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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愛洛斯

    愛洛斯王子的判決執行時間比雪繆還要早。

    而且因為之前維恩救走了雪繆, 監牢的守衛都加強了。

    烏列爾拿著安娜等人拼拼合合畫出的路線圖,終于來到牢門前,這次, 愛洛斯關押在塔樓頂端。

    他來之前喝下了一半藥, 果真復明了。只是眼睛劇烈的疼痛讓他有一種壞預感, 但無所謂, 只要現在能看見,能救出愛洛斯就好。

    牢門被打開,站在窗邊的愛洛斯驚愕轉身。

    烏列爾這雙眼睛好久沒見他,愛洛斯依舊迷人,窗外投來的光線映出他無可挑剔的側臉。

    這次,檸檬蛋糕在盤子里一動未動。

    “殿下, 我來晚了。”

    愛洛斯連禮貌的頷首回應都沒有, 他望著面前的男人:

    “你是誰?”

    ·+·+·

    陌生的男人深紫的長發在日光下隱隱透露出紅色, 手上有一道可怕的疤痕。

    他打開那扇囚困住愛洛斯很多天的門,讓愛洛斯消耗葡萄酒制作的用來腐蝕門鎖的酸味溶液失去了用武之地。

    愛洛斯在這里待了至少三天。他的狀況好像很糟糕。這監牢按高度,大概是全城風景最好的地方。愛洛斯原本很滿意。

    直到聽見昨夜送飯的小女仆在門口落淚, 她說殿下您就要死了,可惜我沒有偷到鑰匙。

    愛洛斯安撫她, “如果我無罪, 神一定會來解救我的,不必為我擔心。”

    即便愛洛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罪,

    但望著面前的男人。他腦中回蕩著,你瞧, 果然來了。

    “烏列爾, 我叫烏列爾。”

    男人原本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但馬上緩了精神, 幾乎是嘆息著向他自我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只此一句后,不由分說抓住他的手。

    “先跟我走。”

    他像是怕愛洛斯逃跑,緊緊握著他的手,明明愛洛斯才是最想要離開的人。

    愛洛斯任由烏列爾帶自己一直跑出囚禁他的高塔,外面是一座荒蕪的花園。

    王宮里的積雪已經融化,大理石雕像邊的枯草里甚至隱隱有些綠意。

    烏列爾熟練且迅速地帶著愛洛斯逃出庭院,無論翻墻還是穿過樹籬,甚至繞開禁衛,烏列爾沒有詢問,也不多話。他并不強硬,但抿著唇的模樣看起來很執著。沒有一個守衛能在他面前堅持到喊出聲音,可他也沒有握痛愛洛斯的手。

    愛洛斯以為他們會這樣無休止地跑,一直到這樣“輕松”跑出王宮。

    當再一次他從墻檐跳下去,接住愛洛斯后。烏列爾扎起他的長發,從墻下的枯草叢中抓出一副盔甲。

    “穿這個。”他將那副盔甲塞進愛洛斯懷里,剩下的一只頭盔則拎在自己手上。

    愛洛斯抱著零零散散的盔甲,他遲疑了一下。

    本就身著鎧甲的烏列爾就已經戴好頭盔,轉身來幫愛洛斯。

    愛洛斯本以為很復雜,他很快發現自己只需要拆掉披肩,就可以套上鎧甲。烏列爾幫他從護腿穿起,胸與背,接著是護肩和護臂,他被烏列爾擺弄著,系好手臂上最后一道綁帶。

    烏列爾熟練、認真,似也時時觀察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他低頭時離愛洛斯很近,額前紫色的碎發幾乎碰到愛洛斯臉頰,愛洛斯嗅到一股很淺淡的冰冷泥土與植物汁液的氣味。他發現他眼皮上有傷,兩只眼睛的顏色也并不相同,較淺的那只像是受了傷。

    “謝謝。”愛洛斯看他最后將披肩塞回隱蔽的枯草叢。不明白為什么跑到這里才穿盔甲。不過若是早早穿好,愛洛斯也絕不可能跟他跑得那樣快,是匆忙失誤,還是他預料到了?

    烏列爾沒有回應愛洛斯的感謝,他伸手進腰間的口袋,從里面抓出一團紅色的毛球。

    毛球舒展開翅膀,它什么都不用攜帶,就已經是一種信標。烏列爾揚起手,一只紅色的鳥飛起來越過高墻,往更顯眼的鐘樓飛去。

    他拉著愛洛斯縮在墻后,等待著。

    愛洛斯觀察四周,面前的墻足有三人高。他在塔頂曾經描摹過從這里出去的線路,到這里要花上半個小時,烏列爾的設計比他想的距離還短。

    可這里的守衛不間斷,即便換崗也是人到才離崗,不存在空隙。

    要怎么辦?

    愛洛斯沉默地觀察著,好奇烏列爾在等待怎樣的時機。

    時機沒等到,先等到從遠處走來的一隊巡邏侍衛。

    愛洛斯和烏列爾穿著和他們一樣的盔甲,躲在角落等著他們走過。等他們要從面前離開時,烏列爾冒出頭,拉著愛洛斯飛快綴在隊伍的末尾。

    愛洛斯想過要冒險,但沒想過這么冒險。

    打頭的侍衛長沒戴頭盔,是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剛巧朝后望過來。

    那一瞬愛洛斯略微有些心虛,他斷定侍衛長多看了他們一眼。

    侍衛長低頭朝著最前方的兩個守衛不知說了什么,兩人朝他們走來。

    愛洛斯腦中浮出許多應對之策,但兩人越走越近,身邊的烏列爾沒有任何反應。

    他知道烏列爾就在他身邊,目光粘在他身上。

    他抓緊了腰間的兵器,嘗試叫他的名字:“烏列爾。”

    “噓。”烏列爾看起來也在緊張,但他表現得很鎮定。

    那兩個侍衛走到愛洛斯面前,目不斜視,越過他們站到兩人身后。

    接著侍衛長又撥了幾組侍衛去到后排,將他們夾在最中間。

    同時,他嚴令所有人都把面罩拉下,“免得守門那群人總挑剔我們巡查時不專心。”

    愛洛斯才明白,侍衛長是烏列爾的同謀。他觀察著周圍的步調,融入其中,繼續往前走。

    他們面前是一段漫長的路,途經多個崗哨,他們都順利蒙混過關。

    侍衛長也氣定神閑,直到來到一道大門前。

    “檢查。”為首的兩個守衛面無表情,朝著這隊人指頭一揚,“最近戒嚴,出入王宮所有人的面罩都要打開。”

    “唉,真是麻煩。”侍衛長懶懶地擺手,“打開打開,都給他打開。快點,挨個檢查,檢查完一組走一組。”

    守衛聽見他的安排,皺起眉。

    但最前排的兩個人已經被他檢查完,往前一步排到了門前。

    守衛沒好氣地多看一眼。

    侍衛長還在絮叨著,“我們能有什么問題啊,你還怕這里藏著大王子不成?我們家殿下可是最害怕大王子的,她現在受傷還沒好呢。”

    守衛不跟他廢話,都是雷厲風行一一檢查過去。

    “你倆干什么呢?快走。”侍衛長訓斥著前面的兩個人。

    愛洛斯和烏列爾排在隊伍的第七位,前面兩人一組一個個打開面甲往前走。

    自己絕對不能打開,僥幸都不必有,必定會露餡,因為特征實在是太明顯了。

    兩名守衛檢查的格外仔細。

    “嗯,過去吧……哎?剛才那兩個,我再看一眼……好了,快走。”

    愛洛斯觀察著,這兩個守衛怎么也不像是自己人。可前面還有一組,馬上就要輪到他們了。

    面前的這道門,光是專司守衛布置在檢查者身后的,就有一隊十二人,再加上橫鋪過去數名背有弓箭的巡守,密不透風。

    從這里想要沖出門,跑不到門前就會被抓住,愛洛斯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到一個不借助外力的方案。

    前面兩個人的動作格外緩慢。

    “快點兒,輪到下一組了,你們走不走啊?”檢查的守衛嚷著。

    下一組就是愛洛斯和烏列爾,就在愛洛斯以為他暗藏對策時。

    烏列爾低聲說:“數到三,跟我跑。”

    “掀開啊,等什么?”

    下一步,愛洛斯和烏列爾就站到了守衛面前。

    守衛催促著。

    愛洛斯的手放在面甲底下,等待著烏列爾的提醒。烏列爾則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他們必須得跑了——

    “看那里!”一個侍衛突然喊道。

    “小心啊!”不遠處傳來喊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順著眾人的目光望過去,就在城堡一端的屋檐頂上,坐著一個穿薄紗裙披厚外套的女人,她抱著個銀質酒壺,嘴里喊著不知道什么,腳已經滑到屋頂邊緣,幾乎要摔下來了。

    所有人都跑過去看,“快來救人!”那邊傳來聲音。

    守衛往前跑了幾步,又心思一轉,回了頭。

    愛洛斯已經被烏列爾拽著往前跨了一步,成為了檢查過的人。留下后面一排侍衛站在那里,等待檢查的守衛掀開面甲。

    守衛沒有數究竟幾排,但還記得自己的職責一個對另一個說著,“與我們無關,繼續檢查。”

    愛洛斯遠遠聽著,聽說是歌加林王子的秘書小姐喝多了酒,不小心爬上了樓。

    還真是夠不小心的,見人們都奔向那個倩麗身影,愛洛斯松了口氣。

    他轉看烏列爾,“你不知道?”

    烏列爾搖頭,“他們不是我,我不確定。”

    愛洛斯不明白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和烏列爾穿過那道門,徹底離開了王宮。

    一列人走入市井擁擠處,走著走著,中間那兩人就消失不見了。

    愛洛斯跟進僻靜巷子里,巷口停著一輛馬車。

    駕駛馬車的是個少年,愛洛斯還沒細看,就被車里的手拽了上去。

    馬車里等著他們倆的是個滿頭銀發的老頭。

    商人?從馬車裝過貨物的痕跡,與他的裝扮方式,愛洛斯隱約猜測著馬車用途與他們的真實身份。

    “脫衣吧,殿下。您的衣裳不能再穿了。”老頭湊近他檢查,一開口就是焦急的語氣。

    不知道王宮是不是有追蹤他的特殊手段,愛洛斯接過那套干凈的衣服。

    他不需要幫忙,但烏列爾低身幫他拆掉鎧甲綁帶,他也沒有拒絕。

    老頭說著話,從座椅上的木箱子里將物品一樣樣往外掏。

    “這外套上的口袋很多,想藏什么藏什么。”

    “丹先生的戒指,給。我去找他借馬車,才知道他和夏綠蒂小姐居然在舞會上見了三次。他還洋洋得意呢,居然這都沒認出來。”

    “這點藥劑您拿上,標簽都貼好了。帶不了太多,怎么搭配全靠您自己了……”

    愛洛斯聽他說著不明白的話,望向烏列爾。

    “他很緊張您。”烏列爾替他解釋。

    收拾好一身簡單的袍子。老頭將一副眼鏡架在他鼻梁上,滿意道:“您現在是個隱士,不,學者,隨便什么,反正眼睛不會太明顯了。”

    愛洛斯望向馬車一角打開在妝盒上的鏡子,鏡片后眼睛看起來顏色深了很多,也變得像紫色,但謹慎起見,他還是拉好兜帽。

    烏列爾也飛快換了裝扮,他披一身墨綠披風,緊窄的上衣與寬松的褲子間用寬腰帶連著,上面織著復雜的花紋,別了一只木笛。腳踩結實耐用的皮靴子,頭頂裝飾羽毛的寬檐帽,一只耳上穿了金色耳環。

    顯然老頭想把他打扮成一個流浪的吟游詩人。

    很成功,只有一點瑕疵,烏列爾過于迷人了。

    奇怪,愛洛斯自覺觀察得很仔細,烏列爾剛才好像沒有耳洞。

    愛洛斯以為自己看錯了,想再瞧一眼。

    “總之,您帶上這個!”老頭忽然擠過來,胡亂往愛洛斯手里塞著包裹,打斷了愛洛斯。

    “烏列爾,你帶上這個。”愛洛斯幾乎是被塞到了烏列爾懷里,烏列爾默默地扶住愛洛斯,不贊同地望向老頭。

    “小心。”烏列爾提醒他。

    “對對,你們要小心。”老頭對烏列爾的提醒充耳不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愛洛斯才注意到老頭度過了剛才極為清醒的時間,現在有些不正常地在發怔。

    愛洛斯不知道他出了什么問題,烏列爾沒追究反而應了他一句:“會保護好他的。”

    “唉,到底怎么會這樣呢,你倆要早點回來啊……“

    老頭伸手捂住眼睛,聲音悶悶的好像在哭。愛洛斯心情毫無波動,直到老頭拿下手,皺紋的眼角發紅,眼淚竟真順著他的臉頰滑下來。他抹了一把眼淚開始不間斷地講他包里藥劑的用法,和他們要走的路。

    愛洛斯勉強聽清他口中描述的地圖,知道要去的是溫曼最西端的白薔薇城,但不明白為什么要去那個地方。

    老頭說得很太快,很匆忙。看著他陌生的臉,愛洛斯不忍心說出根本不記得他是誰這樣的話。

    “這令牌當初還是殿下給的呢,可以保證我在王城暢行無阻,車馬接送。沒想到會這么用。”老頭再次感慨。

    臨近城門前,愛洛斯眼見著老頭打開馬車一角的藥劑盒子,里面散發出玫瑰的香氣。而他則被塞進了后面拴著的,鋪滿干草與草藥的馬車。

    “出城就分開,我會直往你外祖那邊的路去,而你們拐到西邊去,先離開溫曼,他們就不好追上了。

    “大概要走三天三夜,你們才真正安全,殿下、小子…務必要安全抵達啊……”

    ·+·+·

    離開王城后的最初兩天。

    愛洛斯和烏列爾為躲避追趕,一路不曾停歇。

    騎馬是最快的方式,按照行程他們本該在天黑前換馬,但為了避開一隊不知哪里調來往王城行進的士兵,他們繞開了。

    此刻馬匹在休息,愛洛斯坐在火堆旁,被火烤過的蘋果散發出甜甜的焦香。老頭為他們準備的食物還夠,他們不必要進城時,就會換其他路線。

    有些路崎嶇難行,也有時岔路多得讓人緊張,烏列爾總是帶著毫不認路的愛洛斯如履平地。

    烏列爾趕路的時候一言不發,停下后也話不多。

    “需要胡椒么?”他問將蘋果遞給愛洛斯,問道。

    要說也都是些這樣的問句。

    愛洛斯只需要回答:“謝謝”或者“不餓。”“不渴。”“不累。”

    有時候烏列爾很有趣,在愛洛斯拒絕后會向他解釋:

    “這是香料。”

    “這個可以吃。”

    “這條毯子可以鋪開,需要我幫你嗎?”

    明明對只是失去記憶的愛洛斯有些好笑。但他說的時候非常真誠,好像只要愛洛斯需要,他甚至可以變成一條毯子。

    “謝謝。”愛洛斯伸手,一點也不介意老頭把肉桂裝成完全不同的胡椒。

    烏列爾就默默地將瓶子遞給他。他已經糾正過了,愛洛斯不必道謝。

    可愛洛斯好像根本不在意。

    烏列爾展開地圖,將接下來的路線指給愛洛斯看。

    愛洛斯已經了解了,他是溫曼王國的四王子。國王剛去世。兄弟姐妹爭奪王位,他被陷害入獄。

    現在,他要去白薔薇城,那里是外祖的地盤,按照過往書信展示的,母親的家族是唯一能幫助他的勢力。

    烏列爾陪他去。

    他是愛洛斯的騎士。

    愛洛斯對他一無所知,不得不時時細細觀察烏列爾。烏列爾不像愛洛斯以為的普通貴族,他身材頎長,甚至看起來有些瘦削。此刻他坐下舒展開膝蓋與手臂,能感受到有力的骨骼形狀,氣勢倒是會在戰場上格外強悍的家伙,近看卻總感覺是個憂郁的病人。

    一團快燒到灰燼時的火焰,似乎只有在闖出那片荒蕪花園,輕松放倒那群守衛時跳動了一下。

    也對,任誰還要帶著的重罪的主人逃亡,也不會太高興吧。

    愛洛斯記憶的開端是高塔的頂層,他只活了五天,三天被囚禁,兩天在逃亡。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擠壓著,活在某個漫長的噩夢里。

    他只想要自由。

    誰要去見他根本不認識的外祖。

    見了之后再帶著軍隊打回王城,他真的不想。

    沒有人為他而來,都是為了愛洛斯王子。

    烏列爾甚至沒有主動問過他一句:“你失憶了對嗎?”“一點都不記得我了嗎?”

    他好像也不關心愛洛斯失憶到何種地步,就像愛洛斯是不是記得,是不是忘記都沒關系。同樣,他也和愛洛斯一樣,不知道愛洛斯失憶的原因。

    或許他只是有些冷漠。

    愛洛斯倒也不想懷疑烏列爾身為騎士的忠誠,他跟隨著已經是通緝犯的愛洛斯毫無怨言,不止沒有怨言,他根本一言不發

    但愛洛斯之所以還沒說出口,是還在擔心烏列爾如果站在金斯利家族那邊。總有人可以借由愛洛斯的身份成為新王,愛洛斯根本不必自愿

    他預料打不過烏列爾。

    但他也絕對不想去白薔薇城。

    愛洛斯知道他們會在三天后進入西邊的莫爾公國,計劃是從那里縮短與白薔薇城的距離,最終折返回到溫曼。

    但愛洛斯想,他只要離開溫曼,就再也不會回來。

    寂靜中,只有火焰的噼啪響聲。

    “烏列爾。”愛洛斯叫他。

    “我在。”烏列爾偏頭來望他,很專注地應聲。火光映著他的臉,愛洛斯猜想,烏列爾一定是一位很搶手的騎士,又強大又美麗

    愛洛斯很認真地贊美了他。

    烏列爾的表情變得很古怪,似乎再斟酌如何回應。還是位會害羞的騎士,愛洛斯有些意外。

    他沒為難他,問了他真正想問的。

    “你想要去到哪里?”

    烏列爾迷茫了一下,很快回答:“白薔薇城。”

    答案有些太簡單,他回答完,視線觸碰到愛洛斯探究的眼睛,不知道要如何繼續,避開了目光。他轉而望向愛洛斯修長的手,又感受到愛洛斯在打量,最終將目光放到了面前飄搖的火苗上。

    愛洛斯笑道:“不,我是說,之后。其他的……”職位之類的。

    但他沒說完,烏列爾飛快回答了。

    “有你在的地方。”這次烏列爾收回眸光,他望向愛洛斯,認真地望進他艷麗的眼睛里。

    愛洛斯一時語塞。

    烏列爾解釋道:“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追隨您是我的職責。”

    愛洛斯認為他想必還是沒能理解,又補充了一句:

    “那如果我有天不需要你追隨了呢?”

    他捕捉到烏列爾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意,但很快烏列爾給出了答案:“我哪兒也不去。”

    怎么會哪兒也不去呢?

    愛洛斯有些好笑,烏列爾打官腔的時候,意外的聰明,終于有幾分配得上他攻擊性很強的那張臉了。

    不過這么“忠誠”,明面上的要求,應該也很少會拒絕吧?

    “那我明天想要從城中走,也可以?”

    愛洛斯扶著鋪了墊子的地面,從眼鏡上方去看烏列爾。烏列爾坐得比他稍微板正些。

    烏列爾聽了這個提議,首先想陳明利害,畢竟包裹里什么都不缺,明天可以不必經過城中。

    但愛洛斯問話中陡然挨近了他,烏列爾緊繃著身軀,他的薄唇碰了碰,張口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只能輕咳一聲解救了發干的嗓子,緩聲回道:“好,走第二條路。”

    第062章 烏列爾

    烏列爾以為自己很冷靜。

    見到愛洛斯時, 聽問出第一句話的那一刻,還是由衷感到傷心。為愛洛斯。

    或許也有一點點,為他自己。

    愛洛斯一點都不記得他了, 再一次。

    不過愛洛斯沒有什么改變, 他們進了這座城, 從城中穿過便不必經過山谷, 烏列爾想,能節省出一些時間,冒險也是值得的。

    “你身上的傷口還沒好,這瓶藥劑差一點草藥葉子,它可以讓你恢復得更快。剛好可以買一些。”

    “為我么?”烏列爾掃過擁擠的街市,一個路人兜帽在擦身而過時, 被行人碰落, 露出一頭如瀑長發和受傷的臉, 引人多瞧了兩眼。烏列爾望了一眼同樣被兜帽遮擋的愛洛斯,不太贊同,“要是給我, 其實不太需要。”

    “那就當是為了我好了。”愛洛斯語氣輕快。

    烏列爾沒有辦法,立刻搜尋著沿路的藥草攤位, 恰巧視野之內就有一個正在賣藥草的商販。他剛安下心來。

    “對了, 你會幫我帶一只藍莓甜餡撻嗎?”愛洛斯就又開口道。

    不用再確認,烏列爾就知道這條街上沒有賣。他略有些為難,但愛洛斯的眼睛亮亮的,隔著茶色的鏡片, 閃出一點渴望的, 貪心的光。烏列爾盯著他上下開闔的薄唇,心跳得讓他頭暈, 又對他沒什么辦法。

    烏列爾就點頭:“只是外面恐怕沒有新鮮水果。”

    “那要杏仁撻。”愛洛斯像是早準備好了替換。

    烏列爾說好,“那您在這里等我。”

    他對愛洛斯囑咐,而后離開了巷口。

    烏列爾穿過一條窄路,來到散發著奶香與麥香的店鋪前。木桌上碼放著的點心從賣相看遠不如王宮里的,但氣味一樣甜膩,在標注著正販賣的區域里只有杏仁撻的那一格籃筐是空的。烏列爾只好等在鋪子前。

    周遭人來人往,魚龍混雜,似乎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有官兵冒出來。一想到愛洛斯一個人在巷口等他,烏列爾就擔憂得恨不得立刻能買了點心回去。

    他焦慮地望著糕點師傅忙碌的身影后的烤爐,一邊將手伸去摸錢袋時,意外摸到一張紙片。

    烏列爾先揀了兩枚錢幣,又順便將那張紙片也拿出來。

    那是一張很脆的新紙,被折痕控制得格外服帖。臨走時默林的提醒浮現在腦海,默林寫了張紙條,說“如果你想得到我最真誠的追愛經驗,就把它打開吧。”

    他原本沒空想這件事,但再看到那張紙,烏列爾忍不住想將它打開。

    四周人來人往,沒有人留意到他,烏列爾隨手展開那張紙。

    只展開第一折,就看到長長的開頭:

    “致深愛愛洛斯王子的烏列爾閣下,我將在此獻上最真誠的忠告,所向披靡的秘籍。雖然不能在你身邊替你實現心愿,但以下是我專為你量身定制,讓你和王子殿下關系能更進一步的方案,你準備好了嗎?”

    烏列爾明明沒抱什么希望的。

    無論是對默林、對愛洛斯,還是對他自己,可握著那張“會幫你走近愛洛斯”的紙,他心臟不由得跳得快了一些。

    烏列爾展開信紙的下一折。

    上面只有一行字:

    “多說話。”

    多說話?烏列爾再去展開最后一折,就是空白的尾頁。將紙翻過去,顯然也是早就確定的空白一片。

    默林的幫助居然只有一行字。

    他盯著那行字,迷茫,迷茫到看這幾個詞都有些模糊。

    烏列爾恍惚了一瞬,揉了揉眼睛,好疼,眼前的字也變得更模糊了。他猛然意識到什么,胡亂將信紙塞進口袋,接過包了一半的的杏仁撻立刻轉身離開。

    來往的顧客都變得面目模糊起來。

    更不妙的是,等他抓著袋子跑回原來的地方,遠遠就看到巷口沒有愛洛斯的身影。

    他去哪兒了?

    自己不該有一刻離開他的。

    烏列爾越著急,越想看清,眼前的景物就偏偏更加模糊。

    他無措地轉身,好像找不到尾巴的貓。直到看到不遠處頂著兜帽的愛洛斯站在一群孩童面前,他們在一起玩兒。

    烏列爾松了口氣,就在那時,行人從面前走過,將那光遮住了一瞬。

    愛洛斯的身影消失了,烏列爾茫然環顧,四周都沒有那個戴著兜帽的影子,街道、人群、騾馬與貨物,被模糊成不同的色塊。

    “你一定是個魔法師吧?”他忽然聽到一個稚嫩的童聲。轉身去看,一回頭,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烏列爾的藥失效了,藥效比他想象的久,卻比他期待的短。他抱著一絲僥幸走了這么遠,忽然再次失明沒有任何防備,也沒辦法防備。

    乍然陷入黑暗,他一時沒能控制好腳步,抬腳踩到行人險些把自己摔個跟頭。但馬上在對方的謾罵聲中站直了身體,裝作常人般,盡量不引人注意地往他記得的那個方向走去。

    可他走了很久,都沒能找到愛洛斯。

    ·+·+·

    愛洛斯盯著烏列爾的背影,看他消失在街道上。

    他只是好奇烏列爾對自己的監管是否嚴密,在盯緊自己和順從自己之間,究竟會選擇哪一種?結果讓他有些意外,這家伙每次都讓他有些意外。

    見他乖乖去買點心,愛洛斯還不準備現在就離開。

    他閑閑等在巷口,沒多久卻聽到士兵列隊走過的聲音。

    準確地說不是走過,而是走來。

    “讓一讓。”

    愛洛斯警覺地鉆進小販攤位前那堆討價還價的人群中,從壘得高高的裝鵝的籠子間看過去,看到他們打開一卷薄紙,在墻上張貼了兩幅通緝令。

    兩個人?

    愛洛斯狐疑地觀察著,等他們貼完轉身離去,仍沒有人給出過多的關注,愛洛斯不敢突兀地上前。

    直到一個路過乞丐高聲喊到:“神哪!懸賞兩萬枚金幣。”

    通緝令前的人才越匯集越多,愛洛斯才鉆進去,細看那兩張通緝令。

    一張寫的是愛洛斯·溫曼,另一張則寫的是烏列爾·格禮

    但這兩張畫像畫得十分不像,第一張畫像上畫的人眼睛的形狀和他并不一樣,這種最簡單的特征如果出錯,那想找到幾乎是不可能,更何況默林還費力地用藥水將他的頭發理直了一些,包括額前的碎發,也修剪得十分齊整,讓愛羅斯看起來格外乖巧。唯一一點一樣的,大概就是他在眼睛邊標注了:玫瑰的粉紅色。

    另一張畫像更是不像烏列爾,在鼻子處出了大問題,形狀不再像山峰而是一只梨子,烏列爾的畫像也有一道標注:紅色的頭發。

    愛洛斯在那一刻萌生了一種奇怪的懷疑,身邊的烏列爾真的是他的騎士嗎?

    但烏列爾眼睛畫得倒是一模一樣。

    參考自己的畫像,他又覺得釋然了。不知道是哪個畫師這么好心,照這樣,找到他們還要費些力氣。只不過烏列爾竟然也被通緝,情況就和他想的有些出入。烏列爾這么厲害,該擔心的還是要與他分開的自己。

    只是烏列爾的賞金尚不及愛洛斯一半,看來自己的姐妹兄弟的對這幫手竟不感興趣,真不識貨。

    愛洛斯退出人群,忽而聽見旁邊有小孩兒小聲說:“這個人好可疑。”

    他望過去,發現他看的就是自己。

    愛洛斯趁還沒人注意,來到他面前。他身邊的孩子一哄而散,只有一個不到愛洛斯腰高的小孩兒還在站在他面前,固執地抿著唇。

    “你是什么人呀?”

    愛洛斯說:“我是整溫曼最神秘的人,一個魔術師。”

    “那你會變魔術嗎?”

    “當然我還可以教你。”愛洛斯的手上戴著被細鏈連綴在一起的戒指,從袖中探出來,倒真有幾分唬人。

    小孩子們在玩兒的,是收集蠟葉卡片的游戲。愛洛斯拿起那沓削得薄薄的貼著風干花草的木片,讓他們挑選一張。

    “一定會拿到玫瑰。”愛洛斯說。

    “真的假的?我才不相信。”愛洛斯笑著給他翻蓋住所有卡片,讓他指出他想的那一張。

    男孩指了指想要的卡片,愛洛斯將它翻起來。在放到手上那一瞬,手很快地換成藏在袖中的玫瑰。

    反復多次,收獲了一眾驚嘆的目光。

    他和小孩們聚在一起,又玩了些其他的。

    注意到烏列爾回來,他等了一會兒才解散孩子們。

    但烏列爾卻沒跟上,愛洛斯奇怪地環顧四周,看見不遠處茫然立在原地的烏列爾,他抱著裝食物用的皮質口袋,臉上難得出現了明顯的情緒。

    無措。

    愛洛斯很快發現了烏列爾的異樣,他并不頻繁眨眼,只是緩慢地往前走。站定時他張口像是想喊出什么,但最終沒有喊出來。烏列爾不能出聲,只要眾人的目光匯集到他身上,他就有可能有危險。更不可能喊任何暴露愛洛斯身份的名字。

    只是他為什么不看過來?

    愛洛斯感到奇怪,他走近了烏列爾。烏列爾沒有任何反應,他從愛洛斯前挪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被人撞了幾下,才勉強恢復了常態,愛洛斯皺眉,卻發現烏列爾無故往前快走幾步,接著被一塊固定攤位的大石塊絆倒,摔在地上。

    他沒有沮喪,摸了摸手里的紙包,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他們分別巷口,他的方向找得很正確,只是這次巷口并不安靜,那里張貼著通緝令,他躲過熱鬧,走進僻靜的巷子,從頭走到尾,愛洛斯甚至不需要跟著他,因為巷子是筆直的,他能看到他一直走到盡頭。

    發現自己走完巷子的烏列爾貼著巷口的位置站了一會兒,又走了回來。

    愛洛斯也是在那時才意識到,烏列爾好像完全看不見了。

    怔在原地,愛洛斯想,現在就是離開最好的時機,對方絕沒有能力攔阻他。

    而且烏列爾沒跟他提看不見的事情,說不定待會兒就恢復了。

    現在不走,就來不及了。

    愛洛斯心里冒出這個念頭,聽著周圍人說著:“真希望天上能掉下些好運,讓我一走出門就碰見這兩個人。我要立刻把他們扭送到王宮去!一個也好啊。”

    烏列爾沒有聽到。他的帽子早撞得不見了,他在寂靜中茫然無措地扶著墻壁,捂著眼睛摔倒在墻邊,頭痛苦地低下去。

    那一種絕望的混合著痛苦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好像一只被拋棄在路邊的小狗。

    就在這時,那兩個聊著賞金衣衫襤褸的家伙路過,路過瞧見烏列爾,兩人使了使眼色。想要薅走他手里的口袋,另外一個則趁機抓起一塊臉大的石頭,籌謀想打在烏列爾背上,攻擊一下他再逃跑。

    烏列爾一無所覺,馬上就被搶走了袋子。

    兩人看來都是路上偷雞摸狗的慣犯,愛洛斯嚇了一跳,沒想到會碰上這種事。他連忙跑去給了抓著石頭的家伙一腳,那人石頭脫手,罵了一句倒霉,轉身就跟著同伙跑了。

    至于順走的點心恐怕是追不回來了。

    烏列爾聽到有人,似乎振作了一些精神。

    “是你嗎?”

    他不敢叫愛洛斯的名字,卻希冀著是愛洛斯應答。

    愛洛斯還在猶豫,或許不和自己在一起,烏列爾就沒有被通緝的價值,王宮抓住他,也不會怎樣,劫獄的事咬死不認就是了。愛洛斯可以引追兵將烏列爾送回去,愛洛斯不知道他出了什么問題,但王子騎士的出身不會太低,烏列爾回了王城應該就可以回家了吧。

    比和愛洛斯在外面安全。

    而且帶著另一個人對愛洛斯來說,還是太風險了。

    愛洛斯退了兩步,轉身想要先拐出巷子。

    一個拎著沉重籃筐的女人就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她生著一張和氣可愛的圓臉,頭頂一片繡著草莓的三角頭巾,皮膚是陽光浸透的小麥色。

    愛洛斯留心沒有走遠,那姑娘瞧見摔倒的烏列爾,慌張地放下一籃子肉與菜,上前攬住他。

    一見烏列爾的臉,她倒抽了口涼氣。

    愛洛斯心中一緊,她看出他是通緝犯了?

    再一瞧,發現姑娘的臉與耳根變紅了。

    “你…你沒事吧,眼睛受傷了!”她聲音關切,還有些羞澀“你一個人?我帶你回去包扎一下好了。”

    姑娘善意十足,她大方地半抱起他,將他扶好,烏列爾擺手想躲,又被熱情地按住了,“別怕,我不是壞人,我家里只有我和我老爹。你跟著我走就好。”

    “不必,謝了。我沒事,我在等朋友。”烏列爾的聲音有些發啞,根本不像沒事。他摔在巷子里無人問津,更不像有什么朋友。

    “在哪兒啊?你那朋友也真夠粗心了,把你留在這里。這里很亂的,騙子小偷很多。”

    “他不是粗心。”烏列爾搖頭,“是我沒找到他。”

    “那……也得養好傷吧,好了再去找你那個什么朋友。走吧。”

    她想牽起烏列爾的手,卻被另一只手搶了先。

    “謝謝你,小姐。”帶著兜帽的男人聲音溫柔,他舉起他握住的烏列爾的手,“我來接我的朋友了。”

    第063章 烏列爾

    烏列爾清醒時, 發現自己動彈不了,他的手和腳都被細繩捆住了。

    無論是在戰場內外,這都絕對是危險的開始, 烏列爾立刻想辦法掙脫。

    “你醒了?”

    愛洛斯輕松的聲音出現在身畔, 聽起來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令烏列爾放棄了掙扎。

    “是。”烏列爾回應他, “抱歉。”

    他緊接著道歉, 身為保護者,甚至不知道愛洛斯與自己身處何處。

    被粗糙地面和冰冷金屬耳環擠壓到的耳骨陣陣發痛,烏列爾聽到木板下轆轆的車輪聲,與馬掌踏地的噠噠聲響。

    烏列爾只記得被愛洛斯從巷口領走時他溫暖的手心,接著在眼疼繼而引發的頭痛中失去了意識。

    “該說抱歉的是我。”愛洛斯回答,他的聲音近了一些。

    烏列爾猜他坐在座位上, 正低頭看自己。

    “其實我是有一件事想和你說, 不得已冒犯了一下, 但我希望你一定配合我。”

    不等烏列爾提問,他提出了他的愿望:“我想和你分開走。”

    “哪段路?”

    烏列爾并不會拒絕這種分頭擾亂敵人的計策。

    在溫曼的地盤上怎么謹慎都不為過,無論是做同行者還是當誘餌, 烏列爾都愿意。

    不值得愛洛斯這樣緊張對待。

    “接下來的路。”愛洛斯說,“到時我們各走各的。”

    烏列爾抬起頭。

    狹窄的空間里, 他感到愛洛斯為避開他, 收回了原本翹起的鞋尖。

    被鎖在人腳邊的感覺并不好,萬幸那個人是愛洛斯,愛洛斯并不會用鞋尖戳弄他,也不會突兀地抓起他的頭發, 愛洛斯很溫柔。

    而且就算他那么做, 也沒什么關系。烏列爾怕的是離他太遠。

    這個異常的安排,就讓他感到不妙。

    “那我們在哪里匯合?”

    “我們不匯合了, 烏列爾。”

    烏列爾愣住,寒風從車門縫隙吹到他胸口,令他渾身發冷。烏列爾早有預料,陡然明白了愛洛斯說的是什么意思。

    愛洛斯要和他分開了。

    沒有人會帶著一個幾乎陌生的瞎子逃亡。

    烏列爾早不該抱有僥幸,沒有提前告訴愛洛斯,本來就是他的錯。愛洛斯的抉擇沒有任何問題。

    只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種情況,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天要和愛洛斯分開。

    鬧市中那一幕重回腦海,烏列爾抓著散發著甜膩香氣的口袋,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只杏仁撻和兩包藥草,愛洛斯消失得無蹤。

    他就連拐一個彎,都有可能弄丟愛洛斯。

    烏列爾不敢想,就這樣讓愛洛斯離開他……

    “我,我可以恢復的,殿下。您還需要我……”

    回應他的是靜默無聲,烏列爾連忙補充,“我有辦法,在包裹里有我的藥。”

    他想,哪怕去找之前那個異教徒,只要有辦法讓他恢復就行。

    只要自己對愛洛斯不是一無是處,就可以留在他身邊了。

    烏列爾匆忙說著,期待愛洛斯看到藥劑能回心轉意。

    “你說銀色這瓶?”愛洛斯顯然已經檢查過他們的包裹。

    烏列爾應聲說是,他一心只在那只藥瓶上。

    液體在玻璃瓶中晃蕩,瓶塞被“啵”一聲拔開。

    愛洛斯嗅了嗅,像是在思考。

    “這藥水,你喝了一半?”

    “是,還有,我還能拿到。”他通過話語聲準確地望向愛洛斯的方向,急切而真誠。

    “你什么時候喝的?”

    “什么時候?”烏列爾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去王宮找您時……”

    愛洛斯久久沒有說話。

    “可這根本不是能治愈傷口的藥,是一種很簡單的毒。前代煉金術士發現它可以用來種出更甜漿果,就被用到植物上面了。如果非要提煉之后給人用,在魔法的輔助下也能強行用來刺激器官,但無疑是透支傷者的身體,這樣下去你才真的會好不了。”

    會好不了嗎?烏列爾知道這東西不會全無問題,但聽他說出來,懸著的心徹底墜落。

    但他擔心的不是自己已經受到的傷害,而是現在,他再沒有方法向愛洛斯證明自己可以恢復。

    不,他還不是完全沒用。

    即便如此,只要這一戰來得夠快。烏列爾還是能通過更多這種藥,在徹底失明前發揮他的作用。

    “無妨,殿下。只要保證您需要的時候,我可以看見,仍能助你摘得王冠。”烏列爾少有地艱難地推銷著自己,盼著愛洛斯能松動,“帶上我好嗎?”

    只要現在不離開他就好了。烏列爾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可以速戰速決,等不需要烏列爾時,愛洛斯也已經安全成為國王。

    到那時,自己去哪里都沒關系了。烏列爾天真地想。

    “不,烏列爾。”一片黑暗中,愛洛斯輕聲嘆息:“我的計劃是,不去白薔薇城了。不需要跟任何人交戰。”

    不去白薔薇城,不與任何人交戰。

    “您要逃去其他地方?”

    “是。”

    遠走高飛。

    愛洛斯困在王宮中時,烏列爾曾經無比期盼這種可能。

    只是愛洛斯的愿意來的太遲了,不光是愛洛斯如今情形危急并不合適,烏列爾自己也不再是那個可以天涯海角保護愛洛斯的人。

    相反,因為一無是處,他隨時都可能會被從馬車里丟出去。

    而后愛洛斯會在四伏的危機中,獨自去到烏列爾一生可能都找不見的地方。烏列爾連待在王城遠遠聽他聲音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愛洛斯什么都不要,更糟的是他什么都給不了。

    一切都是因為今日他的藥失效了。

    要是能多走一點就好了,總比馬上分開要好些。

    既然已經不可能走到最后,那能多一天也好,烏列爾又找到了自己的妥協方案。

    “我仍可以保護您,我是說……不要現在,我們等藥用完再分開好嗎?”烏列爾的聲音幾近哀求,他只要喝下剩下半瓶藥。還可以如常行動,和愛洛斯共處許多天,雖然不確定這次藥效會不會更短。

    愛洛斯似乎搖了搖頭:“我不需要,而且你不能再用它了,最好忘掉這東西。”

    最后的請求也被拒絕。

    “抱歉,殿下,我忘不了。”

    烏列爾挫敗地開口,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在回答什么。

    “是嗎?”

    愛洛斯隨口問了他一句。推開窗格,打算將那瓶藥劑倒掉。

    “別……”

    冷靜早在剛才的對話中消磨得一干二凈,烏列爾嗓音激動,下一刻,他就起身伸手按住了愛洛斯的手腕。

    捆縛烏列爾的繩子早不知何時被松開了,這對烏列爾來說小菜一碟。

    馬車晃動中他肩膀意外撞到愛洛斯,愛洛斯被正面壓制住,脊背貼著馬車廂壁,覺察到一絲危險。

    烏列爾一心放在藥上,當他終于碰到那只瓶子時,瓶子已經倒空了,烏列爾的表情變得絕望。

    他已經徹底無計可施。

    可他不想與愛洛斯分開。

    烏列爾頭低低垂下去,長發蓋在愛洛斯肩頭。

    “殿下,別拋下我,別獨自離開……”他聲音很低,冰涼的唇卻因為距離過近,開闔間偶爾擦碰到愛洛斯的耳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藥水流了滿手,烏列爾死死抓著愛洛斯的手腕。

    愛洛斯感覺似乎正在被人威脅,但卻是威脅他的人怕得渾身發抖。

    “那你得聽我的話。”

    愛洛斯不太客氣。

    烏列爾抿著發白的唇,斟酌著不知該不該應聲。

    “我不會命令你立刻離開。”愛洛斯補充

    “當然,我很聽。”烏列爾飛快回答。

    愛洛斯像是感覺好笑,他低低笑了一聲,“那能不能先把我的手放開。”

    烏列爾如夢初醒,放開了按住愛洛斯的手。

    他后退一步,腳踝沒上完全掙脫開的繩子將他絆住,烏列爾狼狽地摔了一下,好在扶住了座椅。

    一張紙條從他口袋里掉出來。

    烏列爾連忙去撿,他摸索著抓起那張紙,把它塞回口袋

    “那是什么?”愛洛斯問。

    “沒。”烏列爾迅速回答,“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拿給我看。”愛洛斯好奇就要知道。

    烏列爾固執地將那張紙抓在手里,那是默林給他的紙條。

    愛洛斯只要打開,就會知道烏列爾并不是什么高潔的守護者,許多人渴慕著愛洛斯,他只是其中一個。

    還是心計頗多的那一個。

    他怕愛洛斯剛剛許諾不必他立即離開,又因此反悔。

    “聽話。”愛洛斯提醒他剛才答應的。

    愛洛斯伸手等了一會兒,烏列爾還是把它乖乖交到他手上。

    愛洛斯抖開那張紙。

    紙上只有短短幾行,愛洛斯卻讀了許久。

    烏列爾一動不動,直到聽見紙張重新折疊起來的聲音,好像將他的心也折了起來。

    愛洛斯卻沒有把那張紙還給他,而是揣進了自己的口袋。不經意般忽然問他:

    “烏列爾,你喜歡我?”

    第064章 愛洛斯

    從破舊馬車車門縫隙擠進來的風, 呼呼吹動著。

    愛洛斯坐在能望見窗外的位置,等待著烏列爾的回答。

    展開那張紙的時候,愛洛斯很意外。好像膽小鬼走進黑夜里沉寂的墓園, 結果發現白骨們并不可怕, 還正在給他準備歡迎聚會。

    他本以為烏列爾是個與自己無關的人。烏列爾如同被重錘驅使著的機械時鐘, 有著“主人失憶了, 但一切照舊”的鎮靜。

    相反默林那種的表現,才更會讓愛洛斯感覺對方是朋友。

    他見面前的烏列爾因為想退一步,脊背撞在身后的木質隔板上,座位邊緣因馬車晃動而搖搖欲墜的包裹“嘩啦”掉了一地。

    馬車內瞬間安靜。

    “這些東西,我能先撿起來么?”烏列爾輕聲詢問。

    愛洛斯頓了一會兒后回答他“好。”

    烏列爾立刻去撿拾掉落的物品。

    愛洛斯看出烏列爾不太想回答,那多半會故意拖延。

    他隨手拾起掉在一旁的東西, 打算幫幫烏列爾。

    然而烏列爾已經擦凈手指上的藥劑, 他將這次行程所需爛熟于心, 幾乎不受眼盲的影響,很快就收拾好每一樣掉在地上的物件。

    他動作利落,令愛洛斯感到不可思議。

    但轉念一想, 烏列爾想要留下,還需要時時證明自己有能力幫助愛洛斯。

    這件事或許比搪塞一個問題更加重要。

    可到底留在我身邊做什么呢?烏列爾。

    愛洛斯肆無忌憚地, 不甚禮貌地打量著目不能視的烏列爾。

    他一頭長而艷麗的紫發低垂, 搖墜的環形耳墜襯托出脖頸的弧度,修長白皙的手指在粗糙的地面上摸索。由于找不到最后一樣東西,模樣生出幾分無措。

    愛洛斯拿走的是一只盛放火絨的硬木小盒子,烏列爾其實判斷準確, 跟東西掉落的位置幾乎一致。以至于伸手過來, 碰到了愛洛斯的靴子。

    烏列爾立即避開了。

    接著仍仔細地去摸索尋找,從座椅的角落, 到地面,狼狽地一無所獲。烏列爾臉上沒有一絲暫緩回答帶來的放松,反而漸漸緊張。

    即便這樣,他也仍沒有開口求助愛洛斯的意思。

    愛洛斯等著他。

    等到烏列爾第三次找到同一個位置時,他問道:“怎么了烏列爾。是故意找不到,想要拖延一下?”

    “不是的。”烏列爾聲音中帶了一絲低落。

    “那你可以先回答我的問題。”

    烏列爾沉默了一會兒,他微微垂著頭,沒有力氣似的,即便眼盲不需要和愛洛斯對視,也沒有仰起臉。

    “太荒唐了,不是嗎?”烏列爾說完,又解釋道:“連一只簡單的包裹都收不好,卻談論對您的愛慕……請稍等一下。”

    接著他突然想起自己哪里沒有檢查了,飛快去摸對面角落里那個與手臂平齊的弧形置物臺。

    東西其實不大可能掉到那里,那里只有一面愛洛斯用來整理裝扮立置的妝盒鏡子。

    但烏列爾實在太想找到了。

    他低頭去找,門環的尾巴勾住了他的耳飾。

    烏列爾很快伸手撥開障礙,門環拎起又落下,狠狠扯動的一聲讓人聽起來就覺得痛。

    烏列爾看起來的確很痛苦。

    卻是因為他依舊沒找到最后的那只盒子,挫敗出現在他臉上。

    “過來,烏列爾。”愛洛斯叫他。

    烏列爾沒什么猶豫地挨近他。

    愛洛斯撥開紫色長發,觀察烏列爾的耳垂,“流血了。”他順便問出之前就好奇的問題:“你本來沒有耳洞,那天為什么要穿耳環?”

    烏列爾隨手擦去血跡,有些茫然,“因為是那樣準備的,這并不費什么力。”

    愛洛斯審視著面前的人,發覺自己根本沒有好好看過烏列爾。愛洛斯誤以為每一個人都聰明算計,每件事情都是諸位聰明的考量。但烏列爾可笑的傻好像是真的,只對他。

    他拉過烏列爾的手背,指尖一壓將盒子按到他掌心,

    “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愛洛斯說。

    被愛洛斯的手緊緊攥著,烏列爾沒能將手抽回來,愣愣擎著那只盒子。

    愛洛斯好奇,烏列爾回神后會展露出不悅,還是其他情緒。

    但就在這時,一支箭打斷了他們。

    箭矢猛然穿破車窗扎進馬車,正將盒子扎翻在地板上。

    愛洛斯是一個容易專注的人,敏捷的反應不是他的擅長。

    但他被腰間一股大力拖了回來。烏列爾攬住他摔在地上,又立刻換了位置,將愛洛斯擋在身后。

    他們躲開第一支箭矢后,數支箭就都如同沉重的雨點般打在一側的車壁上。

    是誰在追他們,不留他們的活口也可以嗎?

    愛洛斯踢了一腳角落的妝鏡,從它映出的破爛車窗,能看到追逐他們那群士兵身上,是官方的鎧甲。

    他們被發現了。

    馬車一直沒停。車夫是愛洛斯方才花大價錢挑的,經驗豐富,自詡服務都是“特別”的商人。發覺有人追逐,不但沒有嚇得停步,反而飛快驅車往前。

    但車內的兩人也不會因此放下警惕,在轉角處貼近樹叢時,愛洛斯抓著烏列爾飛快跳下馬車。

    藏身在那片枯枝密集的,扎人的灌木叢中。

    愛洛斯漆黑的斗篷卷著自己和烏列爾,安靜到把自己當作馬蹄聲凌亂的樹林里的一塊石頭,等待追兵的離去。

    “……那人舉報也只是說他‘好像’可疑、‘似乎’長著那雙眼睛。隨行者的頭發顏色都不對,咱們有必要出動這么多人嗎?”

    “寧可錯殺不要放過,一顆腦袋就值兩萬枚金幣。你跟錢過不去?瞧,這都不停,肯定有點問題,不是也不白來。”

    為首士兵的談話聲傳進耳里。

    望著他們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愛洛斯想起那兩張通緝令。王宮的人居然是沒想過要他活命的,這和他以為的不大相同。

    愛洛斯沉默地等了很久。

    他確信車夫一定會擺脫追兵趕回來,但懷里的烏列爾動了動,讓愛洛斯想起自己不是一個人。

    “累了?我們可能要走出林子了。”愛洛斯閑來無事,裝模作樣嘆息。這森林可是很大的,憑他們的腳力,走出去天都要黑了,危機四伏。

    “只需要埋伏在前方三十步遠,等他們折返回來,我們搶他們的馬。”烏列爾立刻給出了應對之策,看來早就在心中謀劃過了。

    “你可以?”愛洛斯有些不可置信。

    “嗯。”烏列爾點頭。

    “可我不想去,怎么辦?”愛洛斯又問。

    “您在這里就好,我自己去。”烏列爾依舊目不能視,但恢復了慣有的冷靜。

    愛洛斯很新奇,他還想要繼續發掘一下,聽聽烏列爾的其他對策。

    路的盡頭忽然就傳來馬車的聲音。

    他們的車夫技術高妙地甩開了那群士兵,折返回來接他們了。

    烏列爾略微感驚訝,甚至蹙起了眉頭。

    愛洛斯早有預料,朝他解釋:“錢在你身上,我只給了他一半兒。”

    愛洛斯本是打算感謝車夫的,誰料男人丟掉馬鞭,趁著此處僻靜,對他們倆出手了。

    結果不出所料,烏列爾輕而易舉將人收拾,他們白得了一輛馬車。

    這輛馬車破爛且顯眼,兩人只能卸下馬趕路。愛洛斯本以為眼盲的烏列爾無法騎馬,沒想到由他帶著,竟也完全沒有問題。

    一直到夜間,他們在手繪地圖標記的安全區域,找到一間提供酒水吃食和住宿的小旅店。

    走進這間旅店前,烏列爾拆掉了紗布。他盡量和愛洛斯相同步調,不被看出是個盲人。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烏列爾裝得很像。除了他因為和愛洛斯貼得太近,身體格外緊繃。

    “要喝杯酒嗎?”老板在柜臺后擦杯子。

    “不,我想在這里住一夜。”愛洛斯觀察著一層光線昏暗的小酒館。

    “最好的房間,可以嗎?”老板推銷著。

    “如你所見,我和我的兄弟沒有什么錢。”愛洛斯回答。

    “可我上次看到你們這種打扮的家伙,是出手就是五十金幣的富商呢……”他毫不避諱推銷起這里最貴的房間。

    愛洛斯不缺錢,但也絕對不能被看出來,催眠他算了,愛洛斯打算從口袋里伸手——

    “當然,我覺得你說的房間就不錯。我們很想住,只不過——。”烏列爾將幾枚銀幣丟在桌上,“多的一分沒有,你看著辦”

    烏列爾表現的輕松自然,和旁邊的討價還價的家伙立刻混做一片。

    頭發稀薄的老板點點腦袋,將銀幣劃拉進抽屜。

    “這就給你們開間房,再送你們一杯酒吧。”

    正在愛洛斯思考喝什么好時,烏列爾繼續回答。

    “我不喝酒。”他朝老板伸手,“酒錢還我們。”

    老板忍住很想罵人的嘴,嚷了句“贈的!”

    有其他人站在烏列爾身后,似乎是新來的旅行者。穿得一塵不染,看起來白白凈凈,學著烏列爾的方式訂房,但因為丟出去的是銅幣,他成功換來了老板的罵罵咧咧。

    “真不坐下來喝杯酒嗎?”愛洛斯環顧四周,詢問烏列爾。

    這里不熱鬧,但也不冷清,人人自顧自地喝酒,看起來很安全。

    “不用,您呢?”

    “麻煩一直用‘你’。”愛洛斯小聲說。

    “你呢……”烏列爾知道這是逃亡中迫不得已,但想起曾經的愛洛斯。愛洛斯讓他不必遵循這種專對他的禮數。

    以至于他每次如此稱呼愛洛斯,心里都清楚是在喊自己心愛的人。

    愛洛斯一無所知。

    “不,謝謝。”愛洛斯朝他一笑,躲過周遭的酒鬼。

    “快點兒!再給我來一杯酒。”

    “哎,聽說了嗎?愛洛斯王子在逃亡中啊。”

    “這誰不知道啊,王子殺了國王,真是厲害。”

    幾個醉漢聊著天。

    愛洛斯想靠近聽一聽,袖子被拽了一下。

    “我們上樓吧。”烏列爾拉住愛洛斯。

    “怎么了,頭還暈么?”愛洛斯問。

    烏列爾點頭,“嗯。”

    走到這里這么多天來,烏列爾一次主動說身上有哪些不舒服的地方。

    愛洛斯陪他走上了樓。

    走上樓梯時烏列爾的腳步慢下來,愛洛斯跟著聽到:

    “殿下怎么會殺人呢?是誣陷吧。”

    “肯定是啊!”

    “說不定,反正王位本來就該是他的,偏偏來了新王后,是個人都會難受……”

    老板也搭了一句,“沒他之前的準許和保護我們的生意都做不了,祝殿下逃亡成功吧,干杯!”

    氣氛變得熱鬧。

    直到愛洛斯關上屋門。

    將聲音隔絕在門外,只剩下他與烏列爾。

    愛洛斯向烏列爾描述了一下房間布置,以及面前桌椅的位置。

    他看烏列爾第一個走進去,拉開一把椅子,“望”向愛洛斯的方向。

    愛洛斯才意識到是替他拉開的,無奈上前。

    他們囫圇吃了點食物,烏列爾仍住外間,說是外間,但中間只有一道紗簾。

    被子既不厚實也不柔軟,但比蓋著斗篷與毛毯好許多。

    愛洛斯躺上枕頭,剛才匆忙洗漱收拾,他沒有機會朝烏列爾問出問題。

    現在他可以問了。

    “烏列爾。”

    “我在。”

    “聽說,我殺了我父親?到底發生了什么。”

    在烏列爾的描述中,愛洛斯一直以為自己完全是被人陷害的。今天聽到別人談論,他發覺自己可能想錯了。

    “殿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之前的兩個月,我不在王城……”烏列爾如實回答,但仍沒能解答愛洛斯的疑問。

    “那你覺得我會殺他,一定有理由吧。”

    如果烏列爾不認為愛洛斯是兇手,會直說他不認為。說不知道,意味著他也覺得愛洛斯有可能。

    月色里,烏列爾又陷入了愛洛斯之前詢問愛意時的寂靜。

    那個問題,愛洛斯都還沒繼續呢。

    “我問的問題,你一個都答不上來。是嗎?”愛洛斯突然刻薄起來。

    “不……殿下,但今夜我該出去守夜的。”烏列爾沉默很許久,忽然說。

    愛洛斯為他屢次出現新理由感到好笑,他心思微動,飛快踩上鞋子,拉開紗簾。

    烏列爾正支起身,望見愛洛斯怔愣了一下,接著就就被愛洛斯按回了被子。

    愛洛斯的手撐在他腰側的被子邊緣,將他圈在身下,止住他的行動。

    “哪兒也別想去。你答應過我的,不會違抗我。現在,我要聽實話。”愛洛斯的黑發垂下來,鼻尖幾乎碰到他的鼻尖。

    烏列爾被陡然靠近的愛洛斯逼得躺回枕頭上,他張了張唇,窗外是日漸豐滿的上弦月,月光下,愛洛斯發現他的唇幾乎沒有血色。

    可他好像不是嚇了一跳,愛洛斯覺察到異樣,手挨近他腰間,隔著冷硬的被子往下按了按。

    烏列爾躲無可躲,悶哼了聲抓緊躺椅邊沿。

    愛洛斯拿過燭臺來照,他緩緩掀開被子,看到紅色從烏列爾里衣純白的布料上洇出來。

    上衣之下,是倉促包扎的紗布,剝開來就露出新的,沒有完全處理好的傷口。

    愛洛斯伸手去碰了碰,戒指竟碰到沒能清理出來的利箭殘片,發出細響。

    烏列爾低聲嗚咽,又克制地噤聲。

    愛洛斯心底升起一股怒意。

    “你瘋了嗎?受了傷為什么不說。”

    烏列爾握住他的手腕,“那樣您還會帶上我嗎?”

    第065章 愛洛斯

    烏列爾握得很松, 愛洛斯幾乎不費什么力就把手抽了回來。

    烏列爾抱歉地放下手。

    愛洛斯只是想著,得立刻找工具給烏列爾處理傷口。

    他將燭臺放到床頭的小桌上,“我先給你包扎傷口吧。”

    “我自己來就可以。”烏列爾立刻回答。

    愛洛斯沒理他, 伸手到包裹里翻找。

    他將東西翻得凌亂。卻發覺包裹里的刀不見了。

    正在他思考要到老板那里去拿么?會不會太顯眼。

    就見烏列爾默默從枕下, 拿出了小刀和傷藥。

    “烏列爾?”愛洛斯不解他為什么把這些東西藏起來。

    “本想等你睡著, 自己處理的。”烏列爾回答。這樣愛洛斯不必緊張, 也不必憂慮,甚至不必愧疚。

    “把刀給我。”愛洛斯不由分說。

    他發出命令,烏列爾只能彎過手腕,將刀柄遞到他手里。

    “衣服脫了。”愛洛斯繼續指揮他。

    烏列爾聽得耳熱,他順從地脫掉上衣。

    烏列爾白皙的肌膚上布著好些道傷痕,離肋骨最近的一處, 像是才愈合不久, 灼燒的痕跡格外明顯。

    盡管溫曼大部分的醫師、藥劑們包括愛洛斯, 都不贊同且有心普及,但烙印好像仍是軍中最快速的處理傷口的方法。只是這傷痕未免太新了。

    愛洛斯怔怔望著烏列爾,他不是個有空多愁善感的人, 忽地卻替眼前這個人感覺到疼。

    “傷口不深。”烏列爾半晌沒聽到聲音,忍不住開口描述道。

    愛洛斯沒應聲, 他檢查了烏列爾的傷口。

    烏列爾用的就是戰場上最簡便的方法, 先截斷箭桿。

    因為不能確定敵方的箭頭是什么形狀,一般傷者不可能強行拔箭,會等有條件處理時再拔出箭頭。

    愛洛斯現在要做的只剩最后一步,剖開傷口, 再用小鉗子取出箭頭。

    傷口倒的確不深, 僅僅是沒能找到足夠的時間去處理。現在處理,他要再流一次血

    不過愛洛斯下手很快。

    結束后, 烏列爾拿出的普通傷藥被愛洛斯放在一邊,他找出了最有效的傷藥倒了上去。

    默林專門提過它,速效、且不會太痛。唯一缺點是時間太緊,沒能多配些。

    “您拿的是什么?”烏列爾幾乎是立刻就覺察了不對,“這藥我用不上的,沒必要浪費。”

    “閉嘴。”愛洛斯余怒未消,言簡意賅。

    烏列爾連忙聽話閉了嘴。

    卻他低下頭,鼻息很輕地,幾不可查地哼了一聲。

    “你在笑?”

    愛洛斯滿手是血還擦凈沒給他包扎。

    看到他傷成這個樣子還笑,氣不打一處來,沾著粘稠鮮血的指尖抹了一把他的臉頰。

    “沒有。”烏列爾否認。他伸手接過愛洛斯的手,用落在身側的手帕一點點擦干凈

    “你就是在笑,我聽到了。”愛洛斯不依不饒。

    “殿下關心我,我很開心。可是……”烏列爾轉眼之間冷靜下來,變了神情,“藥給了我,你下次受傷要怎么辦?”

    “藥都已經用了,你是在責備我么。況且我一定要受傷?”愛洛斯不太在乎,抽回手幫他包扎傷口。

    “不敢。也請不要受傷。”

    烏列爾低聲說著,再不開口了。

    愛洛斯包到最后一刻,手停下來。

    他開始有些奇怪,自己為什么這么熟練?

    有誰教過自己?

    一個王子,即便會處理傷口,用上的機會也不多吧。

    愛洛斯對自己一無所知。

    他看著眼前即便淪落至此也要跟著他的人,忽然強烈地,想要知道曾經的自己是怎樣的。

    “烏列爾,你隱瞞我,這事還沒過去。”愛洛斯忽然說。

    “我知道。”烏列爾抬頭,“殿下怎樣才會消氣?”

    愛洛斯不回答,只是繼續道:

    “我想告訴你實話,我本打算在莫爾公國交界附近和你分開。”

    不能不放烏列爾回去治傷,難道對方還要跟著他一起流浪不成?

    愛洛斯開始時打算更晚一點,因為到交界附近時,接應的會是烏列爾的人,愛洛斯起初不信任烏列爾認為避開會更方便。

    但烏列爾失明后,這里反而成了最合適的位置。

    “其實你本可以不用如此,是我沒有將想法都告知你。”愛洛斯為烏列爾的行為總結了理由。

    “殿下本來就沒有義務告知我,不過現在我知道了。那只剩幾天了。”烏列爾似乎只在乎愛洛斯說的期限,“我們現在仍在最危險的一段路,再慢,五天內也要抵達莫爾才行。”

    “烏列爾,我在說你的傷。”愛洛斯對他的分神略感無奈,“總之沒必要憑借這些,改變我的意愿。”

    烏列爾立刻搖頭,“改變殿下的意愿?我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敢。隱瞞是擔心……立刻與你分別。”

    烏列爾說到最后,嗓音有些沙啞。好像說出來,都讓人覺得難過。

    愛洛斯感受到了他的情緒,卻不能明白緣由。

    “立刻與我分別?我本沒有這樣想過,不然也不會詢問你的意思了。”

    烏列爾明顯松了口氣。

    愛洛斯卻繼續說:“可現在,我反悔了。我想我們應該立刻分開。”

    愛洛斯語氣認真。

    他想告訴烏列爾,這樣處處隱瞞他不接受。語氣雖重,愛洛斯卻向來認為自己在商量。

    可對一直恐懼的烏列爾來說,聽到的并不是這樣。

    他以為愛洛斯這句話,就是最后的判決。

    愛洛斯手上正把藥都收進包裹。

    無聲的月色里,只有金屬碰撞與布料摩擦的響聲。

    愛洛斯收好那些散發著血腥味的東西。

    打算起身將它們放回桌上。

    驀地感受到一股大力拽住他的衣角,緊緊攥住那片衣料的手,骨節發白幾乎要將它抓破了。

    但聲音卻小心翼翼,“別走,那我還有話要說。”

    被恐懼籠罩的哀求著的烏列爾,毯子從他身上滑下來,他毫不在意。

    愛洛斯想,自己再往前走一步,這傷口就白包扎了。

    情緒如此激烈,愛洛斯猜想到烏列爾或許誤會了。

    可是愛洛斯好奇,烏列爾會說什么讓他回心轉意。

    于是他抽回袖子,冷淡地問他:“你還要說什么?快點說吧。”

    “我……”

    烏列爾一時竟挑不出先后來。

    他想要說的一生都說不玩,怎么快些呢?

    可即便他想說的再多,今夜之后都沒機會了。

    “讓我聽最重要的部分。”愛洛斯并沒有憐憫他,反而催促道。

    “那好。”

    烏列爾像是終于決定好了最后的告別辭,他打起精神來,努力表現得熱切。

    “只要一會兒就好,我想用一下地圖。”

    愛洛斯一瞬有些防備,如果烏列爾銷毀了地圖,他就真的無法一個人走了。

    但他還是將地圖遞給了烏列爾。

    聽說這是老頭和其他大臣精心設計的,愛洛斯記不清楚大臣名字,但這地圖畫得的確細致,幾乎標示出了所有危險、安全的區域和應對。愛洛斯之前還好奇上面多此一舉壓印和貼飾出的紋理,現在他知道了,它還考慮到了烏列爾有天會失明。

    烏列爾拿到地圖,卻翻到下一頁,下面是張較為普通的世界地圖,標記簡短,但是地形畫的清晰。

    整個西境大陸、東部海島,還有延伸出去的所有國家與土地,都包括在內。

    烏列爾摸著固定在溫曼王城位置的細小的金屬標記,確定著地圖的方向。

    “殿下?”烏列爾喚他。

    愛洛斯不解他要做什么,在他身邊應了聲。

    烏列爾指著地圖對他說:“我們要走的原本是這一條路。但是如果你要去其他地方,可以走另外的路。”

    原來是指路,這還真是走之前必說的事。

    烏列爾竟將告別的內容留給了指路,愛洛斯還以為會說些其他的。愛洛斯感到有些好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聽他說了下去。

    烏列爾先是點了向北的一條路。

    “……走過這里……再向北……”烏列爾向愛洛斯描述著將要走的路。

    愛洛斯聽著聽著,發覺了烏列爾和平常指路的不同。

    他的話變得非常多。

    “向北會越過‘白銀王冠’,那是整個北方乃至這片大陸上最高的山,積雪的火山頂像王冠一樣。

    “有幸登上去的人說,像走進云端。環境豐富,所以那里還生活著許多平日碰不著的動物,殿下可以認識新的朋友了。

    “……接著能在這個小鎮歇腳。我路過一次,這里最安靜,冬夜里木屋屋頂全都披上厚厚的雪,顯得燈光格外溫馨。聽說附近的森林里住著精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指尖沿著路線往上,“從這里越過去到北邊,還是有些危險的。但殿下是最聰慧的魔法師,無論哪里都會受歡迎。當然,如果您不想去北邊,可以換一條路往西走……“

    烏列爾慢慢地將他記在心里的路線,指給他看,“……這條路可以走……但我推薦直接沿著這條路到西邊。不出意外會路過這個小鎮,人們叫它紅葡萄之城。

    “這里的葡萄酒味道特別,之前殿下收到過,有梅子香氣的那一瓶,說想去產它的地方看一一看。它在曾經的國境交界處,從前躲避戰禍的人們,路過一個很美很寧靜的地方,就留在了那里,種葡萄,釀酒,再沒有離開。這樣想來,風景一定很不錯。

    “再往下許多小城,雖然小上很多,但也和白薔薇城一樣古老。這個,聽說每年夏至的時候,都會舉辦玫瑰花的節日,大家愛美,喜歡玫瑰。這里的建筑也都精雕細琢,無論墻壁、立柱,還是花窗,都繁復而美麗。我還聽說那里住著許多魔法師。

    “我猜住在這座城的人一定都很仰慕殿下。”

    他接著指向地圖上的東邊。

    “不過西和北,都還是有被監督、找到的風險。不如東邊,或者南邊,直往南邊需要重新越過王城,暫時不便,而東邊,這條路可以直接到東部海岸。

    “到的時候,剛好在春天吧。聽說那里有整日陽光燦爛的海灘和干凈漂亮的小鎮……這座小城就是那座廣場雕塑是海盜偷來的城,殿下很好奇吧。一定是你想去看的,對么?

    “那你經過的第一個島嶼,可以是這里。這里的居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出門的人去捕魚,在家的人做針線。殿下衣上的蕾絲就是從這里運來的,到處都能見到人們在編織著漂亮的織物。捕魚、鉤織都是不耽誤閑談的活計,殿下喜歡和人聊天吧?

    “接著乘船過去,要到這個港口。這里的特色是食物,添加了當地香料的羊肉卷,在炭火上烤好,酥脆多汁。湯是新鮮撈上來的蝦、蟹肉、貽貝,一起放進濃郁的湯底里熬制的。都是口味特別的烹飪,不知道好不好學。殿下喜歡什么?”

    烏列爾抱著地圖,說著漸漸平靜下來。

    原本緊張與痛苦的氣息,逐漸消散,氣氛變得很安寧。

    烏列爾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分享著,訴說著似乎即將要出發,但其實與他并無干系的旅行。

    愛洛斯望著他,燭火的柔光漫過他鋒銳的側臉。愛洛斯竟不忍心打斷他,直到烏列爾說著轉頭朝向愛洛斯:

    “這就是最后這條路了……您在聽嗎?”

    愛洛斯點頭,忽然想起他瞧不見。

    “烏列爾。”愛洛斯叫他:“你做了很多功課。你很喜歡旅行?”

    烏列爾一愣,搖頭。

    “我只是想,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殿下會去這些地方。所以我就都找來看看。”

    他沒等到愛洛斯應答,抓緊時間繼續道:

    “還有,要是殿下一個人,像今日那樣住店行不通的。用更市井氣的方法,這樣……衣裳也是,老頭送錯了衣裳。等殿下獨自出發,系衣帶會不方便,這種衣服就不用拿上了。不過,也可以考慮帶上一個仆人……“

    他說完靜了一會兒,“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是我。”

    話音落下許久,血珠從他眼下凝落。

    稀薄的紅色浸潤了愛洛斯用來蒙住他眼睛的紗布,打濕他的臉。

    烏列爾感受到愛洛斯拆掉紗布,用帕子擦擦他的臉。

    雖然要分別了,愛洛斯的動作還是很輕柔,甚至下意識徒勞地小心吹了吹他眼皮上結痂的傷口。

    “怎么這么嚴重了?”愛洛斯不甚明白,他接過地圖放在一邊,“先睡覺吧。”

    “不必管我的。我已經說完了。”烏列爾渾身都緊繃著,等待著愛洛斯離去的腳步。

    “可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已經欠我兩個問題了。你要不要回答?”愛洛斯問。

    等了一會兒。

    愛洛斯發現烏列爾根本沒有回話,就在他打算轉身時。

    烏列爾忽然抓住他的手,“……可是,這件事情可能很長。”

    “那在抵達邊境之前還有幾天,過往的所有事我希望你能慢慢講給我。每天講一點的話,到時候應該能講完吧?”愛洛斯問。

    顯然,愛洛斯的意思是今夜不必走了。

    烏列爾欣喜,他忙點頭,“好,今天從哪兒講起?”

    愛洛斯無奈將他按回被子里。

    “睡覺吧,今天的欠著。”

    烏列爾剛緩和的神情立刻僵住了,心也冷了下去。

    他知道愛洛斯慣會安慰人,趁人睡去,而后離開,對旁人來說或許更好。

    但烏列爾只要一想到愛洛斯可能會走,就一刻也睡不著了。

    “我去守在門口,安全些。”烏列爾說著起身,想往門口去。

    “烏列爾。我說我不走了,你不信我?”

    “不……”

    “那好吧。”愛洛斯很失望的語氣。

    “不是的。”烏列爾連忙解釋,“是我實在無法……”

    “過來,睡我旁邊。”

    第066章 愛洛斯

    幾日風餐露宿, 愛洛斯夜里都睡得不太安穩。

    今夜難得睡了個好覺。

    愛洛斯醒的時候,晨曦擠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他的眼睛里。

    他被兩床不甚柔軟的被子擁著, 一旁枕頭上的麻布枕套不見褶皺, 仿佛從來沒有使用過一樣。

    愛洛斯起身拉開隔簾, 躺椅上也空無一人。

    這么早, 床上的另一個人會去哪兒?

    他環顧靜悄悄的房間,發現在角落的寫字臺前,烏列爾坐在椅子上,正支著腦袋閉目小憩。

    愛洛斯的第一個反應,是烏列爾不會不習慣和別人睡一張床吧?

    但瞥見房間里那張躺椅,這想法又被否定了。

    無論如何也沒必要睡在這里, 愛洛斯朝他走過去。

    愛洛斯的腳步很輕, 但走到寫字臺邊時, 烏列爾睜開了眼睛。

    盡管無法聚焦,但烏列爾還是精準地朝愛洛斯“望”了過來。

    “殿下,這么早。是我吵醒你了?”

    青年匆忙站起身, 椅子的木腿在地面上摩擦,發出一陣刺耳的響聲。他立刻停住, 在愛洛斯面前站定, 撈了撈披在肩頭即將掉下去的外套。

    睡著的人怎么吵醒睡著的人?毫無道理的自責。

    愛洛斯打量著烏列爾,烏列爾換了一身不帶血漬的干凈衣服,長發上的紫色更加深了。

    因為身后座椅的阻擋,他站起來后, 反而距離愛洛斯更近, 兩人幾乎稍微低頭就能碰到對方的鼻尖。

    烏列爾頭發上那股染發藥水的味道早已經完全消退,只剩下一股淡淡花香, 夾雜著微妙的苦味,流轉到舌尖剩下一點甜,像是雪松亦或是柑橘。

    愛洛斯很快分辨出來,是啤酒花的味道。

    包裹里一樣東西有這種味道,是助眠的蠟燭。

    愛洛斯往自己床頭望去,小茶杯里燃著的蠟燭此刻還剩下一點飄搖的火苗。

    愛洛斯捏了捏烏列爾的發尾,他看出烏列爾的頭發有部分還是濕的,被指腹一壓,積飽了水的尾端滴下水來,再抿卻又沒有了。

    烏列爾想必在這里坐了許久。

    “明明比我還要早。”

    愛洛斯盯著眼前靜默的男人。

    怎么有這樣的人?點了助眠的蠟燭,睡了不過三個鐘頭。

    “你的傷口才剛處理過,就洗了澡。就不能等一天么?”愛洛斯接著又問。

    “染發劑的效果會消退,要用水來加固。沒關系的,殿下。我已經好了大半。”

    “好了大半?病人什么時候能自己給自己診斷了。”

    烏列爾抿著唇不說話。

    愛洛斯打量著烏列爾,烏列爾像是在斟酌要說什么,忽地想到了,摸過桌上的紙遞給愛洛斯。

    他想了半天竟是拐開了話題。

    這次愛洛斯沒有讓他稱心如意。

    愛洛斯沒有接,而是幫他撥開頸后的長發,讓它們不繼續在他胸口留下淺淡的濕痕。

    “烏列爾,從前我對你很好嗎?”不然為什么要這么努力。

    烏列爾想了很久,像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你對我最好……”

    愛洛斯等他說完。

    烏列爾又補上一句:“從小到大最好的。”

    “所以你一直在期待我恢復,然后像從前那樣對你?”愛洛斯問得毫無情感。

    愛洛斯想得很清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恢復,萬一永遠不會,烏列爾一直執著下去就很沒必要。

    烏列爾卻立刻搖頭。

    “不。如果你想的話,我當然期望你恢復。但不是為這個,你怎樣對我,都沒關系。”

    “可我的問題,是你期不期待我對你好?”

    期待一定會讓自己感覺壓力。

    但愛洛斯想,反正只剩幾天,如果烏列爾開口,對他好些也不是難事。

    烏列爾沉默半晌。

    像是終于說服了自己,“我可以不期待的。”他重復道:“一點也不。”

    “很好。”愛洛斯無話可說,盯著烏列爾道:“那就繼續保持。”

    烏列爾面色平靜應了聲“好”,向愛洛斯遞出剛才那張紙。

    愛洛斯也只得接過來看。

    那是一幅簡略指示方向的地圖。一幅給離開之后的愛洛斯用的,沒有終點的地圖,上面的墨跡甚至還沒完全干透。

    愛洛斯瞥了一眼桌上,烏列爾需要用較厚的紙和較粗的羽毛筆,以使每個字都留下能摸清的痕跡。即便這樣,也要尺子和印章來確定位置。

    烏列爾早早起來,整理了偽裝,又艱難地畫了一幅地圖。

    昨天他說的那些地點都標注了出來,還事無巨細地寫明了要注意的問題。

    “我想我們分開后,你會用到新的地圖。”烏列爾解釋道。

    愛洛斯沒說話,烏列爾就繼續說下去。他摸著地圖,指著上面重點標記的幾個地點。

    “這里有我在軍團時使用的私人聯絡點。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亮出身份,我就能……他們就能將你要的東西給你。無論是錢財還是幫助。”

    “早起就是為了這個?”愛洛斯說。

    “嗯,已經……沒有幾天了。”烏列爾將他們離開溫曼的路指給他看。

    這條路只剩下一小段,通過迷霧森林之后,就會抵達邊界地區。

    他說話的時候,眉間并不是完全舒展的,碎發還蓋下一片陰影,一句簡單的描述被他說的心事重重。

    紫色跟他白皙的皮膚很配,讓烏列爾看起來格外冷清。

    愛洛斯還沒見過他生著紅發的樣子,他還以為天生紅發的人性格會和頭發顏色一樣熱烈。

    但烏列爾好像一直都很沉默,難得說出幾個字,也都帶著些抗拒。

    愛洛斯知道,他好像不愿分別那天到來。

    愛洛斯心里嘆息,他觀察著他灰敗下去的面色,忽然補充:

    “不過我本來就預備好,如果你的傷太重,就在這里再休息一天。”愛洛斯靠近他,隨手撥開碎發,碰了碰他的額頭,“現在你感覺怎么樣?烏列爾。”

    烏列爾怔了一下,沒阻止愛洛斯的動作,但回答得比愛洛斯想的要迅速。

    “我沒什么感覺。不需要休息。”他頓了頓:“那我們立刻出發?”

    愛洛斯忽然覺得,老頭對烏列爾是不是太信任了?

    像烏列爾這么笨的人,若是愛洛斯來出建議,要給他寫滿整整三頁才放心。

    不過既然烏列爾的身體受得了,愛洛斯對行程快慢都沒意見。

    兩人收拾離開。

    烏列爾動作利落,而愛洛斯不緊不慢,在就餐上花了過多的時間。烏列爾既沒有催促,也沒有著急。

    “要不要再給你檢查一遍傷口?”臨出門前,愛洛斯悠悠道。

    “不必。”烏列爾說,“再不走,恐怕就無法混進早晨趕路的人中間了。”

    “稍等一下,我還有一件東西……”愛洛斯說著,門就在這時被敲響。

    烏列爾警覺地往愛洛斯身前站了站。

    愛洛斯拍拍他的肩膀,繞過他,拎起一旁桌上的眼鏡戴上,“好像不用等了。”

    他打開門,門外是剛才詢問早餐的年輕仆人。

    “您要買的草藥,按照您的方法讓廚娘熬制成湯了。”

    愛洛斯將錢遞給他,接了湯碗。

    “過來,把它喝了。”

    關上門,愛洛斯把那一碗散發著苦味的綠色藥汁遞給烏列爾。

    愛洛斯對他的傷還是不太放心,在傷口恢復的草藥配方里挑了個比較容易買齊的。

    烏列爾接過碗,聽了愛洛斯的指示,沒有多問將藥草湯一飲而盡。

    愛洛斯驚訝地望著他,發現他甚至沒有皺眉頭。

    烏列爾當然知道很苦,但是喝一碗苦的藥,對其他事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

    愛洛斯的手卻忽然扶了上來,拇指按上他的唇,像是想要擠進來。

    烏列爾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茫然張了張口,接著被塞進一顆圓圓的東西。

    他用舌頭辨認了一下。

    甜味漫溢在舌尖,是糖。

    “等你的時候,從孩子們手里拿的。忘了給你。”愛洛斯看他小心嘗那顆糖的樣子,帶著笑音問他:“甜嗎?”

    烏列爾沒想到會有糖,認真地點頭。

    “很甜。”

    ·+·+·

    “下一個地點,我們要去見這里的老板,他與因斯伯爵有舊,會接應并告訴我們通過山谷密林的路。那里有迷霧,沒有人帶領寸步難行。”

    馬車上,烏列爾給愛洛斯講述了接下來的行程。

    愛洛斯發現了,烏列爾現在在公事公辦的內容上,話確實變得多了些。

    “可它的標識怎么是這樣的……?”愛洛斯問。

    “什么?”烏列爾停下,不解地轉向愛洛斯的方向。

    愛洛斯握住烏列爾的手,引他去摸地圖。

    被攏住手背的烏列爾有些吃驚,他僵硬地由愛洛斯帶著,生怕多余的動作使愛洛斯松開他的手。

    愛洛斯指尖從他的指尖上按下去,摸到了地圖上面的那塊凸起。

    “烏列爾?”愛洛斯見他沒反應,解釋道:“上面的標注的是房子,圖標卻是圓的。是一個很大的綠色的點。”

    “……是月亮。”烏列爾直到愛洛斯放手好像才恢復呼吸,他摸著地圖上的痕跡,答道:“是綠月亮。溫曼最知名的酒館、賭場、公共舞廳。只要是玩樂,在這里都能找到。”

    “可是沒有其他標識嗎?這要如何在城里找見。”

    “他們說,只要看到它,就會知道是它。”烏列爾回答,“放心,現在是一個不需要社交,又無處可以進貨的冬天。對方一定在店里。殿下只要把戒指戴在指上,老板就知道是找他的。”

    愛洛斯瞧瞧自己戴的一串戒指,原來這么多作用。

    “你說的因斯伯爵,是我的人?”愛洛斯問。

    烏列爾點點頭,“現在是你的人。”

    “他也和你一樣,這么美嗎?”愛洛斯勾起唇角打量他,烏列爾坐得不如愛洛斯隨意,收起的長腿有些委屈。

    “應該不是,從沒有人說過他與美有什么關系。我也一樣。”

    烏列爾給他描述因斯伯爵。

    愛洛斯腦海里出現了一個體型臃腫,目光粘稠,嗓音尖利的男人。

    “但要說他一定和我有什么聯系,血脈上算是叔侄。”

    愛洛斯明白了,“你的家族支持我。”

    “我是私生子,殿下。但是他的家族現在的確支持著你。”

    “現在?難不成是剛支持的。”

    烏列爾思考了一下:“大概十天之前就開始支持了。”

    嗯?愛洛斯覺得讓他講一講自己曾經的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了。

    意外的事烏列爾答得很痛快,他只有五天時間。在那之前如果不能告訴愛洛斯,那愛洛斯可能永遠不會知道。

    烏列爾從他了解到的,重要的事講起。

    愛洛斯聽得聚精會神。

    烏列爾不是個擅長講故事的人,但他的聲音很好聽,讓愛洛斯覺得該將講故事時間留到睡前。

    除去午間睡了一會兒。

    到晚上之前,烏列爾已經將聽說的,與幼年愛洛斯有關的事都講了一遍。

    愛洛斯聽完,發覺一個奇怪之處:

    玫瑰花的香氣,他沒有。

    “現在是五歲,再大一點,六歲就該學會魔法了。”

    “烏列爾,我六歲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愛洛斯笑著問。

    烏列爾完全沒有怯意,坦誠道:“殿下是王子,每個人都知道的很清楚。”

    “那你的六歲呢?我們在何時初次遇到的。”

    “在更早的部分里。”

    “我好像說的是重要的每一件事情。你怎么擅自把它刪掉了?”

    烏列爾連忙搖頭,“事情很小,對殿下來說并不重要。我想曾經你可能也不記得,沒必要講。”

    “可你現在是我在世上最熟悉的人。和你有關的事情。怎么會不重要呢?”愛洛斯聽了半天故事,心情不錯地隨手挑起他一綹長發正打算編成一道辮子。

    就在他準備繼續聽時,窗外的夜色里出現了不一樣的景物。

    愛洛斯看向窗外景致,又遺憾地瞧了一眼烏列爾的眼睛。

    “恐怕得等到晚上了,烏列爾。我們到了。”

    ·+·+·

    他們剛翻過一座小山丘,遠處河對岸那一排依山而建的建筑就玩具似的出現在眼前。

    在所有小房子中間,最顯眼的就是那座綠色的房子。

    等到兩人連沿著橋走近,發現這竟是一座圓亭,孔雀石和青金石被當做立柱用來分割外部的空間,內里的玻璃翠綠,散發出幽幽的光,像一盞巨大的提燈。冬日里一抹濃綠格外突兀,映得背后山尖的月亮都好像要變了顏色。

    “真厲害,因斯伯爵居然認識這樣的朋友。”愛洛斯感嘆。

    “據說老板把所有的錢財都用來建造這里,最終賭贏了。”烏列爾介紹。

    他們走過曲折街道,來到酒館門口,建筑一側掛著一只巨大而明亮的表盤,字和指針都很細小,遠看確實像是月亮,牌子上寫著“旅者之夢”。

    這才是酒館原本的名字。

    酒館前有正穿著滑稽的條紋服飾,臉上畫著油彩的人在抽獎。

    烏列爾聽到邀請的聲音皺了皺眉,從人們面前路過,搖頭說不要。

    愛洛斯也拒絕了抽獎,盡管他們氣氛格外熱烈。

    他走到門前,看到一左一右對開的門上面掛著兩個牌子:

    “喝酒請進。”

    “不喝酒請進。”

    愛洛斯還在思考該從哪邊進,門就在他面前打開了,兩邊都只是這一扇門,并無任何區別。

    熱鬧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比他們經過的所有酒館加起來還要有人氣,人們像這棟建筑一樣,安靜地瘋狂著。

    愛洛斯穿過形形色色的人,打扮古怪的、衣著規整的,外來的商人、剛得空的鐵匠、白色袍子的異國魔法師、不知為什么腦袋正抵著地板倒立拉琴的樂手,酒鬼、賭客,侏儒、高大的北地人。

    現在他們中間還混入了一個王子。

    王子發現前面的圓形戲臺上有一個女人在跳舞,像一只隨風搖曳的蝴蝶,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中空的樓上傳來押注的聲音。

    盡管如此,身邊還是有人在看他和烏列爾。正是因為人太多了,總會有空余的人省出精力來觀察剛進來的人。

    愛洛斯鎮定自若地牽著烏列爾徑直走到柜臺。

    “先生要酒嗎?很便宜的,還是要住店。”這里的伙計穿著體面,還掛著塊懷表在身上,他說完“住店”的選項讓開身形,將身后墻壁上的粉紅色牌子亮給愛洛斯。

    愛洛斯的目光卻落在旁邊的懸賞令上。

    “我想見格林先生。”愛洛斯直奔主題。

    “哪位格林先生呀?我們這里可不是找人的地方,在這里有人犯了罪,一概不負責的。”瘦高的伙計豎起食指搖了搖。

    “老板格林先生,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想要見他。”愛洛斯語氣倒不急。

    “多急的事情?多好的朋友?”伙計警惕地問,一邊無故給愛洛斯上了一杯酒。

    愛洛斯伸出手,連著戒指的細鏈發出響動。他拿住了面前的酒杯推回去,指間的戒指亮得晃眼。

    “特別急,特別好。”

    伙計起初不以為意,但見到他手上的其中兩枚戒指后,立刻變了神色,“請等等。”

    “喂,上酒啊!”客人們催促著。

    他略微停步,命令的周圍的伙計快些上酒,自己轉身離去。

    愛洛斯給自己找了個位置等待,觀察著這間大酒館的布局。

    人實在多,為了避免把他弄丟,他一直牽著烏列爾的手,連落座也沒放下。

    直到臺上的美人忽然開始脫外套,四周響起口哨聲。

    “有人在跳舞?”烏列爾問愛洛斯。

    “你怎么知道?”

    “猜的。”烏列爾朝一旁揚起下頜。

    在這喧鬧的酒館,需得格外專注才能聽清附近的聲音。

    烏列爾因為失明,聽覺異常敏感。

    愛洛斯潛下心來也才跟著聽清周圍人的笑語聲。

    人們天南地北聊什么的都有,多是粗俗的,夸張的。

    但在其中,愛洛斯忽然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哎,今晚在這兒住一夜?”矮個子男人攛掇道。

    “沒錢。”男人瞥一眼柜臺后的懸賞,“真希望他們落到我手里。讓我也當一把賞金獵人。”

    “好久都沒有這么大數額的賞金了,王子殿下也有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撞上。”提出建議的男人應和。

    “嘁,前兩個你是抓不到的。看到第二個了沒,那個紅頭發的,戰無不勝。”

    “他真那么厲害?”

    “肯定啊,那可是烏列爾,他帶著王子早往西逃去金斯利家了吧,怎么可能來北邊?”

    “你們在說這個?”第三個人加入進來,幸災樂禍道:“沒錯,估計現在都到了,正準備集結兵力打去王城呢。”

    “你們倆怎么知道的?不是都說四王子是個對王位不感興趣的煉金術士。”

    “要真是這樣,烏列爾還劫獄做什么!他不是為了官居高位不擇手段么,就算王子真要死,也得奪回王位再死。不然他豈不白跑一趟?”

    “我瞧也是,他可是王城里出了名私生子、婊子。為了能加官進爵,都能出賣男色,據說王宮中就沒有哪個有特殊癖好的貴族沒睡過他。”

    “真的?那真想嘗嘗戰神的滋味。”

    “別吧。男人和男人,惡心死了。”

    “哈哈哈,試試又不會少塊肉,這種人一定活不錯。”

    “懸賞令上畫得也還挺好看的……”

    ……

    流言蜚語一向傳得很快,烏列爾早就聽過多次這些話,但坐在愛洛斯身邊,被迫一起聽著還是頭一回。

    而且現在,他連還手也不能,只能任由它們灌進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起愛洛斯好像喜愛他的時候,他有多糟糕的名聲、過往都被包容。無論發生什么,愛洛斯都在。

    但他現在并不被允許期待這些,原本與他緊貼的,愛洛斯溫熱的手掌也忽然松開了。

    愛洛斯不再牽著他。

    烏列爾的心卻像是被攥緊了,相比起侮辱他的話,那幾個酒鬼先前描述他野心的句子更讓他緊張。他知道愛洛斯本來就對他不大放心。

    烏列爾害怕這會使得愛洛斯提前離開

    他依舊想去握那只放開他的手。

    愛洛斯原本坐在他左側的位置,烏列爾伸出手去摸了摸,卻碰到了別人的衣帶。

    “喂,色鬼!沒事摸我干什么?”耳邊傳來女子的聲音。

    烏列爾忙收回了手,他知道自己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烏列爾不動聲色,他還記得柜臺的位置。

    愛洛斯剛才與他一道來詢問,伙計說不準會為他引路。只要帶他去見格林先生,他就一定能找到愛洛斯。

    烏列爾朝柜臺走去,路上被人撞了一下,但他知道如何偽裝一個正常人。

    他面不改色地走到柜臺旁邊。

    “需要幫忙嗎?需要酒嗎?”柜臺后傳來一個老邁的伙計陌生的聲音。

    烏列爾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他聽到柜臺后傳來的腳步聲。

    “啊,這位大人…不不,這位先生。先生,剛才與你同來的那位呢?”

    熟悉的男伙計走了過來,瞧見烏列爾,連忙上前。

    男人說著,似乎正環顧四周搜尋。

    烏列爾不敢出聲,打算憑借聽他的話語內容,來判斷愛洛斯是不是還在這里。

    伙計的聲音忽然停了。

    烏列爾聽見戒指間細碎的金屬鏈的響聲。

    “怎么自己跑過來了?”愛洛斯輕快的聲音漸近,他走到烏列爾身邊。烏列爾感覺被捏住了后頸,愛洛斯的指尖按了按他脖頸兩側。

    “我以為……”烏列爾說不出口。

    “嗯?”愛洛斯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過,他將手放了下來,“怎么了,我還以為你哪里難受。明明不燙的。”

    “兩位既然都在,那我們就快些上去吧。”烏列爾雖然瞧不見,但知道必定伙計滿臉笑意,“我們老板在等您呢。”

    “走吧。”愛洛斯對烏列爾說。

    烏列爾跟著他邁出腳步,但酒館太大,人聲太凌亂,他有些跟不住。

    在又邁出一步后,他被輕易甩脫隊伍。

    烏列爾的心里仍亂成一團,他還在想愛洛斯是真的不在意,還是表面的和睦只需要再維持到見格林的這一點時間。

    “我的酒變色了……啊啊,杯里怎么有蜘蛛啊?”

    “啊,救命!被咬了一口,這蟲子會不會有毒?”

    “你手腫了……嘶,好冰啊。我杯里有幽靈,救命!”

    烏列爾又聽到那三個人的聲音,但這次是慘叫。

    對別人來說,三個人發瘋般亂跳根本引起不了注意。但烏列爾四周似乎變得好安靜,只剩下三個人叫嚷的聲音,回過神來時,跟前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了。

    就像刻意被丟開一樣。

    烏列爾怔愣地站在原地,心底泛出一些酸澀。

    他剛才被愛洛斯牽著手帶進來,愛洛斯就連從前也很少有機會牽著他。今天他只注意著警惕四周,都沒能認真握著那只手。

    想來有些可惜,愛洛斯應該再也不會牽著他了。

    周圍人來人往,烏列爾聽不到愛洛斯的腳步,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做什么。

    想了想,烏列爾轉頭往酒館的大門走出去。

    不然他在這里被發現,對愛洛斯來說也是麻煩。

    人們擠過他身側,貼著他壓過腳尖,以敏捷著稱的他竟然也沒能躲開。

    但忽然,一只手從一旁伸出,牽住了他的手。

    烏列爾的指骨撞到到冰涼的金屬,被戒指間的細鏈勾住。

    “你走錯方向了。”愛洛斯溫柔地將他牽住,往身邊帶了帶。

    “可以了。”愛洛斯對一旁的伙計說道。

    烏列爾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愛洛斯詢問,他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但現在愛洛斯牽著他的手,帶他邁進了走廊,將熱鬧的人群拋在身后。

    他什么都不想地跟上了。

    第067章 愛洛斯

    “呀, 烏列爾大人,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您還是紅發呢。

    “殿下……則是第一次來這里吧。”

    那道走廊比想象中還要曲折漫長。

    但他們在這條無人的通道一路暢行無阻, 只花了一道煎蛋上桌的時間, 就在一道兩側掛著麋鹿頭骨的房門后, 見到了這里的老板。

    老板格林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 從他間雜著一縷灰白的棕發來看,他的年齡比看起來還要更大一些,那張棱角柔和的面孔保養得很好,過瘦的身材也讓他顯得年輕。

    他原本正在讀信,見到愛洛斯進來那一刻,臉上的驚喜恰到好處。

    將手里的東西丟進抽屜, 格林神情歡快地上前, 他穿著木質硬拖鞋, 踩在手工地毯上發出悶響。

    熱情地迎他們入座后,格林又屏退了所有仆從。包括站在他身邊衣著清涼,紅著臉的漂亮少年。

    愛洛斯觀察著他, 點了點頭,那雙粉紅色眼睛剛好從鏡片上方與人對視。

    格林先生像是得了確認, 熟練地宣傳起來。

    “那可要在這里好好玩兒一玩兒, 殿下從第一層進來的?第一層太簡陋了,往更高處才更有趣呢……”

    格林老板的寒暄很長,他一開口,愛洛斯就仿佛來到了被熱浪侵蝕的夏天海灘。

    格林在屋子里也帶著帽子, 一頂墨綠色的矮禮帽, 身上松松垮垮穿著袖子寬大的異域服飾,盤扣一直扣到立起來的領口下, 耳朵上掛著墜了穗子的繩結耳飾。

    一頭棕發短且細碎,但在腦后又編出一條超出長度的辮子,不到小指粗細,讓愛洛斯想起一種慣常棲息林間會偽裝成枝葉的,樹蛇的尾巴。

    格林摘下帽子按在胸前,“殿下,您知道嗎,我一直盼著能有位王族的人來我的‘城堡’里瞧瞧。”

    他放下帽子,在眾多的收藏品中隨手拿起一柄空白的竹骨折扇,頗為殷勤地為愛洛斯扇了兩下。

    盼望?

    這句愛洛斯倒相信。

    格林看自己時熱切的眼神,仿佛在看兩萬枚金幣。

    愛洛斯略感危險,格林卻正好解釋起來,他俯身朝座位上的愛洛斯湊過來。

    “我呀,從開設這里開始,就在給因斯伯爵提供情報,也算是殿下的手下了。殿下需要什么,包在我身上。”

    需要你離我遠一些。

    愛洛斯感受著這距離,猜想做為商人的格林,會在他心中默數三個數后,自動退開,維持一個親近又不讓人厭煩的距離。

    但就在愛洛斯數到“2”時,另一道聲音冷冷傳來。

    “因斯沒告訴你嗎?我們需要的,只是你來引路,穿過山谷底下的密林。”

    烏列爾無法忍耐格林粘稠的語氣,發話的同時,手里的東西也朝格林送了過去。

    格林只感覺一片陰影靠近,他被這鋒利的氣息嚇得幾乎跳起來,匆忙往后躲開。

    定睛一看,烏列爾遞來的不過是桌上盛糕點的骨瓷碟子。

    格林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恢復了。

    他習慣性向前一步站回原位,但馬上又收回腳,與愛洛斯保持住了距離。

    “知道,我知道的,通過那片密林,我就是為這事出現的,迫使殿下走到這里的家伙們真是罪大惡極。不過,殿下可能要等一等。我最得力的、了解林中情況的手下明日傍晚才回來,沒有他,殿下走這么長的路我可不放心。”

    他不去應烏列爾,只望向愛洛斯,“殿下覺得呢?”

    格林只在對比之下以為愛洛斯好說話些,卻不知道愛洛斯根本不急著去白薔薇城。

    他比他想得更好說話。

    聽說要等到明晚,愛洛斯心中不覺得如何。

    但表現出來的,是蹙起眉頭,一副壓下不滿的模樣。

    格林便趕忙解釋起來。

    “……總之,我這也是為了安全考慮。迷霧森林的路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漫長,只要有人引路,幸運的時候一夜就能出去。我敢保證,五天之內殿下一定會進入莫爾公國的,現在不過是等上半天,您請放心。”

    “我們好像沒告訴你,要去莫爾。”烏列爾立刻問。

    “哎,怎么拿我當成外人呢?經過我這里要去莫爾不是再正常不過的,您不會因為推遲半天出發就懷疑我吧。”格林老板完全忘了剛才的狼狽,他走過去坐下,這次是坐到烏列爾身邊,用扇子給烏列爾扇了扇風。

    “我這可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用的手下不多不是嗎?那家伙替我出去協商地方事務是常有的事,為了等待殿下,我甚至特意讓他快些處理完,只是沒料準行程。情勢雖緊迫,可若我親自帶著你們穿越密林……烏列爾大人,你瞧我這副羸弱的樣子要是拖累了殿下如何是好。”

    格林中氣十足地說出這一大堆毫不相干的話,人也靠過去,上半身探過烏列爾的扶手。

    烏列爾沒有推拒他。

    但格林也沒有再退后,他眼里流露出一種欣賞與貪婪,像是對待剛才服侍在身邊的少年。

    坐在對面的愛洛斯一言不發,靜靜看著烏列爾的反應。

    他在想,格林如果此刻戴著帽子,帽檐一定都已經撞到烏列爾的鼻尖了。

    烏列爾卻只是淡淡“看”著他,瞧來和面對自己也沒什么區別。

    忽然,毫無征兆地,烏列爾伸手扼住了格林的脖頸。

    “唔……別……”格林驚地連忙嚷道:“殿下救我……”

    愛洛斯見他還能說話,知道烏列爾并沒用什么力氣。

    愛洛斯緩了一下,才叫住他。

    “烏列爾。”

    烏列爾立刻放手了。

    格林可憐兮兮地捂著脖子退了后,一點兒都不似剛才游刃有余的模樣,活像被蟹鉗夾了手的廚師學徒。

    “真不好意思,武官的玩笑,很難招架吧?”愛洛斯笑問,他抬起一只手引格林到一旁位置坐好,主人般將茶杯放進他手中,開始回答他的提議,“事情我知道了,但你確定你的人明天傍晚就會回來嗎?”

    格林喘了一會兒氣,他變換神情比戴上一副新的面具還要快,接著就又調整好一副笑臉。

    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

    “絕對,我已經去消息催促他了。我為了殿下要來早做了萬全準備,僅僅沒想到您來得這么快。至于烏列爾大人,這不過是輕飄飄的玩鬧罷了。對吧?”

    明明沒有占到什么便宜,但格林一開口,就好像與烏列爾相當熟絡似的。

    聽得愛洛斯不太喜歡。

    格林又在愛洛斯的詢問下,簡單介紹了迷霧森林的路,和他們的準備。

    “就這些了,愛洛斯殿下這一路會緊張嗎?今夜就在這里輕松一下。

    “就從晚餐吃什么開始吧,我備了一瓶玫瑰紅葡萄酒正合適打開。能設宴款待殿下,我真是有幸。就安排在這里的最頂層,好嗎?這里比外觀看起來要高得多,我保證絕對沒人來打擾……”

    格林先生說著,耳飾上的綠流蘇跟著搖晃。

    愛洛斯越過他,看烏列爾的眉頭一直擰著,似乎不耐煩他的聒噪,在聽到還要共進晚餐后,唇更是沉默地抿成一條直線,顯然他不太想吃。

    “晚餐啊,不必了。”愛洛斯推拒掉磨人、且容易暴露烏列爾眼盲的晚餐,“我們想要休息了。”

    “好好。您瞧我這記性,殿下一定累了吧,咱們先休息,來日方長。我早為殿下安排最好的房間了,烏列爾大人也來感受一下吧,‘旅者之夢’最好的是怎樣的房間以及——”他壓低了聲音,“最好的服務是怎樣的服務。”

    他說完得意地打開桌上的的機關,對著喇叭說了兩句話,來吩咐仆人。

    愛洛斯一進門就注意到了他桌上喇叭一樣的金屬擺件,好像一只圓號,同樣的裝置也出現在樓下大廳的四周。

    原來是有傳聲筒的效果,商人手里的新鮮東西總是最多的。

    使用完,對自己新商品格外滿意的格林先生,還給愛洛斯講解了一下。

    接著他領著他們走到房間門旁,“需要什么都會送到二位各自的房間去的,為了方便殿下通行,這里的通行令也請拿上。”

    他非常大方地將拇指上的玉石戒指摘了下來,靠過來將它戴在了愛洛斯手上。

    愛洛斯不甚在意地伸手,等他低頭吻了吻。

    他心不在焉地思考著,好像不能和烏列爾分開住。

    不然烏列爾眼盲的事情就要暴露了。而且……

    愛洛斯盯著格林低下的頭,他還是覺得不妥,格林并不是他全然能信賴的人。

    格林放下愛洛斯的手退了一步,愛洛斯打算要開口拒絕那房間。

    話到嘴邊,他又突然想知道,烏列爾此刻在想什么。

    放自己一個人在房間?

    況且這里是縱情聲色的絕佳去處,會提供的是怎樣的服務,愛洛斯看格林的表情就知道了。

    愛洛斯看向烏列爾,烏列爾低著頭,像是在斟酌。

    就在格林已經要親自去摸門上的金色把手時——

    “不,今夜我需要和殿下住在一起。”

    烏列爾顯然想好了。

    格林訝異地回頭,在他房間的落地鐘前,一片寂靜。

    愛洛斯含笑望著烏列爾,感到氣氛有趣起來。

    格林先生怔愣過后,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唇,殷勤道:“當然可以,這里周到服務,多少個人在一起都可以,床也很大。”

    烏列爾明顯停頓了一下,他迅速補充道。

    “我得守衛殿下的安全。”

    “噢?只是這樣。”格林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身邊神情平淡的愛洛斯,笑道:“既然如此,大人不該問問殿下的意思?”

    烏列爾沉默著,緩緩轉向愛洛斯。

    雖然中途詢問殿下的意思是不必要的,因為最后結果如何,都只能是愛洛斯做選擇。

    但格林的推銷還沒結束:“愛洛斯殿下偶爾也會想放松一下,對嗎?烏列爾大人同樣,沒必要時時刻刻緊盯著殿下。再說,這里絕不會少你那份,想要什么樣的美人,可以悄悄與我說,我替你在殿下面前保密。”

    格林自覺玩笑開得有趣,美人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商品,他提到便格外得意。

    烏列爾的臉色卻不太好。

    愛洛斯知道他在等自己回答:

    “的確,我們住在一間,不是可惜了格林大人的盛情款待?”

    烏列爾依舊堅持:“可我該當寸步不離。”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愛洛斯完全沒有表現出贊同的意思……

    烏列爾也知道自己的提議格外掃興。

    “殿下,我只是覺得危險……”

    “說到底究竟有什么好危險的呢?”格林搖著頭插話道。

    愛洛斯沒有發出聲音,烏列爾孤零零站在原地。

    他起初覺得自己理由充分,但想到今夜會發生的事,又忽然感到是不是他私心作祟,不想愛洛斯接觸任何人。

    偏偏這是他無權阻止的。

    愛洛斯也會這樣想他嗎?

    他想到自己還在這里掙扎解釋著理由,實在狼狽。提議失敗,也同樣很好笑。

    “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在門外守衛。”

    烏列爾說完陷入沉默,那情形他想想就感覺痛苦。

    愛洛斯笑起來,“主意不錯。”

    烏列爾低下頭,他并不情愿,但還是應聲了,“是。”

    剛開口,就感覺一只溫暖的手按在他肩頭。

    “不過,我的騎士感到危險,怎么能忽略呢。”愛洛斯說,“格林先生還是安排我們在一間,至于你說的服務也全數取消好了,我太不感興趣。烏列爾?”

    “我?”烏列爾答得飛快:“不要。”

    愛洛斯望了格林一眼,“聽到了?都聽烏列爾大人的。”

    格林的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張大了眼睛。

    “明白,我都明白。是我疏忽了,我立刻命人去重新安排,一定讓殿下滿意。”

    愛洛斯不知道他說的“滿意”究竟指的是什么。

    但他說完立刻走到寫字臺前吩咐下去,愛洛斯和烏列爾因此還要等上一下。

    走回來的格林,目光仍在兩人身上打量,唇角簡直勾到了眼尾。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烏列爾不知是感覺,還是猜到了他的神情。

    “還以為外面的傳聞是假的,真是冒犯。王子和烏列爾大人如此要好。 怎么都不說一聲,害我險些壞事。”

    “胡亂猜測對你不會太好,格林。”烏列爾立刻截停了他的話,語氣鋒利得仿佛格林在說的不是他與愛洛斯的曖昧關系,而是在污蔑他們什么大罪。

    “您一點兒幽默感都沒有,殿下從不會嫌騎士大人無趣嗎?”格林被擋住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趕著揶揄烏列爾:“各種時候。”

    愛洛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遺憾他和烏列爾并不是那種關系。

    不過說到是否有趣,愛洛斯倒覺得,這樣的烏列爾比他遇到的所有人都有趣。

    格林表情夸張,語調曖昧,扇子幾乎就要搭在烏列爾胸口。

    烏列爾則因為這句話正在走神,沒能及時避開他。

    愛洛斯想,烏列爾的傷一定還沒好,精神很差是正常的。

    況且現在他們也算有求于人,烏列爾會選擇忍耐更多些。

    “格林先生,水喝完了?”

    愛洛斯忽然指指他手邊才放下的杯子,提醒道。

    他雖然需要格林幫助,但不會因此就對格林本人有所畏懼。一個人要是沒有顧忌,他可以走的路,要多少有多少。

    格林愣住,去看那茶杯里的液體。

    紅色的液體散發著淡淡的光澤,可是格林準備的茶水原本是深綠色的。

    被下毒的恐懼控制了格林,他整個人僵在位置上。

    直到愛洛斯笑起來,伸手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沒喝完的話,還是先處理自己的事,再來關心旁人的私事好不好?”

    格林再去看那杯子,濃綠的水,散發著淡淡的,他精心挑選的藥草的清香,就是一杯普通的茶水。

    愛洛斯正微笑望著驚訝的他。

    格林心有余悸,立刻站到愛洛斯這邊,挽回道:“騎士大人果真是名不虛傳的魅力十足,對吧?”

    “格林先生。”愛洛斯垂眼看他,神色冷淡糾正道:“是我的騎士。”

    第068章 愛洛斯

    我的騎士?

    我怎么習慣得這么快。

    愛洛斯想, 扮演王子與騎士,居然會令人上癮。

    唯一的缺點是他不得不留在這里,面對著保持微笑的格林。

    格林看起來倒是一點兒也沒有不悅的情緒, 還提出要親自領路帶他們去房間。

    最好不要。

    愛洛斯警覺, 他注意到格林正隨意地瞥了一眼烏列爾。

    烏列爾今天假扮了一整天正常人, 在這間房間里發揮得最好。只要不去考驗, 幾乎無法覺察他的失明。

    但如果起身走路,路過嘈雜的地方,想要辨識細微的動作會變得非常困難,很容易被看穿。

    格林并不傻,他的目光頻頻落到烏列爾身上。

    以至于愛洛斯不得不間歇性地引起格林的注意,或是情緒, 再配合一點簡單的暗示。烏列爾是愛洛斯棋盤上唯一的主將, 眼盲的事若是傳出去, 愛洛斯的人望會一落千丈,難保不會立刻失去格林的支持。

    得快些搪塞過去。

    “那未免太顯眼了。我們還有很多機會。這次就盡量平常些……”

    愛洛斯拒絕格林的作陪,順便想拒絕掉之后所有的活動。

    “請放心, 在我這里絕對安全。殿下不需要擔心暴露,這里還有很多您可以獨享的娛樂……”

    格林擅長推銷, 更糟的是, 他好像樂于推銷。

    “格林先生……”愛洛斯努力找出一個順理成章的托詞。

    說不喜玩樂太生硬,說為人愛靜很虛假,說身體不適又是主動暴露弱點。

    “格林先生,你恐怕不知道, 有人天生喜歡安靜。就不能讓我和我的王子殿下獨享這次游覽么?”

    烏列爾突兀地發話。

    理由編得還不錯, 臉上的不耐煩也很真切。

    愛洛斯默默評價著,接著去觀察格林的反應。

    “哎呀……收回我的話, 烏列爾大人也不是木頭一塊。”格林再次露出一個“完全理解”的表情,接著又命令人更換了布置,一面熟絡地調侃:“那下次,可要把愛洛斯殿下留給我啊。”

    烏列爾沒有應聲。

    格林再沒說要陪同,也沒有再邀請他們參與其他瑣事。

    但他依舊柔和笑容卻讓愛洛斯心生警惕。

    格林表現得太過隨和了。

    若專注于身份,忍受他或烏列爾是平常的,可是愛洛斯現在毫無威懾。若說出于恭敬,那格林種種逾距行為又完全不符。

    難道只是商人的習慣?還是說,因為他在愛洛斯這里下了注,便要將愛洛斯當做未來的國王看待。

    更有可能的,是已經準備好背叛愛洛斯,但又不能讓愛洛斯太過警覺。

    愛洛斯掃了一眼墻上的地圖,猶豫究竟要不要信任格林,還是一出去就帶著烏列爾立刻逃走。

    直接闖入迷霧森林,同樣風險不小……

    格林已送他們走到門口,在打開門之前,他猛然停住腳步,轉頭問了一個問題:

    “殿下登基之后,還會記得在下嗎?”

    愛洛斯緊握的手掌忽然就放松了些。

    格林最關心的必須得是這件事。

    對愛洛斯來說,有所圖謀的人才安全。

    畢竟不是誰都是烏列爾這樣的異類。

    就先住一夜好了。

    他順著格林回應下去,打算告訴他當然會記得,登基后甚至會封賞他——

    “自然。殿下從來不會忘卻任何一個人。”烏列爾卻先于他回答,“愛洛斯殿下同因斯商議過,會在王城為你開辟一個新的位置。當然如果格林先生已經賺夠了,那間新店也可以留給別人。”

    烏列爾接話得太快,愛洛斯好笑。

    烏列爾是擔心自己對格林也實話實說,告訴他自己不想做國王么?

    這么不放心他。

    但愛洛斯接下來的回應,印證了烏列爾的說辭,讓格林心滿意足地拉開門。

    領路的仆人帶著他們離開了房間。

    和格林保證的一樣,他們走的路都空曠安靜。

    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

    地毯上鋪著干花,愛洛斯踩上去,完整的花瓣才初次被壓碎,是專為他們鋪的。

    仆人不曾回頭,路上也不見其他人影。

    是不是可以重新牽烏列爾的手了?

    愛洛斯想。

    烏列爾循著自己的腳步走并無問題。

    但愛洛斯手里不抓著他,總是不安心。

    愛洛斯伸手過去,握住烏列爾的手。

    手很涼,和與格林碰面前一樣。

    “謝謝。”

    走出去一段路,愛洛斯才聽到烏列爾輕聲說。

    愛洛斯止住烏列爾的道謝,他好像聽到了前面喧鬧的人聲。

    “噓。”

    愛洛斯一手拉上自己的兜帽,將烏列爾掛在脖頸上的寬檐帽子也戴到頭頂。

    “二位大人,不必緊張。”

    仆人正帶著他們走到一處拱門,寒風從門外吹來。

    面前是一條十步不到的連通橋,愛洛斯跟著往前走去,腳下露天的花園里,一小撮衣著華麗的客人們正在熱鬧歡聚。

    他們的位置很高,夜色里人們幾乎不會注意到三人。

    仆人領著兩人快步越過眾人頭頂,他解釋,穿過這片區域,前方會路過一個小廳,那里可能會有人休息。

    再往前,就是尊貴的客人才能進入的區域,絕不會再有人打擾了。

    還好,愛洛斯心道,不過是路過人多的地方,這還稱不上打擾。

    要是有人在這條狹窄的走廊上與他們照面,那才算真的打擾。

    正在這時,前方右側昏暗寂靜的休息廳跑出了一個匆忙的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華麗禮服的男人,他像是被什么追趕,完全沒有注意到走廊深處的愛洛斯三人。徑直橫越過他們面前的十字走廊,往左邊向下的扶手樓梯處走去。

    通往樓梯的那道拱門前沒有點燈,光線昏暗。

    愛洛斯聽到仆人在他路過后,松了口氣。

    但緊接著,男人身后,一個戴了墨色羽毛面具,拎著厚重紅色裙擺的女人追了出來。

    她也沒有左顧右盼,專注于他們兩人的追逐,直直往拱門的陰影處跑去。

    接著,兩人牢牢抱在了一起。

    仆人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進退兩難,一面他被交代過,千萬不要讓人打攪到身后這兩位客人。

    一面出于工作素養,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自覺放輕放緩腳步躲到了陰影里,不愿打擾前方的那對男女。

    一時間場面頗為尷尬,他的額頭都沁出了汗珠。

    愛洛斯則很有興趣地望著那道拱門,其實即便十幾步之遙,但光線太暗,看得也不會太清晰。

    可是這里太安靜了,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清晰可辨。

    烏列爾也察覺了異樣,他安靜地,不明所以地停下腳步。

    三個人都很禮貌,但又不完全禮貌。

    因為走廊邊緣的兩人不僅沒下樓,也有發現他們,還以為四下無人,肆無忌憚地調起情來。

    一個身影被將另一個身影用力按在墻壁上。

    空氣中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

    “抱緊我啊。你之前的情人從來沒說過,你無趣嗎?”

    好耳熟的話。

    這句夾雜著喘息的,嬌媚的話語清晰地傳進愛洛斯耳朵里。

    愛洛斯這才發覺,被按在墻壁動彈不得的是那位男士。

    “在你之前我沒有情人……唔……”男人冷淡的聲音終止了。

    月光從他們身邊的窗格照過,愛洛斯能看見女人小巧的手與一截白皙的小臂。她捧著對方的臉頰,熱烈地吻著他。

    寧靜的走廊里傳來曖昧的水聲。

    三個人仿佛被海妖石化在原地。

    愛洛斯腦海中乍然浮現出另外一幅關于手的畫面。

    那是一只有力的手,從蒙蓋著的層疊的床帳中露出骨節優美的手指,攥皺那片暗紫色的布料。

    在那只手上,一枚嵌了粉紅色寶石的指環閃著幽幽的光芒。

    寶石的顏色,就好像愛洛斯的眼睛。

    愛洛斯無意識摩挲著指背上的小傷,忽地發覺自己攥著的是烏列爾的手,他狐疑地將它拎起來瞧了瞧。

    烏列爾的手上什么飾物都沒有。

    卻有幾道細碎的傷口,證明世上確實有過這樣一只漂亮的,累累傷痕的手。

    他記憶里的,是烏列爾的手。

    愛洛斯努力想拼湊起之后的部分,可藏在那畫面之下的,是床帳后沙啞綿長的喘息。

    這一幕攪和著面前的瑣碎響聲,在愛洛斯腦海里揮之不去。

    走廊里,愛洛斯心虛地松開了烏列爾的手。

    烏列爾不知道愛洛斯為什么突然松手,是什么事惹他不高興了么。

    還是愛洛斯想起剛才那些人的流言蜚語,又或者前方的那對男女,讓愛洛斯感到心煩?

    烏列爾的氣息更輕了一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到最低。

    但他們就站在這里等待那對幽會的情人路過么?烏列爾很容易就想到,繼續放任下去,在他們面前會發生什么。

    “親愛的。”

    愛洛斯叫烏列爾的時候,挨近了他。

    “這里應該沒人吧?別怕,不會有人發現我們的。”

    愛洛斯轉過頭來,他的嗓音里含著笑意,伸手將烏列爾的長發攏了攏,推他靠近墻壁。

    烏列爾被他按住,茫然地愣在原地。聽到愛洛斯的聲音時,烏列爾心臟狂跳,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愛洛斯想起來了。

    他聽過愛洛斯說這樣的話。

    愛洛斯全無所知,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不遠處的人聽到。

    前方拱門里傳來細微的抽氣聲,接著,一片寂靜。

    不過那對情侶只是屏住可呼吸,仍然沒有離開。

    愛洛斯還得繼續。

    “不,會有人經過的。去樓梯那里?”烏列爾開口回答。

    “怎么這么膽小,不過……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會同意。”愛洛斯立即接道,同時往有光線處邁了一步,佯作往那對男女停留處移去。

    凌亂的腳步聲,迅速出現又消失在向下的階梯上,他們逃似的飛快離開。

    愛洛斯有點喜歡上烏列爾的配合了,他放開烏列爾,笑得像惡作劇得逞的孩童。

    “我們走吧。”

    “這……”

    愛洛斯已然邁步往前,領路的侍者忙揉揉眼睛,跟了上去。

    ·+·+·

    在愛洛斯的話語里,烏列爾得知他們今夜居住的房間有一扇奶油般淺粉色的房門。

    仆人在一旁恭敬傳達了:“房間里的一切您都可以使用,甚至帶走。所有東西,它們都是為您準備的。”

    “是嗎?替我謝謝格林先生,我會記得帶的。”愛洛斯笑著應了聲。

    他們走進房間,愛洛斯將門關合,四周徹底寂靜下來。

    愛洛斯放下的手,撞到了烏列爾僵硬的手臂。

    烏列爾的心跳快了些。

    門關上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

    終于到了與愛洛斯獨處的時候。愛洛斯會問他什么?

    他一想到要和愛洛斯解釋那些醉漢的猜測,就從胃開始感到一陣不適。

    “烏列爾。”不出意外,愛洛斯叫住他。

    “嗯。”烏列爾飛快應聲。

    “你剛才,以為我會和格林說什么?”愛洛斯問得很隨意。

    烏列爾完全沒料到愛洛斯會問這個。

    一經回想,他的精神仍無法放松。烏列爾當時并未多想,本能地代替愛洛斯做出了最好的回應。

    “是我多話,殿下。我只是擔心……被他得知您的計劃。”

    擔心的不是愛洛斯會出錯,而是出錯對愛洛斯造成的后果。

    原來烏列爾也有話術天衣無縫的時候。

    “烏列爾,你這樣講,我就一句都責怪不了你了。”愛洛斯玩笑道。

    “怎么不能責怪?”烏列爾自然地去幫愛洛斯脫去外袍,衣架布置在門口慣常擺放的位置上,他輕易摸到一邊處理好,一邊仔細想了想:“可以說的太多了。”

    “比如呢?”愛洛斯好奇追問。

    烏列爾抿了抿唇,認真地數。

    “多事、自作聰明、冒犯殿下……”

    他沒什么期待的,麻木地像是在批評著另一個人。

    愛洛斯沉默地聽著,這不是他想聽的,他也不會因為烏列爾貶低自己而被討好。

    烏列爾說到一半,愛洛斯就打斷了他。

    “既然這么重的罪,那該怎么辦?”愛洛斯永遠語氣輕快。

    “遵循您的意愿。”烏列爾熟練地回答。

    “想不出來,輪到你想了。”愛洛斯毫無停頓,他根本就沒想。

    “責罰就是了。”烏列爾平靜地說出來,似乎也沒什么好痛苦的,畢竟他的選擇本就不多。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愛洛斯遺憾地回答,“我罰你……”

    烏列爾專注地等待著。

    一雙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烏列爾感到身上的斗篷被解開了。愛洛斯幫他脫掉外袍,丟在了木質衣架上。

    “罰你放輕松點兒,烏列爾。”愛洛斯笑著走去桌邊,“心緒不寧,傷也會不容易好。你太緊張了,就算格林真有問題,我們也已經來到了這里,總有應對的辦法。”

    愛洛斯以為他在擔憂這些。

    烏列爾跟著走過去,心里卻沒有多一些輕松。

    只要愛洛斯還沒問出那個問題,他就會一直處于忐忑中。

    他閉了閉眼,干脆主動問道:

    “殿下,就沒什么想問的嗎?”

    “問什么?”

    愛洛斯知道烏列爾想讓他問什么。

    無非是大廳里聽到的懷疑的話,如果只是貼近愛洛斯,就讓烏列爾遭受這些議論未免太可憐了,愛洛斯覺得沒什么,甚至幫他出了氣。

    但此刻他意味深長地問道:“你想解釋一下剛才那些流言,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

    烏列爾張張口,欲言又止。

    愛洛斯猜對了前一半,他想解釋,但……真的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嗎?

    愛洛斯的問法,卻讓烏列爾心里萌生出另一個想法。

    他可以直接說“是”,認下這句話。

    王子說不定根本不需要他繼續解釋,就這樣搪塞過去吧。

    直到他們分開,烏列爾也不會被戳穿。

    不用向愛洛斯剖白他的過去了。

    正在猶豫的時候,愛洛斯沒等他回答,說了下一句:

    “你說出來,我也未必會信。”

    一句話,讓烏列爾懸起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我該……如何呢?”

    =

    “你總要將所有事情一一講給我聽,再由我自己判斷。

    “故事講到哪里了?今夜是不是該講講看,你是如何認識我的。”

    愛洛斯一無所覺,輕快地說著,坐到圓形的茶桌邊。

    半晌,他發覺烏列爾沒有回答。

    烏列爾只是站在那里,和旁邊的衣架沒兩樣。

    “怎么了?”愛洛斯不解。

    “沒什么,我都會講。”烏列爾悻悻回答。

    愛洛斯“嗯”了聲。

    對烏列爾,除了他的別無所求讓愛洛斯迷惑,其他沒什么不滿意的。

    壁爐里的火在他們進屋前就已經生好,桌上的茶水也是最適宜的溫度。

    烏列爾只需要坐過來就好。

    愛洛斯盯著看烏列爾,烏列爾正挪動腳步,將手撫上墻壁。

    每當走進陌生的地方時,烏列爾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清房間的布局,丈量出哪里是墻壁,哪里是窗口。

    還要摸清一些重要家具的位置,比如床和寫字臺。

    愛洛斯見狀,總會出聲提示他,這兩日他們都是這樣配合的。

    “再往前一步,你會踩到一塊長毛地毯。”

    愛洛斯向烏列爾耐心爾描述。

    環顧四周,這間單層房間的面積足有上次居住的旅店房間五倍大。

    一進門就會被正中間的床榻吸引目光。

    深色的紗質床幔,蒙蓋著紅色天鵝絨的床鋪。在床腳邊緣,層疊的蕾絲和繡了過多花朵的絨緞垂在地上,像是融化的蠟淚。

    一定很襯白皙的肌膚,愛洛斯猜想。

    地面上鋪灑著秋季留下的半干的花瓣,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桌椅、書柜、甚至柜子里的書籍都是統一的淺紅色調,像是兌了牛奶的葡萄酒。

    蠟燭錯落地燃著,整個房間都被一層柔軟曖昧的光暈籠罩。

    幸好烏列爾看不到,愛洛斯吹熄了桌遍單純用來裝飾的蠟燭,免得烏列爾碰到。

    烏列爾還沒走過來,他扶著墻壁經過一幅油畫,露骨的油畫。

    他的手按到畫框,迷惑地抬頭。

    “你摸到了一幅畫,畫的是……”愛洛斯開口描述。

    話到嘴邊,有些不知該如何形容。

    畫上豐腴的貴婦被手帕蒙住眼睛,在春日花園里玩著捉迷藏的游戲。

    身后的男人幾乎要將手放在她的腰上,藏在她腳邊的一個也盯著她蠢蠢欲動,一邊伸出一只陌生的手,似乎想要掐走插在她胸前領口里的花。

    烏列爾目不能視,從這幅畫底下走過,與畫中人一樣伸出手來摸索。

    “畫的是……什么?”烏列爾茫然。

    “美人。”

    愛洛斯遲疑半晌,才說出來。

    當他走到角落的寫字臺旁,即將摸到旁邊的椅子時,愛洛斯忽然叫住他,“不可以坐。”

    烏列爾點點頭,繞開了椅子。

    愛洛斯松了口氣,很想當面罵一句格林。

    他快步走過去,路過玻璃桌面的寫字臺,走近那把造型奇特的情人椅子。從有弧度的扶手邊,撥開金色的踏板。

    愛洛斯盡量不去想坐在椅子上的人將腳踩上去的畫面,他只擔心烏列爾撞到椅子時會吃驚。

    愛洛斯也沒空腹誹他們倆到底為什么會住在一間專門為情人打造的房間里。

    因為一旁烏列爾的手已經摸到了壁爐邊的柜子。

    愛洛斯瞥見那上面的東西,閉了閉眼。

    他趕到烏列爾身邊,但烏列爾已經碰到了上面的東西。

    一只玫紅色的寶石紋路的玻璃瓶。

    里面晃蕩著淺色粉末。

    “殿下?”烏列爾覺察到愛洛斯站到了他身邊,誤以為愛洛斯要來幫他辨認,“這是什么。”

    愛洛斯眼疾手快撕下底下意義不明的愛心標簽,這屋里還能有什么好東西?當然是催情劑。

    “一種……迷藥吧。”愛洛斯隨口說道,反正這也不算錯。

    他正忙著伸手去將接下來烏列爾可能會接觸到的,柜子上的其他東西都收進下面的抽屜。

    愛洛斯的手很快,當他看著烏列爾伸手向空空如也的柜子時,松了口氣。

    誰料想烏列爾的手在即將觸碰到木板邊緣時,忽然向下,摸進了打開的抽屜里。

    “……”這次愛洛斯真的來不及了。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最先觸碰到的是一條皮質的軟鞭,往近旁摸去,又被冰涼的金屬鎖鏈糾纏住。

    烏列爾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從鐵環底下分辨出一只帶著絨毛的羊眼圈。

    他表情變了變,將它們全都丟回去,手也縮了回來。

    “格林還真是膽大的男人,敢開這種玩笑。”烏列爾轉向愛洛斯,鎮定地說道。

    愛洛斯也表現得很坦然,“這樣也好,不會有人懷疑我們。”

    氣氛莫名陷入一陣沉默。

    愛洛斯盯著烏列爾,再次想起那只白皙的手,烏列爾的手被黑色鎖鏈糾纏住時,迷人得像一幅畫。

    真是冒昧。

    愛洛斯心底對自己評價道。

    但想著,卻又看了一眼烏列爾的指尖。

    烏列爾一動未動,他也怕自己的想法被看見。他想的是:這里的這些東西,愛洛斯都沒使用過。

    這是整個酒館里最奢華的房間,家具昂貴,布置精心。一切都準備萬全,好像如果不在這里睡上一夜,都有些對不起這間屋子。

    如果王子沒有失憶,自己也沒有眼盲。

    那說不定……

    可惜,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們倆根本也不會在這里。

    “需要換房間嗎?”烏列爾還是問。

    “需要換房間嗎?”

    愛洛斯與烏列爾同時問出一樣的話。

    愛洛斯笑出了聲,顯然他們都不用。

    烏列爾則不知所措地站著。

    ·+·+·

    熟悉過屋中的布置后。

    烏列爾發現這里連浴室都比別處的臥室大,卻沒有留給仆從的房間。桌上有袖珍的傳聲筒,想來是安排在傳聲筒的另一頭。

    本該擺放躺椅的位置空空蕩蕩,不過地板上地毯干凈柔軟,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

    烏列爾不知道會被安排在哪里。直到睡覺時間,愛洛斯看著站在地毯上的烏列爾。

    理所當然地問:“床這么大,你還想睡在哪里?”

    愛洛斯穿著白色的睡袍站在窗邊,雪已經不再下,深藍的夜色里,遠處的高山頂端還是雪白。

    他鉆進被子里,等著烏列爾的“睡前故事”。

    這是愛洛斯最喜歡的時候。

    聽故事的時候。

    這也是烏列爾最頭痛的時間。

    想要解釋那些流言蜚語,就要退回烏列爾的從前,講述一系列糟糕的故事,不管對他還是愛洛斯來說,都很糟。

    不想講,可也跳不過。

    他講到愛洛斯的夏天時,語調緩慢。

    像是在回憶,實則是忍不住拖延。

    愛洛斯不知道自己從花園走過這種事有什么好回憶的。

    “……所有花都開了,殿下的魔法讓人驚嘆。”

    “然后呢?”愛洛斯問。

    “然后……王后得了急病。”烏列爾小心地回答。

    愛洛斯沉默了一下。

    “烏列爾……有沒有人說過,你講故事的時候和命運一樣,從不鋪墊。”

    愛洛斯毫無印象,但對之后發生的事隱隱有些猜測。

    盡管一片空白,可烏列爾講述葬禮的時候愛洛斯仍能感覺到壓抑。

    人們的故事里一定會有這一章節,但在這部分還沒出現時,所有人都不承認它會來。

    “殿下。”烏列爾從被子里坐起身,摸索著將手放在愛洛斯手上。

    愛洛斯手背上一暖。

    卻驚覺失去了一切的人是自己,如今只剩下烏列爾在身邊。

    “他們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你不會覺得我會為陌生人傷心吧?”愛洛斯抽回手,“你想安慰我?”

    烏列爾回答他的話時多是遲鈍的,和他平時敏捷的模樣完全不相符。

    他半晌應了聲:“可以嗎?”

    “繼續講。到現在連你與我的遇見都還沒講到,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愛洛斯避開了關心,刻薄地追問:“為什么說的和做的不同,說了要言聽計從。但沒有一次聽話,你就這樣對我么,烏列爾?”

    烏列爾也不想,但要他再講一次,再剖白心事,再感受一次等待愛洛斯回應的忐忑,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努力過不止一次,來到愛洛斯身邊已經是莫大的勇氣。

    但那么多次,就好像從水里撈月亮,留在他手中的什么都沒有。那些努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再讓他嘗試一次,他也不能比從前做的更好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有太多事,不知道怎么講給你聽。”

    烏列爾收回手,甚至想挪得遠一些,縮到了床邊。

    他被愛洛斯按住,烏列爾看著像是疼得發抖,但愛洛斯知道,自己只是把險些摔下去的他撈了回來。

    烏列爾似乎過于不安了。

    “那些鎮定的藥不會是給你帶的吧?”

    愛洛斯撫摸著他的肋骨邊緣蹭開的紗布,嘆息道。

    烏列爾立刻清醒。

    愛洛斯沒有不快,他綁好紗布的末端,重新躺回枕上:“我可以不聽你不想講的內容。”

    “不……我都會講給你聽。”

    烏列爾冷靜下來,他講述起自己的記憶,打算將有關他的一切和盤托出。

    等他收拾好心情,重新講起,再不略過任何內容。

    “……在那之后我被迫留在王宮,王后的葬禮上,我遇見了你……”

    講著講著,烏列爾停住了。

    他聽到身邊均勻的呼吸聲。

    愛洛斯睡著了。

    愛洛斯是真的將它們當成睡前故事在聽。

    那也很好,烏列爾想。

    愛洛斯沒必要聽得太專心,曾經的事對愛洛斯來說都不重要了。

    烏列爾在他身邊安心地躺了一會兒,聽見窗外貓頭鷹的叫聲。

    月光會灑落在林間,照亮它的羽毛。

    想到這里,他下床檢查了一下他們包裹。里面的確有許多藥劑,愛洛斯說得沒錯,老頭之所以拿了這么多藥,就是因為沒來得及配制出烏列爾需要的藥,鎮定與麻痹都是止痛的辦法。

    老頭把這些半成品留給了愛洛斯。

    只是他應該沒料到他們相處的時間如此之短。

    愛洛斯也不會知道的,或許還沒等用上,他們就分開。

    他隨手將抽屜里玫紅色的藥瓶也揣進了自己的口袋,烏列爾總感覺不安,多一瓶迷藥也好。

    馬上就又要月圓之夜了,萬一用得上呢?

    第069章 愛洛斯

    醒來的時候, 愛洛斯嗅到一股草藥的氣味。

    他還沒從眼前的房間的布置中反應過來,半晌才想起昨天發生了什么。

    烏列爾就坐在床腳,背對著他, 露出弧度優美的肩頸, 他似乎被什么難住了, 連愛洛斯醒來都沒有注意到。

    愛洛斯從背后抓住他的手, 烏列爾才錯愕地停下。

    “你醒了?”

    烏列爾的頭發濕潤著,與昨天早晨如出一轍。

    “顯然,你不會想說自己什么問題都沒有吧?”

    烏列爾低下頭。

    他今天不小心讓傷口沾到了水,正在處理。

    他等待著愛洛斯的責怪。

    愛洛斯只是讓他躺下,擦重新干凈他的傷口,上藥包扎。

    “疼不疼?”愛洛斯脫口而出。

    “不疼。”

    烏列爾這么說, 愛洛斯就沒再問。

    等洗干凈手上殘留的藥粉, 愛洛斯也徹底清醒了。托這些藥的福, 烏列爾恢復得比普通傷員快。

    傷口也沒有撕裂或者損傷,這已經是最好的發展。

    只是不知道進了森林里會不會碰到麻煩,今天該是讓格林多帶一些人手。

    早餐過后他們做了一點偽裝, 出去轉了一圈。

    白天的“綠月亮”像是從山上落了下去,安靜不少。

    但無論是喝酒, 還是游戲, 他和烏列爾都參加不了,很快便回到房間。

    閑在房間里無事可做,對愛洛斯來說他還能看看風景。

    從窗戶向外面望去,看到的是鎮外那片美麗的水域, 歡鬧的人群被隔在玻璃外。

    愛洛斯還能看很多次這樣的景色, 獨自一個人。

    他看向眼盲的烏列爾,給烏列爾描述起外面的風景。

    烏列爾似懂非懂地聽著, 無論什么樣的風景,他都流露出那種好奇的神情,使得愛洛斯也平靜下來。

    等到中午一過,人聲才漸漸出現。

    可愛洛斯和烏列爾等待的卻一直沒有來。

    在“綠月亮”的所有客人里,只有愛洛斯和烏列爾毫無享受的心思,一心想著快些離開。

    愛洛斯心里總覺得不安,但他想起烏列爾緊張的樣子。

    便沒有再將這點憂心分享出來。

    下午茶時間,來送點心的是一個陌生的女仆。

    愛洛斯盯著時鐘隨口問道:“上次來的時候,還是戴蒙先生來服務的。”

    據他所知,格林等待的手下正是這個名字。

    “大人請慢慢享用。戴蒙先生去了城中,應該今日就能回來,晚間仍是能見到他的。”

    “那真是不錯。”愛洛斯平靜地追問:“隨他出去的格林老板也一起回來嗎?”

    仆人一愣:“是的吧。呃……”

    愛洛斯盯著她忽然猶疑起來的表情,放下了茶杯。

    在仆人背影消失在門外后,愛洛斯嘆了口氣,伸手戴上自己的鏡片:“壞消息,財政大臣烏列爾卿。錢袋給我,得去雇一輛馬車,我們要走了。”

    ·+·+·

    離約定出發的時間早了整整一個鐘點,愛洛斯與烏列爾出現在格林辦公的房間。

    愛洛斯和烏列爾剛在“綠月亮”的門口站了一會兒,還沒走出這條路,就被守衛“請”了上來。

    “哎呀,殿下這是要去哪兒?”格林聽見仆人的傳報十分匆忙地迎出來,連帽子都沒戴,甚至衣上的褶皺也沒有撫平。

    愛洛斯自如地坐到扶手椅上:“下樓走走。”

    “這可太危險了,我早說派人帶您四處逛逛。怎么偏偏獨自出去,不如我們稍后就去逛一逛……”

    “你的那位手下,他人呢?”愛洛斯直接問道。

    “他?他馬上就到了,別急,昨天沒好好款待你們,今天可不能錯過了。臨走前我特地準備了一些這里的特色菜肴當做晚餐,咱們吃完再走?戴蒙他……在換衣服。”

    格林自顧自說著,斟了一杯茶水。

    愛洛斯盯著玻璃茶杯里浮動的綠色葉子,聽著他反復請愛洛斯稍安勿躁的話。

    男人說得情真意切,接著竟直接出門去吩咐人下去準備。

    “那我親自去詢問一下,殿下稍等。”

    格林不由分說,幾乎是跑了出去。

    留下愛洛斯和烏列爾在房間。

    格林離開了,但門口的守衛還在。

    方才愛洛斯就發覺有問題,他隨口一問格林是不是和戴蒙一道,仆人本該如實回答。

    但她答過了戴蒙的消息,輪到問起老板格林時,卻選擇了順著愛洛斯扯謊。

    愛洛斯只能想到一個可能。

    就是格林交代過他們要如何回應他有關“戴蒙先生”的問題。

    這樣,等愛洛斯問出了其他問題。

    仆人們才會慣性地猶豫:這個問題沒有交代,是不是也要一起保密呢?

    至于為什么要交代戴蒙的歸來時間,就是讓愛洛斯懷疑的地方了。

    格林如果真心實意,沒必要專門讓所有人蒙蔽愛洛斯。

    愛洛斯站在房間的角落,環顧四周,思考著如何帶烏列爾逃走。

    格林說得情真意切,愛洛斯都快要相信,并且等他回來了,但那顯然太天真了。

    愛洛斯專注地上下打量,就在低頭看到自己的鞋子時,忽然感到不對勁。

    奇怪的感覺吸引了他。

    到底是哪里呢?

    幾乎是立刻,他注意到在格林一絲不茍的房間里,那張原本放置規整的地毯歪了。

    地毯與桌椅形成了一個微妙的,讓人看到就略感心煩的傾斜角度。

    只有扶手椅底下的地毯還端端正正,而貼近邊緣的地方則堆起一點褶皺。

    仿佛是有人轉身的時候,用了很大的力,扯動了地毯。

    愛洛斯忍不住走到那塊皺起的地毯上,模仿了一下那個踩亂地毯的人站立的位置,發現自己正立在壁爐面前。

    壁爐是封閉的,外面罩著一道固定的雕鏤著花紋的金屬擋門,愛洛斯試著像其他門一樣去打開,紋絲不動。

    那格林原本站在這個位置是做什么?

    愛洛斯逆著腳下的紋理,轉向壁爐的方向。

    他開始期待這里有一條密道。

    壁爐上陳列著一排收藏品,愛洛斯一眼就看到一面寶石雕刻的鏡子。

    從那里面映出愛洛斯的樣子,一個輕飄飄的男人。穿著長袍,鼻梁上架著一副水晶鏡片。

    這是一面迷人的鏡子,上面鑲著漂亮的綠寶石。

    但它本不該映出愛洛斯的,而應該映出前方的人影。

    鏡子的位置也歪了。

    愛洛斯想把它轉過來,扳正鏡子的時候,發現鏡子的邊緣和鏡面都很干凈,并沒有被人觸碰過的樣子。

    他細瞧了一下,嘗試將上面的寶石摁了下去。

    唰地一聲。

    壁爐的擋門被打開了。

    一個平平無奇的小機關。

    壁爐里生著火。

    愛洛斯打量著幽深壁爐里的那團火焰,沒有密道,沒有暗門,只有是噼里啪啦的火里似乎燒著一張紙。

    或許因為太匆忙沒能準確地丟在火里,那張紙居然還沒燒完。

    “火里有東西。”愛洛斯對烏列爾說。

    烏列爾就站在他身邊。

    “小心。”愛洛斯出言提醒時已經晚了,烏列爾只是站在一旁聽了一聽,接著伸手把那張紙從壁爐里飛快拿出來。

    烏列爾面無表情抖抖了抖紙上的火星,將它遞給了愛洛斯。

    愛洛斯不贊同地皺了皺眉。

    他接過那燒得殘破不堪的紙。

    雖然被熏得發黑,仍能看出那是一張礦石顏料浸泡過的,壓印了花紋的,厚重精美的信紙。

    怪不得燃燒得如此緩慢。

    他試圖去將分散的筆跡連起來,當看懂上面的字時,一股冷意席卷他的全身。

    “怎么了?”烏列爾問。

    “這封信是……”愛洛斯想解釋,猛然聽到套間外的開門聲。

    愛洛斯立刻重新摁了一下寶石,合上了壁爐。

    格林從外面走進來。

    一臉笑意,一副閑適的神情。

    “殿下。”格林坐到他面前,“別急,戴蒙已經快要收拾好了。你知道的我們要走一段長路,準備時間長點也正常……”

    “說點別的吧,格林先生。”愛洛斯神情冷峻:“他們什么時候會到?”

    “殿下……是指什么?”格林不解。

    “來抓我們的人。”

    格林搖扇子的手頓了一頓,臉色也僵了,

    “在說什么?我的殿下。我說過,我們馬上就能出發了。”他放下交疊的雙腿,傾身向愛洛斯描述著,熱氣騰騰的茶水重新在他們之間氤氳起白色的霧氣。

    愛洛斯連表情都沒變,也沒接那杯水。

    “那為什么你連一匹馬都沒準備?”愛洛斯瞥了一眼窗子,冷淡地問他。

    格林僵硬地笑了,他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愛洛斯一看便知,他是真的沒有準備。

    “你給王城的人通風報信了。”愛洛斯繼續說,“是誰,你在為我的哪個姐妹兄弟做事?”

    格林手上傳來茶杯磕碰到茶碗的脆響。

    烏列爾露出藏在手臂下的匕首。

    當格林放下茶杯,將手伸進口袋里想掏出些什么,動作馬上又停住了。

    烏列爾的刀鋒已經停在了他的脖頸,只要他再繼續動,就有身首分離的危險。

    格林被逼到寫字臺邊,被迫舉起雙手。

    “殿下在說什么啊,馬車……就在后門,畢竟我們不能太過招搖。”格林急急地說:“我身上還帶了因斯伯爵的信,就在我的口袋里。你要不拿來看看?”

    烏列爾面向愛洛斯,想詢問他的意思。

    愛洛斯答得很快:“不看。”

    雙手被禁錮住的格林依舊在靠近書桌。

    他是整個溫曼數一數二的商人,倉庫里少不了新奇物品。在他的寫字臺上機關實在太多了。

    “別讓他動——”愛洛斯連忙道。

    烏列爾幾乎是同時,踢了一腳格林抬起的腿。

    桌子下傳來骨頭折斷的清脆聲響,烏列爾就著這一踢。把格林踹進了椅子里。

    格林一臉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向烏列爾,緩了緩,才回過神來,痛得抱著腿嗚咽。

    愛洛斯懶于再繼續與他周旋。

    他接過烏列爾從格林腰間拽下鑰匙,徑直打開格林面前的抽屜。

    愛洛斯記得昨天格林曾將信函都放在這里。

    他從抽屜里面拿出最上面的信,愛洛斯想知道與格林通信的究竟是誰。

    第一封上的標記,果然就來自王城。

    “……聽說閣下一直想到王城發展,這里的確有絕好的機會。我的姐姐尤其支持你。只是在那之前,我們遇上了一件大麻煩……如果有他的消息,請務必及時告知我們……”

    愛洛斯抖開信紙囫圇掃過,瞥到落款是歌加林,他的哥哥。

    “相信這筆上交我的懸賞金,一定能讓你在王城,大展拳腳。”愛洛斯冷淡地讀出這封信最后的內容。

    格林低頭盯著自己的口袋,一言不發。

    愛洛斯則走近格林:“你通風報信,為什么第二天才會有人到?不會是那個非抓我不可的人親自來了吧。”

    格林喉結滾動,仰著脖子,他想搖頭,卻搖得不是很肯定。

    愛洛斯知道自己猜對了。

    “殿下,我是個商人。因斯伯爵原本跟著大王子好好的,現在那些產業都不做了,錢本來就不夠。如果真是能有兩萬金幣……”

    他想著,已經陷入了一種得到的陶醉神情,“簡直是如虎添翼,更何況……”

    他盯著愛洛斯手上的戒指,“您在王城扶植的是丹先生,如果讓我來頂替他——”

    “所以交出我是最好的選擇。”愛洛斯替他回答。

    “我也是迫不得已!但現在您都知道了,其實我只是一時糊涂,是我腦子不清楚,等您登基怎樣的金銀珠寶沒有。我錯了殿下,咱們的合作依舊可以進行,這次我保證對您絕對忠誠。”

    “他在拖延。我們得立刻走了。”烏列爾對愛洛斯說。

    “等等。格林,把詳細的地圖給我們就留你一命。”愛洛斯轉向格林。

    “沒有啊!根本沒有那種地圖……”匕首的尖端幾乎就要刺進他的脖頸,格林急著說,“我親自帶你們走吧,怎么樣?別殺我!”

    愛洛斯一怔。

    格林的反應不像是在說謊,他不像個遭受致命的威脅仍然守口如瓶的人。

    居然是真的沒有更細致的地圖,那他們平時都是如何經過這片危險的森林的?

    愛洛斯知道時間緊急,他將墻上那幅粗糙的指示圖揭下來。

    他順手撥開窗簾看了一眼外面,停住了。

    外面的那片湖泊上停著陌生的新船,門外莫名多了整整三排守備看,連路口也有人把守。

    他們已經來不及逃走了。

    覺察到似乎有人望過來,愛洛斯連忙放下手。

    情況已經足夠糟,愛洛斯轉頭,發現格林伸出去想拿桌上傳聲筒。

    愛洛斯的心懸了起來。

    “烏列爾!”

    格林的手腕隨之猛磕在桌角上。

    烏列爾按著他的手,拇指被扭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

    “別……人已經到了吧殿下,我現在還能帶你們出去!”格林終于害怕起來,他掙扎起來。

    “用不上你。”愛洛斯回應。

    格林登時被烏列爾摁住,腦袋隨之一撞,昏倒在桌上。

    愛洛斯終于清凈了,“他能暈多久?”

    烏列爾:“不知道,一天?”

    烏列爾將格林外套口袋里他一直想拿的東西拿了出來,遞給愛洛斯。

    只是一只印章大小的金色按鈕。

    應該是警報。

    愛洛斯很失望,這對他們來說沒有用。

    他沒有接,他們已經沒空研究這東西了。得立刻想辦法逃離這里。

    從門離開,門外有守衛的聲音,聽起來不少,而且出去之后還要途徑有守衛的走廊。

    從窗戶出去,那正好,這建筑不是垂直的外墻,窗下是房檐,很好走。

    但是不行,這里的高度實在太高。烏列爾看不見,這對他格外危險。

    “我們挾持他嗎?”烏列爾神情凝重,指指身邊的格林。

    “按你講的內容。如果來的是我的兄弟姐妹,用誰來要挾恐怕都沒用。”

    “不止,還會圍好酒館前后的路,包括出城的路也一并被堵死。”烏列爾陳述著。

    愛洛斯被他的嚴肅逗笑了。

    “你猜對了。”

    烏列爾的臉色變了變,“已經來不及了嗎?”

    “是呀。”臨近危險的極限,愛洛斯反而語調放松下來,因為緊張也毫無用處。

    “叫醒他。我冒充你,你趁機逃走。”烏列爾提出了他的方案。

    烏列爾神情認真,完全沒有“要不要?”的意思,他對自己的方法很是堅決。

    “所以包裹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妝品,就是用來干這個的?”愛洛斯觀察著他的神情,好奇道。

    烏列爾沒有回答,默認了。

    “確實是個好主意,不過我不同意。”愛洛斯打開包裹,開始往外拿出瓶瓶罐罐,“早知道就不背著了,這個主意真的很重啊。”

    “那我們要怎么辦呢?殿下。”烏列爾有些焦急。

    像是附和他的擔憂,桌上傳聲筒前的標簽滾動了一下。

    愛洛斯將它接起來聽了聽。里面傳來仆人報告的聲音:

    “您等待的客人已經進來了……”

    愛洛斯沒有多問引人懷疑。

    “他們來了。”愛洛斯掛上傳聲筒,坐了下來:“我的主意是等等看,你不好奇是誰在要找我們麻煩嗎?”

    “是誰都不會和您坐下來好好講話的,這太危險了。”

    烏列爾的建議當然是立刻想辦法逃命。

    哪怕他們只要硬闖出去,立刻會被發現。

    “別緊張,烏列爾。”愛洛斯盯著烏列爾的臉說著,然而自己的手心已經有些出汗。可烏列爾的辦法太糟了,其他辦法他更是沒有

    說完愛洛斯頓了頓:“當然,你也可以代我做決策。”

    只要烏列爾想,愛洛斯和格林想要違拗他依舊很有難度。

    烏列爾的辦法也是為了愛洛斯本人,愛洛斯沒有理由開罪他。

    只需要叫醒格林威逼他配合。

    而格林就在烏列爾手邊昏迷著。

    烏列爾遲疑停留了一瞬,最終走到愛洛斯身邊。

    “遵循您的命令。”

    愛洛斯舒了口氣。

    他靠回椅背,“選擇等死之后反而感覺時間充裕。你說呢?”

    “你不會死的。”烏列爾說。

    愛洛斯沒將他的許諾當回事,笑了笑再次打開傳聲筒,格林說過這東西還無法明確分辨對方的聲音。

    “啊,立刻替我轉告給所有人,我是這里的老板格林。今天的旅者之夢,所有酒水貨品全部——免單。

    “讓我們狂歡慶祝一下吧。”

    格林的屬下在確認之后,立刻執行了。

    或許是錯覺,愛洛斯聽見腳下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

    他依舊在翻折包裹里的藥品。門外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和人聲。

    但著愉悅只持續了一個瞬間。

    接著外間響起“砰砰”敲門聲,這么快就來了。

    ·+·+·

    “愛洛斯真的在嗎?上來這一路,到底為什么這么吵鬧……

    少女站在門外,拉開兜帽露出金色的長發。

    阿尼亞風塵仆仆。

    她接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格林無端催促她太多次,真是不知道誰才是他的雇主。

    “開門啊,你們在等什么?”

    阿尼亞已經夠心煩了,她第一次離開王城這么遠,居然是為了追她已經是將死之人的哥哥。

    相比起哥哥姐姐們,只有她,才最高興碰見愛洛斯。

    愛洛斯離開王城后她沒有一天不后悔,愛洛斯一走,整個王城全部都在瑟緹一家人的控制之下。那可是三個人,相比起來,她沒有一點競爭之力。

    阿尼亞有點后悔了,她真該留下愛洛斯一條命的。

    現在也不晚。

    她只要讓愛洛斯為自己所用,阿尼亞收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為此還從格林手中買斷了消息。

    可想要撈一筆的人太多了,阿尼亞原本還存了商人會騙她的準備。

    屬下敲了敲門,被阿尼亞喝令快些。

    敲門需要三下,但撞開只需要砰的一聲。

    那扇掛著一串草木裝飾品的綠色大門立即就被打開了。

    阿尼亞感覺到一股寒風迎面吹來,她心道不妙。

    守衛一行十幾人,迅速填滿了房間。

    整個會客廳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阿尼亞快步走來,就看到了那扇簾幕飄揚著的窗子。

    寒風呼呼吹著,一名屬下試圖挽住窗簾,被窗簾創蒙了一臉。

    阿尼亞走到窗邊,看著低矮的窗格外面,就是細密結實的瓦片。

    只要邁出去,整片屋頂暢行無阻。

    她沒有急著吩咐。

    侍衛詢問她要不要追,阿尼亞指指唯一通往里面房間的門。

    “等等,先檢查一下這里。”

    阿尼亞親自上前,她有些著急伸手推開了那扇門。

    守衛連忙趕到她身邊。

    隨之響起的是阿尼亞尖銳的叫聲。

    隨著門被打開,一只玻璃花瓶從頭頂掉了下來。

    里面的水傾倒在幾人身上,一同沖到門口的無一幸免。

    阿尼亞抹了一把臉,驚恐萬分:“什么東西?”

    陌生的地方被不知名的液體濺到,任誰都會恐懼。

    有人立刻警覺地蹲下去檢查碎裂的玻璃碎片,“公主,似乎,只是水……”

    “怎么可能只是水?”阿尼亞不可置信地喊道。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壁爐里的火噼啪響著。

    阿尼亞打了個哈欠,漸漸冷靜下來,她被自己的緊張逗笑了。確實沒有任何味道,也沒有任何腐蝕性。

    那只花瓶被卡在門上,只要有人推開門就會傾灑下來,將里面的水迸濺在人身上。

    如果是自己,或許會在里面裝些火油。

    但居然只是裝了些水,會做這種無聊把戲的人除了她那個花瓶哥哥,還會有誰?

    而做了這幼稚的布置,意味著愛洛斯一定就在這間屋子里,這些只能從內部布置。

    “窗子也打開了。”侍衛跑來扯開窗簾,“一道縫隙。”

    阿尼亞走到窗邊,這一層實在太高了。

    雖然底下許多小建筑疊在一起,一側的屋頂對于另一側的房間如同平地,十分方便逃跑。

    但正是因為簡單,說不定愛洛斯才不用呢?

    之前烏列爾的眼睛出了問題,不知道是不是愛洛斯故意偽裝讓他們放松警惕。

    真希望他真出了問題,那就不能從這里走了。

    不過想到他一個人把愛洛斯救出去,多半是愛洛斯的障眼法。

    她思前想后,還是派了一部分人去追。

    “分五個人出去找。”阿尼亞坐到房間最中間的椅子上,被溫暖的壁爐烘烤著,看著屋里朦朧的蠟燭,親自點了五個人。

    再次詢問了格林的守衛和仆人。他們進來之后就沒再沒出去過。

    阿尼亞想了想,她警覺地聽樓下嘈雜的聲音。

    讓人將窗子和門先鎖上。

    “把門窗關上,一個都不許出去,就在這房間里搜。”

    “是。那他呢?”侍衛指指被打暈在一旁的格林。

    “把那沒用的東西叫醒,一起找。”她指指桌上的格林。

    今天就是把這間格林帶她見愛洛斯的房間掀翻了,也要找出愛洛斯來。

    愛洛斯想的是什么,她最清楚。

    先打開會客廳的窗子,給人方便逃出去的心理暗示。

    接著制造了室內的,顯而易見的機關,引起她的懷疑:他真的有必要做這么簡單的陷阱暴露自己身在房間里嗎?說不定是為了讓她錯以為他在房中,實則早已逃跑。

    再看到窗子沒關緊,比嚴實地關著更讓人更懷疑,他是走的窗戶。

    一切都是為了讓阿尼亞出去找,再借機逃跑。

    不然從窗子直接逃走,是沒有功夫和必要做這么多布置的,只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就好。

    阿尼亞自覺很懂得愛洛斯,走屋頂?不,這里才是愛洛斯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她的哥哥可不是什么身手矯健的人。

    相反,是個以逸待勞的家伙。

    她觀察著這間屋子里的書架、地毯、壁爐,思考著哪里可以藏人。

    甚至她還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又打開那個保險格子,非常可惜,天花板上空無一物,保險格子里面也并無乾坤,小得只能放下愛洛斯的腦袋。

    “愛洛斯,如果你在最好盡快出來。”阿尼亞仍確定自己的判斷,她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因為我帶的人非常的多,你們根本逃不掉。就算暫時逃出了這里,也逃不出城,出城,也逃不出溫曼。”

    溫暖的室內讓吹了許久冷風的阿尼亞感到犯困,她眼皮沉重,努努力才繼續說道:

    “從現在開始,你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出去了。除非,你能想到什么辦法飛出去……”

    第070章 愛洛斯

    “醒醒。”烏列爾的指背碰了碰愛洛斯的臉, “殿下?”

    愛洛斯頭枕在他肩頭,沉沉睡去了。

    仿佛一只巨大的洋娃娃,軟軟地靠著他。

    烏列爾可以肆無忌憚地和他挨得很近, 可惜他現在必須叫醒他。

    烏列爾不敢動作太大, 奈何愛洛斯睡得很沉, 他舍不得弄疼他。

    烏列爾的指尖碰了碰愛洛斯的唇, 掰開他的牙齒,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進他的口腔里,確定了他溫熱柔軟的舌下空無一物。

    烏列爾心跳的厲害,但他知道那糖果大小的藥一共就只有兩顆。

    愛洛斯的那一顆吃完了。

    烏列爾嘆了口氣,低頭吻住他。

    烏列爾和愛洛斯擠在狹小的角落,認真地、小心地唇貼上他的唇, 把自己那顆糖送給他。

    陰暗, 卑劣, 趁人之危,烏列爾想,自己現在是這樣的。

    他渾然不知面前的人睜開了眼睛。

    后知后覺被顫動的睫毛擦碰到, 他立刻松開了愛洛斯。

    烏列爾躲得太急,幾乎是撞向頭頂的木板。

    烏列爾對環境有判斷, 躲開的瞬間就知道知道會撞那一下, 來不及停住。

    可是沒有感到任何疼痛,他撞到柔軟的肌膚與骨骼。

    愛洛斯低哼了一聲,收回了墊過來的手。

    烏列爾的心臟怦怦跳著。愛洛斯只是看著他,舔了舔唇角, 將糖咽了下去, 這藥本身就是甜的。

    看來烏列爾更能抵抗催眠麻醉的藥性,居然只用掉了一小部分就醒了。

    愛洛斯甚至沒感覺這吻有什么不對, 只是剛從過量鎮定藥劑中醒來,心跳得似乎不太規律。

    “謝謝你叫醒我。”

    愛洛斯淡淡地道謝,他拉開桌布從寫字臺下爬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苦澀的味道,鎮定藥劑濃度過高了。愛洛斯走到椅子邊上,椅子里金發少女安靜地睡著。

    她才十二三歲,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但長長的頭發讓她看起來很是可愛,顯然是個女孩。

    她就是阿尼亞,自己的妹妹?

    愛洛斯感到十分陌生。

    他將她打量了一遍。

    摘走了她的印章戒指、專屬配飾、連帶藏在領子里的吊墜。

    愛洛斯的計劃算是成功了。

    水、藥草茶、壁爐、蠟燭,全部摻入了無色無味,大劑量的藥劑。

    他就是這樣用藥水讓所有人都昏睡下去的。

    能用這個方法,得益于老頭給他們帶上的止痛鎮定的藥劑非常多。

    愛洛斯猜測這些或許是擔心他們會在路上受傷,用來制作成品止痛藥的材料。

    不過實在是有些過多了,相比起來,讓人能在昏睡中保持清醒的“解藥”,反而和其他藥品一樣拮據,只能讓他翻出兩粒來。

    計劃實行起來時自己和烏列爾在房間中無法幸免,他們需要用光這兩粒藥。

    但即便這樣揮霍,鎮定藥劑還有一些。

    這個計劃十分倉促,好在阿尼亞每一步都精準踩中了圈套。但凡換成一個不太聰明的家伙,都未必能達到這種效果。

    唯一意外的是,愛洛斯還是錯誤估計了自己的身體,幸好烏列爾耐藥,醒得比所有人都快。

    愛洛斯拎起包裹打算和烏列爾逃走,順便他把桌上用來裝飾的酒瓶也都推倒了。

    希望揮發的酒能讓他們再睡一下。

    就在他打開里間的門時,桌上的傳聲筒動了。

    愛洛斯嚇了一跳,他飛快地接起來。

    是普通的通報,屬下告知:戴蒙先生回來了。

    還是遲了一步。

    身邊的烏列爾也跟著緊張起來,情況不妙。

    即便他們現在逃走,格林的屬下只要上樓就會發現這副場景,將公主、格林通通喚醒。

    接著愛洛斯和烏列爾兩人遭遇的,依舊會是他們的合力追擊。

    只能趁著他還沒上來,跑得越遠越好。

    “把話筒給他。”

    愛洛斯沉默了一會兒,猛然說。

    “戴蒙,愛洛斯殿下跑了,公主在這里大發雷霆。底下人多眼雜,記得不動聲色耐心找尋,發現異常立刻去追。無論什么代價,都要抓到他,清楚了嗎?”

    “是!”戴蒙回答得很大聲,他多半以為公主就在旁邊。

    愛洛斯放下聽筒,抓著烏列爾就跑了出去,又將這道門從外面鎖上。

    “需要點火嗎?”烏列爾在鎖頭落下后,脫口問道。

    愛洛斯伸手拉了烏列爾一把,奇怪道:“你跟她有私人恩怨嗎?”

    “她……想要殺你。”烏列爾回答,這就是他的恩怨。

    他沒等到愛洛斯的反應,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愛洛斯沉默的一瞬間對烏列爾來說很長。他立刻噤聲,那畢竟是愛洛斯的妹妹,一個孩子。

    盡管這個妹妹之前在大法庭上毫不猶豫投了一票要殺他。

    趁著自己失憶,想要對他妹妹下手的自己,對愛洛斯來說是什么樣的呢,他會不會覺得……

    “不用你臟手,我猜歌加林的人也會來的。”

    愛洛斯回答。

    烏列爾聽得一愣,但回過神他依舊忐忑。

    傳說中的戴蒙作為格林最信賴的副手,他守在樓下,那必然不是簡單的只守衛一個出入口。

    但愛洛斯已經在樓梯口鎮定地戴上戒指,“只要抓著我的手就好了,你害不害怕?”

    “害怕。”烏列爾如實回答。

    “烏列爾……你這時候不該氣勢很足地說一句:‘當然不’嗎?”

    烏列爾被他糾正,匆匆改了口:

    “當然不。”

    “……”愛洛斯被他緊張逗笑,他和他跑下階梯,“好吧,待會兒我們會去換衣服,接著需要打暈兩個人,你只要負責一個,剩下的我用迷藥就能對付。最后我們就騎馬去迷霧森林。”

    “就這么簡單?”

    即便想要在四周都有守衛的情況下順利地做完這些,是很難達成的。

    但這流程未免太粗略了。

    “就這么簡單啊。”愛洛斯望向走廊盡頭,輕松地微笑道:“別想的太復雜了,我們只要逃跑而已。”

    只要勇氣十足,再堅定一些,不要在偽裝與行動時露怯,沒什么做不到的。

    ·+·+·

    “昨天格林先生有兩位客人,他們的客房管家都是誰?”戴蒙問。

    “是蒂娜。”

    “還有呢?”

    戴蒙蹙眉,他出個門回來,門童連如何回答客人都得重新教了,還要他問兩遍。

    “他們……住同一間。”

    “……”正要發作的戴蒙連忙止住了,他立刻叫來蒂娜詢問了那兩人今日的裝扮。

    “主人是灰色長發,穿了一件老板送的綠色外套。”蒂娜回憶著,滿腦子是愛洛斯手里搖晃的懷表,“另一位是棕色長發,戴兜帽,可能不太容易看出來,但眼睛是藍色的……”

    戴蒙聽著她的描述,心道愛洛斯殿下的裝扮能力真是高妙,居然能做到和通緝令上完全不一樣。

    細想也是,不然還裝扮干什么?

    “兩人一組,配合底下的守衛照她的描述先觀察一下這些客人。有問題的立刻截住,另一人快些報給我。”

    吩咐完這些,戴蒙還是要上樓看一看的。

    不為其他,有幾個人不想在公主面前露臉呢?

    戴蒙換上了自己的紅色披風,將油滑的短發梳到臉頰一側,發尾垂在耳下,末端的切口齊齊的,一切都讓他看起來十分干練。是個商人的好副手,好保鏢。

    他飛快做完這一切,正要上臺階時,又猶豫起來。

    人還沒抓到,現在也邀不了功,真是麻煩。

    “戴蒙先生,找到了!他們進了馬車,駕車離開了!”

    “都瞎了嗎,怎么讓他們出去的!”

    戴蒙第一反應就是惱怒,但惱怒過后也只有立刻去追。

    戴蒙將屬下,全都召集到身邊。

    他的隊伍穿戴整齊一致,很好辨認。

    他們詢問了門外的車夫,人們回答的如出一轍:“啊,那兩人啊,駕車走了。”

    一位車夫的煙斗遙遙一指,戴蒙順著看過去,發現他指的馬車已經行在了曲折的山路上,看來這位王子殿下,是慌不擇路要自己去迷霧森林了。

    他立刻命令道:“所有人,去追。”

    ·+·+·

    當他說出“追”這個詞時,他訓練有素的手下全都一齊上馬。

    在隊伍最末尾,毫無參與經驗的愛洛斯急忙跟上。

    并扯了扯烏列爾,兩人飛快坐好在馬鞍上,堪堪和眾人同時坐穩。

    他們一行人此刻都身著厚重布料制成的兜帽斗篷。

    這是愛洛斯提前詢問,并短暫催眠了負責他們房間事務的那位仆人,了解了戴蒙手下的著裝,才找對房間拿到的。

    愛洛斯本以為進去就能將衣服偷出來,最后還是放倒了兩個戴蒙的手下,才拿到衣服。

    這種兜帽斗篷和愛洛斯原本純黑色斗篷不一樣,它沒有寬大的衣擺與衣袖,而是緊身的分段式斗篷。

    覆蓋整個頭部的兜帽拉起時,才會與身上暗色的斗篷融為一體。

    它為了更好地夜行和搏斗而設計,邊緣還裝飾著精細的月相暗紋,展示身份。

    他和烏列爾戴著兜帽混進隊伍,緊隨戴蒙穿越了街道。

    遠遠聽著都能感受到“綠月亮”內部的熱鬧,沸騰的人群一直到他們跟著那輛馬車離開了這條街,才慢慢遠去。

    他們追逐的那輛“王子雇傭的”馬車幾乎是在飛馳,它一直引著他們行駛到一處山谷入口。

    愛洛斯見到那座幽暗的密林前,掛著巨大的止步標語。

    往里看去,林中的樹很高,即便還是晴朗的白天,未知仍然讓里面的陰影顯得恐怖如鬼魅。

    他們剛剛好在森林的入口追上了那輛馬車。

    “停——”

    猛然被一群全副武裝的人圍住,車夫停了下來。

    “你們……你們要干什么?”

    車夫是個老頭,他不斷往后退著,但卻時不時瞄一眼腳后,生怕踩進這森林。

    “上去找找。”戴蒙拉下兜帽指指車廂道。

    愛洛斯看到戴蒙時,就知道他作為格林最得力的手下不是沒有緣故的。

    戴蒙身高至少六英尺,肩背寬闊,包裹著同樣的衣物,僅僅多了一件刻著防御符文的皮甲,卻能看到身上分明的線條。

    深邃的眼里滿是警惕與聰慧,面容也算有幾分俊朗,是格林會挑選的類型。

    對于他,愛洛斯只是沒料到他是真的離開了城鎮出去,也確實按時回來。

    或許,如果阿尼亞或者歌加林對這個消息不買賬,格林會真的送愛洛斯過迷霧森林。

    戴蒙在格林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商人時,就在保護他的安全,除此之外商隊的指揮和調度也由他負責。

    穿越這類荒涼的、危機四伏的森林,戴蒙確實是應當輕車熟路。

    愛洛斯心里預計過最好的情況,就是戴蒙能追進林中,這樣說不定他和烏列爾能隱匿在隊伍里跟著一起穿越森林。

    烏列爾看不到戴蒙的樣子,但他也在緊張。

    沒想到這么快就追上馬車,現在連森林邊緣都沒進。如果那人掀開車簾,看到愛洛斯雇傭的那兩個假冒他們的家伙。那兩個人再說出雇主,就麻煩大了。

    但烏列爾聽到的,是前方傳來戴蒙怒氣沖沖聲音。

    馬車里根本沒有人。

    明明剛才有那么多次機會注意四周,看是不是有人跳車,為什么不更仔細一些。戴蒙惱火地詢問車夫:“人呢?里面的人呢!”

    車夫一副茫然的神情:“剛才那兩個人還在里面呢……”

    烏列爾松了口氣,愛洛斯則在帽檐下露出笑意。

    如愛洛斯所料,他早猜到了他隨便雇傭的這兩個酒鬼絕對不可能為了那么一點點錢,而像約好的那樣闖進森林。

    若是誰都敢進,他也不需要來找格林了。

    對當地人來說,迷霧森林最可怕的就是縈繞著詛咒,有去無回,從此霉運纏身。

    多年間唯一出來過的人,就是戴蒙。

    不信邪的都死了,剩下的在繞路。

    聽說“綠月亮”的老板格林就是因此掌握了這條便捷的通路,才積累起自己的財富。

    愛洛斯的逃亡路線也規劃了要找他幫忙。因為繞路至少要三天三夜,途徑需要盤查的關卡更是超過五個,走迷霧森林才劃算。

    愛洛斯仍沒有放棄這個方案,即便已經被格林背叛,他要的就是他雇傭的兩人臨陣脫逃。

    按照計劃,車夫會暗示兩人逃進了林中。

    戴蒙必然要率隊追進去,愛洛斯只要混在其中就好。

    萬一戴蒙不往前走,愛洛斯會在戴蒙落單時,和烏列爾挾持他,想辦法讓他帶他們出去。

    至少先過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深林再說。

    愛洛斯自認為這個計劃,相比之前讓他們都睡著的那個方案,可以說是沒有難度,風險也不高。

    唯一要考慮的就是他們到時可能無法順利制服戴蒙,愛洛斯已經開始在腦中構想,最適合和戴蒙交鋒的時機。

    那邊車夫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他看見那兩個黑影不要命地往森林里去了。

    “哼,你不信就當我是隨便說的吧!反正我是不可能進的。我什么都沒干,戴蒙,我在這門口拉了也不止一天客人,不可能是同伙啊!別拽我……”

    “知道,我們只是抓小偷,既然他們進去了。我們追進去就好,你可以回去了。”戴蒙很客氣。

    那個禁止進入的腐朽木牌子還血淋淋地插在森林入口,這里根本沒有通路,明明是冬季,卻仍有霧氣,處處都透露著古怪。

    那車夫盯著面不改色的戴蒙,搖搖頭離開了。

    愛洛斯一點也敢不放松,屏息等待著戴蒙下令進入森林。

    但戴蒙就筆直地站在那里,詭異地往林中望著,不知道在看什么。

    愛洛斯心中略感不妙,但戴蒙得知公主來到,又接受了格林的命令,不可能玩忽職守吧?他不是知道路么,總不可能不敢進。

    忽然,戴蒙轉了頭。

    愛洛斯一瞬間以為他在看自己。

    但他琢磨了一下,發覺對方只是在看離去的車夫。

    現在回頭太突兀,但愛洛斯預感車夫已經離開很遠。

    不久戴蒙收回了目光,接著他捏著手指送到唇邊,打了個呼哨。

    做什么……愛洛斯不明所以地朝著嘩嘩作響的林中望去。

    緊接著,就看見從密林深處出現了許多鬼魅般的影子,朝他們集中過來。

    愛洛斯意外地看著漸漸走出森林的影子,空氣中傳來一股腐敗的氣味。

    很快,最貼近他的影子顯露出形態,黑色的皮毛,高大的身軀,猩紅的眼睛,大張著露出半截舌頭的嘴。

    那只兇狠的大狗瞪著渾濁的黃色眼珠,它僅僅是四腳著地,就幾乎到他的胸腹那么高。

    太大了……愛洛斯震撼之余,心底甚至生出了對野獸的恐懼。

    他猛然想通,為什么迷霧森林的傳聞愈演愈烈。

    格林找到了通路后,自然還要控制通路,這些就是他們飼養的“幫手”,傳聞中的怪物吧?

    這些幫手究竟有多聽話呢?

    愛洛斯心底有一絲空落,他感到劫持戴蒙的計劃難上加難。

    那些巨大的獵犬,迅速聚集到森林邊緣,但是并不越過邊界。

    直到戴蒙揮了揮手,它們才小心地一步步邁出。

    太聽話了,愛洛斯想,他確實應該和烏列爾從別處逃離。

    既然害怕經過關卡,干脆繞得更遠一些,反正他和烏列爾目前時間充裕。

    正在愛洛斯心有猶豫,謀劃如何脫身時,戴蒙從懷里摸出一只茶杯。

    一只鑲金邊的,燒著淺藍色花紋的白瓷茶杯。

    愛洛斯沒想到他有備而來,背后感到一陣寒意。

    那不會是自己用過的那只杯子吧?

    戴蒙也沒向任何人解釋,他手里丟出那只茶杯,茶杯摔在地上,那只大狗率先嗅了嗅。

    嗷嗚地嚎叫了一聲。

    愛洛斯心道不妙,同時壓低了自己的氣息,攥住他和烏列爾的韁繩,隨時準備應對。

    眾人也一樣,但他們卻是期待著最大的那條狗轉身進林中,他們再及時跟隨。

    沒有人料到,那只獵犬嗅了嗅茶杯的碎片,忽然朝著隊伍最末尾沖去。

    愛洛斯沒有任何再掩飾的余地。

    他毫不猶豫策馬想要往車夫離開的那條路奔逃,還沒有轉身,那幾條兇狠的大狗已經堵到了他們面前,朝著愛洛斯的坐騎一陣狂吠。

    最大的那只,竟張開血盆大口咬住馬腿。

    馬兒受到驚嚇,雙雙調頭奔向林中。

    這一幕瞧得戴蒙笑了出來,但神色又馬上冷淡下去:“早聽說是位花樣繁多的殿下,居然混到這里了,給我追。那可是兩萬金幣!”

    眾人甚至來不及思考究竟發生了什么,飛快地跟了上去。

    愛洛斯的馬沖進林中,他早放開烏列爾的韁繩,怕是要與他走散。

    面前不過一座平平無奇的森林,因為遮天蔽日的樹木,與不知來處的迷霧,而顯得光線黯淡。

    受驚的馬一路狂奔,愛洛斯的衣服都被橫七豎八的紙條劃破,可這馬不僅沒能將敵人甩在身后,反而在一個急轉后朝著前面腐朽傾斜的巨樹殘骸沖了過去。

    愛洛斯急于抱住馬的脖頸,奈何馬兒一通晃動,不將他甩下不肯罷休。

    撞上,還是被大力甩下去,無論哪個結局都令人恐懼。

    愛洛斯腦中一片空白,接著。被溫熱的血潑了一臉。

    揚起馬蹄的馬兒停止了發狂的掙扎,倒在地上。隨之愣愣摔下來的愛洛斯,撞進結實的懷抱懷里,兩個人滾作一團。

    烏列爾收起匕首,他的馬早隨著他下馬而不見蹤影。

    他剛才徒手殺了愛洛斯的馬,而后精準地跳下。

    愛洛斯驚異。

    而他只是扶著愛洛斯,“殿下,你受傷了么?”

    愛洛斯用手蹭了蹭烏列爾濺到血的臉頰,冰涼的手握著烏列爾,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小心。我從沒來過這里,但凡是這里的傳聞,都說這里很危險。”烏列爾繼續說著。

    愛洛斯正要答話,一陣馬兒的嘶鳴和獵犬的嚎叫穿透密林穿來。

    那匹馬被獵犬追上了。

    為了避免和馬兒一樣的命運,他們倆也一刻不停地逃跑。

    因為那難纏的狗在,愛洛斯和烏列爾不敢停留伏擊或是躲藏,只能頭也不回地往前。

    戴蒙一行人沒有騎馬進林,看來獵狗對馬也有攻擊性。即便如此,戴蒙一邊親自追逐著愛洛斯,他的箭矢也跟著襲來。

    他們都有自己的武器,幸好北方的技術還不夠王城先進,連銃都沒有流通,用的是弓弩。

    可他們人多,追蹤速度也快。

    而烏列爾和愛洛斯在根本是漫無目的在奔跑著。

    天色漸漸暗下來,外面或許只是黃昏,但林中的光線,看起來幾乎是要入夜了。

    隨著漸漸深入密林,愛洛斯發現這里的奇怪之處,地上與樹上鋪天蓋地生長著柔軟的藤蔓,而高低不平的巖質地面上,一道裂縫接著一道裂縫。

    那些裂縫,隨著往前行進,越來越觸目驚心。從一開始只有一個蘋果間距的夾縫,變成了人能輕易掉落下去的寬度,再后來,竟需要精準地跳過去才行。

    裂縫底下黑黑的,深不見底,出現的也越來越密,霧氣似乎是從里面漫出來,越難辨認的地方,越腳下越危險。

    霧氣似乎助長了林中的藤蔓植物,它們覆蓋在裂縫上,不仔細辨認幾乎要踏入這天然的陷阱里。

    愛洛斯只專注腳下,他牽著烏列爾不敢太快,生怕兩人都踩空摔進去。

    在從一叢藤蔓開出的花朵間走過時,他被不知花瓣還是花萼上的毛刺蜇了一下。

    愛洛斯起初毫無所覺,但走出去幾步,他看了一眼很痛的手,發現傷口已經迅速變紫了。

    不會是有毒性吧?

    愛洛斯掃過這些妖異的花朵,怎么沒有好好看植物書,中這種毒會如何呢?

    愛洛斯沒空細想,起碼他沒有開始過量流血,似乎就沒什么大問題。

    往后瞧瞧,戴蒙一行人對付這些裂縫竟也沒有好辦法,走得緩慢。

    但他們似乎帶著驅散毒藤的藥品,不怕藤蔓。

    “殿下!別被藤蔓蜇到了,會死的。”戴蒙喊道。

    愛洛斯不為所動,繼續往前。

    至于那些黑色的影子,它們如影隨形,而且它們熟悉裂縫,不怕毒藤。

    愛洛斯預感只要猶豫一下,他們馬上就會追上來。

    愛洛斯不可能放下烏列爾,但只用手拉住烏列爾又不安全,他攬住烏列爾的腰,幾乎是與他挨到一起,“跟著我的步伐往前,可以么。”

    盡管努力往前跑,但總是不如“原住民”,為首的獵犬已經要咬到他的袍子。

    愛洛斯加快了腳步,終于讓他跑進林間一片空地,他在一道巨大的裂縫前站定,等到獵犬撲來,把搶先追來的兩只甩了下去。

    跑到這里,愛洛斯才堪堪松了一口氣。

    他終于有功夫喘息,愛洛斯垂下腦袋,借著烏列爾的肩膀蹭落到自己額前的碎發。

    但當他抬起頭,看清前面的路時,他的心涼了半截。

    面前,獵犬摔下去,摔得悄無聲息的地方,是一道一人半寬的巨大裂縫。

    懸崖上面,架著一道橋。

    橋上鋪滿了剛才在林中見過的有毒藤蔓,花開得正好。

    一只蝴蝶在藤上歇了歇腳,瞬間紙片般飄落,多半已經死了。

    這是不可能走過去的吧?但底下裂縫巨大,他們也不可能躍過去。

    愛洛斯忍著手痛,想著這些毒草應該會和其他植物一樣怕火。

    但是他倆沒有任何生火的東西,愛洛斯開始有些想念那天掉在馬車上的,沒有被收好的那盒火絨。

    無論硬闖穿過去,還是等在這里,他們都可能會有麻煩。

    愛洛斯盯著那道不可能上的橋。

    戴蒙說的會死是什么意思。毒他已經中了,再被蜇一下好像也沒事。

    可是烏列爾要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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