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姜曦聞言,仰起臉笑了笑:
“不錯,圣上覺得可好?”
宣帝小心的將虎頭鞋托在掌心,看著上面精致的繡紋,用指尖劃過老虎的胡須,眼中頓時蘊起一絲笑意:
“卿卿的手藝自是精妙無雙,這小虎活靈活現,想來我們的皇兒定然是個身體健壯的。”
姜曦聞言摸了摸小腹,笑了笑:
“圣上金口玉言,便是皇兒想來也是要聽的。”
宣帝不由啞然失笑:
“卿卿你啊……”
宣帝說著,走過去,輕輕將姜曦擁入懷中。
姜曦坐在羅漢床上,靠在宣帝的懷里,但二人的靜謐時光很快被姜曦打斷,只聽姜曦輕聲道:
“妾還以為,圣上又要過許久才來。”
“卿卿為何這么想?”
姜曦微微撐起身子,抬眸看著宣帝:
“那妾說出來,圣上可不許生氣。”
“卿卿但說無妨!”
宣帝隨后順勢坐在了姜曦的身邊,攬著姜曦的腰肢,靠坐在一旁。
姜曦微彎了一下眸子,俏皮的看向宣帝:
“那妾就說了啊,敢問圣上那日冬至夜里,離開妾宮里的時候,可是心中不爽。”
宣帝冷不防被戳到了心中的隱秘角落,他的手落在姜曦的肩頭微微一頓:
“那日,卿卿莫不是有意為之了?”
姜曦不用回頭都知道這事兒圣上還在心里掛著,畢竟那天圣上離開的時候臉色可不大好,她輕輕點了點頭:
“妾當然知道。”
“知道卿卿還把朕推出去,卿卿莫不是心中沒有朕?”
宣帝的手從姜曦的腰間離開,隨意的搭在一旁,不再看姜曦。
姜曦偏頭看了一眼宣帝,又湊上去:
“圣上說了不生氣的。”
“朕沒生氣!”
“真沒有?”
“沒有。”
姜曦哼了一聲,伸出雙手將宣帝的臉捧在掌心,方嬌聲道:
“沒有才怪!可妾若是心中沒有圣上,那日便該將圣上留下!”
“哦?這話又從何說起?”
宣帝有些不自在的看向姜曦,女娘的長睫輕顫著,如同兩扇蝶翼,一顫一顫。
“冬至宴上,圣上本就因妾與朝中大人們生了嫌隙,若是當夜還留宿妾的宮中,那文武百官又當如何看圣上?”
“冬至夜宿,此乃中宮特權,這是何等的榮耀?可若是妾只為了這些虛名纏著圣上留下,便是擔一個紅顏禍水的惡名又如何?可妾如何能坐視圣上英名有損?”
姜曦面色肅然,一本正經,宣帝沉默良久,這才松了口:
“那卿卿那日何不直言?竟險些讓朕誤會了你。”
“妾若是那日說了,圣上怕不是怎么說都要留下來吧?”
姜曦認真的看著宣帝:
“圣上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妾知道圣上心里惦記著妾,可正因如此,妾才更不能讓圣上因妾有一絲一毫的損傷,否則妾定然后悔莫及。”
“這世間,能如卿卿這般待朕之人又有幾人?”
宣帝一時心中怦然,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
姜曦點到為止,也再不多言,只與宣帝輕輕相擁,而今夜姜曦也并未再推卻,反而留宣帝夜宿宮中。
宣帝靠在床頭,借著燭光看著美人剪影,調笑道:
“朕還以為方才卿卿說了那么多,今夜又是不想留下朕了。”
“嘖,圣上怎么還記著呢?以前也不知圣上還這么小氣的!”
“卿卿說朕小氣?!”
宣帝震驚錯愕的無法掩飾,姜曦揚了揚眉:
“就是就是,小氣鬼,喝涼水!妾今個要是不說,圣上怕不是得給妾記一輩子。
咳咳,景慶八年冬至,玥妃拒寵,她竟然敢拒寵,簡直膽大妄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唔唔!”
姜曦被宣帝捂著嘴,發不出其他的聲音,宣帝這才討好道:
“卿卿放心,朕以后不提就是!”
再讓這妮子說下去,怕不是連自己老底都要掀了!
他這會兒還覺得老臉一熱
呢!
姜曦好容易才掙脫出來,理直氣壯道:
“那不成,妾要說完!妾還要問圣上,和冬至之宴相比,今日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一日,妾為何不能留下圣上?”
“罷罷罷,卿卿總是有理的。”
可若不是宣帝也這么認為,此刻倒也不會這般悠閑調侃。
“只是,如今皇貴妃賢名遠揚,恐怕來日世人提起你二人,要多生對比了。”
“妾不怕。世間女娘未嫁前多求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怎么嫁了人后就能轉了心念不成?”
姜曦說著,直接環上了宣帝的腰,宣帝怕姜曦扯著肚子,連忙扶住,只隔著一層輕薄的寢衣,男人大掌的炙熱傳來,隨后姜曦只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粗重的呼吸。
二人都不由一靜,姜曦驚呼了一聲,那雙鳳眸難得生出幾分驚慌。
“圣上,不可……”
姜曦有些緊張的攥著宣帝的衣襟,宣帝笑了笑,輕輕在姜曦的眉心落下一吻:
“朕知道輕重。”
話落,宣帝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撫過姜曦的背,烏發潑墨,手掌穿梭其中,仿若是在為心愛的貍奴理順毛發。
姜曦這才輕輕依偎進宣帝的懷里,沒一會兒,竟已睡去。
宣帝回過神來,看著女娘安恬的睡顏,又看了看自己被女娘枕著的手臂,無奈的搖了搖頭,索性翻身擁住了姜曦,這才合上眼。
從前只當卿卿是只溫順和軟的貓兒,未曾想她所有的張牙舞爪,卻都是在將自己護在身后啊。
最難得的是,她比起通人性外,更懂世情,懂大局,懂……自己。
宣帝一時覺得胸中酸脹不已,卻是從未體會的的填滿的感覺。
沒過多久,宣帝也沉沉睡去。
等到翌日,帝妃二人幾乎同時睜開眼,宣帝不動聲色的活動著發麻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住了姜曦的肩膀:
“左右不必請安,你又有了身子,就先歇著吧。”
“那怎么行,圣上來妾這里,夜里……沒有好好過,這晨起的更衣洗漱妾怎能輕忽慢待?否則,妾怕圣上下次可就不來了。”
姜曦眸子彎彎,隨后下了床,屋子里生著炭盆,她便只披了一條薄斗篷,蓮步輕移,取了濕帕子遞給宣帝,宣帝從姜曦手中接過帕子,不由一笑:
“想來民間夫妻也應如朕與卿卿這般舉案齊眉!”
姜曦笑而不語,目送宣帝離去。
過了冬至便是年關,宣帝忙碌了起來,浣紗坊和花房更是如此。
而茯苓用了大半月這才將這二司的賬冊理了出來,頓時被驚的唬了一大跳:
“曦妹,這,這浣紗坊送來的才五個月的賬本,竟,竟有數萬兩的出項!
還有花房,無論是栽培名種還是其他,一月的出項便有七千兩,那這皇宮之中,豈不是每年都要花費近百萬兩了?”
姜曦也驚了一下,握緊了掌心的書,不過她早有心理準備,只道:
“宮中人口不少,若是平攤到每個人頭上,茯苓姐想想是否就沒有那么多了?”
“可是一匹市價不過四五錢的粗布卻能記賬十兩,也不知是肥了哪只碩鼠的荷包!”
茯苓恨聲說著,她在民間時,三兩日得了些許葷腥,已經稱得上是頂好的日子了。
更有多少百姓尚且貧寒交迫,勒緊了褲腰帶交了稅收,可被他們這一貪,該是多少民脂民膏?
姜曦笑著搖了搖頭,將手中的書放在小幾上,托腮看著茯苓:
“茯苓姐有憂國憂民之心,乃當世巾幗豪杰是也,那依茯苓姐來看,該怎么處理此事呢?”
“自然是要讓貪墨之人吞下惡果!德妃娘娘不是說,賬本有什么事兒她都擔著,此事……讓她來處理!”
這種得罪人的事兒,茯苓私心不想姜曦沾手。
姜曦聞言,笑了笑:
“此乃下策,德妃娘娘雖有此話,可茯苓姐你有沒有想過,賬冊的問題交上去后,她會有許多種處理辦法?屆時便不是你我可以插手了。
若是她直接處理了罪魁禍首,那算是剜了禍根,皆大歡喜,可若是她按下此事,反而賣兩司總管一個好,架空了我呢?
再退一步說,她兩相不占,只隔岸觀火,挑撥離間,我又當如何?”
姜曦抿了抿唇,看著茯苓,語氣輕而堅定:
“茯苓姐,入宮這些時日,我我只學會了一個理:永遠不要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別人。”
茯苓難得看到姜曦這般模樣,她不由低頭扣著賬本的角: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我,我怕曦妹遇了小人……”
姜曦仰起頭,微微一笑:
“我知道茯苓姐的顧慮,不過此事我已有法子,這大半月的不聞不問,只怕他們也已經覺得我要當個甩手掌柜了。”
茯苓頓時眼睛一亮,她盤賬倒還有頭緒,可若是旁的,真讓她來做,倒是總優柔寡斷,無從下手。
晌午,陽光明媚,冬日的陽光總是因為對比顯得更暖一些,姜曦與茯苓并肩出了宮,朝浣紗坊而去。
浣紗坊在皇宮西側,與宮外只有一墻之隔,每日浣洗的臟水也都是順著早年挖下的暗河流出城去。
而這暗河,也有說法,乃是為防賊人打了地道鉆地進入皇宮特設,倒是方便了沿途的百姓。
姜曦出來時并未傳儀仗,但她這一路只隨行宮女太監便有十數人,聲勢浩大,遠遠的浣紗坊的小太監便一溜煙進去報與總管了。
“奴才韋尋樹給玥妃娘娘請安,娘娘福泰康寧,長樂未央!”
“韋公公免禮。”
姜曦叫了起,韋尋樹這才爬了起來,烏絲帽下那張肥膩的臉這才顯了出來,一雙吊梢三白眼斜里看人,嘴角下撇,乃是天生奸相。
“今個不知娘娘大駕來此,奴才有失遠迎,罪過罪過啊!”
韋尋樹連連告罪,姜曦沒有怪罪,反而道:
“這些日子,本宮雖領了對牌,可卻不見韋公公上門,倒是落得清靜。這不,今日本宮瞧完了賬本,也過來看看。”
韋尋樹一聽,就知道這是玥妃娘娘見著自己沒去拜見心里不爽了,至于賬本的事兒,一個民間女娘能懂什么?
可宮里人說話總是漂亮的,韋尋樹眼睛一閃,便托詞推拒起來:
“哎呦,原來是這事兒啊!奴才這整日泡在浣紗坊里,身上都是味兒,哪兒敢污了娘娘您的眼?您若要詔奴才說話,奴才那是恨不得給馬兒借副腿,六條腿趕著見您!”
“來都來了,本宮從前只聽人說浣紗坊勞苦,倒不知內里如何,煩請韋公公頭前帶路。”
姜曦將韋尋樹的拒絕擋了回去,不容拒絕的下了令,韋尋樹不敢再推,只得道:
“那娘娘您這邊請。”
浣紗坊占據的空地很大,里面被一條十字青磚路一分為四,最東邊是最輕省的理衣房,西邊則是晾衣房,南邊是宮人們的住處,而北邊卻是最辛苦的漿洗房了。
而韋尋樹只領著姜曦進了理衣房,笑瞇瞇道:
“玥妃娘娘請看,這里頭貴人們的衣裳那都是請宮女仔細打理,熏過香這才送歸的。”
一進門,便有一股幽香撲面而來,倒是顯得韋尋樹所言非虛。
而里面的宮女們也是個個面容清秀,十指如玉筍,走出去與富貴人家的小姐也不相上下。
“奴婢等給玥妃娘娘請安——”
韋尋樹這話一出,宮女們連忙福身請安:
“不必多禮,你們自去忙吧。”
“如此瞧著,這浣紗坊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去處。”
姜曦偏頭看了一眼韋尋樹,韋尋樹一時揣摩不到姜曦的意思,只道:
“哪里,只是貴人的衣裳多金貴,這些宮女那雙手每日是要泡足了秘藥,使得她們雙手光潔如新才能睡去哩。
不過這秘藥雖好,卻不能多用,至多五年,她們也便不頂用了。”
韋尋樹隨意的說著,姜曦目光從宮女們整理的衣裳上一一略過,等到了最里面,堆成山的太監服和宮女服這才由幾個老宮女整理著。
“再瞧瞧別處。”
姜曦淡淡收回眼,側耳聽了聽道:
“北邊兒倒是
動靜不小,過去瞧瞧。”
主子下了令,自是沒有韋尋樹推三阻四的,但他還是道:
“娘娘,北邊是漿洗之所,您金尊玉貴的,可萬萬要仔細啊!”
“有韋公公在,本宮相信公公會料理好一切。”
韋尋樹不由一頓,心里咋舌,這玥妃娘娘明明打民間來,怎么就說話這般滴水不漏,真真是讓人不知該怎么應了。
而就在韋尋樹心里忐忑不安的時候,姜曦這邊剛一踏進漿洗房,一個灰撲撲的身影便沖出來,跪在姜曦的腳下:
“娘娘,娘娘饒過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
韋尋樹面色一變,忙一甩拂塵:
“還不趕緊將人拉開,驚擾了玥妃娘娘,仔細你們的皮!”
姜曦抬眼看去,倒是覺得這宮女眉眼間有幾分熟悉:
“你是……”
第82章 第82章
“你是劉秀女?”
姜曦面色一頓,這劉玉瑤當初曾致使自己和茯苓從小樓上滾落,又被自己戳穿了假面,這才被齊嬤嬤送入了浣紗坊。
茯苓這時也認出了劉玉瑤,面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你自個做了錯事被送入浣紗坊,這會兒求玥妃娘娘有什么用?難不成還想讓她為你徇私?”
“奴婢知錯,奴婢真的知錯了!娘娘,奴婢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您起了歹心啊!求您饒過奴婢這一次吧!”
劉玉瑤痛哭流泣,悔恨不已,十指在空氣中掙扎揮舞,卻如同一根根紅蘿卜一般,紅腫粗大,整個人更是憔悴的不成人形,全然沒有了初見時的溫婉可親。
姜曦瞧了一眼劉玉瑤,不知是韋尋樹有意為之還是其他,這會兒將劉玉瑤送到自己面前是討好還是有其他用意?
“韋公公這里可有說話的地方?”
韋尋樹神情有一瞬的停頓,隨后這才一笑:
“自然有,自然有!娘娘隨奴才來就是了!”
姜曦看向茯苓:
“茯苓姐,你且帶劉秀女去坐坐,我稍后便到。”
韋尋樹一愣,連忙喚了一個小太監去帶路,姜曦看了一眼那小太監,瞧著已經及冠,雖是品級不高,可倒也有幾分沉穩,
等茯苓帶著劉玉瑤離開后,韋尋樹連忙跟上了姜曦的腳步,寸步不離。
而漿洗房中的宮人隨后也起身請安,只是每個人臉上都是麻木不堪,不見絲毫生機。
有宮女雙手被浸在冷水里,凍瘡裂開,也不見她皺一皺眉。
“韋公公,為何不給宮人施藥?”
“娘娘喲,這些個奴才都是犯了錯的,那能讓她們過的這么舒坦?”
“天憫蒼生,既給了她們活路,韋公公何苦要斷她們生機?”
韋尋樹只是賠著笑,心中卻升起一絲鄙夷,這些宮女兒里,確實有犯錯的宮人,也有無銀打點的宮人。
她們若想出去,不受苦,自然是要“上貢”,待她們太好了,誰還愿意上貢?
到底只是婦人之見,愚不可及。
姜曦看了一眼韋尋樹,直接下令:
“去取了凍瘡藥來,賜給她們。”
韋尋樹也不攔著,不過是上頭主子偶爾發一發善心,想要在下邊人嘴里落兩句好罷了,他也不必攔著,主子的眼高高的看著天上,偶爾一垂,才看到那么丁點兒光照不到的地方而已。
凍瘡藥很快便取來了,姜曦向韋尋樹要了一刻鐘的休息時間,讓彩云將藥分發給眾人。
當凍瘡藥拿出來的那一瞬,幾乎所有人木楞的眼神都動了動,她們有些不敢相信,直到淚水浸濕眼眸,他們這才深深的拜了下去:
“奴婢等叩謝玥妃娘娘,娘娘大恩大德,奴婢等沒齒難忘!”
沒有誰比她們更懂帶著凍瘡泡在冰水里的滋味兒了,可她們命賤,一月的月錢連上貢換去晾衣房都不夠,又怎么舍得買藥?
“免禮,上藥吧。”
凍瘡藥需要先讓傷處用溫水泡的熱起來,可是漿洗房里的熱水哪里是宮女們可以取用的?
她們用力的將傷處搓熱,哪怕搓的裂傷處鮮血直流,也只是用冰水洗掉鮮血,直搓的兩只手紅腫又散發著熱氣,仿若兩只大紅饅頭,帶著滴滴血珠,這才小心翼翼的將凍瘡藥涂上去。
“這就是凍瘡藥?抹著真舒服啊。”
“是啊,我都覺得不癢了。”
“之前公公說我的手要是爛到骨頭里,就要把我送到行宮去做事兒了,這回應該不用了。”
宮女們臉上或多或少的添了一絲笑容,而姜曦卻也沒有閑著,韋尋樹殷勤的伺候在側,見著地上的水漬也連忙用懷里取了帕子鋪在上頭:
“娘娘慢行。”
姜曦瞧了一眼那帕子,是價值不菲的提花絹,只是簡單的鎖了邊,但看那模樣,倒仿佛是從一整塊布料上取下來的。
看來,繡坊與浣紗坊之間的水還很深。
姜曦沒有言語,漿洗房也分了很多地方,其中最大的是洗宮女太監衣裳的,還沒進去便有一股子味兒撲面而來。韋尋樹連忙引著姜曦去了別處。
等一一看過之后,姜曦這才溫和一笑:
“以前本宮不知浣紗坊如何做事兒,今日一觀也是井井有條,以后本宮倒是可以放心將衣裳送過來了。”
“娘娘放心您的衣裳,奴才一定盯著這些宮女給您好好的清洗,定然不許他們洗壞嘍!”
韋尋樹拍著胸脯打包票,姜曦笑了笑:
“那最好不過了,日前本宮讓人送了幾身冬裝,想來韋公公定然能好好給本宮送回來吧?”
“您就晴好吧!”
姜曦笑了笑,沒有再說,而是去尋了茯苓。
屋子里生了兩個炭盆,茯苓在桌旁坐著,劉玉瑤在一旁跪著,可是身子卻不自覺的偏向了炭火的方向,等聽到姜曦的腳步聲,她連忙跪直了。
“奴婢玉瑤,叩見娘娘。”
“起來吧。”
一陣香風拂過,劉玉瑤的神色一下子復雜起來,若是當初她不曾起了歹念,是否……也能如玥妃娘娘這般?
再不濟,也能像姜才人一樣吧?
劉玉瑤旋即起身,垂首恭敬的站在一旁,姜曦直接道:
“你方才讓本宮饒你一次,可有說法?”
劉玉瑤欲言又止,看了一眼一旁的韋尋樹,隱有忌憚之意,沒有吭聲。
“韋公公,本宮今日得見故人,想和她說幾句,你可方便?”
“方便,方便!”
韋尋樹忙退了出去,他本想候在門外,可被彩云瞧了一眼,忙退
到遠處。
等聽到外頭沒有動靜了,劉玉瑤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掩面,哭的稀里嘩啦:
“娘娘,娘娘,奴婢真知錯了!打娘娘封嬪之后,韋公公便要奴婢,要么,要么伺候他,要么就去干最臟最累的活兒。”
劉玉瑤伸出了自己的手,顫聲道:
“娘娘,您看奴婢的手,夏日還好些,可打入了冬,不過幾日便十指生瘡。
有老宮女說,長此以往,奴婢,奴婢這雙手怕是不能要了!”
劉玉瑤的眼中含著深深的恐懼,她才二八年華啊,她不想沒有手!
“若是,若是今日沒有娘娘來,奴婢怕是,怕是要尋上韋公公了。”
劉玉瑤面露苦笑,艱難的說出最后一句話,姜曦安靜的聽完:
“那你為何覺得本宮會幫你?”
劉玉瑤呼吸一滯,片刻后,她低下頭:
“奴婢,奴婢在浣紗坊中,也曾聽聞娘娘待宮中宮人極好,奴婢,奴婢……”
劉玉瑤只想賭姜曦的善心,更是賭姜曦對賢名的看重。
姜曦見劉玉瑤說不下去了,當下只是笑了笑:
“想要本宮幫你,就拿出你的價值來。若是你真有些用處,本宮倒是可以不計前嫌。”
姜曦說完,便帶著茯苓離開了,只是臨走前,還是留下一句:
“給她一盒凍瘡藥。”
回了飛瓊齋,錦香立刻給兩位主子準備了熱水凈手,桌上茶香裊裊,屋子里溫暖如春,茯苓這才舒了一口氣:
“倒沒想到,她過的那般不易。”
茯苓方才話說的最狠,這會兒心卻軟的最快,姜曦抿了一口茶水:
“看她聰明與否了。”
“這話怎么說?”
“她若是有心,自會打聽我與韋公公說了什么,若是她又拉韋公公下水的本事,幫她一次有何妨?”
“曦妹想要換了那韋公公?可他到底在浣紗坊時日久了,且,且他都敢對劉玉瑤提那樣的要求,可見一斑。”
“誰說我要換了他,只是……讓他歇一歇罷了。”
姜曦不再多言,數日后,韋尋樹親自將漿洗好的衣裳送了回來,姜曦一邊給了賞,一邊讓華秋將衣裳收起來。
可卻不想,華秋剛將衣裳拿起來,那上面的繡花便簌簌飄落,很快原本精致華美的衣裳便變得光禿禿了。
空氣不由一靜,韋尋樹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娘娘,這,這不應該!是有人要害奴才!奴才親眼……”
“好了,韋公公不必多言,本宮雖想相信公公,可如今本宮的衣服在公公的浣紗坊出了問題,公公以為該當如何?”
姜曦雖然面色不好,可也未曾震怒,韋尋樹松了一口氣:
“那奴才這就回去詳查!”
“韋公公,你是回去詳查,還是……找個替死鬼呢?”
姜曦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韋尋樹,韋尋樹一時愣住:
“這,奴才,奴才……”
韋尋樹磕磕巴巴,半晌后,姜曦端起茶水,風輕云淡的看向韋尋樹身后那熟悉的小太監,道:
“這是你的徒弟吧?讓他來查,至于韋公公,你且去監正樓待幾日,以證清白如何?”
隨后,姜曦不等韋尋樹反應過來,聲音微冷:
“這月華錦乃是本宮承寵第二日圣上所賜,對本宮與圣上都意義非凡,本宮未曾直接治韋公公的罪已是看在韋公公忠心做事兒的份上了!”
韋尋樹猶豫再三,還是一咬牙應了下來,他也是宮里的老人了,豈是能被人隨意換了?
左不過是玥妃想要立威罷了!
隨后,姜曦讓人將韋尋樹送進了監正樓,并未多留其他的話,反而讓韋尋樹心里大松了一口氣。
可韋尋樹卻不知,當日酉時,天剛蒙蒙黑,他的徒弟小洪子便登上了朱華宮的門投誠。
飛瓊齋內,兩道人影,一坐一跪。
“奴才小洪子給娘娘磕頭了!”
“你此時求見本宮,難不成是已經為韋公公洗刷了冤屈?”
“娘娘玉言,怎會冤枉了人?”
小洪子虔誠的伏在姜曦的腳下,姜曦垂眸輕笑一聲:
“你可是韋公公倚重的徒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奴才只知道如今是娘娘掌著浣紗坊,您,就是奴才的主子。”
什么倚重的徒弟,若是師傅真的看重他,豈會讓他從九歲至今還只是一個無品無級的守門太監?
這玥妃娘娘這一場清風他勢必要抓住,以待他日……扶搖直上!
第83章 第83章
姜曦沒有應下,也沒有拒絕,只讓小洪子退去,該怎么做,他心里自然有數。
打從姜曦見到小洪子守門,再到韋尋樹不自覺的率先指使他時,便隱約猜到了二人的師徒關系。
如今一觀,果然如此。
小洪子已經年歲不小了,太監都老的快,他得用的時間也只剩十來載了。
又豈會再甘居人下?
等小洪子離開后,姜曦默了默,叫來了華秋:
“錦香這段時日如何?”
華秋雖不知主子的意思,但卻也認真想了想道:
“奴婢瞧著錦香不似以前浮躁,無論是大事小情上都做的遠勝從前。”
華秋并沒有想要彈壓其他人上位的心思,她的評價倒是客觀公正,而姜曦也點了點頭:
“讓錦香去一趟浣紗坊,告訴她,我不想讓韋尋樹能從監正樓走出來。”
早從這些宮人到自己身邊后,姜曦便一直仔細觀察著,其中錦香更是一塊上好的璞玉。
她十分聰慧,知道學習些醫術能讓自己更容易被主子選中,也懂如何用人做事,若非錦香急于壓下華秋,她如今也該是姜曦的左膀右臂了。
姜曦一聲令下,數日之后,浣紗坊中宮人有數人檢舉韋尋樹因不滿姜曦親自前往浣紗坊施壓,曾不止一次前往晾衣房和理衣房中,屏退左右,不知做了些什么。
事已至此,姜曦“只好”將此事報與皇貴妃處置,只是沒等皇貴妃的處置下來,韋尋樹便已命喪監正樓中。
“好叫娘娘知道,奴婢此番去了浣紗坊,方才知道,此前有好些貌美宮女,因后妃爭風吃醋被送入了浣紗坊。
而那韋尋樹知道她們被人壓著,為了宣泄自己的**,每日,每日夜里,在晾衣房中欺凌那些宮女。
不許她們離開浣紗坊,也不許她們死,否則便以其親眷威脅。”
錦香如今回想起當日她奉娘娘之命,走一趟浣紗坊時,那些宮女的滿目悲涼與絕望。
生不得,死不得,不過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監正樓中,有一行刑太監與浣紗坊中一宮女乃是同鄉,二人本有舊好,卻不想那宮女入了浣紗坊后,不堪受辱,投繯自盡,想來是他聽到一二風聲,這才一時失手。
總之,娘娘只管放心,無論是皇貴妃,亦或是圣上詳查此事,也絕不會讓您沾染一星半點!”
“奴婢這次把該料理的都料理好了。”
錦香低聲說著,可是抬眼看著姜曦的眼中卻是滿滿的興奮,若是身后有尾巴只怕這時都要搖起來了。
這一趟浣紗坊之行對她來說,可謂是如魚得水!
她知道自己那些天生的心機算計上不得臺面,可是娘娘還愿意用她!
姜曦看著錦香這幅模樣,也不由得揉了揉額角,但口中卻溫和道:
“此事你做的不錯,稍后去華珠處領賞。”
“娘娘歡心,便是奴婢最大的賞賜了!”
姜曦還沒有揚起唇角,便聽錦香急急催促道:
“娘娘,如今浣紗坊有小洪子在,里頭的人十之八九也都知道娘娘威名,接下來……咱們是不是得瞧瞧花房了?”
姜曦:“……”
“花房總管沒有得罪你吧?”
“沒有呀!但奴婢就愿意為娘娘清掃前路!”
順便滿足一下自己小小的愛好罷了!
娘娘說了,不讓自己對自己人動手,那就只能對外人了。
姜曦沒想到錦香去一趟浣紗坊,這性子一時放開,竟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忙制止道:
“有韋尋樹的例子比著,要不了兩日花房總管自會投誠,我只是要這兩司為我所用,倒不是非要將人趕盡殺絕,你可明白?”
錦香認真想了想,回道:
“奴婢省得,奴婢聽聞花房總管性子苛刻,對于宮人總是非打即罵,奴婢粗通醫術,不若娘娘遣奴婢去瞧瞧?”
姜曦看著錦香誠懇的模樣,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你這還不是盯上了花房總管?”
錦香露出靦腆的笑:
“他若是好的,打之痛,愛之深,奴婢也不會做什么。反倒是花房的宮人們身體也能輕松一二,此乃一舉兩得。”
“你既說的有理,那便如你所言。”
姜曦略略一思索,隨后點頭同意了,只是臨了,她叫住錦香:
“你務必記著你的話,不可以善誘惡,此最可
惡!”
那監正樓的行刑太監能突然知道什么風聲,姜曦自是不信的。
“娘娘的話,奴婢謹記在心。”
錦香磕了一個頭后,便出去了。
錦香去花房當日的下午,花房總管親自帶人送來了一盆紫藤盆景,上面已經裂了花苞,不日便要花綻枝頭了。
“奴才全一給玥妃娘娘請安了。”
姜曦看了一眼全一,他一張方臉,哪怕此刻笑著也帶著幾分冷意,顯然是平日里嚴肅慣了。
“全總管今日來此,可有要事?”
“回娘娘,這是花房近來養出來的紫藤盆景,名曰朱藤引,奴才特請您賞臉過目。”
全一的聲音很是恭敬,隨后又詳細的介紹了一番朱藤引,這才不著痕跡道:
“藤蘿依枝,奴才此前便如藤蘿一般,搖曳不自知,日后還請娘娘多多指點才是。”
姜曦沒有吭聲,全一又道:
“奴才今日來的匆忙,花房之中只有這個能拿得出手,且讓奴才這徒弟在娘娘這里替娘娘照看朱藤引,以后,若是有了好的,奴才定第一時間送上。”
全一說完,便將一個看著才十來歲的小太監拉了上來,那小太監臉上還有稚氣,可已然穿上了大太監的服制。
這會兒,小太監含著淚,給姜曦磕了頭,全一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全一走了,那小太監還跪在地上不吭聲,姜曦一時無奈,也不知錦香又做了什么,把全一嚇成這樣。
“起來回話,叫什么名兒。”
姜曦突然一出聲,嚇得那小太監兔子似的一個哆嗦,這才顫顫巍巍起身道:
“奴才,奴才小真子。”
“針?針尖兒的針?”
“不,不是,是真假的真!”
小真子連忙解釋道,雖然師傅總說他針尖大的膽子,但是也沒有讓他叫奇怪的名字。
姜曦不由掩唇一笑,華秋這時端了點心進來:
“娘娘,這是御膳房送來的金絲棗糕。喲,這兒怎么還有個孩子?”
“全總管的徒弟。”
姜曦回了一句,就看到小真子正巴巴咽著口水,姜曦不由失笑:
“賞他一塊。”
華秋取了一塊,用帕子包了遞給小真子,小真子立刻規規矩矩的謝了恩,這才低頭小口的吃了起來,他吃的狼吞虎咽,華秋都不由道:
“奴婢聽說花房一月的出項就數千兩了,怎么全總管還能餓著自個的徒弟?”
小真子聽到花房二字,金絲棗糕都不吃了,豎起耳朵聽著,聽完了華秋的話,立刻辯解道:
“不!不是這樣的!師傅說,銀子本來就不夠,里面好些的花架子都是師傅親自打的。
要是去了侍中局,又要被盤剝一層銀子,幸好師傅會做點兒木匠活,師傅很厲害的!”
“哦?民間花種中,名貴者有之,但本宮觀花房總是自行培育,每月的出項恐怕對不上吧?”
姜曦沒想到小真子還知道些內情,這會兒小真子將半塊金絲棗糕包起來,回道:
“師傅說了,花種不如人命值錢!花房里頭熱得慌,冬日里容易得了風寒,不拘是送到北永巷養病,還是自個抓藥防著都要花銀子,所以,所以……銀子就慢慢多了。
還要支炭火、采買苗肥、打工具等等,娘娘知道宮里一個月要多少花兒那?只送到各宮主子處的,便要足足六百二十八盆呢!”
“若是你所言不假,本宮倒可以向圣上進言,免了花房宮人風寒治病的銀錢。”
姜曦這話一出,小真子立刻邦邦邦磕頭:
“娘娘真好!娘娘您真是在世觀音娘娘!”
姜曦讓華秋去北永巷走了一通,印證了小真子的話后,等下一次宣帝到了飛瓊齋后,提起了此事。
“既是花房的出項,只消記賬便是,卿卿何苦要讓朕下這道旨意?”
宣帝有些疲倦的枕在姜曦的腿上,姜曦輕柔的為宣帝按摩著,聞言笑笑道:
“妾私心想著,那全總管既是用宮中銀子做事,也總不能只讓他擔了美名不是?
二來,這賬冊妾初初看了都覺得有異,日后若是追究起來,無論全總管有何苦衷,總歸這項開支不好明面寫來,反而誤了全總管。
若是能得圣上您金口玉言,以后花房如何做事,也是有了更細密的章程,差事也能辦的更好。”
“朕看你就是為了第二句話才給朕架名兒,也是這次遇到你了,若是旁人見著花房出項這么多,只恐還要伸手討要。”
只皇貴妃宮里那四時之景的維持,需要的金銀便不是小數,個中緣由宣帝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能計較。
“那圣上您準不準嘛?”
姜曦嗔了一聲,宣帝笑了笑,握住姜曦的手:
“準!卿卿所言有理,朕為何不準?讓全一回頭給朕寫個章程來,朕批給他。”
宣帝說完,坐起了身:
“朕這會兒已經舒坦,可不能讓卿卿再辛勞了。今日聽卿卿一眼,倒是讓朕頗有感悟。”
“這兩日,戶部之中也有一事與花房之事有些相似,卿卿不防一聽?”
“此乃朝政大事,妾聽聞恐有不妥,還請圣上收回成命。”
“兼聽則明,卿卿隨意一言便是,況且……朕倒是覺得卿卿是朕的福星,當初青州水患之時,便讓寧安伯研制了防疫劑,想是有些氣運在身的。”
宣帝不無玩笑的說著,而姜曦聽了宣帝的話,卻心中一動,她倒是想起了夢中聽偶然聽到的一句話。
戶部尚書含冤而終,百官為其十里服素,哀聲震天,著實可惜。
第84章 第84章
“那妾便大著膽子聽圣上說一回。”
既是正事,姜曦也未曾含糊,她整理好了衣裳,正襟危坐,讓華秋上了茶水,這才道:
“圣上,請說吧。”
宣帝不由莞爾:
“不聽的是卿卿,端肅的也是卿卿,朕都不知該怎么說你。”
可話雖如此,宣帝還是因為姜曦的重視心里高興著,這會兒也開了口:
“這是朕近日收到的一封密折,乃是參戶部尚書周攸之貪墨公款之事。”
“敢問圣上,可有證據?”
姜曦執壺為宣帝倒了一杯茶水,宣帝頷首:
“有,證據出自戶部的賬冊,有戶部尚書大印落下,他自是無從抵賴!
那賬冊記的分明,自周攸之上任后,每年都有一筆數萬兩出項。距今,已有八年了。
朕以此密折在朝上詢問周攸之,他未有解釋,只閉口不言,朕只得讓其停職回府。”
宣帝搖了搖頭,他與這位周尚書并未打過太多交道,可是他在朝堂上不加辯解,他自不能對其袒護。
姜曦聞言,仔細想了想,這才含笑道:
“那妾便要先恭喜圣上了。”
“朕何喜之有?”
宣帝想起自己讓周尚書回府自省時,文武百官紛紛求情的一幕,頓覺頭疼。
“圣上不妨這樣一想,若是周尚書貪污公款,那此舉便是為我大淵捉出了一只蛀蟲。
若是周尚書另有隱情,以周尚書身居高位,卻兢兢業業,盡忠報國的處事風格,此事過去,妾自是要恭喜圣上得獲良臣了。”
姜曦笑吟吟說罷,宣帝先是一愣,隨后撫掌大笑:
“卿卿此言甚妙!是朕著相了!”
宣帝看著姜曦,贊不絕口:
“朕本是隨意一言,著實是此事堵心,但不曾想卿卿三言兩語便能為朕排憂解難,朕實在不知要怎么謝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朕賞你!”
姜曦含笑搖頭:
“能為圣上分憂是妾的福分,若是還要圣上賞賜,那妾成什么了?”
宣帝哈哈一笑,高興的攬住姜曦的肩,隨后唇齒依著姜曦的耳畔,低低道:
“卿卿,朕問過太醫了,等孩子三個月了,咱們動作輕些也無妨……”
姜曦眉尖微動,面上很快浮起一團酡紅道:
“圣上怎么總是想著這檔子事兒!哎呀,不和圣上說了!”
姜曦從方才一本正經的模樣脫離出來,快步走進內室,只余宣帝在原地笑
的開懷。
翌日不朝,宣帝雖在榻上睜開了眼,可卻只單手支頤,看著姜曦的睡顏,扯了絡子在她鼻尖蹭來蹭去。
“啊,啊秋——”
姜曦茫然的睜眼看去,這才看到宣帝饒有興致的模樣,立時清醒就要坐起:
“圣上醒了?幾時了?可是妾起晚了?”
“不晚,是朕起早了。卿卿小女娘家家的,貪睡些正常,不必這般緊張。”
“圣上今日不忙嗎?”
姜曦見宣帝沒有起身的意思,倒也沒有再掃興,反而和宣帝賴起床來,宣帝一時心中更為滿意。
卿卿這一點便遠勝宮中所有人,松弛有度,自己堂堂帝王,忙里偷閑也是人之常情,倒是那些妃嬪,個個生怕擔了罵名,督促著自己早些起來。
“今日不忙,大雪初霽,朕欲出宮轉轉。”
姜曦眼巴巴的看著宣帝:
“圣上要去哪里?”
“卿卿也想去?”
宣帝勾了勾唇,低聲道:
“那昨夜那事兒,卿卿可應了?”
姜曦聞言,將嘴唇咬的泛了白,這才在宣帝耳邊說了一句話,宣帝一時眼睛一亮,飛快點頭。
隨后,榻上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等過了兩刻鐘,二人這才叫了宮人進來洗漱更衣,只是姜曦一改平日的活潑,哪怕是坐上了馬車,都沉默的和平日判若兩人。
“好卿卿,別氣了,再氣朕該心疼了。”
宣帝想要去摟姜曦的肩,姜曦直接轉了個身,讓宣帝撲了一個空,宣帝也不惱,只笑著湊過去,握著姜曦的手輕輕揉捏起來。
“朕知道卿卿累著了,往日都是卿卿給朕按,今個朕也給卿卿按按可好?”
姜曦沒吭聲,過了一陣,這才沒忍住道:
“圣上您按錯手啦!”
宣帝連忙換了另一只,一邊按一邊夸:
“誰讓卿卿素手纖纖,柔若無骨,朕只是一個把持不住啊!”
“都紅了!都怪圣上!”
“怪朕什么?朕平日最少也是兩刻鐘,是卿卿自己……”
宣帝還要再說,姜曦直接捂住了宣帝的嘴,紅著臉:
“還在外面,圣上胡言亂語作甚?!”
宣帝笑著抓著姜曦的掌心吻了一下:
“卿卿怕什么,他們不敢聽!”
“妾沒怕。”
姜曦抿了抿唇,就要掙脫,卻不想宣帝仿若食髓知味,又抵著姜曦輕喃:
“瞧著卿卿方才那般有勁兒,要不再來一次?”
“圣上是說,在這兒?”
姜曦一臉不可置信,宣帝揚了揚眉:
“不能在這兒,那是在旁處就可?卿卿覺得是在你我初見的薔薇流瀑下,或是煙海樓,又或是……那棵瓊花樹下?
今日雪還未消,若有清風拂過,想來落雪紛飛,恰如瓊花飄落。”
宣帝一時說的整個人心神沉浸,喉頭都不由得滾動了一下,而有些粗礪的手指也緩緩扌臿入女娘的指縫。
姜曦只覺得身體一陣顫栗,連忙坐正了身子,想著先把此事應付過去:
“回宮的事兒回宮再說,圣上您先坐好。”
宣帝三言兩語,加上獨屬于男人的龍涎香氣息讓姜曦有些坐立難安,可宣帝卻只將姜曦擁入懷中,有些依戀道:
“嗯,朕坐好了。”
姜曦:“……”
姜曦忍著額角跳動的青筋,這才沒有將宣帝撥開,不知為何,今日的圣上仿佛與宮中的圣上判若兩人。
二人安靜了一會兒,宣帝這才悠悠開口:
“卿卿可知,這是朕自登基以來的頭一次獨自出宮?”
姜曦沒有開口,宣帝也并未想要姜曦回答,他只是用一種帶著回憶與惆悵的口吻說著:
“朕記著,朕最近的一次獨自出宮,是朕十三歲那年去圍場秋狩,兄長皆在,父皇身體還算硬朗,一箭凌空,若長虹貫日!“嗖”一下,便打下了一只雀兒。
不過那天,父皇,母后,兄長他們都不知道,朕曾偷偷打馬去圍場外轉了一圈。
那種感覺,就像是籠子里的鳥兒終于飛回了天空,肺腑之間都是自由的滋味!”
宣帝越說越興奮:
“朕才知道,原來樹上的枯枝也很蒼勁,路邊的野花亦能五彩繽紛,天地之大如覆斗,路就在朕腳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朕時時在想,若是當時朕就這么走了,現在是否會有不同?”
語落,宣帝的情緒忽而落到了谷底,姜曦隨即轉身輕輕擁住了宣帝,并未正面回答:
“國不可一日無君,圣上是萬民之主,也擔萬民之苦。而今,圣上是為天下人而受日月熬煎,若是圣上覺得累了,那便靠著妾,歇一歇吧。”
片刻后,宣帝真的將下巴抵在了姜曦的肩膀上,輕聲道:
“卿卿的話,朕總是愛聽。”
“因為圣上喜歡聽實話。”
宣帝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方才涌上心頭的愁緒也在此刻消散些許。
“卿卿這張嘴,真是讓朕愛來恨不得時時含著,氣來又恨不得用漿糊糊住!”
“圣上一定舍不得!”
姜曦煞有介事的說著,馬車里的氣氛一時輕松愉悅起來。
馬車轆轆,兩刻鐘后,春鴻輕輕叩了叩車壁:
“圣上,到地方了,”
姜曦還不知目的地在哪里,這會兒懵懵的下了馬車,等看到那座樸素的三進大宅時,這才恍然。
原是那門頭上,赫然有一道寫了“周府”二字的匾額。
“去叫門。”
宣帝負手站在姜曦身側,打量著周尚書的府邸,并未多置一詞,清風拂過他的衣擺,倒是隱有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氣度。
春鴻領命而去,不多時,周尚書便攜家眷出門迎接,見到宣帝便要下拜:
“老臣叩見圣上,玥妃娘娘!”
“周尚書不必多禮,朕微服而來,莫要張揚。”
“是是是,圣上親自駕臨,真是蓬蓽生輝!老臣有失遠迎,實在罪過!還請圣上入府一敘,您請——”
宣帝微微頷首,抬腳走在了最前面,姜曦跟上了宣帝的腳步,之后才是周尚書等人。
進了周府,宣帝和姜曦不約而同的四下打量了一番,這才發現周府除了有朝廷特賜宅院的門頭外,里面可以稱得上一句清貧。
那原本應當用來賞花養性的花圃,已經被推成了田壟的模樣,皚皚白雪下,是一顆顆帶著綠的菠薐。
周尚書見帝妃二人的目光都落在這上面,連忙搓著手解釋道:
“圣上,娘娘,這是內子在家里閑不下來,隨意擺弄的,雖有些粗野之趣,可卻難登大雅之堂,您……”
“朕還沒有吃過這樣的菜,周愛卿,不知朕今日可有這個口福?”
宣帝這話一出,周尚書整個人先是呆住,隨后便如同漫步云端一般,飄飄然起來。
“圣上,圣上要在老臣這里用飯嗎?可是老臣家中都是粗茶淡飯,恐委屈了圣上!”
宣帝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看向姜曦:
“朕今日來此之前,聽人說,朕乃萬民之主,也擔萬民之苦,這樣的菜想來也是平常百姓家中所有,朕又怎么會委屈?”
周尚書雖然作風樸素,可也會看眼色,這會兒也不由得多看了姜曦一眼。
能說出如此所言的女娘,有著不輸男兒的胸襟和氣魄!
“那,那老臣便讓內子去安排了。”
周尚書隨后對著周夫人低語了幾句,周夫人正要離開,姜曦笑著喚住她:
“周夫人且慢,圣上和周大人稍后怕是要說話,我一人無趣,不知可否與周夫人同行?”
周夫人先是一愣,隨后有些拘謹道:
“娘娘隨臣婦來便是。”
姜曦向宣帝告辭,此舉也正中宣帝下懷,等女眷們離開后,宣帝和周尚書倒也變得更加自在。
正堂之中,只點了一個小火盆,宣帝和周尚書在一旁手談。
“朕倒是未曾想到,周愛卿掌天下之財,私底下竟過的這般簡樸。”
周尚書撫了撫須,這才輕輕一嘆:
“正因如此,老臣才深有體會,一針一線,皆是民
脂民膏,老臣俸祿更是不知多少百姓之家的嚼用,又豈敢揮霍?”
宣帝悠悠落下一子:
“朕今日一觀周愛卿,倒覺得昨日朝上之事恐另有隱情,不知周愛卿現下可愿告訴朕緣由?”
周尚書聞言頓了頓,隨后面露一絲苦笑,手中的棋子自掌心傾瀉而下,他起身拾衣拜下:
“此事,老臣本想帶到地下,可卻不想今日圣上竟親自登門垂問,老臣如何能再升起隱瞞之心?”
“圣上,老臣有罪啊!戶部賬冊確實有假,老臣無從辯駁,但個中內情還請圣上聽后,莫要追究可好?
若圣上要追究,便只將這一切記在老臣頭上,莫牽扯了旁人。”
第85章 第85章
宣帝聞言,眉頭深深的蹙了起來:
“愛卿起來說話便是,朕今日來此,只為求一二真相,若是有理,朕恕你無罪又何妨?”
“老臣有罪,還是跪著說,心里能舒坦些。”
周尚書伏地說著,那帶著顫音的聲音,卻為宣帝揭開了一段血色與溫情交織的真相。
“當初,先帝龍馭賓天前,曾數次出兵北上,北狄這才方安穩了這數年。
只是,當年先帝駕崩之后,原本該分發給那些陣亡兵將的撫恤銀兩……被原戶部侍郎郭品余貪墨,以至于上萬名陣亡兵將的親眷在親人陣亡的痛苦中,還要奔波于生計啊!”
宣帝聽到這里,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抽了一記無形的耳光。
昔日,他自詡運籌帷幄,當初靠抄了郭品余的家,度過了青州水患,可誰又知道,郭品余的銀子,早就已經沾滿了陣亡將士的鮮血?!
周尚書抹了一把淚,繼續低聲道:
“當時,他們已經來到了京城,老臣本欲以自己俸祿貼補一二,可終究杯水車薪。老臣,不能坐視他們沒了性命,餓死、凍死在街頭啊!”
周尚書泣不成聲,若真到了那個地步,豈非寒了所有將士之心,屆時恐是大亂之始!
以一己之身,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
這樣的事,周尚書做了八年,可卻被人狠狠撕開這層遮羞布,意圖讓他帶著滿身污名離去。
宣帝終于開了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既如此,愛卿為何不上奏?”
周尚書默了默,輕輕道:
“彼時,主弱臣強,老臣幾次三番的上奏,未有分毫回音,想來連太后娘娘都未曾過目過,是老臣無能,老臣……死罪!”
周尚書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可是宣帝頭一次知道什么叫連呼吸都是一種痛苦。
這哪里是老尚書的無能,分明是自己這個帝王的無能!
宣帝沉默的時間有些長,周尚書本知此事一旦告知圣上,無論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只怕都會被遷怒。
自己與圣上之間本無太多君臣情分,但今日圣上的到來,讓他看到了一絲飄渺的希望。
他不求其他,只求那些陣亡將士的親眷日后可以安穩度過余生。
那么,他此生也無愧先帝知遇之恩。
“周愛卿,你起來吧。”
宣帝終于出聲,周尚書愣了愣,但還是爬了起來,宣帝親自扶著周尚書坐下,這才道:
“今日愛卿所言,倒讓朕想起宮中一事。皇貴妃有孕,宮權分與諸妃,玥妃掌花房之事,那花房總管也如愛卿一般,愛惜民眾。
花房宮人多因風寒喪命,他也記下假賬為其抓藥問診,朕初聽此事,倒不覺什么。
反倒是玥妃一言,令朕茅塞頓開。你與那花房總管皆是用著朕的銀子做了好事兒,這美名可不能都讓你擔了。
朕還是一樣的回答,你寫個折子給朕,此事朕做主批了!現在,朕可以做主了。”
這是宣帝頭一次與周尚書說了這么多,周尚書整個人卻直接愣在當場,久久難言。
不知過了多久,他這才跪地,老淚縱橫卻夾雜著歡欣,大聲謝恩道:
“老臣叩謝圣上圣恩!圣上仁慈,玥妃娘娘慧心!”
君臣二人說完話,沒一會兒,午膳也已經準備好了。
可誰也沒有想到,堂堂二品大員,一餐飯不過一道醬疙瘩菜,一道腌蘿卜干,一道蒸咸魚,一道醋拌菠薐。
宣帝看著直皺眉:
“愛卿在府上就吃這個?”
周尚書樂呵呵的笑了笑:
“圣上可別小看這些,內子做咸魚可是有一手,老臣年輕的時候,一頓能吃五條哩!”
姜曦也笑著道:
“不錯,周夫人這咸魚咸香四溢,可比有些館子里的聞著還香呢!”
宣帝將信將疑的坐了下來:
“愛妃也坐吧。”
等帝妃二人坐下,周尚書這才敢坐下,姜曦又笑著開口:
“圣上可否請周夫人也一同入坐,妾有些不自在。”
宣帝雖不解姜曦的意思,卻也不曾阻攔:
“既是府中無旁人,周夫人也一同入座即是。”
周夫人一時又驚又喜,仔仔細細的理了衣裳,這才謝恩:
“多謝圣上。”
隨后,周夫人又飛快對姜曦道:
“多謝娘娘。”
宣帝動了筷子后,眾人這才紛紛下筷,這頓飯,對于宣帝來說,吃的有些艱難。
那咸魚除了些許魚味兒外,便是咸味兒,對于用膳要講究五味俱全的宣帝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
倒是那道醋拌菠薐,醋酸味兒中帶著些許鮮甜,宣帝動了幾筷子。
但到最后,宣帝也只吃了小半碗的飯,反倒是姜曦仿佛沒有嘗出那略微粗糙的米粒一般,將碗中的飯吃的干干凈凈。
等用過了飯,日頭漸漸落下來,周府已經冷的呆不住人了,宣帝這才起身告辭。
周尚書親自將帝妃二人送了出去,宣帝先上了馬車,姜曦和周夫人說了幾句話,這才回到馬車上。
馬車里一直燃著銀霜碳,里面被熏得暖意融融,而宣帝坐在一旁,安靜無比。
等聽到姜曦上馬車的動靜,宣帝這才抬眼看去,道:
“卿卿倒是在哪里都過的自在,這才多久,朕瞧著卿卿就與周夫人熟絡起來了,難不成方才卿卿還與周夫人說了什么私房話?”
姜曦斜了宣帝一眼,嗔道:
“圣上想知道妾和周夫人說了什么直接問也就是了,哪里需要這般拐彎抹角,妾還能瞞著圣上不成?”
宣帝一怔,隨后笑笑:
“那卿卿告訴朕。”
“妾請周夫人賣飯賣碗。”
“賣飯賣碗?此言何解?”
宣帝一時被勾起了好奇心,姜曦遂道:
“圣上方才剩下了半碗飯,那上面都沾了圣上的龍涎,也當價值千金才對,周府貧困,既有此寶,倒是可解一二燃眉之急。”
宣帝微怔,隨后看著姜曦大笑出聲:
“卿卿好法子!朕都未曾想到,還有如此好的法子!朕本想著等日后擇機賞賜周尚書一番,卿卿倒是比朕的主意多!”
“妾這些不過小道罷了,倒是聽圣上方才所言,莫不是圣上已經從周尚書口中探明了緣由?”
宣帝微微頷首,將周尚書的話一一到來,但姜曦卻未有絲毫驚訝之色,讓宣帝不由奇怪:
“卿卿怎么好像并不意外?”
“這事兒,妾方才也有所猜測。”
姜曦隨后將自己和周夫人離去后的見聞簡單道來:
“圣上不知,周府中還有數個孩童,聽聞是這些年陣亡將士們的遺孤,妾和周夫人交談間,還知這八年里,周府也曾給數位遺孤娶妻送嫁,倒是與戶部賬冊的時間一一對應,所以妾估摸著,周大人這些年在賬冊上的變動,恐是……為了那些陣亡將士的親眷。”
“圣上可知妾為何請周夫人入座?妾方才隨周夫人去了周府的廚房,他們家中的糧食都是有數的,若是方才周夫人不入席,或許她操勞一晌,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
周大人如此簡樸盡忠,他的清名不該被人隨意玷污,妾請圣上莫要對周尚書做出處罰,可好?”
姜曦說著,伏跪請示,宣帝嘆了一口氣,一把將姜曦拉入懷中:
“朕在卿卿眼中,難道是什么黑白不分之人嗎?”
姜曦難得眼中閃過了一分疑惑,若是如此,那自己夢中之景,周尚書又是如何死去的?
宣帝攬著姜曦的肩,輕輕道:
“不過,若非卿卿,朕也無法想到這般妥善的處理方法。憑什么這樣的美名只讓周尚書一人擔了,就不能是他奉朕的旨意去做的嗎?”
姜曦一愣,隨后很快反應過來,不由笑了:
“圣上真是的,做了好事兒怎么好說這樣惡霸似的話?”
“朕也不想啊,終究還是以前的朕力微,既護不住朕的子民,又險些使得忠臣離心。卿卿,就是朕的福星。”
宣帝緊緊擁著姜曦,二人相依相偎著回了宮。
等到大朝之時,宣帝親自出面替周尚書背書,以后更是再度制定了給陣亡將士的撫恤規定,一時間,武將們紛紛驚訝的同時,也頭一次激動的,滿是真心的在這位少年繼位,卻一直默默無聞的帝王面前伏首謝恩。
原來,圣上心里一直有他們!
聲如山呼,可撼天地!
縱使沉穩如梁相,在這一刻,也不由側目而視,片刻后,他終于抬眼看向龍椅之上的年輕帝王,眼底的忌憚之意無法掩飾。
君與相,一高一低,一坐一立,金鑾殿中,仿佛被分割成了兩個空間。
陰暗交織間,或許勝負已分。
后宮不知前朝動蕩,仍舊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轉眼已至除夕,因著國庫不豐,今年除夕宴宮中只辦了小宴,宣帝率領群臣祭天后,分發了賞賜,便讓他們回府過節了。
而宮中的小宴則是早早便開始準備了,小宴設在廣華殿,正在乾安殿與鳴鸞殿正中的三座寶殿之一。
此殿中并無地龍,是以東西南北各放著一個一人高的熏籠,其中二九一十八根朱柱下也有炭盆各一,偌大的廣華殿溫暖如春。
花房將姹紫嫣紅的鮮花也早早催來了花朵,送至此處,更添幾分生機勃勃。
暖風熏得花欲醉,管弦一曲人盡歡。
許嬪來的早,她一邊撫摸著自己鬢角簪著的芍藥,一邊笑著道:
“如今花房的差事倒是當的越發好了,往年可沒有這樣好的芍藥!”
許嬪話音剛落,對面的魏嬪便撇了撇嘴:
“許嬪這是說皇貴妃娘娘以前管的不好了?區區養花栽草的低賤事兒倒也值當你這般夸贊?縱使現下玥妃有幾分風光,你也不應這般討好媚上,反失了氣節!”
許嬪本還想拋磚引玉,夸夸自己衣裳首飾,顯擺顯擺,說了可誰能想到就這么被魏嬪截了話頭,還這般羞辱于她,直接一掌拍在了桌上:
“好一個魏盼兒!本宮若是討好媚上,那你又是什么?頭上戴著花房進獻的鮮花,難道還要說玥妃的不是?小人!”
“你!”
魏嬪哪里想到許嬪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這會兒臉上紅紅白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上首的純妃也用帕子遮了遮唇角,淡淡道:
“賞花不忘種花人,魏嬪這話若是讓人聽了未免要嗤笑魏嬪乃忘恩負義之輩了。”
魏嬪聞言,面色一變,立刻道:
“純妃娘娘此言恕妾不敢茍同,既受權柄,自當盡心竭力才是。”
玉嬪在一旁幫腔道:
“正是,本宮為了此番小宴,數夜難眠,倒也未曾要諸位姐妹對本宮感恩戴德。”
許嬪倒是沒有客氣,直接道:
“冬至宴會的事兒,玉嬪莫不是以為大家伙都忘盡了,要不是玥妃娘娘,玉嬪現在能坐在此處和姐妹們說話?”
許嬪這話一出,全場寂靜,玉嬪一時羞憤難當,正在這時,只聽太監唱道:
“德妃娘娘、玥妃娘娘到——”
眾人紛紛起身,姜曦和寧德妃一前一后的走了進來,純妃向寧德妃欠了欠身,等二妃入座后,這才叫了起。
“本宮方才恍惚聽到了本宮的名兒,不知是哪位姐妹念叨著本宮了?”
姜曦淡聲說著,許嬪直接跳出來告了魏嬪一狀:
“玥妃娘娘容稟,方才魏嬪聽妾夸了一句花房在您的掌管下,差事辦的越發好了,竟譏諷妾讒言媚上,妾怎么能受了這屈辱?
況且,況且魏嬪還說養花是低賤事兒,妾就是忍了這一時屈辱,如今娘娘管著花房,她這么說,置娘娘于何地?”
許嬪自然不可能把自己原有的打算說出來,她出身御史之家,這會兒說話不著痕跡的抬了姜曦一手,又告了魏嬪一狀,氣的魏嬪咬牙切齒,也只得起身道:
“妾一時失言,還請玥妃娘娘恕罪。”
魏嬪屈膝一禮,可姜曦并未第一時間叫起,而是看向了一旁的玉嬪:
“本宮方才也聽到了玉嬪的聲音,此事,玉嬪怎么看?”
玉嬪這會兒在正主面前倒是不敢像方才那般說話,況且現下姜曦更是比她高了一品,壓了她一頭,這會兒她只低頭小意道:
“玥妃娘娘素來公正大度,妾聽娘娘的。”
“那德妃姐姐以為呢?”
姜曦又看向了寧德妃,淑妃今日病重未至,皇貴妃也未在現場,姜曦自是要請示寧德妃一句。
寧德妃聞言,忽視了魏嬪求救的眼神,將這個皮球踢了回去:
“此事與妹妹關系甚密,妹妹處置便是。”
寧德妃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姜曦的神色,可偏偏姜曦不疾不徐,云淡風輕,讓人揣摩不透她的想法。
可也因此,讓寧德妃心中升起濃濃的忌憚,早知道,此前……玥妃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才人。
如今才多久?
她竟已經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姜曦笑了笑,這才將目光放在了魏嬪身上,那副饒有興致的模樣,讓魏嬪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哆嗦。
“今日除夕之宴,魏嬪既言語有失,那便以此描補吧。聽聞魏嬪曾高歌一曲,引圣上尋聲覓得佳人,今日姐妹們倒是有耳福了。”
魏嬪聽了姜曦這話,臉色一下子白了:
“這些陳年舊事,玥,玥妃娘娘怎么知道?妾,妾已經數年不唱了。”
魏嬪明明出身官宦之家,可卻以歌獲寵,這樣的事兒對她來說乃是實打實的羞辱!
姜曦單手支頤,閑閑笑了笑:
“魏嬪隨意一唱即是,本宮和諸位姐妹一同聆聽魏嬪仙音,也算是與魏嬪同憶往昔了。”
姜曦此話一出,一旁的許嬪都沒忍住笑出了聲兒,當初魏嬪因歌獲寵,可也沒有得寵多少時日,
若非是她傍上了寧德妃,指不定還不如自己呢!
現下玥妃娘娘讓她憶往昔,實乃誅心啊!
第86章 第86章
魏嬪久久等不到寧德妃的出言相助,這會兒心已經涼了半截,又聽到許嬪的嗤笑,更是臉頰漲的通紅,支吾著開不了口。
正在這時,太監的唱名將魏
嬪拯救了出來:
“皇貴妃娘娘到——”
這是姜曦自冬至宴后,頭一次見到皇貴妃,只見皇貴妃如今腰身又粗了不少,那雙眼睛也越發顯得疲憊了,縱使帶著笑,卻總讓人替她累的慌。
不過姜曦仔細觀察了她的步態,頓時不著痕跡的彎了彎唇,皇貴妃到底此前未曾有孕,如今六個多月的身子,如何還能如從前那般纖纖細步?
看來,她確實選了自己為她預估好的路。
畢竟,有了自己這個備選,她自是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
“妾等給皇貴妃娘娘請安。”
眾人齊齊行禮,皇貴妃扶著朝月的手坐在了上首,環視眾人一圈這才開口讓眾人坐下。
不過,人群中的魏嬪因為一直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慢了半拍。
“魏嬪,你這是怎么了?”
魏嬪想要辯解幾句,卻冷不丁看到了姜曦淡淡看向自己的目光,她瑟縮了一下:
“妾,妾無事。”
“你素來也是沉穩性子,今日怎失了體統?”
皇貴妃看了一眼明思,明思遂低聲將方才之事稟報了一番,姜曦聽罷,偏頭看向皇貴妃:
“皇貴妃娘娘覺得妾可罰錯了?”
“有罪當罰,自是應當。況且,玥妃妹妹不過是與姐妹們玩笑一番,魏嬪可要知禮才是。”
皇貴妃這話一出,魏嬪面色一白的同時,眼中透出了一絲不可置信。
皇貴妃她竟然幫著玥妃說話!
皇貴妃卻沒有理會魏嬪,反而端詳了一下姜曦,今日的姜曦梳著螺髻,帶了一套珍珠白玉頭面,珠光寶氣,華貴典雅。
她身著妃紅綢面襖子,里頭是一層兔皮,這會兒白色的絨毛擁著女娘纖細白皙的脖頸,卻有幾分靚麗動人。
看著姜曦,皇貴妃心中頭一次升起了自己好像真的老了的感覺。
那是這些日子,她再如何攬鏡自照,卻終究回不去的少女時光。
“玥妃妹妹今日這身打扮倒是清麗脫俗,很是襯你。”
姜曦雖有些不解,但也起身謝過:
“娘娘謬贊了,妾蒲柳之姿,唯有衣飾添彩,才好與姐妹們同座一堂,不惹人發笑罷了。”
“玥妃妹妹這嘴巴真甜,不過本宮賞你那根鳳釵與你今日這身也是配的,怎不見你戴著?”
皇貴妃雖是含笑說著,可魏嬪這會兒卻悄悄松了一口氣,她就說,皇貴妃焉能改了性兒?
她一人無子便要闔宮陪著,如今她肚子里揣著一個,怎么還能給旁的寵妃好臉?
“稟娘娘,那鳳釵實在珍貴,遠非妾如今可以佩戴,現下正在妾宮中日日供著,必不叫娘娘的好意落了空。”
姜曦恭謹的回了一句,皇貴妃卻擺了擺手:
“不過一俗物罷了,妹妹這般風采,它來配妹妹才合適。”
皇貴妃笑吟吟的說著,正說著話,宣帝大步走了進來:
“今個你們倒是安靜,玥妃怎么還站著?”
“回圣上,妾方才與皇貴妃娘娘說了幾句穿著打扮上的事兒。”
姜曦笑著開口,宣帝直接一揮手道:
“坐,既是家宴,便不該太過拘泥規矩才是。皇貴妃賢德,也能體諒你身子重了。”
宣帝話音剛落,皇貴妃笑著道:
“圣上說的是,也是玥妃妹妹太講規矩了,這性子若是個男兒,恐要是為犯顏直諫的御史了。”
宣帝一聽,笑了:
“若玥妃是男兒啊,她可做不了臣子,她主意可不小。”
宣帝打趣的說著,姜曦不由微紅了臉:
“圣上怎么也取笑妾?”
“朕說的可是實話。”
宣帝笑著抿了一口酒,這段時日上朝,朝堂之上一改舊日以梁相為首的氣氛,仿佛一潭死水活了起來。
盤根究底,卻也是卿卿數語,扭轉了乾坤。
可宣帝又有時夜中驚夢,若是他放任周尚書留府自省,且那日已聽出周尚書語帶死志。
無論屆時周尚書的死活,都與他有著莫大的關系,臣心、軍心、民心也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步踏錯,便至深淵。
宣帝放下酒杯,欣賞夠了女娘羞怯的模樣,這才有空看向別人,他看著還站著的魏嬪,皺了皺眉:
“魏嬪,你怎么也站著?”
魏嬪只覺得舌尖發苦,當初自己獲寵之時,枕畔間也有一二甜言蜜語,而現在,明明自己座次前列,更非平平眾人之中,圣上卻才看到自己!
“妾,妾欲領玥妃娘娘責罰,獻歌一曲,博圣上和姐妹們一笑。”
魏嬪咬了咬牙,終于開口,那雙杏仁眼中已經蘊起一層水霧,仿佛這樣能讓宣帝想起曾經二人的歡樂時光。
“領罰,還是玥妃的罰?”
宣帝這話一出,魏嬪剛升起了一絲歡喜,下一刻,宣帝便道:
“玥妃素來不輕易罰人,她能開了口,你便唱一曲吧。朕記得,你的蒹葭唱的不錯。”
魏嬪猛的抬起頭看向宣帝,又飛快低下,她腦中一片空白,眼球拼命擠壓著眼眶,陣陣發酸。
圣上,他竟不多問一句!
連皇貴妃都要問及始末,可圣上竟一句不問!
“魏嬪,圣上和玥妃娘娘還能等你唱歌呢!”
許嬪幸災樂禍的聲音響起,魏嬪緩緩抬起頭,那兩片泛著白,猶如北風中干枯玫瑰的唇顫了顫,這才化成一曲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
歌聲裊裊,可卻裹挾著一絲凄涼愴然,堪稱字字啼血,倒是讓這除夕宴蒙上了一層悲涼的底色。
一曲既罷,姜曦未曾開口,倒是宣帝摸了摸下巴,搖頭嘆息:
“朕記得你當初那蒹葭,唱的也是輕快動人,小雀兒似的,很有幾分不同。怎得今日倒是與那些樂工一般,平白多了幾分匠氣?”
魏嬪扯了扯嘴角,沒有笑出來,只低著頭道:
“妾那時正是年少輕狂,不識曲中之意,頑劣之作,怎好污了姐妹們的耳朵?”
那時的她,口中唱著蒹葭,卻打心眼里不信伊人不可得。
“可惜了。”
宣帝嘆了一聲,揮手讓魏嬪入座,隨后這才笑著與前面的諸妃說了幾句話,便叫了開宴。
樂聲裊裊,只見一隊舞娘細步上前,起舞婆婆,倩影動人。
正中間,是一位穿著水紅舞衣,薄紗覆面的舞娘,舞衣上繡著大朵大朵的瓊花,隨著她的舞步舒展開合,羽衣翩躚,鸞回鳳翥。
“這人瞧著倒是有幾分眼熟。”
人群中,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而上首的宣帝卻是已經坐直了身子:
“舞的不錯,上前領賞。”
那舞娘緩步上前,宣帝忽而肅聲一句:
“好膽,掩面示君,怎么學的規矩?”
那舞女被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顫聲:
“妾,妾……”
皇貴妃輕笑一聲:
“圣上,您再看看,她是誰?”
話落,蘇貴人拂手摘下面紗,俯身叩拜,衣擺散落著大片的瓊花,整個人恰如瓊花花神在世,風姿綽約。
“妾,貴人蘇氏叩見圣上,諸位娘娘!”
蘇貴人這會兒無瑕顧及旁人如何看她,這會兒只巴巴看著宣帝,那副模樣倒是真讓宣帝又片刻失神。
“原來是蘇貴人啊,你先起身吧。”
宣帝回憶了一下,這才想起宮里有這么一個人,他曾寵過幾日,好似因為玥妃被貶了位分。
想到這里,宣帝下意識看了一眼姜曦,卻不想姜曦這會兒未曾看他,只是掃了一眼蘇貴人衣擺上的瓊花一眼。
蘇貴人順著宣帝的眼神看過去,卻不想看到了姜曦那淡漠的眼神,她微勾了勾唇,脆聲道:
“久聞玥妃娘娘甚喜瓊花,妾今日用了娘娘偏愛的瓊花,娘娘莫要怪妾。”
姜曦聞言,笑了:
“本宮何曾有過偏愛?瓊花飛雪,薔薇烈焰,本宮樣樣都喜歡。比起偏愛,本宮更喜歡兼愛。”
姜曦此言一出,宣帝下意識捏了捏腰間的荷包,這才開口:
“兼愛,好一個兼愛,想來日后,卿卿所喜之物,只會越來越多。”
宣帝看著姜曦,如是說著,顯然他讀懂了姜曦話音的意思,姜曦只是輕輕頷首,未曾多言。
可正是這番不動聲色,卻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示愛之言,將宣帝原本被蘇貴人一舞勾走的心又拉了回來。
“咳,好了,蘇貴人你先退下吧,玥妃不是小氣的,你不必這般畏縮。”
蘇才人咬著唇,應聲退下,皇貴妃失望的看了一眼蘇才人,枉費她一番苦心!
眼下,圣上喜愛玥妃多一分,來日她殺母奪子的計劃便少一分成功的可能。
圣上不好美色,原瞧這蘇貴人承寵數次,想來圣上也有幾分喜歡,卻不想也是個不爭氣的。
姜曦將上首二人的神色收歸眼底,微微垂眸將眼中的情緒藏起,心中卻不由升起幾分譏誚。
那段糾纏自己多年的夢,終究是送
了自己一陣可以扶搖直上的清風。
眾人皆以為圣上愛她容色,可真的如此嗎?
蘇貴人雖然沒有得到太多的好處,但顯然也被圣上記了下來,于是乎,之后也有些低位妃嬪上臺表演了才藝,倒也是頗有幾分歡欣。
不遠處,鄭昭儀放心不下李才人,特稟了寧德妃讓李才人與自己同座。
李才人看著載歌載舞的嬪妃們,眼中閃過了一絲羨慕,她未有孕前,也擅舞,不過她的舞是畫舞。
鄭昭儀雖看著歌舞,卻也留心著李才人,見她這般,小聲勸道:
“妹妹如今腹有龍胎,自不必親自下場博圣上歡心,演的好了,得賞賜倒是榮耀,若是不好了,之后的幾月可就不好過了。”
李才人聞言,撫了撫自己已經有些圓潤笨重的肚子,輕輕道:
“鄭姐姐說的是,只是如今皇貴妃娘娘和玥妃娘娘都有孕,我只怕我這孩兒來日……不得圣上歡心。”
“妹妹說什么呢?你最先有孕,不拘是皇子還是公主,都在皇嗣之中居長,這意義可大不同呢!”
“可若是個公主……”
又有什么用。
李才人顧及在外,終究沒有將內心的話宣之于口,鄭昭儀不由得蹙了眉心,想著回去要好好理一理李才人身邊的人了。
李才人原也不是心窄的,怎么好端端竟說了這樣的話?
除夕之宴,在各色才藝中落下帷幕,旁人不知如何,姜曦倒是大飽眼福,尤其是那位楚貴人,可稱一句妙筆丹青,姜曦都想要閑暇之時討教一二了。
等回了飛瓊齋,宮人們趁著守歲的時候一個個吉利話說的不停,姜曦手一松,又賞出去不少。
等宮人們歡天喜地的去外頭當值了,華秋這才小聲稟報道:
“娘娘,這是今個膳房一個小宮女給奴婢的。”
姜曦接過華秋手里的蠟丸,仔細看了一遍,沒有被打開的痕跡,她這才用銀針撥開,里頭是姜千里的筆跡:
“曦兒,此人可用。”
姜曦有些驚訝,但又想了想,御膳房總要采買,倒是最容易也最不容易被人察覺的與宮外連通消息的渠道。
“那小宮女叫什么?”
“奴婢聽人喚了她一聲薈菊。”
“讓人看著點兒,若是她沒有旁的心思,便幫她一把。”
華秋沒有多言,只應了一聲:
“那娘娘,今夜可要準備著?”
“圣上今夜不來,太后娘娘未曾歸宮,想來圣上還要為太后娘娘好好盡一盡孝心。”
姜曦說起這事兒,便有些想笑,當初太后手握權柄,代批折子時,圣上與太后是水火不容。
如今權柄歸位,圣上嘗到了個中滋味,差點兒被算計的失了英名,倒是念起太后的好了。
只周尚書之事后,圣上每三日便要給太后處送些東西,或是御筆親書的經文,倒是誠意滿滿。
可惜,太后心如磐石,不可轉也,連年都不愿歸宮過,想也是不想沾上旁的事兒。
“對了,我前些日子做的護膝可是也送去了?”
姜曦坐的有些乏了,和華秋說話解困,華秋立刻道:
“奴婢已經著人送去了,算算時間,今個也就到了。”
“那就好。”
景和宮中,玉嬪和魏嬪跟著寧德妃一道走了,玉嬪一路嘰嘰喳喳,倒是魏嬪沉默無比。
“還記著宴上的事兒呢?”
一進門,寧德妃抬手示意玉嬪停下,看向魏嬪,魏嬪沉默許久,這才吐出一句:
“圣上他記得我的歌,忘了我的人。”
“咱們這個圣上是什么人,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何苦呢?”
寧德妃端起一盞熱茶,悠悠飲下,魏嬪的聲音透著不甘:
“可是為何玥妃不同?!娘娘,玥妃入宮以前,哪怕是她,圣上何曾這般明晃晃的偏向過?”
玉嬪被魏嬪突如其來的一指唬了一跳,立刻撇了撇嘴:
“你要發瘋可別帶上我!”
魏嬪這會兒已經聽不進去玉嬪的話了,她自顧自的說著:
“蘇貴人那舞也是不落俗套,以前萬萬沒有過的,圣上明明都動心,可是一看玥妃的臉色,又止住了!
在此之前,便是皇貴妃也沒有這個本事!娘娘,玥妃若不處置,只怕來日必成我等心腹大患!”
“你當本宮是蠢的嗎?”
寧德妃冷冷開口:
“自己犯了混也敢來本宮面前挑唆,若非明個要請安,本宮必要賞你幾個巴掌吃!”
“娘娘!”
魏嬪尖聲叫道,寧德妃皺了皺眉:
“本宮知道你今日心里不爽,有些話在本宮面前說說也就是了,若是再在外面生事,本宮也保不住你!”
“今個,本宮叫你們來此,不是說玥妃如何,她如今有了身孕,爭不了寵,這就是你們的機會!
反倒是皇貴妃……你們難道不覺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嗎?不,應該是從此前的冬至宴上,便變得奇怪了。”
玉嬪一聽這話,來了興致:
“娘娘是說,皇貴妃要對玥妃和李才人下手了?”
“蠢貨!你不覺得她對玥妃好的太過了嗎?玥妃說什么她都應,本宮敢打賭,就是梁相在跟前,她都沒這么聽話!”
寧德妃沒忍住翻了一個白眼,玉嬪不由嘀咕道:
“娘娘還能翻梁府墻去看?”
寧德妃:“……”
魏嬪這時也終于找回了神智,她啞聲道:
“皇貴妃確實有些不對勁兒,可是她為何對玥妃那么好?除非,她想要做玥妃腹中之子的養母。”
“難不成皇貴妃懷了一個公主?”
玉嬪不由得揣測道:
“可若是這樣,不是還有李才人嗎?”
寧德妃直接道:
“李才人也懷了公主。”
“那就難怪了,可是玥妃那性子……能愿意?”
玉嬪說起姜曦的名字都覺得牙疼,她在姜曦手里可沒有落下一回好!
不過,想想皇貴妃也是這樣,她又覺得平衡了。
“玥妃不愿?女娘生子,生死可不由人。”
魏嬪冷笑一聲,寧德妃揉了揉眉心,看著眼前這兩個一個冷笑,一個傻笑的模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本宮還是覺得不對,你們讓手底下的人都盯著長寧宮,本宮就不信皇貴妃那狐貍尾巴能一直藏著!”
魏嬪和玉嬪對視一眼,隨即應是。
這會兒宮門也落了鑰,三人一同守歲,邁入新的一年,倒是后宮之中少有的慰藉。
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響了半個月這才消停,轉眼出了十五,宣帝也終于又開始了努力上朝的日子。
只不過,這開年頭一日上朝,傍晚,宣帝便怒氣沖沖了來了飛瓊齋。
姜曦倚榻看書,見著宣帝這般,倒也未有驚慌,只是起身行了一禮,含笑道:
“給圣上請安,妾今個貪嘴多要了些浮元子,圣上可要來一碗桂花蜜浮元子?”
姜曦話音剛落,宣帝的肚子便發出了一聲嗡鳴,宣帝怒氣一剎,不自在道:
“朕還未用午膳,便來一碗吧。”
姜曦笑著應下,隨后起身去吩咐了幾句,這才回到宣帝身邊坐著。
“圣上這時候連午膳都沒有用,春鴻公公怎么也不勸著些?”
春鴻忙躬了腰,還不等他開口,宣帝便道:
“不干他的事兒,是朕氣的沒吃下去!昨個開了小朝,周尚書談及郭品余貪污撫恤銀之事,朕不信一個小小侍郎能手眼通天,在朝中無一二風聲。
可誰承想,連夜里,戶部就起了一場大火,別說以前的賬冊,便是今年的賬現下都對不了!”
宣帝說著便狠狠一拍大腿,只看他臉色鐵青,也不知是氣還是疼。
姜曦輕輕覆上宣帝的手:
“圣上息怒,世間之事多是紛繁蕪雜,可只要是事兒,便總有解決的法子。”
“朕知道,這是有人不想讓朕查!”
宣帝冷冷一笑,胸口一起一伏,姜曦取了茶水給宣帝斟上,這才道:
“圣上乃是天子,天命不可違,只是少了戶部的賬冊罷了,如何查不得?”
宣帝忽而一頓,表情一整:
“卿卿是說……”
“戶部的賬少了,那七省巡撫衙門里的公賬還在,反正,戶部的賬冊可信與否,尚且存疑呢。”
姜曦低聲說著,宣帝一時看著姜曦的眼神都不由得變了,片刻后,他這才喃喃道:
“不錯,七省公賬自可來推戶部之賬,若是七省公賬也有失,那朕這個皇帝不如不當了!”
況且,戶部的賬冊有問題,七省公賬豈能都和其沆瀣一氣?
姜曦微微一笑,只聞到一陣馥郁香甜的香味襲來:
“圣上先用膳吧,方才妾讓御膳房快火炒了幾個熱菜,幾只浮元子可不頂飽,您看看可還有什么想吃的?”
“卿卿安排的自是極好!”
宣帝心中壓著的石頭一松,他拉著姜曦的手坐在桌前,探手摸了摸姜曦的肚子:
“要不了幾日,這小子就能動了。”
“圣上怎知是個小皇子?”
“朕就是知道!卿卿在宮中幫朕,你姜家中人倒也皆是人中龍鳳,那姜自威天生神力,一戩射殺犯我皇城之宵小,朕已提拔他任正七品致果校尉。”
宣帝頓了頓,握著姜曦的手繼續道:
“不過,以其天資,在御林軍中倒是有些屈才了。去歲,北狄犯我邊疆,朕已讓謝齊知領兵北上,姜自威隨軍,卿卿莫怪朕才是。”
姜曦聽了宣帝這話,眉頭一皺:
“妾為何要怪圣上,且不說男兒建功立業是理所應當,如今更是保家衛國的大事,妾若是阻攔一句,那便該恥為大淵人!”
姜家主支本就是想要借此機會,重回榮光,她豈有阻攔之理?
宣帝聽了姜曦這話,立時連道了三個好,這才有些不好意思道:
“朕本想要他們為卿卿撐腰,如今才有出息了一個,便被朕送去邊疆,朕實有些愧對卿卿。”
“圣上這是什么話,邊疆無定日,京中安能寧?妾便是不為旁的,也得為了圣上著想才是。”
宣帝心中大快,一連用了兩碗浮元子,被姜曦勸著這才停了下來,姜曦又張羅著讓華秋去煮了消食茶。
而宣帝這會兒不由笑道:
“甭管朕有多么煩心,只消來了卿卿這里,便可解千愁。”
姜曦聞言不由一笑:
“圣上也太夸張了,妾不過動動嘴皮子,到底還是您勞心勞力。”
“可這宮中,又有多少人愿意為朕動這個嘴皮子?”
宣帝搖了搖頭,隨后冷不丁看到了姜曦發間的鳳釵:
“這鳳釵……倒是有些眼熟。”
姜曦聞言,摸了摸鳳凰銜珠的珍珠,笑道:
“這是皇貴妃娘娘賞給妾的,說是皇貴妃娘娘為貴妃之時,太后娘娘所賜。
那日除夕宴上,皇貴妃娘娘見妾未曾戴著,便問了一句。妾想著,過幾日天氣暖和了,姐妹們總要聚聚,便拿出來戴著瞧瞧,圣上覺得可好?”
姜曦偏頭看向宣帝,仿佛沒有看到宣帝眸中一時翻涌起來的情緒。
半晌,宣帝這才輕聲道:
“這釵,倒是和卿卿很配。”
只是,宣帝不由得想起了除夕宴之事,過后他也曾聽春鴻稟報過,彼時他還奇怪皇貴妃為何待玥妃那般親近。
可卻沒想到,皇貴妃這怕是看上了玥妃腹中之子。
宣帝的眼神一時凝在姜曦腹上,或許,這個孩子不該存于世間。
最起碼,不該是現在。
姜曦偏過了頭,沒有去看宣帝的神色,或者說,她早就料到圣上看到這根釵會是什么想法。
任何與皇貴妃有關之事,都會讓圣上猶如驚弓之鳥,在梁相與太后的雙重壓迫之下,他的心弦早就已經繃的足夠緊。
再加上,戶部賬冊被燒之事……背后之人是誰用腳趾也能想到了。
這一夜,宣帝擁著姜曦睡去,他的手一直輕輕摟著姜曦的腹部,仿佛是他對這個孩子最后的眷戀。
出了正月,御花園的梅花競相綻放,姜曦與幾位交好的妃嬪提前組了局,約好了賞梅煮雪,春水煎茶,行人間風雅之事。
宣帝頭夜里在飛瓊齋留宿,聽聞此言,立刻道:
“玩樂雖好,卿卿需記著腹中孩子才是,朕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早讓春鴻備了安胎藥。
卿卿快快飲下,此去玩的痛快,也要與朕的皇兒一同平安歸來才是。”
宣帝面上帶笑,春鴻端著托盤上前,只是他素來手穩,這會兒卻抖得不成樣子,也不知是否在提醒什么。
水霧氤氳,姜曦有些看不清楚宣帝的眉眼,只是輕輕一嗅,姜曦不由心中發笑。
倒是好藥,只傷胎不傷人。
圣上這是篤定了今日自己這次聚會會發生什么嗎?
還是說,圣上也有安排?
姜曦正要端起安胎藥,春鴻一個手抖,那碗黑漆漆的湯藥便撒了一地,宣帝皺了皺眉,春鴻立刻跪下來,苦著臉道:
“奴才,奴才年歲大了,一個不留神手抽筋了,請圣上責罰!”
這“安胎藥”是春鴻去領了方子煎的,可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圣上要將它賜給玥妃娘娘。
明明,明明圣上待玥妃娘娘那么好,為何要這么做?
況且,圣上難道忘了,寧安伯多載行醫,玥妃娘娘……能不知道嗎?
姜曦也愣了一下,她深深的看了一眼春鴻,沒有說話。
宣帝終于開口:
“朕讓你熬了三碗,再去端,卿卿可還等著出去玩兒呢。”
姜曦只是笑笑,坐在原地也催促了一句:
“春鴻公公,勞煩快些,本宮可還等著出去呢!”
春鴻聽的只覺得心尖兒一顫,他都不敢去看玥妃娘娘的眼睛,也不知道圣上此時,又如何做想?
而此刻,宣帝負在身后的手已經不自覺的握成了拳頭,早在方才姜曦話落的那一刻,宣帝便想要喚住春鴻。
可又是這最后一刻,他忍住了。
孩子,總歸會有的。
可是這個孩子絕不能落入皇貴妃和梁家的手中,一旦給了他們這個機會,焉知其不會挾幼帝登基?
屆時,這江山還會是他趙家的江山嗎?!
即使這樣的事,宣帝不是第一次做了,可這會兒看著姜曦無知無覺,無憂無慮的模樣,宣帝只覺得自己的心如同在沸水里煮著,煎熬得渡息如年。
也就是這短短的一刻,宣帝不由得回想起姜曦入宮至今,為了他所做的一切。
女娘字字句句,滿心肺腑的為他著想,而自己還在想要用她的家族去擋下明刀暗箭。
她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是能讓靶子更加鮮明一些?
或許,她知道的。
她那么聰明,識大局,通人情,可唯獨面對自己時,她又那么傻得純粹。
宣帝的思想正在激烈的斗爭著,可此刻,春鴻已經端著溫熱的湯藥回來。
這一次,春鴻的手沒有抖,姜曦端起了碗,剛抵到唇邊,宣帝立刻道:
“等等。”
姜曦有些迷惑的看向宣帝,春鴻亦是差點兒喜極而泣,而宣帝抿了抿唇,又看向春鴻:
“湯藥苦口,你去拿些蜜餞來。”
春鴻呆了一下,隨后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應下。
這一碗湯藥,終
是入了姜曦的腹中。
姜曦抬眼看著宣帝,笑著將碗扣了過來:
“圣上,妾喝完啦。”
宣帝想要笑,可是卻沒有笑出來,只點了點頭:
“快用蜜餞壓壓!吃點兒甜的,就不苦了。”
卿卿吃的苦已經足夠多了,今日以后……他不會讓她再吃一絲苦,落一滴淚!
姜家不能用,亦有旁人。
宣帝心中想著,口中催促道:
“好了,卿卿去吧,讓人備好斗篷,莫要著涼了。”
姜曦點了點頭,等出門坐上了轎輦,轎簾落下的一瞬,她才覺得眼前一時朦朧的下來。
但姜曦卻只敢用帕子一點點沾著眼角,努力不讓自己的形色泄露分毫不妥。
她輕輕撫摸著小腹,因為用藥的緣故,那里此刻已經稍稍隆起,仿佛真的孕育了一個生命。
夢中夢外,她仿佛只有以此方式,才能換來男人的幾分松懈。
好似對于男人來說,一個女人只要為他孕育了骨肉,便成了隨時任人宰割的牲畜。
她的想法,她的抱負,她的信念,都不值一提。
倘若自己未曾洞悉男人的薄情,倘若自己腹中當真有了孩子,姜曦幾乎無法想象,此刻的自己,該以何情狀面對孩子的爹。
從朱華宮到東華門的梅林也不過一刻鐘,但這一刻鐘,姜曦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玥妹妹來了!”
純妃笑著起身,鄭昭儀等人也紛紛圍了上來,姜曦一見李才人也走了過來,眼中飛快閃過一絲羨慕,但還是笑著道:
“李才人也來了?純姐姐可要多準備些炭火,可不能凍著李才人了。”
“玥妹妹就放心吧!不說李才人,你也是有身子的人,怎么連自己也忘了?”
純妃笑吟吟的說著:
“今個你們兩個身子不方便,便坐在亭中看我們取雪吧!”
“今年不成就明年!純姐姐,明年換了我們來取雪!”
“明年,估計也不成!明年怕是你們都要抱著胖娃娃,騰不開手嘍!我們啊,就是勞碌命!”
純妃看著二人孕態的模樣,難得輕松,隨后便邀著鄭昭儀去取雪。
梅蕊芯中雪,劫來一段香。
二人嬉笑著用毛筆沾取了點點雪花,漸漸走入林中,姜曦則與李才人一同回到亭中落坐。
“玥妃娘娘,怎么不見姜才人?”
“茯苓姐這幾日染了風寒,在宮里都避著我走,今個怎么也不愿意出來。”
姜曦隨口說著,可親昵之意溢于言表,李才人也不由道:
“姜才人體貼,但姜才人有娘娘這么一個妹妹,又何嘗不是一種福分?”
“李才人這話恕我不敢茍同,我與茯苓姐是可以依托性命的存在,此前選秀之時,若非茯苓姐不顧一切的護我,恐我自小樓摔下破相蹭傷,錯過選秀也不無可能。”
姜曦認真的說著,李才人聽罷,也開口道:
“那與娘娘相比,妾忝受娘娘救命之恩,卻難以回報,實在是……”
“李才人,當日之事,我不過是無心為之,你不必將此事一直記在心上的。
此前,你送來的那些帕子、巾子已經盡夠了,甚至還多出來了呢!”
姜曦的聲音帶了幾分玩笑,卻不想,李才人冷不丁開口:
“那為何娘娘不能早些將妾挪走?”
“你說什么?”
姜曦有些錯愕,李才人垂眸,輕輕道:
“若是娘娘當初早些將妾從魏嬪宮里挪出來就好了。”
“鄭昭儀待你不好嗎?”
李才人撫摸著肚子:
“鄭姐姐待妾很好。”
姜曦聞言有些不解,可李才人卻不繼續說下去了,反而看了一眼姜曦的肚子:
“娘娘這一胎并不如何顯懷呢,按民間的說話,應當懷了一位皇子。”
“民間傳聞罷了。”
姜曦不欲多談,李才人給姜曦斟了一壺茶水奉上:
“天冷了,娘娘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姜曦低聲謝過,剛一接過來,卻只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藥味。
倒是與圣上那碗“安胎藥”,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87章 第87章
姜曦有些難言的看了一眼李才人,心跳都不由得停了一下,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圣上早有安排之人,會是李才人。
這一瞬,姜曦想了很多,想到了當初李才人瑟縮于人群之中的楚楚可憐;想到了那日李才人仗義執言時的慷慨激昂;想到了去歲夏日時,她不顧炎炎烈日,滿頭大汗也要登門獻禮時的純粹誠摯。
可回憶停止,只余眼前這盞摻了藥,冒著熱氣的茶水。
“李才人,一起用吧。”
姜曦含笑看向了李才人,李才人呼吸一滯,對上姜曦那和善的眼神,她慌亂的別過眼去:
“妾,妾方才已經飲過一杯,現下還不渴。”
姜曦勾唇,不再多言,隨后仰脖將那杯茶水喝下,青瓷茶碗被她瑩白如玉的掌心托舉著,好似幻化成當初李才人在寒衣司中,飲下的那碗救命湯藥的瓷碗。
李才人看的卻不由得一陣出神。
哪怕到這一刻,她也未曾想過自己會這么輕易的成事。
明明這段時日,玥妃娘娘和其他娘娘斗的昏天黑地,卻從未吃虧。
從此前聽聞姜才人用一杯杏仁茶算計的蘇貴人失子后,她便對同出一門的玥妃娘娘也有所揣測。
可現在,她沒有想到,玥妃娘娘竟會對自己這般毫不設防,就這樣喝下這杯摻了藥的茶。
李才人緊緊咬著唇,努力平復呼吸,在心里勸著自己:玥妃娘娘只是失去了一個孩子而已,她如今已然身份尊貴,也不差一個孩子錦上添花。
旁人有怎及自己有?
那日在寒衣司吃著餿飯的時候,她便告誡自己,若有一朝起勢之時,她必將不擇手段,也要爬至高位!
只要自己的孩子是后宮唯一的長子,而自己這個長子生母,就是為了皇子,圣上便是再如何不喜,也不會奪了她的性命!
可是,看著玥妃娘娘溫和恬靜的側臉,她為何會覺得胸口這般疼,就連口中……也泛著涼到心底的苦澀。
“李才人,你怎么了?”
李才人連忙回神:
“娘娘方才說什么?妾這兩日身子愈發沉了,總有些精神不濟……”
姜曦只是無奈的笑了笑:
“今年的冬日雪密,梅花倒是開的晚了一些,可也比尋常梅花瞧著鮮妍不少,你可要與我去賞梅?若是能剪些未放的枝條插瓶倒也有些趣味。”
李才人聽著這樣輕松愉悅的小事兒,卻只覺得自己的喉舌仿佛被黏在了一起,囫圇應了一聲,徐徐站了起來。
但也不知是否是她不小心,李才人起身時一揮袖,帶落了桌上的茶具,只聽一陣噼里叭啦聲。
卻是,物證盡失。
李才人被驚了一跳,發出一聲輕呼,姜曦將其護在一旁,皺眉道:
“快些讓人收拾了,莫要傷了人才是。李才人,你還好嗎?”
李才人搖了搖頭:
“有勞娘娘記掛。”
隨后,二人這才往梅林而去,李才人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跟上了姜曦的腳步,亦步亦趨。
短短一程路,她心中滿懷忐忑,姜曦倒毫無所覺一般,笑著指揮彩云剪了幾支裂開花苞,泛了紅的梅枝。
“左邊那支,左邊那支,哎呀,彩云你這丫頭怎么還左右不分了?”
彩云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瞧著自家娘娘都恨不得自己上的模樣,連忙道:
“娘娘您別急,您動嘴就成,奴婢再瞅瞅!”
姜曦只得呆在原地,好容易選了幾支心怡的梅枝,彩云抱花歸來,心里也是大松了一口氣,笑嘻嘻道:
“娘娘眼光就是好!看這花骨朵繁的喲,花還沒開,奴婢就已經聞到香味兒了,等回了咱們宮里,被暖風一吹,登時就要花滿枝頭,花香滿屋啦!”
“數你貧嘴!”
姜曦不由一笑,正要啟唇說什么,忽而臉色一變,一時抓緊了華秋的手:
“肚子,本宮肚子好疼……”
“娘娘!娘娘您沒事吧!啊!怎么有血——”
李才人連忙往前走了幾步,可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彩云直接揚了懷里的梅枝,一陣風似的將姜曦一個抱起就朝朱華宮跑去!
“娘娘,娘娘別怕,奴婢先帶您回宮!”
華秋直接告罪離去,李才人心口猛跳,按理,這藥不該起效這么快啊!
頃刻間,方才還有笑聲余韻的梅林,只余幾根亂紅入泥的梅枝,在黑黝黝的土地上,紅的仿若鮮血。
純妃和鄭昭儀聽到動靜,走了出來,一聽到姜曦腹痛,紛紛變了臉色,來不及叫了轎輦便急急而去。
李才人走在最后,只眼睜睜看著二人遠去,茫茫花園,似乎只余她一人。
朱華宮中,宣帝沒有回到勤政殿,反而在姜曦的書房里一遍又一遍的練著
字。
一遍遍的“寧靜致遠”寫下,可卻難掩字里行間的焦躁,就連春鴻這會兒也時時在翹首張望。
宣帝越發心煩意亂,直接將幾張宣紙丟入銅盆之中,冷冷的看著那墨字被清水浸濕,這才出手將起攪散。
春鴻因著朝外面張望的原因,慢了一拍,這才遞上了帕子,宣帝聲音淡漠:
“你在看什么?”
“奴才,奴才方才見外頭刮了一陣風,想是有些冷了,擔憂玥妃娘娘會不會吃了風,受了寒。”
春鴻小心翼翼的說著,宣帝神情一頓:
“那,朕去瞧瞧她。”
宣帝正要往外走,彩云直接抱著姜曦悶頭沖了進來,將宣帝都撞的后退了半步,等將姜曦放到榻上,她這才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伏跪在地:
“圣,圣上恕罪,娘娘她,娘娘她……”
不等彩云開口,榻上的姜曦額頭已經布滿了汗珠,面白如紙,發出痛苦的口申口今。
“卿卿!快傳太醫!春鴻,你親自去!傳從杞過來!”
因皇貴妃之事,宣帝對于從杞的信任與日俱增,春鴻連忙應了一聲。
“圣上,圣上,妾疼,好疼啊……”
姜曦淚水朦朧了雙眼,這一刻,她的淚水終于可以放肆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宣帝怎么擦也擦不盡,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他這會兒正半跪在腳踏上,握著姜曦的手,安撫著:
“朕在這里,卿卿不要怕,太醫,太醫很快就來了!”
可即使如此,宣帝只覺得姜曦的手越來越涼,鮮血漸漸洇濕了被褥,宣帝眼睜睜的看著血越來越多,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怎么這么多的血?!”
明明,明明皇貴妃當初用藥打了龍胎時,不過一個時辰就,就能起身了啊!
宣帝毫無儀態的跌坐在地,可是朱華宮眾人這會兒正忙的不可開交,竟無一人過來扶他。
錦香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看到宣帝這般,只是挑了挑眉,隨后這才低聲道:
“圣上,太醫馬上便來,奴婢先給娘娘擦洗一下,還請您……”
宣帝自己爬了起身,哆嗦著嘴唇道:
“好,好,好,你快些去!”
“娘娘現下儀態不雅,圣上可否去明堂等候?”
宣帝點了點頭,卻是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等宣帝走后,錦香這才急忙走了進去,在姜曦耳邊用氣聲道:
“娘娘,奴婢都準備妥當了。”
說罷,錦香飛快從被褥里翻出一個帶蓋的大肚瓷瓶,將里面的鮮血在熱水里清洗干凈,放在了床下。
而姜曦這會兒也終于睜開了眼,疼痛是真切的,可是這會兒她更不能松懈!
“圣上……”
“圣上在明堂,小皇子……也已經準備好了,是今晨起,一個勾欄女娘被鴇母逼著落了孩子,胞衣也在,裝在用陶罐里送進來了。”
錦香一邊給姜曦擦洗身體的血跡,一邊稟報著,榻上的鮮血也有一部分是姜曦的,這些時日因為未曾來癸水的緣故,只略微一催便直接涌出,更是腹痛如絞。
姜曦只來得及說幾句話,便被翻涌上的疼痛疼的幾欲昏厥過去,錦香連忙抱住姜曦躺下:
“娘娘,有奴婢在,您,您若是受不住,便睡過去吧!”
錦香說著,就要從荷包中翻出早前準備好的丸藥,姜曦無力的抓住她的袖子:
“不要,你,你去讓人,讓人打探皇貴妃和李才人,不,還有德妃她們,宮中,宮中動向。
今日,今日之事,也有李才人的份,李才人行事有異,不,不要松懈。”
姜曦艱難的說著,話落,她便忍不住抱著肚子在榻上翻滾起來,錦香含了淚,應了一聲,轉身便急道:
“太醫!太醫怎么還不來!娘娘都要疼暈過去了!”
宣帝一聽這話,便要沖進來,錦香連忙攔著:
“圣上,不可啊!”
“圣上!別,別進來!求您——”
女娘凄厲沙啞的聲音讓宣帝的心臟不由一陣鈍疼,但他還是軟了口氣:
“好,好,好,朕不進來,朕不進來!”
二人正說著話,茯苓從外頭急奔進來,她被門檻兒狠狠摔了一跤,也顧不上疼,便沖進了屋子,伏在床邊:
“曦妹!曦妹你還好嗎!都怪我病的不是時候!都怪我!”
茯苓說著,便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紅彤彤的巴掌印頃刻便浮了起來,姜曦費力的抬起眼皮,只來得及拉了拉茯苓的尾指:
“茯苓姐,我,我沒事,別,別哭……”
“曦妹!”
茯苓慌亂著想要去摸姜曦的脈相,可是她本就只學了皮毛,這會兒只能干著急。
而宣帝聽了茯苓的哭聲,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滋味兒,只背對著內室,可茯苓的哭聲卻如魔音穿耳一般,替姜曦將她的委屈與痛苦哭了出來,由不得宣帝不聽。
片刻后,從杞提著藥箱飛奔進來:
“臣給圣上……”
“不要多禮,你快去進去瞧瞧玥妃,她怎么會這么疼!”
宣帝急急催促著,看著從杞的眼神也有些不善,明明他說過這藥是最最溫和的落胎藥,怎么還會讓卿卿這般痛苦?
從杞也不含糊,忙進去診脈,片刻后這才出來稟報:
“回圣上,玥妃娘娘她……服食了過量的不潔之物,只恐,只恐龍胎不保!”
從杞重重的叩了一個頭,宣帝卻不由一陣恍惚,過量,明明不是這樣啊。
但隨后,宣帝還是道:
“你先去給玥妃診治!”
宣帝從晨中坐到了晌午,其余諸妃也紛紛陪著,眼看著一盆盆血水被潑出去,不知過了多久,里頭的動靜才消失了。
皇貴妃沉默的坐在宣帝的身旁,握著椅臂的指節泛著白,不知在想什么。
寧德妃等人倒是落下了幾滴鱷魚的眼淚,聽到腳步聲傳來,純妃和鄭昭儀紛紛起身:
“玥妃如何了?!”
“娘娘無恙,方服了安神藥睡下了。”
錦香雙手用絲綢托著一物什走了出來,站在宣帝身旁,低低道:
“圣上,小皇子……去了。”
宣帝看了一眼,血刺呼啦的小小一團,不過掌心大小,哪怕只是一眼,宣帝也不由得落下淚來。
到底是骨肉至親,這會兒宣帝無聲的落了一滴淚,這才啞聲道:
“卿卿現下如何了?”
“太醫說,娘娘傷了身子,日后……要好生養著了。”
“好好照顧你們娘娘,她既睡下,朕便不打擾了。皇長子初誕即夭……朕即刻讓人送一具棺槨過來,今日便讓人先送出宮去,改日再則一風水寶地下葬。”
宣帝沒有去看姜曦,他有些不敢去看,此刻姜曦睡下的消息,更是讓他有了不去的借口。
“皇長子?!”
皇貴妃直接反對道:
“圣上,玥妃這一胎才四個月而已,如今更是沒有保住,怎么,怎么能當得起皇長子的尊號?!”
宣帝這會兒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皇貴妃,若非因為她心存歹意,自己豈會走到這一步?
“那又如何?他是朕的兒子,哪怕他什么也不知道,朕愿意給他全天下至高無上的尊榮!”
宣帝說完,從眾妃身上掃過,他看了一眼早年失子過的純妃、鄭昭儀、呂婕妤,道:
“傳旨,請地仙為朕所失之子尋覓寶地,擇吉日起棺另葬立碑,同享皇室供奉!”
言下之意,便是堵了純妃等人的嘴,讓她們不要再叫,得了好處就貓著吧。
而隨著宣帝這話一出,原本想要開口的呂婕妤都坐了回去,純妃更是激動道:
“那妾,可能為妾的孩兒在宮中供奉靈位?”
宣帝瞥了她一眼:
“隨你。”
皇貴妃立時便坐不住了:
“圣上!古往今來,何曾有過替未足月出世的孩子立碑的規矩?!”
“那現在他有了!皇貴妃可不要忘了,你腹中也有朕的皇兒,你可莫要動氣傷了龍
胎!”
宣帝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皇貴妃,皇貴妃不由心尖一顫,可卻并未松口:
“您若執意為之,此事一旦昭告天下,只恐御史和后人評說對您聲名不利!”
“此乃朕之家事,更是人之常情!玥妃是朕的愛妾,她腹中之子更是朕的愛子,天下人會理解朕的!”
皇貴妃見勸不住,只得悻悻的閉上了嘴,而一旁一直呆坐的茯苓終于開口:
“娘娘自有孕以來,連害喜都不曾有過,小皇子那般懂事,想來也該是個身體健壯的。
縱使娘娘一時不慎,怎么就能因誤食了一些不潔之物,便失了孩子?還請圣上替娘娘明查!”
茯苓說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宣帝眼角抽搐了一下,這才看向春鴻:
“說罷,這么久,你查到了什么。”
“回圣上,玥妃娘娘今日出宮與純妃娘娘、鄭昭儀和李才人三人小聚。
聽宮人所言,玥妃娘娘只在與李才人說話時,喝了一杯茶水。”
“那茶水呢?!”
茯苓急急開口,宣帝念她情切,未有怪罪,反而示意春鴻開口。
“這……才人主子起身匆忙,倒是,倒是不慎將茶碗打翻在地,奴才去的時候,已經讓宮人清理了。”
春鴻這話一出,眾人不由一靜,便是鄭昭儀都不由得看向李才人,沒有吭聲。
皇貴妃更是疾言厲色道:
“大膽李才人!你竟謀害皇嗣,圣上,還請圣裁!”
“妾,妾沒有!”
李才人屈膝跪在地上,聲音帶著顫音,可卻很是堅定:
“玥妃娘娘曾對妾有救命之恩,況且,況且如春鴻公公所言,若是妾對玥妃娘娘下手,稍有不慎便會被人戳破,豈非太過愚蠢?”
李才人沒有自信能悄無聲息的對姜曦下藥,是以她不得不以身犯險。
況且,現在物證已失,旁人又能拿她如何?
李才人說完,便掩面痛哭,圓潤沉重的腹部隨著她的抽噎顫抖,鄭昭儀不得不開口:
“圣上,李才人還有孕……”
“你先起來,春鴻去查。”
李才人感激的看了一眼鄭昭儀,可鄭昭儀卻沒有看她,而是有些擔心的看了一眼內室的方向。
若真是李才人……那自己恐怕也難辭其咎。
這些日子,她才發現李才人身邊多了一個生面孔,聽說是粗使宮女提拔上來的,只守夜,可伺候的李才人很是舒心。
可若是鄭昭儀沒有記錯,那宮女從一開始便在李才人身邊,但在此之前,自己竟然沒有絲毫察覺!
鄭昭儀閉了閉眼,沉默著坐在原地。
春鴻走了一趟,茯苓也沒有閑著,她看向一旁等候吩咐的從杞,直接道:
“敢問太醫,娘娘所食不潔之物究竟是什么?”
從杞看了宣帝一眼,斟酌道:
“回才人的話,臣未曾親看讓娘娘所中之藥,只根據脈相推斷,和娘娘方才的出血情況,應是有一味牛膝。
牛膝有活血調經,引血下行之效,但若是有孕婦人取用,便有傷胎而至滑胎之效。”
茯苓聽到這里,也看向宣帝,伏首道:
“妾懇請圣上調閱太醫院記檔,詳查牛膝此藥的去向!”
“準。從太醫,你親自去。”
“是。”
從杞領命退下,他方離開沒多久,春鴻便走了回來:
“啟稟圣上,奴才搜查了李才人的住處,并未發現可疑之處。”
李才人呼吸微微一松,她自不會在自己的住處留下不該留的東西,可若是被人構陷,那就不一樣了。
這會兒,李才人心氣一松,這才覺得肚子一陣鈍疼,可是她這會兒無瑕計較這些,只咬緊牙關,白著臉:
“圣上,妾,妾的清白,可能明鑒?”
宣帝沒有看她,茯苓則淡淡開口:
“李才人,你急什么?從太醫可還未回來,你,在座諸位的嫌隙可都未洗清。”
“以前倒不知姜才人有這么一張利口,你與玥妃娘娘還真不愧是同出一門啊。”
玉嬪譏誚的看了一眼茯苓,她就看不慣姜氏一門在宮里這么跳,這么冷的天,要她們陪著坐了幾個時辰不說,這會兒還把她們當賊了!
可還不等茯苓開口,宣帝直接冷聲道:
“玉嬪御前失儀,降昭儀,禁足三月,還不滾回去思過!”
宣帝這話一出,玉嬪大腦一片空白,磕磕巴巴道:
“妾,妾,妾不是有意的。”
玉嬪淚水漣漣的跪下,膝行到宣帝腳邊:
“妾知錯了!求圣上饒恕妾這一次吧!”
“君無戲言!”
宣帝隨即一擺手,春鴻上前道:
“衛昭儀,您請吧。”
衛昭儀只能抹著淚離開,寧德妃見狀,不由得看了宣帝一眼,眼中閃過一抹緊張。
有了衛昭儀的例子比著,所有人再無一聲怨言,宣帝看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茯苓,叫她起身:
“姜才人,你先起來吧。你與玥妃姐妹情深,朕是知道的,玥妃昨夜還念叨你染了風寒,你可莫要讓她再擔心了。”
“是,謝圣上。”
茯苓起身站到一旁的角落,可是目光卻從眾人臉上移過,這一刻,她只恨自己沒有那火眼金睛,明察秋毫的本事,只能坐視曦妹受苦,自己在這里干著急。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從杞才回來,便是皇貴妃這會兒都坐的面色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而李才人也是腿肚子直顫,可是宣帝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說吧,你查到了什么?”
“回圣上,自去歲至今,牛膝此藥只有三處支取過,分別是——”
從杞面無表情的將自己查到之事一一道來:
“因牛膝有強健筋骨之效,故而淑妃娘娘處每月會固定取用;此外,去歲冬,德妃娘娘處也取用過一次;除此之外……便是兩月前,李才人處曾用過了。”
從杞這話一出,李才人直接脫口而出:
“不可能!”
她的藥明明是小桃走采買的路子買回來的!
“我有身孕,怎么會用這等傷胎之物?”
從杞直接道:
“臣也覺得此事確有疑點,已請孫太醫在門外侯著。”
“傳孫太醫。”
宣帝深深的看了一眼李才人,等孫太醫進來后,宣帝立時發問:
“你來說,你可有給李才人開過牛膝此藥?”
孫太醫撫了撫須,回憶了一下,這才道:
“是有這回事兒,不過乃是才人身邊的宮女因癸水之故,求到臣這里,臣方為其開了方子,其中便有這味藥。臣還特意叮囑她,萬萬不可讓才人沾染毫分。”
孫太醫雖這么說著,可是李才人這會兒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荒謬!本宮從未讓宮女向孫太醫求藥!”
“才人每次請脈都讓那宮女隨侍在側,怎么這會兒反而不認了?”
孫太醫更是氣憤,若非是看在李才人或可成為皇長子之母的份上,他絕不會給這么一個小宮女面子!
“你,你是說小桃?!”
李才人腦子一片空白,不由喃喃:
“小桃,小桃怎么會背著我做這種事兒呢?圣上,圣上,妾沒有讓小桃做過這樣的事兒!鄭姐姐,鄭姐姐你快給妾說說話啊!”
李才人跪在地上,一時看著宣帝,一時又看向鄭昭儀,而鄭昭儀這會兒也終于開口,她一臉復雜的看了一眼李才人,輕輕道:
“你親近的宮人我不是不知道,這小桃,又是誰?”
李才人一時語塞,小桃本是她栽培的心腹,用來做一些不能見人的事兒,她自然不愿讓小桃入了鄭昭儀的眼。
“鄭姐姐,你也不信我嗎?”
“那就讓小桃來說,她若是不愿,自有監正樓在,你若是清白的,他日我親自給你賠禮道歉。”
宣帝見鄭昭儀都這么說,直接讓春鴻將小桃帶了過來。
小桃生的面色蠟黃,身材干癟,與名字簡直判若兩人,如同一顆干巴巴的桃子。
這會兒,小桃顫顫巍巍著走了進來,給宣帝和眾妃行了一禮,
宣帝示意孫太醫問話。
“你這丫頭,兩月前你向老夫求了兩劑藥,你可記得?”
“奴婢,奴婢記得,可是,可是那是主子讓奴婢去討要的,主子,主子你說句話啊!”
小桃求助的看向李才人,李才人心一下子涼了,她被算計了!
小桃背主了!
“我沒有,我沒有!你胡說,胡說!”
李才人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竟是思考不能,全然不知該怎么反駁。
皇貴妃這是唇角浮起一抹帶著殺意的冷笑:
“李才人有孕不好處置,只送了這宮女進監正樓,到時候是非曲直自有道理!”
李才人聞言,看著小桃的眼睛也帶了一絲兇光,若是小桃折在監正樓,那她就還有翻身機會!
“小桃,既然如此,你便去吧,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讓你這般誣陷我!”
寧德妃只一抬眼,便知道李才人在想什么,她隨意的轉了轉自己指間的綠寶石戒指,小桃立刻爬了起來,飛快道:
“主子!主子您怎么能這么對奴婢?!奴婢在您身邊一直伺候,您想要的毒藥紅線牽,奴婢給您想法子弄來了,牛膝奴婢也弄來了,奴婢何曾對不住過您?!您,您這是要逼死奴婢啊!”
小桃說完,一臉悲傷失望的落下一串淚珠,隨后直接觸柱而亡。
臨死前,她那雙眼,還死死的盯著李才人!
可謂,死不瞑目。
而這時,眾人才反應過來,皇貴妃更是三步并作兩步,不顧自己身體的笨重,直接沖到李才人面前,反手就是兩巴掌,狠狠啐了一口在李才人的臉上:
“毒婦!賤婢!”
皇貴妃猜過自己中的毒可能來自太后,都未曾想過,會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小小才人!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李才人被皇貴妃打的伏倒在地,臉上的口水也沒有去擦,只兀自跪在一旁,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
“妾腹中還有皇子,皇貴妃娘娘也要謀害皇嗣嗎?”
皇貴妃不由呼吸一滯,李才人同樣冷漠的看著皇貴妃,憑什么她們這些身份尊貴的,有孕也要被高高捧起?
若是這樣的人只有自己呢?
皇室數年里唯一的一個皇子,無論以后如何,這個活著的皇長子生母她當定了!
“誰說你懷的是個皇子?!”
皇貴妃眼神如霜刀,冰寒無比,李才人只是面上帶著笑:
“孫太醫親口診斷,妾如何敢作假?”
皇貴妃看了一眼孫太醫,孫太醫忙躬身道:
“這個,才人,臣,臣只是討個口彩罷了……如今宮中子息單薄,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都是好事兒啊!”
孫太醫這話一出,李才人一時變了臉色:
“你說什么!你騙我!”
李才人掙扎著起來,撕住孫太醫的衣擺,牙齒更是咬的咯嘣作響:
“你騙我!你竟然騙我!!!”
她以為自己終于走運了一次!
孫太醫以袖掩面,避而不談,宣帝終于厲聲開口:
“夠了!李才人,如果你以為龍胎便是你的依仗,那朕今日便下旨,才人李氏,廢庶人,誅殺李氏滿門!宮女小桃,闔族流放三千里!”
宣帝說完,直接擺手讓春鴻料理了。
李庶人聽到這里,先是一愣,隨后笑了出來:
“庶人,入宮一載,我是庶人啦?哈哈,哈哈哈——”
“李庶人,她瘋了!”
李庶人被帶了下去,許嬪沒忍住道:
“那李庶人肚子里的龍胎怎么辦?”
宣帝沒有說話,只是冷冽的看了每個人一眼,這才叫她們散去。
等眾人離開,宣帝是最后一個走的,臨走前,宣帝本想要繞過屏風,去看一眼姜曦。
可在最后一刻,內心的愧疚終究讓他停下了腳步,他吩咐從杞:
“你便在這里守著,等玥妃醒了,見好了再來給朕復命。”
從杞立刻應是,喧鬧了一整日的飛瓊齋終于清靜下來,而華秋這時才發現了還在原地站著的茯苓。
“姜才人,你……”
華秋剛拍了拍茯苓的肩膀,茯苓便直接擦著柱子就要倒下,好懸被華秋扶著:
“嘶!好燙!從太醫,您快來瞧瞧姜才人,她起熱了!!!”
華秋大驚失色,方才若非姜才人極力為娘娘討回公道,只怕要將李庶人輕縱了過去!
從杞忙去給茯苓施了針,等茯苓睡下沒多久后,姜曦這才幽幽轉醒。
錦香將簾子放下,低聲道:
“娘娘,事已經辦妥了,李才人被貶為李庶人,圣上還說,還說您腹中之子,是皇長子呢。”
“呵,皇長子。”
姜曦扯了扯嘴角,死后的哀榮又有什么用?
“李庶人又是怎么回事兒?”
“奴婢瞧著,似乎是她自個犯了蠢,被人當槍使了。她那宮女還說起什么毒藥紅線牽,也不知道被李才人給了誰。”
“你真不知道?”
姜曦斜了一眼錦香,只覺得這丫頭出去了兩趟,性子都油滑了,錦香俏皮的吐了吐舌頭:
“奴婢猜,應當是皇貴妃。李庶人滿心以為自己懷了一個皇子,如今后宮無主,自是想要占了皇長子生母的位置。”
“難怪她敢這么鋌而走險……”
一切都對上了,皇貴妃中了毒,必定留不下孩子,而自己這邊她插不進手,只得親自上陣。
可惜,她的滿腔算計,最起碼為三方人手打了掩護。
恐怕,李才人到現在也不知道,皇貴妃的孩子……注定生不下來吧?
這闔宮之中,真正能誕下皇嗣的,從始至終,也不過只有她一個人罷了。
姜曦搖了搖頭,貪心不足蛇吞象,她行事這般急躁,落到如此下場,倒也不虧。
“你還疼嗎?”
姜曦冷不丁問了一句,錦香下意識摸了摸肘側,那里曾放了滿滿一瓶的血。
錦香滿不在乎的笑著搖了搖頭:
“奴婢無事,能為主子成事,奴婢……甘之如飴。”
姜曦看著錦香,久久難言,她從不在自己面前掩蓋她的野心勃勃,可偏偏卻又愿在自己面前俯首,讓人舍不得不用她。
“方才姜才人起熱昏厥,從太醫為姜才人試完開方,這會兒正在外頭侯著回話,主子可要一見?”
錦香這會兒還在回味將眾人,包括那位九五至尊把玩掌心的滋味,那種自骨髓迸濺出的興奮余韻不住的沖刷著她的大腦,不過她也未曾忘記正事。
“請小從太醫入內。”
從杞隔了一道屏風,給姜曦行了一禮:
“臣給娘娘請安。”
“小從太醫不必多禮,今日之事,讓你費心了。”
“急娘娘之所急,憂娘娘之所憂,乃臣本分。”
姜曦的聲音摻雜著沙啞與愉悅,透著一種慵懶的味道:
“小從太醫這醫者之心,可不純正。”
“臣的忠心純正,便夠了。”
從杞隔著屏風,看著那若隱若現的剪影,卻如同看著九天神女。
他想,他是瘋了,才會這么心甘情愿的為她犯下這等足以誅九族的欺君之事。
姜曦笑了笑:
“我從未懷疑過小從太醫的忠心。”
誰能想到,姜曦腹中龍胎為皇子的消息,也不過是這年輕太醫的一句話罷了。
“臣還要替一人謝過娘娘,謝娘娘妙言,救下他們一家的救命恩人!”
姜曦先是一怔,隨后這才道:
“你是說……周尚書?”
“不錯。臣之摯友,武將之子,可八年前因父親戰死家道中落,若非周尚書,只恐孤兒寡母無以成活。”
“不過區區小事罷了,倒是這等私底下的話,怎好讓人知曉。”
“周尚書對娘娘推崇備至,他們略有耳聞罷了。臣聽周尚書府上的幾個孩子說,那日,周尚書已經為他們謀劃了去路,幸而有娘娘駕臨,這才讓他們過了頭一個美滿的年。”
姜曦聽到這里,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如今的隨意一言,究竟代表著什么 。
當今天子的枕邊風,足以……為尋常百姓改天換地。
景和宮中,寧德妃和魏嬪沉默的坐在一處,魏嬪低聲道:
“娘娘,皇貴妃約莫是見紅了。前幾日,長寧宮宮人瞧見皇貴妃的衣裙不再送至浣紗坊清洗了。”
“再盯著。現下宮中只有她有孕,若她這一胎是個皇子,別說咱們,便是玥妃落得淑妃如今的下場已是輕的!”
寧德妃吹了吹浮起的茶葉,換了一個姿勢,讓云煙給自己捶另一條腿:
“李才人這個蠢貨,此番倒也是物盡其用了。若非她腹中只是一個公主,本宮還真有些舍不得。”
魏嬪愣了一下,這才磕巴道:
“娘娘是說,李才人她……”
寧德妃看了一眼魏嬪,淡淡道:
“事已成,你知道也無妨。以后,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你可要心里有數。”
寧德妃借此事敲打了一下魏嬪,魏嬪縮了縮脖子,點頭稱是。
忽而外頭傳來禁鞭的聲音,魏嬪連忙起身,笑著恭賀寧德妃:
“圣上逢玥妃落胎的不吉之事,卻來尋娘娘解憂,妾在此先恭喜娘娘了!妾先告退了!”
寧德妃心中高興,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語氣輕快的些許:
“你退下吧。”
如今宮中,玥妃小產,皇貴妃有孕,新人又不得圣心,倒是要讓自己重回輝煌了。
寧德妃如是想著,等聽到禁鞭聲在自己宮門口停下,面上笑意更濃,隨后便蓮步輕移,笑著迎上前:
“妾給圣上請安。”
“啪!”
宣帝一巴掌抽過去,寧德妃的身子直接偏了大半。
“誰允許你對她出手的!”
第88章 第88章
寧德妃臉上的笑意直接僵在臉上,她緩緩的站直了身子,靜靜的看向宣帝:
“圣上這是在怪妾了?”
“朕不該怪你嗎?朕可從未讓你對玥妃出手過!”
“為什么玥妃就不行?皇貴妃、純妃、鄭昭儀、呂婕妤,她們哪一個不是名門貴女?她們哪一個不比玥妃出身高貴?”
寧德妃只覺得臉頰生疼,連扯動嘴角的動作都疼的她心臟一抽一抽的疼。
宣帝一甩衣擺,坐了下來,聽了寧德妃的話,不由冷笑:
“聽起來你倒是對朕頗有怨氣了。”
“妾不敢。”
“跪下。”
宣帝聲音冷淡,寧德妃直直的跪了下去,宣帝捏起她的下巴,目光如刀,一寸寸的刮過寧德妃的面頰,時間的推移讓寧德妃方才的滿腹怨氣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牙齒都不由得顫的發抖。
“朕封你為德妃,便是要你注重自己的德行,若是哪日你德不配位,這德妃你也不必做了。你可記下?”
寧德妃想要點頭,可是卻被宣帝將下巴捏的生疼,她只得艱難道:
“妾,妾記下了。”
“玥妃正逢失子之痛,這一月你便在宮中為她的孩子抄經祈福吧。以后,不要再做多余的事!”
宣帝說完,便拂袖離去,寧德妃跪在地上,遲遲沒有起身。
云煙見娘娘遲遲沒有喚自己,心中有些擔心,遂走了進來,便見寧德妃正跪在地上,無聲的掩面而泣。
“娘娘!娘娘您快起來,地上涼,仔細傷著身子。”
寧德妃沒有說話,任由云煙將自己扶了起來,可卻一直呆呆愣愣的坐在原地。
云煙看到寧德妃臉上觸目驚心的巴掌印,頓時驚了一下,她默默將一杯熱茶放在了寧德妃的掌心時,寧德妃木楞的眼神這才轉動了幾下,活了過來。
“我悔了。”
“云煙,我悔了啊!”
云煙站在寧德妃的身側,歪了歪頭:
“娘娘,您怎么了?難道娘娘忘了,咱們以前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太監欺負的日子啦?
咱們現在已經過的很好很好了!不過……”
云煙看向寧德妃,笑了笑:
“不過,娘娘要是覺著累了,大不了,大不了咱們也學學淑妃娘娘!”
只是,前些年,淑妃明明位居妃位,每年卻為了吃藥連家底都存不住,可見沒有權勢,反而更易為人魚肉。
“學淑妃?圣上心里對淑妃有愧,自是愿意養著淑妃,可我呢?當初我救了圣上,圣上讓我選出宮還是留下。
是我貪圖榮華富貴,以為救命之恩可以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記,可卻不知郎心薄幸,他只想讓我做他的手中刀!”
寧德妃簌簌落淚,雙手顫抖,手中的茶碗砸在地上,迸濺出滾燙的茶水和碎末,可是寧德妃無暇他顧。
“你看看我這雙手,你看看我這雙手啊!那上面不知沾了多少嬰孩的鮮血!可是,可是這就是他給我的差事啊!
明明玥妃一開始也是和我一般,可為什么,為什么我陪了圣上八年,竟不及她一載?!”
寧德妃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燙的手背不由一顫:
“我手染鮮血,日夜不寧,從未睡過一個好覺,可到頭來,我又得到了什么?云煙,我……”
寧德妃想要說些什么,可是對上云煙那雙焦急又純凈的雙眼,她又沉默了。
她不能退,她若是退了,她宮中的宮人,追隨她的人又當如何?
她們的身家性命可都系于自己一身啊!
“去煮個雞蛋來給本宮滾一滾,也是本宮如今是妃位,不然這雞蛋都不好得。”
寧德妃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卻扯動了傷處,她不得不倒吸一口涼氣。
云煙有些擔心的看了一眼寧德妃,欲言又止,寧德妃看了她一眼,不耐道:
“還不快去!本宮不過是方才迷了心竅,這日子,還長著!”
云煙這才退去,卻不知她走后,寧德妃又呆坐了許久。
次日,飛瓊齋中,姜曦垂眸喝著養身補血的五紅湯,錦香也低聲稟報道:
“昨個得了娘娘的令,奴婢讓人去各處盯著,天剛黑的時候,圣上去了一趟德妃娘娘宮中,不過只停了一刻,便離開了。”
“德妃?”
姜曦呼吸微沉,看了錦香一眼道:
“你覺得圣上去她哪里做什么?”
“如今宮中,皇貴妃有孕,淑妃娘娘病重,許是……圣上要讓德妃娘娘好好管束后宮吧。”
“或許是,但是我覺得不止這件事。”
二人正說著話,華秋走了進來,稟報道:
“娘娘,方才德妃娘娘曉喻六宮,說,說要各宮主子為皇長子抄經祈福一月。”
錦香聞言,不由皺了皺眉:
“娘娘,只怕她來者不善。”
“她這是想要將我架在火上烤。”
姜曦冷冷一笑,且不說圣上那皇長子的殊榮便足夠讓所有人嫉妒,如今又是闔宮抄經,長此以往,只怕怨聲載道。
姜曦如是說著,卻忽而一頓:
“不過,德妃此前并不曾這般與我為惡,或者說……她不會這般明晃晃的針對于我。”
姜曦陷入沉思,順手將手中的空碗交給了華秋,這才輕輕道:
“除非,昨日發生了什么事,加重了她對我的惡意。”
姜曦與錦香對視一眼,錦香立刻道:
“奴婢再去探探。”
錦香離開了,華秋這時才有些擔憂道:
“娘娘,那抄經之事,咱們要如何應對?”
“這事兒我有法子。”
姜曦說著,又關切的看向華秋:
“倒是你,聽說昨日錦香在我跟前,你連夜照看了茯苓姐一夜,怎么白日還當著差事?”
“奴婢放心不下娘娘,只是,娘娘將錦香提到身邊,自有用意,奴婢只來瞧娘娘安好,也就是了。”
華秋輕輕的說著,姜曦無奈一笑:
“你有一顆琉璃心,可也切莫委屈了自己才是。若是華珠那妮子,這會兒早就來委屈巴巴訴苦了。”
姜曦拉著華秋的手,
華秋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奴婢不委屈,只是娘娘……”
華秋頓了頓,這才輕聲道:
“奴婢僭越了,只是以后,娘娘以后您能否不要,不要再這般傷害自己了?”
天知道,昨日華秋只進來瞧了一眼,就失去了渾身的力氣,整個人四肢發軟的癱坐在地上,為了不礙事,好容易才挪出去,緩了一個時辰才好。
她簡直無法想象,若是娘娘真的有失,那她又該何去何從?
娘娘是她入宮這么多年里的一束光,從微末到現在,她不曾忘記舊日光景,也更感念現在的美好歲月。
姜曦一時愕然,訕訕道:
“我以為你會怪我提拔了錦香。”
“奴婢不會怪主子,永遠不會。錦香得用是她的本事,若是她能讓娘娘成事,奴婢還要謝她。”
“倒也不必這般委屈你。”
姜曦擺了擺手:
“錦香在我這里得用歸得用,但卻也不能委屈你遭了算計還要去原諒。
不過這次的事兒還是你也辛苦了,一會兒你去庫房挑兩匹喜歡的料子裁衣裳穿。你正值桃李年華,宮女服著實老氣些。”
華秋微微一怔,隨后謝了恩,二人正說著話,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茯苓旋即走了進來,急急道:
“咳,曦妹,你還好嗎?”
茯苓站在屏風后,沒有近前,姜曦忙道:
“茯苓姐,你先過來。”
“我風寒未愈,便不過去了。”
茯苓又低咳了幾聲,隨后便聽到里頭衣料摩挲的聲音響起:
“茯苓姐不過來,那我便過去好了。”
“胡鬧!”
茯苓直接沖了進來,屏風都被她撞倒了半扇,隨后便看到姜曦坐在床邊,笑著看她。
茯苓只覺得鼻尖一軟:
“曦妹,都是我無用,要是我跟姜叔多學一學,或許,或許你的孩子也能保住。”
姜曦拉過茯苓的手,輕輕道:
“茯苓姐,別哭,這個孩子……或許是它未到該來的時候。”
“曦妹,你若是難過,就哭出來吧,你別,你別這般……我心疼啊。”
姜曦沒有說話,只是拿起枕邊的虎頭鞋,輕輕撫摸著:
“只可惜了這虎頭鞋。”
女娘的聲音低沉,許是失血的緣故,皮膚幾乎白的透明,整個人猶如一座易碎的琉璃。
茯苓不住垂淚,而門外,一片明黃的衣角也狼狽閃過。
姜曦看著茯苓泣不成聲的模樣,心里說了一句抱歉,可圣上的突然來臨,卻也是她攪動圣上愧疚的關鍵之機。
誰能想到,堂堂天子,有朝一日,竟然不敢去見一介宮妃?
陽春三月,春風送暖,姜曦坐了一個小月子,日日滋補湯藥吃著,可人卻還是分外清瘦。
這一月里,宣帝只來過寥寥數次,可卻賞賜如流水一般送入飛瓊齋中,倒是讓人看不懂他的想法。
與此同時,趙昭儀卻在一眾妃嬪之中拔得頭籌,還難得被宣帝賜封號為靜。
姜曦在得知這一消息時,只是譏諷的笑了一聲,明明圣上已經開始盤查七省公賬,屆時匯于京州,梁相一干人若是出手就是自投羅網,若是不出手,此事大白天下也必定要遭受重創,可圣上卻還是這么謹慎。
這么,喜歡用女娘和她的母家做擋箭牌,時時刻刻為自己保留著回旋的余地。
心計有余,卻是膽色不足。
只不過,圣上不愿來見她,她卻不能束手就擒。
寧德妃挖下的坑,現今已經過去了一月,雖然她未踏出宮門一步,可宮中的怨氣已經悄然醞釀,她不能不解了這個危局。
姜曦沉吟片刻,抬眼看了一眼梳妝臺,眼中飛快閃過一抹笑意:
“錦香,你來替我做一件事。”
第89章 第89章
錦香幾步上前,姜曦的手指輕輕拂過梳妝臺上的薔薇簪花,低聲道:
“花房近日的薔薇也開了,往乾安殿送上一些吧。”
錦香立刻領命應下,只是不由道:
“可娘娘,若是如此,豈不是讓圣上覺得娘娘您……隨意可欺?”
錦香看的分明,雖說圣上給了娘娘不少賞賜,可是她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姜曦聽了錦香這話,只笑了笑:
“你倒是知道這薔薇的內情。”
錦香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奴婢給娘娘辦差,自是要面面俱到。”
姜曦輕輕一笑,未曾計較,這事兒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圣上他那日一時情切,這才有了皇長子,可寧德妃所為他當真不知道嗎?
若是知道,他又怎會不知眾妃含怨抄經,非但不會為皇長子積累福報,反而會使皇長子,乃至我都要飽受其累。”
姜曦悠悠一嘆:
“錦香啊,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圣上不愿低頭,來迫我稱臣罷了。”
錦香瞠目結舌,她本以為那日圣上不顧一切的立下皇長子,是娘娘和她的大勝,可原本的愧疚也會在第一時間變成枷鎖!
圣上前往寧德妃宮中時,也才是娘娘失子的當日啊!
“可圣上明明,明明對娘娘一腔誠摯,怎么會這樣?”
錦香十分不解,姜曦垂眸笑了笑:
“男女之情,縱使相悅,也從不平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宣帝雖對這一概念并不明確,可他的潛意識并不會讓自己落入下風,沒有什么比借旁人之手,逼著自己有愧之人,對自己俯首稱臣更輕省的事。
他有這個能力與權利,是以只需要等姜曦再度伏首謝恩,獻上自己的赤誠忠心。
錦香一時覺得難以呼吸,突然明白為何自己在娘娘身邊從不會升起反抗之心。
“奴婢正要向娘娘回話,那日圣上去景和宮的事,有著落了。”
“說來聽聽。”
“那日,圣上在景和宮中與德妃娘娘說話,并無宮人在側,只是,等圣上走后,德妃娘娘身邊的云煙親自去膳房煮了兩個雞蛋。”
姜曦聽到這里,眉尖一動:
“圣上對德妃動手了?”
錦香沒有說話,顯然也是這么認為的,而姜曦也不由抿了抿唇:
“難怪,德妃憤怒到直接拉闔宮妃嬪下水。”
錦香沒有多言,倒是姜曦略一思量這事兒后,這才玩笑的抬頭看了錦香一眼:
“德妃素來謹慎,以前華秋手下的人可都插不進去,今個聽你說這話,倒像是被你扒了她的宮墻,瞧了個仔細似的。”
“娘娘說笑了,華秋姐姐手段干凈,只以利誘,奴婢不才,倒也略通些旁的手段。”
錦香低聲說著,可卻在觀察姜曦的面色,生怕惹得娘娘不喜。
姜曦牽起她的手,握緊:
“這回辛苦你了,此事本是我隨口吩咐,你卻是辦的這般漂亮,我已經讓華珠給你備了賞,總不能讓你白辛苦一場。”
“多謝娘娘!”
錦香就要跪地謝恩,卻被姜曦扶住:
“不必謝恩,這是你應得的。”
“以后,你也入內伺候吧。”
姜曦這話一出,錦香先愣了一下,激動的涌出了淚花:
“奴婢,奴婢真的可以,真的可以……”
姜曦好笑的看著她,認真的點了點頭:
“當然。本來,早該如此的。如今來的晚了一些,可不能讓你等急了才是。”
……
這日,宣帝被春鴻服侍著起身了,他一邊任由春鴻伺候洗漱,一邊道:
“今個是三月初五了?”
“回圣上,是三月初五了。”
春鴻起初還沒想起來是什么日子,可卻冷不防順著宣帝的目光看去,便見窗臺上擺著兩盆鮮紅奪目的薔薇盆景。
“今個,好似是玥妃娘娘出月子的日子。”
宣帝點了點頭:
“花房差事如今倒也是殷勤,賞。”
春鴻有些不解,但也依言做了。
數日后。
“娘娘,今日下了雨,便不去了吧?”
春雨如紛紛牛毛落入人間,錦香正要為姜曦披上了一件斗篷,可卻被姜曦擋住了:
“不必,就要這樣,才正好。正是今日落了雨,所以才更要去。”
姜曦理了理衣裳的褶皺,半見色雨花錦的儒衫上,蝶紋清晰生動,隨著動作間幾欲翩然振翅而非。
儒衫之下,是一襲孔雀藍織金錦長裙,可許是因為姜曦近日清瘦了的緣故,略有些空蕩。
一條昌榮色的披帛松松垮垮的繞在手臂上,各墜著兩顆碩大的珍珠沉沉垂下,姜曦撐著傘,徑自朝外而去:
“走吧。”
御花園中,細雨霏霏,薔薇初綻,枝頭才見新綠,故人舊顏,卻已非昨日之人。
清風拂過,錦帶披帛隨風飄起,姜曦只嗅到一股帶著樹葉與淡淡花香的清新氣息。
雨細細密密的落在傘面上,匯成顆顆水珠滴答落下,姜曦看著這座隔了一冬,重又熱鬧起來的薔薇流瀑,站了許久,連衣擺都有些濕了,她這才輕輕道:
“回宮吧。”
不遠處的華秋和錦香正要上前,只見遠處傳來一道響亮的禁鞭聲。
“卿卿怎么在此處?”
春鴻給宣帝撐著傘,宣帝徐步而來,姜曦愣愣的看著宣帝,手中的油紙傘隨之墜地,她幾步急奔過去,緊緊抱著宣帝,什么都沒有說,卻又似什么都說了。
宣帝見過的姜曦從來都是克制謹慎的,何曾見過她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直白的投懷送抱。
可偏偏,懷中女娘的身軀顫抖著,輕薄的衣料下,肌膚冰涼如玉,宣帝連忙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姜曦的肩上:
“下著雨怎么也不穿厚一些,手這么涼,你身邊的宮人是做什么的?”
姜曦將臉埋在宣帝懷里,啞聲開口:
“妾想在這里站站,不怪她們的。”
宣帝默了默,聲音不由自主的柔了下來,他直接一個彎腰,將姜曦抱起:
“輕了。”
姜曦沒有說話,只是抬眸看著宣帝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長長的,攏了一層霧氣的睫毛。
她不信自己這幾日常來此地圣上不知道,可若問及原因,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妾輕了,圣上抱著也就沒有那么累了。”
姜曦松松抓著宣帝的衣襟,倒不似曾經在行宮的羞怯緊張,反而多了些游刃有余。
“胡說!便是兩個卿卿朕也可以抱得動。”
“只是抱得動,又不是抱著不累。”
宣帝沉默了一下,忽而一笑:
“早在見到卿卿的第一眼,朕便想這么做了,如今,倒是圓了朕當初的夢。”
姜曦勾著宣帝的脖頸,微一用力,迫得宣帝低下頭,這才在宣帝耳邊道:
“那圣上,這是在說,您對妾……一見鐘情了?”
宣帝失笑,卻沒有開口,只是加快了腳步,春鴻兩條腿都掄冒煙了,這才追了上去。
等到了飛瓊齋,二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了水汽,姜曦輕巧的從宣帝懷中掙脫,看著宣帝狼狽的模樣,揶揄道:
“圣上,瞧瞧您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方才下地干了一日的農活呢!”
宣帝這會兒發絲被雨水黏在臉上,因為走的快,整個人還蒸騰著熱氣,一聽姜曦這話,不由斜睨了她一眼:
“朕這是為了誰?小沒良心的!”
“那妾可不管,況且,方才圣上還沒有回答妾的問題呢。”
姜曦原本微涼的身軀已經變得溫熱,她依偎進宣帝的懷中,撒嬌的貓兒似的,這讓原本不知該如何面對姜曦的宣帝心弦一松,卻也變得自在起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宣帝一邊解了濕衣裳,一邊挑眉道。
“不如何,妾又能如何,如今能瞧見圣上,已是妾莫大的福分了。”
“朕怎么聽著卿卿這話帶著酸味兒呢?”
“妾才沒有。”
“卿卿莫不是吃味朕寵愛的趙昭儀?”
“人家現在可是靜昭儀,還是圣上欽賜的封號呢!”
宣帝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攬著姜曦,擁著她緊貼著自己的不著寸縷的胸膛:
“卿卿這還不是不醋?朕都不記得的事兒,卿卿還記著。”
“圣上當真不記得?”
宣帝直接攬住姜曦的腰,看著姜曦的眼睛,深情款款:
“朕看到卿卿,便什么都忘了,只記得卿卿了。”
姜曦別過臉去,宣帝方執起姜曦的手,輕聲道:
“卿卿下次若是想朕,只管來乾安殿和勤政殿也就是了,朕特許卿卿無詔入內。”
姜曦的睫毛顫了一下,她掙扎著想要從宣帝的掌中掙出,但卻沒有掙開,只低語道:
“若是圣上無心見妾,妾便是走到圣上面前又如何?”
“你啊,這性子太倔了。”
宣帝揉捏著姜曦的手,抬手就要去解姜曦的衣帶,姜曦連忙急呼:
“圣上不可!”
宣帝揚眉看了姜曦一眼,姜曦紅著臉,磕磕絆絆道:
“白,白日宣淫,不不妥。”
宣帝樂了:
“卿卿想哪兒去了?這濕衣裳卿卿要一直穿下去嗎?”
姜曦一時臉頰爆紅,就要轉身跑走,可卻被宣帝直接一帶,再度投懷送抱。
“讓卿卿好等,是朕的不是,便罰朕服侍卿卿寬衣可好?”
姜曦臉紅若霞,只微微頷首,宣帝垂眸一邊解開了女娘的衣帶,一邊在姜曦耳邊如若呢喃般道:
“朕沒有保護好咱們的孩子,朕以為……卿卿會怪朕。”
聰明人之間,并不需要明示,早在宣帝看到姜曦的暗示時,他便已經明白了一切。
可彼時的宣帝卻并未第一時間去見姜曦,他要等一等,等到合適的時間出面,方可事半功倍。
姜曦沉默了一下,這才道:
“孩子的事,妾為人母,圣上亦為人父,妾私心想著,圣上也該與妾一樣的心痛,妾如何能再責怪圣上?
李庶人狂悖貪心,這才有此一事,妾雖失子,可也不會怪錯了人。”
姜曦的聲音,如同涓涓細流淌過宣帝的心田,宣帝不由得心底大松了一口氣,一時看著姜曦的目光也變得更加和善。
等二人換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后,姜曦看著宣帝,欲言又止,宣帝這會兒心頭巨石落地,心情不錯:
“卿卿這是怎么了?若有話,卿卿不妨直言。”
“這……圣上,這時候該是妾為咱們的孩兒抄寫經文的時間了。咱們的孩兒雖然托胎在妾的腹中不過短短數月,可妾也盼他能往長樂之地,故而日日焚香抄經。”
“卿卿才傷了身子,不必這般辛勞。朕也心痛于皇長子的早逝,只是皇長子的經文不止卿卿在抄,另有宮中諸人。
若是只要足夠誠心,就可令逝者早等極樂,咱們的孩兒此刻也在極樂世界中,歡快玩耍呢。”
宣帝握著姜曦的手,如是說著,可姜曦聞言,想了想,不由露出幾分苦惱的模樣:
“圣上說起此事,妾也有一事想求圣上幫忙。”
“卿卿但說無妨。”
姜曦看了宣帝一眼,輕聲開口:
“德妃娘娘讓姐妹們抄經之事,妾也略有所聞。姐妹們待妾和妾的孩子這般誠摯,妾實在不知該如何感謝她們,圣上不妨為妾出個主意?”
姜曦不等宣帝開口,便兀自繼續道:
“不過,妾最該感謝的是圣上,妾與姐妹們不過萍水相逢,可姐妹們卻在春寒料峭之際,日日為咱們的孩兒抄經,也是因為皇兒有圣上的血脈。
她們侍君如此虔誠,妾想著,可否給她們求一二恩典?”
姜曦說到這里,宣帝不由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動:
“卿卿說的不錯,她們……是該賞賜。此事,朕要好生斟酌一番。”
宣帝隨后笑著看向姜曦:
“卿卿這心里,倒是塞滿了其他人,也不知朕能排到什么位置?”
“圣上!”
姜曦嗔了一聲,宣帝大笑出聲,隨后帝妃二人合抄了一卷經書,宣帝這才起身離去。
等宣帝走后,姜曦將華秋將這卷經書供奉佛前,擇日再燒給皇長子。
與此同時,錦香冥思苦想片刻,不由悄聲問姜曦:
“娘娘怎么還替旁人求恩典,若是圣上不愿,那豈不是……”
“圣上怎么會不愿?況且,誰又說我是替諸妃求的恩典?”
錦香難得眼中閃過茫然,姜曦只是短促的彎了一下唇:
“皇貴妃即將臨盆,朝中貪污大案即將揭曉,而圣上只需借此機會,略施恩典,便會將所有后宮妃嬪的母家擰成一股繩,她們的家族、姻親等等,會凝成一張砍不破的網,砥礪拱衛皇室。
而我所求之恩典,最終恐怕會落入妃嬪們的家族之中。”
錦香瞠目結舌,姜曦笑笑繼續道:
“我啊,不過是急圣上之所急,憂圣上之所憂,順便,借圣上之手,平后宮之怨罷了。”
這一解,比圣上如今突然抬舉靜昭儀要高明的多,圣上又豈能不知?
而此前……圣上所缺少的借口,自己也在這一刻為他補上。
圣上又怎么會不愿意?
翌日,宣帝直接下了一道明旨,褒揚后宮諸妃母家教女有方,奉御忠心,有淑敏之行,肅恭之儀,特賜御筆親書“淑媛名門”金匾、族中兄弟于吏部評優者皆晉一級,賞賜若干。
除此之外,宣帝更給了后妃們三日后,可以詔見親眷的恩榮。
這個消息很快便如同一陣風傳刮遍了整個后宮,等到姜曦去往煙海樓尋書的時候,一路遇到在御花園賞花的妃嬪們,紛紛喜笑顏開的上前行禮問安:
“妾都聽說了,多虧了娘娘,妾的兄長有了更好的出路!”
“妾入宮已經八年了,妾的父親官職低,一直未能得見爹娘,今日妾在此多謝娘娘直言!”
“……”
去往煙海樓的短短一程路,姜曦眼前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面頭一次都帶著同樣的感激與激動。
這一回,原本滿是怨氣的后宮一下子變得清朗起來。
景和宮中,寧德妃將桌上的茶碗狠狠的砸在地上:
“圣上又向著她!”
第90章 第90章
宣帝的賞賜一下,宮中妃嬪對于姜曦的風評一下子達到了頂峰,甚至不需如寧德妃那般下令,她們便又親自自發的為皇長子抄寫了一月的經書。
以至于,這一月里,歸心殿內香火與焚經不止,煙氣裊裊,遠傳數殿。
姜曦扶著華秋的手,前來歸心殿中,為皇長子上了一炷香,并燒了一篇經文。
“咳咳……”
姜曦被煙氣熏的不由得紅了眼眶,輕咳幾聲,華秋忙要用扇子扇一扇,卻被姜曦制止:
“不必了,或許,真是那孩子泉下有知呢?”
姜曦靜靜的看著經文被焚燒殆盡,這才緩緩走出歸心殿,一路上,又遇到幾位妃嬪,她們捧著厚厚的經文,看到姜曦立刻滿懷虔誠的行禮問安。
等她們遠去,華秋這才不由笑道:
“奴婢瞧著,娘娘如今倒成了后宮第一得人心之人了。”
“她們謝我,是因利而謝,來日若是有人給了她們更大的利益,誰又知道會是什么樣子?”
姜曦搖了搖頭,微紅著眼眶回到了飛瓊齋,卻不想一進門,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圣上?您怎么來了?”
姜曦一進門,宣帝便抬頭看去,等嗅到了姜曦身上的香火味兒,宣帝身子不由一頓,隨后這才走過去攔住姜曦行禮的動作,輕柔道:
“卿卿是去看我們的孩兒了嗎?”
姜曦輕輕點了點頭,無需多說,那通紅的眼眶便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宣帝嘆了一口氣,攬著姜曦的肩膀,讓她和自己坐在一處。
“算算時間,再過些日子,也還是皇長子的百日祭了,卿卿可有什么想法?”
姜曦聽了宣帝這話,手指不由輕顫兩下,她不信這是圣上突如其來的想法,這會兒姜曦只是想了想,道:
“按著百日祭的規矩,也是生人過世,百日而祭,皇長子雖得圣上垂憐,但妾萬不敢再多生波折,只盼那日圣上能與妾一同前去,小祭一番即可。”
“卿卿此言差矣,朕金口玉言,咱們的孩兒乃是皇長子,他的百日祭如何能草草而過?屆時怕不是要讓人看低了皇室,看低了皇長子,也看低了卿卿才是。”
宣帝抓著姜曦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一拍:
“依朕看,皇長子的百日祭,當大辦!”
姜曦唇角的笑容微微僵住,她垂眸道:
“妾以為此事恐有些不妥,皇貴妃娘娘即將臨盆,屆時宮中喜事與白事沖撞,豈非不妥?況且……”
姜曦輕輕靠在宣帝的肩膀上:
“況且,皇長子只怕也不想看到那么多的生人吧?”
宣帝聞聽此言,不由得默了默,這才道:
“旁人都只怕朕給的榮耀臉面不夠,偏卿卿總是推拒,朕真不知還如何疼你吧!”
姜曦聽了宣帝這話,知道他許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隨后這才喃喃低語:
“妾能侍奉君側,已是莫大的榮幸,豈能再奢求旁的?”
宣帝重重的攥緊了姜曦的手,隨后這才笑著道:
“對了,朕今日來,可是有好消息要告訴卿卿!七省巡撫將賬冊呈交宮中,已由戶部詳查。
聽聞卿卿的兄長姜自玉頗通算經,便將其借調知戶部,聽周尚書說,此番姜自玉功勞匪淺,待此案查清,朕當有重賞!”
姜曦先是一怔,隨后這才展顏一笑:
“三兄能幫到圣上就是他的福分了,圣上可不能這么說,否則只恐要讓人說圣上任人唯親了。”
“任人唯親?朕倒是想不任人唯親,可是朝中有多少人不曾相互勾結?!”
宣帝聽到這里,不知想起什么,一時怒從心起:
“從朕開始調查此案之時,便多有阻撓,若非是秋蓬腦子活,即便去取公賬,也是一省數人同去,兵分數路,這些公賬,說不得還真取不出來!
新盤出來的賬冊朕也不是沒有看過,只一年的兩稅,國庫便有三千余萬兩銀子入庫,六部調度中,每年戶部便有一千萬余兩去向不明!
但朕抄了郭品余的家,也才抄了七百萬兩啊!八年里,便戶部就有八千萬兩的貪墨,其余幾部又有多少干凈?”
郭品余一人便貪墨了這樣多的銀子,而周尚書對此竟能一無所覺,這豈是郭品余一人能辦到的?
“只可惜,郭品余當日便已被判斬立決,否則朕定要撬開他的口!”
宣帝恨恨的說著,倒是有些明白為何當初他賜死郭品余時,梁相竟然沒有力保!
只怕那時,梁相便已經防了自己一手!
“郭品余雖死,可那些銀子卻不能憑空消失,圣上倒是不妨請人從當初為郭品余求情之人身上入手,或許會有所收獲呢。”
姜曦這話一出,宣帝掙扎了一下,含糊道:
“君污臣子,不成體統。”
姜曦聞言都愣了,隨后不由一笑:
“圣上想哪里去了,妾豈是要讓圣上去隨意污蔑旁人,只是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圣上或許可以從此調查一二,無論是衣食起居,還是銀錢收入,總是有跡可循的。”
宣帝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手中可用之人不多,他微微垂眸,敲了敲膝蓋,看向姜曦:
“卿卿此法不錯,只是茲事體大,只怕不會輕易有人愿意。”
姜曦隨即起身一禮:
“妾聽聞,二兄腹有謀略,更擅查痕追蹤之術,若是圣上有意,可派二兄前去調查此事。”
“這時候,卿卿倒不怕旁人說朕任人唯親了?”
宣帝笑了笑,沒有說應,也沒有說不應,姜曦卻認真的看著宣帝:
“那便不讓人知道二兄為圣上做了什么不就成了?”
宣帝一忽愣住,姜曦抿唇道:
“明查不如暗訪,妾也是聽聞圣上此番調查艱辛,這才有此一念。”
宣帝聽到這里,卻不由得陷入沉思,姜曦遂緩緩道:
“況且,如今賬冊的調查雖已近尾聲,可這中空的銀兩卻不知去處,若是能雙管齊
下,或許有事倍功半之效。”
姜曦的聲音很穩,沒有打擾宣帝的思考,只是等到最后,她才輕輕一笑:
“不過,這只是妾淺薄之見,隨意說來,倒是讓圣上勞心了。”
宣帝回過神,笑著道:
“卿卿所言,皆是真知灼識,若是卿卿是男兒身,朕定是要拜卿卿為相。”
“圣上不覺妾不知天高地厚就好。”
姜曦垂下頭,面頰微紅,宣帝揉捏著姜曦的手背,看著姜曦的目光漸漸變得幽深,他環住姜曦,耳語道:
“卿卿,今夜等朕。”
姜曦身子一僵,輕輕點頭,宣帝這才笑著離去。
等宣帝走后,姜曦這才吐出一口濁氣,袖中的手捏的發白,眼中這才閃過一絲冷色。
若是她方才不曾猜錯,圣上只怕是要借皇長子的百日祭,引梁相出手!
錦香疾步走了進來,見姜曦面色不好,忙緩下腳步:
“娘娘。”
姜曦微松了眉眼:
“發生什么事兒了?”
“回娘娘,皇貴妃今日召見親眷了。”
“哦?梁夫人已故,梁相只有幾位妾室,她詔的是梁家的哪位夫人?”
“是,德安侯夫人。”
錦香這話一出,姜曦不由微微錯愕:
“德安侯夫人?難道,德安侯府攀上梁家了?”
姜曦想起這件事,還覺得不解,夢中,自己是去歲被德安侯府送至回京便被委以重任的左僉都御史府上做了續弦。
而現在,總不能是那個原本被送至儀郡王府上為側妃的假千金被嫁了過去吧?
姜曦故作不經意的問道:
“那位德安侯夫人孤身一人前來?”
“奴婢聽說,德安侯府的小姐也來了。”
錦香看了一眼姜曦,悄聲道:
“聽給德安侯夫人抬轎的小太監說,德安侯夫人似乎想要德安侯小姐……入宮侍奉君上。”
姜曦:“……”
她倒是對每個女兒一如既往的冷待,只滿心盤算著怎么怎么把她們扒皮割肉,連骨頭都稱了賣了。
姜曦不由得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這張臉,與她有著幾乎天生無法被忽視的血緣關系。
但這一次,她不想和德安侯府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長寧宮中,皇貴妃和德安侯夫人正坐在桌前喝著茶水,周琳瑯規規矩矩的坐在一旁,看著點心心里流口水。
這可是宮里的點心,這位還是皇貴妃,這點心味道能差了嗎?
只可惜她這娘可不會跟她媽一樣,看到好吃的先給自家閨女劃拉一個。
“周家妹妹在這兒坐也無趣,不若去御花園轉轉?”
皇貴妃見到德安侯夫人帶人過來,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過看在德安侯夫人為娘盡心操辦婚事的份上,她倒是可以給周琳瑯一個機會。
周琳瑯倒是不想動,可奈何德安侯夫人一個眼刀子飛過來,她要是不起來,只怕回去就得去卷了包袱被送去廟里了。
周琳瑯慢吞吞的離開了長寧宮,而德安侯夫人和皇貴妃這才客套起來:
“臣婦這個女兒,生性備懶,若是能在娘娘身邊伺候,得娘娘一二教導,便是我周家之福了。”
皇貴妃沒有接話,只是抿了口茶水:
“聽聞德安侯世子入了御林軍,不知近日如何?”
“托相爺的福,隨兒這幾日瞧著人都精神了,臣婦不好親自上門道謝,只好在娘娘這里先行謝過了。”
德安侯夫人笑吟吟的說著,皇貴妃微微頷首:
“那也是令郎爭氣,有后福呢。”
德安侯夫人聽了,笑的見牙不見眼,隨后又和皇貴妃說了一會兒話,皇貴妃這才取出一粒蠟丸:
“后宮不可與前朝互通,本宮在宮中著實不便,不知此物夫人可否替本宮交給爹爹?”
皇貴妃目光沉沉的看著德安侯夫人,她這一招,乃是險招,可德安侯夫人為她娘操辦了那么久的喪事,也可見誠心。
況且,蠟丸密信之中,乃是她梁家暗語。
玥妃,李才人靠不住,但自己這個孩子……她無論如何也要生下來!
皇貴妃撫摸著自己那碩大的腹部,下面并非尋常婦人的光潤飽滿,而是綿軟如云,空空如也。
德安侯夫人表情一僵,看著那蠟丸不由吶吶道:
“臣婦,臣婦不知如何將之帶出去……”
德安侯夫人不由得心臟巨顫,宮里不是不許妃嬪通信,可是為何皇貴妃突然要行此事?
德安侯夫人雖然貪婪,可也有些怕事,這會兒倒是沒敢接過去,皇貴妃只是將蠟丸在掌心掂了掂:
“吞下去。”
“什么!娘娘,這蠟丸如此之大,臣婦,臣婦如何能吞下去?”
“夫人只有令郎一個愛子,也不想什么時候聽聞令郎操練有失,出了什么岔子吧?”
皇貴妃冷笑的看著德安侯夫人,只想拿好處,不想擔責?
由不得她!
“娘娘,娘娘,求您饒小兒一命!”
皇貴妃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德安侯夫人哭的涕淚橫流,這才捏了那枚蠟丸,放在德安侯夫人的眼前。
德安侯夫人沉沉的吸了一口氣,隨后一閉眼,將那蠟丸送入口中。
可素日吞金咽玉,吃的精細的德安侯夫人哪里吃過這等東西,一時被熏得流淚,一時又被噎得翻白眼。
等德安侯夫人好容易將蠟丸吞下后,皇貴妃這才讓朝月扶起德安侯夫人,含笑道:
“夫人早這般不就好了?朝月,伺候夫人洗漱。”
德安侯夫人大氣都不敢喘,以為是好事兒,結果反而落得這般下場,她一個字也不敢說。
與此同時,周琳瑯跟著明思沿著宮道慢悠悠的走著,忽而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直接瞪圓了一雙眼:
“蛇,蛇,有蛇啊!”
周琳瑯直接撒丫子就跑,冷不丁看到一個開著的宮門,她慌不擇路的沖了進去。
姜曦聽到動靜,放下了手中的書卷:
“什么事?”
“回娘娘,是德安侯小姐遇蛇受驚,闖了進來。”
“讓她進來。”
姜曦本暫時不想見德安侯夫人,可這周琳瑯,她倒是想看看。
她,到底是爹娘的親生女兒。
周琳瑯自幼怕蛇,這會兒在朱華宮站定后,她心臟猶在巨跳,只是隨后她就反應過來:
她闖禍了!
聽說宮里犯了錯可是要受罰的,她不會被人打死吧?
嗚嗚嗚,皇宮好可怕,以后再也不來了!
“小姐,我們娘娘有請。”
華秋含笑走了過來,周琳瑯一個哆嗦,顫顫巍巍道:
“敢問,敢問尊家娘娘是……”
“這里是朱華宮,我家娘娘是玥妃娘娘。”
華秋語氣溫和的說著,周琳瑯直接呆住了,腦子里一個土撥鼠尖叫。
玥妃!
那不是女帝為妃時的前期封號嗎!
要知道,曾經有人復盤過,女帝繼位前的大部分局都是在玥妃時期部下。
未來天下第一兵馬大將軍是她兄長,讓朝臣聞風喪膽的烏衣指揮使是她兄長,可以說,沒有這兩位女帝的登基也不會這么順利!
據野史所言,女帝初有孕卻傷了一子,心中激憤之余,與今上一拍即合,成立烏衣使。
烏衣使,黑衣人,他們是見不得光的一群人,
可就是這些人,直接將朝臣查了個底朝天。
說句不好聽的,要是被他們盯上,連你每天穿什么顏色的底褲圣上都能知道!
而在女帝手中,烏衣使甚至可以遍布各國,以至于他國皇室人人自危。
畢竟,他們也不想自己的皇室秘聞被大淵發行的各國都是,是以紛紛耗費巨款來買斷,直接肥了大淵的國庫,為大淵的鼎盛奠定了深厚基礎。
后世稱其,首位挖掘緋聞黃金的女人!
周琳瑯腦子懵了一下,指著自己道:
“我,我嗎?玥妃娘娘要見我嗎?”
華秋雖然覺得這位德安侯小姐腦子看著有些不靈光,可見她滿眼只有震驚與激動,當下態度更加溫和:
“是的,娘娘要見小姐。”
周琳瑯立刻挺直了腰板,理了理衣裳,壓抑激動,故作云淡風輕道:
“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