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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欺騙

    ◎她的謊言◎

    千岱蘭心想完蛋了,遇到精神狀態不太妙的人了。

    這些人不會是從六院跑出來的吧?

    她沉默著后退一步,看到車里的人笑了。

    他看起來身體不是很好,笑的時候也是蒼白的,像被雨水泡皺的花,盡管風姿猶存,但下一刻就會突然壞掉。

    “似乎嚇到你了,抱歉,我沒有惡意,相反,我還要道歉,”男人緩聲說,“為我沒有禮貌的小侄女向你道歉。”

    千岱蘭想,大晚上黑燈瞎火的,你找這倆一抹黑的大漢堵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似乎也不太禮貌。

    她觀察力強,注意到男人脖子里有閃閃的東西,瞧著像是一個銀色的十字架。

    信教的?

    什么教?

    “什么小侄女?你小侄女是誰?”千岱蘭繼續逼問,“你叫什么?”

    “Ami,梁艾米,”他緩緩說,“我叫梁亦楨。”

    千岱蘭留意到這個男人的語速的確很緩慢,但又不是那種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噠的慢——他很像不怎么說普通話的人,似乎需要足夠的時間去思考措辭。

    空降來的梁艾米啊。

    千岱蘭記起了linda的提醒,說梁艾米的叔叔是JW的一個大股東。

    JW于1985年在廈門創建,千禧年前后,創始人又陸續創建了兩個個子品牌,正式建立起JW集團,主打中低端市場;03年,有一英國華裔給了JW大量投資,資金雄厚,JW得以發展迅速。

    千岱蘭感覺就是車里的這個人了。

    那個神秘的英國華裔。

    因為他的普通話確實說得有一股子ABC的味——哦不,英國華裔,應該說是BBC。

    “我今天中午才知道艾米任性做的事,”梁亦楨說,“非常抱歉,我已經批評過她。”

    千岱蘭說:“然后呢?”

    ——《流星花園》里都講了,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做什么?

    “然后,”梁亦楨說,“我想請你吃飯,然后商議——你在打電話嗎?”

    “是啊,”千岱蘭理直氣壯,“怎么了?”

    確定對方不是Beck找來的流氓后,千岱蘭也不再遮掩手機。

    她確定,這樣的人不會因為這種小事來怎么她,否則也太有失風度了。

    梁亦楨問:“給葉洗硯嗎?”

    “是我朋友葉洗硯,”千岱蘭還記恨著那句’金屋藏嬌’,無論對方是真的中文不好、還是故意的——這個詞,在現代中,被賦予了太多貶義,聽起來像是包養,她對這點很敏感,甚至厭煩,“怎么了?”

    狐假虎威、借葉洗硯的權力謀好處是一回事。

    被一個陌生人當作被包養的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沒什么……”梁亦楨說,“你先同他講電話吧,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能一起吃晚飯,好好聊聊這件事。”

    千岱蘭想問他是不是還沒有搞清楚時差。

    在公司沒有加班的情況下,哪里的大好人在晚上九點、十點吃晚飯呢?

    酒精讓她現在比較暴躁,她自若地將手機放在耳旁,聽到葉洗硯的呼吸聲,后者背景音嘈雜,隱約能聽到男人的笑聲、談話聲、還有餐碟、杯子碰撞聲。

    他一直在聽。

    千岱蘭叫:“哥哥。”

    “嗯,”葉洗硯說,“別答應,將手機給他。”

    千岱蘭舍不得,她背過身,捂著手機,小聲:“萬一他搶了我的手機就走,怎么辦?”

    “是有點傷腦筋,”葉洗硯笑了,停了幾秒鐘,他說,“我馬上過去,別擔心。”

    千岱蘭說:“不要了,我還是把手機——”

    “沒關系,”葉洗硯說,“很快。”

    通話結束,千岱蘭看向梁亦楨,搖頭。

    “我不能和你去吃飯,”她說,“大晚上的,太危險了。”

    梁亦楨沒勉強,只聽咔吧一聲,他的車門緩緩打開,千岱蘭從黑暗中看到車內后排的情況——和普通的車子不同,后排只訂了可供一人坐的座椅,而梁亦楨所坐的,竟然是一個輪椅。

    腿上搭著一張駝色的羊絨毯子,大約是怕風。

    那輪椅的金屬銀和黑,在暗處頗為惹眼。

    這一瞬間,千岱蘭感覺自己好像曾經見過這個男人。

    但想不起來了。

    她每天見過的人太多太多了。

    “我不能正常行走,”梁亦楨說,“應當不會對千小姐造成什么危險。”

    千岱蘭看了看守在車旁的兩個男人,心想這倆男的又不是太監,哪里來的沒有危險。

    你當我傻,你只是腿腳不好,但腿腳不好的很多男人,第三條腿未必不好。

    梁亦楨也沒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的手機在此時響起;他接通后,語氣嚴厲地說了幾句。

    千岱蘭只聽到他稱對方Ami。

    結束通話后,輕輕關上車門;梁亦楨不再堅持請千岱蘭吃飯,只是和她聊天,隨意地聊她在JW的工作,對方態度雖然懇切,但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千岱蘭不可能不遷怒他,只是冷冷淡淡敷敷衍衍地聊著,好不容易堅持到十五分鐘后——

    葉洗硯來了。

    他身上的酒精味很重,應當喝了不少酒,千岱蘭有點擔心。

    顯然易見,他們早就是舊相識,認識,不熟的相識。

    這么杵風中談話顯然沒有風度,最終,千岱蘭還是坐上葉洗硯的車,一同去附近的一家餐廳。

    她擔憂地問葉洗硯:“你還行嗎?”

    “應該挺行,”這樣說著,葉洗硯揉著額頭,似乎醉了,“……抱歉,我今天喝多了。”

    千岱蘭不知他為什么道歉,她更想道歉,說自己給他惹麻煩了,剛開口,又聽他低聲說:“其實,今晚我該送一送你。”

    她認為沒什么好送的,她是回去上學,又不是扛槍上戰場。

    只是今晚,醉酒后的葉洗硯看起來比平常要更平易近人一些。頭發并非慣常的那種一絲不茍,微微凌亂,襯衫的領口也比平常更大一些,大約是喝酒后熱了,露出的鎖骨都是一種緋紅。

    看起來很好騎。

    因為疲倦工作,此刻他擁有比平時冷靜理智時不同的風味,千岱蘭無意識地窺見他的松懈,下意識覺葉洗硯很適合一點意亂情迷,就像之前那次醉酒后的意外——打住。

    她不愿在分別時候還只能聯想到這些。

    盡管她的確想過坐在他手臂上。

    太不合時宜了。

    這些突然冒出的念頭,就像兩個人的身份一樣不合時宜。

    千岱蘭忽然有點希望他不是前男友的哥哥,這樣就能更無顧慮地向他靠近;

    可去掉這個前提,他們現在距離最近的交際,或許只會是搭乘同一個航班,葉洗硯躺在頭等艙柔軟的位子上休息,而千岱蘭在打折特價經濟艙上請左邊和更左邊的客人起來一下,她需要穿過狹窄的空隙去衛生間解決一下問題。

    “別擔心,”葉洗硯說,“我和他談談。”

    千岱蘭想說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倘若出口,又要同他解釋自己真正擔心的東西。

    有時候,過度的直白會傷害曖昧不清的友誼,語言是降維的,把瞬息多變、復雜糾纏的感情壓縮成薄薄、片面的聲音——伶牙俐齒的她突然開不了口。

    餐廳中,三個人都沒怎么吃東西,千岱蘭不知自己是該譴責食物浪費,還是批評這里昂貴的菜單;只從他們的話語中提煉出各自的意思。

    梁亦楨的話印證了千岱蘭的猜想,那個店長的位置,原本有極大概率落在千岱蘭頭上,因為她業績優秀,副店長做得也不錯,不僅有麥怡的推薦,還有田嘉回投桃報李的運作。

    梁艾米空降到這里,自然是先想辦法剔除掉千岱蘭——這個強有力的、險些成功的競爭者。

    即使千岱蘭的學歷過關,她也會暗中逼千岱蘭主動離職或申請去其他店。

    所謂不進則退,梁艾米對千岱蘭也有忌憚,忌憚她會威脅到自己的職位。

    畢竟千岱蘭真有實力,也有小小的、積累下的人脈。

    資本家么,想辭退某個員工,為了減少離職賠償,大多都是用此類方法,降薪、安排不合理的工作,逼得員工主動提離職,這樣就能剩下一大筆賠償金。

    千岱蘭明白這點。

    大約梁亦楨聽到了些什么,譬如田嘉回至今深信不疑的“千岱蘭是葉洗硯女朋友”,才會主動來找她道歉。

    以及——

    “我可以讓你去深圳,”梁亦楨說,“下半年,JW在深圳華潤中心的旗艦店將升級后重新開業,還缺一名副店長。”

    葉洗硯沒說話,他微微側臉,看千岱蘭,等她的答案。

    “抱歉,”千岱蘭微笑著拒絕,“我已經有其他打算了。”

    ……

    飯畢,送千岱蘭回家,葉洗硯讓楊全把車停在巷子口外的路上,自己下車,步行送千岱蘭回去。

    月亮明晃晃地高升,藥店的老板探頭看外面的賓利,心中納罕,最近有錢人們都怎么了?怎么都喜歡這個車,怎么還都喜歡停這邊?

    月下,葉洗硯問:“為什么不選擇接受?”

    “因為沒意思,”千岱蘭放松地說,“我明白了,在這種地方打工,一句學歷不符就能讓我前功盡棄;給人打工永遠都不可能暴富,我再努力,也只會鼓了老板的錢包——不是說努力工作沒高薪,而是這種高薪……不能滿足我,也太依賴于老板了。現在JW挺風光,未來未必還能繼續風風光光。風水輪流轉,我看書,發現很多八九十年代的奢侈品,現在也漸漸沒落了。”

    葉洗硯含笑看她。

    千岱蘭繼續說:“而且,現在去深圳的話,差不多還是基本從頭來,突然空降副店長,不一定能服眾;等我辛辛苦苦,在深圳快干成店長了,好家伙,再來個空降的關系戶,我不還得被辭退一次?哎,那老頭說得好聽,其實,我要真去深圳,也成了關系戶……”

    “注意措辭,”葉洗硯笑著說,“梁亦楨今年才三十八,只是生了病,才會憔悴——”

    說到這里,他停一下,不想多談,轉移話題:“我還以為你鐵了心要學習。”

    “當然也是鐵了心地想學習,”千岱蘭堅決開口,“一口唾沫一顆釘,我既然說了要好好學習、好好高考,那就一定會勤奮刻苦……”

    說到這里,她轉身,看葉洗硯。

    微風撩起千岱蘭的頭發,她的馬尾被一股勁風吹散了,有發尖戳進眼睛,刺刺撓撓地不舒服,下意識伸手想去揉,聽見葉洗硯說:“別動。”

    千岱蘭立刻不動了。

    葉洗硯說聲抱歉,靠近,低頭,看千岱蘭的眼睛,發現因為發尾刺激,那只眼睛里蓄了一層淚,是人體的自我保護,在異物入侵時,總會分泌出大量用于自保的體,液。

    千岱蘭說:“我眼里是不是進東西了?”

    “不確定,”葉洗硯低頭,仔細看她的眼,“看不太清,仰臉。”

    他的左手穩穩地捧住千岱蘭的臉,右手將粘在她臉上的發絲輕輕撥開,眼睛不停分泌的液體讓右眼微微泛紅,葉洗硯透過眼淚看到她兩只眼中的血絲。

    睡眠不足,輕微焦慮。

    突然的離職仍舊給她帶來不好的影響,間接地反應在身體上,反映在這些微妙的器官上;它們被隱藏得很好,只有那些關心的人才能細心地找尋到。

    光線暗淡,葉洗硯俯身,靠近她的臉,仔細看那只淚汪汪的眼睛,千岱蘭努力不眨眼睛,睫毛支撐到發抖。

    她看他,看為她而聚精會神、目不轉睛的他。

    千岱蘭其實并不喜歡被注視。

    從小到大漂亮慣了,如果一個人像她一樣,從有記憶起就被圍著夸漂亮,長大后對所有容貌上的稱贊早就習以為常,說不上多喜歡,甚至有時候會感覺到麻煩和厭倦。

    但千岱蘭喜歡葉洗硯看她時的眼神。

    很少會有情欲,更多的是一種欣賞。

    現在也是。

    她喜歡容貌之外的欣賞目光,就好像有人的眼睛穿過了皮囊,看到她火熱的、熊熊燃燒的真實欲,望。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葉洗硯滑落前額的發碰觸到千岱蘭頭發上翹起的幾根呆毛,葉洗硯嗅到千岱蘭今晚最后一口梅子果汁的味道,千岱蘭也被他的溫度隔空燙到。

    昏暗的燈光,微醺的酒精,漸漸暖起來的春熱,路燈下若有似無的小飛蟲,隔壁人家電視機中傳來的、帶有滋滋電流聲的音響。

    千岱蘭清楚地看到葉洗硯那個藏起來的右臉頰小酒窩,那一塊皮膚和周圍有著明顯不同,看到他滾動、鮮明的喉結,聽到他克制但仍不穩的呼吸,觸碰她臉頰的那只手越來越燙——她看著葉洗硯的嘴唇,不知怎么心臟狂跳,不安地快速瞄一眼,發現葉洗硯此刻也正盯著她的嘴唇,而非眼睛。

    只需輕輕一下。

    只需他再低一低頭。

    只需她再掂一掂腳。

    他們會貼上正熱切注視的、彼此的唇。

    千岱蘭的聲音有點干:“有嗎?”

    “有,”葉洗硯說,又補充,“沒有。”

    他放下手,后退一步。

    “眼睛很脆弱,不要亂碰,或許剛才被頭發磨到了,”葉洗硯溫和地說,“沒關系,等一等,就好了。”

    千岱蘭盯著他。

    現在不是秋夏,草叢中沒有小蟲唧唧,她心下卻覺悵然:“等一等就會好嗎?”

    “會,”葉洗硯微笑,目光溫和,“欲速則不達。”

    千岱蘭還在悵然,她不知道是因為沒有親到葉洗硯的嘴,還是這即將的別離三年:“可是也有人說,把握時機更重要。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讀書三年,我怕我會錯過很多東西。”

    “別擔心,”葉洗硯嘆息,“你已經把握住它了。”

    ……

    2011年3月末,千岱蘭回了春意遲遲的沈陽。

    父母都很支持千岱蘭從頭開始讀書,但千岱蘭去幾個可以接收她的高中學校溜達了一圈,開始懷疑從頭讀三年這個決定是否真的英明。

    她的底子不差,從高一開始讀,似乎有些耽誤時間;可若是直接進入高三,又擔心自己用一年來備考,是不是太冒險。

    而且……

    千岱蘭其實還想賺錢,最好是賺錢讀書兩不誤;爸爸的視力越發受影響了,光靠吃藥有點壓不住——她想早點帶爸爸去醫院動手術。

    但手術費也不是小數目。

    一直沒有收入,哪怕手中握著那么多存款,千岱蘭還是會感到不安。

    或許她天生就是發財命,注定不能清閑。

    兩難間,麥姐聽說她回來了,高興極了,力邀她一塊吃涮肉。

    聊天中,麥姐無意間提及,先前經常從她們這二批市場拿貨的一個鋪子,因為要去北京幫兒子照看孩子,決定最近轉租。

    千岱蘭頓時眼神發亮:“在哪兒?”

    麥姐問千岱蘭:“你想盤下來?”

    她知道千岱蘭的意思,先前千岱蘭在她那里干的時候,還開過玩笑,說今后要是她出去單干了,麥姐能不能幫她按一批價拿貨?

    麥姐說了位置。

    千岱蘭更心動了。

    那個地方,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商場,地下一層開著家樂福,還有些小吃檔口,周圍也是商業街,還有個高中。

    大學生、附近上班的一些小姑娘,也喜歡逛,人流量大。

    “房租多少?”千岱蘭問,“貴嗎?”

    麥姐說:“一個月三千,半年起租。”

    那個要轉租的鋪子,就在商業街上,上下兩層,一樓賣衣服,二樓可以住人,合起來租,比商場里的租金便宜得多。

    千岱蘭心動就開始行動,反正入學也得等九月份;這段時間,她可以先去看看店鋪;二樓能住人的話,她可以把爸媽接過來,實在不行,爸媽看店,她去上學……

    剛好,爸爸也就不用再去建筑工地干體力活——他現在的健康已經不支持再做這樣的工作了。

    這樣一想,千岱蘭覺身體都熱起來了。

    說干就干,她第二天就跑去看了位置,發現確實地段不錯,只是裝修老了些;開服裝店最重要的是找準定位,千岱蘭就想做18—28左右女孩的生意。

    剛開業,她肯定賣不了多么高檔的衣服,重點就是物美價廉、花樣多;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買衣服,也是版型先于質量,且要新潮、不能太跟風,不能去拿市場上爛大街的款。

    那裝修就得改。

    裝修不是件容易事,千岱蘭想盡量節省錢,大部分都親力親為,她仔仔細細地算了帳,水電基本不用改,但地磚必須要鋪,水泥地自流平可不行,不僅顯臟,襯得衣服也暗淡;墻面要全部粉刷,室內裝飾……

    為了省錢,千岱蘭買了仿木條紋的地磚,墻體是單獨買材料,自己和爸爸一塊重新刷的,故意留了一種粗糙的質感,追求原生態。

    天花板打掃干凈后,換了一排環形的射燈,主燈也拋棄常用的燈管,換成一個大吊燈,燈罩是爸爸用木板釘的,刷一層古樸的漆,瞧著也有模有樣。她沒買什么墻紙也沒買流行掛畫,買一大堆便宜的干稻草、干蘆葦干蘆花、干麥穗、干棉花枝等等,修修剪剪,橫七豎八地插、吊起來,扯棉麻布和素雅花紋的棉布做裝飾,又馬不停蹄跑舊貨市場,去淘些木頭做的中藥柜、桌子、衣架……重新打磨上漆后,再搬進來。

    一個胡桃木舊書架,上面擺滿從北京寄來的昂貴原版書,下面的綠玻璃被千岱蘭卸掉了,自己重新訂威廉·莫里斯設計的一款花紋布——是她自己從網上下載的圖案紋路,又去找專業布藝噴繪店做出來的。

    爸爸千軍看呆了,豎起大拇指:“真好看啊,我們紅紅就是能干。”

    千岱蘭還在精力旺盛地四處跑,動手改造舊服裝店,去舊貨市場又蹲了個一米八的石膏像,捯飭干凈后也放在店里,就放在中島臺前、一個米白色的布藝沙發前。

    布藝沙發也是二手的,千岱蘭的媽媽周蕓重新縫了沙發套,蓋了張千岱蘭買來的新毛毯。

    店名是一整塊打磨、刷漆后的木頭板,千岱蘭自己寫的店名,只有一個字——「紅」,爸爸一點點用錐子榔頭砸出來,添一層紅色的、熱烈的漆。

    四月末,千岱蘭的小店緊鑼密鼓地正式開業,第一批貨還是從麥姐那邊選的。麥姐從廣州一批市場拿的貨多少錢,給千岱蘭就算了多少錢;千岱蘭沒進太多,算好件數、單價和利潤,第一批只拿了兩萬塊,不到一周,就去找麥姐補單——

    賣得不錯。

    千岱蘭干了這么多年服裝銷售,看了形形色色時尚雜志,眼光越來越毒辣。她現在不需要去認那種會成為“爆款”,她自己會挑出來那些版型好、兼具設計和實穿性的衣服。

    她給每一個進店的客人推薦適合她們的衣服,耐心地詢問她們的需求,再根據個性搭配、用漂亮的雪梨紙和定制了店名的紙袋包裝,言笑晏晏,耐心十足。

    千岱蘭還搞了會員積分制,模仿JW的規則,報姓名和手機號建立會員,買一次衣服,就按照實付款價格來積分,積分到達一定額度,可以兌換小禮物。

    等到會員生日時,千岱蘭還推出生日月折扣和雙倍積分活動,生日月來購物,享受九折的優惠,但僅限一單。

    服裝店生意很好,可千岱蘭也漸漸地發現了問題。

    現在店里的回頭客,基本都是沖著千岱蘭的搭配和推薦來的,還有她的伶牙利齒;媽媽周蕓性格文靜,爸爸千軍也訥言,倆人不善言辭也就罷了,重要的是不會搭配——

    千岱蘭試過一次,她出門拿貨,那一天,店里的生意就很差,即使有過來的客人,聽說她不在,也是掉頭就走。

    要等九月份,她去上學后,這店里的生意肉眼可見的會一落千丈。

    千岱蘭咬牙,想了很久。

    最終,她還是給高中招生處的老師打電話,說可能沒辦法去上課,問可不可以先保留學籍呢?她不一定能直接上課,能否來參加后續的期末考、會考等考試?

    以及……

    “學校的試卷和學習資料,”千岱蘭握著手機,低聲問,“我可以單獨訂嗎?”

    做好飯、下樓叫女兒吃飯的周蕓,看到千岱蘭放下手機。

    垂著手,一手手機,一手緩慢撫摸過自制的木頭掛衣架。

    周蕓看到千岱蘭在書架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身后的墻上,貼著一張紙。

    「小店利潤微薄,歡迎試穿,謝絕還價」

    那字體娟秀漂亮,是千岱蘭親手寫的。

    六月末,廣州的一批市場開始清貨——倉儲費昂貴,源頭檔口都急需把手上一些或斷碼、或色不齊、或滯銷的貨特價清倉處理,換來現金流后,馬不停蹄地投入新季新品研發、生產中,有些檔口,在七月末八月初就開始開秋季新品發布。

    正常情況下,這種清倉貨品,像麥姐這樣的客戶,可以直接打電話訂;不過,到這個時候,服裝店拿夏裝也會謹慎,天氣越熱,夏裝拿貨越是少。麥姐只訂了一些,她的注意力全都在今年的檔口秋季新品上,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她都要去看看。

    千岱蘭也要去。

    她想去多看看幾個檔口的風格,然后……直接從一批拿貨。

    麥姐樂得有人作伴,她信任千岱蘭眼光,還計劃著和千岱蘭一起拼;說到底,千岱蘭也只是一個小服裝店,還注重獨特性,消化不了太多貨。

    這一次來廣州,千岱蘭特意走葉洗硯提到的一德路,在附近吃了豬腳面。

    她還沒想好怎么把錢還給葉洗硯,怎么告訴他,自己還是沒選擇去讀高一。

    ……怎么講。

    千岱蘭有點喪氣。

    啊。

    預測到的,他一定會生氣。

    事實上,千岱蘭從回沈陽后就很忙,裝修,上貨,宣傳,賣衣服,盤貨……中間還帶爸爸媽媽去做了一次理療,她每天睜眼閉眼都是自己的小店,完全騰不出時間和葉洗硯好好交談。

    她第一次對溝通產生拖延心理,總覺得再拖一拖,延一延——

    拖延到她想到合適的措辭。

    然后就拖到現在。

    八月。

    距離開學只剩一個月了,這么短的時間,她還沒想好如何向葉洗硯坦白。

    這個時候的廣州熱得出奇,暴雨來得急,去得也急,下完雨后的空氣也不暢快,仍舊悶熱得如蒸籠。

    千岱蘭吃完面,用自帶的紙巾擦完汗,在附近買了一杯竹蔗茅根水,決定再等等。

    再等等,等等再說。

    一晃眼,九月。

    深圳。

    上午十點。

    葉洗硯在辦公室中熬了一整晚,早上八點吃早餐,九點準時開會。

    會議結束后,他回到辦公室,喝提神用的黑咖啡,看到手機屏幕時,才意識到,今天是九月一號。

    全國中小學統一的開學時間。

    在下屬抱著一摞資料推開玻璃門時,葉洗硯給千岱蘭發去一條短信。

    「恭喜你,千岱蘭同學,祝愿你高一生活愉快,學習順利」

    發完又想起來,高中一般不允許學生帶手機。

    ……熬夜熬得神智不清了。

    葉洗硯無奈地笑,剛想把手機放下,它卻震動了一下。

    本該在學校中參加開學儀式、或在教室聽老師講話的千岱蘭。

    在這個時候異常地、及時地給他回了短信。

    千岱蘭:「謝謝哥哥!我會努力學習的,絕不辜負哥哥的期望!」

    ?

    作者有話說:

    談到高考這件事了,有寶寶問,為什么不讓岱蘭去深圳讀高中呢?

    其實很好理解,因為目前只有少數省份允許其他省的學生來參加高考,據我所知,山東和河南都允許——指沒有山東/河南省的戶籍,但可以報名在山東/河南參加高考,為的是方便那些父母在這兩地工作、定居卻暫時未取得戶籍的學生。

    岱蘭如果想去深圳參加高考的話,必須有深圳的戶籍;當然,可以讓葉洗硯讓她過來,也能解決學籍問題——但這樣寫,其實有點不太尊重那么多辛辛苦苦高考的學生;岱蘭能考多少分,都是我操縱的,我甚至可以寫她考700多分(雖然有點浮夸了QWQ),但不能夠在這種事情上太輕佻。

    現實中肯定也有很多“高考移民”,盡管國家和各地教育廳都在壓制這種行為。我們上學的時候,就有人會悄悄地運作,去某些教育資源不夠好的省份買房、落戶,弄個高中學籍,然后去上學(或直接留在教育資源優秀的省份讀高中),參加那邊的高考。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高考也是,但已經算得上是盡量公平的一個途徑了。

    我不想在故事中也破壞這種“公平”。

    不要信讀書無用論,讀書真的有用,對于家境不算好的孩子們來說,讀書絕對是最優的選擇。

    (尤其是女孩子!!!)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第 32 章 疑點

    ◎豪華大酒店,破舊小旅館◎

    九月的沈陽最高溫不過二十五度,最低溫則在十度左右徘徊。

    十點鐘,千岱蘭早早地開了服裝店的門,今天是2011年9月1日,星期四,工作日一般不會很忙,她坐在收銀臺后,專心致志地做剛從學校里拿出來的摸底考試試卷。

    千岱蘭在六月末參加的統一測驗成績很不錯,尤其是英文和數學,英文115,數學110(滿分120分制);盡管不能在高中按部就班地學習,但老師仍舊樂意幫她額外留一份試卷和資料——她的確也交了資料費和試卷印刷費。

    不像北京的快節奏,沈陽的十點是干燥又舒適的,門前步行街鋪著石磚,負責清潔工作的環衛阿姨穿著黃馬甲走過,太陽從光潔的石板上跳躍、跳躍,一路躍到千岱蘭小店里鋪設的光滑地磚上。

    周蕓解了圍裙下樓,問千岱蘭:“中午吃個肉段茄子,我再買幾根黃瓜幾顆青菜,調個蘸醬,好不好?”

    千岱蘭頭也不抬,說好。

    她掐著秒表,按時做完試卷,檢查一遍,才看到旁邊葉洗硯發的短信。

    葉洗硯:「沈陽的高中允許帶手機嗎?」

    千岱蘭眼皮一跳,她回。

    千岱蘭:「今天開學第一天,是特例」

    千岱蘭:「哥哥,十月一國慶節,我想去深圳見見你,有話要和你說」

    千岱蘭:「方便嗎」

    這一次,等到千岱蘭吃午飯時,對方才回復。

    葉洗硯:「學習要緊」

    葉洗硯:「聽說沈陽西塔的烤肉很不錯,岱蘭可以請我吃么?」

    千岱蘭:「可是我已經訂了去深圳的機票啦」

    千岱蘭:「退機票的錢好貴的」

    千岱蘭:「怎么辦,哥哥」

    葉洗硯:「怎么辦,岱蘭」

    葉洗硯:「看來我只好多多留意,留意深圳有什么菜適合招待你」

    葉洗硯:「微笑」

    千岱蘭放下手機,起身,又給自己盛一碗米飯。

    媽媽做的肉段茄子很香,茄子就適合大油和肉來做,又軟又香。洗干凈的黃瓜和生菜涼絲絲、脆生生、清甜清甜,不蘸醬吃也舒坦。

    二樓空間很小,一張餐桌,另一張桌子擺放著電煮鍋、切菜板等東西,隔出來的房間是爸媽的臥室,千岱蘭則住在直不起腰的小閣樓,需要借助一個從天花板上拉下來的小梯子,去上面睡覺。

    “十月一,我去深圳,”千岱蘭對父母說,“去看看有沒有質量更好的、更特殊的檔口;咱們店里也得再多雇一個人,兼職的也行,最好是個年輕、能靜得下心去學的女孩……不然忙不過來,我還想參加學校里的考試呢。”

    千軍和周蕓都點頭同意,毫無異義。

    千岱蘭把肉往媽媽碗里夾。

    “媽,多吃肉,”她說,“錢不是省出來的,是掙出來的。您多吃點,把身體養好。”

    身體好了,才有精力把生意搞好。

    一到周六周日,還有工作日晚上六七點,店里生意就好得不得了。

    有麥姐幫助,千岱蘭直接從一批市場拿貨,天然比那些從二批拿貨的店有價格優勢。更不要說她每次選款眼光毒辣,大方又漂亮,還有特殊小設計,就算是個普通的T恤,也都要穿起來更漂亮的大圓弧領口,或綴小琉璃珠刺繡,或有兩側小開叉,和其他店里賣得截然不同。

    價格么,還能和其他店鋪普通貨持平,甚至因為千岱蘭的不還價和會員積分制度,縱使其他店里有類似的,人也樂意來千岱蘭店里光顧。

    招聘的公告貼出去,陸續有人應聘,不到一周,千岱蘭就選定了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

    女孩名叫趙雅涵,在附近的大學里上大二,皮膚很白,165個子,瘦瘦的,說話慢聲細語;千軍一開始擔心這小姑娘太內秀,嗓門也不大,但千岱蘭堅持就要她。

    趙雅涵大二課不算多,沒課的時候都來店里,第一個月試用期,千岱蘭按小時給她結工錢,通過試用期后,再按照小時+銷售提成給她算錢。

    千岱蘭也就又多了一項工作——

    緊急給趙雅涵做培訓,教她如何快速地幫客人選擇合適的服裝及搭配。

    “推薦衣服記得要揚長避短,客人胸型漂亮,就推薦能凸顯身材的修身衣服;客人腿長且細,就推薦裙裝;腿型不夠流暢,那就別推薦貼身牛仔褲,優先推薦寬松直筒褲;方圓臉的客人,記得推薦低領的衣服,脖頸處露膚面積越大,越適合方圓臉姑娘,顯得脖頸修長……”

    千岱蘭叮囑趙雅涵:“如果客人讓你幫她選搭配單品,記得,千萬別從頭到腳都是元素堆砌,要保持好平衡度。客人如果穿了蕾絲上衣,就千萬別再推薦泡泡裙。碎花裙要首選搭皮衣或硬挺的牛仔,柔軟的針織吊帶內搭,外面適合硬挺的西裝外套……”

    趙雅涵記,千岱蘭講。

    講完后,如果沒有客人,千岱蘭就用新課文新資料溫習,她先前已經自學過一遍,現在根據王后雄系列的講義,重新溫習第二遍,繼續做學校里發的、及自己購買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晚上,千岱蘭對照答案,用紅筆把自己做過的試卷打分,然后拍照,再發給葉洗硯。

    她拍得很仔細,一張試卷分八次拍,要把每一處都拍給他看。

    只是,向葉洗硯展示自己錯誤的時候,千岱蘭還是有點羞澀,故意把那些錯題拍得模糊,希望他的眼中只能看清楚她的優點。

    今年七月份,千岱蘭報名參加了會考,現在成績出來,最差的化學和語文也低空飛過及格線,會考合格意味著擁有了高中同等學力,下一年六月,千岱蘭就可以以社會人士的身份參加高考。

    而不必再等兩年。

    長長地伸個懶腰,服裝店已經打烊,外面的卷簾門放下,玻璃門也從內上了鎖。

    滿屋子都是淡淡的、衣服特有的紡織品味道,千岱蘭起身,琢磨著島臺要不要搞點首飾之類的東西,賣不起貴的,賣點小發夾發繩發圈小手鏈什么的也行,總要把店里每一塊都利用起來——但其他服裝店也都在搭配著賣這些,附近還有那么多品類更豐富、更多選擇的小飾品店,她如何才能從中脫穎而出呢?

    千岱蘭思考著,手機又響了一下。

    她拿起手機,看到葉洗硯發來的短信。

    葉洗硯:「成績很不錯」

    葉洗硯:「我該給勤奮好學的岱蘭同學什么獎勵呢」

    夜晚很安靜,現在是晚上九點二十分,剛剛拖了地后的千軍也已經休息了。

    收銀臺上放著的貼粉鉆計算機閃閃發亮,這是麥姐送她的開業大禮包之一,另一摞是課本、教材、試卷、筆記、草稿……

    千岱蘭先回復一個北京的客人,告訴她,自己現在已經從JW離職了。

    她將Linda的聯系方式推薦給了她。

    回復完后,千岱蘭才重新點開和葉洗硯的對話框。

    就像有時候看到電影高,潮時刻會暫停,看到好看的小說高、潮時會暫時合上書頁。

    千岱蘭現在給葉洗硯回復之前,也會暫時關一下手機的屏幕。

    她現在不太確定這種心理叫什么,就好像延遲一些,會讓愉悅來得更持久。

    和紫薇中期有節奏的中斷一模一樣。

    千岱蘭平穩了呼吸,才給葉洗硯回復。

    千岱蘭:「那哥哥就請我吃深圳的特色菜吧」

    千岱蘭:「你也會看其他資助學生成績單嗎」

    千岱蘭:「你也會給其他好學生獎勵嗎?」

    剩下這兩句話,一發出去,千岱蘭就有點后悔。

    為什么微信沒有撤回的功能呢?為什么剛才網速不能再慢一點點呢?為什么她會忽然間不動腦子就發這兩句話呢?

    葉洗硯回復了她。

    葉洗硯:「好問題」

    葉洗硯:「你也會給其他人看你的成績單嗎?」

    葉洗硯:「你也會接受其他人給你的獎勵嗎?」

    千岱蘭認為葉洗硯不該練習網球的,該去打太極拳。

    千岱蘭:「哥哥不想講就算啦,反正我也不是特別想要知道」

    這條消息的發送和葉洗硯的回復,幾乎同時發生。

    葉洗硯:「我沒有加過其他資助人的聯系方式」

    千岱蘭心中一動,還有點心中一虛。

    因為她給好多人看過了成績單。

    葉洗硯下一句話緊接著而來。

    葉洗硯:「我想,如果你感興趣的話,等十一假期,我們可以好好討論這個話題」

    葉洗硯:「你現在的重要任務還是學習」

    幸好,他沒有再繼續上一個問題。

    千岱蘭:「剛好,哥哥,我也有要緊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千岱蘭發了個呲牙大笑的表情,上下兩排牙都露出來的圓圓小黃臉——

    葉洗硯仍舊回復微笑。

    十月一前幾天,千岱蘭一直在和隔壁格子鋪的店老板聊天,有時候周蕓買了水果,她也送點過去。

    隔壁這家格子鋪生意不錯,店老板是個25歲的洋氣大美女,喜歡逛千岱蘭的店,千岱蘭就給她最低折扣;一來二去,千岱蘭從她口中套到不少有用信息,包括現在大學生和上班族,似乎都比較喜歡水晶療愈類的東西。

    格子鋪里,水晶相關賣得也不錯。

    水晶療愈啊……具體能做什么首飾呢?

    與此同時,千岱蘭也收到一條北京曾經客戶的微信。

    蝴蝶飛飛(166,50kg,廣告設計師,偏好絢爛色彩的衣服):「Mila,你朋友圈發的那條連衣裙很漂亮,看起來很適合去三亞逛夜市」

    蝴蝶飛飛(166,50kg,廣告設計師,偏好絢爛色彩的衣服):「多少錢?我銀行卡轉給你,你能寄給我嗎?」

    千岱蘭很誠懇,告訴這個客戶,說這條連衣裙的材質是滌綸和棉混紡,價格很低,但質量上肯定不及JW——

    對方說沒關系,反正去旅游穿貴裙子,弄臟了肯定心疼。

    問清價格后,痛快去銀行轉賬,又叮囑千岱蘭,以后多往朋友圈發發衣服照片,她很喜歡千岱蘭的審美。

    “對了,”客戶還問她,“你怎么不開個淘寶店呢?這樣網上買東西會更方便。”

    千岱蘭愣了一下,覺得這主意不錯。

    只是還沒來得及深入研究網上開店的事情,十月一如約而至,做好準備的千岱蘭,搭乘上了從沈陽至深圳的航班。

    她這次來仍舊是輕裝簡行,就背一個雙肩包;十月的深圳的風熱辣辣,大家都穿穿短袖短褲,千岱蘭熱得滿頭大汗,只覺空氣要把自己給蒸熟了,將長袖外套系在腰上,暈暈乎乎地跟著擁擠人潮出門,一眼看到接機的楊全。

    他還舉著個白色的大大大牌子,周圍一圈粉紅色的紗紗,一層層鋪著蕾絲裙邊,中間是閃閃發光的彩色水鉆,拼出了“千岱蘭”三個大字,下面用粉筆寫著「歡迎小公主回家」的字樣。

    好久沒見,千岱蘭背著雙肩包跑,雙肩包打臀上半截、打得kuakua響,她沖到楊全面前笑。

    “咋搞的,”她爽朗地說,“這也太酷了!!!”

    “洗硯哥說你第一次來深圳機場,不熟悉,讓我搞個顯眼的牌子,”楊全炫耀,“夠顯眼吧?”

    千岱蘭豎起大拇指。

    “帥呆了酷斃了!精彩到豬看到都要咣咣放屁了!”

    這個“帥呆了酷斃了”的接機名牌,雖然得到千岱蘭的大加贊賞,卻并未俘虜葉洗硯的視線——

    他看一眼這接機名牌,轉過臉,嘆一口氣,極度掙扎似的,再轉臉看一眼,繼續嘆氣。

    千岱蘭一直盯著葉洗硯的臉,發現他連嘆氣都好看。

    又是大半年沒見,千岱蘭發現葉洗硯怎么能這么帥呢,而且還是那種越看越好看。

    濃烈立體的五官,身材也好,襯衫合體,但在他坐下或抬手時,千岱蘭總會忍不住盯著他這具襯衫下的身體看。

    她想要抱一抱。

    但突然的擁抱算性,騷擾。

    “你的審美,”葉洗硯看著那名牌嘆氣,斟酌著評價楊全,“似乎有些童真。”

    楊全笑:“但是岱蘭肯定喜歡。”

    千岱蘭已經依依不舍地摸那接機牌了:“要不是不方便帶,我都想把它帶走了。”

    “嗯?”葉洗硯笑著問,“帶去能做什么?”

    “當然是放在店——”千岱蘭說,“踮起腳尖才能夠到的地方,天天擺著看,這么酷!還有我名字哎!”

    葉洗硯失笑。

    “看來我的確不太了解現在高中生之間的流行……”他停下,目光柔和,“你來深圳,我訂好了酒店,就在我家附近。”

    千岱蘭說好。

    她其實以為葉洗硯會邀請自己住進他的家中,但安排住酒店也沒問題;

    千岱蘭乘飛機來的路上也很擔心,她這么漂亮,葉洗硯也這么帥,倆人關系現在還這么曖昧;萬一忍不住和葉洗硯孤男寡女擦出點激烈火花、不小心滾了床單,怎么辦呢?她計劃了明天要好好在深圳玩一天,然后就要遛去南油逛批發市場呢。

    這時候上床雖然大概率會很爽,可也會嚴重耽誤她的工作。

    ——冷不丁,千岱蘭記起,楊全之前曾說過,葉洗硯不喜歡外人住在自己家中。

    她現在還沒把葉洗硯變成內人呢,頂多算“自己人”。

    葉洗硯在吃這件事上頗為精通,現在招待千岱蘭,把她招待得肚皮滾滾,心滿意足,撐到她走路都扶墻,顫顫地挪著終于放松下的腿。

    當葉洗硯提出在附近公園散步的時候,千岱蘭完全沒有拒絕。

    只有兩天,她在深圳只會再留兩天,大后天,千岱蘭就會假裝去機場;實際上,偷偷摸摸地溜走,跑去南油市場。

    那邊有好幾個檔口,專門賣各類大牌的各種高仿,千岱蘭早就有所耳聞,只是還未去看過。

    公園中寂靜無聲,千岱蘭把銀行卡重新還給葉洗硯。

    “里面還是當初哥哥送我的那三十萬,當時密碼設置了哥哥的生日,”她說,“三十萬都在卡里,我一分錢都沒動。”

    葉洗硯問:“怎么沒用?”

    “我在JW上班的這些時間也賺了不少錢,”千岱蘭說,“回去后,我雜七雜八地加起來,算了算,差不多也夠了。我爸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我走讀,不吃食堂,而且我成績好,學費有優惠……算下來,三年也花不了多少錢,足夠了。”

    葉洗硯沒接:“手上寬裕些,總比緊巴巴地好。”

    “哥哥知道,上次那個老頭……梁亦楨先生,怎么說我的嗎?”千岱蘭認真地問,“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清楚那個詞。”

    葉洗硯問:“什么?”

    “金屋藏嬌,”千岱蘭說,“他問我,是不是你在北京金屋藏嬌的那個嬌。”

    葉洗硯微怔。

    他慢慢地皺眉:“的確,我也聽梁亦楨說了,JW內部有一些流言,說我們是男女朋友關系……”

    “既然已經傳開了,”千岱蘭板著臉,“現在找流言源頭已經沒意義了。”

    她心想天姥娘耶,該不會是田嘉回傳出去的吧……

    葉洗硯微笑頷首:“的確。”

    “我覺得這也太欺負人了,說得我就和被你包養似的,”千岱蘭說,“也太欺負哥哥了,如果你真要包養一個女孩,肯定會特別大方。”

    葉洗硯失笑:“我只會大方,不會包養。”

    “哥哥干嘛和我說這些?”千岱蘭飛快轉過臉,她清清嗓子,“這是哥哥的隱私。”

    兩人在微雨后的朱槿花側慢慢地走,微風送來一池的香氣,荷花的清淡,荷葉梗特有的清冽香,還有裹挾著淤泥淡腥味的潮氣,緩緩地渡來。

    葉洗硯看著千岱蘭扎起的高馬尾,天氣太熱,她又穿長褲,脖頸后一層密密細細的汗水,幾縷頭發也貼在上面。

    她似乎很容易出汗。

    流淚,流汗,流……都這樣,源源不斷。

    “有些時候,”葉洗硯說,“對你不算隱私。”

    千岱蘭站定,側身看他一眼。

    這邊有綠樹遮陰,陽光稀薄,朱槿花開得也不如適才無遮擋區的地方厚;但,縱使陽光稀薄、有大樹爭肥,怒放的朱槿花仍舊紅如火,赤赤熱熱。

    葉洗硯感覺千岱蘭想對自己說些什么。

    她今天頻頻欲言又止。

    他給予了充足的耐心,等她說出想藏起的秘密。

    “……這三十萬,我拿著不踏實,”千岱蘭說,“因為我不是到了沒這三十萬就吃不上飯、活不下去、什么都干不了的地步。”

    葉洗硯說:“如果到了那個地步,我希望你能接受的,不止是這三十萬。”

    “不,不,”千岱蘭說,“就是吧,肯定還會有其他家庭困難的人更需要幫助,那些住在山上的姑娘呢,那些交不起學費被迫要輟學的女孩子呢?那些貧困山區里——上課都要走山路走木橋的孩子們呢?哥哥的這三十萬,對我來說是錦上添花,但我更希望,哥哥如果有捐贈意向的話,先去雪中送炭。”

    葉洗硯看著她:“這不沖突。”

    “但我很沖突,”千岱蘭坦言,“我試過去接受,但發現不知道為什么,我沒辦法忍受……怎么說呢,它還是讓我感覺到很羞愧,很內疚。”

    葉洗硯皺眉。

    “因為這筆錢,那天晚上,梁亦楨用’金屋藏嬌’這個詞的時候,我都沒能罵回去,理不直氣也不壯的,”千岱蘭將這個銀行卡雙手遞給他,懇切,“就當是為了我的尊嚴和良心,也把它拿回去,好嗎?”

    葉洗硯慢慢地嘆口氣:“……你啊。”

    他最終還是拿走那張銀行卡。

    “這么倔,”葉洗硯垂眼,“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倔?”

    “現在你發現也不遲,”千岱蘭長舒一口氣,她笑,虎牙小尖尖,直起身體,“現在我終于能直起腰和你講話了。”

    “學習呢?”葉洗硯問,“最近學業如何?我看你已經開始在做高考沖刺的模擬試卷——沈陽的高一就開始訓練高考卷么?”

    “嗯,是我自己多訂了一份高三學生的,想挑戰挑戰,”千岱蘭匆匆轉移話題,“對了,哥哥,我爸媽用之前的攢的錢,在學校附近開了個小店……現在生意還挺不錯,所以哥哥也不用太擔心我的經濟狀況。”

    葉洗硯笑:“那是我多想了,抱歉,我不該自以為是地認為你需要這筆資助,還讓你這樣為難。”

    “沒有沒有,”千岱蘭最終還是沒能把真相說出口,她擺手,“我知道……但世事難料。”

    她非常掙扎,不知道要不要告訴葉洗硯——不然還是算了,反正下一年六月她就要高考——考好了再告訴他吧。

    否則,考差勁了呢?

    她還是不希望葉洗硯認為她太“急功近利”。

    葉洗硯瞧千岱蘭困擾,微微一頓。

    “小小年紀,怎么這么惆悵?”他不動聲色,觀察她,“雖然現在不算早,但正常情況下,高中生戀愛仍舊算早戀……知道嗎?”

    千岱蘭一分神,沒聽清,恍然回過神,只點頭。

    “知道,知道。”

    其實她亂到沒注意葉洗硯在講什么。

    眨眼,約定好的“離圳日”到了。

    葉洗硯讓千岱蘭留下地址,他說有些書要送給她,書本太重,不如寄過去。

    千岱蘭寫下了店鋪地址。

    這次離開,依然是楊全送她去機場,千岱蘭以“不方便停車、不希望太麻煩他們”為由,拒絕二人送她進候機大廳。

    千岱蘭背著雙肩包,若無其事地進了玻璃門,蹲在角落里,熬過了十分鐘,確定外面沒人后,才伸出腦袋,左看看右看看,謹慎地離開。

    工作人員以為她走錯了地,指:“小姑娘,這里,從這里進去值機——”

    “謝啦,”千岱蘭沖他燦爛一笑,“不好意思呀,我看錯時間了,bye~”

    她離開候機廳,去找機場大巴,轉公交,一路跌跌撞撞,終于到了南油批發市場。

    千岱蘭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館,開了一間窄窄的小房子,住兩晚。

    住上兩晚,逛齊了這邊的店,摸清底后,買了貨,加上那些賣貨人的聯系方式……最后一天,她就直奔深圳火車站,晚上在火車站附近住一天,第二天上午坐火車回家。

    機票還是太貴了。

    千岱蘭想。

    她進入賓館小小的房間中,地面潮濕得像是積了一層水,又窄又小又悶,千岱蘭打開窗戶,發現外面一株火紅的朱槿花開得熱烈,日頭下耀眼的紅,紅到好似能刺破這小旅館的陰暗。

    看。

    無論什么環境,都不耽誤朱槿開花。

    ……

    葉洗硯一直在公司。

    晚八點,他回家,聽到楊全說,訂的書和高價購買的試卷、資料都已經到了。

    是各種各樣的試卷和教材,包括曾被選為遼寧高考命題組的老師著作,及遼寧一些省重點高中內部出的試卷和學習材料。

    打包后,直接寄給千岱蘭。

    葉洗硯俯身手寫她的收貨地址,遼寧省沈陽市……

    寫到最后“紅服裝店”時,葉洗硯微微皺眉。

    ——千岱蘭可沒有告訴他,她父母開的小店,竟然是一家服裝店。

    ——在這個時候忽然間說來深圳,深圳有什么?

    ——深圳和沈陽一南一北,距離這樣遠,十一假期珍貴,她為什么大費周章過來,只在這里住短短三天?

    ——他不會如葉熙京那樣自戀,不會自戀到以為千岱蘭這樣折騰只是想見他一面。

    服裝……深圳……短短三天……

    忽然間,葉洗硯放下筆:“楊全。”

    楊全在門外電梯廳中奮斗,努力用厚厚的泡沫和氣泡包裝袋,來打包那個用彩鉆貼成“千岱蘭”的接機牌。

    聽到老板的聲音,他探頭,頭發上還有細小的、雪白泡沫球球,眼鏡上也吸了唧唧歪歪小球球:“怎么了,洗硯哥?”

    “楊全,”葉洗硯沉著臉,說,“今天上午,你究竟有沒有親眼看到岱蘭去值機?”

    ?

    作者有話說:

    更新啦!

    很多00或者05后的寶寶妹妹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格子鋪。

    我小學初中時候特別愛逛,一個店里好幾個貨架,每個架子上的格子里都擺滿了不同的東西,小首飾啦,針鉤的小東西,文具,追星的卡片……等等。

    格子鋪相當于一種寄售的中介,賣家可以租賃一個格子,把東西放在這里代售。

    但讀高中的時候,好多格子鋪都漸漸消失不見了。

    千岱蘭現在還是二十多歲出頭的小姑娘呢。

    她不是完美無缺的人設,所以我允許她迷茫,允許她徘徊,也允許她“犯錯”。

    人生的容錯率其實沒我們想象中那么低,人都會犯錯的呀,除了生死,沒有什么是會搞砸人生的大事。

    所以我其實不太喜歡高中打雞血時一些’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之類的標語,也不喜歡“高考決定人生”之類的話,高考很重要,但也并不真的能決定人生。

    這么說吧,我讀的高中后期實行高壓政策,年年都有學生跳樓,那種壓抑又痛苦的氛圍,我現在想起來還會很難過,因為我讀高中時,也會被學業壓到喘不動氣、失眠、焦慮、脫發、神經性的胃痛、吃不下東西、持續嘔吐……

    人生沒有那么多決定局。高考失利還可以復讀,也有一個高中校友,普通專科升二本、再考研到北大哲學系,被老師當例子教育我們。

    永遠不放棄對向上的渴望,我覺得這才是“決定局”。

    很多時候,回頭看,發現那個時候我們把對某些東西的恐懼放大了。

    當然,我不是在指責高中時的我怯懦,我只是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很可憐。

    就像現在的岱蘭,她才二十歲呀,她見過一些世面經歷過社會很多事,可她畢竟才二十歲呀。

    二十歲的年紀,怎么能將所有事情都做到完美得令所有人滿意呢?我相信,她之后也不會為今天的選擇而后悔,因為她是千岱蘭。

    因為“我堅信,我就是天選之女。目前為止,我所經歷的一切,無論好的壞的,都是我成功之前必須經歷的考驗;只要是我選擇的,就是正確的;只要我認為正確的,就是對的。”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第 33 章 火車站

    ◎怒氣、醋與愛◎

    深圳的夜晚又在下雨。

    南方的雨水比北方多,空氣濕潤到人似乎也能長出鰓鰭,從旋轉玻璃門離開時,葉洗硯感受到外界的風裹挾著細潤的雨襲了一身。

    葉洗硯在杭州讀的中學,寒暑假就住在姥爺的老宅里,老宅所屬的村落已經被納入西湖景區中,空氣清新,也安靜,適合休養。姥爺葉素華原姓姚,起初是個茶農,祖祖輩輩都種茶田;生于上海、家境優渥的葉玲麗小姐高中剛畢業,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來到西湖畔做支教老師,就住在葉素華所在的村落,一來二去,她看中了葉素華的機靈頭腦和身強力壯。

    這番并不對等的感情自然遭到強烈反對,葉玲麗家中富裕,父母弟弟早已在七年前移居香港,只有她和奶媽、一個哥哥因意外留下。

    葉玲麗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也是性格最倔強的一個,執意要同心上人結為夫妻,哥哥疼她,也沒有辦法,只要求姚素華改姓葉,要求他入贅。

    待到改革開放時期,葉素華的經商頭腦令他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毅然帶妻女奔赴上海經商。再加上香港那邊岳丈家的助力,他賺得盆滿缽滿,兌現了當初的諾言。

    葉玲麗生育孩子痛苦,葉素華不忍妻子再度受難,膝下只有葉簡荷一個女兒;而葉簡荷自生下葉洗硯后,就同丈夫葉平西感情破裂,之后也不愿再生育。

    作為唯一的孩子,葉素華待葉洗硯如金疙瘩一樣。積累到如今,早已聘請專業的金融公司打理財產,他也早早放權給葉簡荷女士,親力親為地教葉洗硯練字學畫,督促著一同跑步散步,常常是從梅塢問茶跑到靈隱寺,或從云棲竹徑前往法喜寺。

    北京的雨凌烈冰冷,杭州的雨潮潤溫和,而深圳的雨濕熱粘稠,詭譎多變,像皮膚上永遠裹了一層洗不凈的膜,凝重,濕漉漉地透不過氣。

    楊全的消息也令葉洗硯透不過氣。

    他看到千岱蘭進候機廳的玻璃大門后就離開了——后面的車一直按喇叭催促,那個地方有工作人員指揮交通,楊全也不便停留太久。

    至于為什么沒有去停車場,則是千岱蘭要求,她說那樣太麻煩了。

    “麻煩就不送了?”葉洗硯問楊全,“她第一次來深圳機場,在里面迷路了怎么辦?”

    楊全忙不迭地撐起大黑傘:“應該還有工作人員。”

    葉洗硯問:“萬一她遇到人販子怎么辦?”

    楊全高高舉起傘,跟在他身后,快走幾步:“岱蘭已經二十歲了,應該不會有人販子去拐賣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吧?”

    葉洗硯冷冷看他:“這種事還少嗎?”

    楊全說:“其實機場里不一定會有人販子……你是不是擔心岱蘭會被人騙?”

    “……算了,”葉洗硯閉一閉眼睛,“她不去騙人我就謝天謝地了。”

    楊全說:“那我們現在是要去……?”

    “去機場附近,”葉洗硯說,“我記得那附近有幾家便利店和快餐店,去查查監控。”

    楊全突兀地啊一聲,后知后覺:“洗硯哥,你覺得,岱蘭沒上飛機?”

    “嗯。”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給她打電話?”

    “打過,她說已經到沈陽,在陪媽媽逛市場,”葉洗硯說,“我聽到她那邊亂糟糟的一團,周圍還有人叫賣咸水角……這個時候,沈陽哪里的市場會賣咸水角。”

    楊全提出:“那你為什么不讓她說真話?反正都這樣了,直接問,也能問出來。”

    “我以什么立場?”葉洗硯問楊全,“她前男友哥哥的立場?”

    楊全不說話了。

    他看著葉洗硯上車——楊全已經下班了,葉洗硯不可能讓他繼續疲勞駕駛,換了個司機,要去往機場。

    撐起一把大黑傘,夜晚的雨水盡數澆在楊全的肩背上,他只用力撐高,不能讓絲毫水滴落在葉洗硯身上。

    衣服都沒換的葉洗硯上車,面容陰沉,一言不發。

    楊全關上車門,撐著傘,隔著蒙上一層雨霧的玻璃,看到葉洗硯緊皺的眉;看他如今的模樣,不知怎么,總覺得怪異——

    他沒敢將話問出口。

    ——那您現在又是以什么立場去找千岱蘭?

    ——完全不像以她前男友哥哥……更像是以她……現男友立場吧……

    “阿嚏!阿嚏!阿嚏!!!”

    和廣州十三行所在的新中國大廈不同,南油的批發市場更大,從新街口、世紀廣場到金暉,再到貴航及另一條馬路對面的尾貨市場,中間大大小小三十左右棟樓,各有各的風格,比如金暉的原創品牌居多,泰力的外貿原單多,貴航的款式更年輕……掃起來麻煩得多。和廣州十三行差不多,這邊也是主要供貨給二批市場或實體店主,大部分不零售,金暉倒是對散客出售,但價格優勢不高,不可能給同樣的折扣。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專門做大牌的復刻——也就是高仿,衣服鞋子,乃至包包墨鏡和項鏈,新季的衣服上了不到兩周,這里的店鋪已經把做好的衣服擺了出來,怕被警察查,復刻款都不縫標,但如果客人有需要,可以在預訂后把標縫上。

    千岱蘭也在這里看到了JW的新款,摸了摸,發覺還是有所區別;JW之類的衣服基本都是獨家訂布料、訂輔料五金,這里仿款已經在盡力模仿JW的蕾絲鉤花,但那花朵的圖案仍舊有微妙的差別,更不要說五金顏色和拉鏈及其他的定制輔料。

    盡管對于了解JW的千岱蘭來說還是一眼假,不過,足以瞞過一些不怎么接觸的人。

    真厲害啊。

    千岱蘭由衷感慨。

    她在這邊溜達了一圈,走到腿軟了才離開;剛出門口,就察覺到外面落了一層雨。

    千岱蘭沒帶傘,只能飛快地跑,天色漸晚,下雨讓天空更加黑暗;路旁垃圾桶在淋雨后散發出一種腐爛和發霉的特殊味道,地磚像是電腦上的掃雷,一不注意就呲一腿水。

    她還得避開綠化帶,免得不慎踩到隨機冒出來的大蝸牛。

    千岱蘭現在已經不想再回顧和葉洗硯一同吃的法式焗蝸牛了,上次還想著以后掙錢了帶爸媽再去吃一回,但見識過大蝸牛后的現在,她看到任何和蝸牛有關的東西都會難受。

    她連麻辣蝸牛酥都不想吃了。

    好不容跑到一家湯粉店前,身上已經徹底被雨水淋濕透了;這個時候的雨水也是悶熱黏膩的,淋在身上就像貼了一層黏糊糊的膠皮,千岱蘭大口喘氣,奔進滿是肉香的小店,盯著玻璃櫥柜里照著紅光的豬蹄豬頭肉豬腳筋雞翅,又后退一步,看玻璃上貼著的紅紙黑字手寫菜單——

    “老板,”千岱蘭說,“我想要一份豬蹄雙拼飯,再加個鹵蛋,謝謝。”

    她數出錢,遞給老板,等飯上來后,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吃,等待外面雨停。

    千岱蘭已經習慣了這里忽來忽又止的雨。

    有點像傲嬌時的葉洗硯,陰晴不停。

    她打開手機,給爸媽發了豬腳飯的照片。

    第一張照得不太好,把灰撲撲的地也照了進去,千岱蘭又重照一張,裁了裁,把那碗豬腳飯照得不僅鮮鮮亮亮,還看起來很大。

    千軍倒是沒什么好說的,只夸著說我姑娘真厲害,小小的身板大大的胃;周蕓擔心她這么晚還在外面,勸她早點回住的地方。

    千岱蘭一一地答應了,又給回葉洗硯回了短信。

    他剛發不久。

    葉洗硯:「回到家了嗎?」

    千岱蘭:「早到啦」

    她還特意發了提前拍好的照片,是爸爸媽媽和她一起的晚餐。

    葉洗硯:「早點休息,明天好好休息」

    千岱蘭:「謝謝哥哥,你也要早點睡喔」

    葉洗硯:「好」

    千岱蘭幾口吃完飯,想走的時候,看到外面的雨還沒停,索性給殷慎言打去了電話。

    她今天詢了部分價格,但凡是她看得上眼的、能比肩JW的高級材質和版型衣服,賣得都比較貴,尤其,現在是秋冬換季,衣服單價也高,還有幾家原創品牌需要她提供實體店的證明——招牌門面、店內照片、營業執照等等信息……

    千岱蘭這次帶的銀行卡里有三萬塊,但這邊的拿貨價和數量都有點超出她的預算;殷慎言送她的卡還在身上,千岱蘭想著先用一些,等回到沈陽,回款后,再打給殷慎言——他說了十一月回老家,公司統一落戶,他打算落戶北京,有些手續得回老家辦。

    她準備在那個時候把銀行卡和錢還給殷慎言。

    殷慎言很快接通了。

    這個時間點,他還在公司上班,千岱蘭能聽到噼里啪啦的鍵盤聲,就猜到他一定又是把手機放在鍵盤附近了。

    千岱蘭說了暫時挪用錢的事,殷慎言還有些不高興——

    “我說了,你拿著,別給我,”殷慎言加重語氣,“先不提你現在一邊開店一邊上學多辛苦,為什么非得一個人跑深圳?深圳有什么?”

    千岱蘭說:“我得拓寬貨源啊,我一賣女裝的,總不能死守著賣同樣的東西吧?你要知道,女裝行業可是瞬息萬變——哦對不起,忘記你是男的了,服裝領域內,男人的消費力還不如一條狗。”

    “我可不是你的狗,”殷慎言停止敲鍵盤,他將手機挪到唇邊,“紅紅。”

    千岱蘭沒什么好氣:“干嘛?”

    那邊呼吸靜了片刻,許久,他才說:“不干嘛。”

    千岱蘭看見外面雨水停了,她起身,打開貼著紅色“潮州湯粉”的玻璃門:“沒什么事我先掛了啊。”

    “紅紅,”殷慎言又叫了她一聲,“紅紅。”

    “到底要干什么呀你,小樹,”千岱蘭沒好氣,她說,“有話說有屁放,別拉一半留一半的你便秘啊你。”

    殷慎言笑了。

    “就是想叫叫你,”殷慎言說,“好了,忙去吧,我這邊沒事,你有事給我打電話。”

    千岱蘭收起手機,啪嗒啪嗒啪嗒,一路踩著水,往預訂好的破舊小旅館飛奔。

    晚上九點鐘。

    雨徹底停了。

    葉洗硯在第五家便利店的門口監控中找到了千岱蘭的身影。

    在楊全的車開走后的十五分鐘后,她背著熟悉的雙肩包出現,一路走,看方向,是往機場大巴那邊去。

    確認了。

    店老板看他表情很不好,規勸:“這小女孩嘛,年紀又不大,鬧個情緒,離家出走什么的,都正常;你也別太著急,找到孩子后也耐心點,千萬別打,我家也有個女兒,和她差不多大,上高中,叛逆期上來了,脾氣倔得像頭牛……”

    葉洗硯說謝謝,他客氣地從錢包中取了八百塊,遞給店老板。

    店老板不肯接,但見葉洗硯堅持,才收了下來。

    “千萬別打孩子啊,”店老板叮囑,燈光照著她鬢邊銀絲,她說,“女孩可打不得,批評兩句就算了。”

    葉洗硯微笑著說好。

    機場大巴,一個人,來深圳,名為“紅”的服裝店——

    深圳出名的服裝批發市場在哪里?

    除了那里,岱蘭不會再去其他地方。

    葉洗硯緩緩呼出一口氣,閉一閉眼。

    他已經問過楊全,楊全說,批發市場的營業時間一般從十點半開始,以岱蘭的勤奮勁兒,肯定是早早地就過去了……這么晚,她現在躲在哪里休息,也不清楚。

    至少目的地有了。

    葉洗硯翻手機,找到千岱蘭最近發給他的自拍照,不算多,笑得都很好看。他挑了五分鐘,選中了一張頭發最整齊、衣服最大方、笑得最漂亮的照片,發給楊全。

    葉洗硯:「楊全,明天加班,多找幾個人去南油服裝市場那邊,找岱蘭,加班費按五倍算」

    葉洗硯:「找十幾個人去吧」

    楊全:「收到」

    葉洗硯:「如果有人問,就說我還上高中的妹妹鬧別扭,跑出去了」

    楊全:「收到」

    ……

    千岱蘭六點半就醒了。

    她自己買的廉航,沒有免費托運的行李額度,隨身帶的東西不多,就一個筆記本,現在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昨天逛市場的攻略。

    今天的她本該也去那邊逛逛,但一泡水,運動鞋底子泡壞了,不僅進了水,還裂開一個大口子。逛市場可是個力氣活,千岱蘭果斷去附近正打折的運動品牌店買了雙新的運動鞋。

    順便去賓館退了房間。

    這邊房間不行,被褥潮得能滴水,她睡了一晚,感覺都要得風濕病了。

    還是背著雙肩包吧,今天去看看,下訂單,晚上去火車站附近湊活著對付一晚,明天買白天的車票直接回沈陽。

    太陽也出來了,毒辣毒辣得嚇人,千岱蘭看路邊攤賣的墨鏡便宜,順手買了個;究根問底,她也只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喜歡花里胡哨喜歡俏,看路邊有家理發店走出燙漂亮棕色卷發的姑娘,千岱蘭心中一動,摸了摸自己自然卷的發,感覺也可以染個好看的發色。

    理發師給她染了個現在正流行的亞麻棕色,連連夸她就適合這個顏色,問能不能給她拍個照、印出來放門口做宣傳?作為回報,這次染發免費,等會兒還給她吹個一次性卷發。

    千岱蘭滿口答應。

    戴上墨鏡,換了新運動鞋、吃過午飯的千岱蘭再去南油服裝批發市場逛游,敏銳地發現,這邊多了好幾個統一穿黑T恤黑褲子戴墨鏡的男男女女,在四處逛,無論男女都戴墨鏡,男的剃很短很短的板寸,女的扎貼頭皮的低馬尾。

    千岱蘭看熱鬧的勁兒上來了,戴著墨鏡,叫住一個正熱得滿頭大汗、擦墨鏡的黑衣人:“大哥,咱們在這兒拍戲嗎?”

    “不是拍戲,”那黑衣人的眼睛里進了汗,火辣辣地疼,余光瞥見她亞麻棕的大卷發,自動排除掉,說,“雇主上高中的妹妹叛逆期,逃課了,我們幫雇主找妹妹呢。”

    千岱蘭喔一聲。

    心想不愧是大城市,找個逃課的妹妹都得雇專業人士來。

    她松開手:“謝謝啊大哥,你忙,我也去進貨啦。”

    大哥說:“都是老鄉客氣啥啊,走吧。”

    他擦干凈墨鏡,也擦干凈了眼睛,戴上后,看千岱蘭背影,心想這個高和瘦瘦的女孩挺符合雇主描述的,但雇主要找的女孩子沒染發也沒燙發……

    傍晚六點。

    葉洗硯從公司中離開。

    仍舊沒有千岱蘭的消息,沒有人看到過她。

    楊全建議去其他地方找找,但葉洗硯認為,是那些人沒能認出千岱蘭。

    “現在天氣熱,岱蘭說不定戴了太陽帽和墨鏡,”葉洗硯沉沉地說,“照片也把岱蘭拍丑了,那些人認不出也正常。”

    楊全躊躇:“……總不能明天再去找人,讓他們找170、瘦瘦的漂亮姑娘吧?咱這個范疇是不是有點太籠統了點?”

    葉洗硯沒說話,他低頭看手機,點開千岱蘭的對話框。

    她今天中午還回了信息,仍舊假裝自己在沈陽,還發了照片,說是今天和媽媽一塊包餃子……她準備得很充足,唯獨忘記了天氣因素。

    今天沈陽陰雨天,她發來的這張包餃子照片,右下角卻有一角小小的陽光——

    照片?

    葉洗硯一頓。

    他側身,稍加思索,給「紅」服裝店打去座機電話。

    這個號碼,楊全上午就查到了。

    先前岱蘭提到過一次,她家里現在用的網線,還是舊的那種電話線,必須要安裝座機,網速很慢;聽說,下半年這邊網絡運營商升級改造,到時候會統一換寬帶和網線。

    「嘟——嘟——嘟——」

    三聲過后,葉洗硯聽到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你好。”

    “你好,”葉洗硯不動聲色,“我這里是深圳南油金暉大廈的——”

    “啊,”周蕓說,“哎?紅紅留的這個號碼?”

    “是的,”葉洗硯說,“她有一批訂單準備發貨了,我想再核對一下家里的地址,還有個單子需要用微信發給您過目——您只需要核對地址,然后發過來就好。”

    “啊?是嗎?”周蕓說,“但是店里面都是她管理,要不你給她打電話——”

    “那個手機號碼一直打不通,占線,我想,她現在可能在忙,”葉洗硯說,“不知道能否先加您的微信?”

    過上兩分鐘,周蕓才念出了她的手機號碼。

    葉洗硯隨意扯下一張紙,寫下服裝店地址,拍照發給周蕓。

    對方核對的時候,葉洗硯點進她朋友圈。

    翻了一下,翻到了。

    周蕓昨天下午七點發的朋友圈,配圖是一碗豬腳飯。

    「姑娘一個人去深圳拿貨吃的飯」

    葉洗硯一頓。

    他點開豬腳飯照片,放大,再放大,清楚地看到碗上印著的字。

    “楊全,”葉洗硯說,“幫我找找,南油市場附近附近有沒有叫’潮州湯粉’的店。”

    一共三家潮州湯粉。

    和圖片一模一樣的碗、飯的店,在第三家。

    葉洗硯拿了千岱蘭的照片問老板,老板看了一眼,就認得。

    “這個姑娘啊,又高又瘦又白的,昨天過來吃了,”老板說,“今天也來了,差不多半小時前吧,剛走沒多大會兒,背著個雙肩包,還染了、卷了頭發,……哎?”

    他狐疑地看著葉洗硯:“你們是她什么人啊?”

    葉洗硯平靜地復述了一遍這幾天復述過好幾遍的理由。

    高中生妹妹鬧脾氣,離家出走。

    “不對吧,”老板皺著眉,開始趕人,警惕極了,“不對不對,那小姑娘可不是什么學生,她是來這里進貨的……不是你們要找的,走走走。”

    葉洗硯心平氣和地從錢包中抽了一疊紅彤彤的一百元,輕輕放在滿是黏膩油漬的桌子上。

    老板眼睛直了。

    看厚度,少說也得一兩千。

    “現在可以說了嗎?”葉洗硯說,“關于我妹妹。”

    “可以……”老板飛快地把錢拿走,死死塞兜,“哎,這小姑娘昨天和今天一直在打電話,我聽她是給個叫’小樹’還是’yin shen yan’的人打——”

    葉洗硯問:“殷慎言?”

    “對對對,就是這個調調,”老板發現男人的臉色很難看,小心說,“聽起來,好像是花了殷慎言一萬,她說啥等他回家一塊吃飯,還讓他來自己家住啥的……后面忙起來,我就沒怎么聽了。”

    葉洗硯問:“她去了哪兒?”

    老板出門,指給他看:“諾,沿著這條街一路走,就是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葉洗硯說聲謝謝,和楊全按照路線走;楊全都有點泄氣了:“算了,洗硯哥,咱別找了,反正她一個聰明姑娘,也丟不了……”

    想找都找不到呢。

    還能瞞過找她的專業人士。

    楊全都懷疑千岱蘭是不是故意躲著他們了,怎么又染頭又燙頭的。

    “洗硯哥,你現在這么找她,真找到她后,想干什么?”楊全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洗硯哥?”

    葉洗硯停下腳步。

    楊全順著他的視線看,看到了一個還亮著燈的理發店。

    理發店的玻璃門口,是來回旋轉的紅、藍雙色燈帶,燈帶旁,是各種各樣、打印后放大的發型照片,最終間,赫然就是染亞麻棕頭發、燙漂亮卷的千岱蘭。

    再抬頭,葉洗硯清楚地看到,理發店門頭稍下的位置,裝著一個監控攝像頭。

    冷風吹透襯衫,葉洗硯的汗是熱的,涼風一激,寒意更重。

    他聲音沉沉,對楊全說:“去車上,拿我的西裝外套過來。”

    破舊小旅館。

    前臺收了小圓牌,按照小圓牌上的數字,去找對應的寄存物。

    “阿嚏!阿嚏!阿嚏!!!”

    千岱蘭連續打三個噴嚏,感覺自己真的要被凍感冒了。

    這晝夜溫差也太玄乎了,晚上怎么這么冷。

    只穿短袖的她用紙擦鼻涕,把鼻尖都擦紅了。

    她眼巴巴地看著前臺慢吞吞地拿來她的東西,慢吞吞地讓她登記。

    千岱蘭從小旅館前臺拿走花五塊錢寄存的衣服,裝進雙肩包里,在潮濕的夜晚離開,去公交站臺,打算坐車去深圳火車站。

    前臺慢悠悠地關上門,慢悠悠地坐回去,慢悠悠地看柜臺上的電視。

    半小時后,這破舊小旅館的玻璃門被大力推開,一個高大的男人微微躬身進門——若不躬身,他的頭十有八九會撞到門框。

    前臺慢悠悠地嗑瓜子,視線從電視上移走,欣賞這個比電視上偶像劇男明星還好看的男人:“大床——”

    “我妹妹未成年,離家出走,”葉洗硯將從理發店門口完整裁下的照片遞給她,“來過你們這里嗎?”

    前臺湊近了看,慢悠悠:“來過。”

    葉洗硯抽了一疊錢放在柜臺上,繃緊臉:“她現在在哪個房間?”

    “嘟——————嗚————”

    “哐且哐且哐且哐且————”

    一輛滿載著貨物的綠皮火車往前奔走,鐵軌和碎石碾壓,連帶著周圍的土地都在震撼。最近的一幢房子里,千岱蘭關閉老式的內開玻璃窗戶,費力地將生銹的插銷塞進變形的卡扣中,拉緊窗簾。

    她打算掏出耳塞堵住耳朵,這樣就能舒舒坦坦地睡過今晚。

    剛洗過澡,穿上衣服,千岱蘭就聽見床頭那發黃的座機叮鈴鈴鈴鈴地響起。

    她趴在床上,接起。

    “你好,我是……”

    “520房間的千岱蘭小姐對嗎?”前臺的妹子細聲細氣地叫她,“‘幸福小旅館’的人找你,說您在她們店落下了錢,現在想給你送過來,請問您現在方便嗎?”

    ……怎么能在那個小旅館中丟了錢???

    千岱蘭感謝,說馬上就下來;她一邊穿拖鞋,一邊心想旅館條件雖然差但人家拾金不昧啊多高尚的好人家……

    她在黑漆漆的樓梯往下走,聞見香噴噴、熱騰騰的泡面味,還是紅燒牛肉的——

    轉過身,在看到前臺之前,千岱蘭第一眼先看到了葉洗硯。

    白襯衫、黑褲子的葉洗硯。

    他手臂上還搭著一件黑色的西裝外套。

    ?

    作者有話說:

    更新啦啊啊啊

    不好意思,有點遲到了QWQ

    Ps:其實杭州那邊用“外公外婆”,但我不太喜歡這個稱謂,所以里面換成了“姥姥姥爺”。

    也不單單是深圳,廣州雨后的大蝸牛……也讓我印象非常非常非常深刻[爆哭][爆哭][爆哭]南方蟲子怎么都這么——大——啊——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第 34 章 怒氣的吻

    ◎翻身跨騎◎

    在葉洗硯踏入上一家“幸福小旅館”時,對千岱蘭今晚住的酒店就已經做了心理準備——

    現在看來,他的準備還是不夠充分。

    葉洗硯從沒有住過五星級以下的酒店。

    最最最勉強的一次,還是多年前因公務去某小城鎮,統一訂的房間,定位是老牌的豪華型酒店。一推開門,看到被煙灰燎傷一個洞的棕紅色地毯,當即提出加錢升房,還讓助理付錢購置了一套新的床上用品。

    千岱蘭選擇住宿的標準,顯然要比那個時刻險惡得多。

    前臺黃色的木質柜臺脫落了表面的硬殼漆,露出里面蛀粉的壓制木板,有可疑的、彎彎曲曲如蚯蚓的孔洞。

    前臺的小姑娘看起來也就十八九歲,一臉未脫的稚氣,在看電視重播的電視劇,聲音開得很大,應當是一首電視劇的片頭曲。

    “把你放在心上,虔誠地焚香;剪下一段燭光……”

    泡面特有的油腥味和粗暴簡單的調料味又沖又重,晚上冷,房間不透氣,悶起來讓人窒息,葉洗硯緊皺眉頭,看了眼有著不明污漬的猩紅色沙發,最終選擇站著。

    楊全在車里等。

    葉洗硯認為自己需要和千岱蘭好好談談。

    關于那個名為“紅”的服裝店,從她母親口中套出來的信息——

    他意識到對方似乎并沒有去學校讀書。

    “嘟————嗚————”

    “哐且哐且哐且哐且——”

    火車的鳴笛和聲音清楚地透過薄墻,傳入頭腦中,聒噪得令人厭煩。葉洗硯等著前臺小妹打完電話,不到五分鐘,就聽到啪嗒啪嗒啪嗒聲。

    只穿了白色t恤的千岱蘭從昏暗的樓梯口露出身影,頭發看起來剛洗過,干凈又清新,雪白的胳膊雪白的臉,和周圍的臟亂格格不入。

    葉洗硯清楚地從她臉上看驚慌。

    包括她眼中面無表情的自己。

    “我們需要談談,”葉洗硯平靜地說,“去你房間,還是上我車里?”

    千岱蘭選擇了前者。

    從見到葉洗硯的第一眼后,她就意識到露餡了。

    小心臟一直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千岱蘭還有些奇特的難受和羞恥感,不僅僅是謊言被戳穿的羞恥,還有些東西,朦朦朧朧的,她分不清來源。

    什么時候出現的破綻?葉洗硯怎么能找到這里?他去借了警犬嗎?一路聞著她的味找來的嗎?

    千岱蘭不知道。

    她喜歡看別人熱鬧,不代表喜歡讓別人看自己熱鬧,直到葉洗硯進了她那破舊的小房間,關上門,裝好生銹的防盜鏈后,她才轉過身,叫了一聲哥哥。

    葉洗硯沒看她,正在看這個房間。

    他對這個房間的觀察讓千岱蘭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羞恥愈發嚴重。

    她要不能呼吸了。

    葉洗硯的視線掃過看墻上的過時海報,銀色黑底的傳統熱水壺,腳下還踩著什么東西,他挪開腳,低頭看,發現那是一張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彩色小卡片,上面印著穿半透明制服的女孩和酒紅色吊帶蕾絲裙的豐腴姑娘,旁邊是大剌剌、醒目加粗的紅黑文字。

    「激情似火學生妹,溫柔似水好人妻」

    下面還印有電話號碼和小字,此刻被葉洗硯踩在干凈到無一絲灰塵的皮鞋下,他看都不愿多看,似乎多看一眼就會臟了眼睛。

    這旅館的每一處,都讓葉洗硯眼前一黑一黑又一黑。

    除了千岱蘭。

    她新換的發色很漂亮,一種溫柔的亞麻棕色,像剛剛熬出來的蜜糖,洗過一次后,卷過的大卷消失不見,仍舊是她原本的自然卷發,晴天西湖水波似得卷發。

    臂彎搭著能抵得上這棟樓半年、甚至一年房租的羊絨西裝外套,葉洗硯冷靜地要千岱蘭跟他走。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和:“我已經續訂了酒店,楊全現在就在樓下,收拾好東西,跟我過去。明天楊全送你去機場——我已經替你訂好明天下午回沈陽的機票。”

    站著聊天太嚴肅了。

    千岱蘭想請他坐下,但這個房間太小,小到連容納一張小桌子小椅子的空間都沒有,她只好先坐在床上,然后拍一拍,和在老家招呼人上炕一樣,招呼他上,床:“要不,咱先坐著說?”

    “不用了,”葉洗硯緊繃著臉,他注意到千岱蘭匆匆丟在枕邊的東西,是她洗澡前換下來的小胸衣和小褲,薄薄的粉,他沒細看,視線在觸到它們時便飛快移走,表情更嚴肅了,“走。”

    千岱蘭說:“我不要。”

    葉洗硯問:“為什么不要?”

    “因為我付了房費,”她說,“現在這間房子完全屬于我……至少今晚是這樣。”

    “屬于你?”葉洗硯很難對這個小旅館的衛生情況給出評價,他甚至將下一句“包括這里的蟲子?”一并吞入腹中。

    這個房間有著潮濕、悶悶的味道,或許在桌子、床的邊角就能發現肆意生長的霉菌。

    對于一個潔癖的人來說,在這里休息,僅僅是想一想都是一種折磨。

    他不愿坐下,也不想讓千岱蘭坐在這里。

    葉洗硯無法想象千岱蘭如何在類似的旅館中睡過的一晚,這里的潮氣和霉菌可能會令她生病,也可能會讓她皮膚起一層濕疹。

    “那邊的酒店我也付過錢,”葉洗硯不欲在這里久留,“今晚也屬于你。”

    “哥哥怎么找到這里的?”千岱蘭轉移話題,她覺察到葉洗硯情緒的異常,那是一種穩定的慍怒,“你跟蹤我了嗎?”

    “如果我跟蹤你,昨天在你離開機場的十五分鐘內就該把你抓進車里,”葉洗硯問,“你來深圳到底是為了什么?”

    “為了你呀。”

    “說謊,”葉洗硯的酒窩并未如千岱蘭的預料出現,他說,“你是為了你的服裝店。”

    千岱蘭的大腦卡了一下。

    “……你該回學校好好讀書,”葉洗硯克制著聲音,他說,“也沒關系,現在才十月份,還來得及;服裝店不該占用你太多時間,你可以雇傭員工,還有你的父母——”

    “我已經雇了人,”千岱蘭打斷他,“是我們附近大學的學生,但是她還需要學習——”

    “你呢?”葉洗硯難得打斷她,“你打算什么時候學習?”

    千岱蘭說:“店里沒人的時候,我其實都在學……”

    “你發給我的成績單是真的么?”葉洗硯盯著千岱蘭,問,“你和我說,你在學校里上課,測驗;實際上,你在哪里做的那些題目?”

    千岱蘭啞口無言。

    她不能反駁,也反駁不了什么。

    她其實沒想到今天的葉洗硯會這樣直接地戳穿她的謊言。

    千岱蘭以為對方會像之前那樣,看透她的謊言和小把戲,也繼續心領神會地陪她繼續演下去。

    這次為什么不一樣了?

    他不是很喜歡這種扮演么?

    現在的葉洗硯看起來似乎很生氣,但千岱蘭弄不太清楚他生氣的點。

    她嘗試去理解,放緩聲音:“我不是不想好好讀書呀,但從高一讀好像有點太慢了,現在老師講的那些東西,我都自學過了……而且我還通過了會考,下一年就能參加高考。”

    葉洗硯問:“你打算只用一年的時間來準備高考?”

    “嗯呢,”千岱蘭點頭,“熙京不是也跳級了嗎?他不是初中和高中都只讀了兩年就參加考試?他還和我說,他的高中從來都沒有晚自習。”

    “他一直都有私人家教,高中從沒有晚自習是因為晚上要接受六個家教老師的專門指導,”葉洗硯說,這個時候提起葉熙京,令他有種惱怒的煩躁,“你呢?岱蘭?你打算在開店的業余時間外花一年來沖擊高考?”

    千岱蘭再一次卡住。

    “別浪費自己的天賦,”葉洗硯深深看她,現在的他成功地壓下那種無名火,盡量溫和地與她溝通,“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過的話么?你說你是清華的學生——以你的聰明才智,好好學習,考上清華有極大可能,我相信你的能力。”

    千岱蘭沉默了,她沒說話,低頭看自己的鞋子。

    是從上一個酒店中拿走的一次性拖鞋,干凈的白色無紡布,消過毒。

    葉洗硯給她預訂好的房間是個酒店套房,在84層,衛生間都要比她的這個小房間大,浴缸側的落地窗能俯瞰深圳城景。

    除了葉洗硯在北京家的那個臥室,千岱蘭再沒睡過那么大的床,大到她可以以自己為直徑,張開胳膊雙腿隨意地轉著圈兒畫圓。

    葉洗硯的生活如此輕松,如此奢侈,如此……與這里格格不入。

    近二十八年都順風順水的人生,大約從未嘗過貧窮困頓的滋味吧。

    錢對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只是個數字而已。

    他不可能理解她對錢財的渴望。

    沒辦法,人總是會對自己擁有的東西熟視無睹。

    千岱蘭努力地想,就像她,也不會覺得美貌是很稀缺的東西。

    因為她足夠漂亮。

    因為葉洗硯足夠有錢。

    她早該意識到這一點,不是嗎?

    “跟我走吧,”葉洗硯向她伸出手,“就當這兩天什么都沒發生,你回去后好好讀書,不必擔心錢的事情——”

    “為什么不必擔心?”千岱蘭抬起頭,漆黑的眼睛看著他,“我有什么資格不去擔心嗎?”

    葉洗硯微微一怔。

    千岱蘭的聲音微微發顫:“你以為我不想好好地回學校讀書嗎?你以為我不愿意和同齡人一樣讀三年高中、去考心儀的大學嗎?你以為我很喜歡因為學歷被瞧不起、被奚落、被辭退嗎?你以為我愿意自己的努力被人一筆抹除嗎?”

    ——葉洗硯,你沒有在15歲時經歷過職校的校園霸凌,你沒有在16歲時在深圳的電子廠中被3、40歲的猥瑣老伯尾隨過,你沒有在17歲就經歷被初戀朋友的羞辱,你沒有在18歲就背井離鄉、獨自去北漂,沒有在19歲時學會對所有人笑臉相迎,應付同事間的勾心斗角。

    ——葉洗硯,你沒有經歷過饑餓,沒有連續一周都吃那種又冷又硬的便宜面包和饅頭夾咸菜,沒有

    經歷過吃到吐還強迫自己吃的痛苦;你沒有經歷過在學校食堂連打菜都舍不得、和朋友拼一份的窘迫。

    ——葉洗硯,你試過冬季只靠一件絲綿都結塊的棉服過冬嗎?你也會被同學捂著鼻子嘲笑說一件衣服穿一個冬天嗎?你感受過唯一一件過冬棉服不小心被劃破時的難過、窘迫和焦慮嗎?

    你都沒有。

    生下來就在北京的葉洗硯,知道她想留在北京需要付出多大的艱辛嗎?

    早看慣浮華喧囂的葉洗硯,知道她為了觸碰到那一點點的繁華邊角需要多努力地去踮腳嗎?

    所以你以為“窮”只是一種狀態。

    你不知道“窮”也是一種心理疾病。

    “我必須賺錢,”千岱蘭說,她咬牙,看葉洗硯,眼神倔犟,“Now or Never,我不會放棄任何賺錢的機會,也不會讓它從我眼前消失;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境地,無論什么東西——我可以舍棄其他所有東西。”

    “岱蘭,”葉洗硯沉沉,“你年齡還小——”

    “我不小了葉洗硯!”千岱蘭憤怒地站起來,她說,“我的父母現在只有我了,他們都需要我,你還不明白嗎?葉洗硯,我的爸爸媽媽身體不好,我現在是家里的賺錢主力軍。”

    她能感受到葉洗硯眼中的心疼和憐憫。

    他在同情她。

    但她不想要同情!!!

    現在的千岱蘭完全不會因為這些垂憐而感到沾沾自喜,其實她之前很擅長依靠裝可憐來博取垂愛、獲得利益,可是今天,她斷然不想在葉洗硯表露出任何難過。

    她甚至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那些窘迫又潦倒的生活,聽到也不行,它們就像做錯的題目一樣被遮蓋,千岱蘭必須死死地捂住它們,才能在葉洗硯保持一種站著、平視他的自尊。

    她必須自尊。

    絕不能流淚,絕不能脆弱,絕不能潦倒。

    否則霉運會來嘗試將她打倒。

    “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對你的資助?”葉洗硯問,“我一直不能理解這點。”

    “因為它太像被包養,”千岱蘭一字一頓地說,“我接受不了。”

    “那為什么愿意接受殷慎言的幫助?”葉洗硯平靜地問,“他對你而言很特殊?”

    千岱蘭迷茫了一下。

    這點迷茫讓葉洗硯的心重重一沉。

    他仍舊保持著克制的禮貌,但西裝外套下的手已經慢慢地握成拳頭。

    “如果你不喜歡這種資助,”葉洗硯停了一下,“我可以換成其他方式,公司也有固定的慈善支出,我會考量將你——”

    “和你直接資助本質沒有區別,”千岱蘭生硬地說,“我說過,我不想要接受你的金錢援助。”

    葉洗硯問:“為什么?”

    “因為我無法接受想睡我的人給我錢,”千岱蘭說,“就這么簡單。”

    她說那些柔軟的、甜蜜的謊話太多了,突入其來的直言顯得更為尖銳,尖銳到葉洗硯呼吸一停,旋即,臉上添了份慍怒。

    葉洗硯第一次發現她那好看的、叭叭叭的小嘴能說出這么冷漠、冷淡、讓人傷心的話。

    機關槍一樣,噠噠噠地沖他精準射擊。

    “千岱蘭,”葉洗硯叫著她的名字,“別說氣話。”

    “什么氣話?這是真話,難道我說的是假的?”千岱蘭已經無法壓抑,直直地問,“難道第一次見面,你就沒有想過對我這樣那樣?第二次對我又親又抱又摟又止堅,動作那么熟練,難道不是因為你早在夢里做過幾十遍幾百遍幾千遍?別忘了那個時候我還是熙京的女朋友,你敢說你對你親弟弟的女朋友就沒有一點感覺嗎?你敢說你勸熙京和我分手、勸我和熙京分手的時候,就沒有一點私心嗎?”

    “……我們稍后再聊這個話題,”葉洗硯說,“我記得我說過,因為我曾嫉妒熙京,所以會對你也產生類似的占有欲,我知道它很卑劣,但應該不難理解——”

    “不難理解什么?”千岱蘭問,“不難理解你對我一直產生的星谷欠,還是不難理解你現在對我越來越嚴重的管控欲?錢,我都已經還給你了,也說清楚了。現在,我想不想讀書是我的自由,就算我現在完全不想上學了、全心全意地開服裝店,也都是我的自由!!!”

    說到后面,她已經說了氣話:“我愿不愿意考大學,能不能考大學,都是我的自由。”

    “墮落不算自由,”葉洗硯閉一閉眼,他其實并沒有對付叛逆期女孩的經驗,畢竟葉熙京皮糙肉厚,打一頓罵一頓就好了——岱蘭不行,他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語速和聲音,“好了,我們換家酒店談。”

    “是換家酒店談還是換家酒店干?”千岱蘭說,“剛才我說的那些話,你沒有一個否認,我認為我們孤男寡女在同一房間非常危險。”

    “我們現在就是孤男寡女在同一房間。”

    “因為我知道潔癖的葉洗硯葉先生絕不會在這里開干,”千岱蘭說,“現在,這里對我來說很安全。”

    說到后面時,她眼睛已經有點發酸。

    對比太明顯。

    太明顯。

    千岱蘭終于弄懂了,為什么在這里看到葉洗硯時,除了不自然外,她身體還有其他的異樣表現——手指發麻,頭腦像缺氧一樣空白,心臟震顫,呼吸不暢——原來,那都是讓他看到自己貧窮的不堪。

    兩人間的貧富差距猶如天鏨,它一直存在,只是大家都在努力將它視而不見。

    現在,就這么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

    簡直就像是將自己穿臟的底褲翻開給他看。

    如此難堪。

    如此難堪。

    “我保證不碰你,”葉洗硯說,他似乎想發個誓或者說些確定的話,但對于不慣常立誓賭咒的人來說,有些太難了,他最終放棄這點,緩緩說,“相信我。”

    千岱蘭閉了眼睛,她感覺到,從葉洗硯主動找她、踏入這個房間時,兩人之間那用謊言維持的平衡、曖昧與對等的假象,就已經被打破了。

    長痛不如短痛,當斷則斷;當機立斷,斷不了就趕緊滾蛋。

    千岱蘭對自己說。

    幸好她從未對此奢望過什么。

    “你走吧,”千岱蘭對葉洗硯說,“哥哥,對不起,你就當從來沒認識過我。”

    這句話令葉洗硯不怒反笑:“從來沒認識過你?”

    他的表情冷靜得嚇人。

    千岱蘭看到他的唇,不知是被她氣的,還是怎么,此刻微微發抖。

    看上去還是那樣好親。

    他的嘴唇只會說出柔軟溫和的話,像她曾在雜志封面上第一眼看到的那樣,這是一個連臟話都不會說的人,就連屎尿屁之類粗鄙之言都不會說。

    絕對的、屬于紳士的嘴唇,現在也因為和她的爭論而氣到發抖了。

    “岱蘭,”葉洗硯說,“這個時候說謊并不好笑。”

    “你不就喜歡我騙你嗎?”千岱蘭問,“你不享受大家都捧著你嗎?尊貴的葉洗硯葉先生!”?

    她的聲音大了,情緒徹底無法自控,就像開閘的洪水,一旦奔流向前,就再難回頭:“我知道你很享受當皮格馬利翁的感覺,也知道你很喜歡培養人才。當你自己在事業上取得巨大成功后,嘗過那樣的快樂滋味后,其他的成功只會讓你感覺到乏味無聊——所以你想再養成我,將我培養成清華大學學生、世人眼中的優秀人物后,想必會讓你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欣悅與成就感吧葉先生?”

    她從未見到葉洗硯的表情如此難看過。

    “岱蘭,”他緩緩說,“我很失望。”

    “我也非常非常失望,”千岱蘭硬邦邦地回答,“就像你可能沒想到我對錢這么渴望一樣,我也不理解你對錢的毫無欲望。為什么比爾·蓋茨和斯蒂芬·喬布斯從大學中輟學就被人稱贊說是主動抓住機遇,我現在僅僅是選擇不以學習為重就要遭受質疑?就因為我現在還沒有成功嗎?誰敢否認我不是下一個比爾·蓋茨?誰能說我不是中國的斯蒂芬·喬布斯?”

    “斯蒂夫·喬布斯,”葉洗硯說,“是斯蒂夫。”

    千岱蘭因為他此刻的糾正而憤怒,她伸手,用力一推,想要將葉洗硯從自己的房間中推出去——推走,讓他離開自己的貧窮小屋,就讓她自己在這小房間里默默地哭一陣。

    她才不要在他面前丟臉地哭出來。

    才不要。

    外面又是一輛火車經過,發出悠長而顫抖的鳴笛,“嘟————嗚————”,載著滿滿的貨物離開廣州,駛向全國各地的二批市場和實體店店主的手中。火車的經過令房屋震顫,千岱蘭發現自己的手臂和葉洗硯的身體都在發抖——

    他發抖地握住她。

    關閉窗子后,這狹窄的房間異常地潮熱,沉悶的空氣熱燥地滾動地發酵,發酵出激烈又壓抑的矛盾。

    葉洗硯聲音低低,但語速很快,越來越快:“我會嘗試理解你做出的這一決定,但我最無法容忍的是,你會愿意接受殷慎言的資助,而不是我。”

    千岱蘭感覺到他的失控。

    他捏得她手腕都要碎了。

    “我無法理解,”葉洗硯說,“你和他的關系,我記得你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這樣很正常,從小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比親兄妹還要親。”

    “我和他可不是什么親兄妹,”千岱蘭說,“我喜歡過他,葉洗硯。”

    她感受到葉洗硯的呼吸一滯。

    他握住千岱蘭的那只手在抖,劇烈地抖。

    “如果情竇初開、第一次愛的人,才算初戀的話,葉熙京也不是我初戀,”千岱蘭說,“殷慎言才是。”

    葉洗硯忽然一笑:“你又在騙我。”

    “我騙你能得到什么好處呢?”千岱蘭說,“哥哥,還記得那次你止堅我的那個晚上嗎?當然,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走錯了房間,也是哥哥喝多了;畢竟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你是熙京,所以——”

    “不需要你帶我回憶這些多余的細節,謝謝,”葉洗硯說,“請直接說重點。”

    “重點在于,那天晚上,哥哥問過我,有沒有對其他人做過類似的夢,”千岱蘭仰臉看他,“我當時說做過,那個人就是殷慎言。”

    葉洗硯閉上眼睛。

    他說:“為了讓我走,你開始故意讓我生氣了。沒關系,我可以離開,等會兒讓楊全送你回酒店,這里有蟲子,火車站周圍也危險,不適合——”

    千岱蘭用力將手腕掙脫,兩只手被他失控地握到發紅,她用著滿是指痕的手捧住葉洗硯的臉,強迫他睜開眼看自己。

    然后她從葉洗硯眼中看到抗拒。

    還有他緊皺的眉。

    千岱蘭說:“我沒必要騙你,那個時候的我說的是真話,現在的也是真話。我的的確確喜歡過殷慎言,我的第一次純夢對象也是他,夢里面,他對我做的,也遠遠比你那晚對我做得要多——”

    葉洗硯沉沉地說:“別說了,岱蘭。”

    “為什么不說?你不是想知道嗎?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更愿意去借他的錢嗎?”千岱蘭說,“因為我曾經喜歡過他,因為我現在借他的錢毫無心理負擔!”

    ——但你不行,葉洗硯。

    千岱蘭有點絕望地想。

    你不行。

    我現在借你的錢有心里負擔。

    她今天突然間變得不會說軟話,變得不會撒謊,變得不能再游刃有余地解決問題。

    千岱蘭明明知道,只要向葉洗硯服個軟,認個錯,再哄哄他——她現在掌握了給這只驕傲孔雀順毛的方法,也知道怎么樣能把他哄得暈頭轉向、舒舒坦坦,繼續維持著這種假象。

    可今天的她偏偏不愿意了。

    她、不、情、愿。

    “這就是你的答案?”葉洗硯問,“說夠了嗎,岱蘭?”

    “不夠,還不夠,這些怎么能夠?”千岱蘭說,“還因為我不用對殷慎言說謊,不用在他面前繼續扮演——”

    葉洗硯說:“別說了。”

    千岱蘭感受到他的憤怒,她手下,這個人的臉正在發燙,發熱,他的脖頸上緩緩爆出青筋,這個非常有涵養的紳士,一個驕傲又有禮貌的孔雀,被她激怒了。

    可她還要繼續說:“——不用擔心會不會一句話就惹得他不開心,不用擔心他突然間又主動和我保持距離,不用擔心無法回報他給我的好意——”

    “閉嘴,”葉洗硯生硬地說,他第一次對千岱蘭說這樣重的話,這個晚上,在這個屬于她的、破敗的小旅館,這潮濕陰暗又封閉的空間中,他們有了太多太多的第一次,“你打算怎么回報他,我都不想聽,不用告訴我,謝謝你。”

    “管你聽不聽,我都偏要講!”千岱蘭咬牙切齒,“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殷慎言幫我這么多,我當然要好好地回報他——唔!!!”

    后面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忍無可忍的葉洗硯按住她后腦勺,徑直吻了上去。

    千岱蘭突兀地睜大了眼。

    除卻那晚之后,這是兩人第一次清醒狀態下的接吻。

    它沒有任何的溫柔,粗暴,粗魯,粗俗,粗糙,粗礪。

    毫無技巧和章法,壓抑已久的蓬勃憤怒,痛苦糾葛,千岱蘭感覺紳士化成了野獸,孔雀變做了惡龍,這個吻不像吻,更像是一種進食。

    兩個人都睜著眼睛,千岱蘭感受到葉洗硯看起來像是要吃掉她。

    原本捧住他臉的雙手在此刻落空,千岱蘭狠狠地攀住他脖頸。手指感受到他后背那堅實的、因為發怒而顫抖的肌肉,它們幾乎要撐破了襯衫,徹底墮落成獸。

    她成功地將一個文明人逼成徹頭徹尾、還會強吻人的野獸。

    她該為此興奮嗎?

    她要為此興奮嗎?

    千岱蘭只想哭。

    瀕臨窒息之際,葉洗硯結束了這個吻。

    他的表情頹然而痛苦。

    全然失掉平日的冷靜理智。

    他似乎不愿相信,自己剛才在盛怒之下強吻了她——此刻皺著眉,滿是懊惱;千岱蘭不知他懊惱的是強吻這件事還是強吻她這個人,她不想在乎,可心會因此被緊緊攥住。

    千岱蘭感覺葉洗硯似乎想說什么,或許是答應她的分開,也或許是其他——

    她忽然在此刻對葉洗硯方才的表情感同身受,至少在這一刻,她想晚點聽到那些決絕的話,或者,用什么東西堵住他的嘴,教他的口中永遠都說不出會讓她難受的話——

    盡管他的確沒讓她難過。

    千岱蘭希望永遠不聽到。

    永遠不要。

    在葉洗硯張口之前,她用力一推,將他重重地推倒在床,葉洗硯的頭重重地落在千岱蘭枕邊那些沒來得及收拾的小胸衣小褲前,千岱蘭什么都顧不上了,翻身跨騎,扯住他襯衫,俯身,再度強吻住他的唇。

    ?

    作者有話說:

    更新啦!!!!!

    抱歉抱歉遲到了,因為涉及到吵架戲份,所以我是一口氣寫完后再回過頭修改or2

    不要害怕吵架不要害怕吵架,男女主吵架是常態,小情侶嘛,從頭到腳一拍即合的太少了,就像木工里的榫卯結構,越是碰撞、接觸、摩擦、以力抵力,越不會分開。

    岱蘭和葉洗硯都需要面對真實的彼此啦~

    不單單是對方的優點,還有缺點。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第 35 章 摧毀

    ◎Love is evil.◎

    電線桿上貼著亂七八糟的小廣告,現如今城市進行電路改造,規劃之中,所有新建道路、樓房都將電線埋入地下,唯獨在這擠擠壓壓、空間狹窄的城中村,才能看到蜘蛛網一樣繞來繞去的電線。

    墻面上貼著的白色豎長小瓷磚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忽跌落在地,驚得野貓沙啞一聲叫,敏捷地躍上兩旁的房。

    風有點大。

    有點冷。

    楊全在車里等。

    舒適的座椅和溫暖的氛圍讓人昏昏欲睡,但優秀助理的素養和五倍工資讓楊全抵抗住困意;他下了車,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略微提提神。

    有老大爺背著手,拎一收音機往前走,里面放著粵劇,就這么悠悠地從楊全身邊經過。

    “其實在你心生綺念嘅時候,我就入嚟咗叻….唉,相公,你既怕又何必想,既想又何必怕呢……”

    是《牡丹亭》驚夢中的第四場,《幽,媾》,任白二位演唱。

    楊全一個正兒八經的河北人,來深圳兩年,也開始聽起了粵劇。

    哎……

    老大爺和收音機里的粵劇聲音漸漸地一并遠去了,火車的嗡鳴聲仿佛震撼大地,而從這土地中生長出的黃鐘枝葉蓬勃,綠油油的葉子間怒放著一簇簇的小黃花。

    楊全低頭看了眼手表。

    嗯……葉洗硯已經進去二十五分鐘了。

    該出來了吧。

    本該出來的葉洗硯差點進去。

    千岱蘭惡狠狠地咬破他的嘴唇,她第一次強吻別人,兇惡得可怕,就像生于山林的獅子在撕咬另一只文明城市而來、西裝革履的狼,她聽到葉洗硯在嘆氣,不過那大概率是幻覺,因為現在對方的唇現在正被她死死堵住。

    只是千岱蘭想,他現在一定很想嘆氣。

    那又如何呢。

    又能怎么樣呢。

    現在是她在上面。

    在把自己悶到快窒息的時候,千岱蘭才松開葉洗硯,她趴在對方胸口,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葉洗硯已經一只手放在她后腦勺上,另一只手掌心貼著她的腰。

    “岱蘭,我們換個地方,”葉洗硯啞聲說,“這里太——”

    千岱蘭不想和他說話。

    她也不想告訴對方,這里的床單和被罩都是一次性的,她只是為了省錢訂這種旅館,不是毫無安全意識。

    葉洗硯不知道。

    對于一個潔癖來說,這簡直是難以忍受的事情。

    可你知道嗎,葉洗硯,我賺的每一分錢都那樣艱難,我花的每一筆錢都必須精打細算。

    會讓你感受到排斥和不適的“臟亂”,是我的日日都在接觸、打交道的地方。

    千岱蘭想,我現在是在褻瀆一個高嶺之花嗎?

    窮為什么可怕?

    窮意味著比普通人更難維持體面,外出只能訂便宜的酒店,讀書時借口不愛吃零食來掩蓋舍不得買,壞了的東西絕不丟,縫縫補補敲敲打打繼續用,幾件衣服穿五年,臟了洗洗了臟,磨損到褪色發白甚至有細微小破洞——

    千岱蘭可以在外人面前承認自己節儉,但在葉洗硯面前,她不可以。

    把這些東西暴露給喜歡的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她先前那么努力在葉洗硯面前保持體面,現在,千岱蘭在他面前徹底撕開了自己的不堪。

    千岱蘭討厭“喜歡”。

    喜歡一個人會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傷心。

    已經是第三次了。

    還是喜歡錢比較好,除非她主動花掉,否則錢不會減少。

    Love is evil.

    我討厭因愛你而患得患失的自己。

    “岱蘭,”葉洗硯又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脖頸很燙,很熱,汩汩的汗,“聽話。”

    “我不聽話,”千岱蘭固執,“這是我的地盤。”

    歡迎你,葉洗硯,歡迎你來看,歡迎你親身體驗。

    歡迎你看我的狼狽,歡迎你看我們的差距;語言是降維的,你想象出的貧窮和差距都太體面了,不如你現在親眼所見。

    外面的火車嗡鳴,敏銳的風擠進破舊門窗的夾縫,撩撥起窗簾顫顫。墻上貼著的海報上,大卷發雞毛夾只穿三點的泳裝美女涂大紅唇,大方的身體,拘謹的笑。

    千岱蘭俯身,咬上葉洗硯脖頸。

    他脖上青筋嘗起來像那天喝過的龍舌蘭,酸澀的檸檬汁,冷藏后的烈酒,冰涼的冰塊,能將味蕾燒起來的鹽粒。

    被譽為墨西哥的靈魂,種下藍色龍舌蘭草,提取芯來釀造,八年釀出Tequila。

    二十八年順風順水,無往不勝的葉洗硯。

    千岱蘭終于嘗到了。

    她臉頰滾燙,葉洗硯脖頸也滾燙,被那兩顆小虎牙咬到脖子上的血管時,本能讓葉洗硯想要推開她——人脖子上的經脈非常脆弱,野獸也常通過撕咬獵物的脖頸來使對方瞬間斃命。

    他連偶爾的推拿時,都不會讓旁人碰脖頸。

    現在,千岱蘭那尖銳的虎牙貼著他的血管,足以致命的親昵與曖昧。

    葉洗硯只是閉上眼,按住她的后腦勺。鋪天蓋地的茉莉氣息要將他籠罩在其中,他在這一刻忽覺,縱使她是吸血鬼,要用他的血液源源不斷地供養,也是一件美事。

    他仍舊認為這里并不合適。

    “去我家,”葉洗硯說,“跟我回家。”

    他從沒想到這種情形。

    在葉洗硯一開始的規劃中,他應該是將千岱蘭帶走,和她好好談談,讓她不要因小失大,服裝店可以開,但不要把珍貴的精力全部用在上面;他已經給千岱蘭訂好了酒店,選了開夜床服務,還給她訂了明天回沈陽的頭等艙。

    而不是現在,混亂的氣息,糟糕的小旅館,衛生狀況堪憂,火車經過時的噪音,上了年頭的房子還會有震撼感,下面冷冷的被褥隔著葉洗硯的襯衫貼上他的背,他所擁抱的千岱蘭卻是火熱滾燙。

    “回我家好不好,”葉洗硯放緩聲音,他也有些迷亂,任憑千岱蘭咬他的脖子,他只用手撫摸著千岱蘭的頭發,用商量的口吻同她說,呼吸不穩,盡量合理地勸導她,“那里會舒服些。”

    回應他的,是千岱蘭兩顆尖牙狠狠的一口。

    葉洗硯閉一閉眼,吸一口冷氣,手掌收緊,緊緊地摟著她;原本溫柔撫摸她頭發的手也變了,變重,那尚殘留染發劑味道的亞麻棕卷發蹭著他的下巴,他按住她后腦勺,不介意她更深地咬他頸部的血管。

    瘋了。

    他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與她擁吻,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與她親昵。

    真是瘋了。

    “……這幾把風瘋了吧,咋還越來越大了……”

    楊全自言自語,凍得瑟瑟發抖,實在受不了這破天氣,搓著手打算回車里,他總覺今晚天氣不太好,看起來隨時可能會下雨。

    已經半小時了。

    楊全看時間,想今天這是怎么了,難道三言兩語還解釋不清楚嗎?

    葉洗硯進去這么久了,還沒和千岱蘭談攏?

    總不能吵起來了吧?

    應該不至于。

    楊全想到了昨天葉洗硯讓他寄給千岱蘭的禮物,感覺不至于;葉洗硯再怎么因為千岱蘭騙他而生氣,也只是氣一氣罷了,該送的東西還是要送的。

    像狗被貓撓了鼻子,再氣,也不會咬她,轉頭就又搖晃著尾巴去拱貓肚子了。

    先上車吧。

    楊全心中暗暗想,別凍感冒了;凍感冒事小,失去三倍甚至五倍的加班費事大啊!

    他轉過身,打開車門,漸漸變大的風裹挾葉子,撕扯掉了電線桿上的小廣告,噗一下呼到車門上,楊全忙不迭地用手背打掉,瞥見那上面印著的廣告詞。

    「金木倉不倒,雄風傲視,讓你的她驚喜連連,XX不斷」

    楊全丟掉廣告,忙不迭從口袋中取出綿柔紙巾,仔仔細細將廣告紙沾染到車上的灰塵擦干凈,硬著頭皮想,這種環境,潔癖的葉洗硯,到底是怎么進去那么久的。

    他重新上車,百無聊賴地開始聽英語歌,CD里刻錄了十五首,從第一首聽到最后一首起碼得七十五分鐘。

    楊全希望,葉洗硯和千岱蘭能在這個碟片播放完畢前出來。

    倆人都那么聰明,平時都那么理智。

    再大的架也不至于猛吵個七十五分鐘吧。

    除卻團隊成員真犯了大錯,楊全就沒見葉洗硯生過多大的氣;他批評人時也不帶臟字,禮貌到言語都像是一種贊美。

    這就是只屬于文明人的陰陽怪氣。

    楊全打開音樂,開始聽歌。

    “「We touch I feel a rush」

    (我們互相撫,摸,像一次猛,烈沖擊)

    We clutch it isn''t much

    (我們企圖控制,但遠遠不能)……”

    千岱蘭想起和殷慎言看過的《大話西游》碟片,干燥的沙漠,邋里邋遢的至尊寶費力地去解白晶晶的衣服,卻怎么都打不開腰帶,最后白晶晶忽然間哭了,推開至尊寶。

    到了這個時刻,總該有個解不開的腰帶來讓意亂情迷的空氣恢復清醒。

    千岱蘭做好了怎么解都解不開葉洗硯皮帶的準備,然后發現像他這樣的人,大部分量身訂做的西裝褲非常合體,不需要額外的皮帶——即使有,也只是裝飾品。

    哦不,或許也是一種防御,防御像今日這般的意亂情迷。

    她會隨時因為解不開而選擇放棄。

    這是千岱蘭殘存的理智,為自己設置的最后一道防線。

    可葉洗硯今天沒有系。

    千岱蘭也只穿一條鵝黃色的寬松短褲,甚至是松緊帶,比小褲的松緊帶還要松,一扒拉就掉。

    一只特有的南方大飛蛾噗通一聲撞到搖搖晃晃的燈泡上,撞得燈泡搖搖晃晃,房間里一切的影子也隨之晃晃悠悠,像渤海里的波浪,西湖中的晴光。

    葉洗硯仰面看著坐著的她,她漂亮的亞麻棕卷發垂在他臉上,呼吸聲是塞壬的歌聲。

    水手被歌聲吸引,直到船只撞擊到礁石,直到船體被摧毀、粉身碎骨,直到自己墜入深海中,落入黑暗,仍心甘情愿地獻祭,跌落海底。

    葉洗硯也不提回家的事情,他僅剩的理智只能支持他提醒千岱蘭。

    “你還在上學,不行,”他說,“很危險。”

    千岱蘭從床側桌上摸出一小盒完整塑封的東西,趕在她撕開包裝紙前,葉洗硯及時地拿走,用此刻少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冷靜去仔細檢查它的外包裝。

    當發覺它的確是某品牌、且是新的、沒被人任何人打開過后,葉洗硯竟松了口氣。

    他不該為此欣喜。

    他應該希望它的確是劣質產品,應該希望它被人打開過,應該希望它有包裝上的破痕。

    這樣才能以正當理由阻止這錯誤、失控的親密。

    他該將千岱蘭帶回家。

    他該送千岱蘭離開。

    一定是瘋了。

    葉洗硯清楚地知道自己瘋了。

    瘋到迫不及待。

    “型號不合適,”葉洗硯盡力控制著,告訴千岱蘭,“這盒是普通號碼。”

    “管它呢,”千岱蘭說,“反正又勒不斷。”

    「

    ……

    You must be a sorceress cause you just

    Did the impossible gained my trust

    (你一定是個女巫,因為你確實得到我的信任)

    ……」

    楊全打了個哈欠,突然聽到外面驚天霹靂一聲巨響,他嚇了一跳,下車,想看看現在外面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仰起頭,通過兩棟樓之間窄窄的縫隙,看到那濃暗的天色,柔軟的烏云密布,沉沉擠擠壓壓。

    變天了。

    云天間,忽落下一道粗壯的閃電,用力撕破蒼穹,如大樹深植入土地的粗壯根莖般,向四周迅速蔓延,緊接著,那狹窄天空處驟然一閃,一震,鋪天蓋地的轟隆隆雷鳴由遠及近,震懾大地,恍若天譴。

    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地上,噼噼啪啪,淅淅瀝瀝,泥土泛起濕潤的潮氣,黑色的野貓發出凄厲尖叫,掩蓋住樓上吵鬧聲,大人打孩子的哭聲。

    楊全打了個寒噤,飛快躲入車中。

    老板怎么還不下來。

    他愁眉苦臉地想。

    雨夜開車很危險啊,這雨水再大點,路況不好,可就不好再走了啊。

    「……Blood-sucking succubuses what the f*ck is up with this

    (嗜血的女妖,來*吞噬我)……」

    鈴聲打擾到葉洗硯,被吞噬的他不想接聽,但那鈴聲執著地響個不停,從此刻窄桌上那揉成一團的西裝褲口袋里。

    一抹鵝黃在揉成大餅的西裝褲對角線上。

    比起那個刺耳聒噪的聲音,葉洗硯更注意需要他扶住的千岱蘭。

    千岱蘭已經騎不動俯在他胸口,長長的亞麻棕卷發落在他被扯掉一顆紐扣的白襯衫上,染發劑的味道混合著茉莉汁的香氣,對氣味敏感的葉洗硯本該不喜染發劑的刺鼻味道,此刻,他卻覺得這種刺激性的氣味能讓虛幻的茉莉汁香氣更加真實,被不合適橡膠所箍的不適也是真實。

    她是真實的。

    體溫真實,氣味真實,所觸真實,緊切的聯系是真實。

    太過理想化的美好總顯得虛幻,如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夾雜其中的一點酸苦辣咸,才能讓人有切實落地感。

    苦楚襯托了甜美,惡魔映襯了神仙。

    此刻沉淪于痛楚的絕不止葉洗硯一人。

    千岱蘭將臉埋在他脖頸間,下巴抵著葉洗硯的襯衫,在這個心跳相貼的擁抱中,忽然無聲落淚。

    葉洗硯雙手收緊,下巴抵著千岱蘭的額頭,輕輕地蹭一蹭,如安撫小孩子一樣,輕輕以手拍她的背。

    “好了,好了,”葉洗硯說,“別哭了,我們慢慢來,好嗎?別弄傷自己。”

    “……It''s like an explosion everytime I hold you wasn''t joking when I told

    (愛會爆發,每當我抱緊你;真的,我要告訴你

    You take my breathe away

    (你帶走了我的呼吸)

    ……”

    葉熙京的電話打到楊全手機上,問為什么葉洗硯不接電話。

    躲在車里避雨的楊全,聰明地說葉洗硯晚上很忙,可能是沒時間。

    全程沒提千岱蘭。

    葉熙京喔一聲,又問。

    “對了,前段時間岱蘭請我幫她代購一條裙子,但我感覺轉運到深圳更方便,”葉熙京說,“全哥,我準備把裙子寄到哥那里,到時候你幫我轉寄給岱蘭,好不好?”

    楊全右眼皮一直跳,總覺今晚出了點事,車外,淅淅瀝瀝細細密密雨水落下,同方才的電閃雷鳴不同,大約是那場凌烈的閃電讓雨神也覺察到云朵的脆弱易散,才會如此均勻有韻律地布下雨水。

    風輕撫,雨柔緩。

    “行啊,”楊全一口答應,“我到時候轉交就行,對了,熙京,今晚有什么事嗎,這么著急找你哥?”

    “沒什么,”葉熙京說,“剛才不小心睡著了,做了個噩夢。”

    楊全笑著調侃他,都多大人了,怎么做噩夢還打給哥哥呢。

    葉熙京沉默一陣,才慢吞吞說。

    “我先給岱蘭打的電話,她沒接,”他說,“我擔心她出什么事了。”

    千岱蘭沒出事。

    緩過來的她在和葉洗硯邊吵邊架。

    那件昂貴的羊絨西裝外套已經徹底被攤平,衣袖被壓實在衣襟下,壓出無數扭曲艱難的褶皺,千岱蘭手肘壓在那外套內里的loro piana標上,手肘頂端被標簽邊角摩擦發紅,她也顧不得了,提醒葉洗硯。

    “錯了,”她說,“好像位置錯了。”

    葉洗硯從善如流,俯身,同時精準無誤地去貼她的唇。

    千岱蘭睜大眼,手將他的西裝外套揪緊,握成拳,看頭頂那只飛蛾堅持不懈地去撲撞搖搖晃晃的吊繩電燈。那脆弱的吊繩不過是兩根緊緊纏繞的線,密不可分地扭曲糾纏。

    繩子什么時候會斷呢?

    還是燈先碎、飛蛾先死?

    她不能思考了,不能思考了,不能思考了。

    葉洗硯注意到她攥住西裝外套攥緊的手,伸手去摸她瘦瘦的、掙到發白的拳頭和骨頭,同樣地輕柔安撫:“別緊張。”

    他垂眼,聲音溫柔到像是一顆心臟都被熬成了整碗金黃熱蜜糖:“我——”

    千岱蘭似乎預料到他想說什么。

    她的聲音很熱,但也很冷漠。

    “別說這些話,”千岱蘭說,“過去今天,咱倆就當沒認識過。”

    她清楚地看到葉洗硯的酒窩、笑容、溫柔又滿懷愛憐的眼神,都因她這句話消失得無影無蹤。

    “糊涂了,”葉洗硯用鼻尖去蹭她鼻尖,若無其事地啞聲,“疼糊涂了。”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千岱蘭清楚地看著他眼睛,“你以為,今晚吵架后,我們還能繼續像之前那樣相處嗎?”

    葉洗硯的表情因為她一句話就凝固了。

    “不可能的,你年齡大,閱歷深,我知道你可以繼續裝下去,假裝從未發生過;但我不行,我不可能一錯再錯,不想繼續裝下去了;在喜歡人上,我總是狠狠地栽大跟頭;無論是殷慎言,葉熙京,還有——”

    葉洗硯一手捂住千岱蘭的嘴唇,另一只手關上燈。

    黑暗頃刻籠罩,烏云遮月,雨雷蔽天,只有轟轟隆隆的火車毫不留情地沖向隧道底,低低鳴笛,傾軋鐵軌,碾碎小石子。

    “我知道,”黑暗里,千岱蘭聽到葉洗硯驟然間冷淡的聲音,“不用反復提醒我,岱蘭,謝謝。”

    千岱蘭睜大眼睛,只看到漆黑一團。

    “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還聽到你提到其他男人,”葉洗硯緩緩用力握住她的手,把她攥成拳的手密不透風地全部握在掌中,他禮貌地問,“需要我提醒,現在正抱你的人是誰嗎?”

    “Drop to my knees and I''m pleading

    (我屈膝祈求)

    I''m trying to stop you from leaving

    (試著去求你不要離開我)

    You won''t even listen so f*ck it

    (而你聽都不聽,**)

    ……”

    楊全坐在車里,被這瓢潑大雨澆得心涼了一截一截又一截。

    這么大的雨,等會兒怎么開車啊?

    他愁眉苦臉。

    雨像瘋了,風也瘋了。

    雷閃電鳴,天動地搖,海震城傾。

    兩側燦爛的簇簇黃鐘花被雨水擊打得東倒西歪,雨點又狠又辣,砸到一地凋零落液的小黃花。

    隔著被雨水打到噼里啪啦作響的車玻璃望去,楊全只能看到外面被吹到變了形的樹木,像無法抵抗,徹底成為無形的風那有形的狀。

    唯獨滿載貨物的火車一趟又一趟,風雨無阻地穿過這混亂的夜。

    坐立難安的楊全將整個CD聽了一遍,第二遍也要到尾聲了,還看不到人出來。

    他真不敢想象倆人這次鬧了多大的矛盾。

    這都幾個小時了啊。

    可真夠能吵的二位,精力充沛啊。

    “I''m tryin to stop you from breathing

    (我想現在就不讓你呼吸)

    I put both hands on your throat

    (雙手掐住你喉嚨)

    ……”

    漆黑的爭吵,清晰的交談,雙雙紅膝,抓破脖背。

    “我在氣什么?你問我氣什么?我氣你騙我,我氣你對旁人講真話,我氣你偏偏對我隱瞞,我氣你……”

    我氣你——

    并不愛我。

    驕傲的孔雀難以低下頭顱,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也難以在被言語深深刺傷后再去哄。

    不是不愿意哄,是葉洗硯察覺到她今天冷硬的決心,意識到即使再哄,她也未必能回心轉意。

    但葉洗硯再次打破自己原則。

    他再次退讓。

    “……只要你收回那句話,”葉洗硯的襯衫貼著千岱蘭的背,他一手撫摸她脖頸,另一只手穩穩托住她幾乎要垂到她膝下羊絨西裝的T恤,他第一次用跪姿說出求人的話,非常艱難,“收回那句以后不認識的話,我還是我,你還是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但我什么都不想要,”千岱蘭哆嗦,“除了現在這木艮。”

    葉洗硯從不怕她的索求。

    他并未預料,有朝一日,他會害怕她的別無所求。

    她拒絕溝通,拒絕了他的一切暗示,拒絕了他的示好,拒絕他的一切求和,拒絕他。

    她愿意接受其他男人的資助,唯獨拒絕他。

    唯獨。

    葉洗硯第一次不想要她的這種特殊對待,第一次不想要她的這種“唯獨”。

    現在,只要她稍稍回轉,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成?

    偏偏她就是不肯低頭。

    如此倔。

    偏偏他也如此中意她的執拗。

    葉洗硯捂住千岱蘭的嘴,不想讓她再說出更多傷人的話了,她今天說的話太多太多了,除去那些無意識且斷斷續續的聲音外,其他都是他不愛聽的,非常不愛聽。

    在此之前,葉洗硯最喜歡聽她嘴里冒出一串又一串有趣的語言,而現在,它們都變成生動的刀,萬箭齊發,將他扎得透心穿。

    葉洗硯的唇貼著她耳朵,他想很恨地咬她一口,讓她也嘗嘗被傷害的滋味;可她耳朵那么紅,那么燙,此刻也因為窗外突然而落的驟雨而燃。

    他以一種近乎絕望的耐心等待雨停。

    但雨停后的第一時間,千岱蘭就推葉洗硯,想將他推出去。

    “And I would do anything for you

    (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To show you how much I adored you

    (告訴你我有多么的愛你)

    ……”

    “可以,”葉洗硯對著這她那溫度漸漸消退的耳朵說,“我答應你。”

    黑暗中,許久,葉洗硯被千岱蘭的手用力地又推了一下。

    那力氣像鯉魚跳出魚缸、尾巴在地板上的最后一重拍打。

    “太好了,”千岱蘭說,“再見吧……不。”

    葉洗硯聽到她以可怕的冷靜說:“我希望我們以后再也不要再見面了。”

    “250, 000 miles on a clear night in June

    (在六月的靜澈的夜晚,25000英尺的高空)

    And I''m so lost without you

    (沒有你我會迷失方向)

    ……”

    叩、叩、叩。

    車內正休息的楊全,被敲擊車玻璃聲驚醒,循聲望,錯愕極了。

    他那尊貴無比、潔癖又嚴謹的驕傲老板,現如今,被一場大雨淋成了寒凜凜、陰森森的男鬼。

    嚇得楊全立刻下車。

    葉洗硯現在看起來很糟糕。

    雨水濕透一身,手臂上仍搭著那件羊絨西裝外套,襯衫看起來像是被水洗過。

    他那睫毛甚至都在滴水。

    楊全擔憂:“洗硯哥?”

    “沒事,”葉洗硯說,“上車吧,她不肯跟我回去。”

    聲音聽不出絲毫異常,甚至沒有吵架后的跡象,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楊全更害怕了,慌忙打開后車車門。

    被雨淋透的葉洗硯沉默上車。

    后者表情正常得讓楊全心發顫。

    車內音樂還在繼續,楊全知道葉洗硯不喜歡聽這類歌,想關,但葉洗硯阻止了他。

    “沒事,”葉洗硯說,“挺好聽的,開著吧。”

    楊全想。

    完蛋了。

    我老板瘋了。

    音樂繼續,葉洗硯側臉,看外面亂糟糟的街道。陰郁視線中,車窗中破舊旅館慢慢后退,雨刷器不停沖刷,雨水一層又一層地貼滿玻璃。

    “And I''m so lost without you

    Without you

    Without you.”

    深圳這場混亂的雨終于停了。

    沈陽仍舊是入了秋的冷晴天。

    飛機穩穩停止。

    穿高跟鞋的空姐走入頭等艙內,微微屈膝,在千岱蘭那平放的艙位前,溫柔地告訴她,飛機已經平穩落地沈陽,她會帶千岱蘭離開。

    頭等艙安安靜靜,躺著千岱蘭說好,揭下身上蓋著的柔軟毛毯。

    空姐幫她拿著雙肩包,慢聲細語,溫柔指引她離開飛機,詢問她對今天服務是否滿意。

    千岱蘭點頭說非常滿意。

    她第一次在飛機上躺著看電影,國產電影,《劍雨》,看著看著,疲倦睡了。

    故事具體在講什么,醒來的千岱蘭基本忘了。

    她只記得那個和尚,對殺她的女主角說。

    「禪機已到,愿你能放下手中這把劍;走出這條道,我愿是你殺的最后一人。」

    千岱蘭慢慢走出機場,發現自己錯過了大巴。

    這本是一件小事,錯過就錯過了,再等下一輛就好,這很正常。

    可她不知怎么,卻很想哭泣。

    用力地、大聲哭泣。

    “……說不定剛才走的那輛大巴非常非常擠,下一輛會寬松,可以第一個上車,”千岱蘭低聲說,“下一輛會更好,下一輛會更好,沒關系,別為打翻的牛奶哭泣。”

    她深吸一口氣。

    “我堅信,我就是天選之女。目前為止,我所經歷的一切,無論好的壞的,都是我成功之前必須經歷的考驗;”

    “只要是我選擇的,就是正確的;只要我認為正確的,就是對的。”

    用手背擦干眼淚。

    千岱蘭重重松口氣,她自言自語:“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恭喜你又經過一段美好又有點心酸的考驗。

    她先給物流公司打電話,確認訂購的那批衣服發出時間;確認完畢,又打開微信,給趙雅涵發消息。

    千岱蘭:「hi,涵妹,明后天有時間來店里嗎?我訂的貨明天到,缺人手,還是老規矩,節假日加班費雙倍。」

    “別想了,”她穿外套,把拉鏈拉到最頂端,邊走邊對自己說,“想多了只會焦慮,腳踏實地,還是先想想晚上吃什么吧。”

    ?

    作者有話說:

    其實設計在這里,是打破葉洗硯和千岱蘭“常規”的一場戲,有岱蘭自己付錢的考量,也有“打破”的考慮在。

    (當然,現實中肯定不提倡,這里是因為激烈的沖突爆發;而且岱蘭自己帶了干凈的被單)

    起初設定葉洗硯的潔癖也是為了這個(與他生活環境截然不同、甚至意想不到的場合)。

    愛不是百依百順,是甘愿破例。

    所以都是“從未想到”“并未預料”“想象不到”“始料未及”。

    愛是規則和意料之外。

    越破越深,感情濃度也越來越高。

    愛就要失去理智!!!!!就是要明知不可而為之!!!(撕心裂肺地喊)

    PS:

    “其實在你心生綺念嘅時候,我就入嚟咗叻….唉,相公,你既怕又何必想,既想又何必怕呢……”出自粵劇《牡丹亭》。

    文中提到的任白指的是任劍輝和白雪仙,粵劇牡丹亭的作詞是唐滌生。

    《帝女花》就是唐滌生的作品,粵語區的寶貝們一定聽過,就是那個“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臺上”。

    21和22年我特喜歡粵劇,去佛山和廣州玩,聽了不少,如果有喜歡的寶,可以嘗試一下曾小敏曾院長的《待你歸來》《趁好天時》和《攬水見月圓》——前兩首歌都是粵劇電影《白蛇傳》的歌曲!

    楊全聽的歌曲,包括本章內全部的歌詞引用,都是Eminem《Space Bound》(深陷蒼穹)(2010年6月發行)

    也是寫本章循環次數最多的一首歌,歌詞和歌名、旋律都很貼現在的情緒,喜歡的寶貝們可以去聽聽。

    (ps:歌詞標E了,含有臟話,建議成年后的寶寶再聽(不過這本文建議閱讀年齡是21歲以上,所以大家應該都夠年齡去聽了))

    電影《劍雨》也挺好看的,武俠電影,蘭妹看睡了,是因為她太累(。不是因為電影不好。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第 36 章 貴重禮品

    ◎熠熠璀璨◎

    十月中旬的沈陽,七點鐘,陽光是微冷的清爽,晨起時,千岱蘭開始遇到穿薄羽絨服的路人,銀杏樹的葉漸漸轉為燦燦的金黃。

    冷冽干凈的風一激,千岱蘭意識到厚圍巾要補貨了;沿平整的路慢慢地走,路邊的環衛阿姨戴著灰黑色的勞保手套,用一個大掃帚將地上掉落的葉子呼啦呼啦地掃在一起。

    千岱蘭踩過酥酥碎碎的葉子,雙腿還是有些疼痛。

    距離吵架已經過去近一周,情緒上頭時的話猶如覆水難收;千岱蘭并沒有和對方談攏嘴,也難以合攏月退,多處肌肉還留有過度拉伸后的酸月長,過度鍛煉后將韌帶拉傷的不適。

    她已經連續一周沒有再晨跑。

    五點半,天還不亮,朦朦朧朧的穹邊懸著零零碎碎的星。走讀的學生已經騎著電動車或自行車往中學里趕,千岱蘭喜歡跟在一些走讀的學生身后,聽她們嘰嘰喳喳、快快樂樂地討論學校里的苦惱。

    “當班主任進教室的時候因為抬頭看他而被批評扣分啊。”

    “物理要黑門了怎么辦呀。”

    “老師是不是對每一屆學生都說過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

    “是啊……啊上學好煩好煩啊好想趕緊畢業早點上班賺錢,上班就自由了。”

    ……

    煩惱都那么輕盈可愛。

    千岱蘭坐在商場前方廣場的小長椅上,默背過幾篇古詩詞和文言文,眼看著路上行人和車漸漸地多了,才往服裝店的位置走。

    周蕓早就已經準備好熱水熱飯,拌了脆生生的白菜絲,千岱蘭胃口不佳,只吃了倆包子一碗粥一根油條,吃完后,開始照常接貨,理貨,熨衣服,研究怎么去淘寶上開店。

    開網店有點麻煩,還需要認證,淘寶方先打一分到千岱蘭的銀行賬戶中驗證身份,千岱蘭再跑到銀行營業廳中去辦理確認手續。店鋪開起來了,和實體店一個名字,也叫“紅”。

    這幾天,千岱蘭也沒閑著,瀏覽了淘寶首頁上主推的那些店鋪,看她們的拍照風格,森女系,民族風,小清新風,復古女神風……

    她發現能開起來、粉絲多的大店,基本都有著自己的特殊風格,不是衣服,而是那種拍照的感覺。

    剛好,趙雅涵在大學里參加了攝影社,找學長借了專業的相機,岱蘭自己當模特,拍了不少衣服,再傳到淘寶上,做商品圖。

    盡管淘寶店的成交量寥寥,并不算多,一天也就能成交兩三單,和線下的客單量完全不能比,發貨的價格也談不了太低,千岱蘭仍沒放棄,她必須給自己找點事情多,必須把自己的時間填滿,否則,她會不停回憶起那天和葉洗硯有關的填滿。

    人總要為自己的沖動接受懲罰,千岱蘭也不例外。

    她感覺有細微的撕裂傷口,患處特殊,愈合得格外緩慢;極度快樂會刺激多巴胺和荷爾蒙的分泌,讓人忽略掉那些痛苦,或者說,這個時候的痛苦也伴隨著快樂,快樂到意識到可能會被摧毀也停不下來。

    只有在一切結束后,激素消退,她才意識到過火。

    異物感很重,千岱蘭痛了好幾日,像是連續七天都在鍛煉仰臥起坐和平板支撐,又像生理期前幾天的那種感覺。

    這種異常在睡覺前的獨處會更加明顯,她甚至會懷疑葉洗硯在這里留下了什么東西;洗澡時對著鏡子扒開檢查,只看到葉洗硯留下的紅中。

    它長久地無法消退,如漲滿的秋水,一直綿延到深處,穿過她痙攣的胃,透過她缺氧的肺,直到抵達她失落的心。

    工作日的上午,人不多,趙雅涵上午有課,要等下午四點半再來,千岱蘭獨自坐在服裝店的前臺后,電腦長久地開著,顯示淘寶后臺。千岱蘭回復了兩個客人關于尺碼的詢問,打開英語高考聽力,邊聽邊做題。

    對于持續兩年多堅持練聽力的千岱蘭來說,現如今,高考的英文難度低到基本次次滿分。她聽著聽著就走了神,不由自主想到那個昏暗小旅館中,當她不管不顧地坐下去后,葉洗硯的眼神。

    他看起來很心疼她。

    那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心疼——

    千岱蘭在很多人眼中看到過同情,當醫生告訴她,媽媽的肺部腫瘤有可能是惡性的時候;當初中老師得知她為了補貼而選擇職高的時候;當殷慎言看到她最終選擇輟學的時候;當葉熙京看到她被那幾個地痞小混混無理糾纏的事情。

    但沒有一個人的眼神像葉洗硯那樣。

    心疼,憐愛,她矛盾地因為對方此刻的珍視而爽到頭皮發麻,卻又因為清醒地得知二者間不平和障礙而痛苦。

    和金錢、閱歷、思想、境地差距太大的人談戀愛不是只有快樂。

    這個道理,在和葉熙京那段戀情中,千岱蘭就意識到了。

    她當然可以沉溺于和葉洗硯的愛,當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葉洗硯提供的優渥物質條件,心甘情愿地依靠他來錦衣玉食;只要千岱蘭想,她知道對她有意思的葉洗硯絕不會拒絕。

    可等兩人的愛意消磨呢?

    千岱蘭也曾以為自己會和葉熙京長長久久。

    但她發現自己做不到。

    刻在石頭上的字也會被風沙侵蝕,更何況脆弱人類那脆弱的情感。

    她很容易陷入一段感情,難以抽身;若激情減退愛意不在,葉洗硯可以如葉熙京那樣,輕松結束一段感情,不會對他生活造成任何影響,可若是習慣了被供養的千岱蘭呢?

    難道要她自甘墮落地乞求他?難道要她像寵物搖尾乞憐,要她做小伏低,要她花盡心思只為得到他的心,要她向他出賣身體來換錢?

    單獨向一個人出賣肉,體換取金錢,對于千岱蘭來說,也是賣,淫。

    不要。

    她要把這份心用在賺錢上,只有靠事業獲得的東西才更有安全感。

    然而,然而。

    然而那一刻,葉洗硯的憐惜眼神總能讓她忍不住沉溺其中。

    衣冠楚楚、西裝革履,在那雜亂又不堪的廉價旅館中,他干凈有力的手一直穩穩地扶著她,扶住一鼓作氣到底窒息的她。當時混亂,之后的記憶卻如此清晰,清楚地、一點一滴地躍入千岱蘭的腦海中,她嘗試過控制,可那些細節卻如影隨形,無法摒棄。

    她還記得葉洗硯叫她岱蘭,記得他以征求的語氣問她要不要慢慢來,別弄傷;記得那修長手指如何仔細地去尋找她藏起來的珠寶,記得那干凈、平整的短指甲頂端小心去探茉莉邊,記得他輕聲嘆息,記得他說你快裂開了岱蘭,別亂動。

    千岱蘭也記得自己拒絕了他,太溫柔的話看起來像兩情相悅,溫柔鄉,英雄冢,她真怕自己因為這件事徹底深愛葉洗硯;就像電視劇《命中注定我愛你》那樣,419發展出了真愛。她想用這種痛苦來提醒自己清醒,于是她咬牙繼續堅持下去,縱使每一下都像獻祭靈魂,剝離精神,打開大腦,直到葉洗硯的白襯衫被突如其來的茉莉雨飛濺了下擺。

    葉洗硯一直抱著她說好岱蘭好女孩做得很棒,他似乎并不在意那個禁錮在他身上的束縛,可以做到遺忘掉那個費很大力氣才穿上的、小到不適的東西。約束讓他不適,可葉洗硯只專注親她的發,垂眼看她臉頰的紅,給予溫柔安撫。

    走廊上有人說話,醉醺醺的酒鬼吵吵嚷嚷,還有毫不遮掩的調笑聲、討價還價聲,風雨降臨大地,火車嗡鳴,樹搖晃,花凋零。

    這種亂糟糟的環境讓葉洗硯伸手捂住她的嘴,不想讓旁人聽到這里的動靜。他同樣以低低的氣聲,再度啞著問她,要不要去他家。

    這個時候的再度詢問激怒了千岱蘭。

    他到這個時刻居然還能說出這種話。

    他看起來仿佛會永遠理智。

    千岱蘭固執地認為,如果葉洗硯在這里,他就是她的甜點;

    可一旦去了葉洗硯家中,被食用的人就會變成她,她就此成為葉洗硯的盤中餐。

    千岱蘭拒絕這樣。

    她在艱難地拒絕幾乎拒絕不了的誘惑。

    柔軟的鵝絨被,干凈到找不出一根頭發的家,永遠保持著清新空氣的大房子,舒緩的音樂和休憩地。

    葉洗硯顯然想直接讓她一同享受,但千岱蘭更想讓他看看更多疾苦。

    千岱蘭啞聲拒絕,她說明天她要回沈陽,因為還有事情要忙。

    她不知這句話怎么就激怒了葉洗硯,明明還火熱滾燙,他的聲音卻驟然變冷,伸手捏住千岱蘭下巴,縱使被她壓在下面,葉洗硯還是那樣高高在上。

    他問:“要忙什么?請殷慎言去你家中吃飯?你都沒有邀請過我,千岱蘭。”

    還未從余韻中緩過的千岱蘭,也問他:“我敢邀請你嗎?我家能做出你能吃的東西嗎?一小塊五仁月餅就能毒死你,你認為我媽媽敢做飯請你吃嗎?我們那邊蘸醬菜都蘸豆瓣醬,高貴的葉洗硯能吃嗎?”

    葉洗硯被她氣到脖頸發紅,氣得幾處青筋肉眼可見地突突跳,卻還是禮貌保持著微笑:“真是伶牙俐齒啊岱蘭,兩張都這么能說會道,能侃會咬,多說點,我愛聽。”

    千岱蘭被他說得又惱又羞,氣得雙手壓在他襯衫上,就要起身走:“你想聽我還偏不講,找心理醫生咨詢還得收錢呢,你想聽漂亮話,該去商場花錢買東西,保管他們一個個地捧著你。”

    她剛站起來,就被葉洗硯攔腰放倒在鋪好的羊絨西裝上,就這么面對面地看著,千岱蘭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被放倒,氣得要打葉洗硯,偏偏他躲得快。

    兩人像小學生一樣你爭我打你跑我拿了半天,千岱蘭哪里能近身搏斗過一個比她高比她壯還自律健身的成熟男性?最終兩條執拗的佛山無影月腿都被架住,腘窩抵抗他三角肌,兩只手腕被他一手攥住按到頭頂,氣得千岱蘭想咬他,葉洗硯直接將手掌橫著塞她口中,要她咬。

    “咬吧,”葉洗硯脖頸上的血管流汗,表情卻冷靜,“最好都好好地給我咬。”

    千岱蘭的小虎牙毫不留情,說咬就咬,把他手掌咬出重重倆齒痕,傷口小小。

    往后這一周,千岱蘭的兩個尖尖小虎牙都還是他的血腥味道,吃什么都不香,吃什么都要想。

    一周了。

    已經一周沒和對方聯系了。

    葉洗硯再沒給她發過消息。

    千岱蘭也沒有給他發過。

    她想,反正從來就沒有在一起過,現在也不算分開,只能算是有緣無份。

    大家都很好,只是階層不同而已。

    強行相融只能讓大家都不開心,她不愿意沉溺于葉洗硯提供的錦衣玉食,葉洗硯也不可能會放下身段來感受她。

    沒關系,沒關系。

    都過去了。

    千岱蘭核對著英文聽力的答案,聽到外面送貨的小哥說東西到了——

    “嗷,對了,”送貨小哥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說,“還有個貴重物品的快遞,需要本人拿身份證確認簽收。”

    千岱蘭說:“難道我這么多貨還不算貴重啊?”

    “貴得多,”送貨小哥擦汗,“后臺顯示物品保價十幾萬呢。”

    千岱蘭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她給送貨小哥擰了瓶水,麻煩他幫忙把打包成一箱的衣服搬進店里,另一邊,她找出身份證,簽收。

    半小時后,千岱蘭用找出的裁紙刀打開了那個“貴重物品”的箱子。拆開一層又一層打包好的膠帶后,發現里面被泡沫和氣柱仔細包裹、纏繞的東西,竟然是那個接機牌。

    白色的大大大牌子,周圍一圈粉紅色紗紗,一層層鋪著蕾絲裙邊,中間是閃閃發光的彩色水鉆,拼出了“千岱蘭”三個大字,下面用粉色筆寫著「歡迎小公主回家」。

    一顆水鉆都沒掉。

    千岱蘭輕輕撫摸著那蕾絲邊,冷不丁想到那天葉洗硯看到這粉色接機牌時的嘆氣和無奈。

    還有她那句話。

    “當然是放在店——踮起腳尖才能夠到的地方,天天擺著看,這么酷!還有我名字哎!”

    葉洗硯因她這句話而失笑。

    ……

    千岱蘭想把紙箱子里的東西清理出來,再把箱子拆開賣給收廢紙板的,冷不丁,從下面又翻出一個漂亮的盒子,淡金色的厚重珠寶盒,印著「BVLGARI」。

    她俯身打開看。

    那里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只冰冷的手鐲,滿鉆的白金蛇鐲,在這只開了一圈燈的服裝小店里,仍舊閃耀著熠熠的璀璨光芒。

    千岱蘭繼續在箱子里翻找,想要找葉洗硯留下的信,以他的脾性,送禮物一定會附贈卡片和東西。

    但沒有。

    什么都沒有。

    千岱蘭只找到一個空掉的信封。

    信封內側有墨水殘余的痕跡。

    它曾經裝過一封鋼筆寫下的信。

    有人又將這寫滿的信抽離。

    ?

    作者有話說: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第 37 章 較勁

    ◎豬腳雙拼飯◎

    深圳的十月仍沒有降溫的意味,白天的太陽仍又燙又曬,只早晚的風開始悄悄涼爽宜人。

    晚上八點鐘,楊全收到葉洗硯的消息。

    葉洗硯:「身體是革命本錢,不用急著回來上班,治病要緊」

    楊全打著噴嚏,回復說謝謝洗硯哥。

    忍不住看玻璃窗外,楊全看到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廈,心知今晚的葉洗硯恐怕又要加班到凌晨了。

    已經一周了。

    距離送千岱蘭上飛機已經過去一周了。

    楊全畢竟是個成年男性,當第二天去接千岱蘭時,發現平時活力滿滿、一拳能砸死一頭公牛的千岱蘭病懨懨、脖子和鎖骨上還有可疑痕跡的時候,他就知道完了完了完了。

    老板和岱蘭單獨相處那么長時間,原來不止是吵架。

    肯定也有吵架。

    當鼻塞的楊全去找葉洗硯匯報時,正好遇到快遞員將葉洗硯召回的快遞送回;

    葉洗硯將打包好的快遞拆開,把里面一封信拿出,不知怎么,想到了什么似的,打開信封,抽走里面兩張明顯寫滿的信紙,又將空信封放了回去,讓楊全重新打包。

    楊全也是在這個時刻注意到葉洗硯耳朵和脖子上的抓痕,好幾道,似乎也不止這幾道,襯衫遮蓋的地方,不知道還有多少。

    他的八卦心和擔心同時亢奮了好幾天,失望地發現葉洗硯似乎并沒有為此困擾,也沒再提千岱蘭的事情。

    照常上班,異常地加班,還讓感冒的楊全下班——

    “我給你批病假,工資和獎金照舊,全勤也算,”葉洗硯說,“你好好休息。”

    楊全一邊感激一邊想,還是社會主義紅旗下生長起來的資本家好啊。

    至少,葉洗硯“剝削”起來,是連自己的身體一起狠狠“剝削”。

    十月中旬,葉洗硯力排眾議,要求做的第一款手機游戲內測,內測三天后,也試玩一段時間的葉洗硯將團隊的人拉去開會;

    楊全當天并不在場,他只是聽人說,開會前,大家的心情猶如清明節上墳;開會中,批評進行到一半,就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同事偷偷掉金豆豆抹眼淚;但開會完成后,個個都猶如打雞血,斗志昂揚地回去著手重做。

    是的。

    要優化到“堪比重做”的程度。

    之后的葉洗硯開始不停地加班,開會,加班,開會。

    早晨八點鐘到公司,晚上十點離開。

    張楠有些不忍心,勸葉洗硯再招個管理人員,或者,張楠有個朋友,有這方面的經驗,也可以過來——

    “不行,管理人員越多,開的會越多,太冗余,形式主義,浪費時間,”葉洗硯搖頭,“當初組建這個團隊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前期不需要管理人員,要能干實事的,有熱情,有自驅力那種。”

    張楠笑:“像千小姐那樣的?”

    葉洗硯說:“你如果不想談公事,現在就請出去。”

    “別啊老葉,”張楠笑瞇瞇,拿著葉洗硯桌子上的鋼筆看了看,又放回去,“哎,我那朋友,真不行?”

    “不考慮,”葉洗硯說,“最忌諱的就是招熟人,張楠,我們上次吃的虧,你都忘了?”

    張楠長嘆:“那你也得適當放權啊,我聽小朱提到了,現在你什么都要管,各個環節都是你盯——不累嗎?”

    “現在不是時候,”葉洗硯不容置疑,“時間不多了,我們現在就好比進入戰時狀態的國家,分秒必爭。”

    張楠調侃:“那你這么忙,沈陽的千小妹妹呢?我聽小劉說你讓他訂了去沈陽的機票,怎么又取消了?”

    葉洗硯敲敲桌子:“你要是真閑著沒事,就幫我把桌子擦擦。”

    張楠哈哈大笑,揚眉:“上次你推薦的那個律師幫了大忙,現在我妹妹和那個男徹底撇清關系了;我爸媽一直想請你吃飯,他倆這幾天來深圳玩——你看看,你哪天有時間?”

    “如果不介紹女朋友,哪天都有時間,”葉洗硯拿起鋼筆和筆記本,說,“如果要介紹女朋友,那永遠都沒有時間——好了,我要聽他們階段匯報了,請自便。”

    這答案在意料之中,張楠說:“我早就說了,論漂亮,沒幾個能比得上千千;論機靈能干,那更是鳳毛麟角……哎哎哎,你聽我把話說完啊老葉!”

    葉洗硯置若罔聞,推開玻璃門,去會議室。

    他在這次的會議上仍舊沒有口下留情。

    “不需要解釋這么多,你的描述太抽象,直接說吧,你這個創意是從哪里借來的?”

    “小何,我給你二十分鐘的時間,現在、立刻、馬上去樓下公園散步;清醒清醒,把邏輯理清楚了再回來,別浪費大家時間。”

    “恭喜你,你那復雜又無用的講述,已經成功掩蓋了你照著抄都抄不明白的缺點;現在直接把你想抄的東西拿給我看看。”

    “現在最要緊的不是玩家受眾群體的事情,以這個游戲成品,我想能被它吸引的個位數玩家還不配用’群體’這個詞。”

    ……

    冷靜辛辣的一頓批評加提出改進措施和方向后,葉洗硯站起來,合掌,拍了兩下手。

    一整個會議室的人或委屈或沮喪或難受地看著他。

    “我們將會在元旦左右進行二測,我不希望那個時候繼續出現一測時的同樣問題,”葉洗硯環顧四周,緩緩地說,“未來兩個月,我將和大家一同努力。多余的話不提,就一句——今天起,正常工作時間外,加班費都按三倍來算——身體撐不住、感覺頭腦混亂,可以隨時找我請假,按病假算,每人每月三天,等調養好了再來工作。”

    事實上,從他說出“三倍加班費”的時候,整個會議室的人,眼神都重新亮起了精光。

    要知道,這支團隊,從一開始組建的時候,就給予了優渥的薪酬。

    “大家都是我親自挑選出來的團隊伙伴,我知道大家都很年輕,我允許年輕人犯錯,也不怕大家犯錯,真是希望大家早點犯錯;現在是測試期間,在正式上線前,我們犯的錯越多越好,畢竟沒有錯誤,就沒辦法改進,現在就是我們改進的大好時刻——”葉洗硯說,“時間緊任務重,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能做到嗎?”

    “能!!!!!”

    ……

    會議結束,葉洗硯在自己辦公室吃了簡單的晚餐,他忌口的東西太多,晚餐是一份只淋了油醋汁的蔬菜沙拉,還有一份烤牛肉,一碗粥。

    晨起時的鍛煉和超負荷的工作量令此刻的葉洗硯開始疲倦,但他仍舊沒有下班,而是繼續看總策劃剛提交上來的方案。

    他不能讓自己空閑。

    一旦空閑,某些東西就會趁虛而入。

    比如被掐紅的腘窩,比如手指用力按后的痕跡,情緒失控的人也很難控制自己的力氣,葉洗硯也清楚他壓抑暴力太久太久了;

    比如她那些故意說出來的話,出于意料,聞所未聞地刺激葉洗硯的神經;她有太多充滿想象力的稱呼,什么哥哥舅舅小叔叔,什么無恥壞蛋大女干夫。昏暗的店,潮濕空氣,亂糟糟到反而適合情緒宣泄,把兩人的假面也一起撕裂;

    比如如翠竹般一節節繃起的脊柱,比如兇狠咬破的嘴唇,葉洗硯的脖子也被她狠狠地抓了好幾下,如強行跑進玫瑰花叢抱花中時、卻被狠狠刺傷。

    和她打架像是仗勢欺人。

    葉洗硯并不介意被抓傷。

    他一直收著力氣。

    對于千岱蘭來說,就算她用盡全力來打他,對于一個精于鍛煉的人來說,也算不上什么;

    可千岱蘭不行,茶底就喘不動氣,只以掌心抵他,好像下一秒就會如陽光下的彩色泡泡般一擊即碎。

    她的眼淚是撫慰劑。

    葉洗硯第一次嘗到眼淚的味道,和她別處的淚相同,淡淡的海鹽,是安慰,也是一種激勵,一種別別扭扭、基于男人劣根性而出現的隱秘激勵。

    因為千岱蘭的眼淚為他而流。

    至少這點騙不了人,不像她那可愛又可惡、伶牙俐齒的一張嘴,總是會說出那樣傷人的話語。

    葉洗硯閉上眼睛,聽到自己的心跳。

    不該繼續想。

    她那樣倔強,那樣執拗,那樣氣人,那樣地翻臉不認人。

    不該繼續想。

    忘掉吧。

    忘掉她留在他耳側的呼吸,忘記她吵架吵不過時、氣得按他的頭去吃雪糕,忘記她反復叫著“葉洗硯”,明明已經吃飽了,吃到T恤下月土有艱難隆起卻主動貪吃,忘記她的眼淚,忘記她的汗水,忘記她的話語。

    最應該忘記的,還是當葉洗硯將襯衫團起幫她擦時,千岱蘭只抱著膝蓋,坐在他那件已經皺皺巴巴的西裝上,看他。

    葉洗硯那個時刻已經再度低頭。

    他都想象不到,在被她婉拒后,他還會再發起請求。

    “繼續在沈陽開店沒關系,”葉洗硯已經一退再退,“我們好好談談,我可以給你請專業家教。”

    那個尺碼過小的衣服約束到葉洗硯要發瘋,緊緊的約束就像是孫悟空的緊箍咒,也像一些店售賣的延遲的環,哪怕襯衫已經完全被三場茉莉暴雨打濕,他最后還是讓她握緊了手,抵住她掌心的生命線。

    千岱蘭問:“接下來呢?你是不是打算在沈陽也買套房子,讓我去住?”

    葉洗硯說:“的確在考慮。”

    他的確不能理解,為何千岱蘭屢次、屢次拒絕他的好意。

    他只想讓對方的生活更舒適些,不必那般窘迫。

    樂于接受他好意的受資助者太多了,包括一些受捐助的機構,也會定時邀請葉洗硯去參與他們的活動,期望葉洗硯能再慷慨解囊——以至于葉洗硯無法正視她的這種抗拒。

    她像是要撇清和他的關系。

    現在,甚至連葉熙京都比他們關系更親密。

    明明她和葉熙京的戀愛也沒有太久。

    接下來,千岱蘭回應他的,讓葉洗硯生氣的言語。

    她問:“你對很多人都這么好嗎?”

    葉洗硯怒極反笑,風度也不在:“你以為我對誰都好脾氣?”

    千岱蘭側過臉,不看他。

    過了很久,她才說:“你走吧。”

    葉洗硯幾乎是壓著情緒,問她:“不考慮我的提議?”

    千岱蘭說:“不考慮,別對我人生指手畫腳——我們最好還是得保持點邊界感吧。”

    邊界感。

    邊界感。

    這三個字足夠令葉洗硯不悅。

    他一言不發,點頭說好,然后用冷水洗干凈那件滿是兩人氣息的白襯衫,走過黑漆漆的旅館,上了楊全的車。

    楊全在車上小心翼翼地問他,火車站這邊很亂,尤其是晚上——真不管了?

    不管了。

    葉洗硯說,不管她了。

    但等轉過一個轉角,他還是讓楊全聯系專業人士,去住在千岱蘭隔壁,免得大晚上一個小姑娘家出事。

    吃飯住店,遠離車站。

    葉洗硯又痛又惱地想,她為什么偏偏不記得這點?

    ……

    已經一周了,那件羊絨西裝外套沒有送去洗,襯衫也是,葉洗硯把它們丟進了家中的洗衣機,暴力洗滌到無法再穿出門,但葉洗硯看到變了形的它們時,看到被千岱蘭膝蓋磨出的簇簇小毛絨球時,卻還是會想到千岱蘭的手,彼時她如何將這件西裝外套握緊,將它攥到指節泛白,眼睛掉淚,嘴巴說著討厭他討厭非常討厭他,實際上卻還是會更深地將腰塌下去,再塌下去,直到后來想跑亂爬時被他拽著月卻拉回。

    都過去了。

    葉洗硯將兩件衣服放在額外的袋子中,沉默地掛進衣柜最深處。

    十月底。

    楊全收到葉熙京寄來的裙子,猶豫很久,還是告訴了葉洗硯。

    當他說“我今天收到個快遞……”時,葉洗硯放下東西,看著他。

    葉洗硯問:“沈陽寄來的?”

    楊全說:“呃,英國寄來的。”

    楊全清楚地看到葉洗硯的眼神變化,他看起來很希望英國boom地炸掉——不,或許說,這一瞬間,他希望英國的某個人會炸掉。

    所以楊全快速地將葉熙京委托的事情講了一遍——

    很好。

    現在葉洗硯的眼神,看起來非常想把葉熙京從英國揪回來、親自讓他炸掉。

    葉洗硯平和點頭,說好,讓他去轉寄給千岱蘭。

    末了,他又問:“還有其他給我的快遞嗎?或者信?”

    楊全說沒有。

    重新打包、寄件前,楊全試探著問:“洗硯哥,你還有其他想寄給岱蘭的東西嗎?我一塊兒寄過去。”

    “沒有,”葉洗硯低頭看書,“什么都沒有。”

    楊全說好。

    他用專業的禮盒重新打包,冷不丁,聽到葉洗硯說了句話。

    “連這樣的都愿意收,”他說,“偏偏不愿意收……”

    后面的聲音低了,楊全大氣不敢喘;打工人就像以前宮斗劇里的小丫鬟,知道老板的秘密越多,越危險——區別在于打工人容易丟飯碗,小丫鬟容易掉腦袋。

    楊全將這紙箱打包好,交給快遞員。

    他還專程問了,有沒有沈陽寄來的東西?信也行。

    ——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千岱蘭非常硬氣,真得沒有再和葉洗硯聯系。

    十一月初,深圳的溫度終于開始松動,早晚時穿外套的人越來越多。

    周天,葉洗硯跑馬拉松,漫無目的地跑,他給自己訂下的小目標是十五公里,跑了一個半小時。

    沒有定位儀、不看地圖的情況下,葉洗硯只覺眼前建筑有些熟悉,直到看見熟悉的“潮州湯粉”招牌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跑到了千岱蘭上次去的那個南油服裝批發市場附近。

    千岱蘭連續兩天在這里吃豬腳雙拼飯。

    葉洗硯緩緩停下。

    他駐足,站在路旁,看著陳舊的招牌和臟兮兮玻璃窗,看著玻璃櫥窗中照著紅光的各色肉,紅彤彤的光讓它們看起來更新鮮,更香。

    葉洗硯清楚地知道這種路邊小店衛生狀況堪憂。

    店里的生意不錯,來檔口拿貨的人絡繹不絕,還有大學生模樣的情侶,坐在簡陋的小凳子里,點一份雙拼飯,一份小菜,分著吃。

    葉洗硯慢慢地走進店里。

    他點了一份豬腳雙拼飯,皺著眉頭,坐在看起來積了油污的桌子前。

    凳子沒擦,葉洗硯打算回去后把運動褲扔掉。

    熱騰騰的豬腳雙拼飯很快端上來,白氣氤氳,香氣撲鼻。

    葉洗硯安靜地坐著,看它很久,最終,只用一次性筷子夾了一點點米飯,嘗了一點點。

    潔癖嚴重的人上次用一次性筷子,還是和千岱蘭吃的那一頓遼菜。

    他不吃筷子接觸到的任何米飯,只吃頂端的一點點。

    一點點。

    葉洗硯放下筷子,平靜站起,頭也不回地離開。

    ?

    作者有話說:

    更新啦啊啊啊

    不好意思,今天遲到了[撒花]

    后臺發現更新了新的紅包發送方式,所以以后我決定200紅包分配如下,前150,然后50個隨機的~

    [撒花]

    第 38 章 吃飯

    ◎冷靜啊葉洗硯!◎

    十一月二十五日,深圳天空湛藍,云彩低低,草木蔥蔥郁郁。

    晚上十一點,還在倒時差的葉熙京睡不著,窩在客廳的沙發中打游戲,遇到來客廳倒水喝的葉洗硯。

    兄長對他視而不見,只專注打電話。

    “王庭,多謝,”葉洗硯說,“勞煩你同小琳說一聲,對,到時候我把票寄給你。嗯,謝謝你。”

    在打植物大戰僵尸的葉熙京抬起頭:“哥。”

    葉洗硯嗯一聲,看到他在地上,還有些意外:“怎么還不去睡?”

    “倒時差,”葉熙京說,“你呢?這么晚了你怎么也不睡?”

    說到這里,他爬起來,兩只手臂撐著沙發,樂不可支地看葉洗硯:“你是不是和蘭小妹吵架了?”

    葉洗硯原本想拿個毛毯給他,聽這一句話,抬腳給了他一拖鞋:“起來,別睡完地上又睡床,你明天走,我立刻讓楊全丟掉那張床。”

    “真吵了?”葉熙京樂不可支,“難怪,這幾天我和蘭小妹提你,她都不愛回我的——讓我猜猜,你哪里惹到她了?”

    他還有點幸災樂禍:“幸好蘭小妹不搞株連九族那一套,沒有因為和你吵架就不理我。”

    葉洗硯無動于衷:“是啊,善良的她一直對智力障礙者格外寬容。”

    說到這里,他又重新看葉熙京:“看來,你對接下來的的工作非常有信心,挺好。”

    這句話成功讓葉熙京垮起一張小狗臉。

    “別啊,哥,”葉熙京央求,“看在咱們好歹是一個爹的份上,能不能再幫幫我……”

    葉洗硯置若罔聞,從茶幾上拿起一本書,徑直離開。

    那本書里掉了一張紙,悠悠地飄在地上,葉洗硯沒注意,葉熙京也沒說話,只悄悄地撿起來。

    湊近看,淡淡的鋼筆痕,沒頭沒尾地寫了一句話。

    「梅花落滿了南山」

    什么東西。

    葉熙京暗暗地想,深圳的梅花得等十二月或者一月才開吧,南山……終南山啊?葉洗硯這是想去終南山看梅花了?

    哎……

    沈陽好像也有一個南山公園。

    十一月二十六日,沈陽落下第一場雪。

    清潔阿姨的勞保手套換成了夾棉的,垃圾桶上方,礦泉水瓶已經凍得稀脆,里面的水凍成塊,介乎于淺藍和冷白間的顏色,邦邦硬,拿起來能給人腦袋開瓢。

    千岱蘭仍舊堅持早起去廣場背東西。

    清晨的大腦最利于記憶,這也是很多學校安排晨讀課的用意。在老師的幫助下,千岱蘭已經順利地報了2012年的高考,選理綜卷。

    很多人對理科科目有種誤解,認為不需要記憶,大錯特錯。

    沒有足夠的記憶和知識儲備量,就無法能迅速理解。

    背完今日學習計劃內的全部知識,千岱蘭還沒回到家,就看到一路跑步來的殷慎言。

    大冷的天,他就穿一件短款的黑羽絨服,頭發梢梢結了冰,眼鏡最下方也是淡淡白霧——

    “周姨說你今天又到貨了,”殷慎言笑,“說你前幾天打網球傷了手腕,不方便搬,問我有沒有空。”

    千岱蘭張口說話,呼吸間,一團一團白氣。

    “那是借口,我胳膊好著呢,”她說,“我媽昨天知道你來沈陽了,要找借口讓你在家里吃飯呢。”

    殷慎言盯著她:“怎么瘦這么多?是不是最近累著了?”

    “沒,”千岱蘭說,“你個子高,所以看誰都瘦小——戶口問題解決了?”

    “嗯,”殷慎言說,“不過下一年可能要外派到上海。”

    他說得隨意,北京也好,上海也好,左右都不是故鄉,目前也都沒買房,去上海還是北京都無所謂——至少去上海算外派,還能多領一份出差補貼。

    千岱蘭喔一聲。

    她不懂殷慎言的工作,只沿著路慢慢走,冷不丁聽殷慎言問:“想考哪個大學?我看你上次做市模擬的卷子得了654分——”

    “還有大半年的復習時間呢,”千岱蘭打斷他,“不著急。”

    殷慎言說:“滿打滿算,也就剩六個月了。”

    千岱蘭嗯一聲,聽到殷慎言問:“想好報什么專業了嗎?”

    千岱蘭說:“還沒想好,可能是英語,不過更可能是法語吧。”

    殷慎言說:“啥?”

    “英語或者法語,”千岱蘭說,“這樣,我就能更好地讀那些外文周刊了。”

    殷慎言說:“我不太確定這倆學科具體教什么……但你這么辛苦地重新考、上大學,只是為了這個?”

    “對啊,”千岱蘭詫異,“不然呢?”

    路邊有裹成大棉花糖的小孩滾滾地走,倆小短腿笨拙又可愛,圓滾滾的身體上系了根布繩子,布繩的另一端在一燙卷發穿小紅襖的老太太手里,看起來應該是祖孫倆,就這么愉快地散著步。

    “理科是你的強項,”殷慎言微微皺眉,“你該選理工類的專業,就業前景廣,薪酬待遇高。現在網絡飛速發展,互聯網產品就是新的藍海——”

    “我聽不懂,”千岱蘭打斷他,她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就想著多學點東西,然后繼續好好捯飭我的服裝店——”

    “你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殷慎言試圖繼續說服她,“僅僅是在城市里開一個小店,太埋沒你了。”

    “埋沒?”

    “對,埋沒,”殷慎言擰緊眉頭,“干服裝太苦了,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以后少不了要和地痞無賴打交道,骯臟事沒完沒了……你天生該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對不對,”千岱蘭搖頭,她問,“你這么說,難道有人天生就該在地里勞作,難道有人天生就該起早貪黑地擺攤?難道有人天生就該有錢,有人天生就該貧困?”

    殷慎言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我不信什么天生不天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也說了,我頭腦聰明,那聰明人都知道,只要有機會,單干要比給老板打工強得多,別告訴我,你沒有單干的心思,”千岱蘭伸出手指,給殷慎言看,“上一份工作,你說我不該跪著給人試鞋,現在我當小老板了,你又和我說,干服裝太苦了——怎么回事啊你,殷慎言?你閑著沒屁擱楞嗓子,擱這兒凈給我抬杠啊?”

    殷慎言輕輕拍她腦袋:“看見前面那個大黑垃圾桶沒?再說,我給你丟里面去。”

    千岱蘭撇撇嘴,兩人并肩走到一棵小白楊樹下面,忽然間,千岱蘭踢了一腳白楊樹,拔腿就跑。

    樹枝上的雪啪嗒啪嗒地落,。殷慎言沒反應過來,被灌了一脖子一頭臉的雪,木了一下,才去追千岱蘭:“紅紅!你給我站住!!!”

    倆人你追我打,一路跑回服裝小店。

    雨雪天氣,來來往往的客人腳上都帶著泥水啊雪的,門口墊了倆墊子,一個是拆開的快遞硬紙殼箱子,鋪開,進來后先跺跺腳,把鞋上的雪震下來,再往前走,是個絲綿混紡的厚墊子,地毯廠里的大塊邊角料,蹭一蹭,吸干凈鞋底的泥水。

    這樣再往內,就不會弄臟地板了。

    周蕓看著殷慎言長大,疼他就像疼第二個兒子,見兩個人打鬧著進來,招呼著讓他們去用熱水洗手,眉飛色舞地親切招待殷慎言吃餃子——大早晨起來,她和千軍倆人一塊包的,酸菜豬肉渣餡兒,加了剁成茸的瘦肉,熱水滾三滾,咕咕嚕嚕,個個餃子鼓鼓如元寶。

    端餃子時,殷慎言聽見千岱蘭和周蕓說話,周蕓關切地問她是不是來事兒了;千岱蘭搖頭,周蕓低聲說這次晚了快大半個月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是不是累著了、凍著了?

    這本來該是女孩間的私事,殷慎言準備下樓,卻又聽千岱蘭說什么都沒有,但那語氣,聽起來并不像什么都沒有。

    他回到衛生間,發現那垃圾簍中,看到最上面衛生紙被揉成團,像包了個什么東西。

    殷慎言沒什么表情,打開看。

    他在里面發現了個小小、細長細長的驗孕棒。

    沉默了半天,他多扯了幾段干凈衛生紙,將東西裹起來,放口袋中,站起身,若無其事地打開水龍頭,嘩嘩啦啦地洗手。

    千岱蘭在這個時候過來,倆手往水龍頭下一伸,開始搓手:“我還以為你偷偷抽煙呢。”

    “在戒了,”殷慎言僵硬地笑,忽而轉了話題,“你上個月去深圳了?”

    “嗯啊,”千岱蘭低著頭,“咋啦?”

    “沒什么,”殷慎言說,“去干什么了?”

    啪。

    嘩嘩啦啦的水聲停止,千岱蘭擰緊水龍頭,她側臉看殷慎言,說:“還能去干什么?去進貨了唄。好了,哪里有堵著廁所聊天的?洗干凈手,上樓吃飯了。”

    千岱蘭感覺自己有點像炮仗了。

    一點就著。

    明明殷慎言也只是隨口一問,她卻這樣敏感,恨不得下一秒就boom一聲炸給他看。

    這樣很不好。

    她沒和家里人提葉洗硯的事情,對方現在被她變成一個圓圓的小秘密貼,鎖進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碼本中。

    可情緒還是會有點焦灼,總是在入睡前反復重演。

    千岱蘭從《作文素材》上讀過一首現代詩,是張棗的《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她寫作文向來絞盡腦汁,只這句話,讓她感受到那種莫可言說的文字之美;她甚至還改寫了一句——只要她睡前一想起葉洗硯有關的事情,睡不著時數的羊就能啃禿了南山。

    這種焦灼的情緒極大地影響到了生理期,已經推遲兩周沒來,哪怕千岱蘭清楚地知道被舍到手掌心和月退根都不會懷,但她還是忍不住焦慮,甚至悄悄地買了檢驗的工具。

    就像以前在工廠里,哪怕沒有星生活,長時間不造訪的生理期,也會讓千岱蘭不安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可以無星繁殖,就像路邊攤上那些雜志駭人聽聞的標題——

    《震驚!18歲妙齡女子懷胎十月生下一窩老鼠,竟然是因為用了衛生巾》

    《可怕!18歲妙齡女子發現自己竟是男兒身》

    ……

    一個個,仿佛離開“18歲妙齡女子”就寫不了標題,不知道的還以為這“18歲妙齡女子”掘了他們祖宗十八代的墳,才讓這些撰稿人如此義憤填膺地編出各種離譜的故事來丑化。

    也巧。

    驗完的當天晚上,千岱蘭的生理期姍姍來遲。

    同樣造訪的好事,還有雷琳的電話。

    她興奮地告訴千岱蘭,說某個客戶送給她兩張北京某時裝周的票,包酒店還包機票,王庭還在深圳,她現在非常空閑,問千岱蘭有沒有興趣一起看。

    千岱蘭驚訝極了。

    她問:“時裝周一般都是2、3月和9、10月開,現在都11月了,怎么還有時裝周?”

    “哎呀,我看錯了,”電話那邊,停頓一段時間,千岱蘭猜測雷琳應該是在翻票,“不是時裝周,是個國際設計節,12月10到12月17——要不要來?”

    “不了,”千岱蘭婉拒,她很誠懇,“這幾天店里忙,走不開,對不起啊,雷琳,沒法陪你了。”

    “沒事沒事,”雷琳爽快極了,“你先忙,等下次有機會了再約。”

    千岱蘭的確是抽不出時間。

    她現在很忙,經常忙到夜里十點十一點才關店門。

    上次,千岱蘭從深圳那家檔口里弄來不少貨,都是國內一些一線品牌的“高仿”,之所以用“高仿”,是因為這批衣服完全是檔口老板買了正品、一比一做的,除卻細節有問題外,其余用料材質、版型,基本一模一樣。

    略有差距,但不大。

    一件賣兩三千的正品衣服,仿品的拿貨價在二百到三百間,千岱蘭翻一倍,賣四百到六百。

    檔口老板暗示千岱蘭,可以給她“肉”,就是仿制的、和正品一模一樣的標簽,很多人拿回去,放在淘寶店里或混入集合店里,當作正品賣,利潤豐厚。

    要說不動心,完全不可能,千岱蘭差點就讓他幫忙訂標簽了;清醒后又搖頭拒絕,就要沒有標的。

    賣1比1打版的衣服是一回事,把它們當作正品來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陽這么大,有這種拿貨渠道的不止千岱蘭一人,但她賣得最便宜,說的謊也最真誠,不像其他店里張口閉口暗示“我們這是原單(質檢不合格篩下來的衣服)”“特殊渠道流出來的正品”“員工內部價”,千岱蘭的話術也半真半假,說這些都是跟單和尾單——跟單指代工廠自己悄悄多做的貨,尾單指剩余面料做的單。

    她先前做銷售時見過、用過、了解過太多這些品牌的知識,明白有些品牌基本都有自己的工廠和面料生產商,但這也不妨礙千岱蘭用誠懇的語氣說著動聽的假話。

    反正都是假的,她賣得也便宜,質量、做工和料子可不差。

    就這么一傳十、十傳百,千岱蘭店鋪里越來越忙,尤其是周六日和工作日下午五點后,好幾次擠到沒處下腳,連帶著服裝店對面馬路牙子上賣烤地瓜、冰糖葫蘆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眼看著月利潤過三萬了,千岱蘭開始琢磨著,要不要再擴大些店面規模。

    2011-2012年的跨年夜,她還收到了不少檔口回饋老客戶的禮物,大多是吃的,也有些實用型的,毛巾盤子之類的。

    千岱蘭最喜歡的禮物,是四只青花瓷的蓋碗,被細致地裹好,沒有被磕碰到一點。

    遺憾的是,她不知道這禮物是哪個檔口送來的,對方并未留下任何信息,只是顯示從景德鎮某店發出;她打電話過去問了老板,老板也不清楚,只說是個男的訂的。

    千岱蘭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收起好。

    她的店面生意火了,眼紅的同行也來了。

    某天晚上五點,就有倆喝多了的酒蒙子過來鬧事,千岱蘭不帶虛的,拎著個爐子上燒紅的鐵棍子出去和倆人說話,千軍手里也拎著菜刀,周蕓拿切菜板,仨人把酒蒙子嚇出二里地遠。

    第二天,一個穿貂帶金燙大卷的女人上門,自稱是紫姐,在沈陽有五六家連鎖店,也是賣衣服,定位中高端,夏天的一個小衫就六七百塊錢。

    她抽了五根煙,最后一根煙按在千岱蘭剛到貨的一批衣服上,將最上方的小羊毛衫燙出一個小洞。

    “小妹妹別壞了規矩啊,講點仁義,”紫姐說,“你擱這兒不想賺錢可以,別壞了市場價——同樣的東西,我店里賣一千,你這里賣八百,可以,賣七百,也成;但你賣四百五,是不是就有點沒道理?”

    說到這里,她彎下腰,蜘蛛爪似的長睫毛下,是精明能干的一雙眼:“別破壞市場價,啊?咱們這來來回回開個店也不容易,明白嗎?我知道你,以前跟著小麥樂樂在五愛那片干批發的蘭蘭——你那麥姐給你說好話,我今兒個也愿意賣她個面子——這次給你個教訓,你也受著,以后可別再犯蠢了。”

    千岱蘭乖乖地說好。

    她沒什么資格說不好,這就是在地方開店的弊端;暗處總潛伏著地頭蛇,只要你一紅貨,她們就嘶嘶地吐著紅信子沖上來。

    往后半個月,千岱蘭的店被來來回回查了好幾次,工商的,消防的,稅務的……來查一次,罰一次錢。

    還被舉報了二樓起居做飯,說有消防隱患,不能住人。

    以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現在得到群眾舉報,那也不能再通融了,很快收到條子,需要限期整改,否則就得關店貼封條,吊銷營業執照。

    千岱蘭不得不把二樓和閣樓都清理出來,在附近重新租個兩室一廳一衛的房子,讓爸媽住進去。

    這個時刻,她慶幸自己現在手頭寬裕了不少,租房時不必再斤斤計較;原本想把隔壁的房子也盤下來開店,現在也沒這個心思了——

    再有幾個月,就該高考了。

    這個新年,千岱蘭過得并不算好。

    大年三十,當天晚上,店鋪關門,被人潑了一堆的墨汁,還用紅油漆刷上了“賤人”兩個字。

    千岱蘭報了警,查監控也一無所獲,那片商業區,剛好在那段時間斷電,沒有任何證據。

    千岱蘭沒和爸媽說,自己悄悄地聯系了人把東西清理干凈;工人看她一個小姑娘,坐地起價,她叉著腰和人吵了好半天,一筆一筆把錢殺了下來。

    再從深圳訂貨的時候,經常拿貨的那幾個檔口老板,為難地告訴千岱蘭,說沈陽一個大客戶要求,基本都把貨包圓了——千岱蘭想拿,要么多加錢,要么就算了——不過,還有些殘次品,是大客戶挑剩下的,大多是開小線或掉了扣子的,想拿的話,倒是可以給她。

    千岱蘭婉拒了,當店里進的貨全都賣光后,她再也不進那些檔口的貨。

    她還在堅持開那個淘寶店,大半年過去,那個淘寶店終于升了個鉆,小小的。

    雖然成交量依舊不算多,但每天看看,千岱蘭也覺成就感滿滿。

    紫姐的店卻是生意火爆,甚至比之前還要火爆,很多人來千岱蘭店里買不到“高貨”,但穿過好衣服了,其他的看不下眼,就咬咬牙,添點錢,去紫姐店里買。

    畢竟,算起來也比動輒兩三千的正品劃算。

    更不要說,紫姐店里賣的,一直都是帶標的,穿出去說是正品,一般人也分辨不出。

    紫姐聽說千岱蘭在網上賣衣服后,還大肆嘲笑了她那個小淘寶店。

    “誰在網上買東西啊,”紫姐說,“小丫頭不懂事,沒想到還這么笨,異想天開,哎,年輕人。”

    她們都有固定的客戶群體,早就試探著問過,沒有幾個樂意去網上買的。

    大家還是對這種看不到實物的交易充滿警惕——萬一網上賣的是假貨呢?萬一發來的東西和圖片上不一樣呢?萬一不合身呢?

    哪里比得上實體店,看得見、摸得著,還能上身試穿。

    缺點就是貴,真貴啊。

    “是是是,”麥樂樂賠著笑臉,殷勤地去摟紫姐的胳膊,“我這個妹妹啊,就是年紀小,不太懂得這些……”

    紫姐嫌惡地將手臂從她胳膊肘里挪走:“行了行了,她知道錯了就行——丑話說在前頭,她以后要是再敢干砸人飯碗的工作,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麥樂樂笑著說她不敢不敢,等走出紫姐的店,才悄悄給千岱蘭打電話,說沒事了。

    千岱蘭說好,謝謝麥姐。

    彼時正是正月初六,千岱蘭站在好不容易清理干凈的店面前,仰臉看,看到招牌上那被濺了無數細小墨點的“紅字”。

    “真好,”千岱蘭自言自語,“幸好早和葉洗硯分開了。”

    不然,現在的她一定會委屈到第一時間找他傾訴,或者,哭訴。

    被愛總會讓人意志軟弱。

    此刻的千岱蘭,真慶幸,現在葉洗硯不在自己身邊。

    如果他還在的話,現在她一定會忍不住去找他幫助,說不定還會聽了他的勸,以后再不想什么開店的事情,慢慢地變成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錢,再一點點地像所有有錢人的情,婦那般,每天無所事事只等他垂憐,為了留住男人而不擇手段,私,處美容縫針打藥。

    太好了。

    你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什么靠山。

    千岱蘭對自己說,現在沒有人能幫你,別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現在,你必須靠自己來翻這一盤。

    2012年,3月初,千岱蘭接受雷琳的邀約,去參加北京的2012S秋冬時裝周。

    時裝周一般都是反季節舉辦,提前六個月發布時裝,是為了流出足夠的時間把設計變成成品。公司的買手看秀后下單、品牌方才會再去將訂單交給工廠去打版、生產,這段時間,也是要給各類時尚雜志和媒體預留出足夠的時間來做產品的宣傳,門店的Sales也可以根據這個時間來安排客戶進行預定和派送。

    近一年沒見,雷琳還是那樣健康,挽著千岱蘭的手臂,還有點驚訝:“你身上這條裙子……JW的春款?”

    “是呀,”千岱蘭轉了個圈,笑,“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但是總感覺哪里不對勁,”雷琳說,“哎,JW最近的用料確實不比之前了,你離職后,我也懶得再去逛了。”

    千岱蘭抿唇一笑。

    和上次的藝術展一樣,雷琳搞到的票非同一般,涵蓋了酒店,不僅有常規的早餐、下午茶和happy hour,還包括了午餐和晚餐。千岱蘭落地的第一個晚上,就被雷琳拉去了宴會廳吃中餐。

    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里再遇到葉洗硯。

    她以為對方還在深圳。

    幾個月不見,葉洗硯的相貌和分別時沒什么太大區別,仍舊衣冠楚楚,鞋子上一粒灰塵都沒有,西裝合身,熨燙平整,頭發絲絲毫不亂,氣度不凡。

    他沒有看向這邊,正微笑著和對方的人講話;對面的人一臉崇敬地看著他——有錢有權真好,無論到哪里,都是眾星拱月,都是鮮花和贊美。

    簇擁、恭維葉洗硯的這些人,恐怕也想不到,這個衣著整潔的男人,會在一個破舊的小旅館中,捂著她的嘴壓著她死命地草稈吧。

    幾個月不見,這時候偶遇,說不惆悵,說心中毫無波瀾,都是瞎扯淡。

    至少千岱蘭做不到若無其事,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必須熟視無睹,必須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不可以太依賴他了,千岱蘭。

    千岱蘭對自己說。

    她只看葉洗硯一眼,就強迫自己移走視線。

    旁邊的雷琳倒是驚訝了。

    “哎?葉洗硯?”她說,“他怎么來這兒了?庭庭沒和我說啊——他現在不應該在深圳嗎?”

    王庭仍舊在做葉洗硯的私人網球教練。

    只是葉洗硯現在只練單打,沒再練過混雙。

    千岱蘭說:“可能有什么突發情況吧。”

    她微笑,不動聲色地四處看,于人群中搜索。

    上周,她聽田嘉回提到過,說這一次,JW對這次的北京時裝周非常看重,前三天,JW的大股東也在。

    其中就有那個一面之緣、坐在輪椅上的梁亦楨。

    在這樣的場合,尋找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簡直輕而易舉,千岱蘭輕松地找到梁亦楨,而后者也發覺了她,舉起杯子,朝她舉起,笑著遙遙致意。

    坐在葉洗硯旁邊的楊全低聲,緊急地播報。

    “梁亦楨好像在給小岱蘭拋媚眼。”

    “他的年齡能給岱蘭當爸爸,”葉洗硯眉也不抬,風輕云淡,“半條腿踏進棺材的人了,你急什么。”

    這話說得真惡毒。

    楊全說:“呃,可是,岱蘭也站起來了!!!”

    葉洗硯微笑著婉拒了對面“一起去吸煙室吸煙”的邀請:“不好意思,我不抽煙。”

    他低聲呵斥楊全:“坐下,別站起來。”

    “不是,我著急啊,”楊全說話又著急,又慌張,恨不得現在就過去把人分開,簡直像恨鐵不成鋼的國足解說員,“岱蘭走過去了,她真的走過去了!天啊,她直接穿過人群,沒有任何人攔她,她直直地走到梁亦楨旁邊——什么?她蹲下了,她居然蹲下了;她現在半蹲在梁亦楨輪椅旁邊,還仰臉沖他笑——哎,洗硯哥,洗硯哥,你怎么也站起來了?”

    楊全驚懼的目光中,葉洗硯又緩慢坐下,冷靜地看向千岱蘭位置。

    微笑淡淡,又看一眼。

    明明洗硯哥還在微笑,但楊全有點說不出的慌亂。

    他不得不提醒葉洗硯。

    “冷靜啊冷靜,”楊全說,“半條腿踏進棺材的人了,你急什——呃,現在好像確實要急一急了洗硯哥!!!岱蘭居然坐在梁亦楨旁邊,她要和他一起吃飯嗎???!!!”

    ?

    作者有話說:

    更新啦啊啊啊

    本章依舊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撒花]

    第 39 章 潔癖

    ◎現在可以吐了◎

    “千小姐,有人似乎在惡意地看我,”輪椅上,梁亦楨輕聲說,疾病長久地折磨著他,發絲間隱約可見幾根蒼白,他與年輕熱烈的千岱蘭舉杯致意,“他會燙傷我,用那炙熱的目光。”

    千岱蘭想問你和所有人說話都這么文縐縐的嗎?

    大約是長久講英文吧,他的語序其實略有些混亂,聽起來中文不是很好;不過,如翻譯成山東話來說,“他會燙死俺使他那發光的眼”,就好理解多了。

    山東的倒裝句和英文的狀語從句還真有點異曲同工。

    這種中文水平也很好了,畢竟別有目的;就算今天梁亦楨說的中文水平是“你滴什么滴干活”和“咪西咪西”,千岱蘭也能交談下去,還得談笑風生的那種。

    千岱蘭看了眼 ,發現葉洗硯面色如常地和身側楊全交談。

    “哪里有,”千岱蘭說,“日理萬機的葉洗硯先生,哪里會有時間看向這邊。”

    梁亦楨不說話,只是笑,有細紋的眼睛溫和。

    千岱蘭終于明白,為何梁亦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明明算起來只比葉洗硯大十歲左右,卻看起差了輩份。

    因久坐輪椅,無法鍛煉身體,或者,只能鍛煉腰及以上的部分,他的面容天然自帶一些疲態,眼角亦有細細小皺紋,與葉洗硯的冷靜不同,梁亦楨的平靜更像是一株蒼蒼榕樹——像珠江邊那些垂下無數氣根的榕樹,凝靜,沉重。

    他也更清瘦些,皮肉雖有了松弛,但因這種清瘦,并不油膩,更多一些文弱。

    二十歲以上的男人,如果想保持不油膩,最要緊的就是不過分沾酒色,身體清瘦。

    哪怕是個病人,梁亦楨在這點上保持得也很好。

    梁亦楨和煦地問千岱蘭新工作如何,千岱蘭笑著說挺好,離父母都近,而且自己當小老板,不用擔心同事問題——

    說到這里時,她有些口干,輕輕抿了一口酒,驚訝:“這是產自巴羅薩谷的西拉葡萄酒嗎?”

    梁亦楨那疲倦的眼睛有了感興趣的光亮:“千小姐喜歡葡萄酒?”

    “只是略微懂一點點,”千岱蘭謙虛地說,她輕輕地抿一口,細品:“紫羅蘭,巧克力,藍莓,咖啡,黑胡椒……還有些松露的香氣,口感醇厚綿長,的確是西拉。”

    梁亦楨饒有興趣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千岱蘭今天穿得并不奢華,只一件JW的連衣裙,純正的雪白色,經典的A字連衣裙,里面加了細細的金、銀、紫三色線編織,織出繡球花的紋樣。

    長長的自然卷別在耳后,上面只別了一只發夾,水鉆拼起來的花朵,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梁亦楨視線移到她飽滿、年輕的嘴唇上,唇彩很淡,但有一種潤澤的亮度。

    年輕的女孩就像豐滿成熟的紅提,只是看著就覺芳香。

    千岱蘭其實嘗不出什么層次豐富的香味,她只是努力記住每一種酒的口感,記得葉洗硯帶她品酒時的那種味覺,也記得當初葉洗硯同她說的這些——他敏銳的、自律的舌頭能分辨出酒的那些細微味道,她只需要足夠強的記憶力,把他當初的話原封不斷地復述。

    當初悄悄記憶這些的時候,千岱蘭就知道終有一日能派上用場,比如,像梁亦楨這種,嗜好品酒的人。

    千岱蘭輕輕晃了下杯子,笑著對梁亦楨說:“Shiraz,原產地法國,但在澳大利亞得到的廣泛種植。澳洲一般用它來生產干葡萄酒,味道高貴,價格也高貴。”

    梁亦楨問:“千小姐怎么知道它一定產自巴羅薩谷?”

    “因為南澳洲巴羅薩谷產的西拉葡萄酒最富盛名,”千岱蘭眨眨眼,“聽聞這次時裝周的幕后主辦方有JW,是梁先生大力贊助的,我想,以您的財力,如果要選西拉,一定會選最好的那一個。”

    梁亦楨大笑出聲,頗有些意味深長:“不愧是洗硯的……朋友。”

    千岱蘭謙虛:“也謝謝梁先生的慷慨招待。”

    又聊了一陣,千岱蘭說到嘴唇發干,伸手去取葡萄酒,又飲一口,下意識向葉洗硯方向看。

    葉洗硯恰好也在此刻看她。

    兩兩對望,葉洗硯沖她溫和一笑,禮貌地舉起酒杯。

    千岱蘭卻哼一聲,轉過臉,不肯再看他。

    撕破臉吵架后,她發現自己連表面上的微笑的體面都很難維持了。

    真奇怪。

    明明她最會演戲了。

    “吵架了?”

    耳側是梁亦楨的問詢,他并不遮蓋自己的視線,看著千岱蘭的眼睛:“年輕真好。”

    有時候,直視并不禮貌,奇怪的是,千岱蘭并不覺得梁亦楨的直視失禮——或許因為他的確身患重病,而且聽聞壽命不多,僅剩幾年。

    那句“年輕真好”中,是切實又真誠的艷羨。

    她總會因為這種事情心軟,然后暫時原諒梁亦楨偶爾言語中的冒犯。

    譬如他認定了千岱蘭是葉洗硯的“小女朋友”,什么都不用做,只美美打扮好在家里等著男主人歸來的那種。

    千岱蘭笑:“一點小矛盾而已啦。”

    梁亦楨沒有追問,笑著繼續聊下去,直到千岱蘭提到近一年,JW的衣服品控變差。

    坐在梁亦楨左手邊的,是JW的副總裁,聽到千岱蘭這么講,她放下酒杯,側身,揚眉:“喔?”

    “是這樣的。”千岱蘭一早認出了她,不動聲色。

    員工培訓手冊上,有高層大部分高管的照片和詳細介紹,她不僅認識,還知道對方最近注意到JW的“盜版”正在二三線城市泛濫,還從田嘉回處探聽到對方主張整治盜版和高仿——

    千岱蘭早就打聽好了,她什么都知道,還是假裝不認識的樣子,微微蹙著眉,失望地說,“之前我在JW工作時,每件衣服都像是藝術品;無論是做工、布料還是剪裁,都那么漂亮……可是,近年我買了兩條JW的裙子,都很失望。”

    梁亦楨不說話,只喝酒。

    女副總裁單手托下巴,手指上的一只矢車菊藍寶石的戒指璀璨奪目:“具體哪里失望?”

    “多的不講,”千岱蘭將手臂伸在她面前,抱怨,“看,這件是我在沈陽一買手店買的,袖子處的縫線車工差了不少,居然還有跳針和斷針;還有里面的內襯——抱歉,我不太方便掀給您看,但我記得,以往這個系列的內襯都是真絲,可這件水洗標上寫的是桑蠶絲,我卻覺得里面摻了棉來混紡,摸起來要粗糙很多,無論是光澤度還是舒適度,都比不上之前。”

    女副總裁什么都沒說,招手,讓助理俯身貼耳,她低聲說了幾句,助理說好,匆匆離開。

    沒多時,助理回來,另一個大卷發面容凌厲的女人風風火火走了進來,她說聲抱歉,握住千岱蘭的手臂,仔細看了千岱蘭這件裙子的袖口,檢查完畢后,松口氣,直接對女副總裁說:“這件不是我——”

    一只大手輕輕將千岱蘭的手臂挪回,千岱蘭嗅到了穩重成熟的微澀木質香。

    她抬頭,看到葉洗硯。

    “抱歉,”他微笑著打斷那卷發女性的話,“岱蘭這幾天有些皮膚過敏,不適合被這樣抓握。”

    卷發女性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說了聲抱歉,松開手。

    千岱蘭惱他打斷自己計劃,以至于接下來的話都不好再說;

    誰知道葉洗硯站在她身側,調侃:“趙姨,我朋友穿你們的衣服,穿到皮膚過敏,是不是該給些賠償呢?”

    千岱蘭意識到他在幫自己遞話,不作聲了。

    被叫做趙姨的,是JW的女副總裁,她笑著示意旁邊卷發女性記下:“這是應當,不單要給賠償,還得追究下去——岱蘭小姐,能否把您買衣服的店鋪名稱和地址告訴我呢?我去看看,怎么能把這樣品控不合格的衣服賣出去呢。”

    千岱蘭笑瞇瞇,若無其事地說出了紫姐店鋪的地址。

    觀看全程的梁亦楨喝了一口酒。

    剛才那人險些當眾說千岱蘭穿高仿時,他沒阻攔;現在葉洗硯配合千岱蘭說出售假店的位置,他也什么都沒說。

    見目的達成,順理成章地,千岱蘭起身,挽著葉洗硯手臂離開。

    但對方顯然不遂她的意愿,并沒有將她送回雷琳的身邊,而是徑直帶她離開宴會廳,去了另一側的休息區——這里也有茶點和飲料,落地玻窗外是半個北京城的璀璨夜景,內里是棕色長沙發和蓊蓊郁郁的鶴望蘭。

    千岱蘭心砰砰砰。

    她發現自己沒辦法控制它不去跳。

    “剛才的事情,”千岱蘭客氣地說,“多謝你。”

    她的指甲一直狠狠地掐著手掌心,但不疼,也不麻,好奇怪,就是這樣一直掐啊掐啊掐,怎么掐都沒感覺,也無法緩解沉悶的呼吸。

    葉洗硯帶來的影響比千岱蘭想象中還要大,她現在甚至無法若無其事地抬頭看他的臉。

    不刻意抬眼的時候,千岱蘭只能看到葉洗硯的襯衫,這種不那么正式的場合,他從來不會將紐扣扣緊,也不會打領帶,微開的領口間,千岱蘭看到他那幾乎毫無瑕疵的皮膚。

    當初她被狠弄到痛的時候,留下抓痕早就愈合了;時間會讓她們留在彼此身上的痕跡消退,但那種幾乎被甘藍貢景蔻的感覺記憶猶新。

    “為什么不找我?”葉洗硯平和地問,“生意上遇到麻煩了?”

    他還是那樣敏銳。

    還是一如即往地說話好聽。

    她的那個小店,他居然會用“生意”這樣正式的詞語。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什么“沈陽商界巨鱷”呢,實際上,現在的千岱蘭只能是“巨餓”。

    “干什么遇不到麻煩,”千岱蘭說,“小問題而已。”

    葉洗硯看透她心中所想:“是那個店的老板?”

    他說得隱晦,但彼此心知肚明。

    “對,”千岱蘭點頭,“是有人給我使絆子,不過這挺正常,要是沒人給我使絆子,證明我不讓人眼紅——那我的店離倒閉也不遠了。”

    生意紅火才招人恨。

    她寧可被嫉恨,也不要默默無聞。

    葉洗硯什么都沒說,那些勸她回去好好上學讀書、暫時放棄店面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提,只是沉靜地看她手腕處隱隱顯現的紅色。

    正品的JW內襯仍舊是真絲,但外面的編制布料做得更柔軟;千岱蘭故意穿的這件仿版,雖有其形,布料材質不可能一模一樣,隔著內襯仍舊扎紅了她的皮膚。

    “我讓楊全去取新裙子,”葉洗硯說,“等會兒去換下來,現在目的達成,別穿這件了。”

    他的聲音還是和先前同樣,溫和平靜,滴水不漏,客客氣氣。

    千岱蘭還是很客氣地說:“謝謝。”

    兩個人始終保持著距離相站,衣冠楚楚的兩個人,任誰看,都覺是郎才女貌,彬彬有禮。只有千岱蘭知道葉洗硯如野獸般按住她的情形,也只有葉洗硯聽過千岱蘭那些大膽銀亂的神吟聲。

    葉洗硯垂眼看千岱蘭卷發上別著的那只小小水鉆發夾,是繡球花的造型,一朵朵,一簇簇,每一個拼湊成花瓣的水鉆都閃爍著亮而透的光。乍看漂亮可愛,細看,每一顆水鉆都有著尖銳的鋒芒。

    千岱蘭在盯葉洗硯的襯衫紐扣,海貝扣,純正的素白,乍看冰冷拒人千里之外,實則打磨得光滑,粒粒潤澤。

    “你一直有自己的主意,但鋒芒太過了也不好,尤其是酒——”葉洗硯提醒,又緩聲,“等會兒和雷琳去我那邊吃吧。”

    千岱蘭說:“不用了,謝謝葉先生。”

    葉洗硯停了一下,說:“現在連哥哥也不喊了。”

    話音未落,一聲打斷他們——

    “哥!哎!哥!岱蘭!!!”

    一身運動裝的葉熙京驚喜地走來,笑起來牙齒雪白:“我哥還說怕我耽誤你高考,不讓我去沈陽找你——你怎么來北京也不告訴我一聲?”

    千岱蘭笑,徹底放下后,看到葉熙京也非常驚喜:“呀,熙京哥!兩年多沒見,你怎么曬黑了?”

    “沒辦法,老爺子就是事情多,”葉熙京聳聳肩,問,“你呢?吃飯了沒?要不要出去吃?”

    千岱蘭余光瞥見,葉洗硯離開了。

    從她驚喜地喊出熙京哥三個字后,葉洗硯就轉身而走。

    他也沒回吃飯的地方,不知道要去哪里。

    千岱蘭盡力不去想葉洗硯的事情,她和葉熙京說說笑笑回到餐廳,將他介紹給雷琳;雷琳看看她,又看看葉熙京,再扭頭去看葉洗硯,臉上浮現出迷茫,最終,這種迷茫變成了“可能有錢人就是這樣”。

    葉洗硯的“預言”成真,很快,梁亦楨桌上的人微笑著邀請千岱蘭過去。

    梁亦楨不在,和他的輪椅、助理一起離開了,桌上只剩下幾個人來刺探千岱蘭虛實;千岱蘭說謊像呼吸一樣自然,聰明地稱呼梁亦楨為“亦楨哥”,精明地不露深淺——

    但這酒,千岱蘭是不好推辭了。

    也不算敬酒,剛才她小小冒了個風頭,現在就有人故意端各種各樣的酒請她評鑒;千岱蘭有心要同這些人結交,熟悉,加了微信,也就豁出去了,一杯接一杯地品——直到全都品鑒一遍,獲得不少刮目相看。

    JW的女副總裁也很愛酒,還特意加了千岱蘭的微信;最后,看向她的眼光中,滿是欣賞。

    千岱蘭知道自己也快醉了。

    她的酒量有限。

    晚餐時吃的東西很少,現在飲用過多酒精的胃也開始不適;起身去衛生間,千岱蘭想吐又吐不出,只是覺得胃里還是痛,燒,不知道是喝了什么,一直滾熱得她難受,衣服上的刺繡也隔著內襯扎她的肉,又痛又難受,千岱蘭想快些把衣服換下,匆匆上電梯,往房間中走。

    酒勁一點點地上來,她拿著房卡,反復刷了兩遍都沒刷開,正疑惑著,門從內打開了。

    只穿白襯衫的葉洗硯皺眉看她。

    千岱蘭看向旁側房間的燈牌,意識到自己刷錯了門。

    但這種隨票附贈的房間,居然和葉洗硯一樣是頂層的套房。

    “對不起,”千岱蘭說,“我刷錯房間了。”

    葉洗硯嗯一聲,并沒有將門關上,而是凝重地看她一張明顯喝了很多酒的臉。

    他問:“喝酒了?”

    千岱蘭嗯一聲,胃部那種翻箱倒柜的感覺襲來,她推開套房門,顧不得再關,甩掉腳上的高跟鞋,急急奔向衛生間,臉朝下,對著馬桶嘗試嘔吐。

    但什么都嘔不出來。

    什么都嘔不出來。

    葉洗硯跟在她身后進了房間,他彎腰,將千岱蘭甩飛的兩只高跟鞋端端正正地擺在一起,和他的鞋相比較,她的鞋子要窄小許多,精致漂亮,葉洗硯的注意力,又集中在衛生間中、正發出難受聲音的千岱蘭身上。

    衛生間玻璃門沒關,千岱蘭嘗試讓自己嘔吐,她拼命地讓自己想象那些討厭的家伙,往她鞋子里放碎玻璃的Luna,和本地黑惡勢力勾結的紫姐……

    還不夠,還不夠。

    她只能起身,擦干凈眼淚,打開水龍頭,嘩嘩啦啦,洗干凈雙手和臉,毫無在意地,在葉洗硯面前,抽出卸妝巾狠狠地擦拭著臉上的妝容。

    千岱蘭覺得沒必要在葉洗硯面前繼續保持光鮮亮麗了,他見過她那么多狼狽不堪的樣子,也不止一次地見過她的素顏。

    葉洗硯站在外面,他說:“胃痛的話,還是現在一次性吐出來比較好;我讓服務生送來蜂蜜水,高糖可以解酒。”

    他早期應酬多,在這方面頗有經驗。

    “謝謝葉先生,”千岱蘭小心地摘下來假睫毛,這是一整個長條,扯下來的時候,眼皮有輕微的撕扯感,只是不知怎么,心臟也有著同樣細微的撕扯——像同時拉扯住她的心,她盡量做到若無其事,“等會兒我自己會打電話給服務生。”

    葉洗硯說:“別叫葉先生。”

    “那叫什么?”千岱蘭轉身,“叫哥哥嗎?”

    “不行么?”

    “不行。”

    葉洗硯沉靜地轉移話題:“我剛才聽到你叫梁亦楨為亦楨哥,他的年齡比令尊只小兩歲,你該稱呼他為叔叔。”

    千岱蘭說:“我們鐵嶺一般都叫人哥,你要不喜歡葉先生這個稱呼,以后我叫你葉哥。”

    葉洗硯說:“這樣說,你是不是該叫梁亦楨為梁叔?”

    千岱蘭愣了一下,又聽葉洗硯淡淡說:“抱歉,忘記了,用遼寧話,你應該稱呼他為’老舅’,梁老舅。”

    這個對梁亦楨的稱呼太過滑稽,從葉洗硯口中說出,更加重了這份滑稽。

    千岱蘭想笑,但胃又開始翻來覆去地不舒服,不得已,她再度跑向馬桶,企圖把喝下去的酒干嘔出。

    不行。

    不行。

    只有干嘔聲。

    千岱蘭想到了催吐,她伸出手,想要用力摳弄自己的咽喉,去刺激扁桃體,她什么東西都沒吃,只能靠這種刺激。

    她知道人類喉嚨深處非常敏感,只要伸出手指用力一按,就能成功催吐——

    剛抬起手,葉洗硯就攥住她手腕。

    千岱蘭問:“你干什么?”

    她現在真是一點都不裝了,想說什么說什么,再不維持自己在葉洗硯面前的形象——可能也沒什么形象了,千岱蘭心想。

    更深處的真實,他都已觸到。

    “是你想干什么,”葉洗硯俯身,他皺眉,看著千岱蘭做的美甲,長長的,五個指甲里三個貼鉆的,還是那種大鉆,邊角都很尖銳,“我可不想和醫生解釋,你如何突發奇想、用指甲上的水鉆劃破喉嚨。”

    千岱蘭說:“但我現在非常難受,必須得吐出來——”

    那些酒精在持續不斷地傷害她的胃。

    她剛才的確太拼了,太拼了。

    為了能報復紫姐,為了能徹底搞垮她,讓這些人重視、調查紫姐的店,千岱蘭不惜故意穿假冒的JW,冒著“穿山寨貨被當眾揭露和嘲笑”的風險來引起他們注意,讓他們知道現在JW的聲譽已經大受影響;

    為了能和這些人結交,為了能拓展更多人脈,千岱蘭明知短時間內喝這些烈酒、還是混合起來、各種各樣的烈酒不好,但她還是會喝,笑容滿滿地喝,只為展示自己的聰明頭腦和能力,哪怕胃會因此受傷。

    太過愛惜臉面是成功的一大障礙。

    只要能達成目的,臉面,健康,千岱蘭都可以不要,都可以暫時舍棄。

    葉洗硯緊緊地扣住她的手腕,他俯身,將千岱蘭從地上帶起來,將人按在洗手臺前。

    千岱蘭從占據一面墻的干凈鏡子里看到滿面緋紅的自己,在這一刻,她忽然間意識到了,為什么剛才葉洗硯會不顧禮節地跟她進房間。

    因為她看起來下一秒真的會酒精中毒而死掉。

    那些酒精在她身體中流淌,龍舌蘭,長相思,西拉子,它們讓千岱蘭的皮膚呈現成一種透明又浮艷的紅。卷發散落,那顆漂亮的發夾歪歪斜斜,欲掉欲不掉地掛著。葉洗硯站在她身后,為了配合她身高,也俯低身體,從鏡子里看起來就像壓在她身后,實際上,千岱蘭清楚他一點都沒碰到她的身體。

    “你現在越來越燙了,”葉洗硯說,“最好立刻吐出來。”

    這樣下去,她有可能酒精中毒。

    想把酒對身體的影響降到最低,就是在喝完后立刻催吐。

    千岱蘭還想反抗,但兩只手已經被葉洗硯按住——待他一松,為了保持平衡,千岱蘭不得不雙手壓住洗手臺,洗手臺的臺面是一整塊冰冷的大理石,刺激著她的掌心。

    剛站穩就被大理石冰到的千岱蘭,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下巴被葉洗硯自后握住,他垂著眼,洗干凈的右手中指果斷地探入她的口腔,指節頂開牙齒,不容置疑地擠開舌頭,穿過柔軟溫熱的腔壁,直接壓入咽喉,果斷一按。

    呼吸一窒,像被掐住喉嚨。

    千岱蘭說不出話了,她只覺得胃中翻江倒海,但現在的嘴巴也很難受,最深處的咽喉少有東西能觸碰到,尋常只有那些被咀嚼到松軟的食物才能通過。

    嘴也無法合攏,他的指節抵住她的牙齒,不許她閉嘴咬他手指。

    偏偏葉洗硯手修長,骨節大而粗,右手中指還有繭,此刻又強硬,絕不是可以吞咽的東西強勢闖入,制造堵塞,脆弱的咽喉險些被撐爆,她登時有了窒息感,偏偏那作惡的手指還不肯抽出,緩慢地又按一按,像溫柔的撫摸。

    她甚至能感覺他手指的微顫,甚至想要就這樣吞下他的手指。

    敏感的咽喉黏膜哪里能經得住這種折磨。

    千岱蘭的胃不受控制地翻涌,但她忍住,提醒自己不能吐——

    葉洗硯是潔癖。

    她對這點非常清楚。

    她可不想就這樣吐到葉洗硯的手上。

    通過鏡子,她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葉洗硯,白襯衫黑色西裝褲,褲線鋒利,他微微俯身,面容嚴肅,明明是在做這種事,他卻冷靜到像一個嚴謹的授課教師。

    唯獨正在幫她催吐的右手,解開了袖口,襯衫挽起到手肘處,露出健壯結實的小臂,肌肉鼓起,青筋虬露。

    還想忍,忍到他的手指離開,這種感覺非常煎熬,比離下課還剩五分鐘時的尿意還要煎。

    在千岱蘭忍不住并攏腿這個時刻,握住她下巴的手忽然間松開,葉洗硯將她發上欲落的水鉆夾子取下,同時,從她口中挪走了阻礙呼吸的手指。

    溫和微苦的烏木香緩緩罩了她一身。

    “現在你可以吐了,”葉洗硯用干凈的手輕輕拍她的背,“吐吧,全吐出來。”

    千岱蘭再也忍不住,張口,將那些喝下去的酒盡數吐出,細微的嘩啦,淅淅瀝瀝,全部澆在潔凈的白色洗手臺上,大理石無情地冰涼,但她的掌心卻熱到發燙,冷熱交融到想要打寒噤。

    她微微抬頭,想從鏡子里看到嘔吐后的自己現在是什么狼狽模樣,可葉洗硯卻再度輕輕將她往下按一按。

    “繼續,”葉洗硯將手指再度探入她口腔,垂眼,“你還沒吐干凈。”

    千岱蘭大腦木了一下。

    等等。

    被他中指壓到下意識抵抗的舌頭時,千岱蘭想——

    他不是有非常嚴重的潔癖嗎?

    ?

    作者有話說:

    相信我,葉洗硯還沒到大破防的時刻[撒花][撒花][撒花]這才哪到哪呀,愛越深~才會越破防~沒有愛的破防毫無意義[垂耳兔頭][垂耳兔頭][垂耳兔頭][撒花]

    但蘭小妹!!!

    在葉洗硯面前終于不再遮蓋自己本性啦[讓我康康][讓我康康][讓我康康]

    [垂耳兔頭][垂耳兔頭][垂耳兔頭]

    我喜歡他們以真實面貌來相愛,縱使它猙獰有缺點,縱使它也有不堪[讓我康康]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撒花]

    第 40 章 甜蜜陷阱

    ◎《仲夏夜之夢》◎

    當千岱蘭將十分鐘前剛飲下的酒全嘔出的時候,葉洗硯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象不到自己會幫人催吐。

    他自己喝多時都不會催吐。

    ——你在做什么?

    ——你在貪戀什么?

    千岱蘭第一次感受到“酒局”的潛規則,甚至沒有提前做好防備,嘔吐后的她好受多了,只是仍弓腰,一只手撐著洗手臺,另一只手按下金燦燦的水龍頭,嘩嘩啦啦的水流沖走了她吐出的酒,只有酒,沒有任何事物的殘渣。

    她幾乎什么都沒吃。

    葉洗硯已經注意到了,她在酒局上的經驗并不足以應對被灌。

    “提前吃些東西,吃到四成飽,喝杯純奶,再喝酒,胃會好些,”葉洗硯說,“好些了嗎?”

    他的中指上沾著她一點口水,她的喉嚨又暖又軟,葉洗硯繃著臉,將手放在水龍頭下,緩慢地清洗,聽到千岱蘭啞聲說:“我看過了,只有早餐提供鮮奶,晚餐我上哪里去找奶,你給我擠啊?”

    她一直很在意自己形象,現在不僅被他看到將醉未醉時的狼狽,還讓他幫忙催吐——

    破罐子,再摔上十八瓣也無所謂了。

    葉洗硯洗干凈雙手,沒有回答她這句話,去外面冰箱中取了一瓶純凈水,擰開蓋子,遞給千岱蘭,示意她漱口。

    千岱蘭背對著他喝水,又側著身,慢慢地吐進洗手臺。

    嘩嘩啦啦流水的金色水龍頭停了,千岱蘭用力拍下去,讓水繼續流,放下水瓶,掬一把水洗臉。

    葉洗硯問:“怎么了?”

    “形象,”說完后,千岱蘭抬起水淋淋、剛洗過的臉,有些自暴自棄,“算了,在你面前也沒什么形象;反正嗎,我什么樣你都見過,就差看到我噓噓了。”

    葉洗硯說:“你看到過我。”

    千岱蘭想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在說什么。

    她后退一步,錯愕地看葉洗硯。

    “我都說了,我那天只是走錯衛生間,什么都沒看到,”千岱蘭說,“翻舊帳翻到四年前,葉洗硯,你這么會翻舊賬該去審計局啊,我國的金融監管和防腐全靠你了,預祝你還我國一片藍天。”

    “謝謝,”葉洗硯說,“醉酒后還不忘關心國家的未來發展,岱蘭,你這樣憂國憂民的好苗子,該去考公務員——再喝些水,稀釋酒精,更好受些。”

    “位卑未敢忘憂國,”千岱蘭一邊同他吵,一邊拿起純凈水喝了一口,水是冷的,倒是能緩解喉嚨的燙熱感——討厭死了,他手指和指節撐開的感覺還在,如此強烈,他留在她身上的任何一樣體驗都有這樣強烈的余韻,持久到讓她又害怕又討厭,“倒是你,今天晚上吃飯時為什么一直在看我?”

    葉洗硯說:“聽起來你似乎也一直在看我,否則怎么知道我看你?”

    “如果不是你一直在盯著我,我怎么會去看你?”千岱蘭說,“你先分清楚因果關系。”

    “事實上,因為千小姐你頻頻看我,我才去看你,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需求,”葉洗硯波瀾不驚,“不是嗎?”

    千岱蘭說:“要不要我們現在去調監控,看看是誰先看誰?”

    葉洗硯頷首:“可以。”

    千岱蘭捏著純凈水瓶往外走一步,又停下,搖頭。

    “不行不行,我不和你吵了,這句子越吵越長,我肺活量可沒你強,”她說,“我今天喝多了,明天還要早起見朋友,不能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

    “北京的朋友?”

    “對,”千岱蘭說,“難道我連約了朋友吃早餐這種事也要向你匯報嗎?葉先生,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也不是我上級,我不需要把私生活也一條條清楚地告訴你吧?”

    “那倒不用,千小姐人見人愛,讓人羨慕,”葉洗硯冷冷淡淡,“也多謝你提醒我,我明天清晨也要和你梁叔談事情。”

    千岱蘭花了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葉洗硯說的“你梁叔”是“梁亦楨”。

    這個接地氣的稱呼,很難讓人把那個說典雅、詩般中文的男人聯系在一起。

    他怎么能想出來這么一個樸實無華的稱呼?

    千岱蘭甚至已經開始想以前家屬院里經常翻垃圾桶找水瓶轉悠的“梁叔”了。

    葉洗硯已經轉身離開。

    警惕性強的千岱蘭去關門上的防盜栓,發現她剛才差點掉落的發夾,此刻干干凈凈、安安穩穩地放在進門的玄關柜上。

    拼成繡球花的水鉆熠熠生輝,光亮奪目,沒有一點指紋,像是被仔仔細細地擦拭過。

    千岱蘭默默將它收好。

    一墻之隔,葉洗硯洗了三遍手,十個手指因大力揉搓而發紅,可仍搓不掉她口腔和下意識想吞咽、蠕動的喉嚨觸感。

    今日下意識的行為略有偏航,葉洗硯料想不到自己竟會直接用手幫她催吐;事后回想,其實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比如使用酒店送的夜間水果盤附贈的勺子,或者去取干凈的、更適合催吐的長棉棒。

    當時卻不能冷靜思考,擔心她會使用美甲劃傷自己,他竟強行塞入手指——

    違背她意愿地觸碰她身體內部,這和質檢有什么區別?

    葉洗硯又洗了兩遍手,仍無法將她帶來的影響抹消掉。

    她像一尾蛇,糾纏著他的手指,他的手腕,緩慢爬上他的身軀,并非為了獻媚,只是以蛇身來丈量他的大小——一旦時機成熟,她會毫不猶豫地將他一口吞掉。

    絲西娜,美杜莎,塞壬,拉彌亞。

    男人只是她的養分。

    盡管葉洗硯不愿承認這點,他冷臉,想到剛才與梁亦楨談話時的情形,后者提到千岱蘭時,滿面春風——

    愚蠢,俗不可耐。

    就這么被一個比他小這么多的女孩子輕而易舉地哄騙,自以為能掌控局面,實際上還不是任她索取,被玩弄于股掌之間。

    真是可憐。

    葉洗硯見過千岱蘭愛人時的樣子,才知目前如何虛情假意。

    她會為了葉熙京而對那些流言視而不見,她會忍耐——忍耐葉熙京周圍不好的語言,針對,狼狽。

    她真心愛過葉熙京,愛到可以不要那聰明的腦袋,愛到可以放棄敏銳的知覺,愛到可以暫時麻痹自我,愛到不去欺騙。

    正因為葉洗硯知道她真正陷入愛時會怎樣,才清楚她對自己更多是理智堆砌的假象。

    這個小騙子。

    可恨又可愛,可惡又可憐的小騙子。

    和葉熙京有兩年之約,和殷慎言也保持著聯系,心尖尖上站滿了她愛的、和待騙的男人——她的心像刺猬一樣堅硬,像榴蓮一樣全是尖尖。

    次日早晨六點,葉洗硯去酒店健身房,六點四十五分,散步二十分鐘;七點半,晨間洗澡,回復郵件。

    八點鐘,葉洗硯抵達早餐廳,選自助早餐,這個酒店有專門為易過敏人士提供的健康餐食分區,他習慣性地選了粥和包子,白灼菜心和炙烤小牛肉。

    助理也推了輪椅上的梁亦楨走來,對方的早餐非常英式,就是那個菜譜比德國笑話書還薄的英國。

    麥片粥,可頌,蘑菇,炸薯塊,烤番茄,茄汁黃豆,煎培根,水煮西蘭花。

    看得葉洗硯食欲也衰退了。

    繼續商談昨晚未竟的事情,因身體原因,梁亦楨已經基本不再過問公司事宜,和葉簡荷女士一樣,大部分資產都有專業人士和機構代為打理,公司也聘請了專業的CEO來主理。

    這兩日,梁亦楨想找葉洗硯談的,是葉洗硯團隊新發布的某款游戲的海外發行權。

    不是為他,是為父親好友的女兒,方琦英。

    “不瞞你說,琦英是你們游戲的內測玩家,她很喜歡這款游戲,也認為它在海外市場的表現一定不俗,”梁亦楨笑著說,“我知道葉先生已經在接洽海外運營商,為何不再考慮一下琦英的公司呢?”

    “方小姐的策劃案我已經看過,非常完美,想必其中也有梁兄的手筆,”葉洗硯說,“只是,’愛芷公司’成立不足兩年,至今只有一款主機游戲的代理經驗,資歷確實有些淺。”

    “你既然知道方小姐和’愛芷公司’關系匪淺,想必也清楚,’愛芷公司’的背后有我陳叔的大力支持,琦英是陳叔唯一的女兒,也是我父親的干女兒,”梁亦楨笑,“我是沒幾年了,等我過世后,這些家產,也全是琦英和曼華……不提這個,葉先生,我知道你考慮頗多,不著急,時間還長,我們可以繼續慢慢商談。”

    葉洗硯微笑,也不再提這件事。

    一件事情談不攏,總歸還是利益分配問題。

    葉洗硯如何不知方琦英背后有其父陳修澤的大力支持?

    陳修澤如今暫居幕后,但不代表不再理事。而梁亦楨和他們往來密切,此刻讓梁亦楨代為傳達,也是情理之中。

    談判一事上,最先沉不住氣的人易輸,葉洗硯不提,只同梁亦楨聊些其他的事。幾次梁亦楨試探,都被他微笑著擋回去,寸步不相讓,逼得梁亦楨無奈嘆氣。

    飯吃到一半,楊全和睡眼惺忪的葉熙京一前一后地到,被英餐毒打過葉熙京,終于放棄班尼迪克蛋,先看葉洗硯吃什么,又打著哈欠走,選了和兄長一模一樣的早餐。

    他剛睡醒,頭發卷卷的,困到睜不開眼,還是保持禮貌,熱情地同梁亦楨打招呼,一口一個亦楨哥。

    梁亦楨揶揄:“我的養女曼華是你的學妹,你現在稱呼我為哥,是否有些不妥?”

    “曼華?”葉熙京想了想,悟到了,“梁曼華?”

    梁亦楨頷首。

    他是天主教徒,定期為教堂捐款,每周日必去做禮拜,保持婚前守貞;但同時,他也很少參加教會的一些活動邀約,也不會去傳教。

    這種宗教信仰讓他在婚前保持著對未來愛人的忠貞身體,直到突如其來的疾病壓垮了他;他是梁其頌唯一的養子,也是備受厚望的唯一繼承人。

    梁其頌不勉強他,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盡快結婚,盡早生下繼承人;二是和當初的梁其頌一樣,領養、培養一個新的繼承人。

    孩子也是梁其頌選的,他請過大師算生辰八字,從山西某孤兒院中,選定了被遺棄在醫院、孤兒院中長大的小花,為她取名梁曼華。手續上,這個孩子屬于梁其頌的養女,但實質上,撫養她、教育長大的人是梁亦楨,所以,梁曼華一直稱呼梁亦楨為爸爸,將他視作養父。

    “那我總不能稱呼您為梁叔叔吧,”葉熙京面露為難,“這樣的話,我哥……可就低了一輩。”

    “沒關系,”梁亦楨說,“所以我很頭痛這些稱呼關系……有時候看著你們,才察覺到,原來我已經垂垂老矣,蒼顏白發。”

    葉洗硯問楊全:“我只是讓你去送一份文件,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哦,”楊全下意識看眼葉熙京,欲言又止,“遇到了點意外。”

    葉洗硯看他,示意繼續說下去。

    楊全心領神會,縱使不知道葉洗硯葫蘆里要賣什么藥,穩定心神,繼續說:“我剛剛遇到了岱蘭,她打不到車,很著急,說要遲到了。”

    葉熙京抓到關鍵詞:“岱蘭?”

    “嗯,”楊全說,“她說去見朋友。”

    葉熙京的臉一下子就陰沉了。

    千岱蘭在北京的朋友屈指可數,他現在敏感到像是文學審核,不放過任何可能錯漏的字眼。

    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朋友?”葉熙京扯著唇角笑,“她還約了朋友見面嗎?怎么沒和我說。”

    梁亦楨也不吃飯了,放下勺子,專注看他們。

    葉洗硯沉靜地喝粥,不抬眼,不說話。

    楊全悄悄觀察老板表情,忽而間靈光一閃,基礎月薪四萬一年十三薪的私人助理,在此刻驟然領悟到老板的用意。

    于是,他放心地開始添油加醋煽風點火:“我也不清楚,只送岱蘭到了酒店。”

    “酒店?”葉熙京問,“什么酒店?”

    葉洗硯也終于抬頭,看向楊全。

    “是岱蘭的朋友在住酒店,好像是來北京總部開會,”楊全說,“他倆要一塊去酒店的早餐廳吃飯——”

    “能有這里的早餐好吃?”葉熙京扯著唇角,“男性朋友?”

    “對,”楊全點頭,“岱蘭小姐稱呼他為小樹,看起來,兩個人好像很久沒見了。”

    說后面這句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葉洗硯。

    葉洗硯很平靜,倒是葉熙京,蹭地一下站起來,一言不發,就往外面走,走出幾步了,又忍著憤怒回來,問能不能借葉洗硯的車開一開?

    葉洗硯說可以。

    不忘補充一句:“國內的車是左舵,別忘了——記得靠右行駛。”

    葉熙京從楊全手里拿走鑰匙,說知道了。

    他匆匆來,又匆匆走,旋風似的;離開后,葉洗硯才問楊全。

    “你同殷慎言見面了?”

    “對,”楊全點頭,“見了。”

    “他有沒有問你什么?”

    “哎,”楊全說,“洗硯哥,你怎么知道?他還真問我了,問我,葉熙京什么時候回的國,是不是一直在北京。”

    “你怎么說的?”

    “嗯,”楊全回憶,“我說他去年十月回的國,不過不是一直在北京,大部分時間都在深圳。”

    “我知道了,”葉洗硯頷首,“上午沒什么事,你吃完飯后回去好好休息——對了,等會兒和服務生說一聲,讓他們往房間里送加濕器,北京太干燥了。”

    楊全謹慎地問:“一個還是兩個?”

    “兩個都送,”葉洗硯說,“另一個房間冰箱里送些純奶和水果,一樣,入住期間,所有賬單算在我這里。”

    楊全說好。

    雷琳打著哈欠,端了吃的東西,主動坐在葉洗硯這一桌,笑著先和葉洗硯打招呼,感謝他送給王庭的兩張票。

    “我和岱蘭早就想來時裝周,感謝洗硯哥的幫助,”她笑盈盈,“要不是洗硯哥這么大方地幫忙訂酒店,我們現在也不一定能這么舒舒服服地看展。”

    展廳和答謝宴都在這個酒店中,看展期間,酒店所有房間都滿了,普通房間都難求,更何況,葉洗硯還出手闊綽到全給她們訂的套房。

    “我們有協議價,不麻煩,舉手之勞而已,”葉洗硯微笑,“只是別在岱蘭面前提這個,她會有心理壓力。”

    “我明白,”雷琳說,“我知道,王庭告訴我了——都按照原來商量的說法,說是隨票附贈。”

    說到這里,雷琳又側身,去感謝梁亦楨。

    “也謝謝梁先生昨晚帶我們提前去看布展現場,”雷琳感嘆,“我第一次近距離觸碰、欣賞JW的布料,真是美輪美奐,精美十足。”

    葉洗硯笑容漸隱。

    他問:“岱蘭昨天不是喝醉了么?”

    “是啊,但她說吐……嗯,結束后就好了很多,”雷琳說,“梁先生說可以帶我們私下看看JW的秀款和工藝,我們足足看了兩個小時呢。”

    梁亦楨說:“二位小姐對JW的熱愛也超乎我想象。”

    說完后,他側身,著意看向葉洗硯;葉洗硯并未看他,仍在平靜吃飯。

    “因為JW技藝的確精美,就說今天的那款套裙吧,就是從Linton Tweeds合作的工廠專屬訂制的,三分之一的百分百羊毛紗,摻雜了羊絨、桑蠶絲、盧克斯……足足120種不同的紗線混紡在一起,”雷琳感嘆,“和Chanel訂購的紡織面料相比較,也是不遑多讓了。用如此多的心思去訂購專屬面料,再以匠人手工裁剪、縫制……簡直就像是藝術品。而在如今漸漸浮躁的女裝市場上,愿意投入資金支持、去研發這些新產品的梁先生,您更像是一位藝術家。”

    一番恭維令梁亦楨笑出聲。

    葉洗硯放下筷子,喝了兩口說,才說:“雷琳小姐聽起來似乎很懂布料。”

    “洗硯哥,我哪里懂什么布料呀,”雷琳笑,“我也不騙您,這些話,其實都是岱蘭教我說的。”

    梁亦楨:“嗯?”

    葉洗硯:“哦?”

    “是呀,”雷琳看向梁亦楨,回憶著昨天千岱蘭教她說的那些話,“昨天晚上看完展后,岱蘭就一直睡不著覺,我問她,你怎么那么開心呀;岱蘭告訴我,說不僅僅是因為看到這樣出色的藝術品,還是因為看到了這些藝術品背后的支持者——梁先生,梁先生,您比她想象中還要優雅大度。”

    葉洗硯冷靜地想起去年三月,千岱蘭還在說他是“老東西”。

    梁亦楨已經被恭維到笑容滿面了。

    “——岱蘭說,她根本就沒想到,您還是這樣的平易近人,寬宏大量,穩重成熟,”雷琳繼續說,“對她還如此和藹可親。”

    葉洗硯飲水。

    是啊,梁亦楨的養女梁曼華比岱蘭還大一個月,對待岱蘭自然和藹可親。

    若他在場,一定會如此對千岱蘭說。

    梁亦楨笑:“她怎么不主動告訴我?”

    葉洗硯吃綠茶薄荷糖。

    ——因為她在拿捏你,被年輕女孩幾句話就哄到暈頭轉向的老蠢貨。

    “因為岱蘭害羞嘛,”雷琳說,“她不好意思。”

    葉洗硯咬碎糖。

    ——謊言,千岱蘭不會輕易對著男人害羞,更何況是你,就算她不小心撞到你在衛生間,她都不會害羞。

    梁亦楨循循善誘:“害羞什么?”

    雷琳說:“因為岱蘭說,她昨天不小心穿了仿品。”

    ——故意穿的。

    雷琳說:“岱蘭從JW離職后,也一直都在買JW的衣服,是JW的支持者,她說,自己沒想到居然還能買到假貨。”

    ——故意買的。

    雷琳說:“岱蘭說她昨天不知道,穿在身上,還來向您抱怨,實在是對不起;昨晚您不僅給了她補償,還特意請她去看了正品——她那個時候才意識到,原來她穿的是仿冒品。”

    ——圖窮匕見了,岱蘭。

    說到這里,梁亦楨笑:“這點小事,沒什么值得她去害羞。她能買到仿品,也是我們法務部工作的失誤,才能放任這么多仿冒品在市面上流通,讓無辜的消費者受到欺騙。你放心地告訴她,昨夜已經聯系JW的版權和法務部,今天,法務部的同事會出差去沈陽,去岱蘭小姐不慎買到假貨的店里調查取證,與當地工商部門合作協商,立案調查。”

    “您真的像岱蘭說的一樣好,”雷琳說,“只是岱蘭拿著您給的賠償,實在是良心不安;她還想問問您,今晚七點,有沒有時間,她想請您一同吃頓晚飯;岱蘭說,和梁先生這樣有氣度有涵養的成功人士吃飯,她一定能從中學習到很多……”

    葉洗硯起身,他禮貌地頷首,表示自己已經吃完了,要先走一步。

    只聽到后面梁亦楨笑著說好。

    ——這個愚昧又輕佻的蠢貨,已經無可救藥了。

    ——這么容易、被岱蘭哄幾句就能上當,幸好梁家的生意和資產由專業人士打理,否則,得賠掉褲子回香港。

    葉洗硯平靜地想。

    男人的確天生愚蠢。

    被女人幾句好話就迷到暈頭轉向。

    梁亦楨能如此被千岱蘭哄到開心。

    他真是沒想到。

    千岱蘭也沒想到,這么簡單就能約到梁亦楨吃晚飯。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標其實不僅僅是梁亦楨,還有他身邊的那個養女,梁曼華。

    梁曼華向來是要和梁亦楨吃飯的,千岱蘭在昨晚喝酒時打探到了,他們兩人都是非典型的天主教徒,注重家庭,只要在同一城市,沒什么意外,都要一同吃晚餐。

    梁亦楨來,他一定也會帶梁曼華來。

    昨天晚上,她見過那個梁曼華,對方染一頭金棕色的頭發,巧克力一樣的光澤,漂亮又驕傲,較著勁兒似的,還要拉千岱蘭比拼猜酒的種類。千岱蘭看她是那種富養的千金,三局中故意輸給她兩場。

    梁曼華非常滿意,甚至有些得意。

    千岱蘭知道梁曼華是社交媒體上的“紅人”,也就是網紅,豆瓣和微博上粉絲都不少。這樣的名人,以后想發展網上賣貨的千岱蘭當然是結交越深越好。

    紫姐一事,讓千岱蘭意識到,如果她想在本地把店規模做大的話,今后這種事情必然不會少。

    她甚至還要付出極高的成本來疏通關系,維持穩定;一個紫姐倒下,可還有其他的“紫姐”虎視眈眈。

    可淘寶店不用。

    只要她能做起來,就不必再受本地營商環境的制約。

    昨天晚上,參展后,千岱蘭特意在雷琳面前大肆贊美了梁亦楨,又和雷琳商量,教她去梁亦楨面前怎么說;雷琳仗義,也需要在梁亦楨面前建立良好關系,自然是肯幫她這個忙。

    一來二去,就定下了七點的晚餐。

    時裝周第一天的上午是開幕式和一些會議,對千岱蘭無用,她趁這個時間和殷慎言好好地吃一頓早飯,沒留神,又聽殷慎言問:“你去年十月份去深圳,是不是去見那個姓葉的?”

    此刻提到葉洗硯,千岱蘭心亂如麻。

    那個晚上酣暢淋漓的愛與激烈的情緒,因這一句話又要將她淹沒到窒息,她避開不談,匆匆低頭:“沒有。”

    殷慎言什么都沒說。

    因為他知道,千岱蘭在說謊,在逃避。

    痛苦的煙癮要犯了——不,此刻確認后,痛苦比煙癮更甚——

    楊全說,去年十月份,葉熙京回了國。

    楊全還說,回國后,葉熙京大部分時間都在深圳。

    千岱蘭悄悄放進垃圾桶中的驗孕棒,她推遲的生理期,十月初去了深圳;周蕓說,岱蘭回家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開心。

    殷慎言沒問,那個驗孕棒被他小心收在筆記本中,妥帖收藏;只為了有朝一日,找到那個碰過岱蘭家伙——

    葉熙京。

    “嘗嘗這個,”殷慎言夾菜給千岱蘭,面色如常,“這個魚做得好吃,我已經把刺全剔掉了。”

    千岱蘭埋頭吃吃吃,似乎餓壞了。

    殷慎言看她和小時候一模一樣,苦笑一聲,又想。

    為何我們要長大。

    為何你我都要長大,為何不能永遠……永遠和兒時一般,親密無間,永遠留在那個你會親密地躺在我腿上睡覺的夏天。

    吃飽早飯,千岱蘭打車回酒店。

    現在她已經學會了把錢花在刀刃上,不會省錢去坐地鐵轉公交。

    人長大后,精力有限,她需要在出租車上補個覺,保存體力,來應對晚上很可能的酒和場面話。

    和成功的商人和有錢人打交道都得靈活,隨機應變。

    只是,離開時,千岱蘭發現,酒店門口停車場也停了一輛黑色的賓利,看起來很像葉洗硯的那個;她趴在車玻璃窗上,想要看清楚車牌,但一輛車從前飛馳而過,徹底遮擋組她的視線。

    下午,有國內四個新興輕奢品牌的走秀,千岱蘭帶了筆記本,認認真真地看完后,已經到了五點半,距離約定的七點還有段時間,她去洗澡,重新化妝,猶豫片刻,穿上了葉洗硯讓楊全送來的那件白色裙子。

    行李箱能容納的東西有限,千岱蘭為了確定能引起注意,帶了很多JW的高仿品,只有一件樸素簡約的小紅裙,是她從深圳南油某原創設計檔口買的。

    今晚上的話……如果是見梁曼華和梁亦楨,顯然不適合穿這么扎眼。

    她換上那條白色小裙子,在腳后跟貼上創可貼,踩著高跟鞋,剛出門,遇到了葉洗硯。

    千岱蘭說:“晚上好啊葉先生。”

    葉洗硯卻看向她空蕩蕩的脖頸:“梁曼華慕強,喜好奢華,你穿這樣素凈,去談合作,十有八九會失敗。”

    千岱蘭錯愕:“你怎么知道我想約梁曼華?”

    “你一張口我就知道你想說什么話,”葉洗硯未置可否,“我行李箱里帶了條項鏈,是我母親之前訂的,你先拿去戴吧。”

    真是體面人。

    千岱蘭想,要是擱東北,她就會說“你一撅蹄子我就知道你要拉幾個羊屎蛋”。

    她說:“我們又沒什么關系,我不要——”

    “至少,在其他人看來,你是我朋友,”葉洗硯說,“我有責任為朋友保持體面。”

    千岱蘭說:“你是不是剛和梁亦楨聊完天?”

    怎么說話也文縐縐的,原來不光是東北話傳染,文藝也傳染啊。

    葉洗硯皺眉:“什么。”

    “沒什么,”千岱蘭說,“我先看看。”

    千岱蘭跟他進了房間,看著葉洗硯取出一個淡豆綠絲絨色盒子,打開看,千岱蘭才發現里面不單單是一條項鏈,而是一整套,項鏈,耳墜,戒指。

    璀璨漂亮的鉆石,鑲嵌出繁花盛開的模樣,驚人地閃亮。

    熟讀時尚雜志的千岱蘭認出了它。

    “Folie des Prés,”她喃喃,“仲夏夜之夢。”

    VacCleafArpels,源自真實愛情故事的法國頂級珠寶品牌,深受溫莎公爵夫婦喜愛,摩納哥王妃格雷絲·凱莉的盛大婚禮上也有它的出現。而這一套價格高昂的Folie des Prés,靈感則來源自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浪漫戲劇。

    千岱蘭試戴了戒指,發現它和她的無名指那樣合襯,合襯得幾乎舍不得摘下;她還是用力,將這個完美吻合她手指尺寸的戒指取下,重新戴在中指上,有點卡,但尚可以忍受。

    正準備為她戴項鏈的葉洗硯看她豎起的中指,頓了一下。

    “左進右出,”千岱蘭說,“戴左手中指,招財。”

    “是,”葉洗硯說,“但別對其他人豎中指,招打。”

    千岱蘭哼一聲,她給自己戴上耳環,去鏡子前照一照,這些東西璀璨奪目,光芒四射,她沉浸其中,依依不舍地看好久,站直身體,發現葉洗硯正目不轉睛看她。

    “看什么?”千岱蘭說,“沒見過我這么漂亮的姑娘嗎?”

    突然的手機鈴聲截斷了葉洗硯未出口的話。

    他并沒有避開千岱蘭,接起,聽了一陣,說好,我知道了。

    千岱蘭問:“什么?”

    “警局的電話,說葉熙京被人打了,讓我去看看,”葉洗硯說,“你先去吃飯吧,首飾可以等明天再還。”

    千岱蘭愣住:“熙京被人打了?很嚴重嗎?你晚上不回來了嗎?”

    “有點嚴重,現在在醫院做傷情鑒定,你要去——算了,”葉洗硯皺眉,看著盛裝的她,轉過臉,拿起西裝外套,沒有和她繼續談下去,面容嚴肅,“好了,和梁先生的晚餐要緊,你去吧,我會代你向熙京問好。”

    “這么嚴重,一定要追究責任啊,”千岱蘭說,她的確不可能為了一個沖動打架入院的前男友放棄這樣的機會,更何況,還有可靠穩重的葉洗硯在,她只提醒,“一定要打人者付出代價——”

    她的手機鈴聲也在此刻響起,千岱蘭接起:“你好,這里是千岱蘭。”

    身后,葉洗硯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表情。

    “啊?啥?”千岱蘭震驚地重復手機彼端警察的話,“你說什么?殷慎言因為打人被拘留了???”

    ?

    作者有話說:

    我們岱蘭,哄男人,輕而易舉,手拿把掐(X)

    本章掉落200個小紅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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