第121章 我會回家
時青尋心起了一分很隱晦的悶悶怒意,并著無奈。或者說更像一種疲憊的無力,覺得他怎么又開始了。
“玉兔早就離開廣寒宮了。”耐著性子,她告訴自己,她沒打算吵架,所以別質問。
哪吒微頓,抬眸看她,一會兒后,像是反問一樣,“是么?”
星河比廣寒宮的月色還明亮,浸染著兩人的衣角,像一道怪異的鴻溝。
兩個字被他的薄唇這樣吐出來,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可時青尋漸漸了解他,她微微瞪大眼睛,有些愕然,還就真聽出了情緒。
信或不信,其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其實早前就覺得玉兔的事讓他耿耿于懷,可他不說,在此刻忽然這樣嗆她一聲。
哦,當然,他也的確不信玉兔不在。
他這種反復懷疑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影響到她了,時青尋呼出一口氣,叫自己穩住心神,他會陰陽怪氣的,她早就知道。
面對猴哥,他不就老是陰陽嗎,只是沒有對她陰陽過很多回而已。
“我沒有想回家。”還是說正事吧,時青尋心想,“你也去過觀音那兒了,聽見觀音說什么了吧?你不該質疑我。”
少年默然一瞬,輕輕“嗯”了一聲。
“所以這個事不要再提了。”
“……”
“我和你說。”覺得這件事告一段落了,她下意識瞥了眼廣寒宮,由于怕“月曇”還在,難得顯出一分小心翼翼,“我剛剛……”
貼近的距離里,忽然,時青尋又聽到哪吒輕淡開口,“可是,你曾經為他送過花燈,不是么?”
時青尋一怔,反應過來他還在說玉兔。
她偏頭,似不能理解般看著他,但是她打算忍住,低聲對他道:“哪吒,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那時是我們一起去買的呀,而且我也不止送了他,我還是用你的名義送的。”
少年似乎若有所思,半晌,唇角的弧度有些自嘲。
他在看廣寒宮,又好像透過廣寒宮在看更遠方,看到了更多人,看到了更多耿耿于懷的事。
“是啊。”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無力的別扭,“不止送了他,所有你在意的人都送了。”
“……”她真的有點不理解,說不出話了。
“尋尋,你總在顧念著每個人,每個人你都想顧及到,體恤到。但這些人會不會最終都是過客呢?一旦你有了離開的想法,所有人都無法讓你停留……”
“我不想和你吵這種事。”時青尋打斷了他的話,“我感覺你帶著很深的情緒,為什么,還是因為朱紫國的事,可是觀音不是說清了嗎?”
“可千年前,你的確回去過,離開了,不是么?”
她的身子僵了僵,驀地抬頭看他。
星光越發盛,咫尺之距,好像也會把人拉得很遠,讓她覺得他有點遙遠,不是很想靠近。
“你什么意思?”敖丙的一點挑撥離間,能叫他這么在意,執著這么久?
哪怕都從觀音那里求證了,還揪著不放。
還有,他是背著她去求證的,難怪當時走的那么匆忙,求證完還要問觀音有沒有讓她回不去的方法。
她心里不是沒氣。
只是曾經面對過他類似的模樣,當初兩個人因為紅孩兒挑撥賭氣吵架,就和現在差不多。
時至今日,走到今日。
時青尋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更信任他一點,他可能心里并沒有這么極端,就是一時生了氣而已。
但他這番話說出口,她覺得她把一切還是想的太簡單了。
究竟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為什么啊?”星河中的瀲滟星子倒映在她略顯出一抹青色的眸中,她偏頭,微光輕蕩。
她覺得不解,“我明明都和你說過了,我更喜歡這個世界,我沒打算回去——是我當初走的時候和你說過什么話嗎?”
“……”哪吒不肯回答。
他從前就不喜歡說千年前的事。
于是時青尋欣然接受了金吒給她的手串,起初是沒那么在意往事,后來在意了,她就干脆自己主動回憶,并在后來下定決心,把能說開的事都說開了,唯一還剩最終她是怎么回去的沒說明白。
而這好像是最令他揣揣不安的點。
有時她會不經意提到,想要提前知道,可哪吒總是神色復雜,不想回應。
此刻也是如此。
時青尋驀然間覺得有一絲心煩意亂,斂下眸,耐著性子與他道:“你應該有自己的判斷,有自己的立場,不是別人說一聲‘我要回家’,你就得去這樣認為。還是說,你就是覺得我會回家……”
這聲“我會回家”,卻好像又觸及到了他的雷區,他的神色猛地一震,抿起唇,輕輕點了點頭。
“對,我是認為你會回家。”
時青尋錯愕地看著他,是真心開始無奈起來,“為什么……”
“你總有自己的判斷,總有自己的立場。”她說的話被他還給了她,他眼中有顯而易見的挫敗與怨,但很快,怨氣消逝,唯余一種難言的無力。
“可我沒有,我所求的從始至終不過一個你。可在昔年,我苦苦哀求你帶我走的時候,你根本就不聽……”
天河的波光交映在少年眼中,似晶瑩的淚,交織成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與惶恐,一種隱藏在他心下好似難以阻止的后怕。
源自她總是看似有情,實則最為干脆的,不容置喙的決定。
“哪吒。”她看著他突然開始的怨懟,忽然的,她打斷了他的話。
在這一刻,看著少年越發憤懣,越發不甘的神色,她心里有了一個有些荒唐、可好像真能說得過去的想法。
“千年前。”她看著他的眼睛,試圖看出他眼中更多的情緒,“……我是不是根本沒有答應過要和你在一起?”
一瞬間,少年渾身僵住。
那雙烏墨般的眸掀起驚濤駭浪,夾雜著慌亂與不安,甚至還有恐懼,他想看她,可是眼皮在顫抖,好像不敢看她。
星光蕩漾間,微瀾的光影漸漸模糊了兩人的眼。
時青尋也在怔愣。
這樣,好像很多事就能說通了。
為何他總是反復懷疑,總在揣揣不安,先前可以說是因為她沒有和他在一起,他擔心她不喜歡他,可如今他們都在一起了……
他仍有不安,他甚至好像害怕她徹底恢復記憶,每每提起,他總愛回避。
“但是……”她嘆了口氣。
但是,現在已經不是從前了啊。
“——你總會想起一切的,對么?”哪吒的眼眶漸漸真有些紅了,不再是星河的倒影,那雙鳳眸微挑,看向別人時總是犀利且淡漠的,可看她時從未如此。
可現下里,面對她,他眼底是深深的挫敗,一種到頭來仍無力阻止的不甘。
他垂下眸,看著她戴著纏金蓮玉串的手,那玉串和他的不同,是佛祖有意授之時青尋,與她的血肉融于一體,他取不下來。
想了想,時青尋嗯了一聲。
她也微微低頭,看著他右手上的玉串若有所思。
“到時候,我是不是又無法阻止你了……”他在輕喃。
“不愿意我想起來么?”她反問,“回憶總歸是回憶,永遠陷在過去,你就無法不能憧憬未來了。”
未來不該是比過去更美好嗎?
那串原本用來限制他行動的纏金蓮玉串,原本用來扼制他惡念的禁制,自某刻起,再也沒有過動靜。
他其實在慢慢變好了,只是他自己還沒有察覺到。
——他需要一個契機,讓自己意識到。
“哪吒。”見他仍沒動靜,她悄然輕喚他,仰起頭,看著少年仍無法控制的情緒,她將聲音放得很緩,想讓他聽得更清楚些,“可是這次我沒想回家啊,而若我真能回去,我一定會帶上你一起。”
是回應他先前的話。
他說,他曾苦苦哀求過她,讓她帶他回家。
就算當年沒有答應過和他在一起,但此刻的心是不會變的,她意識到了這件事。
一切的一切,從重生后與他相識,到允許他的靠近,直到兩人在一起,都是她一次又一次確定了的。
“若是你只能一個人回去呢?”
怎么還來!時青尋的怒氣又被挑上來了,她聲音變冷了,“要么不回,要么我自己走,你再這樣說,我現在就走。”
“……”
這絲怒意也讓她意識到了——單純這樣干巴巴的說,他不會信的,他真的需要一劑猛藥定一定他的心。
本來打算告訴他的事,時青尋突然不打算直接告訴他了。
但她會等他自己選擇那個答案,等他好好堅定自己的心,再選出那個答案。
——要向前看,還是往后退。
她打算走,可才邁出腳步,又遲疑一瞬,交代了最后一件事。
“我是真沒想到,你還在惦記著玉兔的事,我本來以為我已經說清楚了的。”
他的眼尾紅了,頓在原地邁不動步子的少年,一如既往無措而沉默不言,又仿佛想挽留她,“尋尋……”
“或許,你還有其他耿耿于懷的事。但下次,我希望你直接告訴我,心平氣和告訴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情況,以埋怨的口吻說出來,好不好?”
她只是這樣說,旋即重新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
累。
現在就一個字,覺得心很累,又累又無奈。
還有一種莫名空虛的平靜。
時青尋回去了瑤池。
哪吒最終還是邁開步子來追她,但他想跟的腳步還顯得遲疑,遙遙與她保持著距離,他仍在憂心她生氣,仍在害怕著所謂最終的結局。
他一直陷在過去。
她的眼神略略瞥回去,自己也分不清是想等他,還是叫他離開。
最終,他佇立原地半晌,自己離開了。
時青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輕輕嘆了口氣,其實她也不是真想和他冷戰,想了想,她走去瑤池邊自己的工作室里,摸出了紙筆。
——因為她要交待的事比較長,小蓮花上恐怕寫不下了。
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片后,應該花了有一會兒功夫。
又在信上附著那片沾染了敖丙氣息的花瓣,她給自己的信一連施了好幾個訣,確保半路不會被人截胡,才放心注視著信飛去了云樓宮。
冷戰,但冷一半。
她心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個有點冷的想法。
那應該不算冷吧。
此刻,天色越發濃郁深沉,卻有一個稍稍壓低的清脆小奶音呼喚她,像是怕夜半打攪了她一樣。
“青尋,青尋,你在嗎?”
月光下,瑤池畔,孫悟空的金色毛發渡上一點微微的亮,像是瑩藍的水波粼粼,將他整個人難得顯得有幾分深沉,還壓抑。
時青尋微怔,好像不是顯得,她站起身來看他,察覺猴王面色嚴峻,是稍有的憂愁。
“在呢。”她撥弄了一下岸邊的蓮花,弄出了動靜,朝猴哥招了招手,“你怎么了?猴哥。”
第122章 不祥之地
孫悟空耳朵動了動,一雙銳利清亮的眸因為她應聲,稍微化開了一點嚴肅。
他一下竄至她身邊。
時青尋正蹲在蓮葉上,此刻站起身來,看見猴王眼底的那點兇煞戾氣漸漸散去。
面對自己人的時候,猴哥總保持著一種令人如沐春風的和善。
但她還是有些愣了,畢竟猴哥從來沒這么嚴肅過,她心里隱有擔心:“怎么了猴哥,半夜來尋我,有大事吧?”
“算得上一樁挺大的事兒了,這一難不大好過,而且俺老孫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孫悟空點了點頭,眼中復起一點憂慮。
時青尋偏頭看他。
孫悟空將遇到的事解釋起來,原是師徒一行人行至了獅駝嶺。
獅駝嶺的確不是一個什么好地方,此處山水險惡,峰插碧空,高聳陡峭,一眼看去天邊似飄著紅霧,連空氣里都隱隱飄動著血腥氣。
是個極顯著的不祥之地。
可取真經就是要歷經磨難,哪怕曉得不祥,也得硬著頭皮走。
“也不止是俺老孫覺得怪。”孫悟空語氣一頓,“一至這獅駝嶺,連小白龍師弟都有些躁動,后頭果然遇上了厲害妖怪……”
時青尋的面色也微微沉了一分,敖烈也覺得奇怪嗎?
敖烈為何會覺得怪?天生靈物對危險的預知,還是……有同類的氣息?
她若有所思起來,但一邊還在認真聽著孫悟空的話。
“那嶺上原是三個妖怪結義勾結,擁妖兵四萬八千,在那兒為非作歹,無人可管。俺老孫才到時,太白金星就來報過信兒,后頭俺老孫又與其中兩怪好一通糾纏,也才不過行路了一半,險,還是險了。”
孫悟空言之自己先是打聽清楚了三怪的名兒,分別為青毛獅子怪、黃牙老象、大鵬金翅雕,依次按兄弟排列,大魔和二魔在嶺上,另外的三魔他還未見到。
“過了獅駝嶺,還有座獅駝城,真是好大的威風。”孫悟空冷哼了一聲。
八百里獅駝嶺,的確是威風。
時青尋記得,這幾乎是原著里明面上妖群數量最多的一次,獅駝嶺已經不單是一個妖怪巢穴那么簡單,幾乎已經是一座妖怪城,從山到嶺,從城到鎮,極難撼動。
饒是昔年孫悟空在花果山稱王,也沒有鬧過這么大動靜。
“不過,俺老孫已差不多將其中二魔徹底打服了,只待晚些時候進城。”
說起這個也有些艱難,孫悟空在獅駝嶺折了三根救命毫毛,就是昔年收服小白龍時,觀音授予他的那三根。
因著其中三魔的一件至寶陰陽二氣瓶,那寶物不可謂不厲害,搞得他一次性用光了。
見時青尋隨著他的講述皺眉,猴哥又放松了笑容,想叫她輕松些,他說起自己領導的“獅駝嶺事變”和“放獅子風箏事件”。
時青尋聽他絮絮叨叨的樣子,已經明白了過來他來干嘛的。
“猴哥是想上天找哪吒幫忙?”
獅駝嶺一難,其實她自己記得也還算清楚。
因為確實是很兇殘且復雜的一難。
或者叫四難。
橫跨獅駝嶺八百里,唐僧師徒一共經歷了路阻獅駝六十一難,怪分三色六十二難,城里遇災六十三難,請佛收魔六十四難。
路阻獅駝便是說這山險惡,太白金星報信勸取經團不要冒進,干脆不要前進。
怪分三色差不多就是猴哥講的,他先是跑去煽動了小妖們集體跑路,后玩太嗨了不慎被寶瓶裝進去,用了三根救命毫毛才逃脫,又鉆進獅子精肚子里好一通折騰,在他肚子里牽了根猴毛當風箏。
而后,妖怪詐降,豬八戒不慎被抓,但也算有驚無險,猴哥徹底把兩怪打服,叫二怪抬了轎子送唐僧進城。
此難中的妖怪有本事,這是毋庸置疑的,更兇險處在于互相勾結,詭計橫出,多次反悔。
俗話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差不多就獅駝嶺這個情況。
三怪利益捆綁,沆瀣一氣,其中尤以三魔大鵬金翅雕最險惡。
后頭兩難便是由他而起,在獅子精和白象精心生退意時,他慫恿組織了又一次惡戰,假傳謠言說唐僧已經被他吃了,猴哥信以為真,跑去找了佛祖哭訴。
不管是向佛祖撒嬌也好,還是真心以為師父沒了也罷,總之最后,猴哥甚至說“當年鬧天宮,稱大圣,自為人以來,不曾吃虧,今番卻遭這毒魔之手”。(注1)
“是啊是啊。”被時青尋看穿了心思,孫悟空撓了撓手,“小蓮花沒在忙吧?俺老孫想請他一塊來……”
西游項目接近尾聲,猴哥已經非常懂高效工作、統籌協調、借力借勢的道理了。
要說去請旁人協同工作,總得要有個契機,例如要降雨就找龍王,要殺蝎子就找昴日星官,要抓蜈蚣就找毗藍婆菩薩……
但時至今日,找哪吒,已經不需要這些契機了。
哪吒已經有多次陪同經驗,而且中途不會活沒干完就跑,非常適合這種長途保駕護航工作,畢竟取經團馬上要進城了,但進城還有個三百里。
時青尋也覺得猴哥想的挺對,哪吒是個合適的人選,但是……
她微微頓了頓,心里忽然有一絲復雜的情緒,想到自己送出的信,她道:“猴哥,要找他,直接去云樓宮找就好了啊。”
“那不是怕小蓮花不答應嗎,他只聽你的話。”果然,猴哥擺了擺手,隨口道。
這話沒有錯,可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時青尋眼神越來越復雜。
她心里其實并不希望是這樣的。
就像西行取經才開始沒多久的時候,她就和哪吒說過——
她希望他做的所有事,都是出自他原本意愿的,而不是帶有極強順服傾向的。
濃情蜜意的時候,誰都希望對方百依百順,可比起百依百順,時青尋心底理智的心愿,其實是希望對方能凡事都按照自己的心走,如此才算好好生活。
不是順從,不是委曲求全,不是她說一個字他就立刻答應,不是哪怕壓著委屈,壓著埋怨,壓著不甘,也心覺一切甘之如飴。
他太害怕失去了,乃至哪怕不情愿的事也要說好。
……或許那天,他并不希望她將花燈送人吧。
時青尋心想著,其實若是他不希望,本來也就是件小事,她就不送了,可是他沒有說,她也沒意識到。
而且這樣,大家心里都會有負擔。
“猴哥,我覺得你要不試試自己去找他?”呼出一口氣,時青尋最終這樣道,“你們倆也是朋友了呀,好幾次都是他主動提出來要幫你的。”
孫悟空眼中流露出一絲擔憂,他反而是問道:“青尋,你倆是不是吵架了?”
時青尋微頓。
“朱紫國的事兒還沒解決?俺老孫看他走時就不大開心。”孫悟空倒也沒強求她非要去云樓宮,“沒事兒,俺老孫自己去找他也行,他應該會答應吧。”
猴哥慣常隨意,而且開朗,此路不通就拉倒,找不到幫手也不是不行,反正天上還有護法盯著唐僧。
“沒吵架。”時青尋搖頭,想了想,她又拜托了一下孫悟空,“你去的時候,幫我問問他有沒有收到我的信,要幫我確認他收到且看過了哦。”
孫悟空嘻嘻一笑,“用信哄小蓮花嗎?其實俺老孫覺得,你直接抱著他的頭悶親一頓?說不定他就好了,小蓮花嬌得很,缺人疼。”
時青尋啞然失笑,卻也若有所思。
“下回我試試吧。”她道。
她心里知道,哪吒沒那么容易好,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想什么都比別人多。
可孫悟空真的提出了一個更簡單、更加至情至性的思路。
是一種純靠理智不能得到的思路。
“走嘞。”孫悟空朝她擺手。
時青尋又叫住他,“猴哥,找完他記得再回來找我,我有點事要去趟廣寒宮,就算他不和你去,我和你去,成不?”
其實她有點擔心孫悟空會覺得她弱。
“成啊,那過會兒俺老孫再回來找你。”怎料孫悟空很爽快就答應了。
他甚至還看出了她的心思,邁出去的兩步收回來一步,笑著看她,“怎么,小青尋,覺得自己不夠強幫不上忙?”
“是有點擔心。”
“別妄自菲薄,一路上你幫我們的忙更多。”孫悟空擺了擺手,保持適當社交距離,但話是暖的,“而且小蓮花也說過啊,你強的很,能單挑紅孩兒的花,先前不是還和六耳過招了么?說上來就是也能和俺老孫過許多招……”
孫悟空在夸夸她,但時青尋有一瞬恍惚,她輕輕眨了眨眼,想到哪吒還真這樣說過。
說過她不弱,也從來不會阻止她去做想做的,甚至還會鼓勵她去和妖怪打。
——那些總不是刻意順從吧。
他是真心的,和她一樣,也真心希望對方能變得更好。
“那就這樣說好了。”時青尋心里泛起了很深的漣漪,她也向孫悟空擺手,“晚點直接廣寒宮匯合吧,你腳程比我快。”
“成。”
*
目送成長了太多的猴哥離開,時青尋沒有久留瑤池,她寫完信本來就打算走了。
方才因為不想打草驚蛇,她是直接順著月曇心意走出廣寒宮的,還沒徹底緩過神來時哪吒又來了。
一來二去,搞得她沒機會去確認——確認月曇還在不在月桂園。
到底是真月曇還是假月曇,要確認其實都是很簡單的事,直接去月桂園走一趟就好了,所以彼時“月曇”半路攔截她,還特地把她帶出來。
問題是,“月曇”就沒有考慮一下她可以重新回去找嗎?
她看上去很蠢嗎?
又是要真身蓮瓣,又是非不給她探查靈力的,一看就很假好不好,懂不懂什么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但是又怕月曇也和“假月曇”勾結,時青尋這次還叫了嫦娥一起陪同。
加上和孫悟空約好了,要是她遲遲不從廣寒宮出來,猴哥會直接進來找的。
天庭治安也還不至于那么不好,能偷摸的把神仙給搞沒了——哪吒的神奇云樓宮另說。
不然可能當時“假月曇”拿到花瓣,就想為非作歹了。
想通這些,時青尋走得很快,叫上嫦娥后直奔月桂園。
嫦娥有疑問:“你方才不來找她,這會子來找做什么?”
“找了,但我好像在你的廣寒宮里碰見鬼了。”時青尋壓低聲音回答道,“碰到了一個鬼月曇。”
嫦娥:……!
眼見清冷但總是面無表情的絕色美人,她微瞠著雙目,那雙如月光剔透的眸總算有了一絲生動。
時青尋想笑,剛要繼續開口,便見美人眼底閃過一絲狂熱的光。
“當真?”嫦娥道,“孤魂野鬼么?聽聞孤魂野鬼的淚能入藥煉制百傷丸,你在何處瞧見的,帶我去瞧瞧。”
時青尋:……
一心搞事業的女人果然不一般,她不會怕鬼的,她只會怕阻止她煉丹的鬼。
兩人很快走至月桂園。
天色已然很深沉,好在月宮皎亮,月曇今日不知在想什么,竟然還未入睡。
一眼瞥見時青尋和嫦娥兩個人來找她,不由得有一分意外,從正躺著的桂花樹上下來。
“你倆怎么來了?”
“你方才在想什么呢?”時青尋問她。
月下,女子眉眼溫婉。
百花羞的長相很柔和,小小一張瓜子臉,杏眸溫婉,鼻梁精致,唇也是微翹紅潤的,看上去很惹人憐愛。
但月曇本身的性格卻不是。
她張揚,甚至有些潑辣,恢復了記憶后,叫這張嬌柔的臉也變得更加凌厲了一分。
和早前在廣寒宮門前,故作溫柔的那個“月曇”,完全不同。
月曇奇怪地瞥了時青尋一眼,似乎覺得她語氣故弄玄虛,朋友間的調侃話便脫口而出了,“想你半夜三更不睡覺,跑來找我干嘛,我馬上就要睡著了。”
時青尋哈哈笑了兩聲,“抱歉,打攪了。”
“所以來找我有什么事?”
“確認下,我的‘真身蓮瓣’……”時青尋微微垂眸,基本已經了然,“有沒有用到實處。”
“嗯?”月曇沒有明白她的話,“什么真身蓮瓣?你說你早前給我的?前陣子好像告訴過你了吧,我已經融合成自己的真身了。”
時青尋牽起月曇的手,對方十分溫和地由著她牽了,沒有一絲反抗,她感知對方平穩的靈力沒有一絲紊亂。
她沒有受人利用,也沒受人脅迫,這事和她無關。
“方才給你的那片呢?”
“哪時又給我了?”月曇摸不著頭腦。
這下,一貫對其余事不感興趣的嫦娥,眼中也隱隱有了絲不解。
來月桂園之前,時青尋叫嫦娥作陪,但嫦娥向來少話,是故沒有多問她緣由。
時青尋想了想,還是將大致的事與兩個好友透露了。
第123章 人間煉獄
“猴哥,我在這里。”
佇立廣寒宮前,時青尋向趕來的孫悟空招手。
孫悟空看見了她,一下蹦過來,幾乎是一秒鐘橫跨天河,“小青尋,事忙完了?”
“忙完了,下凡去吧。”時青尋點頭。
回想方才月曇和嫦娥擔憂的神情,她們詢問她是不是真把真身蓮瓣給那個假月曇了。
她含糊沒答,只說這個她們就不用管了,晚點要是對方漏了馬腳,她會把后文帶回來的。
——假月曇,也就是敖丙,在朱紫國沾染了他靈氣的那片花瓣這樣告訴她的。
他都有能耐跑來廣寒宮,她怕萬一誰說漏嘴了,那還是不太好。
但實則,彼時,她心里很平靜。
因為她當然不可能拿真的真身蓮瓣去涉險。
失去雙親,獨身一人后的經歷,讓她逐漸學會明哲保身,不出頭,更加多為自己考慮點。
雖然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而且……哪吒在她身邊后,她好像無意識更放縱了些。
但除了那點放縱。
當初那片真身蓮瓣給了月曇,她都是在月曇身邊守了個把月,看著月曇逐漸將花瓣的靈力融合好,才放心讓她上天的。
現在叫她直接給一個手都不肯給她摸摸的月曇?那肯定不成。
“忙什么呢?”孫悟空隨口問了聲。
時青尋還在看著天河,天河已然歸于沉寂,不再有一個人影,她反問他,“哪吒沒來?”
“俺老孫一連叫了他好多聲,他才送了小蓮花出來答應,聲音聽上去悶悶的,說不去哦。”
時青尋的步履頓了頓。
“他還在不開心么?”
“不曉得他。”
時青尋沉默了一會兒,復又跟著孫悟空往前走去。
孫悟空眼中的憂慮更甚,一直到他們出了南天門,他還是有點忍不住,關心一下這個一路走來終成眷屬的小情侶,“你倆真吵架了?”
“沒有呢。”時青尋搖了搖頭,她感慨地看了孫悟空一眼,看著他眼底的擔心,也明白他為何會這樣的擔心。
如他所想,她和哪吒,就算不說千年前的事,千年后,也是一點點走過來再確定心意的。
她是很慎重考慮過的,要好好和他在一起。
不是沒有過爭執,還有過誤會,但反反復復的不確定后,最后確定的答案……
依舊是還在一起啊。
“沒有吵架,不算吵。”她補充說明,“正事他會來的,給他點時間吧。”
孫悟空驀然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察覺到對方眼中的深意,時青尋忽然心下也有一絲慌,她反問道:“猴哥,怎么了?”
“其實俺老孫覺得,你直接去找他……也不是個多差的主意?”
云間遼闊,浩蕩,靈力在這里可以肆意發散,無所阻攔,任何心存詭計的生靈都無處遁形。
時青尋什么也沒感覺到。
所以,她看著孫悟空,好一會兒,輕聲解釋起來:“猴哥,我本來也想過直接去找他的……”
“但是,我更希望哪吒做任何事,都是出自他自己的選擇。”她看著猴哥那雙澄然的眼睛,有一刻,又覺得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復雜了。
但她很快散去這個心思,只繼續道:“千年之前,哪吒很多時候都沒有選擇的權利,可現在他有了,他已經是天庭的中壇元帥,威名赫赫,響徹三界,他應該有自己隨心所欲的那點余地了。”
千年前,無論是李靖將他囚禁,還是……他所說的,她分明答應了他帶他一起走,最后他卻只能絕望地看著她離開。
那時,他都是無力而痛苦的。
——可現在不是了啊。
人要變好,首先要走出為自己設定的那一處囚籠,他不能永遠困在其中,不能永遠自我麻痹。
西蓮苑后的那處小閣樓,不是他人生的終點。
“他總是在聽我的話,我說什么他就做什么,是有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在推動著他做這些事……我分不清他心里到底想不想,也不希望他這樣。”
促使哪吒患得患失,反復質疑的心理,是一種創傷后應激障礙,是一道尚未治愈的傷痕。
她真不想看見他這樣。
時青尋在心里想著,這并不叫好好活下去,他活的并不自在。
不過,她也是真有看出他在慢慢變好的,就像那日云樓宮前的坦誠,他自言的確想過要囚禁她,源于少時從父親那里所感知的稱不上愛的、畸形的感情。
但他也有極為強烈的自我意愿——他說他不想傷害她。
“小青尋。”孫悟空笑嘻嘻看著她,眼睛一轉,沒對她的話發表是對是錯的看法,只佯裝揶揄道,“你這是在訓夫哦。”
時青尋一噎,她坦然搖頭,“我也不知道把哪吒留在云樓宮,讓他自己想通的方法對不對。我只帶過……小弟小妹,沒有帶過男朋友。”
沒錯,現代的搬磚生活里,她也曾是個小主管,帶過團隊。
現在在瑤池也算區域主管,底下是有人的,但瑤池很清閑,一般大家都自我管理。
“試試唄。”孫悟空理解了男朋友的意思。
時青尋還有點心情復雜,她在回想孫悟空方才說的話。
直接去找他?她想了這么多,惦記了這么多,可是……
“不過猴哥,他肯定會來的……”
“哦?”
*
獅駝嶺很快便至。
而且,饒是在云間穿行著,還未走到近處時,時青尋便一眼被那里吸引。
山林高聳,紅霧沖天,突出的峭壁像一把伸進人間屠戮的利劍,令人看一眼就覺得不祥,心慌,猙獰而詭譎。
她看著看著,又看出一點熟悉感來。
這處,她和哪吒游歷四洲尋找敖丙的時候,曾經徒經過的。但因為山林血氣沖天,一看就是極危險的妖怪巢穴,最終她和哪吒決定不去硬闖。
找敖丙不是在云間掃蕩一下山頭那么簡單,真要細致找,他們得破了這座山才行。
立在西處的山頭,血氣深重,罪孽纏繞,他們當時看了一眼,就知道一定縈繞著極強的因果。
有人會破這里的。
比如現在必行的西行取經團。
“小妹,這里有點嚇人哦。”孫悟空難得站得離她很近,是個極明顯的保護姿態,他抬起手,攔在她身前,手又微微往后伸,意圖將她的身軀全部罩在身后。
時青尋也面色嚴峻地點了點頭,她沒有逞強,老老實實跟在他背后。
很快,她也明白了孫悟空所說的嚇人——
撥開薄薄紅霧,這些霧氣是濕潮的,黏膩的,令人通體生寒,又覺得腥臭難聞的。
這都是蒸騰而上的血氣,凝結而成,在山頭久久縈繞,又化為了盤踞的怨氣。
時青尋往山下看去,只消看了一眼就睜大眼睛,胃里驀地反上一股酸,又被她強行壓下喉間,可深呼吸導致再次吸入那股血氣,驚起渾身一整片雞皮疙瘩。
殘忍、血腥、暴力,令人生理不適的作嘔。
她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難怪當時哪吒護著她,難得有些強硬地,怎么都不肯讓她靠近這邊。
哪吒心知她討厭血腥氣,他恐怕當時就發覺了……
一座獅駝嶺,半片尸山血海,骷髏若嶺,骸骨如林。
山頂的妖魔洞穴前,干枯的人發如草垛堆砌著,又被踐踏成蜿蜒在石階上的氈片,其中還參雜著不少腐爛的皮肉,彼此黏膩交纏,惡心至極。
人筋與白骨耷拉纏繞在枯樹下,骨如枯枝,筋卻被日光曬得似白銀亮灼,明晃晃的顏色,反射在血河中,晃得她眼睛有點疼。
“小妹?”孫悟空緩下聲音喚她,“怕么?怕就遠些看著,俺老孫先把八戒救出來。”
她震驚了一瞬,又很快叫自己平靜下來。
實話說,怎么能不怕呢?
比起怕,更劇烈的是生理不適。可來都來了,她忍了忍,還是道:“先一起把八戒救出來再說。”
震驚之后,平靜之后,她的心底下還是有輕弱又想在此刻被按捺下的痛苦。
她覺得怎么都不是滋味。
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目睹這樣慘烈的人間煉獄,第一次清楚意識到,一個這樣的玄幻世界意味著什么。
弱肉強食,實則一直在這個世界反復上演。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是她沒有接觸到而已,抑或是說,千年前她遇到過類似的事,可那太久遠了。
“八戒就在后院吊著呢,那兒沒這么惡心。”孫悟空拍了拍她的肩,叫她順口氣,“放心,妖魔的寶瓶已經被俺老孫打碎了,他們本身的本事也就那樣兒,不必驚恐。”
猴哥自己已經和他們對手過幾回了,估摸清了對方的能力,所以才放心叫她來了。
時青尋穩定心神,隨著猴哥去了后院。
后院果然好多了,甚至說完全和獅駝嶺前門是兩個極端。
喬松翠竹,奇珍異草,亭臺錯落有致,山林盡有修建,瞧著幽靜秀致,倒像個人模人樣的地方。
將人踐踏,又裝成人模人樣。
如此想著,時青尋又覺得有一點惡心了。
孫悟空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順口氣,二人一起變成小蜜蜂悄無聲息鉆去了一個小庭院里,這回時青尋倒沒有再變錯顏色了。
院里有水聲,像一汩又一汩的波浪迭起,嘩啦作響。
時青尋順著廊橋看去,原是院子里放了口碩大的缸,缸里躺著豬。
正要上前,猴哥忽然又攔了她一攔,“小妹,不急救他。”
時青尋有些不解,此刻夜深,靈力輕微發散,能感知周圍當值的小妖還在沉睡夢里,正是救人的好時機。
還等干嘛。
“這呆子先前見俺老孫被妖怪吞了,跑著回來分行李,沙師弟攔都攔不住他。”孫悟空想到這事就來氣,“回回出了點事兒,就說要回高老莊去,俺老孫倒想知道,他到底是有臉還是沒臉回去見翠蘭!”
時青尋一噎,這是老生常談了。
豬豬就是有這個出事必分行李buff,先前,偶爾孫悟空也同她說過這回事。
這會,兩人雖是變成了蜜蜂,但時青尋看著猴哥那雙翅膀,都快煽出火星子了。
——想必很氣,這次他是真氣狠了。
她斟酌開口:“猴哥想怎么做?”
孫悟空變的小蜜蜂在天上打了個轉,他想到了,重新湊過來,與她密謀著。
“恰好哪吒還沒來,且再等等他。”孫悟空道,“一會兒,你就變成……”
一小會兒功夫后,原地不再有小蜜蜂。
孫悟空化身一個長發飄飄的白衣少年郎,脊背挺直,高挑修長,乍一眼看是很風度翩翩,時青尋穿著一身玄衣配合他。
“你不必說話,看俺老孫動作行事便是。”
一點輕微晃蕩的鎖鏈聲響起,時青尋從對猴哥身形氣質的驚艷,轉變為看著他手上的鐵鏈子有點默然,一時,心里哭笑不得。
白衣少年郎是少年郎,她還和他黑白配了。
——黑白無常配。
“豬悟能,豬悟能……”老戲骨猴哥開始捏著嗓子念臺詞了。
豬八戒在缸子里浮浮沉沉,恍惚間聽見有陌生聲音縈繞耳邊,猛地睜開眼,“誰叫俺老豬?”
鎖鏈嘩啦,一下套住了豬八戒的脖子,驚得豬八戒“哎喲”一聲。
“別吃我,別吃我,俺老豬泡了一夜都泡脹了,不好吃了!”
猴哥大玩捆綁play,可時青尋觀猴哥表情,那是又氣又好笑,又恨又憐惜。
此刻的八戒被泡得水靈靈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身為大師兄,猴哥肯定心里不舒服,但又想著這豬永遠不長記性,必須給點教訓。
“還什么好不好吃的,無人要吃你這頭死豬。豬悟能,你已經泡在缸里溺死了,還不快隨我入陰司,來日轉世還做豬。”
豬八戒:……
豬八戒愣了好半晌,直到猴哥攛掇時青尋來一起鎖他喉,他復又小聲哎呦,音量漸弱,哼哼唧唧起來。
“好陰差,好哥哥,放過我,你卻不知我有個好師兄孫悟空,他與閻王交好哩,閻王定不會拘我。”
孫悟空笑嘻嘻看他,鎖鏈拉得更緊了些,佯裝陰惻惻道:“你卻也不知,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莫嚷嚷,抬起你的豬蹄出來。”
豬八戒還在哼唧,“好哥哥,你是不知我師兄厲害,他乃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威名赫赫,諸佛諸仙是他兄弟,四海龍王供他驅使,下界這些個妖啊魔啊,見到他都要尿褲子……”
他一連叫了猴哥兩聲“好哥哥”,時青尋不由地詫異看了他一眼。
這么捧。
這般的吹捧,倒叫孫悟空有點不好意思,他手中的鎖鏈松了一松,猴尾巴悄然飄忽忽起來,旋即他又反應過來,冷哂著。
“雖然你說的沒錯,但孫悟空如何威風與你關系不大。”勒緊繩索,猴哥輕哼,“我至多通融你兩日,但要你破點財消災。”
“好說好說!”豬八戒應道,“就在我左耳朵里,猴……好哥哥自己拿吧。”
他干脆到給猴哥干沉默了,只得繼續佯裝惡狠狠威脅,“莫想耍花招!”
“豬在你手,還能有什么花招。”
“……”
時青尋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一笑,豬八戒就看向她,有點憨憨地,又有些遲疑問道:“是青尋仙子,還是哪吒三太子呢?”
“好呆子,原來你是早看出來了!”孫悟空眼睛一轉,松了他的鎖鏈,又看著時青尋,“小妹,定是你身上有蓮花香,被這豬鼻子聞到了。”
啊,她有特意隱藏氣息的,時青尋有點哭笑不得,嗅嗅自己的衣袖。
有嗎?
變化術學到一定的境界,她早明白入戲時的細節有多重要。
況且昨日敖丙扮月曇,身上卻仍有龍族的氣息,才叫她很快注意,更是給她提過醒了,她鼻子微動,此刻并沒聞到蓮香。
“不是哦不是哦。”豬八戒解釋起來,“不是青尋,是猴哥你自己!”
“嗯?”
“極少有人喊俺老豬法名,你個陰差好端端不喊我名字,喊我法名作甚?”
這倒是孫悟空自己的疏忽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好氣且好笑,“瞧你這機靈勁,難怪出了事就想跑,全天下就屬你這頭豬最機靈!”
這師兄弟倆復又打鬧起來,孫悟空半推半就給他松了綁。
時青尋一直都沒說話,可她一直在觀察,觀察著這對師兄弟有趣的相處方式,她還恍然發覺——八戒還真成長了。
上回他和玉兔鬧了不愉快,應該是真的有好好反思過,現如今,仿佛是敏銳察覺到了猴哥在氣什么,順勢哄他。
“好哥哥,我的私房錢都給你了。”果然,豬八戒嘿嘿笑著,“別氣了,分行李是俺老豬不好,那是真以為你沒了,我想著沒了那便走唄,去高老莊給你立塊碑……”
時青尋咳了一聲,提醒他,嘴快這事還得再鍛煉鍛煉。
“哦,是給你立座廟……”收到她提醒的豬八戒,趕忙糾正自己。
“閉嘴!”猴哥送了他一個暴栗,沒好氣道,“廟給你自己留著吧,不好好干,將來一趟取經路下來,真撈不著廟。”
折騰了半天,天色已初初明亮。
晨光熹微間,孫悟空看著天色,又看了看時青尋,還是忍不住道:“小蓮花還不來嗎?”
時青尋鼻尖微動,有些沉默。
“算了算了,一朵小蓮花而已嘛。”見她沉默,反而是孫悟空安慰她,“吵架了就吵架了,咱們也不差他,小妹你也放寬心。”
時青尋看上去沒有很失落,她似乎剛回過神來,方才目光發散地看著某個地方。
聽到孫悟空的話,她順勢點頭,“嗯。”
又幫襯了孫悟空一把,她施訣,在豬八戒還沒徹底解開繩索的時候,就替他用術法將衣服烘干了。
隨著自己的動作,衣袖間翩然裊繞著一股清冷的蓮香,這是獨屬于她和哪吒之間的氣息。
多數時候,旁人并不能察覺到。
第124章 生來之劫
“接下來殺去前山吧。”孫悟空開始安排下一步工作。
豬八戒又開始嘟囔起來,不是很想配合,“好哥哥,我被捆了一夜,此刻腿都軟了,哪有力氣殺去前門,依我看還是開了后門溜吧。”
孫悟空嘖了一聲,“沒長進的,妖怪出爾反爾,不徹底磋磨了他們的銳氣,叫他們八抬大轎抬著師父走,路上又暗地里使詐逞兇,如何是好?”
“咱們注意點就是了……”
“腿麻了是吧?那不然將你打死了,真叫你當死豬鬼飄著走。”
豬的哀嚎戛然而止。
卻見孫悟空又憐香惜玉起來,轉頭看著靜靜站著的時青尋,輕聲道:“好小妹,那妖怪還是有些厲害的,你就從后門溜吧。要知道,俺老孫自己的三根救命毫毛都折在這兒了。”
最后一句話,他說的音量微高,像忿忿不平的抱怨。
“哇,猴哥你偏心。”豬八戒聽聞后,拿著釘耙,瞪大眼睛,“青尋仙子厲害著呢,俺老豬都不一定打得過她,你不叫她幫襯,反拖著弱弱的我……”
“閉嘴。”
“好嘞。”豬八戒道,“但青尋的確是小姑娘哈,還是走后門妥當,哈哈……”
好一波尷尬的自我圓場。
“好。”時青尋靜靜看著他們兩個鬧,笑了笑,她沒有異議,點頭,看著略顯幽深的后門。
后山僻靜,方才她和孫悟空從云間下來,大致能探查到后山的路上,連小妖都很少。
但豬八戒驀然覺得有點奇怪,“呃,但是青尋一個人……”
“走了,別磨蹭了。”孫悟空打斷了豬八戒欲言的話,似乎不容置喙。
“沒事,放心我吧。”時青尋對著豬八戒輕笑,“后山幽靜,倒比走前頭看到那副血腥場景好。”
這個是真話,那樣全方位實景的人間煉獄,真的會給人留下心理陰影。
她是真不想去多看一眼。
“唉,誰說不是呢。”一說到這個豬八戒又有共鳴了,同樣沉重嘆息,“俺老豬來的時候也被嚇著了,這群妖魔太殘暴了,就是因為瞧著膽顫心驚,打斗的時候才分了心……”
孫悟空用金箍棒推了他一把,將他懟去了前頭開路,顯而易見徹底準備動身的意思。
但臨了,最后他卻又回過頭看了時青尋一眼。
他用一種意味深長、又沉重的語氣道:“小妹,‘一人獨行’,千萬注意安全。”
時青尋回望他,再次點頭。
*
日光初升,萬物浮塵。
獅駝嶺的后山與尋常高山并無區別,靜謐又幽深,偶有小獸被風動葉落的聲音驚動,才連起一片悄聲悉索。
正值夏盡秋初,白露凝珠,紅楓乍染,時青尋向林中靜靜探去,山間妖氣近乎沒有,蔓延的不過是晨間露珠,涼風清透,撫過靈識耳畔,帶來沁人心脾的安寧。
唯有那絲薄薄血氣,昭示著這里仍是個危險地帶。
她走的很慢,單獨行動還是讓她有些緊張,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
晨光透過微塵,氤氳的血霧在足以照亮一切的太陽下無處遁形,透出詭譎的色彩。
時青尋忍不住瞇了瞇眼。
霎時間,微風過耳的聲音變得響亮,似摻雜了一聲微弱的龍吟,一個黑影猝不及防竄過幽靜的林間。
她皺眉,這么快就忍不住了么?
左手里的長鞭揮舞而去,是下意識的反擊舉動,她右手攥著柳葉刀,想著等對方顯出身形,好好來清算下他這么久以來的背后小動作。
“敖丙。”龍吟很輕,但她沒聽錯。
對方因為她揮鞭反而躲了起來,他很警惕,可能是清楚并不能斗過她,很快龜縮回繁密的叢林里。
“都暴露行徑了,這會子又裝什么縮頭烏龜啊?”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叢林,緩緩走了兩步,“千年前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說我只是個凡人嘛,現在怕什么。”
對方不說話,再次將氣息藏得很深。
時青尋的心沉了下來。
她本來是來碰運氣的,沒想到真能遇到他,也沒想到他這么著急出手,此刻心里想了很多,有點心驚。
——難怪一直找不見他。
這么大一座獅駝嶺,盤踞著幾乎是凡間西行這一路最龐大的妖怪組織。
“難怪你能躲這么久,原來是有這么大的靠山。”仗著對方并沒有拿到真身蓮瓣,仗著頭頂有人,時青尋又走了兩步,“你是個神仙,躲在妖山算什么本事,又叫什么道理。”
“還是說,你就真像哪吒說的一樣……根本不配做個神仙?”
對方終于怒了,山林幽深,他的音色經過靈力的發散,也變得空靈遼遠,像鬼一樣。
“時青尋,死到臨頭還嘴硬!”
“要怎么殺我?”時青尋笑吟吟問。
用騙去的蓮瓣嗎?可那并不是真的真身蓮瓣。
“哼,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她等著他逞兇行惡,等著他發覺這并不可能,于是只靜靜站在原地。
少頃,日光漸亮,再幽深的叢林也不可避免透出光來,有人影如霧氣般漸漸顯現。
敖丙的身形,初初看去,與有著親緣關系的敖烈有些像,尤其是千年前的他。
但此刻時青尋看著他,瞥見他眼中的陰寒與不甘,只覺得很陌生。
一點也不像最初她認識他的樣子,那個翩翩如玉的東海三太子。
——當然,那時候也不過是假象罷了。
柳葉刀倏然破空而去,于此同時,敖丙冷哼一聲,手中也化出一片蓮花瓣,他沒有躲開她的攻擊。
時青尋余光瞥至,忽然又覺得不太對。
看著他手中的蓮花瓣……那片花瓣怎么是白的?她的花瓣不是白色。
刀的攻勢緩了一瞬,她頓覺得眼前眩暈一片,皺起眉,意識到了什么——
真該死,他手里拿的不是她的花瓣。
是哪吒那片。
“你真命大,時青尋。”敖丙在冷笑。
眼前陣陣發黑,在徹底陷入眩暈之前,她聽見敖丙冷聲的諷刺。
“死了也能回來,你是多放心不下李哪吒?放心,我會暫且留你一命,等著李哪吒來了,你和他一起死。”
快要無意識前,時青尋仰頭看了看天。
朝霞彌漫,如旖旎綾羅,赤云猶如繪制在絲緞上的畫,形態千變萬化,有一朵像綻開的葳蕤蓮花。
“這次……看看你們死了以后,能不能去到你的世界吧。”
她心里想的是——哪吒,都說要小心收著自己的蓮花瓣了吧!
……
不知為何,時青尋竟然還有心情在昏迷之后做了夢。
綿延的黑暗過去了很久,眼皮前才極緩慢地重新鋪開了光明。
可光明,也是裹挾著昏沉陰霾的。
雨在下個不停,傾盆大雨,瓢潑之勢,不知已經下了多久。雨點飛濺在崖邊,像是轟鳴的鼓點,驚雷在濃云間涌動。
夢里夢外都縈繞著血腥氣,直至此刻,已經分不清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假的氣味。
有人栽倒在她懷里。
他的呼吸是微乎其微的,身軀是佝僂消瘦的,壓在她懷中幾乎沒有一絲重量。
她知道是誰。
“不,哪吒,你聽我說……”
削肉剔骨后的少年脆弱的像一陣風,風中雜糅著令人痛心的血腥味,令她心覺,若是雨再下得大一點,或許真會將他最后撐起的身形都折碎,也或許真會帶走他最后的一絲生的氣息。
她感到害怕,感到不安,也感到悲與無力。
時青尋記得這一天,此刻她好像沉浸在這一幕里,又仿佛回想起夢見這一段往事的那天。
嫦娥用她的真身蓮瓣在做實驗,沒有借助纏金蓮玉串的力量,心底的執著就讓她夢到過這一幕。
只是那天的夢就在這處戛然而止。
如今卻連上了。
她聽見自己想要抑制著冷靜下來,又忍不住哽咽的聲音。
“你不會死,你不會死的,哪吒,你生來有這么一劫,但是會有人救你。就像你說的,我們去乾元山找你師父好不好?或者去西天找佛祖,會有人救你的,真的會有的……”
倚在她身上的少年,他素衣裹身,可純粹的素色又被血跡浸透,哪怕是這樣的磅礴大雨也洗滌不盡這樣刺目的血紅。
稍稍動作,少年的骨骼便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他似乎并不理解她說的,又或者實在是太無力,半晌才能接話:“……劫難?”
她頓了頓。
這一刻,小青尋心底深處生出一絲茫然。
語言在這一刻好像變得很蒼白,故事中的主人公想要與她對話,可她能給出的答復,卻像是一種對故事里的主角被所有人凝視、被審判后的能陳述出來的簡單結局。
但這絲荒唐的感覺,又很快被她壓下去。
她篤定自己所熟知的那個神話故事,并在親眼目睹他自刎后,將這樣的結局視為唯一能救他的答案。
“對,對……”她喃喃著,想要將他支撐起來,帶給他希望,“走吧,哪吒,你帶我去乾元山,我們去找你師父救你。”
盡管小少年不明白。
他不明白她的篤定,就像不明白她時而驚艷又憧憬地看向他的目光一樣,但他還是輕輕點頭了,“……好。”
可最后這個“好”字,卻像是耗費了他所有的心力。
哪吒再也沒有出聲,徹底昏迷過去。
小青尋身子僵了僵,浩蕩雨勢里,她的呼喚只顯得又輕又弱,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潮水在蔓延,但海中已然悄無聲息。
李靖也帶著天兵早早離去,似乎是覺得已將這個心中的禍害逼至絕境,任憑他們在此,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無奈,小青尋只能自己咬著牙,背起少年,重走那條去往乾元山、充滿艱難險阻的路。
*
雨愈發大,似不會再停歇一般。
驚雷涌蕩在濃云里,仿若惡龍仍然盤踞于其中,不懷好意地窺探人間。
但她肉眼凡胎,看不出天上究竟有龍無龍,也算不到這雨究竟要下到何時。
抬眼想看天,但天色被陰霾籠罩,才仰頭,冰涼的雨水便像倒灌一樣滴進了眼眶,生疼,生冷,直到眼前刺痛一片,混沌不堪。
低頭又想看路,可前路也是泥濘蜿蜒,危險綿延。
無助的凡人在此刻真想求助天神,可天神不知在何方。而唯一陪在她身邊的神,他緊緊倚在她的脊背上,氣息幾近全無。
為什么會是這樣啊……
她心里在嘆息,原來神仙真的不會為凡人的祈求停留嗎?
“哪吒,哪吒,你還活著嗎……”
一路上,她只能一遍遍詢問這個唯一的神,祈求得到他的回應。
有時候會有回應,有時候又是沉默,這一路艱苦難挨,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乾元山終至眼前。
哪吒忽然有精神了,許是這處靈力盎然,烏云終褪去的日光照耀在他們身上。
他輕聲問她:“尋尋,累么?”
“……不累。”
所有的親人都離她遠去,在異世界里,哪吒就像她最后能互相汲取溫暖和希望的親人。
她不愿他也離去。
所以哪怕再苦再累,她也不想放棄。
哪吒沒再說話了,他又倚在她肩頭,那股濃烈的血腥氣早在雨水中沖刷殆盡,剩下的是說不上的味道。
本是濕潤黏膩的、復又被陽光照射后的,說不上好聞的氣味。
可他的沉默忽然令她有一絲慌張,越是希望近在眼前,人的心里就越不敢有什么閃失,她心慌極了,意圖找些話題,化解此刻的寂靜。
“喂,哪吒,你知道背你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么?”
“所以是累的,對么?”他復又問她,后一聲像輕喃,“很累很累……”
他比她更清楚。
小青尋微微失神,終于承認:“對,很累……所以等你重新活過來后,你得背著我回去。”
“好。”他說好。
第125章 最終回憶
第一次來乾元山的時候,小青尋是帶著滿心的希望來的,最后卻是失望至極。
但她怎么也沒想到,這一次也會是失望。
松開綁縛在哪吒身上的混天綾,這段時間來,有時候她怕真的累極了,馱不住他,于是用這根他的法器勒在兩個人腰上,將彼此緊緊拉近。
這一刻,松開混天綾,也像松開了心中的重負。
可太乙真人看了眼哪吒不成人形的模樣,只有嘆息,“唉,這……怎會弄的如此模樣,這可如何是好?”
小青尋的神情僵了僵,眼中露出一分疑惑與慌亂,看著這位世外高人。
“真人,你…您這是何意啊?”
哪吒身形崩散,仍堅持屈身跪下,面對對他好的人,他總會還以自己的好。
但她沒有跪,因為太乙不是她的師父。但此刻,一種忽然自心中生起的驚懼惶恐,幾乎叫她也軟下膝蓋,寸步難移。
她就站在哪吒邊上,用手撐著他幾乎跪立不住的身軀。
“這……”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太乙真人正襟長立,看上去也有些發愁,“他仙力潰散,連魂魄都快撐不住了,已是強弩之末,藥石無醫。”
“不是。”她沒感覺自己身體在發抖,只是下意識脫口而出,“不是應該用蓮花救他嗎?就是蓮花人,蓮藕人…隨便什么都行,真人,您知道的吧?”
“……我該知道什么?”
太乙真人看她的眼神,有一絲微妙。像是果然如此,又像萬般無奈。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太乙真人。
乾元山山頂之上,的確有一灣蓮花池。上回小青尋來拜師學藝,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彼時哪吒就在蓮花池邊佇立著,靜靜看著她。
面對她的時候,少年的神色總是很恬靜。
縱使有過不好的童年經歷,可真正身處于童年時,尚未真正成為一個卷入濁世的神仙時,小哪吒的表情總是一派無波無瀾,與世無爭的。
“先讓哪吒在此等待,小姑娘,你隨我來吧。”
良久僵持后,此刻,太乙真人如此道。
乾元山的蓮池很小,甚至比不過時青尋在青云洞的那個池塘。
但其中粉蓮綻放,葳蕤成片,算得上人間頂好的蓮,碧色波濤幾乎被繁盛蓮葉擋住,其上花瓣淡緋的色澤洇染著深深靈氣,瞧著極有生氣。
這樣好的蓮花,救不活哪吒么?
她不相信。
“小姑娘,你叫時青尋,是么?”太乙真人問她,說是哪吒與他提到過幾回。
小青尋點頭,等著太乙真人的下文。
乾元山是凡世的仙山,高聳入云的頂峰,裊繞著層層疊疊的云霧,在日影下如海翻涌,凡世的仙人立于此處,衣袂輕飄,仙風道骨,也顯得無所不能。
可他道:“青尋小姑娘,凡世只可養凡蓮,我這里的蓮花,無法徹底救下哪吒。”
那還有誰?
她微微愣住,徹底反應過來后,心底有一絲絕望。
經歷艱難險阻才到了乾元山,再次見到了神話傳說中很疼愛哪吒的師父——這話,如今她認識的哪吒也這樣承認過。
可是現在,這位曾對哪吒有教誨師恩的仙人,卻如此直白地言明他救不了哪吒。
“那……”她唇角翁動,像詢問,也像爭取,還有藏在心里的一絲惆悵茫然,“那,還有別的世外高人么……比如說,佛祖?”
她記得,在沒有太乙真人的西游記世界里,就是佛祖救活的哪吒。
只是因為現在有太乙真人,而且她也不知道怎么去靈山,所以第一選擇是這里。
太乙真人神色越發微妙,良久后才道:“姑娘,你能猜到昔日我為何不肯收你為徒嗎?”
仙人高傲,昔日給出她的理由是事實,但也很冰冷直接。
“您說,我資質平平,修不成仙。”但她并不因為自己的短處而覺得難堪,人有優勢也有缺點,對于這些坦然就好。
“不僅如此……”太乙真人沉重地捋了捋胡須,半晌后,終于決定在此刻坦然相告,“實則,是昔日我便看出你是異世之人,你本已是一縷幽魂,卻因回去原先世界的執念飄蕩人間,你的執念太深,深到得以凝出肉/身。”
“可你的肉/身畢竟不是三界內生來,你的身軀太過薄弱,根本無法支撐你修行仙法,”他嘆息,甚至告訴時青尋,其實哪吒求過他幾回,希望她能和他一樣拜師。
“我這個徒兒收得巧妙,我曉得他是天庭李天王的第三子,生來有神通,憐他不該籍籍無名,盼他扶搖直上,卻沒料到他會遭此劫難。”
“可是你知道,對么?青尋小姑娘。”
小青尋顫抖著唇,很久才能開口:“……對,我一早就知道。”
甚至她早向哪吒預警過,為他預知過,告訴他不要靠近東海,不要和敖丙起爭端,不要抽龍的龍筋,不然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
她和敖丙也這樣說過。
可是,沒有一個人聽她的,她也沒能阻止任何一個人。
因為本身而言,她只是一個凡人。
凡人如何比仙人,敖丙可以對她用迷藥,哪吒可以架出屏障阻隔她與他,而她誰也阻止不了。
所有人的距離看上去離她很近,就在她身邊,可又和她很遙遠,哪怕她對這些神話人物有過一絲了解。
這個世界是屬于他們這些風云人物的,從來不是她的。
“無事……”太乙真人似乎聽到了她無意識的輕喃,如此安慰她,“人此一生,各有命數。”
她在難過自己只是一個凡人。
太乙真人像個長輩一樣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雖然無法徹底救哪吒,但也能給他一條活路,你倒點醒了我,這蓮花池中的蓮,確是能為哪吒重塑一具軀殼。”
原來她方才聽漏了,太乙真人說的是“無法徹底救哪吒”,但還是可以救的。
可先前沒有咬文嚼字去聽,這會兒她認真聽了,就聽出了言下之意,“‘無法徹底’是指……”
“蓮藕身,往后也只能做蓮藕人了。”
“……”
“他身形潰崩,仙力散盡,這已是萬難保全的法子了。”
每個字小青尋都聽懂了,可她不想聽懂每個字,在心里將太乙真人的話過了數遍后,她才能開口:“……意思是,從今往后,他就只能依附一具蓮藕身為軀殼,直至蓮藕腐爛,化進泥土里…嗎?”
仙人無情,難得對徒弟有情。
但就像昔日面對時青尋的拜師學藝般坦然拒絕,太乙真人在此刻,也是點頭。
“對。”
小青尋沉默了很久很久。
這算什么重生?
她心覺不該是這樣的,怎么會是這樣呢,下意識地,她又看向不遠處那個已經跪立不住的少年。
素袍在陽光的浸潤下,逐漸變得干燥起來,那衣裳被大雨沖刷了太久,此刻變得干皺,幾乎是將他的身形撐了起來。
可衣裳之下,也只是一副遍體鱗傷的空殼,等待著精力徹底耗盡,陷入真正的死亡。
她也覺得不適起來,原是蒸發了水氣的衣服干巴巴的,隨著動作蹭在肌膚上,難受極了。
身上難受,心里也很難受。
“不該是這樣的……”她忍不住再次提到,“真人,您有沒有辦法去找西天佛祖啊?您也是神仙,他或許——”
“哪怕是佛祖,也無法徹底救活他。”太乙真人能猜到她想說的話,悲嘆一聲。
“……”
“哪吒的命數已經耗盡了,仙力都已散去,肉身也毀了,還能如何呢?”
但是她不信,她真的不信。
良久的死寂下,小青尋在一直搖頭。
這一刻,她看著太乙真人無奈至極的眼神,又看著不遠處已經栽倒在石頭邊的脆弱的哪吒,感到無助極了。
她想走過去扶起他,看著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她也不自覺屏住呼吸,怕他是真的耗盡了最后一點生命。
“放棄吧。”太乙見她轉身,忽然道。
她又頓住腳步,有些不甘,“我不想放棄。”
憑什么啊?
所有的事都發生了。
東海罔顧凡人性命,不曾降雨,導致人間久無甘霖;哪吒怒而鬧海,抽了敖丙龍筋,剜了他的龍心……
這一切都發生了,所有都是按照她了解的神話故事在發生,幾乎無一例外,但為何偏偏哪吒復活的這件事,不能發生呢?
太乙真人,佛祖,乃至他自己的親人……
本來該給他機會的人,就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嗎?
“時青尋。”
太乙真人忽然很正色地喚了她一聲。
她游離的腳步被喚回,徹底頓住,將看著哪吒的目光轉回來。
“我最后問你一遍,放棄么?他命數已盡,救他,是要付出代價的。”
時青尋的眼睛卻驀地亮了一瞬,她聽出了太乙真人語氣下暗藏的轉機,“怎么救他?”
“……雖然你是個凡人,你卻最清楚此世上發生的事。你執著且篤定他會復活,這或許是真的。”
時青尋仰頭看太乙真人。
“你是超脫三界外的變數,也有著超脫三界外的能力,別人救不了哪吒,但或許……你可以。”
異世界來的魂魄,以執念生出扎根在這個世上的軀殼,這本身就是一種超脫三界外的事。
她是三界外生出來的一分變數。
是此世間,唯一篤信哪吒一定會脫胎重生的人。
“靈山之中有佛蓮,不死不壞,長生不枯,若以靈山佛蓮為哪吒重塑軀體,自然是最好。”太乙真人沉吟著,“我可以去為哪吒求來,但這仍不算徹底救活他。”
時青尋點頭,但她沒說話。
因為她在等太乙方才說的“代價”。
“肉身得以重塑,仙力散去便真是沒有。”太乙與她直視。
時青尋看著太乙真人帶著惋惜的目色,她知道對方也在為哪吒天生神力散去而惋惜,靜了一會兒,此刻的她已是聽得非常認真,不愿錯過仙人口中的任何關鍵信息。
“真人,什么叫超脫三界外的能力呢?”
太乙真人的目光更加銳利,似乎想看清楚她內心真實的想法。
“你能從異世界穿梭而來,能在此世凝聚成肉身,便是超脫三界外的能力。”
不知怎得,她思來想去,忽然得到了一個同樣由執念化生的答案,“……我能從異世界穿梭而來,是不是,也能穿越回去?”
若是原先世界,自己的身體還沒有徹底死去的話。
太乙真人沒想到她會這么快猜到,有些錯愕,眼神也有些復雜,“對,這便是徹底救回哪吒的方法,你用你的能力換他凝聚仙力,你會徹底消散在這世間。不過,待你肉身盡毀后,說不定能回……”
“那不是皆大歡喜嗎?”但她沒有笑,不知道為何自己沒笑,“哪吒能真正重生,我也能回家去。”
“時青尋。”太乙真人又沉重地喚了她一聲。
那語氣,就像是想為她來此世界上留下些什么痕跡一樣。
留下她的名字,留下她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印記。
“能助哪吒重凝仙力之事,我將與如來世尊相議,此事能成十有八九,但你能不能回家……這是與此世無關之事,概率微乎其微。”
所以,太乙真人說這是代價。
回得去才是皆大歡喜。
回不去,就是她真的用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生命,換他重生。
她這會兒倒笑了,目光又挪去一旁的哪吒身上,漆黑的眼瞳里倒映著那抹白,霞光交映在眼中,好似也黯然失色。
她點頭,很干脆,“可以,我同意。”
……
去靈山的路,因為有太乙真人陪同,仙人騰云萬里如轉瞬,所以很快。
哪吒根本站立不住,想了想,時青尋提出還是自己來背著他。
他昔日柔順的烏發變得干枯如蓬草,還掉了許多,雜亂無章地耷拉在腦袋上。面上幾乎沒有皮肉,被暴雨沖刷了那么久,連血跡都沒有什么,唯余猙獰白骨。
看見他這樣,她就很難過,比當日看到他自刎還要難過。
在她心底描繪的那個神話故事里,他應該是最驕傲不可一世的、最桀驁不馴的哪吒三太子。
如今,他也是她在這個世界認識最久的朋友、親人,他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她怎么可能不難過呢?
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哪吒……”喚這個名字,不知何時已然有了一種極深的真實感。
他已是,徹底融入了她生活里的少年神明。
哪吒忽然動了。
趴伏在她肩上,少年一路已是難以動彈,此刻卻輕輕顫動著,想要抬起唯剩指骨的手,想要替她將耳發撥至腦后。
明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的手就在她的肩膀上,靠近耳朵只需要一寸。
可他抬起又放下,似乎不想讓她再次注意到他猙獰可怖的模樣,也像是真的做不到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
時青尋想了想,將頭微偏,蹭去他手心里。
“頭發黏在我眼睛上了。”她道,“替我撥開。”
沒有絲毫溫度的,近乎只是粗糲骨骼的手,貼上了她的臉頰。
她不害怕,可是還是忍不住抖了抖,因為她難過。
“尋尋。”哪吒發出幾乎是氣音的聲音,聽上去是身體發出的,但更像是靈魂發出的低喃。
“嗯?”她也喃喃著。
這一路,哪吒都沒有講過話。
之前時青尋將他從東海背至乾元山的路程中,他更是虛弱不堪難以開口,能給的回應,至多就一聲輕哼,還是嗬嗬起伏的哀吟,那就是他能給到的回應。
唯一能完整說出話的時候,就是在乾元山腳那一下。
但此刻,或是靈山也將至,太乙真人提前告訴了他他還能活,他又有了些許精神。
拂過她的發,他仍然靠在她肩上,一句又一句的呢喃,“瘦了,你瘦了……”
他還說她的頭發很干枯,就像她方才心里也在心疼他。
時青尋一吸鼻子,沒有說話。
怕一開口,就會忍不住潰不成軍。
“等我復活……”哪吒道,“給你做一桌子的菜,好好補一補。”
“好。”她說好。
*
于凡人而言,通天之梯,遙不可攀。
饒是此刻背上的哪吒幾乎沒什么重量,但她還是走得很艱難,因為實在是太長太長了。
走到后面,她已然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身體也在微微顫抖,幾乎一步一喘息。
凡人妄想攀天梯,大抵就是她此刻這樣吧。
時青尋在心里這樣想。
但人就是這樣,總有妄想、幻想和念想,永遠都不想屈服。
太乙真人也幫了她一把,倒是能減輕一點她的壓力,最后走上去的時候,她已經覺得渾身都很難受了,因為這里還空氣稀薄。
等待太乙真人和佛祖的時候,她在看旁邊一池蔓延著朝霞色澤的蓮花。
這是更好的蓮,赤紅如練,又似獵獵灼燃的火焰,充滿著無限的生機。
很適合哪吒,她心想。
“青尋。”太乙真人喚她,“世尊已應允。你且在佛蓮池中,挑一朵佛蓮給哪吒吧。”
每一朵都完美無瑕。
時青尋眨了眨眼,感覺自己肉眼凡胎,并不能挑出來,何況佛蓮時而還有靈霧煙云盤旋,視線會迷離一瞬,更是看不清了。
她想了好一會兒,覺得做決定不能那么拖延,大家都在等呢,于是挑出一株自覺最完美的,“那朵吧。”
佛未動,但佛蓮動了,被她指到的蓮花緩緩飛到她手心里。
近處看,她才發現,呃,這株并不是很完美,有一片花瓣好像被蟲子啃了。
靈山也有蟲害嗎?
佛祖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輕笑一聲,聲如洪鐘的梵音在每個人心里回蕩:“無礙,心中無暇自無暇。”
時青尋也是這么想的,她蹲去哪吒身邊,將那朵佛蓮遞給他。
“哪吒,沒有人的人生不缺憾的,但除了遺憾,也會有新的機會。”
“這是最好的一株小蓮花。”她道,“送給你。”
倘若這個世上,真的沒人能給他機會……
那就由她來給,她會給。
*
這趟靈山之行并不久,甚至有些匆匆。
沒有人想久留。
時青尋很累了,她只想早點回家,回到東海的那個家。
待佛祖為哪吒重塑真身,助他脫胎重生時,潤澤靈光閃過的那一瞬,她倒是忍不住眸間泛出一絲晶瑩。
但趁哪吒沒注意的間隙,她又偷偷抹掉了眼淚,動作只像是再次為自己理了理額發。
可氤氳靈光褪去,置身蓮中,復又昔日姿容依舊的小少年,還是敏銳察覺到了。
他朝她看來,神色間還帶著好不容易重回人世的疲憊感。
可那雙如墨的眸是清亮的,透徹的,瞳孔間是純然的色澤,沒有任何雜質。
——是真正的脫胎換骨,得以重生。
除了尚且沒有仙力。
佛祖甚至很好心的幫他換了身新衣裳,佛蓮赤色明艷,便以花瓣作衣,予他一身紅衣獵獵。
鮮妍濃烈的顏色,一下將小少年那張絕色昳麗的臉龐點亮,白皙肌膚又反將紅衣襯得更艷,衣襯人,人襯衣,多了幾分生機勃勃的氣息,怎么看怎么都好看。
可是她莫名覺得有些刺眼。
哪吒又注意到了,他向她走來,她也伸出手去攙扶尚且虛弱的他。
“尋尋,你在看我么?”他問她。
“嗯。”
“為何?”
時青尋滿目都是這抹紅,她有些恍惚,“你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是令天地失色的絕色美少年。
哪吒的臉好像悄然紅了,緋色將他襯得更生動,連眼尾都是泛著瀲滟的,他再度輕聲,“尋尋,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衣裳?”
原來是他自己換新衣了,想著之后給她換一身。
可他沒有仙力了,至少此刻還沒有。
他不知道,或許想的是去學紡織,學染布,那也太難了。
本來應該是受萬民敬仰的神仙,他應該是拿著法器除妖辟邪,懲惡揚善的,要去學做這些嗎?
凡間生活就穿凡間尋常的粗布麻衣,先前時青尋是如此,哪吒也是如此。
想了想,她還是道:“青色吧,我名字里有個‘青’字。”
哪吒應好。
太乙真人帶著他們向佛祖告別,注意到他們的對話,了卻了他們之間這個微小的心愿,抬手送了一身青裙給時青尋。
時青尋致謝,而后攙著哪吒,也是哪吒在攙著她,就這樣一路走下了天階。
靈山晃蕩悠悠的風吹起兩人的衣袂。
時青尋看著自己和哪吒的袖角交疊在一起,青紅相交,不是同源的色調,卻莫名融合的很好。
“尋尋,在笑什么?”
她笑了嗎?時青尋也不知道,因為現在她心里其實有點想哭,是欣喜與緊繃松懈后,越發濃重的不舍情緒。
但既然哪吒這樣說了,她揚起一個笑,“現在我們有點像‘紅配綠’。”
“嗯?”
“回家吧……”她只是喃喃著。
她想回家,回到東海邊,她曾經和哪吒相伴過許多日夜的家。
她想在那里,再告別。
第126章 后會無期
會死么?她不知道。
用自己換別人活,值得嗎?她也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這種迷茫的不知,有部分源于她從始至終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時青尋沒有那種奉獻生命為別人的忠義感和犧牲意識,她所在的和平時代,她在那個時代身為一個普通人,受到的更多教育是——生命可貴,應該為自己的生命負責,別給別人添麻煩,要好好活下去。
她從前大抵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為了一個人甘愿九死一生。
回家的希望很渺茫啊……
太乙真人是這樣和她說的。
要么回去,要么永遠消失在世上,哪里都回不去了。
太乙真人也正站在他們身邊,正好與她對視一眼,他曉得時青尋的打算,于是帶他們回東海。
“尋尋。”
時青尋長久不曾開口,哪吒似乎有些不安,偏頭看她,“在想什么?”
這個少年總會如此,他以為自己不善言辭,便也以為自己不擅長感知他人的情緒,其實并不是這樣。
其實并不是這樣啊,在她眼里,他早已比任何人都好了。
天邊尚是微風輕瀾,因為有仙人在他們身側。
風拂過她連月疲勞導致干枯的發,哪吒抬手又替她理了理雜亂的發,隨手卸下自己發間的混天綾,溫柔地為她束起青絲。
原本天生伴隨他的靈物,此刻因為他的仙力散去,也變得猶如凡物,只能用以束發。
時青尋眼前閃過的,則是他如云鋪散的墨發。
少年柔軟的長發傾泄而下,蕩漾開來,被微風劃開繾綣的弧度,不再是來靈山前那樣干枯如草。
看,有仙力多方便,抬手就能讓人起死回生,令人重煥容光。
“尋尋……”驀然間,哪吒不小心扯到了她的頭發,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連忙輕柔地捂住她的頭撫摸,“我并非有意。”
“不怪你。”是她自己失去光澤的發早已打成深結,一時半會兒梳理不開的。
沒有仙力的他,也無法讓她的頭發一瞬間重新變得烏黑亮澤。
哪吒有些沉默。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天上凡間時間的流速不一樣,去了一趟靈山,不說滄海桑田,至少初夏已轉為深冬。
東海的海崖上,海風凌冽如刀,寒風肅殺,萬物蕭索。
海邊甚少下雪,可今年,或許此處人間已經歷了太多磨難,連天氣都有些異變,不知會成災,還是單純的“瑞雪兆豐年”。
時青尋看著一片霜雪,看著天地間的白茫茫,心里有著對東海的陰影,不覺面色露出一絲擔心。
“尋尋。”哪吒看了出來,也有些躊躇,“我們還要在這里么?”
不在這里,其他地方就無處可去了。
太乙真人打算避世,他知道自己救了這個徒弟,但也可能因此害死時青尋,以哪吒的心性,再相見也是互傷罷了,更何況他自己也過意不去。
一切不如到此為止。
“東海有過失在先,此事已驚動天庭。”太乙真人的話讓他們稍稍寬心,“哪吒由如來世尊救活,東海暫無膽子再動你們,且在此處放心待著吧。”
暫無,時青尋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還能和哪吒相處的日子,并沒有那么多。
誰也不知道這個暫無是多久,或許是凡人百年一生,或許只是過去這個寂冷的寒冬。
哪吒得是神通廣大的仙才行,這樣,他才能不懼那些想要他死的敵人,才能有機會再幫幫無助的凡人,才能重回天庭,也才能做更自由自在的自己。
才能好好活下去。
哪吒沒再說什么,他向太乙真人作揖道別,太乙真人看了他一會兒,也在看他身后露出笑的時青尋。
“保重,珍重。”太乙真人最終道,“望……后會有期。”
哪吒并未聽出太多言外之意,出師前,太乙真人便交代過他喜獨居僻靜,出師后,太乙真人更是了當直言無事不必回山。
這次的事,是唯一的意外,或許也是最后一次意外。
少年躬身再次作揖,鄭重地向恩師道別:“……師父,后會有期。”
白雪皚皚中,太乙真人的蒼灰道袍也消逝在雪中。
隨著仙人離去,方才庇護著他們的術法也悄然散去,寒風乍然入懷,海邊凌冽的東風刮得人臉生疼,雪落在臉上都是刺痛的。
時青尋冷得一個哆嗦,哪吒連忙擋在她身前,企圖為她遮住寒風。
但他沒有仙力了,他不再是個神仙,所能阻擋的少得可憐。
起初,他攬住她肩膀的手,無意識貼在了她的頸脖上,那還是溫熱的一雙手,可很快刺骨寒風也讓他的手涼徹起來。
“……進屋吧,我們去生火。”時青尋刻意等了一瞬,等哪吒去接受這種刺骨的冷是什么感覺。
生而為仙的少年,他或許從沒有體會過風吹一下就會遍體生寒的感覺。
他有些沉默,時青尋并不知道他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只曉得他捉住了她的手靜靜揉搓,意圖再給她一些溫暖。
屋里也很冷,從前有哪吒為她驅寒,往年的冬天也沒有這么冷過。
但現在沒有人能做到。
這個冬天他們過得很狼狽,而且雪還在一直不停不停的下。
時青尋的心情一直很亂,偶爾她會等風停雪小的時候,站去高處的海崖看看凡間,有時也會覺得實在是太冷了,整宿整宿的睡。
比起有佛蓮身,能夠不老不死的哪吒而言,她能承受的還是太少了。
好在這個漫長的冬天,她并沒有因為著涼而生病。
哪吒總是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即便他沒了神力,可他聰慧又踏實,偶爾他會去漁村靜靜觀察著凡人,回來就能學會新的東西。
有時是做一道菜、有時是制作某樣新奇工具,甚至他還學會了縫補衣物、還懂得了和凡人以物換物,賢惠持家到不像話。
賢惠到時青尋偶爾會生起一絲恍惚,覺得他哪怕不當神仙,也能好好活著吧。
和她一起好好活著,陪著她直到這一生走到盡頭的那日。
“哪吒……”
沒錯,她早就不想回家了,不想回到從前的世界了。
那個世界她早已失去了親人,連自己究竟死沒死也不知道,她覺得自己是有點貪生怕死在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不如就在這個世界過個百年好了。
因為這里有哪吒。
——哪吒是她新的家人。
“嗯?”哪吒正在裁新衣,聽聞她的呼喚,微微抬眸。
冬快盡,春復來,雪將消,芽新綠。
他用冬日海邊辛辛苦苦打到的魚,找漁民換了新的布料,時青尋先前心思恍惚沒注意,此刻看著他才發覺,“是給我的春裝嗎?”
“嗯。”仿佛怕一個字太冷淡,少年輕咳起來,又忍不住掩唇抑制,解釋著,“凡間沒有太過鮮亮的衣料,但我聽聞,春日換新衣,于是為你備一件。”
時青尋沉默了一會兒,她笑了笑,“感覺是最后一場雪了,我們出門看雪吧。”
“……好。”
東海永不冰凍,霜凍的只有人間。
站在海崖風口上,實際這里依舊很冷,這是一種刺骨的,令凡人難以忍受的寒,哪怕立春已至,也沒有半點回溫。
枝椏新芽被霜凍抹去,潺潺水灣被厚冰覆蓋,萬物的生機仍未萌發。
哪吒仍在輕咳,最后輕咳化成了按捺不住的顫,他背對著時青尋,不想影響她看雪的心情。
但她在看著他。
她知道,他病了,從前幾日起。
佛蓮身不老不死,但是原來會生病啊,她心想著,那就更不能讓他永遠在人間了。
想讓他感受再真實些,讓他明白凡人的身體是多么脆弱不堪,可她又不想真的看到他難受,最終忍不住上前兩步,替他拍了拍背。
雪踩在腳下是咯吱咯吱的聲響,有一種靜謐中透著幾分乍然驚動的意味。
時青尋順著他的脊背輕撫,感受著他身上溫熱的溫度,撫觸著他挺直的脊骨。
好真實啊。
她想,好真實的哪吒,好真實的活著。
“冷么?”她輕聲道,“要不進屋吧。”
哪吒非要強撐,他有著一種對完美和圓滿近乎執著的意念,不希望此刻相伴的美好,因為他的咳嗽被打破。
“無事,雪很美,對么尋尋。”
時青尋偏頭看了少年好一會兒。
他的肌膚本白皙勝過雪色,也是一點久不經日光的蒼白,此刻因為發熱,整張臉頰彌漫上潮紅,反而顯得生動了。
再加上他一身翩翩的紅衣,像是能夠融化萬物的明媚火焰。
生動,卻也更脆弱了。
她嘆了一口氣,“你現在很脆弱,還是別見風了吧,等你的病好了……”
她想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脆弱,意識到他不該一直這么脆弱,也不該永遠待在這里。
可少年卻眨了眨眼,驀然打斷了她的話:“尋尋。”
混天綾隨著風搖曳,纏繞浮沉束在他柔軟的烏發上,溫順,安靜,又溫柔。
但這一刻,就像他如火明艷的紅衣一樣,他的眼神好像也過分熾熱,熾熱到她覺得自己的心尖被燙了一下,想要避開他的眼睛。
好刺眼,紅色好刺眼,她如此心覺。
會讓她想起當日他自刎時的模樣。
“待我病好……”哪吒是接著她的話說的,頓了一頓,卻并不算遲疑,“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她又忍不住盯著他那雙好看的鳳眸,沉默了一會兒,“什么?”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
這次她沉默了更久,風肆虐刮進眼簾,是讓人睜不開眼的寒,但這一刻,潛意識里,她又想好好看著他。
她反應過來了他在說什么。
矜持而恬靜的少年,好像說什么都是簡短含蓄的,卻又飽含著難以言喻的深深情意,他好像是認真的,認真詢問她能否像此刻一樣……
在東海,抑或是在世上任何地方。
相伴一生,直到永遠。
可是她的一生很短,難不成他要去為她劃生死簿?和猴哥那樣。
但他沒有仙力了,他做不到。
看吧,怎么說都是當神仙好,他生來就應該是個神仙的。
“你看凡間。”良久后,她錯開了他過分灼灼的眼眸,手一指,叫他眺望海崖下的遠方。
遙遙望去,好幾小漁村,都隱沒在即便開春也不止的白雪里。
“這好像是一場霜凍災。”她道,“我覺得我們可以去幫幫忙……你可以去幫幫忙。”
被她岔開話題的失落尚未散去,少年又因她這個順勢而起的下一個話題,有些怔愣。
他沉默著,說不出什么話。
因為如今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么忙。
時青尋看著他的樣子,這次她不再躊躇遲疑,而是極為直截了當:“你可以去幫忙的,因為我要走了。”
寒風呼嘯,在這一刻更甚,風如刀刮過人的耳膜,帶來一陣黏滯的嗚咽耳鳴。
良久之后,少年才好似聽到了她的話,抬眸看她。
如墨的眼眸中,壓抑的是深切的不可置信。
“沒錯。”她看著他,“你沒聽錯,我說我打算回家了。”
“怎么回去?”
“有人告訴我回家的方式了。”她道。
哪吒眼中的殷切情意漸漸淡去,似有一絲放空的茫然,像是無法相信,很快化為淺淺壓制著的怒與慌亂。
他的面色,因心態的轉變而越發顯得艷灼,連眼尾都蕩漾開赤紅。
“是誰?”他的怒火還在壓抑,聲音因此有一分喑啞,“是誰告訴了你回家的方式,敖丙?師父?佛祖?抑或者……是李靖。”
他把一切能猜測的人都猜測了。
時青尋一噎,她倒是忘記這茬了,該說誰好呢?不說可能他會一直問吧。
面對他隱忍著怒意的追問,最終,她想了想,決定道:“是李靖。”
怪她吧,怪她暗地里和李靖商量了,也去怪李靖吧,他不反抗才讓她不舒服呢。
哪吒忽然安靜了下來。
“……真的要走?你要怎么走?”此刻,他好像無意去追問這種旁支末節,他的眼中唯獨只有她,“什么叫我可以去幫忙,你…不打算帶我走?”
“別追問了。”這個問題她也回答不出來,而且沒有備用答案,因為心是亂的。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回答,不想看見他受傷的眼神。
因為她也很難受啊。
“你可以去幫那些凡人了,因為很快你的仙力就會回來。往后你就做個好神仙,好好的,驕傲地,像個真正的神仙一樣活下去。”
直至此刻,少年的眼神仿佛真的會燙傷她。
時青尋不敢再與他對視,只是說著,“太乙真人說的沒錯,佛祖救了你,往后三界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天庭的神仙應該會找來吧?以后你就像他們一樣,要降妖除魔、除邪懲惡……”
“尋尋。”哪吒不想聽這些,他又忍不住咳了一聲,音色微顫,“你是不是和誰做了什么交易?真的是和李靖?”
其實他心覺不是李靖,時青尋從他的眼神里看了出來,李靖應該是他很看不上的人,他知道李靖做不到讓她回家。
可是,他想知道更多,無奈只能順著她的話繼續說。
“……”
“我的仙力散盡,如何回來?這是因果輪回,無可避免,失去了的東西要想挽回,勢必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他緊盯著她,神色難得有一絲銳利,像是想看穿她的心,“你做了什么?”
“……真想知道?”
“告訴我,尋尋。”
時青尋深呼吸了一口氣,她已經感覺身體在被某種力量抽離,整個人輕飄飄的。她的思緒忍不住游離,又努力穩定心神。
“方才我都說了啊,我用回家的代價換的,換你仙力回來。”
慌張的少年甚至思緒都亂了,他比她還心亂。
她抬頭看他,想用直視來增加說服力,她淡道:“這對我來說也不叫代價,這是皆大歡喜的事。”
“我不信。尋尋,你不能丟下我走——”他想拉著她,好像她此刻就會隨風散去一樣。
時青尋避開了他的手,而且避開的很容易。
海崖雪滑,病弱的哪吒拉不住她,甚至差些一個踉蹌栽倒,弄得她又有些慌亂地去攥他的衣袖。
結果兩個人都腳下一滑,自海崖上滾落了一段,滾至最初相遇的那個被哪吒砸出來的大坑里。
這次沒有什么仙法庇護,兩個人都摔得很結實,好在綿延雪天積攢下來的雪很厚實。
哪吒比她反應的快,他在摔下來的那一刻就摟住了她,不再像昔日初見那樣。
少年的擁抱是極為溫暖的,乃至因為發熱而火熱,很容易就會融化他人的心腸,他緊緊環住她,仿佛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一樣。
她靠在他懷里,聽見了他極快的心跳聲,她又想感慨了,好真實啊,這么真實的溫度與心跳。
“所以說,哪吒。”但對方溫熱的軀體,好像并沒有換回她融化的心,明明緊緊相依,她卻只是道,“做凡人有什么好呢?你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你看現在的你,連阻止我都做不到。”
時青尋一向是個決定了就不會輕易改變的人。
察覺到摟住她的少年渾身一僵,他似乎有些難堪,可面上不想顯露,唯有按住她肩膀的手更使勁了一分。
可哪怕是使勁,他的力氣其實也已經很小了。
綿延滾燙的高燒,讓這個曾經哪怕僅是素袍加身,也依舊風華驚絕的神仙少年,變得脆弱無比。
他甚至有些燒得意識迷離,手無意識地松開了一瞬,又惶恐地再次收緊。
直到他的身軀開始抑制不住的顫栗起來。
時青尋閉上了眼睛。
“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我終于可以回家了。”她輕聲道,不想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她心想著,就讓他恨她算了,反正她也不會回來了。
恨,總好過還有希望,仍然惦記吧。
“抓著我也沒用啊……”她說,“哪吒,你沒辦法阻止我了,今天就是道別。”
第127章 再見哪吒
可是當“道別”二字說出來時,時青尋還是忍不住有一絲哽咽。
哽咽很快被重新壓了下去。
她伏在他還略顯單薄的胸膛上,輕聲與他道:“知道么?你不該是這樣的,你應該是絕世無雙的哪吒三太子,你應該享譽三界,應該做最威風的那個神仙。”
他不該碌碌無為,不該被困在這里,不該永遠做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卒,不該被這個世界排斥在外。
“我不想做什么三太子……”哪吒沉默一瞬,顫抖著,如此道。
從前,時青尋偶爾會透露一些像是他的未來一樣的話。
就像她曾經滔滔不絕,說過所謂的齊天大圣一樣。
但比之那個孫悟空,面對他,她說他更少,因為在她面前的他并沒有過她描述的那般威風,她更喜歡去顧念當下的感受,不愿讓當下的他失落。
只是,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當威風八面的神仙也好,只是當哪吒也好。
這個世界于他而言蒼白至極,重要的人不多,重要的事自然也不多,甚至少之甚少。
唯有她,是他極為在意的。
因為多數時候只有她予以他關愛,予以他陪伴,她會在意他的喜怒哀樂,會在乎他的苦痛病弱。
那為何,現在她又不在意了呢?
“別丟下我好不好,如果你非要走,帶我一起走……”
世界因為她才有顏色,有神采。
倘若世界非要有神采,也一定是因為她在。
可明明他在服軟和哀求,可她無動于衷。
時青尋只是靜靜倚在他胸膛前,半晌才繼續道:“哪吒,等你恢復仙力后,一定要記得幫幫那些受災的凡人,干旱又洪災,洪災又霜凍,人命經不起這樣持續不斷的災難。”
生命可貴。
這一刻,那種身體要被抽離撕裂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她聽見了哪吒的呢喃,幾乎是哀求的呢喃,可她的心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這一刻,時青尋忽然意識到了——為何她要執著于讓他恢復仙力,如此才算他真正復活。
神仙好像是真的高高在上,沒有人在意凡間的這些小事,她盼著甘霖,盼著雨停,也盼著此刻霜化,可她總是什么也盼不來。
她總是看著與她一樣臨海而棲的漁民們一個個死去,也不止他們,還有更多的人因為神仙的疏忽、怪罪、懲處而死去。
其中有會給她小魚干吃的阿叔,會教她編漁網的大娘,甚至還有過一個好心的哥哥給過她一筆錢財,讓她去買些好吃的,好好過日子……
人情多暖啊。
可是現在,他們都一一死去了。
她不想再看到這樣的事發生了,因為不止是她的命可貴,任何人的命都可貴。
現如今,向神仙祈求無望,唯有這個一直在她身旁的少年,她最為熟悉的少年,她只有他可以依托了。
助他成神,助他成圣,這樣她也可以安心離開這個世界。
如果能離開的話。
“我還聽說,凡間有很多妖魔為非作歹……”時青尋開始覺得有些疲憊了,一種很虛空的疲憊,她的眼皮快睜不開,聲音也變得很輕,“漁村的阿叔,他說他的兒子就是死在妖怪手里。我希望,以后你能為他們鏟除妖患,還凡人一個安寧的世界,可以么?哪吒。”
法降九十六洞妖魔,她還記得哪吒三太子的戰績。
這是印在她童年心上,曾令人熱血沸騰,且為這個男神感到驕傲的回憶。
如今,他該去完成了。
——做那個威名顯赫、戰功赫赫的哪吒三太子,而不是凡人哪吒。
“尋尋,帶我走吧……”哪吒只是仍舊在哀求她。
他的聲音已經是極深的懇求,像是人無助到絕望時只能喃喃幾字的悲鳴。
可是她帶不了他呀。
但臨到此時,時青尋的心真的徹底平靜下來了,因為瀕死感并不強烈,余下的不過是一種釋然的心態。
大抵是真的要抽離這個世界,世界在排斥她,她也開始無意識排摒這個世界吧。
時青尋終于仰頭看他,撞入他那雙好像要將她深深印入腦海里的眸子,她嘆了口氣,“哪吒,人總要面對別離的,再咬牙成長起來,自刎的苦都挨過去了,還怕離別的難過嗎?扛過去就好了……”
這是想對哪吒說的話,也是想對自己說的話。
“真的要道別了,哪吒。”她靜靜看著他。
讓他恢復仙力的代價,真正實現起來很快,原來只要一鼓作氣想著要他徹底脫胎復活就好了。
而且這一切很快奏效。
因為她這個念頭、這個類似執念的想法,已經想了快整個冬天了。
“以后,雖然分開,但我還是希望……我們都會好好活下去。你要照顧好自己,我也會照顧好自己的。”
與世界抽離的過程是一種很難說清楚的感覺,時而昏沉,時而又是清醒的,時青尋覺得她正在和這個不是很圓滿的童話故事告別,她或許該現實點了。
若有幸,回到自己的世界。
面對那個對她而言已經殘破不堪的世界,她也要扛下來,認清與父母的離別,與哪吒的離別,好好活下去。
哪吒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將她擁得更緊了,無措著,恨不得將她融入骨血里的模樣。
他的唇無意識貼在了她的額頭上,或許是因為他還高燒著,那柔軟的唇瓣也變得熾熱,熾熱到讓身體越來越涼的她有些貪戀。
“好冷啊……”她在輕喃著。
“尋尋,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丟下我……”
有同他體溫一樣滾燙的淚,也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那淚水順著她的額角,滾落至下頜,她聽見他幾乎是極盡克制的絕望聲線,聲聲哀求,令她眼皮也抖了抖。
靠在他的肩上,又不屬于哪吒的淚水也打濕了他的衣襟,在燦紅的衣裳上像綻開的蓮花,但更像是洇染的血色。
她無言以對他的哀求,又恍惚覺得眼睛酸澀無比,看著他身上刺目的紅,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以后別穿紅衣了……”
少年并未回應,他仍然陷落在將要失去最珍視之人的惶恐里,將她深深擁住。
時青尋嘆息一聲,自顧自說道:“這個顏色太刺眼了,像血一樣。你還是更適合雪一樣的顏色,純粹的,無暇的……”
“血”和“雪”,無比相近的音。
她的聲音已經微弱的快要聽不見。
可哪吒還是聽到了,明白了,沉默一瞬,聲含顫抖,“……好。”
“再見,哪吒。”
她嗅著他身上漸漸馥郁的蓮香,最終如此道。
再見,這個世界。
他沒再說好。
*
意識漸漸回攏的時候,仍有淡淡的蓮香在鼻尖縈繞。
好似仍是從夢里傳來的。
跨越千年,從相伴過無數日夜的那個東海畔穿梭而來的蓮花香,源于她親手送上的小蓮花,最后被他一分為二,重新送還予她手中。
這一次,她醒來的時候沒有哭,她很平靜,因為夢中的最后一刻她也是平靜的。
那是一種脫離了這個世界后,游離于世外的平靜。
平靜感在此刻,化為一句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話——
幸好幸好,她又回到了這里。幸好她沒讓那個少年再次孤身一人,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幸好這次,她不用再說再見了。
“呵。”
耳畔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嗤笑。
時青尋方才微微顫動的眼皮徹底睜開,一眼看見了這個千年前稱得上罪魁禍首的龍。
她沒哭,就是還因為有這個原因——昏迷前她還在和敖丙打架呢。
她可不想讓敖丙看見她哭。
夢里的時間過得很漫長,可意識回攏之后,時青尋感覺現實里應該還沒過去太久。
環視了一圈尚有扇小窗的小竹屋,透過窗欞,看著外面的重重竹影投射的方向,她大概估計了此刻的時間——約莫晌午。
而后,她還是將目光重新鎖定回敖丙身上。
“千年前的那場霜災,又是你搞的鬼?”時青尋調整好心情,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問題,帶著質問的語氣。
敖丙怔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但很快反應過來,再度冷嗤,“你恢復記憶了?是又如何,反正那次是無人發現了。”
“呵呵,你真是爛到骨子里的壞。”時青尋冷呵,“都說心如蛇蝎,以后改詞叫‘心如敖丙’更合適。”
敖丙的臉色驀然沉了下來,一雙淡徹的眼眸死死盯著她。
“時青尋,你現在在我手里,還敢大放厥詞?”
她此刻躺在床榻上。
出乎意料的是,敖丙沒有綁住她,她得以支起身子,冷冷與他對視。
龍族青年那雙微垂眼眸是靜澈的藍,十分剔透,往向她的時候含著一絲天生的柔情,哪怕他這樣面色森寒。
溫潤如玉,溫和無害,他當真有著這樣的表象親和力,可惜骨子里是個漠視人命,冷漠無情的神仙。
“既然做了,怎么就不讓人說了?”她無懼與他嗆聲。
敖丙也在靜靜觀察著她,聽聞她言后,神色更冷,眼中閃過的暗光變幻莫測,仍然牢牢鎖定著她的臉,“時青尋,你還真是變了很多。”
因躺在床榻上,時青尋的裙擺逶迤鋪散,如粼粼的浪,也如綻放的青蓮。
她原本就生有一張姣好的臉,骨相優越精致,眉似新月,眼若春杏,身型又高挑纖細,但千年前常穿的粗麻衣服難免會掩住人的風采,何況昔年她還小,尚未完全長開。
如今卻不是。
側躺著的身姿妙曼,光華流燦的裙裳拂動,難怪李哪吒惦記了那么久,敖丙心想著。
他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露出一個微妙的笑,意味深長道:“變漂亮了呢,尋尋。”
這似曾相識的油膩話,時青尋蹙眉,“別惡心我。”
女子漆黑的眸子漫上一層淺淺的青,弱化了眼神里凌厲的攻擊性,不再像曾經那般囂張。
可眉宇間透出的一絲英氣倔強,并沒有變。
敖丙卻覺得她變了,因為變得是她面對他的態度。
“你是心覺有李哪吒在,所以有恃無恐?”敖丙冷冷看著她,“時青尋,千年前你可不敢這樣和我說話。你別忘了,千年前我就能叫他削肉剔骨,千年之后,我一樣也可以。”
時青尋的眸色沉了沉,原來他打這種主意。
真惡心啊,真狠啊,她忍不住冷呵,“你也別忘了,千年前你是怎么被抽出龍筋剜出龍心的,要真不記得了,我替你回憶回憶?”
“你——”
“別你了,現在我自己就是神仙,憑什么不敢這樣和你說話?”
敖丙徹底被她激怒,他手里似乎攥著一片花瓣,時青尋余光瞥過,是白色的。
是哪吒那片花瓣,但看上去已經沒什么靈氣了。
基本上敖丙能對這片花瓣做的都做了吧,最后的用處也就是在山前迷惑了一下她的心智,此刻已然靈力徹底耗盡。
他還拿在手上做什么?她有些不解,下意識就想在他傾下身子的時候奪過來。
敖丙的動作僵了僵。
一陣極強的金色靈光過去,他險些被擊飛出去,旋即不可置信地看著時青尋。
時青尋也有些錯愕,她的手還保持著抬起的動作,因為這不是她襲擊的。
——是昔日通天河前,觀音賜予她的保命甘霖發揮作用了。
這也是她一直有恃無恐的原因之一,與敖丙周旋的行動本是受觀音點撥,她曉得必要關頭這個甘霖會有用。
但她沒想到這么快。
心里的思緒一閃而過,昔日云樓宮中哪吒都把她五花大綁了,這保命的法寶都沒一點動靜,現如今,不過是敖丙的靠近令她心里閃過一絲厭惡,這甘霖就這樣水靈靈地顯現了嗎?
……當日,原來她最心底的想法,仍然是不信哪吒會那樣做。
“你襲擊我?”敖丙回神,怒意更甚。
時青尋沉默了一瞬,“……你就當我襲擊的吧。”
“時青尋!”敖丙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用力掐緊手里的花瓣,“你完了。”
“……”
花瓣幾乎要被他捏碎,那樣使勁,她意識到了他為何沒有捆縛住她——因為如若真身蓮瓣真在他手中,可能此時她會與花瓣通感,痛不欲生。
那樣的話她根本手無縛雞之力。
但此刻無事發生。
因為他好像拿錯了,那片不是她的。
見她無動于衷,敖丙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慌亂,連忙看著手心的花瓣,靜默一瞬,換了一片。
時青尋:……
“哼,那片花瓣是被我利用完了。”敖丙意圖用放狠話,掩飾內心的尷尬,“但無妨,你的真身蓮瓣已經在我手里了。”
這次他手里,拿的正是一片赤紅如火的蓮瓣,他綻開手心,又狠狠一捏。
時青尋知道自己該裝疼了,為了修行變幻之術而磨礪的演技,終在此刻派上用場。
她“哀吟”一聲,面色“慘白”,仿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唔,你是……那日廣寒宮內的月曇?”
敖丙陰惻惻地摩挲著花瓣,輕蔑地看向她,如同千年前就藏在他眼底的那絲輕蔑一樣,他從未正眼看過所謂的凡人。
此刻,他哂笑著:“是啊,尋尋,才反應過來嗎?”
“……你、你拿我的花瓣做什么?”
很無語,但需要接話。
他緩緩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當然是折磨你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折磨我干什么?你的最終目的是什么?一雪前恥、報昔年之仇,脅迫哪吒在我面前再度自刎——”
敖丙忽地再次湊近她,但沒湊太多,怕被白光打。
他惡狠狠打斷了她的話,“時青尋,是還不夠痛嗎?你怎得還能說出這么多話?”
時青尋:……
不好意思,太想套話,忘了演了。
第128章 昭昭罪證
竹屋外靜謐無聲,竹屋內卻有微弱的動靜。
有清冽的女子嗚咽聲響起,落在屋內靜悄悄的環境下,越發明顯,還有些可憐。
“好疼啊……”裝疼好難啊,時青尋心想著,但面上仍在蹙眉,“敖丙,放過我吧。”
敖丙沒有動作,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她疼得在床上蜷縮,看見她白皙的左手腕無意間露出一截,手背上一層顫栗的雞皮疙瘩。
他的心里只覺非常快意,快意中,又透著幾分惋惜。
“若今日在這里疼到蜷縮的人是李哪吒就好了,可惜啊,尋尋,其實我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我也不想看見你這樣……”
她好“痛”,痛得想翻白眼,輕聲微弱道:“那你就放過我唄。”
“不可能!”他的目光復又陰鷙起來,含著深切的不甘與怨恨,“你和李哪吒將我逼至絕境,我一定要把你們都殺了,不過放心,你的死期晚一點。李哪吒定會很快尋來,屆時我要他再現昔年自刎之舉,再當著他的面將你的心也剜出來。”
“……”
“尋尋,你就是太容易輕信別人了。一個那么弱的女仙,我見她從不離開廣寒宮,你既不能將她當作墊腳石高升,也不能將靈力為你所用,你還給她真身蓮瓣做什么?”見她不說話,敖丙心覺她已經疼到服軟,唇角的笑越發沾沾自喜。
她忍不住想懟了,才啟唇,又被滔滔不絕的敖丙打斷。
“千年前啊,你就是這樣,隨意哄你兩句便對我好,你總是對所有人都好……”他的聲音很輕,但在靜謐的竹屋里又清晰如耳,“你可有想過,對你最好的李哪吒,他會怎么想嗎?”
這下,時青尋有些愣了。
“他怨你離開,恨你棄他不顧,昔年他重歸仙位,又想對東海兵刃相向,他質問我‘是不是你告訴了尋尋離開的方法’,我哪里知道呢?可是我說,是啊……”
她微瞪大眼,怒視著他,“你有病?沒事瞎承認什么?”
明明她說了李靖啊。
但其實她心下也清楚,彼時,哪吒可能誰都不信。
“哈哈哈。”敖丙猖狂大笑,“你猜怎么著?他信了,可是佛祖命他不可再對東海動干戈,他不能殺我。不僅如此,我還告訴他,你早承認過仰慕我,也很感激我能送你回家,待你得家中許可,便讓我一同去你的世界呢,他竟然也信了!”
……哪吒竟然真信了。
錯愕持續了很長時間,因為敖丙說的每一句話都太荒唐。
待乍然回神,時青尋覺得自己這下還真痛了,被氣得胸口痛。
她欲站起身來,手剛扶著床欄,忽然有一抹赤色紅綾在她右手腕邊一閃而過,嚇得她趕緊按住自己的袖子,不讓紅綾露出衣角。
——不是,哪吒什么時候把混天綾搞過來的?
“敖丙,你發的什么瘋?”她按捺出心里的怒意,喘氣了好一會兒,才隱忍開口道,“你還做過什么,別遮遮掩掩了,你干脆說出來。”
“想知道啊,那可太多了……”見她想動又痛得動不了的樣子,敖丙只覺暢快極了。
他想漫不經心地替她撥開凌亂的額發,展現一點身為東海三太子的風度翩翩,但因為怕再被金光襲擊,狠了狠心,又捏起蓮花瓣。
時青尋瞥見了,只得再次佯裝驚痛,重新栽回床榻間。
她在等,但是有點等不了了,因為和他講話真的令人很煩躁。
這種煩躁一方面來源于他此刻癲狂的話,一方面還來源于腦海里正源源不斷涌現著千年前對他的印象。
一想到千年前,稚嫩的自己竟然信他是個好人,就感覺怪惡心的。
“我很想知道,我和哪吒逼你什么了?一切不都是你自找的嗎?”見敖丙不繼續透露了,她實在忍不了了,決定激將他一下,“是你先去招惹哪吒,是你不給人間降雨,是你在東海的往事已發生千年后,還要上門找事,你怎么還能將一切怪到別人頭上?”
敖丙陰沉沉地看著她。
沒有預想的被激怒,時青尋微頓,只見他死死掐著手中的蓮花,走到離她更近的地方。
他的臉,一下子幾乎與她咫尺之距。
海族特有的那股潮氣頓時縈繞于身側,這樣的距離令時青尋不適,也怕又驚起觀音的保命咒,下意識往床榻更深處躲去。
見狀,敖丙覺得她還是害怕的,這才滿意地笑了,“我將事情怪在別人頭上?尋尋,很多事,本來也是你自己一手促成的啊。”
“……你什么意思?”
“李哪吒不信你,你心覺是我挑撥,可你想過他為何會那樣想么?”
她緊緊盯著他,心中閃過一絲怪異,等待他的下文。
“因為你始終想顧念每一個人,千年前就是這般,你心覺你與他關系最好,卻也會與我談笑風生,避開他與我商議回家的事。”
“我施計將你留在東海的那日,你知道他找來的多快嗎?他真信了,信了你要和我走,就像之后你離開后,他仍在執著一般……”
“千年后也是這樣啊,你身邊總圍繞著許多人,仍被他執著在你心里的我,還有敖烈,還有你常找的孫悟空,或許還有更多人……”敖丙看著她,輕笑起來,“尋尋,你猜那些時候,他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時青尋的眼皮猛地一顫,眼中稍顯一絲迷茫,而后很快清明,“你在對我用魂術?”
“不止對你用了。”敖丙笑意愈深,“對李哪吒,我也用過。”
她的心跳快了起來。
關于那件事,她已經大概摸清了,方才看到那片幾乎靈力耗盡的白蓮瓣就更清楚了。
但她還是想聽敖丙親口承認,看看他究竟是怎樣弄出花樣來的。
“胡阿七被你和李哪吒殺死了。”敖丙呵了一聲,神色毫無變化,沒有多在意昔年好友的死,“不過無妨,我叫他煉制的迷藥夠用了。李哪吒不懼魂術與毒素,我是費了些功夫才能讓他心亂,你還記得那條在金兜山襲擊你的青蛇精嗎?”
當然記得,果然如此……
“斬草要除根,但你心太軟,李哪吒倒是心狠,昔年蛇盤山上的青蛇幾乎被他滅族,但我總歸護下了一條。滅族之仇,足矣讓它誓死聽命于我了。”
誓死報仇,以死報仇,敖丙說的沒錯。
時青尋回想著,在金兜山,那條法力微弱的青蛇奔著她和哪吒而來,明顯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必須要拖住一個的。
“蝎子精呢……倒是個意外,那日我受大鵬庇護跟蹤你,原本當下就想把你殺了,卻發現李哪吒竟然在靈山調息,他為了你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哪怕身體尚未痊愈,也要強行從池中起身,也讓我有了個更妙的主意……”
敖丙仍站在床榻邊,他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勾出一個自覺夠癲狂的笑,“兩種毒,加上迷藥,還有他遺落在蛇盤山的真身蓮瓣,已經夠了……足夠控制他一陣子了。不需要很久,我說了,他為了你,什么事都能做出來,也能對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
這三個字,在此刻闃靜的環境里,如此清晰入耳,忽然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時青尋眉心一跳,安撫著手腕間躁動的混天綾,她一下又一下撫過手腕。
從敖丙的角度看去,她看上去像是正在安撫受驚的自己。
但他期待她聽完一切的表情,他的笑意越發深,“李哪吒對你太執著,千年前就是如此,何況你還拋下過他,他執著到恨不得將你與他一起溺斃在他的蓮池中,從此死生不分離。”
時青尋聞言,卻只是嗤笑了一聲。
“你以為他不會做嗎?”被她的平靜弄得怒意大發,敖丙怒道,“他是天生的殺神,骨子里流淌的是惡劣的血,就算他不親手殺了你,本來也該是強占你,讓你崩潰——”
“可是他沒做,不是嗎?”
“是啊,他沒做。”敖丙咬牙切齒地看著她,“本來,我還很期待著李哪吒清醒后發現自己親手殺了最愛的人,會是什么樣的表情。誰曉得他竟然不肯殺你……”
忽然地,敖丙又錯愕了一瞬,喃喃著:“等等……他沒做?他什么也沒對你做?不可能,不可能……”
“難怪你還會和他在一起。”他眼中晃過恍然,卻仍舊震驚,“是啊,你性烈,固執,永遠只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若是他強迫你,你是絕不會和他在一起的……竟然是這樣,你竟然是真喜歡他?”
“——你真讓人惡心。”時青尋皺眉,看著他越靠越近,用力推了他一把。
喜歡哪吒這種事沒什么不好回答的,但她不想在對方這種惡心的闡述后回答。
她要站起身,但因為暫時還不打算撕破臉,整個人的動作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凌厲的攻擊性,只是安靜起身的動作,卻好似徹底將對方激怒了。
“回答我的問題啊,你總是表現出一副脫離事外的模樣,就是你這副模樣,才讓李哪吒那樣瘋狂!”
敖丙想要推她,時青尋下意識躲開,一下重心不穩重新跌回床榻間,她也有些愣了。
混天綾險些就要飛出來了,被她牢牢攥在手里。
紅綾是那個神仙少年的伴生法寶,極有靈性,此刻不知是不是聯結著哪吒的靈識,還是單單覺得她會有危險,波動越來越大。
因為意圖控制著混天綾,她坐回床榻前就沒再動了。
敖丙看著她安靜的模樣,越發生氣,無論人或是神仙,當面對的人不再反抗時,他反而會被激起一種更強烈的破壞欲。
他在質問她:“你真的喜歡李哪吒?不是喜歡敖烈,不是喜歡孫悟空,也不是…喜歡我?”
時青尋抬頭,震驚地看著他,“你在想什么?我怎么會喜歡他們,還有我喜歡誰都不可能喜歡你好吧?”
“你對誰都差不多,如何就叫喜歡李哪吒了?”他反而冷笑起來,似乎覺得她的回答可笑。
此刻,她究竟喜不喜歡他,其實并不重要了。
敖丙要的,不過是一種確認自己曾經牢牢掌握著一切的快感,這樣才能稍稍讓他最終慘烈失敗的下場,想起來時不那么難堪。
不知怎得,時青尋還就真想通了這點,不能接受自己失敗的人就是喜歡這樣給自己找補。
可她有一點想不通,她眼里真的生出迷茫,下意識也想問一問他:“我…對所有人都差不多?”
但還沒等敖丙開口回答她,這點情緒就重新被她收回去了。
這個龍會用魂術,她不能自己亂了心神,時青尋重新恢復理智,看著他:“故意引我和哪吒去朱紫國,刻意挑撥離間的人,也是你吧?”
“是啊。”
“這獅駝嶺中,尸山血海,盡是凡人骸骨,你龜縮于此,是不是也參與了三魔的行動?你在這里當妖王?你也想吃唐僧肉?”
敖丙忽然頓了一會兒沒說話,他的目光冷然,像附骨之疽一樣纏上時青尋。
她被他看得不自在,“你這么看我做什么?”
“你如今,比起千年前,當真是乏味了許多。”他嘲弄道。
時青尋:?
“千年前,雖然你也很固執己見,總想著要回家,總想著要我和李哪吒相安無事,但至少人是活潑有趣的,哪里會像如今一般,說不上兩句就冷下臉來,欲求真知,倒比起顧念旁人情緒更重要了。”
喂,這是什么話。
時青尋忽然有一種童年射出的箭在此刻正中眉心的感受,還有種苦命社畜被不干活的富二代辱罵的錯覺。
不就是長大了嗎?不就是班味重了點嗎?不就是被生活一頓搓圓揉扁后變得平滑了嘛,現在她更在乎的結果,而不是和他吵這吵那,搞那么情緒化干什么,她現在已經成長了好吧。
“吃了唐僧肉對你有什么好處,能夠抵御哪吒扒你龍筋?還是能讓天庭再定一次你和東海的罪,叫誰將你的龍心剜出來以示懲治?”
“時青尋!”敖丙目眥欲裂。
她問他:“現在我夠有趣了吧?”
“這么想激怒我,是想早點死?”敖丙握著她的“真身蓮瓣”,深呼吸了好幾次,“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之將死,便想多了解些真相,好死得瞑目些是么?好,我成全你,我告訴你。”
“你要這樣想,那當然最好。”時青尋順著他的話道。
“我對吃唐僧肉沒興趣,也不想做什么妖王。”潛意識里的懼怕讓這個外強中干的龍族太子,下意識先撇清了這件事。
時青尋眼底有一絲失望,本來這事也夠參他一本的。
“但你說尸山血海,骸骨成林……”敖丙冷冷勾唇,“倒真有我的主意。”
成功捕捉到時青尋眼底的怒意,這反而讓他更瘋狂和暢快,“你不是喜歡護著凡人么?你不是覺得我罔顧人命,不配為仙嗎?你為何在意,我曉得,因為你骨子里就是個低賤的凡人,哪怕成了仙也是!”
“現下看到了吧,人命在我面前就是如爛泥一般。螻蟻的命,我就是不必償還!”
千年前被哪吒逼著償還了人間血債的事,他竟然這么在意。
時青尋的面色越來越冷,她靜靜看著他發瘋,還想聽聽看他還能說出什么荒唐的話。
“是你和李哪吒逼我的,千年前,是你們多管閑事。”
“不過是忘了降一場雨而已,我都說了之后東海會為人間重新降雨,這等事天庭根本不會管,他卻私自下手將我抽筋扒皮,還以此謀得位高權重的仙職,風光了整整千年,憑何呢?”
“李哪吒,他是踐踏著我的尸骨登上仙位的,你們誰也別忘了這事,天庭意圖息事寧人,東海意圖獨善其身,只有我,唯有我是當真受了抽筋剜心之苦,天庭無我一席之地,東海對我避而遠之,我如何能不恨?”
他竟然從始至終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時青尋看著他,看著看著,終于忍不住冷嗤起來打斷他,“還有嗎?還有什么理由,僅此而已嗎?”
“僅此而已?這些難道還不夠么?”
“好,好,我曉得了。”時青尋最終道,她呼出一口氣,倏然站起身。
青凌凌的袖下,那條燦紅的混天綾一下子破空而出。
在敖丙眼中閃過震驚和恐懼的那一瞬,紅綾也徹底將他緊緊纏住。
她慢慢走至栽倒在地的他面前。
此刻,她看著他,就像是他在看待螻蟻一樣的神色,她對他道:“都說完了吧?很好,那你說的這些,就將是你的呈堂證供,將是板上釘釘的昭昭罪證了。”
第129章 滿盤皆輸
站起來走向敖丙的這一瞬間,時青尋有些感慨。
千年前,她曾覺得這些人離她很近又仿佛遙不可攀,世界是屬于這些風云人物的,但現在她已經融入其中。
是哪吒幫她融入其中的。
抬起手腕,在敖丙無比驚恐不安的視線下,時青尋的指尖躍然化出一朵赤色蓮花,看上去如燃灼搖曳的火焰。
花瓣搖曳的重影,像是騰起的氣霧,其中倒映著方才二人的一舉一動,復誦著一字一句——沒錯,這是她搞的攝像頭,用來記錄證據的。
上回在解陽山如意真仙那兒吃癟,她和哪吒解釋起來磕磕絆絆的,恨不能讓他看回放,之后她就一直琢磨著要搞個攝像頭,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自證清白,呃不是,應該叫有備無患。
用術法搞出這種東西其實不難,古代的神仙雖無所不能,但有時他們就是不能對自己沒見過的東西去進行設想和創造。
難的不是技術本身,而是開發。
“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睥睨著被混天綾束縛的敖丙,這種感覺實在太爽了,時青尋問他。
“……”
見敖丙死死盯著那朵小紅蓮,雖然曉得他掙脫無能,但她不介意補充說明:“不要妄想毀掉它,方才所有發生的事,不僅記錄在了這里面,哪吒也都看見了。”
——因為補充完,她會更爽。
所以說難的是開發,神仙或許也能想到以物錄像,但他們還是不一定能想的那么周全,他們沒有對一套攝像系統的完整概念,而她的小蓮花可是能錄播還能直播的,還能三百六十度超廣角全景錄制。
果然,雖然聽時青尋講述過千年后的世界,此刻的敖丙還是有點懵,脫口而出:“你什么意思?李哪吒他……”
“沒錯。”她點頭,“就是你心里想的那個意思,他一直在看著你大放厥詞,看著你說要他削肉剔骨再度自刎,你猜……”
“他看的時候,在想什么呢?”她湊近他身邊,陰惻惻道。
暢快淋漓地把他對她說的話還給他,趁著他還在呆愣,時青尋又拉開了和他的距離。
再度居高臨下看著敖丙,她道:“其實你也不必覺得自己憋屈,千年前你雖做了惡,但也是留下了好事的……”
敖丙顫了顫眼皮,許是太久被人當成個笑話看待,他還真問了,“……什么?”
“你可曉得涇河龍王一事?”時青尋道。
因與算命先生打賭,涇河龍王罔顧玉帝旨意,私改了降雨的時辰和雨量,因而觸犯天條。
涇河龍王只能聽算命先生的指點,向唐太宗求情,唐太宗雖答應了下來,可最終陰差陽錯沒能阻止,龍王自覺含冤,冤魂不散,為了超度亡魂,唐太宗決定讓唐僧前往西天求取大乘真經。
這是西游取經的直接原因。
其中天庭與西方佛界聯手的深意暫且不說,這個故事,在此刻也有另外的意義。
敖丙也曉得這件事,他好像明白了過來,不想聽時青尋說了,“你……”
“恭喜你,憑借一己之力,讓司云布雨這事確立了詳細的規章制度,并使其成功載入天規。”時青尋笑嘻嘻看著他,“從你忘記降雨害死凡人開始,再也不會有一條龍敢玩忽職守了,不然,下場比你還慘。”
“時青尋——”敖丙快氣瘋了,想要撲騰站起來,最后卻像一條上岸后只能蹦跶彈跳的魚。
他不想看到時青尋這副洋洋得意的模樣,他一直心覺她不過是個低賤的凡人,如今也不過是僥幸成仙而已。
千年前,他有興致的時候與她說兩句話,沒興致的時候就可以推她和哪吒那個雜種一起死。
她如今憑何一副凌駕于他之上的樣子?
“你這個……”
“敖丙,我本來以為你會晚一點再露出馬腳的。”看出他想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但現在,是她在主導對話,時青尋不會給對方還嘴的機會,她接著道,“沒想到你這么急,我才到獅駝嶺,落單那么一會兒,你就自爆了。”
“……”
“你要么就一直躲著別出來,什么也別再做,躲到誰都找不到你;要么就早早先下手為強,別給人留反應的機會。可你這么遲疑,這么膽小,兩種方式你都沒選,非要在已經把你逼急了,我也徹底想明白了你想做什么的時候……露出馬腳。”
他自爆了諸多罪證。
起初都是些小打小鬧,比如在鷹愁澗挑撥她和哪吒的關系,唆使胡阿七在路上對她用魂術,當然也還有嚴重點的,比如刻意挑起哪吒和敖烈之間的矛盾,構陷是哪吒毀了夜明珠……
當時他還真沒露出太多馬腳,她也還沒能反應過來,只是覺得一切有些莫名其妙的怪。
她意圖找到他詢問一些事,但是哪怕沒找到,也不會一直追著這件事不放。
直到哪吒受傷了。
哪吒的傷受得太微妙,如他所言,哪吒受他的魂術控制差些傷害了她。
他自覺這是精妙無比的計謀,可對于她和哪吒而言,就是背后真的有這么一個人在意圖傷人,他們開始緊鑼密鼓商議,四處找人,反過來又把他逼急了。
他的所謂計謀開始變得越來越慌亂,越來越明顯……
實話說,就還沒有她在現代玩劇本殺體驗到的那種構思縝密,這條傻龍,根本就沒能給人一種劇情跌宕起伏的感覺!
敖丙欲張唇,時青尋輕笑著看他,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但想想也是嘛,你人的勢力范圍就在獅駝嶺,我都到了這里,你怎么都要露出馬腳了,不過……就這而已。”
只是,本以為他還會有什么更深沉的理由,更有心眼子的計謀,但沒想到……
原來就這而已。
就是這樣的理由,每回都是這樣的理由。
出門玩了,所以忘了布雨,心覺自己被欺負了,所以在獅駝嶺害人。
身為一個神仙,卻與妖怪勾結,這個不配為仙的神仙,始終抱著一種游戲世間的想法,把諸事想的那么簡單,把凡人當成自己可以隨意處置、輕而易舉捏死的玩物……
他將別人的命看得比紙還薄,卻又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金貴。
害了別人的命就是一句“凡人螻蟻,憑何讓我償命”,自己被抽了龍筋剜了龍心,至少還混了個仙職,卻覺得自己比誰都可憐,上天哭訴無門,入海眾叛親離。
太惡心了,她覺得太惡心了。
“就此而已?”敖丙猩紅著眼,“你懂什么,你憑什么這么說?你曉得將心比心的道理嗎?你不會理解的,時青尋,你從前那么狼狽,蝸居于東海岸邊,我和你生來就不同,我本是尊貴的龍族太子,都是你們害我至此的!你和李哪吒那個雜——”
他可能想說她和哪吒想都不敢想他曾經養尊處優的生活吧,所以不能將心比心。
——呵呵。
混天綾將他拖近,但時青尋沒打算把他拉起來,而是叫他再度匍匐在地。
他更像一條垂死掙扎卻快要干涸而死的爛魚了。
“哦,那你聽起來很可憐啊。”她面無表情道,“富二代的命就要金貴點嗎?再金貴現在不還是跪在地上無能狂怒啊。”
她蹲下去直視他的眼睛,發泄完了自己的怒火,現下里她不想再多扯了,但還有一個重要的點,敖丙一直沒解答的。
“我問你,你這么一個廢物,法力不行,心計也不行,是憑什么能叫獅駝嶺的三個妖怪庇護你的?”
據她對原著的了解,獅駝嶺三魔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而且猴哥和她表達的意思也和原著差不多,三魔本事通天,肆意妄為,至少是在凡間綿延千里之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這么牛逼的三個妖怪,憑什么庇護他?
如他所說,他在天沒權勢,在東海也基本沒人權了。
“想知道?求我啊。”
好囂張啊,時青尋看著他,抬手將柳葉刀橫在他脖子上,皮笑肉不笑道:“要不要感受下削肉剔骨的痛?”
“……”
偶有風來,送來淡淡血腥氣,竹屋內漸漸能聽到林間的喧嘩兵刃聲,只是若有似無,離得很遠。
敖丙抓她的時機其實很差。
不是對她差,是對他自己差。
可他太心急了,就像只身赴廣寒宮一樣,多數時候他可能都沒意識到他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也可能是他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吧,搞不懂。
觀音大士與她說“欲證其理,必有其據”,因此她才決定和他周旋,不然當日在廣寒宮就把他抓了。
因為,除了火焰山的土地勉強算個證人,其余的青蛇精和蝎子精都死了,靈山的靈獸們也是一樣,人證的話要判定屬實,還需要用大量佐證去證明。
不如直接錄像干脆,他親口承認的罪行,怎么都洗不脫了。
但她已經不是千年前那個沖動的小孩了,在決定這么做前,她早就確保好了自己有足夠的退路。
“覺得誰會來救你么?”薄如蟬翼的刀片抵在敖丙的頸脖上,甚至不需要怎么使力,就已經將他的肌膚割開了。
再深一點,就是他蓬勃跳動的大動脈吧。
“孫悟空就在這里,哪吒也在。聽說獅駝嶺有件叫‘陰陽二氣瓶’的寶物吧?可惜已經被孫悟空打碎了——你覺得他們兩個加一起,有沒有能耐攔住幾個魔頭?”
哪吒是她的退路,孫悟空也是。
不然猴哥干嘛那么干脆叫她自己走。
“李哪吒當真在?”
馥郁的蓮香從沒有一刻淡下,始終縈繞在她鼻尖,自昏迷夢前,至夢醒之后。
時青尋笑了笑,小紅蓮其實還能用來通訊,但她懶得用了,“你的龍筋在哪里?從脖子上割開應該就看得見了吧?能抽出來不。”
因為敖丙已經掙扎不脫了,他是個徹頭徹尾外強中干的懦夫,刀再沿著他的脖子向前割開一寸,他已然失聲尖叫起來。
“時青尋,你怎么有膽子做這種事?你從前可不會敢——”
“現在已經不是從前了。”柳葉刀又近了一寸,已然割開他的血管,時青尋的眼睛有點紅,是氣的,“我親眼目睹了哪吒削肉剔骨,我現在親眼看見你聯合諸魔扒人皮,抽人筋,抽你一條筋算什么?你再不全部招供,我把你的肉都剮下來!”
“我說我說——”敖丙哀嚎起來,“我說了又怎么樣?你非要知道又能如何?我和三魔約定,事成之后,殺了你和李哪吒之后,我把東海獻祭給獅駝嶺——”
“你瘋了!”時青尋瞪大眼睛,手里的刀不自覺又深了一寸。
“所以說你要知道這個干什么?”血洶涌噴薄,染上他的衣襟,蒼藍色的華服浸了血,黏膩得像一灘毒液,敖丙憤恨地看著她,“現在我不是已經落在你手里了嗎?”
哦,她怕還有什么細節忽略了來著。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也和她一起坐在東海邊聊天的“童年故友”,恍惚間,忽然覺得一切荒唐極了。
東海約莫有個十萬水族吧,送給三個妖怪吃?那三個妖怪也真敢答應啊。
“那是你家啊,你獻祭東海?”她皺起眉,覺得不大理解,又好像能理解,“你瘋了?”
看著他那雙淡漠無瀾的眼,她忽然意識到了——這條龍,本質上就和那種會敗掉所有家產的紈绔子弟一樣的。
他陷在曾經東海為他營造的紙醉金迷里無法自拔,那是一種荒誕的享樂至上,而他是個熱衷豪賭的賭徒,所有身外物對他而言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他可以用任何東西來賭,賭贏了能得到報復她和哪吒的快感,賭輸了……不到滿盤皆輸,他是根本不會回頭的。
“我家?”敖丙真的瘋了,脖子上在冒血,喉嚨里在咯血,他還在大笑,“東海也沒有真正保我,昔年引李哪吒入海的局明明是父王與我一起做的,現如今他卻撇得一干二凈!當日我被抽龍筋剜龍心,一切就發生于東海之上,他卻龜縮在海底,對我見死不救!”
“……”
“我恨你們,我也恨他們!一起死吧,天上無我一席之地,海里我也無家可歸,我早就不相信什么親情了!”
所以,他才絲毫沒顧及過和敖烈的兄弟情誼。
至親尚且不在乎,何況堂親。
時青尋這次頓了頓,她靜靜看著他,看著他發瘋,好半晌,才因為窗外越發響亮的兵刃錚鳴聲回神。
“你現在是個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了。”她恍然大悟,“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為了這點事,有必要鬧成這樣嗎?
這個思緒在心中只是一閃而過,她原本心覺,敖丙至少在天庭還有個閑職,他害了凡人的性命,卻至少自己還保全了性命……
已經夠好了。
但此刻,她恍然明白了——這個賭徒,或許是輸盡一切了,仍然意識不到自己多么執迷不悟的。
人命在他眼中如煙輕,正如任何事在他眼中都一樣。
“可是。”她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更像極為冰涼的憎惡,“你真的好幼稚。”
時間總會讓人改變,可某些自詡長生且高高在上的神仙,他們好像真的一成不變,還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令人討厭。
還是這樣狹隘的胸襟,這樣自以為是的思想。
千年過去了,這條龍沒有任何的反思和成長,還是這樣。
他還說她只相信自己,他才是真的自私冷血,偏執固執。
那柄薄如蟬翼的冷厲刀刃,最后停下了他動脈前的最后一寸,利器需要極為平靜的心緒才能控制它的穩,時青尋此刻能做到。
“帶著你這些可笑又幼稚的抱怨,自私又卑劣的證詞,去說給玉帝和佛祖聽吧。”
一刀殺了他,是最便宜了他的方式。
時青尋看著這個窮途末路的亡命之徒,他眼中閃著孤注一擲的偏執。
她知道,他等著她一刀痛快結果了他,但她早就不是做事不計后果的年紀了,證據已經到手,他挾持同僚、殘害凡人,全都是鐵證。
天庭的刑罰會讓他更生不如死,沒必要自己動用私刑。
敖丙神色微變。
混天綾不是什么真正寬容溫和的法寶,反之,這是天生帶煞的神仙命中相伴的靈物,是相同的狠絕兇煞,纏上了敵人,敵人便再也掙脫不開。
“哪吒來了。”她看向窗邊。
兵刃刀戈聲,就在他們最后談話的間隙里,一下靠近。
如薄霧朦朧的窗紙邊,有斑駁搖曳的人影,甚至在眨眼的功夫里,還有幾滴鮮血飛濺在上,可以看出外面戰況的激烈。
敖丙嚇得臉色慘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130章 落網的龍
清冷的蓮香,在血腥氣當前,竟然是暖的。
甜膩至極的香味,壓過了一呼一吸間的鐵銹味,她知道哪吒一直離得不遠,從剛到獅駝嶺開始,他或許是和她同步到的,一直待在她身邊。
在天上,她將寫了所有猜測和計劃的信件,并著沾染了敖丙氣息、也當作通訊直播回放的蓮花瓣交給他,并囑咐了他不要打草驚蛇。
她知道他或許還有懷疑,還有不信的,這是一種由于曾經的無力導致的習慣性質疑。
所以,她讓他自己靜下心來選擇,信與不信,來與不來。
但同時,她心里是信任他的。心還算堅定的人,決定要信一個人就是真的相信,也覺得他心底的答案其實也是相信她的,他一定會來的。
他果然來了。
而且來得很快,不是么?
推開門,喧囂在這一刻乍然間越發響亮,令人牙酸的兵刃交接聲幾乎要刺痛耳膜。
二怪的法相如山厚重,幾乎是遮蔽了天日,將整座獅駝嶺籠罩,昏暗下是彌漫的硝煙并著翻騰的血霧。
那一怪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鑿牙鋸齒,圓頭方面,聲聲咆哮令人顫栗;二怪是一只身形更大的黃牙白象,象牙犀利如能劃破蒼穹的刃,鼻子席卷扭曲在空中,甚至像一條蛟龍。
還有諸多小妖魔如肆虐的旋風般,黑壓壓鋪開在山頭。
但她一眼就看見了在群魔中廝殺的白衣少年。
少年神明,法相嚴明,三頭六臂,威風恣意。
群魔環伺間,那桿火尖槍上的烈焰毫不顯得靡弱,反而熾亮的越發驚人,槍挑敵人頭顱,法寶刀劍橫飛于他身側,乃至三昧真火也蕩開一片充滿銳意的熱浪。
他對武器的操控在這千年里已經熟稔于心,不再是那個隨手只能化出一柄短刃的可憐少年。
山上的妖魔被他金磚砸中,被斬妖劍刺穿,被乾坤圈撞飛,一時間血肉橫濺,四肢亂飛,霎時間帶來了極濃重的血腥味和壓迫感,偏偏佇立于戰場中央的哪吒,他是淡然不露波瀾的。
他仿若漠視所有人,眼底含著一絲不將任何人看在眼里的傲。
這是天生帶煞的殺神,殺招恣睢,世人說的這點并沒有錯。恍惚間,時青尋想到了昔日見白衣少年在瑤池中恣意穿行的模樣。
她一直覺得他的打法囂張狠戾,如今再看,忽然又有點明白了哪吒為何喜歡這種打法。
曾經總置身于無形危險中的人,對靠近他的敵人,反擊總是十分強烈的。
她不再覺得他可怕。
不多時,孫悟空也從陰沉沉的血海里走出來,金箍棒上震撼璀璨的金光有點晃眼,又很讓人安心。
他們在打大BOSS,時青尋想了想,先拉住了還在不斷掙扎的敖丙。
“放了我!放了我!”
原本尸山血海人間煉獄的主意算敖丙一份,可當他看著二魔被哪吒和孫悟空窮追猛打時,竟然害怕得顫栗起來。
這份害怕不是因為場面兇殘,還是因為他只在乎自己。
若說被時青尋制服時他還有一絲僥幸心理,但看著兩個大妖王被打的毫無反擊之力時,他就開始極度慌亂了。
“別說傻話。”時青尋在他身后死死抵著他的肩膀,運用一點靈力,就能叫他再也無法動彈,“怎么可能放過你啊。”
在他還要無能狂怒前,她又冷冷問他:“你記不記得當初你死死按著我,給我灌迷藥的時候?當時你在想什么呢?”
她并不是什么受過委屈還要憋著的人,相反,時青尋有時候還會嫌報仇報的不夠爽。
現在不打算殺他,但逗逗他還是很讓人暢快的。
此刻,她就將按在他肩頭的手,游移至他頸脖的傷口處。
敖丙渾身僵硬了起來,痛意讓他忍不住呻/吟出聲,這是真的,所以比她先前在竹屋里裝的要生動多了。
小指有意無意捏著他喉間的動脈,時青尋一邊觀察著山上的戰況,一邊笑他,“當時,你是不是在想,我就如同一只單手就能捏死的螞蟻一樣啊?”
早已敏銳無比的靈識,能讓她從席卷肆虐的風聲里聽到一些哪吒和孫悟空的交談聲。
“俺老孫師父的意思是,饒了他們……”孫悟空似有一瞬遲疑。
哪吒輕哂,“殺人償命,有孽便有果,誰做主放了他們都無用,哪怕他們是菩薩的坐騎。”
孫悟空:“哈哈哈,好嘞,殺。”
時青尋:……
這倆反骨仔意見達成統一的方式,抽象但默契。
天上兩尊大神再下手,干脆又利落,濃稠的血似瀑布自天際傾泄而下,徹底遮住了天色。
敖丙目睹這一幕后受了巨大刺激,他的掙扎叫他不小心忽視了時青尋還摁在他傷口的手,她的指腹被他自己弄得狠陷進傷處,他又忍不住慘叫起來。
時青尋皺著眉松開了一點手,方才她可能真碰到他的血管或者龍筋了,滑膩膩的,好惡心。
“你再看看現在的你,是不是也像一只隨意就能捏死的螞蟻?”時青尋呵了一聲。
敖丙在慘叫。
哪吒驀然看來。
時青尋正好也似有所感,仰頭,少年眉心一點金紅的重瓣蓮印正映入她眼簾。
她認得這個印記,千年前的往事頃刻前才憶起,因此尤為記憶猶新。
在彼時,她闔眼前的最后一瞬,她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蓮香,和他眉心漸漸顯現的蓮花印記。
他終于脫胎重生,法相在她陷入黑暗前的一刻驚艷了她最后的印象,她還記得彼時他的身軀是溫熱的,面色是紅潤的……
如今卻不是。
他淡的像雪,尤其是顯出法相的時候,肌膚變得透明起來,好像隨時都會隨風散去。
他是冰涼的,蒼白的,渾身仿若褪盡了血色。
時青尋曾經不理解,徹底知道了所有往事后,一下深切理解了。
他始終想要喚她歸來,不惜分她一半真身,日日哺血,祈愿與她的重逢。
敖丙的慘叫聲并不能激起她的任何同情心,但此刻,時青尋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那些在夢醒時分尚未來得及抒發的情緒,因為要處理正事而需要壓抑的悲傷與慶幸,此刻皆因為一眼看到了他,一下子變得洶涌起來。
但此刻仍不是太好談話的時機,二魔被斬殺,可仍有源源不斷的妖怪自山頭另一邊涌來,就如一茬接著一茬的潮水涌來時前仆后繼的蜉蝣,密密麻麻到可怖。
時青尋深呼吸了一口氣,身前的敖丙實在聒噪,見哪吒也往這邊走來,她一手拽著敖丙,一手將柳葉刀飛入戰局之中。
極利的刀刃,輕易破開重重小妖的圍陣,兵器通體生寒,刃上白光與血交映。
她覺得挺好的,她不再是千年前那個只能在對方身后悲傷大喊“不要”的小姑娘了。
“小妹!”
孫悟空也落下云頭。
猴王身姿矯健,哪吒殺招兇戾,她的刀也一樣干脆利落。
三個人很快匯聚在一處。
“小青尋,一切還順利吧?”孫悟空一幌金箍棒,清開前面還想攔路的小妖,湊近時青尋問了一聲。
“看我手里落網的龍就知道了,猴哥。”
“哈哈哈,你不知道,你走不久俺老孫就和小蓮花匯合了,我們就在云端上看,小蓮花好幾次忍不住要殺進去了。”
“還好你把他攔了。”時青尋笑了笑,“不然我計劃被打亂了。”
如果讓敖丙直接面對哪吒的話,那敖丙說出來的證據,可能會在后面被有心人說扭曲成“威脅強迫,屈打成招。”
時青尋不想都到這一步了,還會有這樣的意外。
所以她才想自己單獨行動看看。
但在此之前,這事她不僅和哪吒坦白了,在飛來獅駝嶺前,她也和孫悟空交代了。
相信猴哥就和相信哪吒一樣,她從不吝嗇自己的信任,對自己好的人她就會還以信任,這點并沒有變。
只是長大后,遇事會多考慮了,信任之前,她會更加深思熟慮對方值不值得自己對他好。
來獅駝嶺前,一切其實也就是碰碰運氣。
沒想到這個運氣碰的很準,當然也是結合了之前多番取證反復琢磨后的事實。
“不是俺老孫將他攔住的哦。”
哪吒或許想要靠近她,但他更不想此刻她會有置身危險的意外,與她保持著一個能及時反應的、不遠不近的距離。
因為孫悟空在摸魚和她聊天,所以哪吒只能更賣命些殺怪。
“什么?”曉得自己也不該再摸魚了,時青尋又忍不住好奇問。
“他說你也是厲害的小蓮花。”孫悟空看著她置身妖群之間竟然沒怵的樣子,也忍不住感慨著,“你會顧好自己。”
雖然當時哪吒看上去很像是嘴硬,他是朵嘴硬但心很軟的小蓮花,孫悟空回想。
時青尋似乎怔了怔。
心中泛起一絲悸動,她想起自己曾經數次叮囑他要照顧好自己的事……
也想到,其實多數時候他都愿意安靜看著她在做,想做的事。
“變了很多。”孫悟空又感慨了一聲,“變強大了,小妹。”
“是啊。”
時青尋看見哪吒回頭看自己了,她回望去,終于看明白他永遠對她的溫柔柔軟是因何而起。
“人很容易變的。”她心想著,凡人壽命比起仙神而說,那真是少之又少。
可凡人以及曾經的她自己,尤其在這個玄幻世界里看起來最平凡的種族,他們總會十分珍惜這短暫的百年,不斷進取,不斷成長,比任何種族的成熟都要快得多的多。
其實,不過過去了不到十年吧,時青尋回想著回到原世界后的事。
比之哪吒千年的等待,她的十年太短了。但回來這里前,她好像真的變了很多。
“好在,人也是很容易重新改變的。”
好在回到這里,一切好似又變回來了。
心里想了很多,但面上的感慨實則很短暫且模棱兩可,孫悟空沒太聽明白,哪吒卻像是懂了什么,他暫時不打怪了,火尖槍往孫悟空身旁一撥弄,把還在時青尋身邊的孫悟空趕走了。
“前山還有四撥妖兵。”哪吒看了眼孫悟空,“不打了?”
“害,俺老孫在你來之前還受了好多苦呢,三根保命毫毛都栽這兒了,歇會兒都不行嘛。”猴哥意圖學習哪吒的扮可憐。
只是自己裝可憐裝到得心應手的少年,好像不太看得別人裝可憐。
哪吒再次上下打量了孫悟空一眼,冷漠無情道:“看上去死不了。”
喧囂肅殺的獅駝嶺戰場,群妖亂舞之際,時青尋要給這兩人整笑了。
唇角剛勾一點,哪吒的指尖勾住了她的手。
她頓時看向了他。
“尋尋。”他還是有些顧慮的,音線雖冷,語氣卻含著暖意,他遲疑道,“會怕么?”
怎么在這一刻忽然煽情。
她覺得真的像煽情,她說了他其實很容易感知到她的情緒。
怕,那肯定還是有點的。
不斷涌來的妖兵實在太多了,嗆人作嘔的血腥味愈發濃郁,血肉橫飛的場景也太過驚悚,但……
“無事。”在她還沒來得及回答時,哪吒已取下手間的乾坤圈,鄭重甚至于有些虔誠地戴進了她手中,“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不會再離開。”
他的聲音輕的像一句懊悔的道歉,也像是某種對自己內心的和解。
置氣跑走,遲疑不前,他保證以后都不會再有。
“好。”曉得這是個守護的承諾,她愿意,所以她應好。
妖兵的動靜漸漸熄了。
隨后,兩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在還被混天綾束縛著的敖丙身上。
時青尋對敖丙的情緒實際還是比較大的,不是因為她曾經的確有一陣子把他當作過朋友,而是敖丙設計了陰謀,在當年害死了她最舍不得的少年。
哪吒此刻的目光卻好似很淡,并非是透過敖丙在重新看往事,更像是……不再那么執著于往事。
但這個可惡的龍作了惡肯定是要被懲治的。
哪吒剛抬起手,嚇得敖丙扭曲著快要躺尸,忽然,不遠處傳來如轟雷貫耳的聲響。
那音似鳥啼,更像滾水嘶鳴,方才初明的天色在一瞬間驟然變得更暗,天上的日光再也看不見。
眾人仰頭,皆皺起眉。
原是大鵬展翅高飛,卻不是往他們這邊飛。
“該死!”孫悟空反應了過來。
時青尋也很快看著那個方向,雖然不知唐僧的具體方位,但十有八九了,“走,我們快去找你師父。”
論唐僧為啥總是被捉——
孫悟空一般都是自己上陣殺敵,然后把師父交給幾個師弟照顧,但師弟們的戰斗力儼然不夠看,大部分時候都會前面打得激烈,結果后院失火。
現在可能也是這樣。
敖丙不用時青尋再拎著了,哪吒可以操控混天綾飛在天上。
前有孫悟空把青毛獅子當風箏放,現有哪吒把青龍敖丙當風箏放。
反骨仔干的事總是類似。
一行人趕去前山,唐僧已經不見蹤影。果不其然,二魔被孫悟空和哪吒斬殺,驚動了大鵬金翅雕,他趁這個間隙暴起捉人,已經囂張地叼著唐僧往獅駝城而去。
在獅駝城中的副本里,原本還會有一場群戰三魔的惡戰,時青尋記得——可現下里劇情有大BUG了,兩個妖怪都已經死透了。
她有點擔心大鵬當真被這事激怒,不說一下把唐僧吞了,畢竟天上還有神仙盯著,可大鵬的能耐的確強。
而且還很兇殘,他把整個獅駝國的人都吞吃了個精光。
原著里,孫悟空與之交手也吃了虧。
萬一大鵬一怒之下,把唐僧搞傷搞殘了呢?
“此大鵬金翅雕,與佛母孔雀大明王一脈而出,乃鳳凰所生。”身為和靈山關系密切的佛子哪吒,似也有所感,他淡淡劇透了。
當機立斷,也不管這一難最終怎么算了,時青尋立刻接道:“猴哥,抓緊去找佛祖吧。”
另一邊,敖烈倏然化成了人形,他看著被混天綾束縛的敖丙,一時愣住了。
“敖丙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