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八月夜
東宮太子府。
蘇家那邊正為了生娃娃的事情討論得激烈, 這頭另一位當事人卻毫不知情,仍舊沉迷在政事之上。東方稚這一次隨蘇許回京,首要當然是為了陪她,其次便是親自和太子商議齊國的諸多問題。離開廣安城時東方承曾說過, 太子在處理國家大事上有自己的一番思路, 齊國的事不好麻煩到皇帝, 若是有地方想不通, 大可往東宮找太子。
東方稚謙虛, 同樣也不恥下問。
“方才與幾個幕僚在后頭議事,一時走不開, 讓稚兒久等了。”殿門后,太子東方順笑著踱步而來,做了個手勢,讓身邊人將待客用的熏香茶果換下,替為太子慣用的東西。“子忠跟我在信里提過,說齊國事情有些棘手, 具體情況,讓你來找我說?”
“麻煩到太子哥哥,子霽實在過意不去。只是子霽經驗不足, 處處叨擾二皇兄也不是辦法, 便趁這一次回來京都,向太子哥哥取經。”東方稚在太子手邊位置坐下,幾個侍衛識趣退出殿外。
太子看了看四周,確認再無旁人, 方打開話匣。
“稚兒盡管問。”
齊國的首要問題, 便是方家。
怎么樣才能把這個無禮的家族徹底打壓,斷絕后患?
其次, 就是一直困擾著東方稚的連坐之刑。
朝廷律法嚴明可以肅清風氣,但是與之并存的,還有暴虐施政之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總有方法可以在拿了熊掌之后,再多嘗一口魚肉。
以前的東方稚不是這般貪心的人,可自從襲了王位,心里頭像是滋生了什么東西,想事情變得不一樣了,開始有野心。
她阻礙不了這樣的變化,所以對自己說,這只是一種經歷與成長。
“那方家不過就是作垂死掙扎,他看起來家大業大,實則沒有什么能力,相信你也看得出來。父皇當初斬殺流放宗室,自然知道這件事做不干凈會對自己不利,所以,必定是斬草除根。”太子一臉淡然,沒把方家放在眼里。
東方稚有些疑惑,道:“斬草除根?可是方家在短短幾年發大,籠絡齊國權臣,這也不足為患么?”
“哈哈哈哈哈哈,稚兒!”太子笑了,臉上的云淡風輕是東方稚學不來的豁達淡定。他定了定神,故意沒把話說白,只告訴了她一句話:“你要記住,現今大永的土地上,姓東方的只有咱們這一家。其他人,即便曾經是,現在、以后都不會是。”
東方稚先是一怔。
“太子哥哥的意思是……”
“把他當作無謂之人,這件事就解決了。”
東方稚聰慧,一點就通。她聽出了太子的弦外之音,甚至就太子的這一句話,想到了解決方家的辦法。
果然!太子比那多事八王更有治國之才與氣魄!!
東方稚忽而對太子崇拜起來。
“你現在看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但我也是從一竅不通走過來的啊,從小就要熟讀四書五經治國之策,文韜武略樣樣不能落下,其實也很苦。”太子笑了,似乎提起那些年的勤奮都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并不是自己身上經歷的東西。他看著東方稚,見她眼里閃閃發光,忙打住她:“別這個神情,治國很難的,如果可以,真的別。”
天下人都羨慕皇家子弟,但是皇家子弟又羨慕普通百姓。
雖然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是那與生俱來的責任和擔子太重了。皇家人的一句話影響著天下人,稍有不慎,垂名青史就會變成遺臭萬年。
東方順從一出世就是儲君就是太子,打小接觸的東西就是為將來繼承大統做準備。小時候他要每天待在書房看書寫字,隔幾天就跟太傅外出練習武術馬術以及弓射。對他而言,最舒服的日子就是那些繁瑣無趣的節日宴會,因為他只有那些時候才能真正休息。
東方承乃次子,出世之后已經沒有了儲君的希望,所以皇帝不會刻意按照儲君的要求栽培他,很多時候都放任他玩樂。東方順小時候特別羨慕這個弟弟,尤其是在自己看書而他可以到外面玩的時候。
幼弟心善,與他一母同胞,見兄長悶悶不樂,總會偷偷地給他帶一些好玩的和好吃的。兩兄弟的感情就這樣從小培養起來,小時候是東方承照顧東方順感受,所以長大以后,東方順也處處護著他。
“太子哥哥想說的,我懂。只是子霽生來也是皇家人,命中注定肩膀上有擔子,卸不下來的。”東方稚說著,見他神情低落,忙又補上一句:“但我會盡量地讓自己開心起來,在顧及天下與百姓的同時調整心態。太子哥哥,希望你平日里也不要太過操心,身子要緊,千萬別累出病了。”
“放心,我心中有數呢。”
東方稚隨著太子去了東宮書房,初進門時,渾身打了個激靈。
這里的藏書量……
“太子哥哥,這里的書你都看過??”
“唔,七七八八吧,有一些是最近收錄的,還沒有看完。然后有一些殘篇和舊書年代實在太過久遠,也讀不完全。”太子微笑著,帶有幾分自豪。
“以前我還不能理解飽讀詩書是形容什么程度的人,今日見了太子哥哥的書房,完全懂了!講的就是你嘛。”
“哈哈哈哈哈,還行吧,學海無涯,我也還在學的路上,沒有終點的。”太子說著便走到一處書架前仔細翻閱,抽出一本來,遞予東方稚:“這里有一本書,以前那些出名的才子學士寫的,列舉了各朝代的刑法規章,也講了一些施政例子。你瞧瞧,看看里頭的幾項應付連坐之刑可否可行?”
竟然連哪個架子上哪本書有沒有講到哪個事都記得這般清楚……東方稚倒吸一口涼氣,恭敬接了過來。“多謝太子哥哥。”
—
東方稚出宮時,宵禁時間已過。但憑著身份,仍舊出入自如。
孟槐和鹿蜀是跟著她出入皇宮的,一路看著她忙里忙外,兩個人都有些心疼。“主子,難得離了廣安城,您就好生休息一日半日吧。這今天才到的京都,您又是見太子又是見皇上,去了蘇家又回東宮,您瞧瞧這天,已經一更了。”
“喔?你不說我都不記得是今天到的京都城呢……”東方稚并未在意休息這個問題,反而因孟槐這話想起一件事來。“哎,我記得今天進城的時候遇到了邱家迎娶盛國公主的車隊不是?那是不是今天拜堂成親啊?”
“是吧……難不成拖明天么?”孟槐嘖了一聲,說道:“其實那盛國公主早就留在京都出入邱家了,拜堂成親不過是個儀式。據說邱家公子很喜歡這位公主呢,對她也極好,我今兒個才聽到有百姓說。”
“那個家伙…”
“我倒覺得這邱家公子表里不一!”見東方稚一時沉默,孟槐以為她心里介意,所以故意添油加醋地詆毀邱澤林:“以前小時候說得自己那樣深情,長大之后見了一次公主,整個人就丟了魂!幸而蘇姑娘最后成了咱們王妃呢,不然還得了?其實皇上也不該給他賜那么好的婚事,讓他隨便娶個兇婆娘悍婦才對,反正他就一小白臉模樣……”
孟槐越說越來勁,搞得好像有仇的那個其實是孟槐跟邱澤林。
東方稚瞟了他一眼,見他并不打算住嘴,便提醒了一句:“你什么時候跟邱恩信結仇的?”
“啊?……我,我沒有啊……”
“那你把人家罵得那么狠?人家邱恩信招你惹你了?”東方稚皺了眉頭,順勢就踹了一下孟槐,只是沒踢中。“別給我拍馬屁講好話,我不需要那些。人家邱恩信堂堂男子漢,男歡女愛合不來罷了,沒你講得那么猥瑣,快別說了。”
“好唄…”孟槐作勢打了一下自己嘴巴。
小主子那么寬宏大量的嗎?竟然還幫著邱家小子說話!嘖嘖嘖……也不想想當初是誰害得她哭兮兮的模樣,看來,時間真的能沖淡一切啊。
東方稚站在街道上看向夜空,隔遠的某戶人家屋子上頭綻開了幾朵煙火。大概是邱家吧,畢竟成親大喜事,放放煙火慶賀,像他家作風。
“以后就好好過日子,當你的忠臣良將,當你的好夫君,當你的好父親。只希望,往后我和許兒的生活里再也沒有你的出現了,那么咱們還能算個認識的朋友,沒什么好計較。不然……”
東方稚向著那煙火璀璨的地方喃喃自語,像是看清了一些東西,目光隱有深意。
身后跟著的孟槐和鹿蜀不知道她的這番話,只恭敬地在后頭站著,時而也隨她一樣看向夜空,見那煙火一朵又一朵地綻放,互相感慨這陣勢還真是好看呢。
那是德昌二十七年八月。
夏天的夜,萬里無云,月色皎潔。北斗七星懸掛在深藍的夜幕上,在煙火逐漸隕落之后,顯得格外亮眼。
小齊王爺在這個晚上站在京都街頭看了好久的夜空,一句話不說,滿腹心事,無人得知其心境。
第122章 瘋了叭
次日一早, 東方稚睡了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底下人拿來文房四寶,就著昨夜與太子東方順說到的方家情況謄寫一封書信。方法既然已經想到, 自然要立刻通知東方承那邊, 不然等到她回廣安城, 那已經什么世道?東方稚寫完信, 大手一揚遞給鹿蜀:“去, 八百里加急送到廣安城!切記,這是密函, 只能交由泰王親啟,其他無關人等若偷看了,立斬無赦!”
“那,交由自己人送去?”鹿蜀問她。
東方稚挑眉,打量了他一眼。
“主子?”
“既然你都這么問了,那就由你送回廣安城吧。另外給府里的人傳個口諭, 父王的祭日也差不多了,著人準備準備,不懂的話問問禮部, 反正一定要辦妥。”
“屬下明白。”
不知不覺, 先齊王東方憲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年了。
東方稚有些害怕這樣開始變涼的天氣,因為這樣的日子有太多不愉快的回憶了。“初涼時分,一片荒蕪,顯得特別寂寥呢……”東方稚在府中閑逛的時候, 忍不住嘆了一聲。她不是很想去記得父王的祭日, 畢竟那是一個令人傷心的日子。
“主子說笑呢?現正八月,天氣還熱著呢, 還沒到開始涼的時候。”跟在身邊的依舊是孟槐。本來鹿蜀今日也要當值的,只是被東方稚派回廣安城了,臨行之前,扯著韁繩有點不開心的樣子,又被孟槐罵了幾聲,然后風風火火走了。
東方稚嗯了一聲,不再答話。
“主子?不開心呢?”
孟槐問得小心翼翼的。
“不是不開心,只是開心不起來而已。”
“喔……”
孟槐停頓了一會兒,又問她:“要不去看一下念兒?念兒今日熱癥剛好,又開始活潑了呢。”
提到齊念,東方稚的眼里才有了一點兒光芒。“是了,我都差點忘記了念兒得熱癥的事呢,這兩日忙,我也忘記問。那我便去看看她吧……雚疏在家里陪著呢?”
“雚疏不當值,自然陪著念兒。”孟槐笑了笑。
東方稚喜歡孩子,也喜歡小齊念。
說是覺得孩子眼里才會有一些純粹的東西,這是身邊人不會有的。孟槐和雚疏知道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由小齊念來安慰,所以也經常帶小齊念到東方稚的跟前,讓這小主子歡快點。
這次回京都,因為孟槐的干爹干娘有事不在,把孩子托付給那群侍衛也不像話,放心不下,故干脆帶上她出發。小孩子身子弱,差不多抵達京都城的時候患了熱癥,哭嚎了幾天,今日方好。
“我帶著念兒陪主子出去走走,你就留在府里安排事情吧,外頭一切有我。”見了雚疏之后,這個堅強的姑娘決意不讓孟槐跟在身邊伺候,說他笨手笨腳,說話也蠢,還不如留在府里種花養魚。東方稚噗嗤一聲笑,抱著小齊念看他們兩口子的吵架好戲。
“哎呀夫人,萬一你們在外頭遇到什么事呢?主子又不會武功,念兒又那么小,你一時之間顧得了幾個?”孟槐滿臉的擔憂。
“我的身手可比你好,一個打十個不成問題,保護她們也不在話下。”雚疏冷著臉,朝著門外方向一指:“去,管家說府里的魚無緣無故死了六七條,你今天就待在府里好好查一下原因。”
“哎???府里的魚死了關我什么事啊!奇怪……”
“你閑著沒事干啊,不然你還能做什么去?”
“我,我可以跟著你們出去外面啊……”
“不行!你去看魚去!”雚疏一邊說著一邊拿上小齊念的衣服和鞋子,然后又替東方稚拿上了隨身小物件,沒等孟槐回應就要出門。
“夫人!!”
“走了~”
“哎???”
雚疏就這么冷酷地丟下了孟槐孤零零待在府里,頭也不回地出了別苑大門。東方稚反而有些心虛,抱著咿咿呀呀口齒不清的小齊念悄悄回頭,眨了眨眼。
“雚疏,你就這樣丟下孟槐沒關系么?”東方稚有點小害怕,輕聲問道:“而且你真的可以一個打十個啊?”
雚疏是齊王府心腹侍衛甚至是所有侍衛里唯一一個姑娘,能力強,東方稚明白。但是能不能一個打十個的話……說實話,除了侍衛對打,東方稚還真的沒有見識過。
“主子,我不僅能一個打十個,我還可以一個打二十個。”
“!!!!那么厲害!!!”
“如果對手是您的話,那就是五十個。”
“噢……”
原來不是看擊倒人數來定武功,而是要看擊倒的對象是誰。東方稚默默地閉上了嘴,心里突然涌起一個小疑問。
我那么弱的嗎?
東方稚抱著小齊念一路直走,順著京都大街晃悠,帶她看變戲法,又帶她吃麥芽糖,這兒也好玩,那兒也有趣,一大一小就像兩個孩子。雚疏倒是默默地跟在后面,自始至終冷著一張臉提防身邊人的動靜,一雙眼睛冷冰冰地盯著一處,好像多看她一眼的話就會被揍一樣。
“雚疏你看!”
東方稚和小齊念心有靈犀地選中了同一個糖玩偶,于是兩人都咔咔笑。東方稚更是舉著糖玩偶回頭看雚疏,雚疏聽聞叫喚立刻換了一副表情,不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樣,而是溫柔至極如同三月春風一般的和煦笑容。
“你瞧瞧這個糖玩偶,我和念兒都喜歡呢!”東方稚笑了,叫喚道:“把它買下來吧,回頭給念兒吃!”
“好~”
雚疏笑著面對她們二人,抬頭看向小販的時候又變成了‘死魚眼’,干巴巴地開口發問:“多少錢?”
小販嚇得抖了抖。
“兩文錢……”
“給。”
“多……多謝姑娘……”
當初舟伯說雚疏是個閻羅王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雚疏是一個混跡江湖的女殺手,那么她就可能有一個外號,人稱黑面閻羅。
孟槐那小子能把雚疏娶回來簡直是奇跡好吧!!這么一座冰山,竟然被孟槐捂化了!
“對了,我昨日到蘇商的玉石店曾看中一款玉佩,今兒既然出來了,要不順道去取吧?”
雚疏先是一皺眉。
“主子,您身上的玉石配飾都是齊全的,府里也有許多上好質地的,還有藩國貢品。好端端的,怎么又去看玉石了?”當年為了靠近蘇家人,東方稚買了一塊七八百兩銀子的鳳凰血,雚疏聽了差點沒吐血。如今都成親了,怎么還跟‘岳丈’套近乎?
東方稚擺了擺手,解釋道:“我是想買一塊玉佩給念兒。昨天我也派了人去請出云寺的大師了,到時候師父會給玉佩開光念誦,順道看看念兒命格與什么相沖之類。”
東方稚是真心喜歡齊念,所以事事都會為齊念著想,任何好的都想給齊念留一份。
雚疏見她這般,心里很感激。倒是齊念那么小的一個孩子,這福氣天大,能不能承受得住呢?雚疏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憐愛地看著她。
—
東方稚從不認為今天的安排有什么問題,也沒想過會生出一些其他事。她抱著小齊念來玉石店,一直沒察覺出異樣,本來也沒問題啊是吧!可是呢……
蘇定國竟然呆呆地瞧了她好久,還把小齊念打量了好幾回,一時笑一時嘆氣,眼里好像還有淚光?東方稚一臉懵,不知道她這個老丈人是想到了什么東西,竟然會這個反應。
“蘇……蘇商?”
“啊,齊王爺……實在是失禮了……”蘇定國趕緊擦了一下自己的口水(誤),尷尬一笑:“有失遠迎,實在抱歉……”
“沒事沒事,我也只是臨時起意說要過來,這怎么能怪罪呢。”東方稚抱著小齊念的時候顛了一下,讓小齊念的看向蘇定國,介紹道:“這是我侍衛長的女兒,叫念兒。昨天我看的那一塊玉佩便是打算給她的,今天一道來了。”
“啊。”蘇定國點點頭,看向東方稚身邊那位,便問:“不知道這一位威風凜凜的是——”
“念兒娘親,也就是我侍衛長。”
“喔,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
雚疏微笑了一下下。
“我還以為王爺您不喜歡小孩子呢,但是看您對這念兒那么好,應該很喜歡。”蘇定國捧玉佩出來的時候,又提了一下孩子,笑得特別親切。東方稚沒有多想,只以為這是蘇定國的幾句寒暄話,所以如實回答:“哪里,小孩子挺好的啊,我蠻喜歡的。念兒與我有緣,所以經常帶著她出來玩,給她買東西。她的爹爹和娘親都是我身邊心腹,所以在我眼里,念兒算是半個家人。”
“王爺喜歡孩子就好,哈哈哈哈哈哈,喜歡就好!”
蘇定國哈哈大笑起來,莫名其妙的。
東方稚忽然有點害怕。
老丈人這是怎么了?
我喜不喜歡孩子又有啥問題?
難不成我喜歡孩子,他……他打算撿十幾個孤兒給我養?還是說……老丈人打算再努力一把爭取給許兒添個弟弟或者妹妹???
“哈哈哈哈哈……”蘇定國進了里間,可是笑聲還在繼續。
完了。
老丈人瘋了叭。
第123章 一短嘆
蘇府內, 蘇遠邦與蘇業尚在宮中辦事,蘇定國外出巡鋪,便只有呂曦閑在家中。蘇許白日無聊,知道嫂嫂在家, 便拉上南七一同往蘇遠邦的院子而去。
呂曦隔幾天會到玉石店幫忙, 最近幫忙的日子少了, 說是娘家那邊希望她能好好調理身子, 早點懷個小少爺。呂曦是個溫順女兒家, 也就聽從了爹娘的話,減少外出奔波的次數。
“我這邊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玩物, 你哥哥是個樸素的人,可比不上齊王府哦。”見蘇許一進門來便東張西望地,呂曦一陣笑。
蘇許忙捂了一下臉,像個害羞的小丫頭跑到呂曦身邊,拉著她的衣袖,“我只是瞧瞧哥哥趁我不在時有沒有順走我房里的東西, 那家伙太壞了。齊王府也沒啥玩物,阿稚這人過得特別簡單,別人送她的東西她都送別人去, 自己不留。”
“齊王從小便錦衣玉食, 連當今圣上都極寵她,什么東西沒見過?”呂曦笑道:“何況像她這般的性子,得一樣心頭好就可以舍棄世間所有。”
“誒,”蘇許一驚, “嫂嫂是怎么曉得咧?”
呂曦一聽, 就笑她傻。
隨便抓一個京都城里的人來問,他就知道有關于齊王東方稚和蘇許的緣分故事。況且呂曦是蘇家人, 蘇遠邦對于此事知道不少,枕邊自有透露。別說呂曦知道東方稚對待蘇許的那份赤誠心意,就算是不知道的,光從東方稚待人有禮迎娶蘇許時親下迎轎這一點,其心意便可知。
迎轎是風俗,但不是必要。
東方稚放下身段親自迎她,內心自然是把她當作最重要的。
還有那日一句‘我勤勉些’……
寵愛之心溢于言表。
“你那么聰明,當然會明白的。”呂曦接過丫鬟端上來的熱茶,邀蘇許對坐。“沒見過齊王的人都知道她的品性,你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肯定了解更深。她疼不疼你,外人都看得出來。”
“唔——”
蘇許抿抿嘴,喝了一口茶,怯生生的模樣。
阿稚疼自己么?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蘇許沒留意到,原來身邊人都能看出來啊……很明顯么?明明她們平時已經刻意保持著相敬如賓的關系。
“這個我明白……但是阿稚說,我跟她之間的事不好明著向外人表現,所以很多時候,我們也很拘束。”蘇許出神地望著茶杯,輕聲說道:“畢竟不是所有人懂,萬一都知道了,可能會說我們假凰虛鳳,阿稚又是齊王爺,名聲很重要。”
聽蘇許這話,呂曦倒是有些意外。齊王爺的名聲?看來真的是換了一個環境相處久了,如今的蘇許,還會考慮起這樣的事情來。“你別擔心,有些事情就算你們擺不平,背后還有太子以及圣上。你要相信他們作為皇家人的本事,這天下畢竟是姓東方的。”
“也是。”蘇許笑了一聲。
兩人說話的間隙,一個小丫鬟捧著一碗湯色熬得烏黑的中藥進來,擺在她們中間。“孫少奶奶,藥已經熬好了,還是趁熱喝了吧。”可是……別說喝下去,光是坐在旁邊聞到那股味道,就覺得難以下咽。蘇許皺了一下眉,問:“這是怎么回事?嫂嫂你病了么?”
“孫小姐您有所不知!”小丫鬟答話,“這是京都城里有名大夫開的方子,民間俗稱生子湯~只要孫少奶奶服用它再好好調養身子,不用多久就可以懷上小少爺呢。”
因為呂曦嫁到蘇家后,肚子遲遲沒有消息,故而兩家人都有些著急,尤其呂家。生子湯藥是最近的提議,蘇許沒回來之前,已經有不少大夫穩婆往蘇府跑,一波又一波的人給呂曦診斷。按照他們的說法,呂曦的身子沒問題,蘇遠邦的身子也沒問題,至于為何遲遲無子,或許還關乎機緣。
于是,他們也曾嘗試過到出云寺參拜,試過去各種道觀佛寺添香,求神拜佛跪菩薩。
這樣的事情多了,蘇遠邦自己都覺得累,說這種事也不急,不要在忙碌之中累到了呂曦的身子。兩家人消停些了,但娘家那邊,還是會暗中送些中草藥過來。
“孫少奶奶,趁熱喝吧。”
“嗯。”
呂曦雖然是個有主見的人,但是對于長輩的話,從不忤逆。蘇許坐在她對面,看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將那碗藥湯喝完,驀地舌底發苦,自己有點難受。
“給,孫少奶奶。”小丫鬟給她遞上一條手帕,呂曦面不改色地接過,擦拭了一下嘴角。
“收了吧。”
“是。”
小丫鬟退下之后,蘇許忍不住,便徑直伸出手來,拉住了呂曦的手,嚇掉了她手中的帕子。
“許兒?”
“嫂嫂若是不愿意,其實不必委屈自己。什么生子湯,生孩子這種事難道只需要你來努力么?”蘇許看得出來,呂曦是個受了苦也不會說出口的人。“那蘇遠邦也真是,怎么不替你出個頭?自家夫人成天需要喝這些黑漆漆的中藥,他倒好,成天往外頭跑,可逍遙,可快活~”
“丫頭別亂說話。”呂曦將另一只手履在她的手背上,柔聲地勸:“你哥哥公事繁忙,這些事哪里管得全?家里人也是為了我好,若我能早日給你哥哥生個孩子,你就當小姑姑了,不好么?”
“當小姑姑是不錯,可是如果要委屈嫂嫂,那就說不過去了。”蘇許撇著嘴,一臉不高興。
呂曦疼惜地摸了一下她的腦袋,說她真是個傻姑娘。
—
齊國,都城廣安。
泰王東方承坐在齊宮書房里,面對著堆積如山一般的奏折卷宗,表情冷漠。旁邊的小內侍抬起頭來偷看他已經是第十七次,每看一次,他心里就會咯噔一下。
哎喲,泰王爺今兒個臉色怎么那么黑,而且怎么半天都不見批閱奏折?
小內侍有點害怕,但是沒辦法,他今日當值,察覺到泰王情緒不妙的其他人早就如鳥獸四散,不想卷入風暴。“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唯有低聲念著佛號,祈禱泰王爺大人有大量,就算發脾氣,也千萬別拿他這樣的小命開玩笑。“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要死了!”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怒吼,小內侍始料未及,第一時間便是跪伏在地:“泰王息怒!”
“我平時怎么就不覺得稚兒做了那么多事情呢?現在好了,稚兒不在,這奏折一天天地批閱不完,都堆成山啦!”東方承自暴自棄地揮了一下手,癱坐在位置上,神色疲倦。他今天是真的不想批改奏折了,明天吧,明天他一定挑燈夜讀將它搞定……
其實他也沒有遇到什么需要殺人來泄憤的事情,他只是單純覺得,自己一個人處理政務非常無趣。
東方稚離開齊國,已經月余。
算上回程,估計還得等個月余。
“唉——”
東方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泰王爺息怒!泰王爺息怒!”
跪在地上的小內侍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此時害怕得要死,跪在那兒一個勁兒地叫他息怒。東方承愣了一下,坐直身子才瞧見地上趴著一個人,還在發抖。“起來吧,跪在那里干什么?”
“是…是……”小內侍戰戰兢兢地爬起身來。
“本王今天不想做事了,哎,你知不知道最近城里有哪些新鮮玩意兒?如果知道,就隨本王出去走走唄。”東方承問得很隨意,一時間難倒了這個平日做事不敢多言不敢多聽的小內侍。他呃了一聲,撓了一下腦袋,回答道:“啟稟泰王爺,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城里的事吶……”
“那你平時總會聽到那些出宮辦事的人講新鮮趣聞吧?”
“他們講話的時候,小的都不敢到跟前聽……”
“不敢聽?為什么不敢聽。”
“小、小的怕沖撞了……”
小內侍說話的聲音也是極輕,微微發顫,每開口之前都要停頓一會兒,可能是怕自己說錯話。東方承打量了他幾眼,覺得他還不錯,挺老實的。
“以后不需要怕自己沖撞別人了,從今天起,你就是本王身邊的隨從內侍,本王的衣食起居由你跟起,知道不?”官員之間爭名奪利,內侍宮女自然也會有攀附權勢的情況。這個小內侍看著就像被人欺負多了的,東方承不忍心,正巧缺個身邊人,便將他納為己用。
小內侍懵了一下,呢喃好久,才記起來自己要跪拜謝恩。
“多謝泰王!”
“哈,起來吧,隨本王出宮去。”
自從當了這泰王爺,東方承的日子可過得不是很舒坦。想當年他在京都城,雖說為了探查朝中官員需要閱讀大量書籍做不少工夫,可是訓練殺手歌姬、將自己扮演成一個瀟灑皇子的日子,還是過得蠻風流……哎,來了齊國之后,他出府門的次數有多少?都是為了去齊王府那邊蹭飯,沒試過上街。
呆在府里久了,都快忘記風花雪月這個詞代表的是什么了。
東方承手執一柄紙扇,站在廣安城的眾藝樓前,嘴角一勾。
第124章 軟煙羅
東方承微服出巡, 帶了幾名親信和小內侍,另外又帶了東方稚的侍衛——冉遺。
原本冉遺他們是要在府中協助處理事務的,但聽說東方承打算外出,冉遺便自告奮勇陪同。那個時候, 就連東方承也留意到旁邊天狗那黑了臉的模樣……東方承低聲一笑, 當中緣故, 他自然知曉一二分。可他又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人, 所以允了冉遺的請求, 打算出了門去再細細盤問這小子。
眾藝樓這個地方,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 來往的公子哥兒都很多。
東方承身材高挑模樣出眾,一身打扮又是那樣高貴,沖著他身后跟著的幾名威武侍衛,眾藝樓前的小廝們自然對他恭敬有加。樓里的老鴇聞信,領著一個丫頭特意出門來接,這頭一眼, 就瞧見跟在東方承身后的冉遺。
冉遺在這眾藝樓,可不是生面孔。
第一次與方家少爺起沖突,第二次便與老鴇女兒紫羅交好, 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捅了方家少爺, 更名言說自己乃受齊王爺吩咐……老鴇心里頭咯噔一聲響,再看回冉遺身前這名英俊男兒,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應是哪位皇親國戚、甚至是與齊王平起平坐的泰王爺東方承了。
“呃, 這位貴公子~”老鴇面不改色, 招牌笑容先擺在臉上。
“有禮。”東方承燦爛一笑,將手中紙扇打開, 非常隨和:“在下……姓齊。”
“齊公子~——”老鴇笑得比他還燦爛。
齊國,所以姓齊,皇親國戚……十有八九就是泰王爺。
“齊公子是第一次來我們眾藝樓吧?很臉生呢。”老鴇捂著嘴笑了兩聲,又道:“今兒個您放心,您來了這兒就對了。廣安城中,哪個不知我們眾藝樓是一等一的休閑之地?任憑齊公子喜歡,老身怎么都會替您安排~”
東方承聽這話,樂了,調侃道:“那在下想要天上的月亮,您搭梯子給在下摘么?”
“齊公子真會說笑~”
“沒別的,讓你們樓里的紫羅姑娘唱一曲吧,給我安排一個好的包廂。”東方承也不跟她廢話了,講完這一句,提腳就往里面走。老鴇連聲稱是,忙向身后的丫頭吩咐把紫羅喊來。冉遺靜悄悄地跟在人群之后,只一直低著頭不言語。
方家小少爺死在眾藝樓的事,多多少少影響了生意。
后來方家秘不發喪,才讓眾藝樓的閑言閑語減少,不過還是有一段日子不景氣。老鴇那個恨那個怨,只希望自己別再招惹權貴子弟,不曾想,這日子才剛好一些,泰王爺就領人來了。
這一來,又是紫羅。
“我說姑娘,您就當行行好吧,能講好話就講好話,能順從就順從吧!”老鴇說話酸溜溜的,聽得紫羅不自在。紫羅本對鏡貼花,聽了這句頓時不悅,回身說道:“娘親您這是什么話?女兒并不想招惹是非,只是先前那方少爺著實過分……”
“好嘍好嘍,人都去了,你也別說起。”老鴇忙看了兩眼周圍,又回到女兒身邊來,長嘆一口氣。“今天讓你唱曲兒的,應該就是咱們齊國的泰王爺。你可機靈些,別在王爺面前出錯了。對了,上次找你的那個年青人也在,就……就那個惹了事的。”老鴇沒有明說,但‘惹事’二字,在眾藝樓指的便是方家事情。
紫羅聞言一頓,沒有說話。
包廂之內,東方承徑直在面向門口的位置坐下,見身邊人站得太過筆直,便讓他們入席。
“王爺,這不太——”
“哎呀你就坐吧,怎么那么多話。”東方承翻了個白眼,“別搞得我很有背景一樣,我今兒個是來玩的,你們就坐下來陪我吃,陪我喝,知道不。”
“屬下遵命。”
“哎呀,別他娘講這種話了。”
東方承嫌棄極了,氣得連平日里不講的詞語也蹦了出口。唔,肯定是這個環境影響的,一方水土一方人,這眾藝樓本就是風俗之地,進了樓,講幾句臟話也是有的……東方承暗自點頭,對自己連連安慰。他可沒試過這個痞子模樣,真不知是天賦所然還是其他。
冉遺坐在東方承的右手邊上,方一坐下,便為東方承倒酒,夾菜。
東方承打量了他幾眼,嘴角上揚。
“屬下若有冒犯,還請主子見諒。”冉遺還特別有禮貌,態度謙遜。
“你有什么冒犯的,只不過見你做事太過自覺,跟本能一樣,所以多看了你幾眼。”東方承拿紙扇點了一下冉遺跟前的酒杯,說:“給自己也滿上吧,來陪我先喝一杯。”
冉遺端正敬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爾后,冉遺替他續酒。
“因為屬下多年來都在小主子身邊服侍,小主子年幼,舊時老王爺又極疼她,屬下們負責小主子的衣食起居也是常事,所以習慣了這般差遣。您也知道,小主子若是出門,身邊不能跟起普通的丫鬟小子,所以屬下把這些事當作分內事,一時半會兒也改不過來。”飲了酒后,冉遺方向東方承解釋,東方承便更欣賞他了,一直點頭,心情不錯。
啊,稚兒身邊的人還真是好啊。東方承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用舞姬來換侍衛,不知道稚兒肯不肯?若是不肯……兩個舞姬換一個侍衛也成啊!畢竟他一個男子漢身邊總是跟著姑娘,別人會覺得他過于風流甚至下流……想到此處,東方承就有點懊悔。
不行,等稚兒回國的時候,一定要提一下這件事。
“齊公子,紫羅來了~——”
門外突然傳來了老鴇的獨特嗓音,大家便紛紛朝門口望去。啊,果然是個脫俗女子。眾人心想。東方承倒沒有什么失態反應,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便沒有把目光放到紫羅的身上,反而是和另一個親信喝起酒來。反觀那個親信,他正看紫羅看呆了,東方承將酒杯舉起來,他才回過神。
老鴇站在門邊仔細觀察,看見那些丟了魂的男人們就忍不住笑。只是怪了,那泰王爺怎么像是對女人不感興趣似的?還有那惹事的年青人,他的反應也不大,只是一直替東方承倒酒,兩人推杯舉盞,像是……一對?
老鴇干咳了一聲。
“小子,你不是喜歡那個姑娘么。”趁人不注意時,東方承和冉遺講悄悄話。
冉遺一愣,“王爺您……”
“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我跟你說啊,今天過來玩,還特意叫了這姑娘來,我是想給你把把關。”東方承搖晃著酒杯,一手遮著嘴:“樣貌不錯,談吐也還行。倒是這出身,你不介意?”
冉遺便又回過頭去看紫羅,恰好與她對視一眼,兩人又各自看向別處。
“屬下……屬下不介意。”
東方承見他笑得靦腆,便知這小子心中情意甚濃,搖了搖頭,與他又干一杯。
一人是早已明確心中意,一人是另有所屬,自然不會像其他人一樣露出輕浮之態。偏偏老鴇在這場面上會錯了意,先是以為他二人看不上紫羅,后來一想,又覺得泰王爺是蓄意結仇,所以才和那惹事的青年頭也不抬地喝悶酒。
完了。
老鴇神色焦急,朝紫羅遞了個眼神。
“呃,齊公子有禮……”紫羅看到老鴇的神情后,一時不安,便比剛才進門時要慌亂。她深呼吸了幾回,才平復了下來,有些顫抖地開口:“小女子紫羅。不知道齊公子今日打算聽些什么曲兒?”
東方承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用手肘捅了一下身邊的冉遺。
冉遺猝不及防,灑了半杯酒水。
“公子……”冉遺有些難為情,根本不敢抬起頭來看紫羅。
“啊,就唱你拿手的吧,隨便什么都行,只要不難聽。”東方承笑了笑,又沖身后的小內侍揮了揮手。小內侍會意,當下便朝著老鴇走去,從衣袖子里摸出來一錠白銀——足稱且嶄新的二十兩銀子。
“哎喲,齊公子真是大方~”老鴇開懷地笑了,對著東方承的好臉色那是一個感激涕零。“老身就不打擾齊公子聽曲了,若有吩咐,您盡管讓門前的小廝傳話便是~——姑娘啊,你可得好好伺候齊公子。”
“是…”紫羅低聲應答。
樂曲奏起之后,其實東方承都沒怎么聽。他只是喝著酒去想那些還沒處理完的政務,耳邊絲竹管弦不絕,親信們也聽得津津有味。東方承輕聲一嘆,轉念又想到棘手的方家,不知道該拿他們怎么辦才好。
冉遺察覺到東方承的異樣,見他開始頹靡,便問他何事。
“能有何事。”東方承抿了一口酒,輕道:“不就是那方家么,那家真是一窩子狐貍……”
冉遺喔了一聲,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都說方家是皇親國戚,所以大家都不敢造次呢。哎,之前屬下跟了一段時間也覺得麻煩,太多人沖著方家這面子而去了,根本就是野草,割了還會長。”
“是啊……”東方承點了點頭,可是緩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些什么。
這天下,是姓東方的。
他們方家,怎么又算是皇親國戚了。
第125章 后花園
大永京都城。
蘇許在呂曦那邊呆了約有一個時辰, 正是品茶下棋的時候,南七從門外進來,小心翼翼地走近,輕道:“孫小姐, 王爺和雚疏侍衛來了。”
蘇許眼睛一亮, 眼角余光發現呂曦在偷笑。
“咳……嗯……她怎么來了?”
“說是王爺今日去了玉石店。”
“喔……”蘇許臉上強裝淡定, 但她手上的小動作已經出賣了她的內心。呂曦看穿不說穿, 只輕嘆了一口氣, 然后給了她一個下臺階:“既然王爺來了,許兒快去見她吧。我也另有事情要忙, 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不能陪你下棋了。”呂曦一邊說一邊笑,很是配合地收拾棋盤,爾后端茶,表示送客。
蘇許吐了一下舌,便帶著南七小跑出門。
“傻丫頭。”
呂曦莞爾。
只是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沒見著東方稚,蘇許的內心就很是煎熬。早上起來到現在她一直在想:她的阿稚什么時候才會來呀?可是想想, 阿稚可能有很多事情需要忙,難得回來京都一趟,該是有很多放不下吧……她的內心矛盾至極, 就在剛才南七說阿稚來了的時候, 蘇許的心情才徹底雀躍,恨不得立刻出現在東方稚的面前!
哼,我要知道阿稚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蘇許心想。
“阿稚!”
“嗯?”
相府的小花園里,東方稚正抱著個小娃娃賞花, 聽到呼喚, 轉過頭來。東方稚見是蘇許,第一反應便是笑了, 然后看回懷里的小娃娃,逗了一下她的臉:“念兒你瞧,誰來了?”小家伙也像是聽懂了她的話朝來人看去,圓溜溜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口水都要流下來。
“哎——”東方稚忙拿手帕子給她擦一下,“念兒那么開心呢。”
蘇許三步并兩步地走近東方稚的身邊,也跟著逗弄念兒,笑得開心。“念兒今天好像精神很好呢?瞧瞧這嘴角,怎么還有點麥芽糖的糖屑……”
東方稚一會兒看她,一會兒看小齊念。
“雚疏姐姐呢,不是說雚疏姐姐也來了么?”
“雚疏跟著老丈人到書房去了,因為我今日到玉石店買了個禮物送給念兒,老丈人到那邊給她問一下念兒的生辰八字之類的。”東方稚把話說得自然,蘇許一聽,撲哧一笑,歪著腦袋瞧她:“哎,怎么突然喊老丈人了,我差點沒反應過來。”
“這——”東方稚一時有些局促,見她笑自己,更是有點緊張,說道:“本來就是老丈人嘛,只不過平日……平日喊這個覺得怪怪的,可是在你面前喊蘇商吧,又有些見外……”
“阿稚傻子。”蘇許敲了一下她的頭。
“誒——”
回到京都城,東方稚總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剛認識蘇許的時候。
在廣安城的感覺不一樣,畢竟她們住在府里,朝夕相處,每日相見,對外人來說,是齊王和齊王妃;回到京都城,走過街巷就會回憶起以前和蘇許的故事,加上自己需要每日往相府跑,需要跟長輩打招呼……誒。次數多了總有點害羞,怕他們洞悉了自己的心意。
東方稚撓撓頭,小心翼翼地將小齊念遞向蘇許,只道:“你抱抱念兒吧?我抱了大半天,手有些乏了。”
“當然好~”蘇許興高采烈地托過小家伙兩只粉藕般的手臂,將她往懷里一抱。小家伙離開東方稚的懷抱就開始撇嘴,見自己被轉移,嗚哇嗚哇地就開始叫喚了,待趴到蘇許身上,就放聲大哭。“嗚嗚嗚嗚嗚……”哭得那叫一個委屈,嚇著了旁邊正伸懶腰的東方稚。
“哎喲,念兒怎么突然哭啦?”
“我怎么知道…念兒念兒,你不喜歡我了嗎…”
“是不是因為你太兇啊……”(小聲)
“東方稚!!!”
……
一個拳頭大的沙煲捶了過來,捶得東方稚朗聲笑了。
蘇定國與雚疏正從花園外的長廊走來,遠遠瞧見東方稚她們在園中打鬧,未近跟前,就聽見蘇許一口一個‘東方稚’,而東方稚則是笑得開懷,趁她抱著小齊念不方便,左右閃躲,笑她打不著。
“……”
“……”
習以為常的雚疏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面帶微笑之余,心里有點擔心蘇許急起來把小齊念給扔出去。嗯……還是先做好隨時輕功狂奔的準備吧。身邊的蘇定國則看得心里發毛,手指頭一個勁兒地扳著: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次數越多,他就越忐忑,只能低聲地問一臉平靜的雚疏:“呃,這位侍衛長……”
“您說。”
“這——我這丫頭,平日也是這樣么?”
嗯?雚疏皺了一下眉,問他:“您是指王妃和王爺打鬧?”
“呃,對。主要是,我這丫頭平時也這樣高呼齊王爺的名諱么?”蘇定國訕笑。
“啊,這個啊,是呢。”雚疏笑了笑,又道:“平日在王府,王妃經常這般,我們已經習慣了。有時候我們休息日在房間里小憩,王妃的聲音能從東院傳到北庭來……”
雚疏越是笑得平靜,蘇定國心里就越發慌。
啥,啥玩意兒?
蘇定國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這丫頭,怎么那么放肆!常人的名諱尚且不能輕易呼喊,何況是堂堂齊王!蘇定國正想抬手喝止自己女兒的荒誕行為,雚疏眼明手快地攔下,說:“您別急!”
“侍衛長?……”
“王爺不會介意王妃喊她名諱的,相反,王爺很疼惜她這樣的性子。您不覺得,她們現在這般打鬧,其實挺好的么?王爺也很久沒有放開地鬧過,您就當她是在解壓,在放松自己吧。”雚疏笑了,溫和的眼神朝著東方稚那邊。蘇定國似懂非懂,但見這侍衛長這般勸誡,自己也不好打斷遠處的和諧畫面。的確,她們二人抱著小娃娃嘻嘻哈哈的模樣,看起來特別的美好與溫馨。
蘇定國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狂熱盼望,一時笑了,一時又搖頭嘆氣。
這世間怕是沒有讓兩個姑娘生孩子的辦法,好遺憾。
希望許兒會一直開心下去,能一直陪著齊王爺,而齊王爺也一直陪著她。只要許兒能夠一直被人疼愛,那么他這個當父親的,也就知足矣。
“東方稚!你有本事就不要躲我!”
“哎哎哎我可沒有本事吶……你小心些,念兒可在你懷里呢。哎喲!”
“哈哈哈哈哈哈這下被我打到了吧?你再躲,你再躲我就讓你好看!”
“我本來就好看!”
明明已經是十五六歲大姑娘了,也成親了,其中一個還是治理一方的王爺……可是這畫面——相府里不少仆人也被這打鬧聲所吸引,遠遠地四五個人站在回廊上張望,看著她們跑動而發笑。雚疏這下子可看不下去了,畢竟這場面好像越來越難控制?“先失陪了,屬下需要保護一下自己的女兒。”
“好的,侍衛長自便。”
咻地一下,蘇定國還沒來得及看清,這位雚疏侍衛長縱身一躍便跳了出去,身輕如燕,依靠著四周的石桌木柱飛檐走壁,蜻蜓點水般降落東方稚與蘇許身邊,一手撈過了蘇許懷里的小齊念,回旋式停住。整個動作行云流水,蘇定國忍不住拍了兩下手掌,暗嘆:功夫真好。
小齊念早就不哭了,也許是被東方稚和蘇許的打鬧吸引,現今正啜著手指看熱鬧,時而咧嘴笑。雚疏摸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心里松了一口氣。
“主子,王妃。”雖然場合不對,但禮數還是要齊全。
“…東方稚!你這回肯定要栽在我的手上!”
“雚疏救我!”
“誰都救不了你!”
嗯,雖然兩位主子并沒有空閑理會她。
“唉。”雚疏嘆了一口氣,瞄見四周前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忙輕咳了幾聲,說道:“主子,還是快別鬧了。您看看四周,就連馬廄里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了……”
“誒?”
東方稚回過身來立即停下,蘇許始料未及,整個人都撲到了東方稚的懷里,東方稚又是順勢接住,將自己的王妃抱了個滿懷。
“……”雚疏撓了撓眉心,道:“主子,您…您自己看著辦吧。”
“啊,還真是…好多人來看熱鬧……”東方稚低眼看了看蘇許,朝她一笑,輕道:“我與王妃精力充沛玩樂一會兒,相信他們不會說些什么的。是吧,許兒?”
蘇許被她看得臉紅,忙掙脫懷抱。
轉身一看,就連自己的老爹蘇定國也在一邊看得頻頻點頭……
啊!!!
蘇許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爹是怎么跟你說的?齊王爺身份尊貴,雖然她疼你,但齊王爺就是齊王爺,你整天胡鬧,被底下人看了去像什么?倘若那天齊王爺沒有空閑陪你胡鬧,責怪你可怎么辦?”雖然雚疏說不必介懷,但私底下的時候,蘇定國還是將蘇許訓斥了一通。蘇許撇撇嘴,看到他的表情那么嚴肅,只好乖巧地點頭,說女兒再也不會了……
再也不會打得那么輕……
下次打起來的時候一定要下重手,不然阿稚會越來越得意的……
“要學乖一些,知道么?出嫁從夫,東方家便是你夫家了,成為皇家人,注意點。”
“知道了,爹……”
“嘴上光說知道,心里又在反駁爹是不是?你這丫頭,別以為爹不知道你的脾氣。”
“真的知道嘍……”
那我就端莊一點?
蘇許打起了小算盤。
第126章 荷葉圖
用過晚膳便已入夜, 蘇許拉著東方稚回到自己小院,底下人識趣,陸續退了出去。東方稚想到念兒出門在外也乏了,雚疏帶著她諸多不便, 便也吩咐她先行回府, 東方稚今夜便在相府住下, 一應衣物, 先用著蘇許的就好了。
“阿稚阿稚, 熱水已經準備好了,你該去沐浴了。”
“嗯, 好。”
雖然是留宿蘇許這邊,但東方稚并沒有完全放松自己。在蘇許去了沐浴的時間里,東方稚喝著熱茶手執書卷在燈下翻閱,不是什么國策史記,只是蘇許房里的一些詩集,但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甚是入神。
蘇許認真地看著她,突然覺得阿稚好像偷看父輩書籍的小姑娘,明明一臉稚嫩, 卻非要閱讀那些難懂的文字。“快去吧, 不然待會兒水就冷了。”蘇許走近她,抽走了她手里的書卷,皺著眉頭。
東方稚看著她的眼睛,乖乖地點頭。
“不知道, 鹿蜀現在走到哪里了。”
東方稚泡在熱水里, 突然想起齊國的事。鹿蜀離開京都城已經有一天時間了,按照他那死命抽馬鞭的性子, 加上沿途驛站不斷換馬,這個時辰……應該也走了五六百里路吧。“唉。”東方稚嘆了一口氣,突然很煩惱齊國為何離京都城那么遠。太子哥哥說的法子簡直極好,不知道那多事八王能不能自己領悟?若能,那么等到東方稚抵達齊國,這件事應該已經有了起色。
將方家人當作無謂之人,說的就是讓他們徹底否認方家人的價值所在啊。
現在依附方家的大臣都是看在他們是東方皇族的面子上,圖利益,所以狼狽為奸。但若方家的這一點光芒被掩去,那些蛆蟲自會主動散開,另覓出路。
東方稚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我與二皇兄想了那么久的事情,太子哥哥一句話便能解決。看來,還真是我們二人能力不足,不然,悟性怎么會那么低。”
一邊想著政事一邊泡著熱水,待到水涼了,東方稚才回過神來從水中站起,擦干身子換上新的褻衣褲。
這一套,聽說是許兒以前的舊衣物。
東方稚認真地系著肚兜繩子,低頭瞧見上面的荷葉蜻蜓圖,恍然想起,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啊…”好像是哪一次夜里,借著燭光瞧見的,后來…東方稚唰地一下紅了臉,不敢再想。
“王爺沐浴好了嗎?”
門外突然有丫鬟說話,驚得東方稚碰掉了架子上的外袍。“啊,快好了。”她向來不習慣沐浴時被人服侍,懂事之后,她便是自己泡澡洗澡,只會在沐浴之后讓人整理衣物。今夜來了相府,東方稚更是一勸再勸,底下的丫鬟才沒有跟進房來,只在外間候著,生怕東方稚出了什么閃失。
東方稚拿起毛巾,一邊擦著被水沾濕的發梢,一邊走出門來。
“王爺早些歇息。”四五個小丫鬟各司其職,收拾完東西之后便將另一條新的毛巾遞給東方稚使用,待她用過就取回,恭敬地退下了。大家都不敢抬眼和東方稚對視,覺得她雖然也是丫頭,可是舉手抬足間,有點不一樣。
散著一頭長發的東方稚,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是氣場最弱的一刻。
東方稚沒有去猜想她們的內心活動。她抖抖袖子,披上外袍就往廂房而去。“我回來了。”還以為許兒早就已經睡下了,或者是坐在房里擺弄什么新奇玩意兒,誰知映入眼簾的,是蘇許端端正正坐在床榻邊的畫面。一身白色中衣,鞋襪早就脫了,雙腿并攏,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微微低頭,大有新婚之夜等候夫君的架勢。
呃?
東方稚先是眉頭一皺,覺得哪里怪怪的。
蘇許保持這樣的姿勢,已經快有半個時辰了。
從東方稚出門沐浴的那一刻起,她就脫了外袍與鞋襪,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不斷調整坐姿與表情,練習了無數次。可是東方稚實在太磨嘰了吧!她剛才差點等到眼皮子合起來,腦袋剛要倒向一邊,東方稚就推門而入。
蘇許不敢出聲,想看看東方稚什么反應。
“許兒,你——”東方稚欲言又止,第一反應是回憶今天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然后回憶蘇許做了什么事情?古古怪怪的,難道有什么陷阱不成?畢竟蘇許的花樣太多了,東方稚有時候就是個榆木腦袋,很難接招,要她解決國家大事反而簡單點。
蘇許慢慢地抬起頭來看她,然后又嬌羞地低下頭去,沒有應答。
“……”
東方稚瞇縫一下眼睛,又將自己今天做的事情捋了一遍。
估計她怎么想也想不到,蘇許只是因為今日蘇定國的幾句教訓而突發奇想,想要試一下端莊的感覺。可憐的小齊王爺,愣是站在蘇許跟前呆了很久,對于蘇許展現的端莊風情視而不見,只一心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事。
買玉石?這個應該沒毛病,許兒知道玉石是為了送給念兒,是支持的。
后花園里惹她生氣?可是后來許兒笑了,玩得也挺開心,好像不是。
用膳時沒理她?好像沒有吧,反倒是許兒一直嚼嚼嚼,她才沒理人呢。
小齊王爺實在是想不出來了。
她無辜地撓了一下腦袋,慢悠悠地蹲下,然后把自己的視線放低,抬起眼來看蘇許,柔聲道:“許兒啊…”
“嗯?”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惹你生氣啦?”
“……”蘇許氣結,咬了一下唇,小聲嘀咕:“蠢死了。”
“啊?”
如果蘇許的眼睛能看得到每個人的特性,那么此時此刻,東方稚的頭上就套著一個木頭,完美嵌合,還摘不下來!蘇許被氣到,可是自己保持了那么久的端莊又不想輕易放棄,只好把頭擺到一邊不看東方稚,坐姿依然優雅,雙手依然交疊放在腿上。
東方稚木訥地望著她,見她轉過頭去,有點不解。
不過……
蘇許轉過頭去時,長發受牽動,露出了她光潔的脖子。脖子上,透過房里微弱的光亮能瞧見衣領間露出一根墨綠色的絲繩,那就是蘇許身上肚兜的繩子。東方稚下意識咽了一下喉,不知為何就回想起往日在齊王府的畫面,腦子一熱,突然對蘇許今天晚上的舉動多了點其他理解。
“許兒…”東方稚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蘇許不說話,還是有些生氣。
“許兒…”東方稚慢慢地笑了起來,伸出手去觸碰蘇許的掌心,輕道:“你今晚…怎么那么像大婚之夜,等我來揭蓋頭的模樣啊?”
“喔?”蘇許瞥了她一眼,又看回原處,嘴硬道:“什么大婚之夜什么揭蓋頭,你日思夜盼再揭一次蓋頭是不是?”
“哪里!”東方稚握緊了她的手,眉頭皺成了結:“我怎么會是那樣朝思暮想的人,有許兒已經夠了。”
“好聽的話誰都會說喔——”
“這是真心話,才不是什么好聽的話。”
“我的阿稚腦子開竅啦?”
見東方稚說話真摯,蘇許這才轉過臉來看她,滿臉笑容。東方稚一滯,一直盯著蘇許出神,慢慢地,慢慢地,她整個人便從蹲著站起,慢慢靠近蘇許,直到咫尺。
“我挺希望我們一直都是大婚之夜的,因為在那個時候,我會有一種終于擁抱你的感覺……”
東方稚的情話總是在無意之間,你若是過了一段時間向她提起,她倒是會記不起來,說自己是那樣說的嗎?蘇許聽見她說話的聲量減弱,一時之間心跳加速,眼睛不敢直視她,手指相互摩挲。東方稚靠得越來越近了,就在她的唇瓣即將碰到蘇許嘴唇的時候,蘇許自己仰起頭迎了上去,嘴唇微張,與她相吻。
意料之外的是,東方稚的手不知何時爬到了蘇許的頸后,指尖輕挑幾下,掛在脖子上的絲繩便脫開了。蘇許下意識往后縮,可是東方稚的手又托住了蘇許的后腦,吻得輕柔,吻得細膩,蘇許根本抗拒不了,也不想掙脫。“唔……”蘇許一點一點往后面床榻倒下,一手攥著身后的被褥,一手勾上了東方稚的脖子,想要將她拉近自己。
這個時候,不知道還算不算是端莊?
蘇許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
可是東方稚的舉動并不允許她分神想其他。蘇許只能輕聲喘息著跌回眼前情景,手里總想攥些什么獲取依靠,一時拉扯東方稚的衣領,一時抓撓著東方稚的后背,時重時輕,有一下沒一下的。
“你身上穿的,可是蜻蜓圖?”
“蜻……什么蜻蜓?”
“無礙。”東方稚笑了,只道:“我自己瞧,心中有數。”
為什么說以前的英雄總是難過美人關,仔細想想,當然有它的道理。東方稚自問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此刻敗在蘇許之下,算是心甘情愿。蘇許身上的一切都值得她迷戀,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在,無論是眉眼還是肌膚。好的蘇許她喜歡,壞的蘇許……嗯,沒有壞的蘇許,蘇許永遠都是好的。
帷帳內掀起一角,兩件衣物被東方稚隨手扔出。
顏色不大一樣,但是上面的圖案卻是無二,皆是小荷露尖角,蜻蜓立上頭。
第127章 月獨酌
“駕!”
齊國廣安城的城門就在眼前了, 鹿蜀騎著駿馬,憑著東方稚交給他的通行憑證一路暢通,入了城中專門來往加急信函的官道,奔著齊宮而去。從京都城到廣安城, 鹿蜀只用了一天半的時間, 路上除了補充口糧, 他基本沒有歇息, 每到一處驛站便換馬疾行, 雙騎并走,甩斷了六七根馬鞭, 最后帶著他回到廣安城的馬,馬屁股都被打得出了血痕。
“我有信函需要立刻稟報泰王!這是令牌!”
鹿蜀來到泰王府后門停下,翻身下馬,腳跟都有點站不穩。泰王府的侍衛們忙過去扶他,一人攙著一人拉馬。“哎喲鹿蜀侍衛,你瞧瞧這馬, 可被你折騰成什么模樣了……”真是心疼馬也心疼他,這是有什么要緊事得趕到這個地步啊?鹿蜀捶了一下自己的頭,然后推開侍衛們, 強撐精神:“不用扶, 能行。泰王爺在哪里,我需要求見。”
“鹿蜀侍衛直接進去吧,泰王爺應該在書房。”
“好。”
泰王東方承坐在書房中,認真地看完了東方稚寫的信。
鹿蜀跪在下邊一直沒敢出聲, 半個人伏在地上, 突然覺得好累……總算是完成任務了,他感覺放下了一塊大石, 緊繃著的狀態得到釋放,全身上下像是在此刻來了反應,手也酸,腰也疼,頭也昏昏沉沉……
東方承沒留意他的情況,看完信之后又將它整齊折好,放在一邊。果然,皇兄的想法是跟他一樣的,解決方家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變得無權無勢。東方承嘆了一口氣,可惜自己想通這一點的時候太晚了,整得稚兒還要匆忙地派人送信來……東方承這才想起底下跪著的鹿蜀,笑著問他:“從京都城趕來這里,用了多長時間啊?”按照之前的信件來說,稚兒應該剛到京都城沒幾天才是。這是什么時候問的太子,又是什么時候送信回國。
可是底下人沒有反應,像是沒聽到。
“鹿蜀?”
還是沒有反應。
身邊的小內侍見狀,忙躬身走下去,看看這位侍衛發生了什么事。探頭看了一眼,小內侍哭笑不得,回答東方承:“王爺,這位侍衛睡著了……”
“哈?”東方承搖了搖頭。
“聽門外的侍衛們講,鹿蜀侍衛昨天早上離開的京都城,一路雙騎趕來,每到一處驛站便換一次馬,日夜加程,馬匹被打得出血,馬鞭也有幾根廢棄的留在囊袋里。估計…鹿蜀侍衛這一天一夜都沒有合過眼。”小內侍說道。
東方承眼底有些詫異,看回下邊保持跪坐姿勢睡著的鹿蜀,心中欽佩。
稚兒的侍衛真是越看越好,越看越好。
真的。
等稚兒回來,真的要跟她提議一下交換手下……
鹿蜀回到齊王府北庭,是被幾個泰王府的人抬回去的,人已經睡死,怎么叫都叫不醒。北庭里住著的都是東方稚手底下的親信侍衛,見來了人,忙又幫著將鹿蜀抬回房間去,替他換了一身衣服,整理床鋪,然后關了房門,互相叮囑這一天都別吵他了。
所以當鹿蜀一覺睡醒的時候,夜色已暗。府外隱隱約約傳來打更的聲音,仔細一聽,原來已經到了四更天。“啊……”鹿蜀扶著腦袋從床上坐起,感覺精力恢復了不少,醒過來才發現饑腸轆轆。
這個時辰,外邊應該有不少伙計正當值吧?
鹿蜀披著外袍走出門來,一臉疲憊地站在門口享受月光,抬頭長吁一口氣的時候,瞄見了屋檐上坐著一道落寞喝酒的身影。“那小子……”鹿蜀輕聲罵了一句。
屋檐上自己坐著喝酒的人,正是天狗。
他今夜不用當值,只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所以到后廚裝了點酒,自己跑到屋頂上喝。一邊曬著月光一邊喝酒,那該有多愜意?天狗又咕嚕嚕地咽下一口酒,有點苦澀,有點甘甜。
“想不到酒跟喝酒人的狀態,也是會有關聯的。開心的時候喝的酒特別順口,喝多少都沒有感覺,只覺得高興。可是難過的時候吧,酒依然順口,只是會有一點苦味,喝得多,苦味也多,然后就很難過……”天狗自言自語,握著酒壺笑了。這一次喝的酒也是帶苦味,那么心情,是不是也很苦?
他心中有事,又喝了酒,一時便想著事情出了神,連身后來人了都沒察覺到。直到一股燒雞的香味慢悠悠地從身后飄來,他才被驚到回身看去,一看來人,原來是鹿蜀。
“想什么呢狗哥,我都來半天了你才看到我。”鹿蜀提著一個籃子上來的,籃子里裝了燒雞和酒,打算填一下自己的胃,順道和天狗喝兩杯。天狗笑了笑,說道:“也不是才看到,可能因為你沒有讓我覺得危險的感覺,所以放松警惕。睡醒了啊?”
“我都睡那么久了,當然可以嘍,平時咱們哥幾個不是睡三個時辰就夠了嗎,這回我可是睡了六七個時辰啊。”鹿蜀也笑了,小心地在他身邊坐下,然后開始舞弄他精心準備的燒雞。“差點死在路上啊差點死在路上……狗哥你不知道啊,這八百里加急真不是誰都能做的,我試了這一次算是怕了。”言罷他便扯了個雞腿遞給天狗,天狗自然地接過。
“畢竟是主子交代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是想著自己哪怕死在路上也要完成任務。別人的八百里加急,除了換馬還會換人,你是不放心,所以一路上不敢交托他人去做。”
“哈哈哈哈哈,所以我經常說,知我者莫若狗哥也。”
“你這燒雞味道還挺不錯的,哪里整來的。”
“我到廚房拿的,應該是白天燒的雞,我又熱了一會兒。”
“……你小子,亂拿吃的,不怕舟伯打你啊。”
“你不也拿了后廚的酒?”
“這——”
兄弟二人都笑了,各自咬著一個燒雞腿,手里抓著酒壺,笑了好久。
很久沒有這樣子談心了,不用考慮主子的安危問題,不用考慮王府的事,只需要坐在屋頂上吹著夜風,吃著燒雞喝著酒。天狗更是感慨非常地嘆了一聲,慢慢地往后躺,整個人睡在屋頂上。
鹿蜀看了他一眼,不用聽他說,也知道他心里有事。
天狗是個多么堅強的漢子,平時受了刀傷都不會哼一聲的人,就算有煩心事也沉著冷靜,可沒試過這樣失態。是的,天狗自己坐在屋頂喝酒的畫面,對于平時的他來講,就已經算是失態了。鹿蜀吞了一口酒,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是冉遺出了什么事么。”
冉遺是他最疼的弟弟,如果天狗皺眉,那應該就是為了他。
這個人,為了兄弟,那種關懷已經到了近乎癲狂的地步。
不知何處傳來狗吠,接著便是幾聲叫罵的呼喊,又回到靜謐。四更天的夜漆黑得很,微弱的月光藏在云后,把周圍的天空染成墨藍。鹿蜀喝著酒看了好久的月亮,可能已經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旁邊的人才有點動靜,嗯了一聲。
“冉遺都那么大個人了,能有什么事情給你操心?”鹿蜀回頭看他,說道:“得了吧狗哥,你的兄弟跟你就是一個模子的人,什么事情都有分寸,你瞎擔心什么哦,能犯什么錯誤不成?”
“冉遺跟那個眾藝樓姑娘的事情,你知道不?”看到鹿蜀點頭,天狗便又繼續說:“我知道對于這樣的姑娘,不該去這樣想,不該說人家哪里不好。冉遺自己也說了,那姑娘不同其他人,只是賣藝的。但你要明白啊,其他人不會去了解那么多的故事,其他人聽了,第一反應只會說‘喔那個風塵女子啊,冉遺怎么跟她好上了?’,外人會這樣說啊!”
天狗又心煩意亂地嘆了一口氣,兩手托著腦袋躺倒屋頂。
“狗哥,其實你心底里沒有去反對冉遺的心意,你只是怕他跟那個姑娘一起之后,別人看他的奇怪目光。對吧?”鹿蜀看著他,說道。
天狗回望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喂,你們兩個家伙,怎么喝酒也不叫上我!”
下面突然傳來一聲叫喚,天狗和鹿蜀齊齊看去,各懷心思。
“真是白天不要說人晚上也不要說人……”鹿蜀自說著笑了,然后看回底下,說道:“小子,別那么大聲。你今天不用當值嗎?”
“不用啊,我只是起來解手。”
“那你趕緊滾去睡,喝酒哪里是你能摻和的事!”
“嘁,你這家伙。”
直到看著他回到房間關了門,確認他不會再出現之后,鹿蜀才坐了回去,躺在天狗旁邊,一起看月亮。
“狗哥。”
“嗯?”
“別想那么多了,你就由著冉遺去吧。他自己決定了的事,你也該明白,無論你以什么身份以什么口吻,他都不會因此而改變的。”
天狗聞言,沒有說話。
—
大永京都城。
齊王的車隊明天就回離開京都啟程回國,東方稚帶著蘇許進宮向皇帝告別之后,晚上又到了相府,讓蘇許和家里人再見一面。今夜,蘇許需要回到別苑住下,明日一早車隊出發。
“此去齊國廣安路途遙遠,多多保重身體。雖是炎夏,但夜里始終起風寒涼,莫要貪一時之快,穿好衣服才是。”相爺蘇業一臉凝重,望著自己的孫女,心中盡是不舍。嫁給東方稚不同于嫁給其他人,有自己的封地,無事不回京,換句話來說,就是難得一見啊。老相爺背過身去自己嘆了一口氣。
男人們除了哥哥蘇遠邦,其他人都表情嚴肅,沒有說過多的話。大概是不想表現心里的情緒吧,都裝出威嚴的樣子,只是簡單叮嚀。蘇遠邦倒是放得開些,沖著蘇許嬉皮笑臉,說道:“妹妹以后可得賢良淑德點,好歹是個齊王妃了,不能總是胡鬧啊,亂打人,像什么?”
按照蘇許平時的脾性,肯定會給蘇遠邦來一拳。可是她方才才聽了自己母親的幾句叮囑,受母親哽咽的話語影響,整得她也眼圈發紅。“我哪有亂打人,我才沒有,才沒有呢……”
“哭什么呢,像個小花貓一樣。”蘇遠邦笑著給她擦眼淚,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說:“有機會的話還是多些回來吧,或者有機會的時候,我去齊國找你啊。到時候王妃可得多多照顧,請我吃山珍海味,帶我玩樂!”
“切,我才不要。”聽了蘇遠邦的話,蘇許這才破涕為笑,沒有那么傷感。
蘇許跟著齊王府的人離開相府的時候,每走一步,心里就難過多一分。之前四月出嫁,她尚且沒有那么難受,為什么這次省親,難過的情緒會泛濫得那么嚴重,一發不可收拾?
蘇許走到門前,終于忍不住回過頭。
看到的,是熟悉不過的一切,熟悉的建筑和擺設,還有熟悉的親人仆人。
眼底突然有點濕,唯恐自己當眾流眼淚,蘇許很快就回過頭去,想要離開。
“那么快就講完話了?不多留一會兒么。”
蘇許剛轉過身就遇到東方稚,有點驚訝。
“我剛忙完,所以過來找你,順道接你回別苑。”東方稚笑著,第一眼便瞧見她的異樣,輕柔地擦了一下蘇許的眼角,只道:“等齊國的事情搞定,我就會空閑些。到時候逢年過節,咱們一定會回來京都的。沒事,許兒別難過,你想回來的話,我就陪你回。”
第128章 大不韙
德昌二十七年十二月。
東方稚與東方承密謀鏟除方家的計劃已經預備了數月有余, 正等著近月京都城那邊來消息,然后借為東風,一舉出擊。冬天又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降得有些早, 天剛冷的時候便卷來北風呼呼刮了幾夜, 一夜夢醒, 廣安城內銀裝素裹, 已是下了好久的雪。
“啊, 今年的雪怎么那么快就來了。”
這日四更過半,東方稚便起身了。她站在窗前看著外面昏暗的天色, 嘆出一口氣。下雪倒是好的,如果能下大些,反而能對齊國的農作有幫助。今年夏天的雨水過少了,若是今年的雪量也少,怕是要鬧起什么饑荒來。“唉。”東方稚憂心忡忡,冬風刮得有些冷, 卻也絲毫沒有察覺。
“阿稚,你當心著涼。”
蘇許也跟著醒了,見東方稚站在窗臺邊上出神, 便到柜子里取了雪狐大氅來, 體貼地蓋在她的身上。東方稚最近又清減了,肩上瘦削得骨頭突起,體重比蘇許還要輕。蘇許心疼她,但也只能在這時候替她披好衣服, 站在她身后攬住她, 蹭一蹭她的臉。
東方稚笑了笑。
這小魔頭粘人時候的模樣真像一只小貓咪。
“你今天要上朝么?”
“要呢,怎么不要?”東方稚握緊她的手, 始終笑著看她:“若是這場雪到今夜還不停,明天的早朝就免了它,咱們和皇兄到府里吃一頓涮羊肉怎么樣?這個天氣,呆在府里吃肉喝酒可是最好不過了。”
“你又喝不了酒,喝來干嘛。”蘇許以指尖點了一下東方稚的鼻子,笑她酒量不濟。二人嬉笑了一會兒后,蘇許便喚了門外的丫鬟進來洗漱更衣。
又是新的一天啊。
東方稚看回窗外,對今天將要發生的事有一種莫名的直覺。
—
齊宮朝堂上,因近日的氣溫驟降而更顯寒冷,陣陣冷風刮得大殿如同雪洞一般。老臣子們應該都穿上了厚棉襖,故而襯得整個體形特別健碩,個別人的官袍還有點快被撐破的感覺。東方稚與東方承二人則是坐在上頭面不改色,腳底下皆踩著小暖爐,烘得桌下溫暖至極。
“啟稟二位王爺,連坐之刑已按照吩咐作出調整,刑部也將這一年犯下連坐刑法的卷宗整理了出來,對于卷宗里審判不當的地方全部勾出,待二位王爺處置。”
連坐之刑最終沒有活過一年時間,在齊國推行半年后便被撤銷,替換為同名但不同執行方式的刑法。撤銷此刑是東方稚的意思,剛頒布的時候全國上下尚有罵聲,說掌權者治國不力,說一有二,一時一個模樣;東方稚也心甘情愿地聽了一個多月的罵聲,拉著六部在宮中對連坐刑幾天幾夜修撰刪改,最后再次推出,新設吏官到國內各個地方督促執行,其改革之心堅決許多。
“嗯。”東方稚面容嚴肅,表情里沒有半點喜悅。
下列的臣子你看我,我看你,皆手持玉笏低著頭,不敢胡來。
東方承看向底下臣子時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心腹右相常五味會意,便出列。
“啟稟二位王爺,臣有事要奏。”
眾人皆看著他。
東方承與東方稚對視一眼,輕咳一聲,道:“右相且說。”
“都城廣安之中,簪纓之族不在少數,由從商或是官宦退仕之家亦有小半數存在,稱得上是滿城貴人,半壁世家。國內有律法明言,凡此等家族,必定是為我齊國,為我大永做貢獻的主要力量,子弟從軍或為官,都是光耀門楣之舉;若族中子弟能力不足以從軍為官,那么著力稅收與建設,同樣是做貢獻的行為。臣有言在先,不知以上可有說錯的地方?”常五味這一句話不僅僅是問兩位王爺,更是問大殿上的其他同僚。
王爺們沒開口回答,臣子們倒是私下點頭會意,說的確是這個理。
個別人沒有反應,正在等常五味的后半句話。
“既然臣說的幾句話是對的,那么,臣有一事要向二位王爺明奏。”常五味從袖中摸出一本奏折來,端端正正地遞起,一字一頓道:“廣安城內有一大戶人家,姓方,查閱其祖籍,并無任何記錄;不知這方家是由何地方而來,也不知這方家在廣安城中定居多久,但廣安城里每一個百姓,上至八十老漢下至三歲幼童,哪怕不會說話的,提起這方家,都是又敬又畏。臣斗膽,近日來曾私下派人進行調查,得知這方家族中并無任何子弟從軍或為官,家中財富千萬,卻未曾向齊國繳納一文錢的稅,因為他們家從沒有出現在‘廣安大戶’的記錄之中。臣不解,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希望二位王爺能解惑,這方家到底是有什么特權呢?”
常五味的話剛說完,大殿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左相秦為北更是一驚,這右相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方家分明就是隱姓埋名的皇族中人,因從族譜上劃去,所以也沒有從軍為官的權利啊。秦為北擔憂地朝常五味看去,卻見他眼神堅定,一時恍然大悟:看來,常五味只不過是在替人辦事,真正要問出這番話的,實則是二位王爺啊……
朝中有一些依附方家的臣子,從來沒有在人前表露過,在這個節骨眼上當然也不敢輕易暴露自己。他們也很想反駁常五味的話,可是以何理由反駁呢?而在這些人之中總會有一些笨拙的、腦筋還未能轉過彎來的人,他起身出列,朝著東方稚二人一拜,說道:“臣不贊成右相的話。”
常五味立于人前,聽到有人出列便笑了。而這一表情,唯有他身旁的秦為北看到。
東方稚一直沉默,看了一眼身邊的人。
東方承也不打算開口。
出列說話的,是戶部員外郎張大人。
上頭坐著的兩位王爺心下都是一個想法:喔,一來就是個從五品?怕那最高職位的都不知道要延伸到什么等級去。
“這廣安城中的方家,其實就是舊時燕王的子嗣,原姓東方,現家主方茂原名東方茂,因政治問題故其子弟不能從軍為官,不能為國做貢獻。敢問右相,方家何罪之有?”戶部員外郎嚴正言辭,講得他身邊的同黨都忍不住點頭附和,直說:是啊,那方家乃是舊時燕王子嗣,安分守己,何來的罪名?
右相常五味沒有回答他,反倒是沉默許久的二位王爺一齊動了一下身子——底下暖爐烘得有點燙了。東方承劍眉倒豎,喝道:“爾等跪下!”
猝不及防。
眾臣子紛紛倒地而拜,腳下的大理石瓷磚就像是一塊厚厚的冰,刺激著臣子們的膝蓋與手心。聰明人不費一會兒就明白了當中緣故,唯有那幾個腦筋轉不過來的人以及方家黨羽尚且不能理解東方承的用心。故,方才的戶部員外郎又說話了,他跪在地上,顫顫巍巍道:“王爺,臣——說的是實話啊。”
難道方家不是舊時燕王血脈?那不可能。有些人根本就是昔日燕王部下,與那燕王的家人相處多年,方茂是不是燕王兒子難道不清楚?東方承與東方稚一心整頓方家,他們心中自然曉得;可是方家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兩位王爺不過還是黃毛小兒,能拿什么借口反了他們?
這也是張大人絲毫不覺得害怕的原因。
旁邊的東方稚直接笑出聲了,面對著跪了滿地的大臣,笑得特別開懷,說道:
“舊時燕王子嗣?舊時的燕王何曾有子嗣?張大人是被這冷風吹糊涂了不成,我東方家,又何曾有一個叫東方茂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啊好笑,真是好笑。”
此言一出,殿上的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戶部員外郎張大人,到了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著了他們的道。一直以來,他們依附方家以及朝廷不敢對方家怎樣的原因,就是身份問題。可是,今日東方稚竟直接說出‘舊時燕王并無子嗣’的話語……張大人遲疑了好久,口中喃喃:“可是,可是舊時燕王……”
“各家之中,族中子弟何人,兒孫男女各幾人,皆有族譜記錄,祠堂也自有記載。”東方承接上東方稚的話,站起身來。他踱步向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底下的大臣,沉聲道:“百姓之家尚且如此,我東方家乃大永皇族,族譜一事豈有胡亂之舉?敢問爾等,舊日燕王血脈有‘東方茂’此人一事,是從哪里得知?我東方家族譜上從來沒有這個名字,難不成,族譜上有誰,爾等比我還要清楚?”
皇帝東方宏當初肅清宗親,早就將同輩及以下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流放的流放,殺的殺,無論這些人是否更改姓氏,他們都不再擁有回朝為官的資格,也不再是東方家的人。東方承與東方稚以族譜一事撇清方家與皇族的身份,其手段之狠比得上當年的東方宏。
因為今日他們說出這番話,便是方家要被全族收監的可能。
早就不存在皇族族譜之上的人,卻能被人以舊時皇族的待遇對待,乃冒天下之大不韙。
“報——”
正在大殿上氣氛特別尷尬的時候,門外一名士兵的傳話聲打破了沉默。東方承朝外面瞄了一眼,只見士兵快步走入殿中,手中握著一樣信物,向著東方承與東方稚舉起:“啟稟二位王爺!京都城傳來喜訊,西宮娘娘于初八為皇上生下小皇子,皇上大喜,下旨普天同慶!”
東方承喔了一聲,笑道:“東方家吾輩除了我們三兄妹,終于又添新成員了。”
第129章 小心愿
散早朝的時候, 大臣們都心有余悸。
方才在大殿上為方家說話的人都被扣押到天牢了,泰王說,他們說的話冒犯了皇上,所以無論官職高低一律收監, 待刑部一一審查后再做定奪。見此, 其他沒有露出馬腳的黨羽都識趣地躲到了人群后頭, 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不該往方家那邊傳信……直到兩位王爺說無事退朝, 他們才跟著人群畢恭畢敬退出殿外, 神色慌張。
沒有參與其中的臣子們出宮路上低聲討論著剛才的事,都說兩位王爺怕是要一心整頓方家了。而方家黨羽則是分成了兩派, 一派特意跟著討論細節,想聽取一下眾人意見;一派全程裝作不知情與漠不關心,只顧低頭走路,緘口不言。
眾人之心,此刻盡數浮現。
“那方家,現在就是魚肉了, 你第一刀想怎么擺?”
既然已經在大殿之上否認了方家的身份,又對附和他們的大臣這般刑罰,主角們肯定要受更重的處置才是。東方稚皺了一下眉, 她望向兄長, 問道:“那方家家大業大,府里的人豈不是很多?”
東方承挑眉,“是啊,那老頭子兒女都有七八個, 妻妾成群, 家里家丁丫鬟,嬤嬤伯伯當然多。”他見東方稚有此一問, 想到她素日良善至極,心想她是不是又要心軟了?
“稚兒?”
“府里那么多人,肯定無論大小都要判個罪吧?”
“那是自然,逃不過的。”東方承嘆了一口氣,滿臉理解,“你若是覺得為難,那便由我處理吧。我知道你不想徒添殺戮,我也不希望你覺得自己手上沾滿鮮血,所以,交給我。”
“皇兄一直護著,子霽心中有愧。”東方稚抬起眼眸看他,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緩緩開口:“太子哥哥曾教我,當權者必要時就該心狠手辣,斬草不除根,也只是為以后的人留下禍害而已……子霽不才,一時學不得十分,但也希望自己能學二成,學會何為顧全大局。”
東方承一怔,最后還是笑了,有些欣慰。“我的皇妹終究還是要長大了呢,什么時候變得這般有氣魄起來?行啊,那方家如何處置便由你定奪,不當之處,皇兄再替你更正。”
“好!”東方稚咧嘴一笑。
早上出門上朝前說要涮羊肉,當天中午,便有廚娘和伙夫拉著一頭肥美的黃羊回來,頂著滿頭的雪花入府,卻還樂呵呵的。
正巧東方稚去書房路上遇到了這一幕,見他們遠遠地朝自己行禮,便走上前去。
“齊王爺!”
“嗯,免禮了。”東方稚一邊走近一邊戴著尺寸有些偏大的兔絨手套,裹著大氅,凍得直吁氣。她瞄了一眼凍得要打瞌睡的黃羊,又看看他倆,說:“出門怎么也不披件蓑衣?這是哪里抓的羊,我以為這時節都碰不到賣活羊的。”
“謝王爺關心!”伙夫有些受寵若驚,微微躬著身子,見東方稚提起黃羊,臉上就洋溢起驕傲的神色:“是啊,小的出門時也沒想過能遇上羊販子,心想到市集找一找早上新鮮宰的羊肉,誰知!市集前頭正好有個羊販子趕了幾頭羊吆喝要賣,小的立刻過去,馬上給銀子才拉了一頭回來!嘿嘿嘿……”
正如寶馬配英雄,這在廚房做事的廚子,見了新鮮的食材或配料也會喜不自禁吧?東方稚忍俊不禁,問完話也沒啥想說的,便轉過身去,讓底下人取兩件蓑衣來。
“王爺,這……如何使得!”
“是啊王爺,小的們皮糙肉厚,不礙事……”
伙夫和廚娘都一齊擺手,覺得自己沒有那么大的功勞,受不起東方稚的賞賜。東方稚倒是不介意這些,只讓底下人將蓑衣送到他們手上。
“誰不是血肉之軀?這雪也大了,你們自己小心些。”東方稚撇撇嘴,隨和地笑了,“若是覺得自己受之有愧,晚上的羊肉做好吃些~對了,王妃還挺喜歡烤羊腿的,若是能弄一個,蓑衣就當是獎勵你們的賞賜了。”
“小的遵命!”
小齊王爺就是這么一個神奇的人物。
她都走遠很久了,那伙夫和廚娘還愣在原地不動,后知后覺地渾身發抖,突然緊張到不行。這小主子的性格和老王爺真是一模一樣,好說話,府里雖然規矩嚴格執行,可是對待底下人是真的有心!伙夫回想起小主子剛才一邊拉扯自己小發辮一邊親切問話的樣子,心里倍感溫暖……“咱們王爺,可真是個好姑娘呢……”
“可不是。”旁邊的廚娘穿上了蓑衣,也朝著東方稚走遠的方向張望,滿臉疼惜:“就是老王爺和老王妃走得太急了,若是還在——”
“咩Mmmmmmm——”
肥黃羊打斷了她。
“好嘍,快別說了。這頭羊那么肥,咱們還有得忙活呢。走吧走吧,順便回去跟他們炫耀一下王爺賜的蓑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兒個真是痛快……”
齊王府書房。
東方稚走到書房的時候,房里暖爐等物早已備好,甫一進門,一陣熱浪便席卷而來,像是融掉了她身上的冰霜。大丫鬟鸚兒服侍左右,替東方稚解下了大氅,取到書房后的衣架子上放著。東方稚是姑娘家,故而近身沒有配內侍,一直由丫鬟替代。
“今天想喝點京都那邊的龍井,不知道后頭可有?”
“有的,這就為您沏來。”
“好。”
東方稚聽到鸚兒說有龍井,心底就有點小高興。她很珍惜這種時刻的,因為她覺得這世上最難辦的其實就是小心愿啊,倘若每一個小心愿都能被滿足,人生在世,哪里還會有遺憾。她以前的小心愿就很多,比如見到蘇許呀,比如和蘇許完整說一句話呀……
看似微不足道,但只要完成了,她就很開心。
“啊,之前冉遺他們收集的方家情報,這會子算是派上了用場。”
東方稚坐到檀木桌前,因嫌兩邊的發辮礙事,所以特別隨意地把它們全往后撩,嘴里咬著一條絲繩,在捋完頭發后再用絲繩將發絲綁起。“……老天爺喔,他們家怎么那么多人……”她的注意力始終放在折子上,全神貫注。
“主子,茶沏好了。”鸚兒沏了一壺龍井從后頭出來,抬頭看向東方稚的時候,撲哧一聲就笑了。她的小主子這是什么造型?原本盤好的發辮上怎么又隆起一個‘小山丘’,看著怪別扭的,變得有點像葫蘆瓜?
但東方稚甚至沒聽到鸚兒的笑聲,她只凝神望著手里的數十張紙,一邊看一邊蘸墨提筆記錄,認真得很。
她在認真地盤算方家上下這么多條人命該何去何從,也在思考方家偌大家業又該怎么樣妥善處置。
按道理,方家家業是要全數充公,收納到國庫的。
可是……
雖說否認了方家的身份,但傻子都知道,這樣的否認只是他們兄妹向方家開刀的理由,如果方家家業收到國庫,只怕會有人覺得她和東方承為了方家錢財有意為之,借故殺人,實則只是一己私欲……
東方稚鎖眉。
這可不行。
要不然,把方家的錢好好計算一番,補貼到各地方去,用以修建官道與河壩?…
好像也不太行。
畢竟東方稚他們天高王爺遠,兩個眼珠子又不能從廣安城飛到齊國各鄉鎮去督促事情進展。但凡朝廷撥款,底下人肯定有銷贓枉法的,根本不能杜絕。東方稚有心整治卻春風吹又生,只能偶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他們不要太過分,都不會怎樣為難。
那咋辦,難道拿著方家的錢滿大街送人,見一個送一個?
那不在廣安城的人豈不是拿不到。
他們拿不到但又無意間得知這個消息的話,會不會說她偏頗都城人,從而導致民心不齊,然后齊國的老百姓覺得她根本沒有威信可言??
“頭疼啊頭疼……”
東方稚思緒煩亂,伸手撓頭的時候才注意到鸚兒站在了自己的身后替她重新編織頭發。“主子莫亂動,鸚兒替您把它弄好一些……”前一年的時候,東方稚在府中或者入宮都是戴上頭冠梳男子發式,可她總覺得別扭,說自己不是男兒,被人叫王爺已經不喜歡了,扮成男子更討自己嫌。鸚兒和蘇許都笑了,只能在后來替她梳回女兒家的發髻,可是梳完之后再添點妝,南七那丫頭又多嘴,說現在這般上朝的話,和泰王爺站在一起豈不是像他的王妃?
東方稚當即噴出一口熱茶,那小眉毛皺了半天,一直瞪著南七。
“…或者,找一批信得過的人,拿著方家的錢去各地換為米糧布匹,然后定一個日子,向百姓們送糧送布吧?”東方稚喃喃自語,毛筆不斷在紙上勾勒描紅,停頓了一會兒,又往上加了‘往京都朝賀’幾個大字。
對了。
她在這時候才恍然想起,今日早朝結束之前,曾有士兵入殿稟報,說皇伯父得了一個小皇子?
偏生是個小皇子呢。
如果是個小公主,這一生大概會過得很幸福。小皇子的話……兩位兄長光芒盡露又是嫡子,小皇弟不過庶出,只怕后面的日子不太好過啊。東方稚嘆了一口氣,突然替那小嬰孩坎坷的命途憐憫起來。
第130章 小皇子
大永京都城。
皇宮里頭, 的確如東方稚猜想,小皇子的降生并沒有帶來多大的喜悅感。除了消息出來時皇帝哈哈哈大笑三聲頒下的幾道造福百姓恩旨后,一連數日,皇帝連西宮娘娘的寢殿都沒去過, 只一心專注政事, 似乎忘記了自己有了三皇子。
各宮宮人本來因為這件事而喜悅, 可是看到皇帝身邊大總管終日陰沉的臉色后, 連說笑都不敢了。皇宮上下, 三皇子似乎成了透明,西宮娘娘的情緒也從喜悅變為哀愁, 終日抱著孩子在殿里發呆出神,感嘆自己命途多舛。
三皇子降生約有十天時,皇帝總算到了西宮娘娘的寢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愛妃免禮,你身子尚且虛弱,可別累到了自己。”皇帝對于妃嬪其實還算疼愛有加,就比如現在。他雖然沒有在第一時間照看孩子和孩子生母, 可是當他來了,他就會放下手頭所有政事,一心放到跟前事情上, 非常熱情, 似乎從來沒有冷落他們母子。西宮娘娘感激他的到來,連日的委屈一道往心頭涌,促使她在皇帝面前哭了起來。
“哎喲,愛妃——”
“皇上許久未來看望臣妾以及孩兒, 臣妾還以為皇上將我們母子忘了呢……”西宮娘娘委屈地拿手帕子抹眼淚, 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皇帝訕笑, 實在不知道如何哄女人,最后只能吩咐奶娘將三皇子抱來,轉移一下話題。
三皇子身子瘦弱,蜷縮在襁褓里皺著一張小臉,渾身通紅。皇帝抱在懷里也只是望了幾眼,非常儀式感地笑了笑,就把孩子送回奶娘手里。皇帝今年四十多歲,早就不是十來二十看到自己孩子會激動得手舞足蹈的年紀;他現在的重心,是家國和天下,是社稷和百姓,何況膝下早就有兩名優秀的嫡出皇子,這三皇子——又怎么入他的眼。
三皇子的到來,皇帝有開心過的。
一次是剛得知西宮娘娘有孕時,這個好消息順道促成了東方稚襲齊王王位的事;一次是三皇子出世的時候,聽太子講,齊國那邊正著手處理以前宗親,而這個消息,還能順水推舟替東方稚他們處理棘手的地方……皇帝對三皇子的滿意之處,大概就是他的到來能替自己解決一些麻煩。
“皇上……”西宮娘娘臉上還掛著淚花,她見皇帝對孩子帶有笑容,心里稍微安慰。她頓了頓,又問皇帝:“不知您替我們的孩兒取什么名諱?”
皇帝一時僵了笑容,呃了一陣。
西宮娘娘仍舊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名字?皇帝有點猝不及防,自己好像把這回事給忘了…………
“朕——”皇帝抿抿嘴,又看回襁褓中的兒子,思索許久。最后,他看回西宮娘娘,笑道:“循,東方循。愿吾兒沿襲祖輩們的魄力與性情,平安長大,日后為大永百姓謀福祉。可好?”
“循……”西宮娘娘應聲,見皇帝已有主意,哪里還能反駁。只是她在仔細琢磨名字之后,心里難免失落。太子東方順,順字代表順承天命繼承大統;二皇子東方承,承字又有奉天承運、接替江山之意。順承順承,兩位皇子的名諱都寄托著皇帝的期望。倒是自己兒子的‘循’字,以及皇帝的一句‘平安長大’,只怕他心里的意思,其實是‘循規蹈矩,莫逾越本分’吧。
皇帝又關切地問了幾句三皇子的事情,座位都沒坐熱,就說今日尚有政事處理,走了。
西宮娘娘一直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出神,攬著自己瘦弱的兒子,心情悲切。
—
齊國廣安城齊王府。
蘇許這幾天都在殿里忙著替東方稚的衣袍縫繡她獨特的紋樣。東方稚柜子里的幾件保暖衣裳都是上好料子,估計一二年間都不會磨損丟棄,而今天氣冷了,蘇許也是一時興起,想在她家阿稚能接觸到的東西上留下自己的痕跡,便重新摸出針線,整天坐在繡臺前忙碌。這天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蘇許本叫南七進來掌燈,那丫頭卻嘀咕了她幾句,說她愈發忙得沒了記性。
“哦對,阿稚早上上朝的時候還說,若是這雪不停,晚上就跟皇兄一起用晚膳……”蘇許后知后覺,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外面的雪可還在下?”
“在下呢,下了一整天了,估計明日得堆起很高的雪。”南七笑了,走上前去直拉著蘇許起身,替她的磨蹭而著急:“孫小姐,您快些吧,王爺和泰王爺已經在后院坐下許久了,我是聽到有小丫頭來傳喚,特地喊你的。”
蘇許犟不過她,只能聽從安排穿上大衣,然后匆忙往后院趕去。
又是一年冬。
蘇許走過長廊時還望了一眼齊王府中的雪景,看到那在半空中飄揚的雪花,不禁欣喜。她在今年春嫁入齊王府,還未曾試過在齊王府過一個完整的冬天。聽底下人講,東方稚尤喜雪景,年幼時雖然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可是每逢下雪,她就會比往日更開心,甚至一下雪就會在后院里跑起來,跟侍衛們堆雪人打雪仗。蘇許想到這里便忍俊不禁,阿稚在雪地里奔跑的模樣,光想想就有趣。
還未走到用膳的地方,一陣烤羊腿的香氣就先一步趕到蘇許跟前,酥香撲鼻,垂涎欲滴。蘇許眼睛一亮:這定是阿稚的特別吩咐!這可是蘇許惦記了好久的菜肴啊~
……
“皇兄的意思是,只取一部分作為向京都朝賀的費用,其余的都尋個法子送百姓去?”
“那是啊。你想想,今年齊國收成不大好,又是北疆之地,靠近邊界的地方總與蠻族有糾紛,百姓日子過不好,咱們何不拿他家的錢造福百姓?再說了,西南盛國而今雖是附屬,但仍有自己的軍隊,他日反口,與我大永開戰也不是奇事。”
“說來也是……那么便依皇兄的意思,這幾日我找幾個穩妥的人將事情辦一辦。”
“極好。”
蘇許站在門前,皺起眉頭。
這兩兄妹怎么又來了,無論何時何地都在討論家國大事?雖說政事重要,可是閑下來的時候能不能放一放?想到這里,就整得她先前想要和阿稚一起賞雪的興致都沒了,所以走進門時,蘇許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和東方承行禮也只是禮貌躬身,也不主動打趣了。
泰王爺哪里會留意到女兒家的這種小變化,他的眼里只有羊腿。唯有席上的東方稚察覺到不對勁,用膳時一直關切地看著蘇許,殷勤夾菜,問這個問那個。
“哎稚兒,你不是說今夜吃肉喝酒么,”東方承神經大條,在這種氣氛下還是笑得沒心沒肺,哪壺不開提哪壺:“肉倒是有了,酒呢?聽聞你們府里的老管家釀酒技術極好,要不弄一壇子過來,咱們喝上幾杯暖暖身啊?”
東方稚給他使眼神,瞄了一下旁邊的蘇許。
嗯?東方承接收到信號,這才把注意力放到蘇許身上。
許兒現在心情不好呢,她本來就不喜歡我喝酒,你還要我喝酒!這是小齊王爺的原意。“許兒說我身子骨弱,喝那么多酒實在不妥,哈哈哈……”東方稚干笑著,一直朝著東方承擠眉弄眼,要他快些識趣,別說一些讓人不高興的話。東方承眨巴了好久的眼睛,這才對現況恍然大悟。他也只能尷尬地笑著,一邊撓頭一邊張望四周,把自己的話兜回來:“…啊對,這、這酒喝多了亂性,著實——著實不妥。”
“噗。”后面伺候的南七和鸚兒差點笑出聲。
東方稚也一時噎住,臉色漲紅。
皇兄!你這什么話啊!
……難道,不是要表達這個意思嗎?
快閉嘴……
也不知道蘇許是羞了還是惱了,聽東方承說完這句話之后,便說有些不舒服要回寢殿了。東方稚更是篤定蘇許今夜情緒不好,只是尚未找到緣由;蘇許走后,東方稚立馬瞪回啃著羊腿的東方承,一臉要殺人的模樣。
“干嘛——”東方承嚼著肉,一臉無辜:“那我真的不懂你想表達什么嘛。喝酒……亂性沒問題啊,那我接著你的話茬說下去,只能講這個了嘛。”他咂咂嘴,又看向門外,嘆了一聲:“你的小媳婦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你不是說她很喜歡烤羊腿么?味道不錯啊,怎么就走了…”
“你還講!”東方稚真是要氣壞了,伸出手來軟綿綿地砸了他兩拳。
“哎——哪里錯了嘛。”
“子霽先走了,恕不奉陪!”
“喂……”
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席上就剩下東方承自己一人。“姑娘家,怎么那么多東西想。”他還是想不懂自己做錯了啥事,可是她們兩個不聽啊,他只能小聲嘀咕。看回這滿桌的菜,東方承更是有些無力。你看吧,桌上還有那么多呢,他自己怎么吃得完?
“喂,你們鬧完別扭的時候回來吃點東西好不好啊?”
泰王爺朝著門外無奈地呼喊。
第131章 下雪天
小齊王爺火急火燎地追出門來, 只見蘇許已經帶著南七走遠了。
“王爺!”南七站在轉角位朝她招手,然后指了指蘇許離開的方向。東方稚忙跟上去,走到南七旁邊,因為一路小跑而有些喘氣。“哎——”東方稚呼出陣陣白霧, 抬眼看向南七, 道:“許兒今天…有沒有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
東方稚事務繁忙, 加上近日忙著處理方家的問題, 經常會一整天呆在書房里不出來, 晚上回到寢殿也只是早早歇息。她挺怕自己忽略了蘇許的感受,可是政務當前, 她能做的最大讓步便是勤奮些將事情處理好,然后回頭照看蘇許的感受。南七是跟在蘇許身邊比東方稚陪伴時間還要長的人,蘇許的日常瑣事,她知道的比東方稚多。
“孫小姐今天一天都在殿里給您縫繡樣,一直縫到我過去找她用膳還沒反應過來呢,那會兒還是挺高興的呀。”東方稚找南七問蘇許的情緒, 可算是問錯了人。畢竟七丫頭對于這一方面非常粗心,她只是做事細致,但凡涉及一點感情問題, 她就會是最懵圈的那一個。東方稚點點頭, 只好自己回想事情經過,捋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偏偏南七自己不覺得自己懵圈,見東方稚不說話,便開始自言自語:“難道是因為今天的晚膳不合胃口?哎王爺, 會不會是今天的羊肉不新鮮啊, 孫小姐嘴還挺刁的……”
“……”東方稚看了看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吧?今晚的羊肉是腌肉?”
東方稚面無表情地看著南七, 然后想起今天下午,廚子們拉回府的那頭活潑黃羊。
“王爺?”
“沒你的事了,你去找鸚兒吧。”
“好嘞。”
南七應聲之后便轉頭走人了,一蹦一跳地回剛才的殿里。她一邊走,還一邊念叨今天晚上的羊肉宴有什么小菜,自己尋思蘇許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喜歡吃的東西。東方稚則一直看著她遠去,百感交集地嘆了一口氣。
七丫頭這個人……
真是傻得可愛。
東方稚信步回庭,也沒披蓑衣,也沒戴竹笠,就這么在雪地里走著。
她抬頭看了一眼這天,幾片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臉上,細小的雪晶碰到肌膚就依附跟前,掛在她的眼睫毛上,一眨眼,融化了一小半。東方稚抬手撫去,遠處幾個底下人想取來披風給她,都讓她喊退了。
“退下吧,我想自己回去。”東方稚淡道。
“王爺,小心身體啊……”
“退下吧。”
“……是。”
東方稚身子弱,這是府中上下人人知情的。這個小姑娘,打從一落娘胎就是府里捧在手心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以前老王爺在世,小世子無論去哪兒都會派一隊人跟著,天一時涼了或者熱了,大夫們就會排著隊在府中候起,就怕她身子不適應染了病,到時候惹來大麻煩。東方稚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所以跟在身邊的人也習慣了處處呵護周到。一個小丫鬟見她一直在雪地里出神,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回了寢殿打算告知齊王妃蘇許。
王爺和王妃鬧別扭了吧?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也就南七那個傻丫頭,會以為是今晚的羊肉不新鮮,所以蘇許情緒不佳。
東方稚在雪地里站了約摸有一刻鐘,就在她低頭想要拍開衣服上的雪花時,身后突然有人替她披上一件外袍。
“說了不用管我,下去吧。”東方稚動手就要將外袍扯開,身后人卻和她執拗地斗氣,比她更用勁地將外袍套回去。東方稚蹙眉,剛要回頭將這不聽話的底下人訓斥一番,卻發現,來人是蘇許。
她當下便笑了。
“許兒……”
“…你啊。”
東方稚就是那么傻,不管遇上什么煩心事,不管是什么樣的情緒狀態,只要看到蘇許,哪怕前一個瞬間在痛哭流涕,這一刻就會破涕為笑,然后喊蘇許的名字。其實方才蘇許拿著衣服走近她時也有些猶豫,她雖然是氣憤地離席,但聽到有人告訴她東方稚在雪地里折騰自己,蘇許就氣消了。對比于自己的情緒,她更害怕東方稚這笨腦袋瞎想。
“下著雪呢,你當心點。”蘇許撫去她肩上的雪,親手替她系好外袍領口上的細繩。東方稚不說話,只一臉乖巧地看著她,等她弄好了,才小聲地開口,問她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蘇許望著她,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我過來的時候,正巧聽到你和皇兄商議政事。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都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國事也不差這吃飯的時間吧?我怕你操勞過度,累到。”聽聞舊時盛治齊王,就是因為對政事太過操心,積勞成疾,最后無力回天……蘇許擔心東方稚,怕她給自己壓的擔子太重了,又是那個倔強性格,不肯與人分享煩惱。“而且啊,”蘇許扁著嘴,瞪了東方稚一眼:“我看到這雪下了那么久,本來打算和你賞賞雪、玩一下的。可是你眼里心里腦子里都是家國大事……”
東方稚聞言,只是笑了,沒接上她的話。
見此,蘇許便明白她心里放著的事情,不止是家國。
“我小時候,的確很喜歡雪。”
但是,那已經是很小的時候了。東方稚拉起蘇許的手在庭中慢悠悠地走,一邊向她說起心里的話。
“小時候,母妃還在的時候,每逢冬天下雪,她就會抱著我看雪,賞梅。”東方稚接過天上落下的雪,捧在手里出神地看著,緩道:“母妃說她最喜歡下雪了,因為下雪的時候,目光所及白茫茫一片,沒有任何雜物。因為母妃喜歡,所以我也喜歡,尤其喜歡母妃抱著我看雪的時候。”
蘇許靜靜地聽著,一直拉著東方稚的手。
“后來母妃病逝,那會兒年紀尚幼,不能真切地感覺到那種悲痛吧……依然還是會喜歡下雪天。只是變成了父王陪我,我們在雪地里說笑或者他教我習武,也算得上是漫漫冬日里的一種娛樂。”東方稚笑著,提起母妃和父王,她心底是高興的。只是高興過后,她難免會有些落寞。
她畢竟是個孤兒了……
東方稚不會向任何人表露悲傷的情緒,包括雚疏孟槐,甚至包括蘇許。而蘇許比其他人要知道得多一些的就是,東方稚會把話說出口。
“阿稚……”
“我現在,也喜歡下雪天,只是可能不像以前那種喜歡了。但如果是你還在我身邊,我就會對下雪天充滿期待。”東方稚看了一眼蘇許頭上沾的雪花,低聲說著:“然后我們每一年冬天都在一起看雪,從這樣的白頭,到那樣的白頭。”她眼角含笑,然后溫柔地吻了一下蘇許的額頭。
蘇許閉上眼,慢慢地靠在東方稚懷里。
她的阿稚,是想母妃、想父王了。
雖然一直在說自己喜歡下雪天,其實,阿稚最喜歡的是小時候被母妃抱在懷里的感覺呢。那么多年過去了,阿稚對母妃的印象不會慢慢減弱,反而是逐漸加深吧?她會越來越想念那種被抱在懷里的感覺,所以后來父王的陪伴替代母妃的懷抱時,她也會很開心。
而現在…
蘇許緊緊地攥著東方稚的衣服,埋首她頸間。
東方稚看著雪,莫名就想起一年多以前,她跪在皇帝東方宏面前說的話。
子霽請求皇伯父,請皇伯父恩準子霽帶父王尸身回齊國,與母同葬。
她伸手抱著蘇許。
落了兩滴淚。
—
十日后,齊國定遠將軍與軍巡院管事劉校尉帶領二百齊巡軍往方家趕去。一小隊威風凜凜的玄武軍跟在定遠將軍與劉校尉旁邊,為的是護送親王紙令。
廣安城里的百姓看到這個陣勢,一個個噤聲圍觀;他們都知道玄武軍是什么人物,知道但凡有玄武軍的場合,要么就是親王出巡,要么就是傳達親王紙令。可這后頭黑壓壓一隊齊巡軍是什么情況呢?百姓們交頭接耳,這個人數,怕不是要抓人吧?
直到這隊人馬在那方家大宅前羅列開來,小百姓們更慌了,一個個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只不過不敢太過靠近。
方家門前的小廝們遠遠地就瞧見了來人,在他們抵達門前時便跑入府中通報;而定遠將軍則坐在高大的駿馬上,目光嚴肅直視前方,手執一錦帛,明顯是來傳令的。
“哇,這方家不是‘土皇子’嗎,這會兒王爺傳令,莫不是要賞賜他們做官?”
“哎喲,他們家平時就夠囂張跋扈了,要是當了官,咱們能有好日子過嗎?你瞧瞧后頭跟了多少兵啊,做官的令至于帶那么多人?”
“也是……哎喲,這世上的富貴風流真是難以猜測。”
百姓們交頭接耳,議論了很久。
定遠將軍以及劉校尉等人倒也不慌不忙,像是知道那方家的人會拖延時間,誰也沒有動身再請,只是一直坐在馬上等他出來。
過了一刻鐘,方家大門大敞,方家老爺子方茂領著家眷數十人走出宅門。
“方茂接令!”定遠將軍大喝。
“小民在——”方茂俯首跪下,家眷亦然。
“奉齊王、泰王令:刁民方茂,以下犯上,妄稱自己及家族為皇族中人,此為罪一;賄賂收買齊國官員,擾亂政綱,此為罪二;欺凌百姓,肆意謀害他人生命,此為罪三;勾結地方,以經商為名實則犯買賣兵矛之過,此為罪四。四條罪行皆為死罪,令即日抄家,府中無論男女老幼盡數收監聽候發落!”定遠將軍直接略過方茂詫異至極的眼神,朝底下人做了個手勢。
齊巡軍們立刻動身,一小部分人握緊長矛指向跪在地上的方家人,其他人則是進了大宅,估計是去搜查了。
“這…這何等荒謬!”方茂大聲吼著,剛想站起身來就被齊巡軍們按回地上。“我方家何時妄稱皇族中人!兩位王爺想吞我家財未必欺人太甚!”
“勸你莫要做無謂的抵抗,”定遠將軍瞄了他一眼,冷聲道:“朝中已有七八位官員向王爺招供,將你的罪行全數道出。若是覺得冤枉,不妨到宮中對質,看看哪一樣證據冤枉了你!”
方茂噎了一下,眼底有些不敢相信。
第132章 遇故人
方家被抄家的場面, 真的是非常轟動。
兩百人的齊巡軍隊伍,弄來二十輛木頭推車,把方家大宅里的奇珍異寶足足拉了兩趟都沒拉完,還有許多不能隨意移動的寶物, 只能派人記錄在冊一一羅列, 第二天再搬運一遍。拉出府門的寶物都往齊宮方向送去, 惹來不少圍觀的百姓, 個個眼里都是驚訝和羨煞的目光, 低聲耳語。后來齊宮里又出來了一些玄武軍,一路護送著車子入宮, 面容肅穆。
小百姓們都看得發呆,就連家財萬貫的官員和商人們也看得定神,心里都想著一個事:這方家,今天可算是完了。有些舊日方家黨羽,今天看到這么個畫面也有點心底發毛,不敢輕舉妄動。
齊王和泰王當初襲親王之位時, 可是擁有皇上御賜金牌的。
圣旨寫得清清白白:見金牌如見天子,處理齊國國內奸佞時,拿著金牌, 擁有斬殺不報的權力。
他們之前依附方家, 不過就是看中了方家給的甜頭以及方家的身份,一心以為齊泰二王不會趕盡殺絕,所以助長歪風。如今齊泰二王被逼急了先下狠招,樹倒猢猻散, 方家黨羽也如一盤散沙, 大難臨頭各自飛。
小齊王爺東方稚今日特意換了一身樸素的衣服與蘇許走出門來,由雚疏給她們兩個做了些偽裝, 盡量看起來不那么容易暴露;然后這兩個小姑娘帶著鸚兒南七以及兩個侍衛從后門走出了都城大街,打算圍觀一下方家被抄家的熱鬧。
“哎喲,這個方家還真是富貴啊,那么多寶物呢……”
“是啊……”
圍觀的人很多,感覺就像是做生意的人都丟下攤子過來湊熱鬧了,盡管是個大冷天,可依舊熙熙攘攘,將都城大街圍了個水泄不通。東方稚一直拉著蘇許的手在人群中穿梭,最后還是靠鹿蜀替她尋了個好位置,幾個人站在一處酒家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立在人群之后。
“瞧你們說的,有錢人家拔一根毛也能夠我們花一年啊,何況是這方家!”幾個漢子正站在他們附近高聲討論,提起方家,似乎自己曾是從方家走出來的,對方家人了如指掌。那漢子嘆了一口氣,又說:“他們家雖然沒有高調宣揚過,可是這廣安城里誰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就算不知,也自有他家的幾個惡犬仆人作介紹,打得你鼻青臉腫,看你認不認得人家的方是哪個方。”換言之,方就是東方的方,方家仆人經常借這名號在都城里欺行霸市。
東方稚聽得入迷,把注意力放到了這幾個漢子身上。
“我也只是聽說誒,那方家的人真的會亂動手?”
“可不是嘛!我見過幾回了,有一次是外地人不認識他們家底細,有一回是方家的仆人到酒樓里吃東西不給錢……哎喲那場面,盡管后來喊來齊巡軍,可是齊巡軍里能有幾個好東西?桌底下銀子一遞,當場眉開眼笑,說這事管不了……”
“嘖嘖嘖。”
東方稚聽了這話,倒不覺得詫異。齊巡軍的那群人是不是蛀米大蟲她心知肚明,只不過她還沒那閑心管這些事。百姓們看的東西是最真實的,他們能說出這樣的話,就證明軍巡院里真的是一堆廢物。她吸了一口氣,心底默默盤算起整頓都城風氣的事。
事情太多了……東方稚蹙眉。
“哎你們說,這方家那么多東西今兒個全往宮里送去了,算不算是兩位王爺吞了他方家的錢財?”一個人問出了這么個敏感題目,其他人都下意識留意身邊有沒有可疑人,怕自己說錯了話惹來官非。東方稚刻意擋了一下臉,裝作抬頭望天的樣子。
“你看你說的什么話?就不怕被有心人聽去,回頭把你抓了?”另一個人拍了他腦門一掌,然后壓低了聲量:“我覺得這方家本來就是兩位王爺心里頭的刺,方家家業做大也是先王不在的那幾年。現在小世子長大了,泰王爺也幫著,當然會趁早拔掉他們。就算人家要把方家全吞了,那也算是家族紛爭……咱們這些小老百姓,能干啥呢……”廣安城里的百姓對于東方稚,還是習慣了喊小世子,而不是齊王。
這個人的話算得上是很中肯了,當然,也有點諷刺他們皇家人的意思。東方稚站在人群之后抿嘴一笑,真希望自己現在就能把方家的珍寶換成錢糧造福百姓!她當掌權者,還是比較喜歡聽好話。
蘇許陪在她身邊,只是用眼看用耳聽,對于自己不方便多嘴的這些事,只字不提。
“主子,這里人多,要不要到其他地方走走?”眼看車隊就要走完了,前往方家的齊巡軍們也開始收隊,鹿蜀怕人多起來不方便照應,便提議撤退。東方稚點點頭,再看了一眼圍觀的人群,一時不留神,像是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可是只是一瞬間。
東方稚整個人愣在了原地,當即走回兩步確認自己看到的畫面。
那一瞬早已消失,只是她還看到了另一個人,那男子非常面善,卻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主子?……”鹿蜀有些不解。
—
他們又在都城中轉了幾圈,只是東方稚一直神不守舍的模樣,蘇許有些擔心,便讓鹿蜀叫一輛馬車來先行回府。“外面天冷,你已經出來很久了,還是早些回去吧,嗯?”蘇許柔聲勸著,可是東方稚卻有些放心不下,一直坐在酒館里鬧別扭。
蘇許見她這樣,也沒了辦法。
“方才說要換個地方走走開始,你就這樣了。”蘇許以眼神屏退左右,見房里沒了人,才拉起了東方稚的手。“你看,你的手都冰了……發生什么事了嗎,跟我說說好不好?”
東方稚抬眼看她,驀地有些委屈。
“阿稚?”蘇許見她撅起嘴就有點心疼。這個傻人,怎么委屈得那么突然?
“我剛才在大街上,好像看到我父王了……”東方稚說得很小聲,像是在盡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可還是很難控制,不一會兒就紅了眼圈。“雖然好像很久都沒有見過他,可是那一眼……我心里頭有一種直覺告訴我,那就是父王……”
“這——”蘇許愣住了,有些驚訝。
盛治齊王已經入土一年,當初薨了,又是那樣的場景,無緣無故,怎么會復活?皇帝是非常關心自己兄弟的,如果當年盛治齊王可以不死,為什么又會發展成現在這樣?可是蘇許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畢竟她不了解盛治齊王,也不知道東方稚到底看到了什么。她只能伸手撫摸東方稚的臉,心疼地攬著她,說道:“會不會…是你一時看錯了?剛才街上的人那么多,也許只是一時看走了眼。”
東方稚猛地搖頭,說自己不會看錯,父王是她最親近的人,怎么可能不認得。
“可是……”蘇許抹了一下她眼里還沒流出來的眼淚,又說:“父王已經去世一年了,當初入棺出殯,包括后來下葬你都有親眼看著。阿稚,你真的確定嗎?”
蘇許這句話,多少讓東方稚清醒了些。
是啊,一年多以前東方憲離世的時候,東方稚是日夜守在身邊沒有離開過的。她親眼看著東方憲咽氣,親身呆在那無力回天的場景里……皇帝當時也哭得很厲害,一直抱著東方憲的尸身不撒手,一直念著‘弟弟’。她的父王有可能還活著嗎?東方稚也不禁問自己。
但……
東方稚始終忘不了剛才那一眼,盡管只是很模糊的一瞬間,可是和那個人對視的時候,真的有一種看到了父王的感覺。雖然她在下一刻就找不到那個人了,可是當時還有一個身影啊,另一個人也是那樣的熟悉……
她又回想起去年的事。
東方憲每日呆在府里養病,孟槐瞞著她替東方憲張羅買參,一撥又一撥的太醫往齊王府里跑,老御醫親口告訴她‘已經盡了力’…這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東方稚的腦海里浮現游走,像是又一次剝開了她心里的傷口,而今,鮮紅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各種滋味一起涌了上來,使她如鯁在喉。
東方稚有些垂頭喪氣,她一言不發,靠在蘇許身上。
蘇許疼惜地擁她入懷,輕吻著她的眼睛。
“我見到的人,真的不可能是父王嗎……”
東方稚的聲音聽起來真絕望。蘇許皺了一下眉,苦澀地笑:“我不知道,阿稚。我只知道你不會魯莽行事的,如果你心里認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你就去回想之前的事情里在哪里會留下破綻。畢竟父王疼你,他如果真的尚在人間,必定會給你留下一個缺口,讓你有重新找到他的可能。”
東方稚閉上了眼,她只覺得自己的頭很疼,什么都記不起來。
如果父王的死只是一個騙局,那么涉嫌其中的人也太多了。首當其沖,皇伯父就可能是共犯。但她不想質疑過去發生的一切,她也想不懂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出。
如果不用考慮那么多就好了,東方稚心想。
她只是單純地希望,她的父王東方憲,尚在人間。
第133章 死因謎
十五那天, 東方稚領著幾個心腹以及蘇許去了宗廟。平時初一十五她也會和蘇許過來祭拜先人的,倒是這一次,東方稚心里帶著些不一樣的情緒。
“主子,東西都放在這兒了。”
“好, 你們先下去。”
“是。”
祭拜時的所有東西, 東方稚習慣了讓他們帶到宗廟主殿房門口, 然后東方稚自己再領著東西進門, 后面上香燒紙供奉等事皆由她自己完成。這個習慣與其他大家不同, 平常大家入廟都有十數個手下幫忙照料。
但東方憲曾教過,祭拜一事, 乃本宗本族子弟分內之事,哪怕是天子,也不能將事情假手于人,只在最后上香時做做樣子。這是東方家的家訓之一,所以哪怕當今皇帝入宗廟,他也只是帶著自己子嗣進門, 后續事情將親自主持。
東方稚穿著一身素白襦裙,宗廟不設暖爐,便依舊披著貂毛大襖;蘇許將帶來的東西一一分類, 逐樣遞給東方稚, 再由東方稚逐樣擺在供臺上。燒肉,雞鴨,瓜果,清茶, 米酒等共十二樣新鮮祭品依次擺在桌上, 每一樣祭品都由金制盤子裝載,每一個盤子上面都精雕六蟒與祥云火紋, 襯得這些平凡之物尤為金貴。
蘇許又向東方稚遞上一雙白燭,九根細香。
宗廟之中設有長明燈,所以蠟燭直接由長明燈的燈芯取火,不用火折子。東方稚嫻熟地將白燭點上并插入爐中,后又將九根細香從白燭取火,點燃了,輕微晃動了一下,熄滅火光。
細香舉過頭頂,端正且虔心的三鞠躬,是東方稚敬給主殿上設下的牌位先靈們的。
祭拜過后,她看著東方憲的牌位出神。
蘇許轉過頭來看她,見她這般,便知道她又想起了那日的事。
“走吧,許兒。”
“好。”
出乎意料的是,東方稚并沒有過多糾結于東方憲的事,那模樣像是已經放棄了追尋真相。蘇許也沒有主動提起,畢竟近期齊國朝堂上正計劃著方家的事,包括如何判刑如何支配財產,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東方稚與東方承建立威信的關鍵,一個環節都錯不得。所以蘇許最近也很少向東方稚打鬧,反而溫順得很,切切實實地表現出一副賢良王妃的模樣。
蘇許的主動讓步,就連南七自己也嚇了一跳。
孫小姐竟然好幾天沒有耍過小脾氣!天吶!南七每天都在跟鸚兒感慨,快把鸚兒給煩死。
“主子。”
“主子。”
東方稚與蘇許祭拜過后走出殿房時,心腹們正站在門口,頂著寒風寸步不離地守著。孟槐朝著她們走近一步,看向東方稚,道:“主子,是要回府么?”
東方稚緊了緊大襖,略加思索。
半晌,她松了松筋骨,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送許兒回府,然后我要回宮去。”
“主子,今天不是休沐?”孟槐有些疑惑。
“前幾日大雪,也讓那群老臣回家休息了。難得今天雪停,天氣不錯,別浪費了。你找個人傳個令,讓三品以上的午后入宮議事吧。”言罷,東方稚便回過身來尋找蘇許,伸出手來,拉她走了。
“是。”
—
齊國大臣們剛入宮不久,齊泰二王便同時來到殿上,沒有一刻鐘的耽誤。因天氣寒冷,在大臣們打算跪拜的時候東方承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道:“免禮了,直接開始吧。”
大臣們都怔了一下,齊聲應是。
今日齊泰二王特別召見大臣,是為了盡快確定處置方家的辦法。為了以防這群老油條里有人故意庇護方家,議事之前,東方承就先陰沉著臉擺下一句話——
“方家之前籠絡賄賂不少官員,前段時間盤問的那幾個估計只是蝦兵蟹將,本王相信,后頭必定還有人在。今日,本王與齊王只有一句話,誰特意幫這逆賊,誰就有同流合污的嫌疑。爾等——可聽明白了?”
“臣等明白——”
“明白就行。”東方承攤開了案上的折子,道:“那就把你們想說的都說出來吧。”
方茂這人,兒子有六個,且沒算上死了的小兒子方任;女兒五個,有三個已經出閣;妻妾共十一房,還有丫鬟家丁、嬤嬤管家、馬夫車夫等,記錄在冊的約有百人以上。將方家人全數收監時,廣安城的大牢都不夠放,只好另外將軍巡院的十間小監房收拾出來,關押那些不太重要的仆人。
財產方面,除了居住的大宅,另外搜出五張房契,皆是廣安城中別苑;地契七八張,均在城外,另外請了人打理照看;大宅中現銀約有千兩,銀票兌票幾摞;玉石瓷器等裝了數車,從前朝舊物到現世珍寶,樣樣價值連城……
東方稚翻閱這些名冊時,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早聽聞舊時燕王揮霍無度,當年皇伯父扣他家財卻沒有查出多少。如今看來,燕王的這份身家是到了方茂的手里?東方稚搖了搖頭,這樣的蛆蟲若是任他繼續當東方家的人,可真是玷污了祖上的名聲。
東方承看完冊子同樣心情沉重,他合上手邊的幾頁,一雙鷹眸抬起,朝堂下的大臣們看去。
“眾位卿家,聽了禮官的報數,應該也對這方家情況有所了解吧?”東方稚先開口,緩緩道:“本王與泰王已經做出協商,對于這樣為禍大永的逆賊絕不輕饒。”
“王爺英明——”
大臣們非常官方地附和她。
東方稚頗感無趣,見底下臣子都沒什么話說,便又一字一頓道:“方茂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本王決定,將方茂及其妻妾兒女全數處死,而主犯方茂——執行車裂。”
這句話之后,底下那些宛若僵尸的臣子才有了反應,超過半數人都抬頭詫異地看向東方稚,以為自己聽錯了。全數處死?竟那么狠嗎?而且還用上了酷刑車裂?要知道,大永已經多少年沒用過酷刑啊,哪怕是那些罪惡滔天的江洋大盜,處死的最慘烈方式也只是殺頭,其余死刑犯都以絞死為主,悄悄進行,悄悄葬尸。
有些老臣子被東方稚這個決定嚇到了,捏緊玉笏想出言阻止,可是又怕他們將自己當作方家黨羽。若是什么‘考慮骨血親情’更是不能說的,方家鋃鐺入獄便是因為這一點,這個關頭再提,就不怕自己烏紗不保?所以,臣子們雖然有人覺得不妥,可是礙于情況特殊,誰都不敢出聲,只能默認為贊同。
左相秦為北作為百官之首,自然也是第一個出列,抒發見解。
“王爺,老臣有話要說。”
“左相請講。”
秦為北躬身,低垂眼睛一直看著地下,態度堅決道:“請王爺另外對方家的仆人們也作出處置,那些昔日方家心腹、親信等知曉甚多,平日里作惡也不少。老臣認為,這些人應當著重拷問,之后,亦要承受死刑。”
東方稚眉頭一挑,有些猝不及防。她看向身邊的東方承,想看一下他的意思。
“左相——”東方承瞄了一眼眾人反應,慢悠悠地開口:“言之有理。”
眾臣嘩然。
既然心腹親信也要處死了,那么其他無關緊要的仆人們必定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吧?個別隱藏極深的方家黨羽心里涼了一半,見齊泰二王已經做好決定,便干脆提議重罰方家人,盤問他們方家做過什么惡事,或是盤問方家還有沒有其他隱瞞了別人的家財。
殘余的黨羽垂死掙扎,忠臣良將對奸佞恨之入骨,一時之間,討論處置方家的方法多了起來,五花八門,什么樣都有。東方承與東方稚兩兄妹坐在上頭心里都樂了,暗道這群臣子可真是墻頭草,先前不管不顧的態度哪里去了?這會兒比分錢還積極。
東方稚一邊聽著他們討論處置方家的辦法,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畫面,讓她記起來一些事。
河唐郡。
她愣在位置上,再也聽不進任何聲音。
退朝后,東方承看向守在旁邊負責記錄上朝內容的小吏,只見案上折子高高地疊了十幾本,一時心情郁悶……“天吶,判個刑竟然能疊十幾本東西,這是干了什么啊……”東方承很是復雜地走過去,隨手抓起來一個本子,打開——喔,全是提議如何處置方茂的。
他回頭看向東方稚,說:“哎稚兒,這些本子咱們是一起研究呢還是分開處理?”可是東方稚聽了他的話卻沒有反應,她只是坐在位置上出神,有一下沒一下地深呼吸,似乎在糾結一些很難決定的事。
“稚……”
“皇兄。”
“啊,我在。”
東方承看著她。
—
皇兄,我懷疑……我的父王還沒死。
哈???????稚兒你這是在說什么傻話???
真的,皇兄。
你有何依據?
我那天在都城大街上,應該是看到了父王……
稚兒,你這個依據未免太不靠譜了吧。皇叔薨了一年多,你只不過疑似看到一個像他的人,怎么能說他其實在世?
我知道這樣的依據不可靠。但是皇兄,我那天還看到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我絕對沒有認錯。
是誰?
舊日河唐郡郡守。
東方承回府的路上,腦子里一直在重復東方稚跟他說的話。
一開始的時候,東方承聽到她說皇叔在世,其實覺得挺荒謬的。他以為東方稚不過是一時眼花,思父心切;可是當東方稚提到她看見舊日河唐郡郡守的時候,他腦子就懵了,很有默契地想到了東方稚想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舊日河唐郡郡守,那么,皇叔的確有可能在世……
東方承思及前事,深吸了一口氣。
德昌二十六年三月,也就是東方憲薨的半年多以前,皇帝曾組織了一次春狩。
原本春狩應該是三年一次,可是那一年的春狩是莫名提前的,這一點,皇帝只是說心情不錯所以提前,沒有過多解釋。那時候大家也沒有多想,以為皇帝心思難猜。
按照御醫們給東方憲病情做的記錄,那時候他的病已經很嚴重了,雖然能正常走動,但夜里經常咳血,若非硬撐,精神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外出。
這一點,是東方稚今日才想到的。
皇帝既然早就知道東方憲的病,為何在那個時候,還要帶著他長途跋涉趕至河唐郡,就為了那非常形式的春狩活動?
而且東方稚向東方承提起,春狩期間,有一次她提早回到殿中,無意間發現皇帝、東方憲以及河唐郡郡守悄悄商量著什么。雖然沒有聽到他們商量的細節,可是他們非常神秘,一察覺到外人來了,當即中止話題。
那時東方稚未曾發現自己父王的異樣所以沒有多想,可是這些蛛絲馬跡在現在串聯起來,驀地變得非常可疑。
皇兄!那河唐郡郡守在皇伯父的口中,可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忠臣能才啊!但你記得嗎,在我們第一次回京的時候,河唐郡郡守已經換了人,不是以前那個,而是什么安大人!子霽覺得這件事實在蹊蹺,這個舊日郡守,必定知道些什么秘密……
東方承想到這里,心里也冒出了很多疑問。
看來,為了查明當年的真相,他這個當皇兄的要為東方稚做些什么了。
—
一封八百里加急信函,由齊國都城廣安城送出,特派七八名欽差,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京都城太子東方順手上。
比鹿蜀送信時更快,這一封信函一天時間便抵達京都城。
“皇兄在上。近日子忠與稚兒察覺皇叔病情蹊蹺,忽而想起,去年三月春狩時分與此事有所關聯。事態嚴重,希望皇兄助一臂之力,查明舊日河唐郡郡守的底細,并以最快速度告之。”
這封信函之急,連一個落款都沒有。太子匆匆讀完,順手便將信函點火焚毀,也不多想,神色不安地就出了東宮太子府,點了兩個可靠的親信隨他去吏部辦事。
昔日官員的公文戶籍非常易得,按理說這舊日河唐郡郡守應該同理;可是太子帶著人到吏部翻查許久,在相應品階翻到了前后二十年的就職記錄,都沒有查到有關那個人的文字。見此,太子更明白到事情的古怪,暗中又帶了十數人來,將河唐郡近年的所有記錄全部搜查翻閱,看一看有沒有可能出現漏網之魚。
“抓緊時間,任何一個字都不要給本宮放過!”
“是,殿下!”
人多力量大,何況這群人都是做慣了文書工作,一目十行記憶超群不在話下。他們費了約摸一個半時辰,終于在幾十本殘缺頁數、語句不通的書冊里拼湊出一段大概通順的文字,再結合吏部小官無防備的問答,查出了舊日河唐郡郡守的基本戶籍資料。
太子面無表情地接過紙條,自己謄寫了一遍,便又立即傳來信使再三叮囑,務必一日時間送達廣安城。
于是這兩日時間,京都城到廣安城的官道路上非常熱鬧。只要留心觀察,便能發現平日里負責傳遞加急戰報的人馬都在做事,每人行動時都拉著兩匹馬作為路上替換乘騎,馬不停蹄地趕路。
“弟見信:舊郡守姓靳名委,京都人士,德昌九年金科入仕,十一年時任河唐郡郡守,才學兼備,治理有方,后治天災、收賊匪、押暴民有功,十四年得御賜‘平寧伯’爵位。無過失無罪刑,望弟查清,寥寥數語得來甚珍稀。”
太子東方順寫的內容不多,最后一句似有所指。東方承接到信箋的時候沉吟半晌,當下不容耽誤,帶上信箋去了齊王府。
齊王府中,東方稚正與蘇許在案前研墨,一人練字一人繪畫陶冶性情。書房的角落位煮著茶水,青煙冉冉升起,配上她們各自捏著毛筆抒發才情的畫面,有點愜意。不過一會兒,鸚兒便在門外輕叩,打斷了她們的發揮。
“主子,泰王爺來了。”
“嗯?”
東方稚還沒來得及放下筆,裹著黑狐大氅的東方承便推門而入,神色凝重。
“皇兄?”
“稚兒,我查到一些事。”東方承吁著氣,見蘇許打算隨鸚兒退出門去回避,忙伸手攔了一下她,輕道:“好歹也是妹媳,沒什么不能知道的。”
東方稚也點頭,邀東方承先到塌上坐下。
“我聯系了皇兄,請他幫忙查一查舊日河唐郡郡守的底細。”東方承坐下后當即從懷里摸出一封信箋,大氅都未來得及脫下,直接遞予東方稚,道:“按照皇兄的說法,這個郡守很有本事,而且立功數次,更有伯爵爵位。為官多年,他也未曾犯下什么過錯,換言之,沒有被頂替的理由,只會有加官進爵的可能。”東方承又指了指信箋的后面一句,蹙眉說:“可是你看這兒,皇兄明言這幾句消息得來不易,那郡守的事像被封鎖了一樣,突然就人間蒸發。”
這下,東方承是真的相信東方稚的猜想了。
想他大永王朝那么多年,何時會讓一個有功之臣蒙受冤屈?這個叫靳委的郡守,皇帝明明非常器重,無緣無故替換并且收走所有記錄,難道這當中沒有貓膩?
東方稚讀過信箋,呼吸一滯。
“河唐郡新任郡守安之初上任,大概是去年年末吧?”東方稚看了看蘇許,然后又看回東方承,“父王薨的時辰,是十月時分,算得上是父王前腳剛走,那靳委就消失了,再也沒有人能找到。”朝廷命官無故隱退,這在官場上,嚴重來說算得上是欺君之罪。可是靳委消失了之后,皇帝根本就沒有過怪罪,反而是隨便升了一個地方官為郡守,代替靳委。
兩兄妹互相對視,把事情都想到了一塊兒去。
旁邊的蘇許則是自己把信箋內容來回看了十幾遍,像要把那張紙看穿一樣,逐個字逐個字地研究。東方稚見她這般,以為她聽不懂他們的話有些無聊,便解釋了一下前因后果。先齊王生死未卜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講,蘇許便點頭,說道:“我明白,阿稚。我記得你去河唐郡的那段時間,所以現在提起這個靳委,應該是和調查父王現今下落一事有關吧?”
東方稚微微一笑,說:“對。”
“哎,那天妹媳不是和稚兒一起到外面看熱鬧么?”
東方稚和蘇許都翻了個白眼,這聲“妹媳”怎么喊得那樣順口?
“雖然我當時也在,可是我沒有過多留意附近的人。”蘇許臉上神情有些抱歉,惋惜道:“而且我不太熟悉父王的模樣,那什么河唐郡郡守也從來沒有見過,所以哪怕目光曾在他們身上停留,我也不會有任何印象的。”
“這樣啊……”東方承也覺得有些可惜。但好在東方稚始終是看到了,無論那天一面是真是假,如今事情的確疑點頗多,值得一查。他這會兒才想起身上大氅未除,坐久了有些過暖,便慢條斯理地將黑狐大氅解開,整了整衣襟。
東方稚抬眼看他,漫不經心地說:“皇兄,我們借方家為由,來個盤查吧。”
第134章 可憐蟲
說是為了追查從方家里逃脫出來的一個重要人物, 最近廣安城中的齊巡軍莫名多了起來,從平時的一日四巡變成了一日十二巡,幾乎每時每刻都有齊巡軍走在街上來回檢查百姓身份,風聲鬧得特別緊。
東方稚處理完方家之后也沒有特別急躁, 便由著底下人去查, 自己私下派了幾個侍衛明察暗訪, 就算查不到東方憲的蹤跡, 把那河唐郡郡守翻出來也不錯。日子閑了, 她自然就多了時間去處理其他事情:比如身邊鸚兒的人生大事。
那是在府里人著手準備過年的事物時,鸚兒和南七一齊拿來明年新衣袍的錦緞布帛, 放在了東方稚和蘇許跟前。東方稚看著布帛努努嘴,只說自己也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料子,一切安排都聽蘇許的吧。蘇許瞥了她一眼,愣是動手捶了東方稚幾拳,讓她自己來選。
“阿稚你看,這個料子挺好的。待到初春雪化時, 可以把這個做成小裙,你穿上然后再披個襖子也蠻般配……”蘇許撫摸著布料感受手感,滿意地點了點頭。東方稚瞄了瞄, 只說:“嗯嗯嗯。”
“或者讓他們給你做個大紅裙?”蘇許來了興致, 拎起了一塊紅色的布料沖著東方稚比劃,笑得極燦爛,說道:“你平日里穿的顏色都太素了,該穿點鮮艷的改變一下感覺……”
“大紅裙?”東方稚眨眨眼, 一臉的無辜。
蘇許再將這布料對著東方稚想象了一下, 沉吟半刻。
唔,也不是說不合適。
就是阿稚這人突然穿得一身紅, 有點大婚的意思……
不妥,不妥……
蘇許挑選布料時,南七和鸚兒則是坐在一邊各自繡著香囊手帕。東方稚陪同媳婦挑選度量,回過頭時看到那兩個丫頭繡著女紅有說有笑,心里忽然想到一事。也很久了吧,早在她和蘇許大婚之前,蘇許就曾跟她講過:七丫頭那傻姑娘,對你身邊的鸚兒特別上心。
那時候因為與蘇許的事還未有結果,生怕這兩個丫頭的促成會造成影響,再則鸚兒本有指定,故東方稚一直沒有理會;如今,東方稚的人生大事早已塵埃落定,這兩個丫頭也大了,要不要替她們也尋個好人家或者——將她們指配到一起呢?東方稚復又望了她們一眼,心里沒底。
“你繡的是什么啊,怎么像兩只鴨子……”
“什么鴨子啊,這是鴛鴦!”
“喔喲…繡鴛鴦啊?是不是想嫁人了?哈哈哈哈哈……”
她們兩個相處那么久,平日互動倒更像是姐妹,而不是情人。東方稚心里沒底的原因也歸結于此,南七有情可是鸚兒無意,若是七丫頭的一廂情愿,那么無論什么安排都不妥當。
“鸚兒。”東方稚嘴角抹笑,突然喊了她一聲。
“主子何事?”鸚兒第一時間便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看向她。
“你現今,也有十八了吧?”見鸚兒有些迷茫的點頭,東方稚仍舊笑著,喝了半口茶,欲言又止。這擺明了要替人家謀婚事的口吻,蘇許可是第一個聽出來。“前些時候你還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呢,這會兒閑了,就打算替鸚兒找個好人家了?”蘇許猜到東方稚的意思,故意順水推舟。
鸚兒像是愣住了,南七那丫頭倒是反應極大,整個人都站起身來。
“啊,是呢……”東方稚故意當作看不到,回過身來看向蘇許,兩個人私底下交換了眼神。“我尋思著鸚兒也跟我那么多年了,辦事利索人也好,這么個模樣放在大家里都是個小姐,婚姻大事自然不能耽誤。”東方稚又看回那兩個丫頭,只見南七正朝著自己擠眉弄眼,寫了滿臉的‘求您不要啊王爺!’。
東方稚噗嗤一笑,沒有理會。
“哎,我之前曾聽你說,鸚兒舊時有過一樁指配?”蘇許背對著那倆丫頭,對于她們此刻反應,全靠東方稚的神情來體會。見東方稚笑得那么得意,便知道定是南七表情好笑。蘇許使壞地逆著南七意思走,知道南七不想聽到這樣的消息,偏要一條條地列出那樁指配的優點。
鸚兒一直沒說話,安靜地聽兩位主子發言。
“鸚兒……”南七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她的衣袖,眉毛都快擠得掉地上了。
鸚兒低眉看她,卻是抿著嘴,未吐一字。
“父王替鸚兒做主時,我也只是十二三歲。現今一晃幾年過去,雖說當初那個人的確極好,家境不錯,模樣端正,人品也值得稱贊……”東方稚頓了頓,見南七快要昏過去,忙又接上半句話:“但父王薨了之后,他們家也像是不知所蹤,早前不知道聽誰講起那名字,應是娶妻生子了。”
“啊……”
“呼……”
蘇許驚嘆,南七松了一口氣。
東方稚的小眼神一直放在鸚兒身上。
只有一剎那,東方稚看到了她嘴邊特別不明顯的一點點笑容。
閑聊幾句讓南七和鸚兒下去的時候,東方稚一直看著她們離開的身影,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以前的孟槐與雚疏。誰說不是緣分呢,兩位侍衛長的婚事可是她這小姑娘一手促成的。而如今,這兩個人又像是踏入了當年的輪回,該不該去主動說破,然后再當一回月下老人?
東方稚抬起頭來看向蘇許,只見自己的齊王妃正認真比對布料花色,一絲不茍。
“許兒。”
“嗯?”
蘇許看回她,見她正盯著自己,便一邊笑著一邊在她唇邊落下一吻,柔聲問:“又怎么了,王爺。”
東方稚滿足地笑了。
“沒事。”
—
自從日間東方稚說了這么一樁事后,南七和鸚兒都像是安靜了許多,走到跟前也不聒噪了,只埋頭做事,一聲不響。東方稚和蘇許也識趣地沒有再提,打算先靜觀其變,緩上幾天看看會不會收到哪一個的求情信再行下一步。到了夜里,寢殿里點上了暖爐明燭,東方稚沐浴之后披著外袍盤坐榻上,正對著一盤棋局遐思。
“吱——”
殿門忽然被推開,循聲望去,原來是蘇許和南七。
東方稚微微一笑,站在她邊上的鸚兒卻一直低垂著腦袋。
“回來了啊……”
“嗚嗚嗚阿稚……”
兩個丫頭看到蘇許一臉撒嬌的模樣奔向東方稚,當即不敢耽誤,悄悄地退到了外殿。“怎么了這是。”東方稚很自然便張開懷抱擁住這個小可憐蟲,蘇許順勢一歪,窩在東方稚懷里小聲嗚咽,臉上倒沒什么眼淚。
只是東方稚聽她這聲,還是心疼得緊。
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讓蘇許受委屈?小齊王爺眉頭一皺,已經做好了叫侍衛待命殺人的準備。
“我今天…嗚,我今天收到哥哥的信,他、他好煩,嗚嗚嗚……”混世魔王嗚咽得上氣不接下氣,話也只說一半,整得東方稚一頭霧水。
“啊,他在信中講了什么?”
“他、他說咱們兩個應該多多琢磨一下怎樣才能有孩子,嗚,還說什么,說什么找一下有沒有精通此方的世外高人……”
“……孩……”東方稚一時語塞。
這也是之前回京省親留下來的問題了。
也不知道蘇家人是想到了什么東西,竟狂熱地希望東方稚和蘇許能有一兒半女,還說什么必定用心栽培。東方稚那時候聽了就直擺手,雖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是女子與女子生孩子的事,她可從來沒聽過。怎么,蘇遠邦到這會兒還沒死心呢?連家書都要提及此事,看把蘇許給氣得……
東方稚忙撫著蘇許的背,在她耳邊柔聲安慰。
“大概……他是太閑了。許兒別氣,回頭我修書一封送去太子哥哥那兒,讓太子哥哥給他指派幾件事情做,免得成天想這些不著調的。”
“嗯……”蘇許還是可憐巴巴的。
“怎么啦,還委屈呢?”
“嗯……QAQ。”
“嗐,”東方稚一時笑了,說道:“能把你委屈哭了,恐怕也只有蘇遠邦這人。”
“可不是!”
兩人安靜地待了一會兒,蘇許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甚至有點想睡覺。東方稚望著一處出神,耳邊聽見蘇許的呼吸聲逐漸平靜,便用下巴抵著她額頭,將她整個人圈在懷里。“許兒如果喜歡孩子,咱們也可以收養一個。”
蘇許趴在她身上看她,搖了搖頭。
“怎么,不喜歡孩子?”
“不是不喜歡,只是,怕我們當不好爹娘這個角色。”蘇許嘆了一聲,又道:“阿稚你不知道,這些天我甚至從底下人里聽說一些胡話,說小皇子如果不是誕生皇城而是誕生齊王府就好了,或者讓你將小皇子抱來養。你說傻不傻?”
東方稚笑了,想起那小皇子,也是感慨頗多。
“小皇子如果不在皇城,生活的確會過得好一些。要知道,太子儲君之位穩如泰山,皇伯父又極疼愛兩位皇兄,這小皇子能分多少憐惜?但是如果真要我養一個孩子,我希望是個小姑娘。”東方稚說著話,眼底好像看到了自己兒時的場面,父母親尚在,其樂融融。“小姑娘不用糾結權力爭斗,我這爵位也就襲這一輩,日后退下來,她也只是個郡主,該怎么活怎么活,日子會很瀟灑的。”
如果當年,齊世子不是齊世子,而是郡主的話……
東方稚神色黯淡。
第135章 嫡庶別
京都城這邊, 不日收到來自齊國都城齊王東方稚的親筆書函。
皇城東宮太子府里,太子東方順緩緩地將信紙攤開,見頭一句時,便眉頭緊皺。
“請太子哥哥管管蘇大人!”
干脆且直接, 雖沒有加上名姓, 但太子也能想到這個蘇大人是指誰。“不知是否太子哥哥近日極少任用蘇大人, 他無事可做!”
寥寥數語, 三句話便算寫完了。
太子有點摸不著頭腦, 但尋思,東方稚一向明白事理, 總不可能冤枉她大舅子吧?如此一來,便是蘇遠邦做錯了事,惹到了人家……東方稚這樣溫潤的人也會被氣到,看來這蘇遠邦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太子點點頭,忙喚來內侍,即刻傳召蘇遠邦入東宮。
這日蘇遠邦剛從東宮忙碌完家去, 前腳剛進門,傳召他的人后腳就跟了上來,讓他回東宮。蘇遠邦有點迷糊, 以為是太子殿下遇到了什么棘手要事, 只好硬著頭皮原路折返,將早已取下的烏紗帽重新戴回頭上,腳步匆匆往皇城趕去。
“臣——蘇志守叩見太子殿下——”
“免禮了。”
太子的表情很是冷漠,坐在上頭打量著蘇遠邦, 那犀利的眼神似乎要將蘇遠邦的身體看穿一個洞來。蘇遠邦生怯, 不知自己做錯了何事,見太子也沒有打算說事情的意思, 便依舊跪在地上,緩道:“不知太子殿下傳召微臣……所為何事?”
“志守啊——”太子拖長了聲調,語氣里透露著一絲為難。
“啊,臣在。”蘇遠邦低下了頭。
“最近是不是沒什么事做啊?”太子玩味地看著他,見他心虛得不敢抬頭,心底里對于他惹到東方稚的想法便又確定了幾分。蘇遠邦不解其意,慢慢地抬起頭來,眸子里盡是無辜,道:“殿下,微臣——微臣最近都在忙著整理文書,前日殿下交代的事情還沒有辦妥呢,怎么、怎么會沒什么事做呢……”
“我看你應該挺閑的吧。”太子瞇縫著眼睛看他,腦子里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東方稚的意思。
東方稚既然是溫和的人,那么自然不會因為什么事責怪別人。
信上雖然說怪蘇遠邦閑著沒事干,可是暗地里,不就是想讓太子給他升個職,多做一些實事么。蘇家雖有丞相蘇業位高權重,但是蘇家門生不多,本家入朝為官的也只有蘇遠邦一人;蘇遠邦算是皇家親戚,東方稚希望照看蘇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太子沉吟了一會兒,心里有了決定。
“今日,本宮收到齊王的書信。”見蘇遠邦實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太子便將話說明白。“信上說的話不多,但是,似乎是在責怪你啊……志守啊,你最近寄往齊王府的家書,是不是說了一些咄咄逼人的話啊?——”
“殿下冤枉啊,臣!”蘇遠邦想到自己上一封家書的內容,突然噎住。“臣……臣那不能算是咄咄逼人……”
“喔?”太子挑眉,“那就是說過嘍?”
“殿下——”
蘇遠邦只好坦白。
其實他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家書里的內容也是詢問過家中大小合理刪減出來的文字,只不過語句之中調侃了幾下蘇許,說起了她們兩個快尋個法子生個小孩的事……蘇遠邦有點頭疼,自己也是覺得有趣才加了這么一句,怎么齊王爺轉頭就跟太子告狀了呢?難不成,這句話真的是太過分了?“殿下,其實…其實微臣就是說著玩,因為前段時間她們回京的時候就曾當面講過,我也就提一下……”
太子聽了他的話愣了好久,好一會兒,他才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地笑出聲。
蘇遠邦撓了撓頭,不知所措。
“行了,快點起來吧,別跪著了。”太子沒好氣地念了一句,然后坐回椅子上,半癱著身子,笑意未減。蘇遠邦順從地到一邊紅木椅上坐著,斜眼瞄了瞄太子,不敢出聲。“我還以為是什么事呢,原來是這么一說……不過,你這些話也是有點意思的,如果稚兒和許兒真的能有一兒半女,怕是會成為整個大永的掌中寶吧……”
畢竟這個孩子的所有親戚,都是那么寵溺她兩個娘親的人,愛屋及烏,這個小生命當然也會承載所有人的愛。
是可惜了。
太子贊同地點了點頭。
“可不是嘛。”蘇遠邦見太子沒了責怪的意思,心里也松了一口氣。他跟著出神,輕道:“倒是這世間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前段時間三皇子出世,也有人在傳,說這孩子怎么不降臨在齊——”話說一半,蘇遠邦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忙收了聲。太子切實斜了他一眼,臉色也開始變了。
“對不起,殿下,微臣口無遮攔……”
“這樣的話,可別再說了。”太子冷著臉,低聲訓斥:“底下人在那里傳,你也跟起胡說八道?若是被西宮娘娘聽了去,又不知會生出什么事端,怕是連稚兒那邊也被牽連……若想咱們妹妹好好的,就別提。”
“微臣明白。”蘇遠邦驚魂未定,額上滲出了冷汗。
太子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待蘇遠邦離開之后,太子暗自將他的話斟酌了幾番。道理是這個道理……三皇弟的出身并不算特別好,換個宮殿降生,也許真的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只不過……稚兒應該會更喜歡女兒吧。
—
三皇子東方循滿月的時候,西宮娘娘特地抱著他到宮里御花園走了走,裹著厚實溫暖的棉襖,去看冬季里難得一見的寒梅。這天天氣不錯,雪停了有好幾日早已消融完畢,而今日剛出了一些太陽,將地烘得干燥,陽光暖暖地灑在草坪上。
“循兒你看,那里有蝴蝶呢。”
西宮娘娘親自抱著三皇子,奶娘跟在后頭陪同說笑,其樂融融。他們一行□□人往御花園中的長亭走去,還未走到,眼尖的宮女便提前向西宮娘娘打招呼,輕聲回稟:“娘娘,太子、太子妃正在前面呢。”
“喔?”西宮娘娘抬眼望去。
長亭之中,太子等人的確在那兒,身邊還有太子妃,以及他們已有半歲大的兒子。那群人的陣勢可比西宮的人馬厲害許多,光奶娘就有兩三個跟在后頭,加上現今就已經為那半歲兒子預備的小宮女小內侍,一眼望去,人數之多竟已經將那長亭擠了個滿滿當當。西宮當下便有些失落,回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邊人,這差距簡直明顯。
論輩分,自己剛滿月的兒子可是長亭中那孩子的叔叔啊……
只可惜,人家是嫡長孫,生父是太子儲君,長大之后,也是會繼承江山的人;而自己的兒子,不過是側宮庶出,有輩分又如何?就連皇宮里身份最卑微的下人都知道,寧可得罪西宮,也不要得罪東宮。
西宮娘娘五味雜陳,正欲抱著兒子繞路走。
“娘娘?”
但長亭那邊,太子東方順早就看到她走來,見她扭頭就走,便開口留住。
西宮娘娘有些尷尬,只好停住腳步回頭看他們。
“今日天氣不錯,我們便帶著昱兒出來走走。娘娘也是帶著皇弟出門散步么,我倒是有些時候沒見過皇弟了呢。”太子就是察覺到西宮娘娘的不自在,故意將談話講得隨和些,免得她介懷;西宮娘娘聽了這話也就不好推卻,抱著兒子慢慢地走近長亭,穿過東宮熙熙攘攘一群人,來到太子面前。
“見過娘娘。”太子妃抱著皇孫向她行禮。
“太子妃有禮。”西宮娘娘笑了笑。
半歲大的小皇孫長得特別俊俏可愛,白白胖胖的,雖然還很小,但是面上已經看出幾分太子的神韻,尤其眉眼和嘴巴,簡直就跟太子一模一樣。西宮娘娘看到他時不禁在心底感嘆,果真是好命,身份尊貴就算了,就連面容也這樣可愛精致,怪不得皇上看到這個嫡孫尤為喜歡,還精挑細選為他取名為‘昱’,說皇孫來日定能為大永帶來嶄新且燦爛的時代。
“喔嗚——”小皇孫穿著華麗的錦衣,看到西宮娘娘抱著個小嬰孩過來,咿咿呀呀地笑了。太子妃寵溺著摸著他的腦袋,在他耳邊低聲教導:“昱兒昱兒,這是你的三皇叔喔,雖然年紀比你小,但他是皇爺爺的兒子,是父王的親弟弟喔……”
“你看昱兒笑得那么開心,肯定很喜歡皇弟。”太子也笑了,說道:“昱兒和皇弟年齡相仿,到時候一同在宮中長大,感情必定會很好。娘娘,你說是不是?”
“肯定會的。”西宮娘娘有些欣慰,一手撫摸著小皇子頭上的胎發,不知作何感慨。的確是一樣年紀的兩個孩子,但他們終將會走上不一樣的路,再過幾年,她和東宮還會相處得這樣和睦嗎?
尚在襁褓的三皇子東方循對眼前的事情一無所知,正如那小皇孫東方昱一樣,看到和善的人便會咧嘴笑,遇到不順心的事情便會哭。他們還不懂得什么叫做嫡庶有別,更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代表了什么。而這皇城,像是因為小生命的造訪變得不再那么寒冷,哪怕冬季,也讓人感覺到暖意。
第136章 思慮重
德昌二十七年, 臨近年關。
齊國偏北,風雪急促。也不知道是這個月第幾場雪,天氣寒冷,滿城銀裝。但又因為快到正月過年, 再大的風雪也阻擋不了百姓對迎接新一年的熱情。齊泰二王特別大氣地批了文武百官一月官假, 除了地方事務不能耽誤, 平時例行公事一律免了, 讓大家過個好年。但有一點, 齊王東方稚有令,若是年中有人上訴冤情或是出了亂事, 那么年后,文武百官都得聽罰。
這個官假……
臣子們都捏了一把汗。
也不是很舒服啊……
位高權重者,責任越大。
事實上,這兩兄妹也不會比底下大臣好過。方家的處置已經提上日程,因為年關不宜見血,所以死刑一概推遲到上元之后;而還有一樁事, 便是東方稚苦苦追尋老王爺的下落。眼看這搜查已經過了半月之久,半點可靠消息都沒有,叫人如何安心。
“唉。”
東方稚嘆了一口氣, 望著跪在底下的幾名心腹侍衛, 有點無力。
孟槐雚疏二人跪在前面,聽到東方稚這聲嘆,對視了一眼。“主子,事情突然……您急不來。屬下等辦事不力, 讓您失望了……”孟槐有些愧疚, 畢竟他當年已經瞞著東方稚關于老王爺得病的事,如今事情里似乎還有圈套, 自己一無所知,實在無用。
東方稚目光低垂,淡道:“我也不是務必要你們追查出結果,但求一試罷了。如果真的找不到,也許是我花了眼看錯吧。”
“主子…”
“你們也累了,都下去休息吧。”
“是。”
東方稚坐在位上,在心腹們退下了之后往后仰去,疲憊地躺了下來。她出神地望著殿中一處,忽然想到一件事:許兒去哪了?
她半坐起來環顧四周,緩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蘇許和南七一個時辰之前便已經出門,說廣安城里來了個什么云游大師,去求個簽。啊,差點忘了。東方稚捶了一下腦袋,自己這記性怎么越來越壞了,剛才才說起的事,轉眼就能忘記。
到底還是太過勞累。
東方稚的眉間蒙上一層憂愁之色,暗想自己如今雙十未到便有這般癥狀,再長幾年,豈不更嚴重?許兒現在就經常為了她的情緒擔心,跟起吃不好睡不好,當了王妃,反像受罪……東方稚有些頭疼,一手揉捏著穴位放松自己。
“什么時候才能有消息……”
她怕自己要崩潰了-
稚兒,你要記住,你是齊國的世子,是父王唯一的女兒,無論以后發生了什么,你都要挺住-
無論什么,都要挺住么?-
父王在的時候,會替你遮風擋雨。但父王不在的時候,怎樣都好,你要咬牙堅持。東方家的人哪怕姑娘家,也不能讓人看笑話,知道嘛?-
稚兒明白…可是父王,您會去哪兒呀…-
你終會長大,終會明白的。
東方稚一聲又一聲地念叨著‘父王’二字,沒多久,便趴在案上沉沉睡去。冬月天寒,因為在室內所以東方稚身上穿的衣物不多,全憑暖爐地熱供暖;時間長了,東方稚一直呆在殿里沒有吩咐,外面的人又不敢打擾,便導致暖爐炭火一時斷了而沒人發覺,小齊王爺在這天氣下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個時辰,最后因冷意侵襲而醒了過來。
“哈嗤——”
東方稚眉頭一皺,睡眼惺忪。怎么今天那么冷啊…她有點不習慣,伸手揉著眼睛,發現腦袋有些昏沉。耳邊好像聽到了有人開門的聲音,接而便是兩道黑影走近。東方稚使勁睜著眼去望,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的容貌,便晃悠了兩下身子倒在一邊。
“孫小姐,王爺還沒有醒么?”
“還沒呢。”
“哎~”
關于東方稚的體弱,蘇許這一回才算是長了見識。認識那么久也一起生活那么久了,平日里東方稚少有病痛,雖然偶爾會咳嗽,但不是大問題;這一次東方稚受了涼,愣是昏了過去好幾個時辰都不見醒,高燒體寒也跟著過來,鬧得王府上下一團亂,大夫醫師來來往往。蘇許守在東方稚床前伺候,心疼地撫著她的臉,不知道該怎么辦。
大夫說,本來受涼不是大事,奈何齊王思慮甚重,情緒加重了病情,才會導致昏迷不醒。
底下的心腹知道了也一直在吵鬧懊悔,說自己當值不周,不應該疏忽,千錯萬錯都是他們的錯……
七嘴八舌的,蘇許也不知道該聽誰講。
最后還是泰王爺東方承過來鎮住了局面,知道蘇許現正心亂如麻,貼心地安排好齊王府的大小事務,另外指派了幾個伶俐能干的丫頭過來幫忙。“許兒別擔心,府里的大夫對于稚兒的情況都很了解,服藥之后,稚兒自然會醒的。你別操勞過度了,別搞得稚兒醒過來的時候你又暈了過去,這可很難向稚兒交待……”
“多謝皇兄關心,我沒事……”蘇許嘆了一聲,眼神輾轉回到東方稚身上,輕道:“只是快過年了,希望這小冤家早點康復……”
東方承沉吟半晌,不作言語。
他走出殿外的時候,夜色昏沉,將近二更。
身上的大襖松松垮垮地披著,后頭跟了個腳步匆忙的小內侍,尖聲叫道:“王爺,您的衣服還沒披好呢!”東方承也沒有理會,自顧自地朝前面走著,踏過雪地,神色凝重。
“王爺……”
小內侍擔憂地望著他,見他從齊王殿里出來之后便神情古怪,不禁遲疑道:“難道齊王她——”
“稚兒沒事。”東方承打斷了他的話,回頭去看:“只不過我這當兄長的,覺得自己保護不周,心底愧疚……”
“哎喲王爺,您別總是把問題攬在自己頭上呀……”
有時候吧,也不是說東方承和東方順兩兄弟不好。就是這兩兄弟太好了,將東方稚捧在手心上寵著,大事小事全向著,羨煞旁人之余,又讓個別親信擔心。每每東方稚有什么事,兩兄弟必定跟著難受,底下人又是勸不來的,真不知該說誰不是。小內侍便是這過來人,見東方承腳步沉重,就跟在他后頭好言相勸:
“王爺,齊王她并無大礙,您別太擔心。大夫不也說了嗎,齊王病倒是因為思慮過重,齊王思慮過重是為何?王爺若是真覺得心里不舒坦,不如替齊王完成她思慮過重之事吧?”東方承底下人并不知道暗訪老王爺一事,除了出行的侍衛、舞姬以及南七鸚兒兩個丫頭,他一概沒說。
“思慮之事……”東方承想到此處更覺疲累,不知從何下手。
第137章 宗祠夜
東方稚的病情雖然算不上特別嚴重, 但是也實實在在地在寢殿里躺了幾天,政務都讓東方承攬下了,府中大小問題也有親信看著,論起來, 沒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這日一早, 東方承從齊王府里出來后, 便朝著東南方向招手喊來個小廝, 問他事情都辦得怎么樣。
那小廝畢恭畢敬地彎著身子, 輕聲道:“王爺放心,小的都辦妥了。接下來這兩日您就看吧, 廣安城中莫說是哪個老百姓,就連路邊飛過的一只蟲子都會聽說小人散布出去的消息~”
東方承抹嘴一笑,賞了他五兩銀。
也不用兩日,只不過一天半的時間,廣安城就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東方承早早便起了身,推開窗戶, 只見外間早已停了雪,地上只鋪了淺淺一層雪晶,底下人掃走不少, 也化了一些。他緊了緊身上的衣袍, 接過小丫鬟遞上來的一盞熱茶,喝了一口,便要傳見外間侍衛。原本他只是想知道城中反應如何,心中猜想應該能有一半效果吧?誰料那侍衛走進殿中, 聽了問題之后便盡是喜色, 回答他說:“王爺,那事已經辦妥了, 城中百姓怕是都知道這件事了,一直在傳,還往城外散播出去呢。”
東方承一驚,問道:“此言當真?”
“當真!”
“妙極,妙極!”東方承一下子興奮起來,隨手一揮便將外袍掀落地上,站起身道:“立刻傳本王口令,讓玄武軍在城中各處張貼告示,示意百姓不要作胡亂猜測,不要聽信謠言!切記,只需貼告示,不必降刑罰,更不要兇煞百姓。”
“屬下明白!”侍衛躬身一拜。
“下去吧。”
“是!”
—
此時的廣安城,看似平靜安穩,實際上人人面露難色。百姓們小聲談論著皇家人的事,一旦看到身著官服之人便緘口不言,將話咽在肚子里,可一等情況安全,這七嘴八舌說得歡快,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這不,茶寮里的七八個人說事正高興,突然來了幾個士兵,手里拿著一堆紙張,站到茶寮前的告示牌刷了一張告示便轉身離去。
百姓們面面相覷,呆坐許久,最后才有一人慢悠悠地走過去,瞇著眼睛讀了起來:
“近日城中謠言不斷,咒齊王病臥不起,實乃冒犯天家威嚴、不可饒恕之罪。如若有人惡意造謠,望百姓揭令上報,有功者獎之,有過者罰之,絕不徇私優待。特此告令……”
那念完告示的人不禁咋舌,天哪,自己剛才還在談這件事呢,想不到上面那么快就收到消息,這會子連告示都寫出來了?茶寮里的其他人聽他這么念也簇擁過來看,看完之后,大家都壓低了聲音,你拉著我我拉著你,悄悄地回到位置上去。
“我看這事,真的不像造謠……”
“是吧,我也覺得。”
“我族中便有一位老大哥是朝中二品大人家的隨從,他跟我講,這段時間大臣們雖然不用上朝議事,但每日朱砂批文是慣例。但近日,朱砂批文卻沒了小世子的筆跡,只有泰王爺落款!”
廣安城中,百姓對東方稚的稱呼一時難改。
“而且你們瞧啊,刻意污蔑詛咒主子生病,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啊!看看,貼個公文完事了?城中謠言遍地,卻一個不抓?只怕這事是真,所以不敢動咱們!”
小百姓們越講越激動,更有人列出了齊王東方稚近日的行蹤變化,一一分析,以斷此事真偽。大部分人都信了,因為擔心東方稚有不測,所以個個愁容滿面。這就是當權者控制人心的其中一處:能夠控制他們所能知道的東西。而這次的滿城風雨,不過是泰王東方承耍的一個小把戲,不費吹灰之力,只需一些小技巧,便扭轉了事情走向。
謠言盛起的兩日后,泰王東方承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王爺,昨天夜里有了動靜。”
“喔?”
這件事尤為重要,東方承沒有和太多的人透露,怕知道的人多了,計劃容易失敗。所以,他只是私底下請了齊王府的親信侍衛過來,跟孟槐、雚疏二人說了計劃。這天,孟槐親自來了泰王府回稟,壓低了聲量:
“昨天二更,屬下本以為沒指望了,正打算回府,卻聞得墻頭邊上有小貓在叫,回頭一看,兩道人影鬼鬼祟祟地進了宗祠……”
皇家宗祠是守衛森嚴之地,閑雜人等不得隨意進出,除了守衛此處的玄武軍和奉命前來辦事的人,便是到這里祭拜的皇族子弟。又加上,能避開眼線進入宗祠,說明此人對宗祠的地形非常熟悉,不然,怎么能躲開那么多玄武軍的眼睛?東方承眼睛半瞇,示意孟槐繼續往下說。
“來者的身形……”孟槐抬眼看他,五味雜陳:“與老王爺非常相似。”
第138章 天下心
昨夜二更, 宗祠四下很是安靜。偶爾有幾聲野獸啼鳴,再有幾股風,便無他。
孟槐那時奉泰王東方承之命來到宗祠外查探情況,時至此刻, 已經守了一夜。他的心里忐忑且不安, 不知道東方承說的話真不真, 但是為了東方稚, 他想試試。
月上梢頭, 愈是深夜,天便更冷了。
“還好今天出門前, 穿上了最厚的襖子……”孟槐長吁一口氣,摸出腰間的小酒壺,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太冷了,幸而近期沒有起暴風雪,不然這么個天氣守在這里,不消兩個時辰就會被凍死。說這幾天都有可能來人, 若是今夜不來,明天豈不是還要繼續?
孟槐眉頭一皺,倒不怕吃苦, 只是怕被東方稚察覺。
這些事若被小主子聽了去, 恐怕會說他們胡鬧……
哎。
“咔。”
換做平日,孟槐不一定能留意得到這么細微的聲響,可是現在,宗祠內外除了守夜的玄武軍小隊便再無他人, 四下連一只走獸都沒有, 一丁點聲音怎么會被放過?他警覺地回過身去,只見遠處似有兩個身影走動, 但四下草木過多,看不真切。
他只好耐著性子靜觀其變,待了好一會兒,那兩道身影像是不見了。“見鬼!”孟槐急了,驚呼出聲,正要跳下樹去追時,卻發現那兩道身影已經出現在宗祠的回廊之中。
這……
他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明明剛才還在宗祠之外,現在就進了里邊,而且速度極快……難道真是見鬼不成?孟槐心里頭嘀咕一會兒,也不敢思慮過多,趕緊跟上。可就在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一陣怪風吹來砂石迷了他的眼,他低呼一聲,當即被宗祠門外的玄武軍發現。
“何人擅闖皇族宗祠!”
他怕引起誤會,只得倉促逃走。
……
“泰王,昨夜的情形便是這樣,屬下不敢有半分隱瞞。”
次日孟槐趕來向東方承匯報,臉上驚愕之色猶在。
東方承沉吟不語,眉頭緊蹙。
“但方才你說,那其中一道身影,與我皇叔父非常相似啊……”
“的確如此。”孟槐抬眼看他,緩道:“雖然是夜間,而且身影走動極快,但依照屬下與老王爺相處多年的經驗看來,的確是老王爺的身形,步法也相像。只可惜那陣風,使得屬下無從接近,否則,屬下定能查清……”
“唉。”東方承嘆了一聲,自顧自地走到一邊坐下,神色頹然。也不知是人是鬼,無從考究。本以為能暗中幫稚兒查明皇叔父生死之謎,可陷入了僵局……不過是一瞬所見,若是看走了眼,必定會讓稚兒失望的。東方承扶額,揮手讓孟槐退下。
“別離開稚兒太久了,回去吧。”
“屬下明白。”
孟槐退出去之前,東方承又說了一句:這次的事,切莫和他人提起,以免出差錯。
齊王府。
午間小憩過后,蘇許拉著染病初愈的東方稚出了殿門,怕她整天待在殿內心有郁結,硬要她出來走動。東方稚臉色蒼白,但見是蘇許要求,不敢違背,拖著疲憊的身子下了床,慢悠悠地陪她在府中散步。
“太醫說了,你就是積思成疾,吃多少藥都比不過你自己想開了強。”蘇許拉著她的手,哈了一口熱氣,“阿稚,不要擔心了,有些事情急不來,老天爺會有安排的。”
她擔心東方稚,怕她因為這件事日漸憔悴,最后累垮了自己。
東方稚笑了笑,只是點頭。
“木頭阿稚,你要把我說的話聽進去。”蘇許輕罵。
東方稚還是點頭。
“回答我——”
“遵命,夫人。”
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蘇許摸了摸她的臉,疼惜地以手撫過她的眉目。
冬日的齊王府寒冷徹骨,但因府中各人忙碌不停各有熱鬧,所以才不顯得那么寂寥。蘇許站在亭中遠眺,想到東方稚的事,她就失去了賞景的興致。她出神地望著一處,沉默不語。
東方稚也是無意間察覺到蘇許的這個模樣。
我若是消沉,許兒會很擔心吧。
東方稚扭頭看她,有些內疚。
她慢慢地將手伸了過去,靠近蘇許的手掌,扣著她的掌心。蘇許回過頭,疑問地嗯了一聲。
“許兒,要不過年的時候在京都呆久一些吧……”
“嗯?”
東方稚看向她,輕道:“過年期間,咱們要進京朝賀,按照慣例是逗留五日。如果你想,我可以向皇伯父說一下,咱們住半個月再走……”
“王爺,您這是要棄您的子民不顧?”蘇許用指腹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眉頭皺著:“之前回京,已經讓皇兄分擔政事了,偶爾一兩次還好,怎么好意思一直讓他操勞?”
東方稚有些驚訝。
她沒想到蘇許竟然會拒絕這個建議。
內心忽覺欣慰,但東方稚還是拋磚引玉般接話,說道:“可是,許兒不是希望我不要在政事上面操勞過多嗎?也不過是十天,想必不礙事……”
“阿稚。”蘇許打斷了她的話,神色極其認真。“你是齊國的王,是繼承父親王位的人。雖然如今與皇兄共治一國,但你應該明白,齊國子民對誰來說會更重要。我承認我不希望你為了這些事太過煩心,可我也知道這是你的責任,我只能盡量地體諒你,幫你……但是阿稚,驕縱之風不可長,權勢給了你萬人之上的樂趣,可也會迷失你的本心。你不能,也不該。”
這一瞬間的蘇許,仿佛變了一個人。起碼對于東方稚來說,就像是見到了蘇許的另一面。認識那么久也在一起那么久了,蘇許在她眼中總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姑娘,永遠活潑,永遠開心快樂。她甚至沒有去想過蘇許在成親之后會發生什么改變,她總以為,成親不過就是成親,蘇許還會是那個犀利的混世魔王。
啊,小魔王竟然轉性了。
東方稚忍俊不禁。
“笑什么……”
“沒有,只是覺得許兒很可愛。”
“什么喔!我在跟你說正經事!”
“好啦……”
第139章 侍衛長
車隊整裝待發的時候, 東方稚裹著大氅站在邊上,臉色有些許發白,看著還是很虛弱。只不過她的精神比之前好多了,也時不時和下屬們說笑, 還打算撮合冉遺和眾藝樓那姑娘的事情。
差點沒把天狗給氣死。
所以這一次過年回京, 天狗、冉遺沒有跟著, 東方稚打算讓他們解決一下自己家事;包括總是跟在身邊的孟槐也留在廣安城, 換了雚疏沿途保護。離府時東方稚悄悄喚了孟槐過來, 讓他好好解決天狗冉遺兩兄弟的問題。孟槐當即眉頭一皺,面露難色。
“我回來的時候, 喜酒安排上。”
“??這太難了吧。”孟槐那時就想拔刀自刎。
“考驗你啊。好了,本王要出發了,侍衛長,走吧。”
侍衛長雚疏低聲應是,瞥了孟槐一眼。
娘子救我。
不必相送。
—
出城時,泰王東方承與東方稚騎馬并驅走在隊伍前方。東方承騎著一匹棗紅馬, 身披黑貂大氅;東方稚騎著一匹白馬,身披蘇許相贈的白狐大氅。蘇許坐在轎中,半掀起車簾往外望, 見東方稚這一身白, 思緒恍惚,突然回想起她離開京都城的那個畫面。
那時候老王爺薨,東方稚離京返齊,便是一身雪白, 頭也不回……
蘇許這般想著, 前頭騎馬的東方稚突然回過身來看她,見她出神, 歪著腦袋表示不解。
怎么了嗎?東方稚嘴唇微張,似乎在問她。
蘇許沖她一笑,搖了搖頭。
東方稚抿著唇,復又看向后方車隊,視線從后面隨從一掠而過。可是有一個瞬間,她像是在一個地方看到了什么。“吁——”她當即喝住身下白馬,后面侍衛訓練有素及時拉住馬車,并沒有因為她的突然停住而亂了隊形。
“王爺?”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侍衛長雚疏,她箭步上前查看東方稚的情況。
“咋了稚兒,”東方承也是受了一驚,隨她視線望去,只見車隊后方就是蕭瑟的樹木草叢,枝葉落得甚多,一團團地堆起,沒發現異樣。“可是瞧見了什么古怪的人?”
“唔…”東方稚與他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復又朝雚疏看去。
雚疏會意,立刻往隊伍后方趕去。
這個默契,絕了。
東方承暗暗贊嘆。
“稚兒。”
“嗯?”
“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唄?”東方承咳了兩聲清嗓子,剛要說話,雚疏便從后方趕了回來,神情依舊淡漠,但氣息卻有些不平穩。她抬頭看向東方稚,拱拳道:“鹿蜀去追了。”
“好。”東方稚這時才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備顯得輕松些,她看回旁邊發愣的兄長,道:“皇兄?剛才要和稚兒商量什么事?”
“呃——”稚兒背地里又在搞什么呢?他狐疑地望著雚疏,但那個女人臉色實在太硬,瞧不出端倪。“我想用我府里的幾名舞姬與你交換幾名侍衛,你看如何??”
東方承咧嘴笑了,那瞬間挺有美男子的感覺。
“這,”東方稚指了指身后,“你問我侍衛長吧。”
“你看如何啊,雚疏?”東方承依舊笑得燦爛,試圖以美貌說服對方。
“抱歉,泰王。”
“好的,咱們繼續上路。”
第140章 入京都
“嘿!等等!”
鹿蜀騎著一匹快馬, 正對后方那閃現的人影進行追蹤。
對方也是一身輕騎,兩個人,裹著大件的披風罩住腦袋,分辨不出面目。可是那馬兒的速度極快, 鹿蜀好幾次能夠追上了, 卻又被甩到身后。“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跟著王爺車隊到底是何用意!快點停下, 不然到了廣安城, 你們更跑不脫!”追不上,鹿蜀只能靠嗓音來嚇退對方。是刺客嗎?可是雚疏給他命令時, 卻讓他小心跟上,不得傷人。
鹿蜀不是很明白。
前面兩個人的速度明顯放慢了一些,鹿蜀見著機會連忙甩動馬鞭跟上,一個轉角,卻發現自己跟丟了那兩道身影。
“……見鬼了。”鹿蜀拉緊韁繩,騎著馬兒在原地踱步。
就算是有什么絕世輕功, 也不至于在一瞬間沒了人影吧。
鹿蜀心里頭正疑惑著,身后卻窸窸窣窣傳來聲響。他下意識回過頭去,只見剛才的兩個人正站在后面看著他。
“鹿蜀, 功夫見長了。”
其中一人輕聲笑著, 直視他的眼睛。
“您……”鹿蜀大驚失色,慌不迭地從馬上下來,愣了許久。
—
去往京都的路上,有些許無聊。
泰王東方承倒是個心大的主兒, 一路上躺在馬車里呼呼大睡, 任是怎么顛簸,他都能做上美夢。后面車里的兩位主子就不像他, 一路上細細欣賞湖光山色,像是第一次打量齊國到京都的景物,每到一處,都覺新奇。
東方稚小心地護著蘇許,雚疏小心地護著她二人,南七鸚兒坐在邊上低聲說話,一車五人,樂也融融。
東方稚回過神來看向南七和鸚兒,望了兩眼,被雚疏捕捉到她的小心思。雚疏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復又回過頭來,沒有說什么。東方稚沉吟一記,看向雚疏,道:“你說,孟槐那小子能不能擺平府里的事?”
東方稚開口說話,其他人便都齊齊看向她。
“主子是指……”
“冉遺,和那眾藝樓姑娘的事情。”東方稚笑了,說道:“也是這個年紀的小子了,難得遇到中意的,能成全好事也不錯。只不過總聽說天狗不同意,這茬兒,不知道孟槐能不能擺平?”
雚疏唔了一聲,鸚兒在旁邊噗嗤地就笑了。
“你笑啥?”東方稚看她。
“我看啊,孟侍衛肯定能擺平這事兒。只不過呢,孟侍衛想的招八成會是先斬后奏瞞著別人,待生米煮成熟飯,誰反對都不成了。”
雚疏聽了這話,也隨她笑了。的確,自己那夫君平日里就沒個正行,這會兒又不好得罪手足,便只能出損招。車里眾人都在笑,東方稚一邊笑著一邊回望蘇許,牽她的手又緊了幾分,輕聲問她:累不累。
蘇許搖頭,慢慢地靠在東方稚懷里。
對于這小兩口那么自然的親昵行為,車里的其他人早就見怪不怪。成親也有大半年的光景,王府上下對于她們二人的態度也改變了不少,畢竟都是在王府做事多年的,見主子高興,自己的日子也過得不錯,也就沒人亂嚼舌根。當然了,沒有不透風的墻,那些說過閑話的人早就被東方承秘密處理,只不過東方稚她們不知。
這個皇兄,是鐵定要護著東方稚的。
一路南下,沒遇到什么險阻。
車隊抵達京都時正是過年前后,京都城已經裝潢一新。這太平盛世,果真是不容易啊。東方稚進城時感嘆萬千,一時之間又想到齊國的一些瑣碎事,難免煩心。以及……她有點出神,放心不下她父王的事。
蘇許隨東方稚住在京都齊王府,初到時回家吃過一頓飯,沒有留宿。東方稚本來想讓她在家多待幾天,蘇許卻說不用,說自己白天無事時回去也行。
對比之前回京,蘇許真是變了不少。
好像沒那么想家了呢。
“家里人都過得那么好,阿稚也對我那么好,我有什么好掛牽的。”蘇許躺在她懷里笑了,抬眼望她:“而且,回家總會遇上爹爹的奇怪眼神,實在是受不了了……”
言罷,二人都想起蘇定國執著的生子方,一同笑了。
“岳丈大人啊——”東方稚撇撇嘴,心想他真是不正經。
轉眼一想,會不會是因為蘇遠邦的夫人遲遲未孕,所以心里邊有一種抱孫子的渴望?聽說那呂氏是個極好的人,蘇遠邦也是一流人品,他們二人若是能有個子嗣,往后對大永也是福氣。
“阿稚。”
“嗯?”
“我睡不著。”
“那許兒想干嘛?”東方稚摸著她的頭,把臉蹭到她額頭上。
“想…”蘇許溜了溜眼珠子,一手悄悄地扶在東方稚的腰上,想解開點什么。東方稚下意識握住她的手,睜大了眼。
哦豁。
王妃想干點不得了的事情了。
“許兒——明日尚要早起——”
“不要嘛,王爺~”
……
完蛋。
東方稚招架不住蘇許這個腔調喊出這么個詞。
沒法子,東方稚只能稍微松開了蘇許的手,然后有些緊張地咬著下唇,任妻處置。
夜里的齊王府,得虧之前養了幾只狗在后院看家,這會兒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驚擾了美夢,半夜三更狂吠不止,掩蓋了一些聲音。蹲守在寢殿屋頂上守夜的幾個侍衛則是望著后院的狗狗望了大半夜,隱約聽到點啥,相視而笑。
“像主子的聲音。”
“簡直就是主子的聲音好吧。”
“這個月好像…主子的聲音比較多?”
“好像都差不多?…”
—
進宮的家宴上,多了幾個人坐在席中。
東方稚初進門時便見到了,有二人是坐在太子哥哥身邊的,抱著孩子,想必那就是太子妃和皇孫東方昱;另外二人,則是坐在皇帝邊上的,那應該就是西宮娘娘和她的兒子,也就是大永三皇子,東方循。
東方稚朝他們行禮,便拉著蘇許坐到了西宮娘娘身邊。
泰王則是在太子妃旁邊案前坐下,入席后直盯著旁邊桌子的小皇孫看,咿咿呀呀地逗他。
半歲大的皇孫表情豐富手舞足蹈,的確很討人喜歡。坐對面的東方稚也跟著笑了,然后便是看向旁邊桌子,笑道:“娘娘,循兒最近都還好吧?”
西宮娘娘險些沒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才朝東方稚笑了,說:“挺好的,就是這孩兒夜里總會哭鬧,得耐心哄他,少抱一會兒都要哭。”娘娘一邊念叨一邊對著親兒笑,眼里充滿了慈愛。
這一幕,惹得蘇許都忍不住探頭張望。
東方稚點頭,“小孩子嘛,總會這樣的,娘娘辛苦了。”
聽聞皇伯父對西宮雖然沒有討厭,但也不算是特別上心。東方稚能理解這個皇伯父的做法,知道天子不易,只是這西宮和三皇子,的確有些委屈了。
來日,不知道會怎么樣呢?
東方稚復又看向襁褓里的那個孩子,小皇子溜著眼珠子看他,滿眼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