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在榮城偶遇,殷卻然覺得有些意外。
但更讓殷卻然覺得意外的是,莊未綢居然不認得她。
先前在醫院,還拽著她親昵地喚她“然然”的女孩,翻臉不認人,也是奇事。
記事本她到現在都沒琢磨清楚,將計就計等到現在,也沒見女孩有什么動靜,處處都透著怪異。
涉及的人就莊未綢一個,可這女孩的表現卻像是真的不知情。
作為集團的繼承人,殷卻然從小便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城府深的城府淺的,總歸有個目的。
可令殷卻然困惑的就是,她想不通莊未綢這么大費周章吸引她注意的目的。
倘若她不順著記事本做,單上一次,就會令莊未綢涉險。
就算用自己做賭,也得把握個分寸吧?
更何況,莊未綢家里還有個需要照顧的老人。
意圖不明,卻先暴露軟肋,實為愚昧。
這樣分析下來,殷卻然覺得,也許莊未綢當真不知情。
那么,到底是誰暗中窺伺,又為什么用這樣匪夷所思的方式,將她與莊未綢聯系起來呢?
不得不說,這人還真是料事如神,竟然提前警示她,千萬不要在莊未綢面前暴露身份。
這不,今晚的相遇,莊未綢的表現再一次印證記事本中莫名奇妙浮現的內容。
也罷,對方在暗,她在明,順應那頁的提示也未嘗不可。
況且,小瑢不是也在關注著莊家的老太太?
這雙無形的推手,總會露出馬腳。
許是她沉默的時間太久,女孩擔憂得湊近了一點。
“您還清醒嗎?”
殷卻然輕笑出聲:“清醒著呢,不會碰瓷你的。”
說來也巧,她幾次發病,都能碰上莊未綢,這人每次出現得比醫護人員都及時。
可能是精神放松了一些,寒風沿著口罩壓在鼻梁上的縫隙鉆入,引得殷卻然一陣咳。
心中一會兒空如曠谷,一會兒又慌得草木皆兵,須臾間,便在殷卻然的額間逼出一層冷汗。
四肢早已痛到發麻,感受不到一絲涼意。
殷卻然嘗試性地動了動,身子卻不受控地側傾,剛好被身旁的姑娘托住。
今晚是她任性托大,縱使狼狽也無計可施。
腦海里驀地蹦出祝卻瑢那張冷淡疏遠的面容,自己妹妹沒說重話,但卻令殷卻然遍體生寒。
小瑢說:“殷卻然,我好像從來都沒認識過你。”
一個個,近的遠的,都不認識她,好像她活在這世上是個幻象一般。
莊未綢不知道她所思所想,只對觸手的滾燙蹙了眉,這溫度總覺得有些熟悉。
但見女人精神清明,沒有昏厥的跡象,她便也放緩了動作,等女人坐穩當,莊未綢才掏出手機。
“要不要幫您叫救護車?”
“不用。”殷卻然拒絕得很干脆:“老毛病了,沒必要折騰去醫院。”
至于保鏢,因祝卻瑢意外受傷,被她派著一同去了醫院,這會兒應該在返程路上。
女人不止樣貌身形,連帶語氣,都讓莊未綢覺得無比熟悉。
她站在女人身側仔細回憶一陣,突然一拍腦門。
“去年年底,雙旦假期前,您是不是去過京城的一家甜品店?”
女人并沒有她表現得這樣激動,大概也沒什么力氣激動,靜靜地瞧了她一會兒,笑意滲入眼底幾分。
“想起來了?”
“怪不得您會說‘又’。”莊未綢也露出笑容。
在京城相遇的人,在榮城再見,也算是段有趣的緣分。
殷卻然沒接莊未綢的話茬,由著莊未綢誤會,但女孩卻熱心依舊。
“不去醫院,那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莊未綢當她諱疾忌醫,委婉道:“您這體溫,又不大對勁。”
“有人接。”這點殷卻然倒沒隱瞞:“司機一會兒就到了。”
是她自己心中憋悶,非要單獨待一會兒,這才發生意外,下次不會這么莽撞。
“我記得你是在京城上學?怎么來榮城了?”
那陣暈眩勁兒緩過去,身上反而疼得厲害,殷卻然隨意找了個話題分散意識。
“周末嘛,回家看看。”女孩回答倒是實誠,轉而問她:“您呢?”
“周末,和妹妹出來玩兒,散散心。”殷卻然半真半假地道。
之前答應了祝卻瑢比車,輸了就不再管她。
今天趁著有空,便在賽車場陪她跑了幾圈。
早年,人人都道殷氏集團的大小姐天資卓犖,學什么都快。
可只有母親們知道,所謂天賦,觸類旁通,不僅僅局限在學習上。
但凡她想玩的,就沒有玩不好的。
她這幾年正經慣了,不怎么玩這種刺激的東西,可這不代表她不擅長。
年少恣意時,哪管身體允不允許,叛逆起來比祝卻瑢有過之無不及。
祝卻瑢每年一輛超跑,都是她親自調教,借著母親殷千璃之手送的。
動真格的,她這個妹妹自然比不過。
原本萬無一失,只是殷卻然低估了祝卻瑢對她的感情。
最后一個彎道,她穩操勝券,壓著祝卻瑢大半個車位玩出了花兒。
哪知祝卻瑢以為她駕駛失控,慌了神,本該減速的位置,一腳油門頂上來。
她平安無事,祝卻瑢反倒受了傷,堅持不讓她跟著,被保鏢護送著去了醫院。
一場比賽下來,她贏了賭注,卻好像將妹妹推得更遠了。
刺激過后,她心里憋得慌,一個人從賽車場出來散步,這才有后續。
然而這些,都沒必要對莊未綢傾吐。
“來榮城旅游?”莊未綢當了真:“那怎么把您一個人留在這兒了?”
“和妹妹一言不合吵起來了。”殷卻然面不改色地胡扯:“一個人出來冷靜冷靜。”
病人總愛使性子,莊未綢想起家中的老太太,不禁對女人口中那個素未謀面的妹妹產生了同情。
“身體要緊,真出了事,后悔的肯定不止您一個。”
幾次都被莊未綢這么個陌生的小姑娘開解,殷卻然覺得挺新鮮:“沒想到你年歲不大,活得還挺通透清醒的。”
“當局者迷而已。我也有不清醒的時候。”莊未綢就著花壇邊,挨著殷卻然坐下。
殷卻然一眼看出她極力隱藏的愁色:“遇到難事了?”
萍水相逢的人,反而不擔心分享帶來的后果。
莊未綢斟酌片刻,便說了實情。
“我因為一個兼職,和人結了仇。”
“得罪的這個人,人脈挺廣的,關系到我日后很多兼職工作。”
“現在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沒有這部分收入,會很麻煩。”
“而且,她也涉及到學校要求的實踐活動。”
“我跟這人……挺難求和的,原則性問題沒辦法讓步,她坑了我,我也沒順應她。”
殷卻然安靜地聽她訴說,心中也有了大概的判斷。
莊未綢說的應是“悅府會”的事。
參加酒局的一伙人,殷卻然事后也了解一二。
除了一個滬城的寧家,其她人都不成事。再說幾個小老板,小打小鬧的,項目都攢不起來,不至于影響學生兼職。
那么……這個在莊未綢口中人脈廣的,就只剩那個學校里給學生們介紹工作的“中介”。
對那名“中介”,殷卻然只知她叫羅藝,也就是上次在甜品店找莊未綢麻煩的人,更多的,卻不了解。
但“中介”再神通廣大,也是中間商,能拍板定奪合作的是甲方乙方,不需要她指指點點。
在學校被孩子們稱一聲“姐”,名頭足,不過是個仰仗她人鼻息而生的紙老虎。
得罪了就得罪了,不低頭的情況下,有囫圇吞棗的解決法,也有永絕后患的解決法,具體還要估量著莊未綢自己的能力,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殷卻然在心中過了一遍,正聽身旁女孩問她:“您說,我怎么能在不違背自身原則的情況下,保住兼職和實踐的機會呢?”
她揣著明白裝糊涂,特意兜了圈子點撥莊未綢。
“你說你因為兼職得罪人,這人是你工作的甲方?”
莊未綢哪里想得那么深,懵了一會兒,才道:“不是,算第三方吧。”
“觸動到她根、本利益了?”殷卻然特意加重了語氣。
莊未綢想了想,搖頭:“沒有。”
“那你得罪她,是直接得罪的,還是間接得罪的?”
莊未綢沒琢磨過這其中的區別,懵懵地“啊”了一聲,才道:“算間接吧。”
酒局不是羅藝參與組織的,出了問題也不是羅藝的過失,她只是報了警,但,這警方因她出動也有待商榷。
“就算是直接也沒有關系。”
殷卻然繼續引導她。
“得罪人呢,多講究一個心照不宣,無論是得罪人的,還是被得罪的,為了體面都不會挑明。挑明了,便是老死不相往來,再用什么陰謀陽謀都要打折扣。”
莊未綢順著女人的邏輯思考片刻,覺得她說得有理。
即便是上一次向羅藝低頭,羅藝也沒抓著自己與她言語上的沖突不放,而是推到林總那里,進一步坑她。
“那我該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女人微微撩起眼皮,鴉睫暈開的影密密實實地鋪在眼底,那語氣,莫名令人信服,“責任推給直接相關的,裝傻不好嗎?”
莊未綢將她的話無聲地復數一遍,豁然開朗。
她被迫服用了lsd-25,人清醒的時候都在醫院了,酒局的種種與她何干?
室友聯系不到她,報警又有什么不對?若是林總沒做違法亂紀的事,最多就是接受幾句盤問而已。
這事羅藝若是知情,必然不能主動提出露馬腳,若是羅藝不知情,那更怪不到她頭上。
“我明白了!”
殷卻然眼中有贊賞的笑意閃過。這莊未綢,腦子還挺活泛的。
遠處有車打了雙閃示意,莊未綢順著光望過去:“那車是來接您的嗎?”
“嗯。”殷卻然想了想,還是多提醒了一句:“不說破,只能暫時保住你的兼職和實踐機會,并不能解決你的隱患。若要尋長久之計,就得主動改變你的位置。”
“我不懂。”莊未綢難得遇見不吝惜點撥她的高人,奓著膽子多問一句:“怎么改變我的位置?”
“以利謀合,以勢相交。”眼瞧著車逐漸近了,殷卻然蓄力起身,“再不濟,抓抓人家小辮子?”
莊未綢托住女人的手臂,由衷地道:“謝謝您!”
女人擺擺手,由保鏢引著上了車。
臨走前,車窗緩緩降下。
“堅定向著你的目標走,不要被別的東西影響。”
“威逼利誘的手段,只要不違背道德原則,正經用起來,沒什么丟人的。”
女人的教導,莊未綢牢牢記在心里。
可她不知道的是,車輛駛入車道之時,殷卻然給諶汋打了電話:“有個助你日后簽新人的點子,要不要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