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備帶著工具按時來到了太學,鐘繇早已在石碑前等候多時了。阿備知道鐘繇心里著急,見過禮后也沒有多話,直接對著石碑操作了起來。
阿備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他要把太學石碑給拓印下來。
說起來,早在周朝的時候華夏的人民就已經熟練地掌握了在石頭上刻字的技術,拓印之法也并不是多么復雜的、難以想到的技術,用到的工具無非也就是紙、墨、刷子等——這些在漢末都不是多么難獲取的東西,但碑拓的技法卻是到了漢亡近兩百年后的南北朝時期才出現的。
細究起來,其實就是東漢末年造出來的紙還不夠薄、韌、不洇墨,達不到進行拓印的最低標準。所以哪怕在東漢時就有聰明人發明了拓印的全套技法流程,也沒辦法點亮這個技術。
這就像美洲人很早就發明了輪子,但因為美洲大陸上沒有馬或者牛或者其他適合拉車的大型動物,所以美洲古人一直沒能點亮馬車這個科技點。
但這一切,在阿備自力更生造出黃色宣紙后就不一樣了!
阿備先將帶來的黃色宣紙浸濕,一張一張平服地貼在石碑上。隨后,阿備用棕刷用力刷過宣紙,一是要排出宣紙和石碑之間的氣泡,使兩者更加服貼,二是使宣紙可以緊緊地覆蓋住石碑刻字的凹處。之后,阿備在紙上墊上薄毛氈以作保護之用,又用小木錘有順序地將毛氈捶打了一遍,使筆道的細微處清晰地浮現在宣紙上。最后揭下薄毛氈,等宣紙稍干后,用毛氈制成的擦子蘸取墨汁,往宣紙上擦墨。
擦墨三遍之后,石碑上的刻字便以“白色文字”的形式浮現在了被擦成了黑色的宣紙之上,黑白分明、分毫可見!
鐘繇不禁瞪大了眼睛,看著劉備這番近乎神跡的操作!
阿備利落地將一整塊石碑上的文字給拓印下來,然后將拓片當場交給了鐘繇。
“幸不辱命。”阿備笑道。
鐘繇不愧是長久醉心書法的癡人,熟知幾乎所有可能影響書法的一切因素,包括但不限于筆、墨、紙、硯、光線的強弱程度、書寫者的情緒起伏。那些拓片一拿到手里,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出在紙上,不禁撫了又撫、摸了又摸。
“這紙,真是繇平生所見之最佳!當真是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啊……”鐘繇嘆道。
“如今,太學石碑共有九塊。這一塊石碑的拓片就算是我預付的定金,等元常兄將《血鞋記》抄寫完成后,其他八塊石碑的拓片備即雙手奉上。”
“好!”
阿備和鐘繇的交易就此順利達成,兩人對此都表示非常滿意,言笑晏晏之間卻有一個白發老者帶著幾個青年氣沖沖地圍了上來。
“你們怎能將石碑弄得如此臟污?”
“竟然將墨涂于石碑經文之上,臟污圣人之言!你們還有沒有將圣人放在眼里?”
“你們不認真抄錄圣人之言,反而做出這等投機取巧之事。你們還配做讀書人嗎?”
阿備和鐘繇俱是一愣,有些哭笑不得。阿備趕緊站出來,態度誠懇地道歉:“實在不好意思,在下十分仰慕太學石經,想要日日誦讀觀摩,卻因生活所迫而不可得。萬般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在下立刻打水洗刷石碑,絕對不讓圣人之言有半點臟污!”
那些太學博士和學生們見劉備和鐘繇認錯積極、態度誠懇,便也不好再發作,又告誡了倆人幾句之后便離開了。
阿備干脆趁此機會將剩余八塊石碑全都拓印了下來,又和鐘繇一起打水將石碑都清洗了干凈。經過這樣一番勞動,倆人倒多了幾分同甘共苦、惺惺相惜之感,心里都不由地對對方更加親近了。
鐘繇從阿備這里拿走了《血鞋記》的底稿和數刀黃色宣紙,約定幾日后再相見。
《血鞋記》全文有五萬余字,阿備原本估算著鐘繇恐怕得抄寫五六天,結果沒想到第三天早上他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就被一大疊散發著墨香的紙張給糊了一臉。
“小說全都抄好了,你快把剩下的八份拓片給我吧!”鐘繇的聲音沉穩中透著興奮。
阿備有些呆滯地盯著手里字體俊秀流暢的文稿,腦中一陣恍惚。
就算一分鐘能寫二十個字,五萬字也需要接近四十二個小時才能寫完。鐘繇只用了兩天就把《血鞋記》全部抄寫完成,除去從雒陽趕到緱氏山需要花費的時間,再除去必要的吃飯、喝水、上廁所的時間,幾乎就不剩下什么休息的時間了!
阿備仔細去看鐘繇的臉,果然見后者眼睛下有兩道濃重的青黑,眼白上也布滿了血絲。但即使已經兩天都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鐘繇的眼中依然精光四射。
為了書法,鐘繇還真是肯拼命啊!
阿備不由地對鐘繇肅然起敬。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有天賦的人,但像鐘繇這種既有天賦又肯努力的人卻少之又少。面對這樣的人,無論他最后享受了多么高的贊譽,普通人都很難生起嫉妒之心,只會由衷地感到欽佩。
阿備當即將剩余的八份拓片交給了鐘繇,還另取了十刀黃色宣紙相贈。鐘繇自然喜不自勝。
阿備又向鐘繇打聽雒陽城中有沒有擅長人物丹青的人。鐘繇知道阿備的要求極高,因此仔細地想了好一會兒,才道:“聽說雒陽城西的白馬寺中有個叫曹不興的人,字弗興,他畫佛像畫得特別好(注1)。”
曹不興?
阿備將這個名字在腦子里過了一圈,發現并沒有哪個三國的文臣武將能對上號,也就把氪金抽卡什么的念頭扔到腦后了。
畢竟嘛,再怎么友好的卡池也不是有求必應的許愿機,爆卡都是有概率的!
劉皇叔的錦鯉體質再強,也不可能連抽兩次,兩次都出ssr啊!
做人要懂得滿足,不能太貪心——阿備在心里對自己如是說道。
鑒于鐘繇的身體狀況實在太差,阿備不敢放他獨自一個人回城,怕他疲勞駕駛在路上出事故。阿備便向盧植借了一輛馬車,自己親自駕車,先把鐘繇送回雒陽城,再去城西白馬寺找曹不興。
曹不興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身材精瘦干練,顴骨偏高,一副南方人的長相。阿備和他一聊,才知道他果然不是雒陽人,而是南邊的吳郡人,為了精進畫技才不遠千里到雒陽白馬寺來的。
吳郡,大概就是現代的浙江省湖州市。
阿備又跟曹不興說了自己想請他為《血鞋記》畫插圖的事情。
本來,阿備已經做好了被曹不興拒絕的準備,還早就計劃好了要用現代西方繪畫技巧讓曹不興主動“跪求接單”,結果沒想到自己剛把事情說完曹不興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在古代,給小說畫插圖實在不是什么上得了高臺盆的事情,怎么這個曹不興答應得一點猶豫都沒有呢?
阿備心里疑惑,便不由地問了出來。
曹不興老實地答道:“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讀書人,我的先輩不過是吳郡賣瓜的小商販,我原本也是跟著父親賣瓜的。后來機緣巧合之下,才到了寺廟里給人畫畫,又有幸識了幾個字。你既然給了我這么多錢,我為什么要拒絕你呢?”
阿備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個和自己一樣的普通打工人啊!
相似的身份屬性讓阿備對曹不興倍感親切,忍不住拉著后者說了好多話。
阿備將自己在現代打工的經歷模糊了一下,然后就開始痛斥上司的不靠譜和甲方的奇葩。曹不興被觸動了心弦,也忍不住倒起了苦水,吐槽自己接畫單過程中遇到的各種離譜要求和神奇操作。
一番深入的嘴部運動之后,兩人都不由地升起一種相見恨晚之感。
這一天,阿備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白馬寺,滿懷著對《血鞋記》話本的期待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他不知道,這個他沒有印象的曹不興在原本的歷史中會成長為書畫界的大佬級人物,在后世被稱為“佛畫之祖”,又與東晉顧愷之、南朝宋陸探微、南朝梁張僧繇并稱“六朝四大家”。
他也不知道,這本被劉備、鐘繇、曹不興共同落款的話本子會流傳千年,被現代人冠以“華夏第一小說書”的名號,并成為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曹不興是個極為盡責的打工人。收了阿備的錢之后,便立刻全速開工,在短短七天之內完成了阿備要求的幾十張畫稿,而且完成質量都很高。
阿備將文稿和畫稿整理好順序,配上錦緞制作的硬皮封面,制作成一本精美的話本子。
然后,阿備敲開了曹府的大門。
這是結下刎頸之交后劉備的第一次主動拜訪,曹操自然喜不自勝,不僅親自走到大門口將他迎入大堂中,還吩咐下人準備酒席要好好招待一番。
阿備趕忙擺手:“備此次前來,是來負荊請罪的。怎敢受孟德兄如此大禮啊?”
曹操不解:“賢弟并沒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何出此言啊?”
“備斗膽,在未得到孟德兄許可的前提下,私自將你我和蹇圖的事跡潤色編寫成小說《血鞋記》,還在書中將孟德兄描繪成了一位窈窕淑女……”阿備長嘆一聲,忍不住以手掩面,低下了頭,“慚愧啊……”
曹操聞言,立刻收斂了臉上的表情,拍案怒斥道:“賢弟,你好糊涂啊!怎么能做出如此有辱斯文之事?”
“備慚愧,愿任憑孟德兄處置。”
“既如此,便罰你痛飲三杯吧!”
阿備原本做好了被曹操痛罵一頓的準備,沒想到卻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他不由地抬起了頭,有些詫異地去看曹操的表情。
然后,他就看到曹操原本憤怒的表情在逐漸崩塌,被抿緊的嘴唇控制不住地不斷上揚。
最終,曹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圣人言:不患寡而患不均。賢弟將操、蹇圖與你自己都描繪成了淑女,用筆公平,正合圣人之言啊!”
阿備:“……?”
曹操笑道:“袁盎罵趙談。賢弟這一計用得甚妙啊!”
阿備這才反應過來,曹操剛才的憤怒都是裝的,不過是“適才相戲耳”。一時之間,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欣喜,忍不住也起了玩心,笑道:“孟德兄一眼看出我的計謀,這才是甚妙啊!”
兩人相視一笑,舉杯痛飲。
曹操又道:“若真要論起來,反而是操該向賢弟負荊請罪才對。蹇圖之事后,我聽說有黃門到緱氏山去找你的麻煩。唉,賢弟這是被我連累了啊!”
阿備心里一樂: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他正愁沒機會向曹操開口呢,結果曹操自己就把話題給拐到這上面來了。
阿備立刻抓住機會,打蛇上棍!
“在站出來指認蹇圖之前,備就對之后可能遇到的麻煩有所預料。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猶未悔!哪里有什么連累的說法?不過……”阿備嘿嘿一笑,“若孟德兄真對備有所愧疚,不如就請幫備一個小忙。”
曹操笑道:“你我是刎頸之交。你有什么困難,我自然義不容辭!”
阿備道:“備想請孟德兄將我引薦給中常侍張讓。”
曹操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劉備。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緩緩地放下手里酒杯,沉默地坐在席位上,像一塊無言的黑鐵。
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抗拒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