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確是打從心底里將劉備當做刎頸之交,但他也的確是打從心底里不愿意和張讓有太多糾葛。
從曹操懂事以來,“宦官之后”的身份就讓他受了無數的白眼和恥笑。他曾在無數的日夜里為此傷心難過、為此痛苦煎熬,然后又在無數的日夜里將這份難過與煎熬化成了深深的恨意。
總有一天,曹操常常在心里對自己這樣發誓,總有一天我會徹底洗刷掉“宦官之后”帶給我的屈辱!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被所有人認可的清流名士!
一個月前,棒殺蹇圖的事跡讓他名聲大噪。雖然他因此得罪了小黃門蹇圖,明里暗里地被使了不少絆子,但相對的,也讓不少朝中名士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
最近幾天,他收到了不少清流名士的名刺,參加了不少清流名士的私下聚會,還有不少名士重臣對他露出了欣賞的微笑。
這在以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他相信,只要他繼續努力,繼續與宦官集團劃清界線,總有一天他能徹底融入名士圈的!
但是現在,劉備卻讓他幫忙引薦中常侍張讓。
雒陽城很大,但雒陽城的權貴圈子很小。今天他聯系上了宦官集團的首腦張讓,明天這件事就會人盡皆知!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點士族的青睞,立刻就會煙消云散!
他不想,不想讓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
但同時,他也實在不忍心拒絕劉備。
阿備看著曹操緊縮的眉頭,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內心的糾結。
畢竟,后來的“嘴炮神醫”陳琳可就是逮著曹操的身世瘋狂輸出,罵他是“贅閹遺丑”,使得原本纏綿病榻的曹操一躍而起、滿血復活,創造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醫學奇跡。
雖然從阿備的角度來看,士族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曹操犯不上這樣上趕著往他們的圈子里擠。而且士族鄙視宦官閹黨是天性,曹操就算是硬擠進了士族圈子那也是蒜瓣進橘子——再怎樣都是局外人。
但話不能直接這樣說,會傷了熱血青年曹孟德的心的。
阿備道:“宦官弄權,惡貫滿盈,天下之人無不怨聲載道。備雖一布衣,卻也明白大義,絕不肯做那助紂為虐之人!此次備請孟德兄助我結交張讓,實則是另有一番道理。”
曹操好奇起來:“愿聞其詳。”
阿備道:“在我們外人看來,宦官們同氣連枝,結成朋黨,難以撼動。但是,他們之間就真的是鐵板一塊嗎?”
曹操:“……”
阿備道:“中常侍張讓侍奉國家多年,先是誅殺了外戚梁冀,后又被陛下稱呼為父親,權勢滔天,位居十常侍之首!但圣人有言:盛極而衰,盈滿則虧。又有言:長江后浪推前浪。張讓的權勢就真的能長盛不衰下去嗎?”
曹操:“……”
阿備道:“小黃門蹇碩,其年紀比張讓小二十多歲,如今剛過三十,年富力強。而且他與當今陛下年齡相仿,時常被陛下夸贊,可謂是如今圣眷最濃之人。面對鋒芒如此強盛的后來者,張讓這位前輩真的會毫無忌憚嗎?”
“由此,”阿備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出了自己的判斷,“張讓與蹇碩之間必有嫌隙!”
“有嫌隙就有活動的空間。我們完全可以拉攏張讓,再利用張讓的力量去打擊蹇碩。如此一來,既可以分化削弱宦官集團的整體實力,又可以消解掉棒殺蹇圖的負面影響而保全你我。”阿備一口氣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
曹操不由地睜大眼睛,有些震驚地望向劉備。
過去,在對待宦官集團的策略上,他的腦子里就只有“劃清界線,正面硬剛”這唯一的選項。
如今聽了劉備一席話,他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還有“打入敵人內部,離間分化,借力打力”這么騷的操作。
一時之間,曹操心里又是興奮又是激動,恨不得立刻去實施這個計謀。同時,他對想出如此妙計的劉備也愈發欣賞起來。
但在最初的激動逐漸平復之后,一直縈繞在曹操心頭的疑慮又重新浮了上來:“不過,此計雖然精妙,但到底于名聲上有極大的損害。細細算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實在是不值得。”
“如果是為了打擊蹇碩,我們并不一定非要借助張讓的力量,朝中名士也可以成為我們的助力。”曹操提議道,“當今司徒的侄子袁本初,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我可以通過他的關系將你引薦給袁司徒。袁家四世三公,是天下士族之首,忠君愛國,與宦官勢不兩立。他們一定會幫你的!”
阿備默然,心里的白眼早就翻到天上去了。
袁家是不是忠君愛國不好說,但他們家里人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那是一定的。
就連曹家這種有爵位加持的大族,后來也被袁紹罵得一無是處,自己一介白身,又怎么可能得到大漢頂級士族袁家的幫助呢?
肯定不可能的啦!
央視版《三國演義》里,劉關張三兄弟因為身份低微而被袁術、袁紹嫌棄的情節,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但這種話,阿備又實在不好跟曹操直說,怕打擊了熱血青年的工作熱情和美好世界觀。
在片刻的考慮之后,阿備斟酌地開口道:“物極必反。如果我們請動朝廷名士出手,反而會讓張讓、蹇碩摒棄前嫌,聯手抵抗。到那時,宦官們的聲勢會越來越大,而你我的處境則會越來越危險。”
曹操何其聰明,被阿備這么輕輕一點,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只是他素來愛惜名節,反復思索半晌,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難道……就沒有其他兩全其美的辦法了嗎?”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個辦法已經是我反復思量之下,最為妥當的了。”阿備道,“孟德兄放心,你不必出面,只需為我寫一道刺即可。整件事情由我來處理,對孟德兄的名聲不會有什么損害的。”
曹操將劉備看作自己的知己,愛惜劉備的名聲就像愛惜他自己的名聲一樣。現在聽到劉備要自己一個人抗下所有,心中頓時悲喜交加。
喜的是自己慧眼識珠,劉備這個刎頸之交果然沒有交錯;悲的是劉備陷入險境,自己卻無法保護對方萬全,反而要讓對方以敗壞名聲為代價來行險招。
自己這個官宦之后、雒陽北部尉還真是沒用啊……
曹操長嘆一聲,心中那一點點喜悅之情也迅速地被悲痛掩蓋。
“那你呢?”他皺起眉頭,眼中全是不忍,“你又怎么辦呢?”
阿備淡淡一笑:“昔年,越王勾踐被俘虜后,曾親口嘗過吳王夫差的糞便;淮陰侯韓信微末時,曾忍受胯下之辱。如今,我只不過是損失了一些虛名,又有什么可顧慮的呢?”
劉備說話時,眉目舒朗俊秀、笑容自信爽朗。曹操一時之間不由地看呆了。
他雖然很清楚眼前這人只是十五歲的少年劉備,但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見眼前正站著百年前雄霸一方的越王勾踐與誅滅霸王的淮陰侯韓信。
等他定住心神,再仔細看過去的時候,那兩道偉岸的身影又再片刻之間化作屏風后的兩道淡墨虛影,逐漸重疊,最終完全融入到了眼前十五歲少年劉備的身體里。
英豪之氣,撲面而來!
曹操在寬大的袖口中握緊了拳頭,也跟著心神激蕩起來。自己的知己如此有胸懷氣概,自己怎么能做個縮頭烏龜呢?自然也要豁出去做點事情出來,才當得起這一段知交之情!
曹操當即答應了劉備的請求,并且還親自出面將劉備準備好的木匣送到了張讓手上。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些原本對他開始熱絡起來的士族們很快又冷淡了下去,還對他投去了或懷疑或鄙夷的目光。
不過此時的他,胸中已經有了更大的格局與謀劃,早已不在乎這些膚淺的目光了。
……
張讓回到自己的府邸后,才有空閑仔細去看曹操遞上來的木匣。
那木匣是用貴重的檀木制作而成,做工精細,雕工、漆工都是頂尖水平。哪怕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這個木匣價值不菲。
同時,也讓人不由地期待起來,能值得用這樣一個木匣盛放的東西,又會是一件怎樣的寶物?
打開木匣,見里面只放著一本書冊,張讓不由得有些失望。但一想到這個木匣是“宦官集團圈內人”的曹操專程送給自己的,他還是決定耐下性子再多看幾眼。
“《血鞋記》?”張讓拿起書冊,“這不是那個映射蹇碩的故事嗎?”
張讓隨意地翻開一頁,立刻被上面的文字圖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得贊道:“好字!好畫!”
“楷書鼻祖”鐘繇的字和“佛畫之祖”曹不興的畫自然是好的。哪怕此時他們的技藝還沒能達到大成,那也是帝國一流的水平。
張讓欣賞了一會兒字畫,重新翻到書冊第一頁,開始讀了起來。他雖然聽說過這個故事,但還沒有親自看過一遍。如今有如此優秀的字與畫相伴,他不由地對小說本身提起了興趣,想看看它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引得雒陽城里的百姓瘋狂追捧。
誰知這一讀之下,他竟像是被吸走了魂魄一般,一下子入了迷!
等到他重新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邊油燈里的燈油都已經添過三次了!
“劉備……”看著書冊上的落款,張讓的目光不由地深沉了起來。
原本,張讓是將自己和劉備的見面安排在三天后的——這是很符合漢代的慢節奏社交禮儀的。
但在看了完整版的《血鞋記》故事后,張讓決定不等了。他明天就要見到這個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