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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糟糕,把孫乾氣跑了

    或許是青州緊挨著冀州的緣故, 太平道在青州的活動比在徐州時多了許多。

    在高密縣城里的時候還比較好,阿備沒有看到什么明顯和太平道有關的東西。但一出了縣城,便經常可以看到成群結隊的道士、民眾們圍在一起, 進行某種神秘的祭祀活動。

    阿備雖然并不贊成這種活動,但也明白不能莽撞地沖上去阻止。再加上這些太平道道士只是組織當地民眾搞搞祭祀活動,并沒有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來。阿備便只是淺淺地略過, 并沒有多說什么。

    一行人走了半日, 來到一間道觀旁。幾人正準備借著樹蔭休息一下,忽然見到幾個瘦骨嶙峋的人相互攙扶著走到道觀前,噗通一聲倒在地上,哀嚎著:“道長!道長!請救救我們吧!”

    幾個帶著黃頭巾的太平道道士跑了出來, 一邊將幾人攙扶起來, 一邊道:“放心放心, 只要誠心敬拜黃天上神,喝了我們的符水就能病好了。”

    “真的嗎?”幾位病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反復詢問著, “真的喝了符水就能病好了?”

    道士道:“自然, 只要你們誠心信太平道。”

    幾位病人忙道:“我們信!我們信!我們都是誠心信的!”

    道士們將幾位病人扶到墻邊放好, 又從道觀內拿出幾碗符水遞給他們。

    幾位病人的雙眼一下子迸發出幾位炫目的光芒。對生的渴望榨出了那羸弱身體里的最后一絲能量。他們猛地撲上去,一把奪過木碗,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猛灌符水。喝完之后, 又跪在地上, 不住地對道士們磕頭感謝。

    “黃天在上, 保佑保佑我們吧!”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黃天上神救救我們吧!”

    “我是誠心信的!黃天上神,請讓我的病快點好吧!”

    病人們一邊磕頭一邊痛哭流涕, 喃喃地念叨著最本能的愿望, 卑微得如同一只螻蟻。

    東漢末年, 瘟疫橫行五十余載,上千萬的人命由此消逝。目之所及,全是白骨遍野忘姓氏的末日景象。

    而此情此景,只是末世中隨處可見的日常。

    阿備在一旁見了,心中悲痛萬分。

    他當然知道符水并不能治病,也很看不慣太平道招搖撞騙的作法。但現在的他并沒有能力救治這些病人,而那些摻了草藥的符水則有一定概率能治病。兩相權衡之下,阿備強忍著心疼保持了沉默,放任太平道施救。

    但阿備能忍,并不代表其他人能忍。

    孫乾從來不信太平道這種虛妄之談。他在見到太平道道士們在野地里搞祭祀活動的時候,就很想沖上去阻止,只是因為要趕路而強行忍住了。如今,見這些道士竟然又拿符水治病,他終于忍不住了!

    “住手!”孫乾上前一步,斥責道,“一碗紙灰怎么可能能治愈疫病?你們這樣做分明是草菅人命!”

    道士睨了孫乾一眼,不屑地道:“無知凡人,怎能明白黃天上神的厲害?”

    孫乾怒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黃天上神,他怎么不大發神威,讓流毒天下的瘟疫全部消失,反而要大費周章地先讓人生病再用符水來救人?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看,無知的是你們才對!”

    道士們臉頰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動,眼中露出了兇光。阿備在徐州的時候就吃過太平道道士們的虧,因此一直留心幾位道士的表情,見此情景立刻伸手拉住孫乾,打著圓場道:“咱們也歇得差不多了,還是先走吧。”

    “你……!”孫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顯然沒想到自己居然受到了同樣是讀書人的劉備的背刺。他正要開口質問一番,卻被突如其來的石塊給打斷了。

    石塊如雨點般砸向劉備、孫乾等人。

    是那幾位喝了符水的病人扔的。

    孫乾錯愕地瞪大了眼睛,無措地愣在了當場。

    那些病人一邊顫顫巍巍地撿起地上的石頭,努力揮動削瘦的手臂,向著劉備、孫乾投擲過去,一邊罵道:“妖孽!居然敢辱罵黃天上神!你們不得好死!”

    他們的目光,仿佛是充滿仇恨的野狼,恨不得立刻沖上去將兩人撕碎。

    阿備見情勢不對,一邊拉住孫乾,一邊對劉德然等人使眼色,趕緊帶著眾人跑走了。

    等眾人終于停下了腳步,孫乾也逐漸回過神來。原本被忽視的痛苦又重新翻了上來,在他柔軟的心上扎下了一根又一根酸澀的刺。

    被背叛永遠比被傷害更加令人痛苦。如今,孫乾正是陷入了這種境地里。

    被病人們恩將仇報投擲石頭,固然令人傷心委屈;但被自己視為同窗好友的劉備勸阻,卻更是讓人痛苦難過。

    孫乾一把甩開了劉備的手,斥責道:“好你個劉備,你居然幫著那些太平妖道說話?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阿備大概能猜到孫乾的心思,并不因此生氣,反而好脾氣地道:“我自然是不信那些虛妄之言的。只是那些太平妖道裹挾著百姓,人多勢眾。一旦動起手來,我們幾個人很容易吃虧。所以才委屈一下公祐兄,暫避鋒芒。”

    孫乾一甩衣袖,冷哼道:“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懦弱無能、膽小怕事罷了!如此沒有骨氣,我恥與你為伍!”

    說罷,孫乾騎上自己的馬,皮鞭一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阿備遠遠地望著孫乾離去的背影,心中不住地嘆息。孫乾這一去,只怕是再也不會加入他的創業小團隊了。失去這樣一位忠義的英杰,他實在是有些對不起劉先主。

    同時,阿備的腦海中不斷回放著劉楊截道殺人的畫面,心中怎么也放心不下。

    他轉頭喚來曹不興:“你快騎馬去追孫公祐。不用追上他,只遠遠地跟著便行。如果他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測,你就趕緊趕回來通知我們。”

    曹不興是一行人中唯一不會武功的。阿備也知道,讓曹不興去保護孫乾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但在同行劉德然、高誘、曹不興三人中,劉德然和高誘是劉先主的同窗,和阿備的身份是平等的,只有曹不興是阿備的下屬,可以吩咐他去辦事。

    曹不興自然也很明白這個道理,沒有任何怨言,領命之后便要上馬去追。高誘連忙伸手按住曹不興,主動道:“弗興不會武,還是我去吧。”阿備連忙感謝。

    送走了高誘后,阿備又悄悄地轉回了道觀。

    之前的那幾個病人還坐在墻角歇息,似乎因為剛才的激動投石,精神更加不好了。而就在這片刻的功夫,又有不少得病的百姓來到道觀。道士們先將他們暫時安置在墻根處,又一一端來符水。

    阿備憐惜地看著那些病痛的百姓。他知道自己暫時沒有能力治好他們的病,但他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幫他們。

    阿備先在道觀外的樹林里找了個隱蔽的角度,隨后取出一串五銖錢扔向道觀,緊接著彎弓搭箭,一下子射斷串錢的繩子。那上千枚五銖錢頓時四散開來,如同夏季的大雨一般嘩啦啦地落了一地。

    那些原本失去希望的百姓們頓時兩眼放光,撲將著去撿銅錢。有的人歡喜得不住流淚,有的人跪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嘴里喃喃地念著:“謝謝神仙!謝謝神仙!謝謝神仙!”

    世道艱難,眾生皆苦。

    阿備心中酸澀,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嘆息了一番后,便要轉身離開。

    正在這時,道觀的門“吱呀”一聲大開了。兩個道士一人抱肩、一人抬腳,將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抬了出來,扔到了道觀旁的樹林中。正巧,扔到了阿備的近旁。只是因為阿備站的位置比較隱蔽,兩個抬人的道士沒有發現他。

    一個粗衣亂發的年輕人跌跌撞撞地從道觀中追出來,噗通一聲跪在兩位道士面前,不住地磕頭哀求道:“道人!請救救我父親吧!請你們救救他吧!”

    一位道士道:“我們已經給他喝了三天符水了,他的病始終沒有好轉。按照大賢良師的教導,這樣的人就是不誠心信黃天上神的,喝再多的符水也沒有用。”

    年輕人不住地道:“我們是誠心信的!求道人再發發善心,再給我父親一碗符水吧!”

    另一位道士厲聲道:“少在那里裝了!如果你們真的誠心信黃天上帝,前三天的符水怎么會沒用?一句話,你的父親沒救了,上天已經放棄他了!你就不要再糾纏了!”

    兩位道士轉身往道觀走,那個年輕人不死心,撲上去抱住道士的腿。道士抬腿將年輕人踹到一邊,忙不迭地走開了。

    年輕人哭嚎著,一步步跪行到老人身邊,悲痛不已。突然,他的眼角瞥到了樹叢中一片翻飛的衣角,心中突然不知從哪里涌現出一股力量,猛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個即將離開的人的大腿。

    “貴人!”年輕人涕泗橫流,痛苦地哀嚎著,“求貴人救救我的父親!我愿今生做牛做馬報答貴人!”

    阿備有武藝在身,能極好地控制氣息與力量。只要他躲在樹叢中不主動出聲,哪怕近在咫尺,其他人也很難察覺到他,剛剛那兩個太平道的道士就是最好的佐證。

    而眼前這個哀嚎的年輕人顯然一點武藝也不會,卻能精準地察覺到他的存在,實在是很有點神奇的天賦。

    阿備驚異于年輕人的敏銳,但也只能實話實說:“我只是一個過路的普通人,并不會醫術。就算是想救你父親,也是無能為力。”

    淚眼朦朧之間,年輕人也看清了被自己抱著腿的這個人。那是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少年,穿著普通的麻布衣服,似乎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但那個少年身形挺拔、眉目俊朗,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種超出常人的沉穩貴氣。

    那種氣質,年輕人只在本縣縣令身上看到過一點。而那個他此生見過的身份最為最貴重的縣令,其氣質風采也不及眼前這個少年的萬分之一。

    因此,雖然年輕人并不了解眼前的這個少年,也不知曉他的姓名,但他就是本能地認為這個少年是個萬中無一的貴人,是拯救他父親性命的唯一希望!

    年輕人道:“我知道我父親多半是活不成了,但求貴人盡力一試,我也就死心了!無論成與不成,我都念著貴人的恩情,愿意以性命報答!”

    阿備被這個救父心切的年輕人纏得沒辦法,又見那個躺在地上的老人實在可憐,不由地升起了惻隱之心。

    劉德然瞧出了劉備的心思,在旁邊提醒道:“兄長,小心是瘟疫。”

    年輕人忙道:“不是瘟疫的!我父親沒去過鬧瘟疫的村子,絕不是瘟疫的!”

    雖然年輕人再三保證,但他此時的話實在沒有多少說服力。劉德然和曹不興都不住地提醒劉備,勸他不要多管閑事。

    阿備踟躕了片刻,最終還是不忍心就此離去。

    “罷了……”阿備嘆道,“我盡力一試吧。”

    而在眾人都沒有注意到的密林深處,方陽緊盯著劉備毫無防備的后脖頸,緩緩地抽出了手中的劍。

    第42章 救人

    保險起見, 阿備扯了布條纏在臉上和手上,算是簡易的口罩和手套。在簡單地查體和詢問病史后,阿備確認老人得的并不是鼠疫之類的烈性傳染病, 暫時松了一口氣。

    可阿備到底只是一個不會醫術的普通人,老人雖然得的不是烈性傳染病,但也不是他能治好的, 還是得找大夫醫治。好在此處距離淳于縣城并不算遠, 快馬加鞭地話還能趕得上城池關門。

    阿備請劉德然到附近的農莊里尋架馬車,又拜托曹不興趣燒一些熱水,然后讓秦孝搭把手將老人扶到樹根下靠著。

    秦孝就是那位生病老人的兒子、抱著劉備大腿求救命的年輕人,人如其名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曹不興和劉德然很快就帶著東西回來了。

    阿備心細, 讓曹不興和劉德然遠遠地將東西放在地上, 并且退后到九尺開外后, 自己再上前去拿。主打的就是一個無接觸配送。

    畢竟,老人得的雖然不是烈性的傳染病,但也不排除是一些其他的傳染病。阿備雖然發善心、做好事, 但心里還是有桿秤的, 明白自己的因果自己擔, 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心軟而害了曹不興和劉德然。

    起先,曹不興和劉德然對劉備反常奇怪的行為感到不解, 甚至為自己被劉備疏遠避開而不開心。但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 很快就想明白了劉備行為的深意, 心中不由地又是贊嘆又是感動。

    阿備從包裹里拿出一個小葫蘆, 從里面倒出一些棕黑色的像石頭一樣的硬塊,放在熱水里化開之后, 又小心翼翼地喂給了秦父。

    秦父雙目微閉、奄奄一息, 只憑著本能略微地喝了幾口阿備喂過去的熱水。但那幾口熱水仿佛是什么靈丹妙藥一般, 秦父喝了之后很快就睜開了眼睛,呼吸粗壯了許多、眼睛里也有光了。

    秦孝見了,自然是喜不自勝,拉著秦父的手一個勁兒地叫“爹”,欣喜的淚水流滿了整個臉頰。

    阿備見了也很高興,又要再給秦父喂熱水,但秦父卻搖了搖頭,主動避開了阿備遞過來的調羹。

    秦父留戀地望著阿備手里的熱水,嘆道:“這熱水這么甜,怕是加了蜂蜜吧。”

    阿備道:“不是,是加了石蜜。”

    石蜜就是甘蔗汁熬干后形成的固體。這東西比蜂蜜方便攜帶、熱量高,是野外旅行應對不時之需的好東西,因此阿備在朐縣專門買了一大葫蘆。

    秦父身體虛弱,固然是因為身患重病,但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則是饑餓。畢竟東漢末年,天災頻發,糧食絕收都是常態,普通人尚且饑一頓飽一頓,更何況是身患重病之人呢?

    因此在將秦父送到淳于縣的醫館中之前,阿備自作主張先給他喂上一碗濃濃的糖水,把營養吃進去、把底子提上來。之后無論醫者是要下藥還是要施針,秦父的病都能好得更快一些。

    阿備的猜想很快得到了應驗。秦父在喝了熱糖水之后果然醒了過來,中氣也足了很多。

    另一邊,聽到阿備說出“石蜜”兩個字,秦父和秦孝俱是一怔,心中大為感動。

    在漫長的古代歷史中,無論中外,蔗糖都是難得的好東西。

    哪怕在一千兩百年后的英國,蔗糖也是只有王室、大主教、伯爵等達官貴人才能享受到的珍寶。

    而雖然中國早在戰國時期就有種植甘蔗的記載,但用甘蔗汁熬制石蜜的技術到漢末才從印度傳到中國。對于現在的漢朝人來說,石蜜也是一種僅供達官貴人享用的珍貴食物。

    對于普通的東漢百姓來說,他們尋常能接觸到的甜味劑僅僅是只有微微甜味的麥芽糖。要想再吃得甜一些,那就得咬牙攢錢買蜂蜜。至于石蜜,則是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好東西。

    本來,秦父在喝了糖水后,從甜度上來判斷是劉備在水里加了蜂蜜,已經十分感動。如今聽到熱水里加的竟然是更加珍貴的石蜜,心中的觸動更是到了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地步。

    秦父抬眼望著面前這個端著石蜜水、豐神俊朗的少年,恍惚之間以為自己見到了下凡的神仙。如果他不是神仙,又怎么會有如此的善心舍得用珍貴的石蜜來拯救他一個生命垂危且毫無價值的普通老人呢?

    “老朽、老朽已經是沒救了,恩公何必浪費石蜜呢?”大滴大滴的熱淚從秦父的眼眶中滾落而下,順著臉上的皺紋向著四周肆無忌憚的流動,生動地演繹了什么叫做‘涕泗橫流’。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滿是老繭的手,不住地將盛著熱糖水的碗往遠離自己的方向推,心疼地道:“恩公快把這石蜜水收起來吧,切莫再浪費了。”

    對于普通的窮苦人家來說,或許向來都是如此——物件的價值比自己的命還要貴重。

    迅哥的小說《風波》中女兒六斤不小心打破了碗,父親七斤抬手就是狠狠地一巴掌。打完女兒之后,七斤捧著碗心疼不已,一點都不關注剛剛那一巴掌是不是把女兒的耳朵打聾了。

    此時的秦父也是同樣的心態。石蜜太過貴重,自己的一條老命則根本不值錢。自己怎么配享用這樣珍貴的石蜜水呢?自己喝了,那就是天大的浪費,是造孽啊!

    阿備大概了解秦父的這種心理,但是他卻一點也不認同。對于從現代社會穿越而來的他來說,這世界上最珍貴的只有人,人是一切的目的。天地萬物都應該為人所用,而人不應該為外物而被放棄。

    于是,阿備不僅沒有收回熱糖水,反而打開葫蘆,往碗里又添了許多石蜜塊。

    在秦父和秦孝不可思議的驚呼聲中,阿備再次將加強版的濃糖水送到了秦父的嘴邊,板著臉道:“這就是給老伯你喝的。除了你,沒人配喝。你要是不喝,我就把它全都倒了。”

    于是作勢要將碗里濃糖水倒掉。秦父驚得幾乎立刻要跳起來,連忙一疊聲地喊道:“我喝!我喝!恩公莫要生氣!”

    秦父雙手小心的扶著碗,大口大口地將石蜜水灌進喉嚨,好像生怕慢了一點這珍貴的石蜜水就要被恩公倒掉。喝完了之后,他又忍不住伸出舌頭將碗底殘余的石蜜水舔干凈,唯恐浪費了一丁點。

    侍候在一旁的秦孝心中波濤翻涌,無數的情緒在他的胸膛中激烈地碰撞。其中,有碰見貴人的興奮,有老父得救的喜悅,更有初次被貴人平等對待而非視如草芥的感動……

    在這種情緒的催動下,曾經他心中對劉備單純的感激,如今全都變成了死心塌地的尊崇。這種轉變是那樣的自然,這種感情又是那樣的深厚,就像是日月交替、潮漲潮落、夏熱冬寒,是千萬年來亙古不變的天道倫常。

    秦孝在一旁暗暗地對天起誓,無論此次恩公能否救回自己父親的性命,就憑著這份贈送石蜜的恩情,他也要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為恩公效力。

    等秦父喝完石蜜水后,阿備又和秦孝一起將他扶上了馬車。一番趕路之后,總算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到了淳于縣。

    到了醫館中,醫者診過脈后,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秦父得的的確不是瘟疫,不會立刻斃命;壞消息是,秦父的病并不好治,需要一味很貴重的藥材入藥。

    阿備聽后,毫不猶豫地道:“錢不是問題,你盡管用藥便是。”

    醫者搖了搖頭:“淳于縣小,沒有這種貴重的藥材。幾位如果需要,還得去國都劇縣買。”

    阿備也不含糊,立刻就要騎馬去買。正在這時,一個朗闊的聲音由遠及近,響了起來:“在下正好有這味藥材,幾位何必去劇縣?”

    眾人順著聲音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玄色衣衫的壯漢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醫館,手里托著一個木匣子。

    那人背著夕陽站在門檻內,雙眼被反射的燈光一照,閃爍著一種莫名的紅光,令人不由地心驚膽戰。

    醫者將木匣里的藥材檢視了一番,沖著阿備等人點了點頭,表示這確實就是缺少的那味藥材。

    阿備忙問大漢這藥材怎么賣。

    偽裝成賣藥人的方陽傲然地道:“一斤黃金。”

    這個報價實在是貴得有些離譜,比市價貴了五倍不止。眾人聽了都是大吃一驚。

    阿備在最初的吃驚之后,很快就平復了心情,并決定將藥材買下來。畢竟這大漢的藥材雖然賣得貴,但卻省去了從淳于縣到劇縣一來一去近三天的時間,對于早點治好秦父的病很有幫助。

    相比之下,多花的那四五倍藥錢就顯得不值一提了。

    這就像是現代社會里有人得了病,醫生推薦了一個國產藥和一個進口藥。雖然進口藥價格比國產藥貴了五六倍,但療效更好、副作用更小。稍微有點余力的家庭,都會咬咬牙直接給上進口藥。

    阿備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答應:“好。”

    秦孝聽了,卻不由地焦急了起來。

    他們父子本是微賤之人,先前受到劉備的諸多照顧后,便已經產生福氣太多、承受不住的惶恐感,怎么敢再讓劉備多花那么多錢去買藥材?

    更何況,秦孝心中早就將劉備當作了自己要一生效忠的主人,自然而然地就為劉備精打細算起來。此時,再花一斤黃金買藥材,便成了一件令人心疼的浪費事。

    秦孝忙道:“恩公,何必花這許多冤枉錢?我這就快馬加鞭趕去劇縣,兩天便回,至少能省下七八千錢。”

    在東漢,一家五口人一年的花銷也就在一萬錢左右。一次性節省七八千錢,是很大一筆數目了。

    秦父顯然和秦孝是同樣的想法,顫顫巍巍地道:“恩公,我得這病,斷斷續續已經有兩個多月了,不差這么兩天時間。不如就讓我的兒子去劇縣買藥,把這錢省下來吧。”

    醫者也贊同道:“這位老人家的病情還算穩定,多等兩天也是等得起的。”

    阿備卻搖了搖頭。

    在現代社會,醫生開出的處方也最多只管三天。三天之后,患者要是再想拿藥,那就得再找醫生重新看病了。國家這樣規定的原因,就是因為患者的病情是始終在變化的,三天之后可能需要用的藥就完全不同了。保險起見,還是重新檢查重新開方更好。

    因此,阿備只是稍微一權衡,就毫不猶豫地將去劇縣買藥這個方案給剔除掉了。

    “俗話說得好,病來如山倒。這兩天時間雖然看上去很短暫,但老伯的病情卻隨時可能發生意外。如此人命關天的大事,實在不應該拿來去賭。”阿備看向賣藥人,伸手去懷里掏錢,“我決定了,就現在買下這藥。”

    方陽將木匣子往回一收,再次確認道:“你可想好了?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要是拿了藥之后想反悔,這錢我可是不退的。”

    阿備將一塊馬蹄金送到賣藥人面前,堅定地道:“圣人言: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我既然決定買藥,不管今后會不會反悔,也絕不會找你要錢!”

    太陽已經完全沉了下去,整個醫館里只剩下了幽微的燈光。而在那幽深的陰影之中,方陽眼中的紅光卻越發明亮,像極了某種審視獵物的猛獸。劉德然等人不經意地和他對上眼神,都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不自在。

    片刻之后,方陽大笑著將藥材遞給了劉備。他將馬蹄金裝在懷里,大踏步地甩手離去。十幾步之后,見劉備等人果然沒有追上來,便又重新折返回醫館,沖著劉備拱手道:“公子有此仗義之心,實在是令人佩服。在下在東邊大街的第二家客舍地字二號房暫居,還請公子稍后能來一敘。”

    阿備自然答應了。

    這邊,阿備先是督促著秦父服下藥,之后又將劉德然等人安置好,最后趕在宵禁之前去到了賣藥人口中的客舍。

    找到了地字二號房后,阿備見房間里黑漆漆的,看樣子住在里面的人已經安歇了。踟躕了片刻后,阿備還是決定先敲敲門,如果還是沒有回應的話,就先回自己的房間了。

    結果阿備剛拍了幾下,那門便吱呀一聲自己打開了。顯然,住在房間里的人沒有從里面關上門。阿備心里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伸出手臂,想要幫忙把門關上。誰知一只手掌突然從黑暗中伸了出來,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將他拉進了房間。

    在阿備的身后,房門又吱呀一聲被關了回去。

    緊接著,寒光一閃,一把匕首便朝著阿備的額頭直直刺了下來!

    第43章 這樣放他走太虧了

    阿備在被拽進房間的瞬間就意識到了不好, 他一邊調整身形姿勢,一邊用另一只手探向懷里,抽出了一直藏在衣服里防身用的短刀。

    “砊嗆”一聲, 一點緋紅的火光在黑暗中閃現,匕首和短刀在短暫的接觸后又迅速分離,緊接著又迅速地碰撞到了一起。

    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中, 兩個纏斗的人影也完全地隱沒在了黑暗中。肉眼唯一能看見的, 只有不斷變幻方位的短兵相接時碰撞出的火花。

    阿備一邊戰斗,一邊暗暗心驚。他自從練成了顧應劍法后,便很少再遇見敵手了。而這個黑暗中的刺客,與他纏斗了七十余招依然不落下風, 可見其實力強勁。

    而更奇怪的一點就是, 這和刺客雖然看似步步緊逼、招招致命, 但其實招式里并沒有多少殺意。他的出招,更像是某種試探,或者某種確證。

    面對這樣一個奇怪的刺客, 阿備也很快收住了自己的殺意, 開始盤算怎樣才能兵不血刃地一招制敵。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實施, 那個刺客就突然抽身退開,喊了一句:“公子, 且停手吧。”

    這聲音, 儼然就是幾個時辰前賣藥的那位壯漢。

    “刺啦”一聲, 火折子的光亮在黑暗中綻放。那光亮昏昏的、微微的, 如同薄紗般柔和,襯得方陽眼眸中逼人的紅光都溫柔了許多。

    點起油燈后, 方陽將身上的匕首、寶劍一一解下, 擺放在地上, 自己則遠遠地坐在一邊,以示自己的“不會傷害你”的誠意。

    阿備猶豫了一下,也將手里的短劍放在了地上,坐在了方陽的對面,這就是在展示“我愿意相信你一次”的誠意。

    對面的方陽雖然面上不顯,但心里卻是十分感慨的。無論是關門襲擊也好,還是解劍示誠也罷,都是他對劉備的試探。結果,無論是哪一次試探,劉備都完成得出乎意料地好——不僅武功高強,而且膽識過人,實在是千里挑一的人才啊!

    方陽定了定神,開口解釋:“在下名叫方陽,是青州平原郡平原縣人劉平家里的一個門客。受主人之命,來取公子你的性命。但我一路行來,見公子多有仁德愛民的義舉,不忍相害,因此特意告知公子。”

    阿備聽了這話后,之前心中升起的疑問便打消了,但卻不由地生出了更多的疑問:“我從來沒聽說過平原郡劉平這么個人,更與他毫無瓜葛。他為什么要派刺客來殺我?”

    方陽便將劉平告訴他的事情向劉備復述了一遍。阿備也將自己在朐縣如何偶遇劉楊、如何救下糜芳、如何被太平道人截殺、如何斬殺劉楊的事情合盤托出。

    兩方的說法一對比,矛盾的地方立刻浮現了出來。而且劉平的說法十分籠統模糊,劉備的說法非常細節詳細,任何人聽了都會認為劉平的說法是假的、劉備的說法才是真的。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方陽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偏向了劉備,但他對劉平感情深厚,不愿相信自己侍奉了多年的主人、少主人竟然是這樣顛倒黑白、為非作歹的惡人。

    思忖良久后,方陽幽幽地嘆了口氣:“這件事說法不一,其中的是非曲直難以論說。我當親自前往朐縣調查一番,才能分辨出真相。只是……”

    方陽頓了一頓,向劉備投去擔憂的目光:“我離開劉家后久久不回去復命,劉平必定會猜到我行刺失敗,你還活著的事實。到時候,他一定會派出更加厲害的刺客、動用更加強大的力量來殺你。”

    阿備的心不由地顫了顫,咽喉中泛出一絲苦澀。方陽的功夫幾乎能和他平分秋色。如果劉平真地派出更多更強的刺客,他很有可能招架不住,還會拖累一路跟著自己的其他人。

    阿備還在沉思,便聽到方陽又說道:“你要去到幽州玄菟郡,那么就必然要從冀州借道經過。冀州是太平道的發源地,信徒有好幾十萬,勢力龐大。而劉平一家與冀州太平道有著極深的淵源。你這一路走過去,恐怕將十分不容易。”

    這幾天的幾樁大事,樁樁都能和太平道扯上聯系。現在聽到方陽這樣講,阿備立刻留了心眼,請方陽再說得詳細一點。

    方陽對劉備充滿愧疚和欽佩,當即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合盤托出:“劉平信奉太平道至今已有近二十年,幾乎是青州最早的一匹信徒,在太平道中的影響力極大。

    太平道的創始人名叫張角,是冀州鉅鹿郡人,人稱‘大賢良師’。他有十二名親傳弟子,其中一名弟子名叫馮樹。劉平的兒子劉楊,正是這位馮樹的親傳弟子。

    聽說這位馮樹為人暴躁易怒且及其護短。劉楊雖然不是他最喜愛的弟子,但也一定會想方設法為他報仇。”

    也就是說,只要阿備還要繼續向東,從冀州去往幽州,那么就很有可能遭遇劉平和馮樹兩方勢力的合力絞殺。

    阿備在心中暗暗慶幸,幸虧他先遇到了方陽,并從他口中對太平道的勢力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否則他這樣無知無覺地踏入冀州地界,很有可能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謝過方陽后,阿備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沒過多久,劉德然便來敲門。阿備將劉德然請進門后,問其原由。

    劉德然沉默了片刻后,緩緩開口:“醫館一別后,我始終覺得那賣藥的人有些不對勁。那人來路不明,出現的時機又太過湊巧。而且我觀他的走動舉止,似乎還有些武功在身。

    咱們這一路行來,遇見了許多曲折的事故,我害怕那賣藥的人也是歹人,會加害兄長,還請兄長不要再與他見面了。”

    劉德然的建議有理有據、十分中肯,可惜就是時機晚了一點,阿備已經見過方陽了。不過,阿備還是先夸贊了一番劉德然的機敏,然后才將方陽是劉平刺客的這件事一一道來。

    阿備將這件事告訴劉德然,本意是想讓他放心,同時在接下來的行程中提高警惕。但劉德然卻神奇地搞歪了重點,提出了另一個觀點:“兄長就這樣放那個方陽走了?這也太虧了吧!”

    阿備:“?”

    或許是阿備困惑的表情太過明顯,劉德然又繼續解釋道:“既然這個方陽是劉平的門客,咱們可以讓方陽先回到劉平家,謊稱他已經刺殺成功了,然后借此機會探得劉家的情況。

    往大了說,可以方便咱們以后收拾劉平這個歹人;往小了說,也可以方便咱們繞開劉平勢力較大的地界。”

    劉德然越說越興奮,腦洞越開越大:“那個劉平不是和太平道關系匪淺嗎?咱們還可以讓方陽找機會和冀州太平道搭上線,最好能去到馮樹和張角的身邊。

    這樣,咱們就能隨時獲得太平道的最新動向。之后咱們要從冀州通過,也能安全一點。

    如果方陽在馮樹和張角身邊呆的時間夠長的話,咱們說不定還能反向利用這層關系,間接地影響張角的判斷決策,間接地控制太平道……”

    眼見著劉德然越說越離譜,推導出的情節向著現代點家男頻爽文的路線一路狂奔,阿備趕緊叫停:“讓方陽回劉平家里,還算是個靠譜的主意。讓方陽去到馮樹和張角的身邊,又豈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咱們要通過冀州去幽州,可就在這幾日了。”

    劉德然撓了撓后腦勺,訕訕地笑了。

    不過,雖然阿備嘴上否決了劉德然的建議,心里卻思索了起來。

    劉德然平時低調老實,不愛說話,卻能善于觀察、敏于奇謀。他不僅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看出方陽有問題,又能快速地提出好幾條用間的計策,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劉德然妥妥的是個諜報型人才啊!

    這樣可遇不可求的特殊型人才,阿備當然不可能錯過。立時,阿備便拉著劉德然同塌而眠、抵□□談。

    阿備給劉德然說了很多諜報類知識,比如什么單線聯系、密碼本、暗語……這些都是阿備從電視劇和科普博主那里學來的,不成體系,也很淺顯。但在劉德然聽來,已經是極為不可思議的神奇技術了。

    劉德然聽得津津有味,摩拳擦掌地想要實踐一番,不住地感嘆著:“這正是漢初陳平丞相所建立的大事業啊!”

    興奮之余,劉德然忍不住好奇道:“兄長,你什么時候學會了這等奇術啊?”

    阿備愣了一下,趕緊找補道:“是我在任中藏府丞時,在東觀看到的。”

    東觀就是東漢的皇家圖書館,其中藏書浩如煙海,而且普通人輕易進不去。阿備說是在東觀里看到的,別人也難以求證,是個十分適合拿來用的借口。

    阿備見劉德然興致高昂,便大方地拿出十斤黃金。就如同當年劉邦從來不問陳平拿著黃金去干什么一樣,他大手一揮,也同樣讓劉德然去自由發揮了。

    反正不過十斤黃金而已,損失了他還可以再賺。一個有天賦的諜報型人才要是錯過了,他才真的是要哭死了!阿備心里還是很清楚其中的利益得失的。

    而接下來的幾天里,劉德然果然也如同陳平一般,早出晚歸、忙進忙出的,從來不向劉備告知他去干了什么。

    三天后,秦父的病情基本上穩定了。

    阿備拿出五斤黃金在淳于縣城里買下了一處小院,又將剩余的五銖錢全部留給了秦家父子。將兩人安頓好了之后,阿備與劉德然、曹不興、糜芳等人這才離開了淳于縣。

    幾人又行了一日,來到了北海國國都劇縣。

    漢代的社交禮儀,是妥妥的慢節奏。當一個人要上門拜訪某人時,需要提前至少三天去投刺——也就是遞名片。主人看了刺之后,決定見還是不見、什么時候見,再派人去通知投刺的人。然后到了約定的日期后,兩人再正式見面。

    阿備安頓好,向先行一步來到的高誘見面后,便立刻去到鄭玄的宅院敲門投刺。

    “吱呀”一聲,鄭宅的側門打開,阿備往里面一看,頓時愣在了當場。而那個來開門的人,表現也并沒有比阿備好多少,尷尬的表情都快凝固成痛苦面具了。

    鄭玄的弟子上千,經常侍奉在身邊的也有數十人。可偏偏就是這么巧,來開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將阿備斥責了一通后負氣離開的孫乾。

    阿備心想:這或許就是話本子說的“冤家路窄”吧。

    【作者有話說】

    注1:《三國志》:郡民劉平素輕先主,恥為之下,使客刺之。客不忍刺,語之而去。其得人心如此。——刺客方陽的這條劇情線,改編自這段史料。

    第44章 這是科學技術!

    當一個前幾天才被痛罵了一頓并被冷暴力的人和那個罵自己并冷暴力自己的人再次見面時, 情況是怎么樣的呢?

    阿備心想,大概就是現在這樣的吧——

    孫乾雙手扶著門板,干巴巴地道:“啊, 你來了呀。”

    阿備手里拿著名刺,同樣干巴巴地回道:“是的,我來了。”

    兩個人說完了, 全都尷尬地沉默在了當場, 絞盡腦汁地想著還有什么可說的趕緊說出來,暖暖場子。

    于是,在一番艱難的搜腸刮肚之后,阿備舉了舉手里的名刺, 再次干巴巴地道:“我來投刺。”

    孫乾仿佛如夢初醒, 同樣干巴巴地回道:“哦, 好的。”

    于是,好不容易想出來的新話題又三下兩下地就說完了,兩個人又都再次尷尬地沉默在了當場。

    好在, 阿備是個在二十一世紀反復接受過社會毒打的社畜, 臉皮厚得跟城墻轉角一樣厚。他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 揚起了無懈可擊的商務性微笑,以一腔保險推銷員似的熱情和孫乾攀談了起來。

    對面的孫乾雖然比劉先主虛長幾歲, 但現在還只是個象牙塔里呆著的書生, 哪里見過這種陣仗, 很快就敗下陣來。他急匆匆地收下名刺, 逃跑似的關了門。

    這天晚上,孫乾將當天收到的所有名刺都收集好, 放在木匣子里, 呈給老師鄭玄查看。

    鄭玄一個一個地看過去, 看到其中某一個名刺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喃喃地道:“劉玄德……子干的學生?我聽說子干解散了學舍,到廬江去平叛了。這個劉玄德倒還有心,專程從雒陽跑到青州來拜訪我。”

    見鄭玄對劉備隱隱有贊賞之意,孫乾有些不高興地揭發道:“他也不是專程來拜訪師長的。他是從徐州去往幽州,路過青州,順便來看看師長您的。”

    鄭玄雖然年紀大了,但頭腦依舊靈光,迅速地抓住了孫乾話中的關鍵信息,轉頭問道:“你似乎對這個劉玄德挺了解的?你們之前見過面嗎?”

    孫乾其實很想一口否認和劉備的有交集,但師長問詢,他不能不老實回答。于是,他將自己如何與劉備在高密縣相遇、如何在路上偶遇太平道用符水救人、如何爭吵分道揚鑣的事情一一道來。

    當然,孫乾的敘述中帶著極為強烈的主觀情緒。如果劉備在場的話,說不定會被越說越激動的孫乾給再次痛罵一頓。

    鄭玄安靜地聽完了孫乾的講述,情緒倒是十分平靜:“無論劉玄德是專程來還是順便來,總是他千里迢迢地來了,便還是有一份心意的。我不能不見。三日之后,讓他來見我吧。”

    孫乾應了聲“諾”,收拾東西的時候卻磨磨蹭蹭的,鄭玄便問道:“公祐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師長,”孫乾糾結了片刻,還是下決心回話,“劉玄德這次去幽州,是要去玄菟郡上任太守的。王命在身,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鄭玄久久地望著孫乾。充滿洞察力的眼神直接將孫乾看得不好意思了,赧然地低下了頭。半晌,鄭玄忍不住輕笑了起來:“那便讓他明日來見我吧。”

    孫乾領了命,抱著木匣子飛也似地跑出了房間。可即使是這樣,師長爽朗的笑聲還是順著風兒長長久久地縈繞在他的耳邊,如同一片羽毛般輕輕拂過敏感的耳垂,搔得他紅了臉頰。

    鄭玄望著孫乾落荒而逃的背影,向來嚴肅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長輩看小輩的慈愛表情。

    孫乾和劉備,在他面前可不就是小輩嗎?

    兩個小輩吵了架,其中一個小輩跑到長輩面前告狀,想要降低另一個小輩在長輩內心中的評價。結果長輩自己還沒有說什么,那個告狀的小輩又心軟了,先過來求情,還給另一個小輩暗中幫忙。

    兩個小輩這樣別扭又可愛的相處方式,鄭玄怎么能忍俊不禁呢?感嘆之余,他又忍不住想起了曾經在師長馬融門下求學的時光,自己和師弟盧植也曾有過類似的相處呢……

    ……

    第二天,阿備得到準信之后,立刻備齊了禮物上門拜訪鄭玄。

    阿備帶的禮物,都是東漢時期的常規禮物——羊、胙肉、酒,沒什么稀奇的。鄭玄略略看過后,也常規性地做了禮貌回復。

    但等到阿備拿出十刀黃色宣紙后,身為資深讀書人的鄭玄瞬間雙眼發亮,嚴肅的臉龐上浮現出生動的神情。

    他一邊輕輕撫摸著細膩的宣紙,一邊不住地贊嘆世間竟然又如此好物。而等他知道這黃色宣紙是阿備自己研發制作出來的后,更是對其稱贊不已。

    孫乾在一旁見了,忍不住心里泛起了酸,嘟囔著:“整日里鉆研這些個奇巧淫技,算什么正經讀書人?”

    同樣身為資深讀書人,孫乾自然也是對黃色宣紙一見鐘情、再見傾心,忍不住對制造出如此優良紙張的阿備升起好感。但太平道符水一事始終橫亙在他的心上,讓他無法釋懷,也就很難對阿備說出什么好話來。

    阿備自然是無法察覺到孫乾這種別扭的微妙心理,好在他器量宏大,并不在意這些。但作為一個有志于改變歷史慘劇,推動華夏文明發展的穿越者,他覺得自己還是很有必要和孫乾辯一辯關于“讀書”這件事的。

    阿備微笑道:“戰國時期,百家爭鳴。除了儒家、名家、道家、陰陽家等重視學術理論、鉆研經典的學派之外,也有用心鉆研機關制造的墨家、研究耕種技巧的農家。這些都是所謂鉆研‘奇巧淫技’的學派,都被列入了《漢書》,怎么就不算正經讀書人呢?”

    要駁倒一個讀書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權威著作的原文原句。果然,阿備舉著《漢書》的官方大旗往那里一站,孫乾立刻就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了。

    但阿備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他還要把這個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講得透透,把孫乾“脫實向虛”的思想徹底轉變過來。

    他心想,他現在要是連一個孫乾都說服不了,以后又怎么說服其他千千萬萬的人,又怎么在大漢的土地上推動技術進步、開啟工業革命?

    于是,阿備又盯著孫乾,認真地道:“雖然許多人都將百工技術蔑稱為‘奇巧淫技’,但這卻是眾生生存、發展必不可少的東西。

    若沒有人研究營造房屋的技術,那我們現在可能還生活在洞穴中;若沒有人研究耕種的技術,那我們現在可能還只能靠采集野果度日;若沒有人研究筆墨書簡的技術,那我們現在更無可能可以研究經典、光耀文明!

    蔡侯造紙,功在千秋。讀書人何必只拘泥于經文字句?

    在備看來,我們不僅不應該將百工技術蔑稱為‘奇巧淫技’,反而應該盛贊其為‘精工奇創’。國家也應該多多鼓勵人們鉆研百工技術。

    這樣,天下萬民才能住得了更好的房屋、種上更加高產的作物、用上更加方便的工具。

    這樣,人民何愁不能安定,國家何愁不能富強?”

    阿備的一番話,有理有據又高屋建瓴,駁斥得孫乾啞口無言。

    儒學剛開始創立的時候,還是很務實的。孔子說的話,很多也都是生活中立刻能用到的道理。

    但在經過千百年的傳承和發展后,整個儒學卻越來越“脫實向虛”,成為了純粹的、僵化的哲學,遠離了普通人的生活,更脫離了勞動人民的實踐。

    同時,儒學所帶來的不重視發明創造、不重視科學技術的思想,也極大地束縛了中華文明的發展壯大,成為了近代華夏文明未能進入工業革命而飽受摧殘的原因之一。

    而東漢時期的儒學,雖然還沒有虛到向宋、明、清那樣的地步,儒生們也都還保留著“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下馬定乾坤”的彪悍作風。但在實踐環節,儒學已經很虛了,至少和和絕大多數普通人的生活已經沒有什么交集了。

    阿備的這一番話,是兩千年后的現代學者對漫長的封劍社會的歸納總結,是近百年來華夏民族血淚史的慘痛經驗,是幾百年來世界文明發展的客觀規律,也是后世公認的道理。

    阿備提前拿出來,對于只鉆研經典而不通事物的孫乾自然是絕對式的碾壓。

    這一刻,他已經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了,而是千年文明各路大神同時附體了!

    孫乾被劉備這么一駁,臉皮脹得通紅,惱羞成怒地道:“你維護太平妖道,心思不正。就算懂得許多大道理又如何?必定禍國殃民!”

    之前在太平道的地盤上,事情又發生地緊急,阿備沒來得及和孫乾好好地解釋自己的行為動機。如今環境安全、時間充裕,孫乾又主動提起了此事,阿備便將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掏了出來。

    “備自然知道太平道不過是一群招搖撞騙之徒,何來維護之說?”阿備解釋,“太平道觀里的那件事,實在是有很多誤會。”

    阿備將自己在朐縣城外被太平道劉楊截殺、在淳于縣遇到了太平道劉平派出的刺客等事情簡略地述說了一番,嘆道,“備有幸得恩師教導,學得顧應劍法傍身,這才三番兩次死里逃生。

    當時備與公祐兄身邊沒有兵士護衛,太平道道士們又人多勢眾。一旦雙方發生沖突,吃虧的必定是我們。備皮糙肉厚,傷了也不打緊。但若是連累公祐兄受傷,備又有何顏面來見師叔?

    圣人言: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當年韓信遭受胯下之辱,成就千古功業。備也就只能委屈公祐兄,與備一同忍受‘太平道觀之辱’了。”

    阿備的一番話有理有據又情真意切,如同一陣暖人的春風,化解了孫乾心中始終橫亙的堅冰芥蒂。孫乾不由地滿臉羞愧,深深地低下了頭。

    見兩位弟子冰釋前嫌,鄭玄這個做老師的自然也很歡喜。夸贊了劉備一番后,鄭玄又好奇地問道:“你為什么一口咬定太平道是在招搖撞騙呢?”

    其實,對于儒生來說,這個問題根本就是不成立的。因為孔子明確地說過: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從根本上就不摻和這件事。儒學和宗教,存在著根本性的意十形態爭端,兩者從來就不可能真正地兼容。

    但鄭玄聽了劉備一番“鼓勵百工技術”的言論后,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并不是個尋章摘句的傳統儒生,有著各種奇妙的想法,因此也很想聽一聽他對太平道的理解。

    低頭不語的孫乾也好奇地抬起了頭,做出了洗耳恭聽的模樣。

    阿備自信一笑,反問道:“師叔,請問您燒過您的書卷嗎?”

    鄭玄一愣,表情凝固在了臉上:我們不是聊天聊得好好的嗎?你為什么突然要燒我的書卷?

    第45章 成功的騙子都是幸存者偏差

    理論知識總是枯燥的。阿備作為一個經受過信息轟炸的現代人, 非常明白想要將理論知識講得生動有趣,想要讓聽講的人感到容易接受,就得使出一些傳播學上的小技巧——比如取一個勁爆的標題或者使用一些刺激性的素材。

    在這方面, 電影《大空頭》的導演就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普通人對金融專業術語聽不懂也沒什么興趣,所以故意讓一個金發大美女坐在浴缸里拿著紅酒做講解。

    同理,阿備有無數的例子可以舉, 比如抽簽、數豆子、種花……但他就是故意說燒書卷, 為的就是提升鄭玄的興趣。

    阿備找來一些算籌,開始在桌案上擺放:“架設師叔您有一批藏書,每一次都燒掉一半。連續燒了八次后,您依舊還剩下一百卷。那么請問, 您的這批藏書一共有多少卷?”

    對什么時期的讀書人來說, 書都是其命根子。雖然知道劉備說的問題只是假設, 鄭玄光是想想還是覺得心疼不已。

    鄭玄稍稍喘了口氣,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后,這才伸手去拿桌案上的算籌:“這批藏書, 一共是……兩萬五千六百卷。”

    “是的。”阿備點了點頭, “由此, 我們可以反過來這樣理解,只要總的數量足夠多, 哪怕每次淘汰其中一半的數量, 連續淘汰八次之后, 依然能剩下不少。

    我們將這個理論推導到太平道上, 也是一樣的。

    符水治病固然只是虛妄,但總有一部分人可能恰好在飲用符水后痊愈了。只要有一部分人連續看到張角用符水治好了人, 那么他們必然會變成太平道的忠實信徒。

    甚至, 張角都不需要連續八次成功, 只需要有那么三五次,不明真相的群眾便會將其奉若神明。”

    這屬于一個很經典的騙術了,直到現代社會也依然常常被人使用。

    比如有騙子利用技術手段群發短信,預測股票的“漲”或“跌”。看見預測失敗的那群人自然不會再在意這種預測短信,但看見預測成功了的人則會繼續留意。到最后,連續一個星期都看見預測成功了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會將騙子看作“股神”,請求“股神”帶帶自己。而騙子則可以將這些已經完全相信了自己的人拉到一個群里,開始后續的推薦股票、忽悠投資等割韭菜騙術了。

    但其實說白了,這無非就是堆概率而已。

    阿備接著道:“近二十年來,天災頻發、瘟疫橫行,大漢國土上到處都有各種巫師、道士、和尚……都宣稱自己可以祛除天災、治病救人。可為什么,獨獨張角的名號被人傳頌,太平道的勢頭越來越大。

    其實,這也都是可以解釋的。”

    阿備指著桌案上的算籌:“在這些騙子淘汰不信仰他們的百姓的同時,百姓們也在淘汰治病失敗的他們。

    假設還是治療失敗一次,就淘汰一半,那么同理,只要騙子的數量足夠多,那么在幾次逆向淘汰之后,總會剩下幾個‘救人如神,藥到病除’的‘神仙’。

    張角,只不過是那個多成功了幾次的幸運兒罷了。沒有張角,也可能會有王角、李角、何角。”

    所以說,成功的騙子都不過是幸存者偏差。

    阿備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同樣,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張角出現在了冀州,而不是幽州、并州、兗州……或者是大漢的其他任何一個州。

    因為冀州是大漢十三州之首,人口最多。同樣的一次淘汰一半的規則之下,冀州是最容易讓張角這類人冒頭的地方。”

    說來說去,其實就是用“人海戰術”,用龐大無比的數量地毯式將所有的概率一網打盡。

    這也就是現代社會的大災大難之后,國家要嚴格管控網絡言論的原因。因為總有騙子渾水摸魚,在不同的平臺上用不同的賬號大量發布不同的所謂“預言”。

    預言失敗的信息自然很快就會沉下去,直至最終消失在網絡世界。預言成功的信息則會受到追捧,吸引到一大群不明真相的群眾。而騙子們則趁虛而入,利用這種不明真相的群眾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張角后來做的事情,就很好地印證了這種邏輯推理。

    鄭玄精通算學,立刻就明白了阿備的意思。孫乾要稍微慢一點,但也很快就恍然大悟。

    兩個人一邊看著桌案上的算籌,一邊向著劉備投去贊嘆的目光。鄭玄更是捋了捋胡子,感嘆道:“后生可畏啊。”

    儒生們對太平道的不相信,是純粹從法理意義的不相信,是一種感性上的不相信。

    阿備則是用純粹的數學解釋了太平道不值得相信的根本原因。簡單、直接,又無可辯駁,怎么能不對儒生們曾經樸素又模糊的感性思維產生碾壓呢?

    當即,鄭玄就熱情地邀請劉備留下來用餐。臨走時,還贈送了劉備一卷孤本經典。

    順利地完成了“拜訪鄭玄師叔”的任務后,阿備也將出發的時間提前到了第二天。

    正在一行人離開劇縣準備出發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

    “玄德賢弟,請留步!”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孫乾身上背著一個小包袱,正騎在馬上狂奔而來。

    “玄德賢弟,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孫乾下馬整理好衣冠,恭恭敬敬地向著劉備行了一個禮,臉上浮現出一絲羞赧,“還請賢弟帶我一同上路。”

    孫乾原本還想要再在鄭玄門下多學幾年的,但自從聽聞了劉備講的那些奇妙理論之后,感到自己整日鉆研經文實在有些過于“務虛”了,便萌生了想要跟隨劉備做些實事的想法。

    孫乾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越想心情越激動,當天晚上就向鄭玄陳述了自己的想法。鄭玄也很欣賞劉備,對孫乾的想法也很贊同,沒多猶豫便準許了。

    于是,孫乾第二天早上就去客舍尋找劉備。誰知道劉備一行人行動極快,已經出城去了。孫乾趕緊回家收拾包袱,一路策馬狂奔,終于在劇縣城外追上了一行人。

    不過,等孫乾真地見到了劉備后,心中原本滿滿的激動和自信卻如同被潑出去的水一般散了個干干凈凈,整個人都猶豫踟躕了起來。沒辦法,誰讓他之前和劉備結下了梁子呢?

    孫乾拱手作揖,不敢抬眼看劉備:“在下愿盡綿薄之力,供府君驅使。”

    阿備驚喜非常,沒想到峰回路轉,孫乾居然還是回到了團隊中。從淳于縣開始,阿備心中一直感覺空缺遺憾的部位終于得到了圓滿,感覺自己對劉先主也算有一個交代了。

    至于孫乾擔心的“結梁子”的事情,阿備壓根半點沒有放在心上。

    “公祐兄大才!備求之不得!”阿備激動地拉住孫乾的手,親自將他扶上馬,為他牽馬執轡,“只是備此次去往的乃是幽州玄菟苦寒之地,還望公祐兄莫要嫌棄啊。”

    孫乾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鄭重地禮遇,本就萬分感動。又想到之前自己對劉備的種種誤會、處處阻撓,頓時更加羞愧:“圣人有言: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乾只是去玄菟郡做點小事,比起圣人說的情況還差得很遠呢,哪里還敢嫌棄。”

    話終于說開了,幾人便一起上路繼續向著幽州玄菟郡進發。經過兩天騎馬趕路,一行人終于離開了青州進入了冀州地界。

    因為方陽的提醒,阿備特意領著大家繞開了平原縣,從高唐縣進入的冀州。

    冀州是太平道的老巢,也是他的仇人馮樹的根據地,其危險程度不亞于青州平原縣。按理來說,繞開冀州從并州北上才是更加穩妥的方案。

    但一來冀州位置特殊,即使繞行并州也或多或少需要穿過冀州,還是可能被馮樹抓住機會;二來他為了去徐州找糜竺,已經耽誤了許多時日,實在不宜再繞路了。

    三來,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他還想去冀州常山國找一找那個演義中白馬銀槍、七進七出、忠肝義膽的趙子龍——要他繞開冀州,放棄這個機會,他實在是做不到哇!

    綜合考慮之下,阿備還是決定穿過冀州北上幽州。

    具體的路線是從清河國甘陵縣一路向東,穿過鉅鹿郡到達趙國襄國縣,然后北上穿過常山國到達南行唐縣,然后再向東北方向前進穿過中山國達到幽州涿郡涿縣。

    騎馬快一點的話,大概十三天能走完。

    阿備很想繞開張角的老家鉅鹿郡,奈何鉅鹿郡位于冀州正中央,要想去常山國刷趙子龍就無論如何繞不開它。沒辦法,阿備最后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過,為了安全起見,阿備等人還是偽裝成了過路的商人。一路低調行事,快馬加鞭,只求平穩通過。

    冀州不愧是太平道的發源地,阿備等人一路行來,經常能在野地里看到太平道人們聚眾祭祀,太平道觀更是數不勝數。更有甚者,很多太平道人還是當地豪族高門的座上賓,經常在豪族的宅院中進出,和豪族中的人員同車出入。

    阿備等人見此情景,便愈發低調行事。

    這一日,幾人好不容易來到了襄國縣城,正打算如同往常一樣以商人的身份出城,突然發現原本松散的檢查竟變得嚴格了起來。

    一個太平道道士站在一群守門的士兵當中,一邊拿著畫像,一邊對出城的人挨個查看。

    阿備站在角落,悄悄地往那畫像看去,只見上面赫然正是自己、劉德然、高誘、曹不興和糜芳!

    第46章 巧記過城門

    方陽的猜測沒有錯, 劉平苦等多日不見他回去之后,便立刻猜到刺殺行動失敗了。劉平不甘心就這樣放過劉備,便派人聯絡了冀州鉅鹿郡中的馮樹。

    馮樹聽聞自己的親傳弟子被人殺害之后, 怒不可遏,當即動用太平道的勢力向冀州各縣下發捉拿畫像,安排太平道弟子在各個縣城的城門口仔細排查。

    馮樹甚至還放出話去, 只要帶著畫像上的人去見他, 無論那人是死是活,都賞黃金五十斤!能給出重要線索者,也重重有賞!

    劉備等人入城的時候,馮樹還尚未接到劉楊被殺的消息。劉備等人第二天要出城的時候, 捉拿畫像和太平道弟子就已經布滿了城門口, 將他們困在城里。

    結合方陽提前給出的信息, 阿備很快就將事情真相推測得八九不離十了。他將其他人拉到僻靜處,大略地將自己的推測說明了一番。眾人聽了,都不由地發起愁來。

    高誘提議:“都說:一鼓作氣, 再而衰, 三而竭。今天是馮樹下令的第一天, 太平道人們士氣最盛,咱們想要偷溜出城并不容易。不如我們先按兵不動, 躲藏幾日。等到太平道人們疲敝松懈了之后, 再想辦法出城。”

    其他人都紛紛點頭贊同。

    阿備略一思索, 搖了搖頭:“我剛才看那畫像下的告示文書, 說我們的人頭值五十斤黃金。哪怕只是向太平道提供線索,也能得到重賞。

    如此一來, 但凡看過畫像告示的人都會格外留意身邊的陌生人, 看他的樣貌是否與畫像上的相同。

    今天是畫像貼出來的第一天, 襄國縣城里的人大多都不認識我們,我們尚且還可以安穩一些時辰。可如果多拖幾日,等襄國縣城里的人都看過畫像之后,我們就變成了被封在陶甕中的鱉魚,再也逃不出去了。”

    阿備一錘定音:“所以,我們必須今天就離開襄國縣城,而且越快越好!”

    一行人中,只有孫乾沒有畫像。因此阿備便將接下來的采購重任交托給了他——囑托他買上幾十斤干糧,再買一些假胡子,自己則帶著其他人繼續躲在僻靜的角落里,防止被看過畫像告示的人認出來。

    孫乾很快就將東西買了回來。其中,假胡子買的是阿備指定的造型十分夸張的絡腮胡——所有人帶上之后,就像瞬間變了個人一樣。

    現代時,阿備在網上看過許多古裝變裝視頻,里面的男模特經常變個胡須形狀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堪稱最簡單經濟、快捷方便的偽裝方法。阿備對此印象深刻,所以第一時間想到了這個方法。

    一番偽裝之后,一行人裝作商隊,由孫乾領頭,向著城門走去。

    “你們!是干什么的?要往哪里去?”一個士兵叫住了孫乾,開始大聲盤問起來。另外有幾個士兵跟著走過來,拿著畫像對著阿備、劉德然等人挨個檢查。

    孫乾模仿著行商的口吻,討好地笑著道:“軍爺,我們是賣鑌鐵的,準備去雒陽賣貨。”

    說著,孫乾還拉開了馬匹上的袋子,露出了里面布滿金屬光澤的鑌鐵。感謝糜竺之前贈送的一千斤鑌鐵,使得幾人能夠順利裝扮成賣鑌鐵的商人。

    士兵們常年接觸各種武器,懂行,見了這些鑌鐵瞬間眼睛一亮:“上等貨啊!走這一趟能賺不少錢吧?”

    孫乾笑著敷衍道:“都是托各位軍爺的福,勉強糊口而已。”

    有了絡腮胡的幫助,阿備、劉德然等人都順利通過了檢查。唯有糜芳,和士兵們充滿審視的眼神一對上,頓時覺得手腳都僵硬得不是自己的了,整個身體的零部件似乎都放錯了位置,一點兒也不聽使喚了。

    沒辦法,隊伍里的其他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可以用各種大胡子來遮掩容貌。他只有十二歲,實在是用不了假胡子。因此,他只能用黃泥把自己弄的灰撲撲的,再拿狗皮在自己臉上偽裝出一個傷疤。

    但這些偽裝都只能算勉強,只要仔細看還是有很大的被拆穿的風險的。

    檢查的士兵眉頭一皺,起了疑心,呵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

    其實,阿備是有提前和糜芳對過這些問題的。但奈何糜芳一緊張,大腦直接一片空白,什么都給忘記了,支支吾吾地半天也答不出來。檢查的士兵頓時疑心更盛,伸手去抓糜芳。

    阿備趕緊一拽糜芳的胳膊,將他一個踉蹌拉出了士兵的控制范圍,同時還不忘沖著士兵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急急地答道:“他叫方小狗,是我們的弟弟。今天才剛十二呢,年紀小,不懂事——沖撞了軍爺了,您多擔待、多擔待……”

    說完,阿備猛地一拍糜芳的后腦勺,呵斥道:“快,找你大哥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的!”

    糜芳立刻會意,三步并兩步一溜煙兒地跑到孫乾身邊,躲著不出聲了。

    被阿備這樣一打岔,檢查的士兵也將剛剛升起的一點疑惑拋到了腦后。將剩下的幾個人檢查了之后,士兵一擺手,就算他們通過了。

    幾人長舒了一口氣,正準備就此出城。突然一個身影大步流星地沖了過來。一個瘦臉的太平道道士一邊抓著畫像,一邊由遠及近地喊道:“這幾個人沒問題了嗎?”

    檢查的士兵們都道:“沒問題,我們已經檢查過來。”

    瘦臉道士昂著下巴,居高臨下地掃視了眾人一番,語調傲慢地問道:“你們,是什么人?都是干什么的?”

    “我們都是過路的商人,要去雒陽賣鑌鐵的。”孫乾按照事先對好的詞答道。

    “既然是專門賣鑌鐵的商人,為什么沒用馬車,只用這么幾匹馬馱貨物?要賣的鑌鐵也只有這么幾袋子?”瘦臉道士冷哼一聲,“你們幾人,分明有問題!給我先帶走!”

    “道長!道長!”眼見著周圍的士兵就要撲上來,阿備趕緊沖上去拉住瘦臉道人的胳膊,笑著解釋道,“我們這是第一次出門做生意,怕虧了,不敢運太多貨。您看,您就行行好,讓我們先過去吧……我這一大家子人,就指望著這個生意吃飯呢……”

    說著、說著,阿備的手順著瘦臉道士的胳膊往下滑,一下子就滑到了對方袖子里,將一串五銖錢塞了過去。

    那個瘦臉道士臉上依舊嚴肅,但袖子里的手卻一下子就抓緊了。他動了動手腕,掂了掂重量,終于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

    “行吧。”瘦臉道士歪了歪下巴,示意士兵們放人,“念在你們是第一次出門,不懂規矩,就讓你們先過去吧。”

    阿備自然是大大地夸贊了瘦臉道人一番,將他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同時在背后不住地向其他人打手勢,讓大家趕緊走。就在大家即將走出城門的時候,瘦臉道士突然眼神一變,扭頭喊道:“等等!”

    阿備等人頓時站在了原地,身體都不由地僵硬了幾分。還是阿備反應最快,迅速調整好了表情,裝作若無其事地轉頭招呼瘦臉道士:“道長,您還有什么吩咐啊?”

    瘦臉道士理都不理阿備,大踏步地走到了隊伍的最前排,站在了孫乾面前,目光微微下垂,眼角眉梢流出幾分貪婪:“這塊玉,和貧道甚是有緣啊!”話還沒說完,手已經伸向了孫乾腰上的玉佩。

    孫乾頓時整個人都炸開了!

    他可以委屈自己模仿商人的言行、討好他人,但絕對不允許有人打他的玉佩的主意!這塊玉佩是他的師長鄭玄贈送給他的,有著格外特殊的意義,就像龍的逆鱗一般是誰也不可以擅動的!

    孫乾猛地后退一步,伸手打開了瘦臉道士的臟手。瘦臉道士怒不可遏,當即抬手向孫乾的臉上扇去。阿備見勢不妙,趕緊去攔。外圍一圈的士兵們、太平道弟子們、以及劉德然糜芳等人都怕自己的人吃虧,趕緊上去幫忙,整個場面頓時亂成了一團。

    一盞茶的功夫后,孫乾被不知道哪里伸過來的手推出了戰圈,倒在了馬身上,手里還緊緊地抓著他的寶貝玉佩。瘦臉道士則結結實實地挨了不知道誰踢出來的一腳,哎呦一聲摔進了泥坑里,身上臟了大半,手里則捏著一撮大毛毛。

    整個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驚異地望著瘦臉道士手里的毛,呆住了。

    瘦臉道士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先是被現場的寂靜給震驚了一下,然后又順著眾人的視線看見了自己手里的毛,然后又抬起頭看向了人群中失去了胡子的高誘,立刻尖叫起來:“就是他們!快抓住他們!”

    阿備首先反應過來,一個劍鞘橫掃率先擊倒了第一批圍上來的敵人,然后一邊大喊著“上馬”,一邊猛甩馬鞭瞬間躍出了三丈遠。劉德然等人也反應很快,跟著策馬而去。

    另一邊,太平道的弟子們先七手八腳地將瘦臉道士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后才從旁邊牽來馬匹跟著追了上去。耽誤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前者跑出去的身影只剩下了黃豆大小。

    瘦臉道士心里憋著一口氣,不管不顧地猛抽□□的馬匹,帶著一群人瘋狗一般死死地咬在劉備等人身后,竟然真地漸漸追了上去!

    瘦臉道士眼露兇光,大聲喊道:“追上去!捉住他們幾個,無論是死是活,都有五十斤黃金拿呀!五十斤黃金啊!”

    “啊!!!!!!”

    “殺啊!!!!!!!!”

    瘦臉道士這一嗓子喊出去,后面追擊的人果然士氣大漲,大叫著猛抽馬鞭,如同一群餓狼般向著劉備等人猛撲而去!

    【作者有話說】

    注1:先秦,左丘明,《曹劌論戰》

    第47章 冀州大逃殺

    太平道追兵們殺氣四溢的喊聲在山野里久久回響, 驚起了一群又一群樹林中安靜歇息的小鳥。

    阿備扭頭見瘦臉道士從后面追了上來,眼珠一轉,瞬間明白了其中的原由:阿備等人的馬雖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馬, 但卻馱極重的行李——尤其是那一千斤鑌鐵。如此,自然跑不快。而太平道追兵們雖然騎的都是普通的馬匹,但卻沒有任何負載, 自然能跑得很快。

    這一慢一快, 兩相疊加,阿備等人被追上就是遲早的事情了。

    危機近在咫尺,必須得盡快想出解決辦法,否則等待他們的結局必然是身首異處!

    阿備心念電轉, 瞬息之間就下定了決心。他拔出寶劍, 猛地刺向馬身上馱著的包袱, 再順勢一拉,無數的上等鑌鐵塊就順著麻袋上的豁口滾了下去,在灌木從中砸出了長長的一條黑線。

    阿備劍不停留, 轉眼又在另一個麻袋上拉出了豁口, 數十匹上等的錦帛咕嚕嚕地滾了一地, 在黃土地上鋪開了一路五彩錦繡。

    “把麻袋都刺破!把東西都散出去!只留干糧!”阿備大喊著。

    少了上百斤的負重,黃沙馬優越的奔跑速度終于得到了最大的體現。只幾個呼吸, 便已經沖出去了三五丈遠, 將隊伍里的其他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更重新拉開了與太平道追兵之間的距離。

    劉德然、高誘等人見狀, 也照貓畫虎,用寶劍刺破麻袋, 讓鑌鐵、錦帛、皮草、五銖錢等各種財物散了一地。

    原本平常到貧瘠的一段黃土地, 短短的時間內就像是受了仙氣一般, 變得珠光寶氣、璀璨奪目起來。后面的太平道追兵們見此情景,頓時被滿地炫目的寶光奪取了神志,全都停下馬來,使勁兒往自己的懷里撈東西。

    帶頭的瘦臉道士很氣憤,高聲罵道:“都給我把東西放下!快上馬去追那劉賊!”

    見沒人理他,瘦臉道士又用鞭子抽了一個埋頭撿東西的太平道弟子。那小弟子哎呦一聲,滾到了一邊,臉上露出了懼怕的神情,但依舊不肯上馬追擊,反而加快了撿東西的速度。

    太平道追兵們想得很清楚:反正追人是為了拿錢。現在有現成的錢可以拿,干什么還要費勁去追人?

    糜芳出自商賈之家,原本下不了決心舍棄財物,但見此情景,頓時明白了劉備之舉的用心,立刻也刺破麻袋、散出錢財,為太平道追兵們的瘋狂撿拾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這般耽擱下來,等瘦臉道士好不容易將眾人再次集結起來的時候,哪里還能望見劉備等人的身影?瘦臉道士無法,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之后,也只能認栽,趕緊向鉅鹿的太平道總部報信,請求援手繼續追殺劉備等人。

    劉備等人一口氣跑出近百里,直到太陽落山,確保后面再無追兵后,終于停下了。

    大家在背風的僻靜處升起火堆,用小鐵鍋煮了一些干糧充饑。這個時候,阿備提前準備的石蜜就派上了大用。一碗濃濃的熱糖水喝下去,不僅騎馬多時的疲憊感一掃而空,就連被人追殺而前途暗淡的低落情緒都變得振奮昂揚。

    大家紛紛贊揚劉備未雨綢繆、足智多謀,阿備連連擺手,謙遜地表示自己沒有他們說的那么好。

    這實在不是阿備的推脫之詞,而是他清醒的自我認知。野外旅行一定要多準備高熱量的食物——這是現代各路荒野求生達人的經驗總結;交戰時故意扔下財物讓敵人混亂——這是歷史博主科普的中國古代戰爭小妙計。

    阿備深刻地明白:他能做到這些,不是因為他真的有多聰明,而只是因為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阿備的這番心思,自然是不被外人所知道的。劉德然等人見劉備面對贊美如此謙遜、面對勝利如此清醒,都不由地在心中欽佩萬分。

    月亮沉甸甸地靠在遠處的山坡上,昏暗的光芒不僅沒有給天地增加半分明媚,反而將黑暗襯托得越發濃重。阿備將一切看在眼里,眉宇間也不由地染上了愁緒。

    “兄長……”劉德然捧著濃石蜜水靠過來,恭敬地遞給劉備,“兄長是在擔憂什么嗎?”

    劉德然接過小碗,低聲道了謝。熱乎乎的濃糖水仿佛一把小熨斗,將他焦灼的思緒干凈利落地熨平了,也讓他打定了主意。

    阿備道:“今天那群太平道人,不僅能在城門處安插人手,檢查來往行人,而且可以指揮守城的士兵。

    可見,太平道在冀州勢力龐大,不僅有大量的信徒,而且和世家大族相互勾連,甚至對當地官吏也影響甚大。

    咱們之后的行程,恐怕再也不能進入縣城投宿,也不能再走官道了。”

    孫乾恍然大悟:“所以玄德今日囑咐我去買干糧?原來玄德早就預料到如今的情形了!”

    因為一路上需要隱藏身份,便宜行事,所以阿備和眾人約定在到玄菟郡上任之前,大家都只互相稱呼表字,不叫官名。

    因此,除了劉德然任然同在學舍時一樣稱呼劉備為“兄長”,其他人都只叫劉備為“玄德”。

    “我哪里有這般料事如神的本事?”阿備笑著搖了搖頭,誠實地道,“不過有備無患罷了。”

    說來說去,這無非是打工人多了幾年工作經驗,吃過幾次大虧之后得到的慘痛教訓,導致凡事都會多想幾步、多做一點,提前搞點余量。

    比如經歷過臺式電腦突然斷電文件瞬間清空的悲劇后,打工人都會很快學會“沒事多點保存,有空多留備份”的技能。

    “有備無患?”孫乾喃喃地道,“能想到‘有備無患’,便已經強過太多人了……”

    高誘問道:“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阿備道:“我剛才想了想,為今之計,只能是沿著太行山脈北上。避開所有的城池,只在山野中行走。

    那一帶地形復雜、偏僻難行,又常有賊寇騷擾,太平道追兵們應該不會冒著巨大風險去那里搜查。

    咱們這幾日辛苦一點,加緊趕路,最多七天,便可以離開冀州地界。等到了幽州,咱們就暫時安全了。”

    漢代騎馬前行的速度記錄是平行時空里的曹孟德創下的——“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阿備等人現在在逃命,扣除吃飯、睡覺、蓄養馬力等必要時間,一天能行一百里出頭。

    現在,阿備等人所處的地方是冀州趙國和常山國的交界處,大概就是現代社會的河北省邢臺市臨城縣附近,距離劉先主的老家幽州涿郡涿縣大概七百五十漢里左右。

    按照騎馬一天行一百多里的速度來算,緊湊一點七天能到。

    眾人聽了,都深以為然。第二天一早,大家便默契的騎馬上路,甩鞭狂奔。

    這個時候,還要再次感謝慷慨的糜竺先生。因為他給眾人都多配了一匹好馬,大家這才可以一人雙馬換著騎,在不影響馬匹健康的同時保證速度。

    在騎馬飛奔的間隙,阿備也忍不住吐槽:這哪是什么行路壯游,這分明就是大逃殺啊!

    ……

    劉備等人大鬧襄國縣城的事情很快就傳回了太平道鉅鹿郡總部,不僅傳到了大賢良師十二親傳弟子之一的馮樹的耳中,更通過馮樹傳到了大賢良師張角的耳中。

    當然,張角聽到的事情版本是這樣的——有個叫劉備的商人在徐州無故殺害了太平道弟子、大賢良師的親傳徒孫劉楊。馮樹為了維護大賢良師的名譽和太平道的威望,向各處分部下令捉拿,并在襄國縣城遇到了劉備等人。劉備等人行事囂張,不僅搶了在城門檢查守衛的太平道弟子們許多財物,還把他們給狠狠鞭打了一頓。

    “師長!”馮樹望著剛從雒陽城回來的張角,恨恨地道,“這個劉備實在是太囂張了!咱們絕對不能放過他!請師長準許我帶兩百人馬,親自將這幫賊人斬殺!”

    張角養尊處優多年,已經很久沒聽說有人敢在冀州和太平道作對了。如今驟然聽到這個消息,自然是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將那些賊人消滅。

    但他又隱隱約約地感覺有些不對勁,猶豫著道:“我之前在雒陽城里的時候,曾聽聞皇帝身邊近來多了個紅人,還被外派去了玄菟郡當太守——那個人,似乎就叫劉備……”

    張角能憑一己之力將太平道發展到如此地步,自然不是魯莽之人,很快就將整個事件的利益得失給盤了個徹底:“若這個劉備真的是那位玄菟郡太守,那便是朝廷的人。咱們雖然在冀州勢大,但到底只是凡塵野人,實在不宜與官家斗爭啊……”

    馮樹見張角隱隱有退卻之意,忙道:“那劉賊自稱是販賣鑌鐵的商人。試問他若真的是玄菟郡新任太守,又怎么會自甘下賤喬裝成商人?這是萬萬說不通的!”

    士農工商——漢代的社會階極排序里,“商人”排在最末位,從各方面都受到打壓和鄙視;而“士人”則排在最上位,受到全社會所有的尊崇和追捧。對于高貴的“士人”來說,偽裝成“商人”是對他們人格尊嚴的侮辱,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

    當初阿備提出這個偽裝計劃的時候,就曾遭到了劉德然、高誘以及孫乾的強烈反對。最終,是在阿備不厭其煩的解釋下,以及殺機四伏的惡劣形勢下,眾人才勉強同意的。但即使是這樣,裝扮商人對外溝通的事項,大多時候還是由阿備和糜芳來出面。

    如今,馮樹將這個關鍵環節給點了出來,張角自然是十分認同的。他捋著胡子點了點頭,又重新開始思考起來。

    馮樹再接再厲,繼續給張角吹耳邊風:“那劉賊不僅殺我弟子,還搶奪我太平道的財物——光天化日之下,當眾將我太平道的臉面摔了個粉碎!

    若我們此次不能將其捉拿斬殺,任由他們逍遙而去,外面的人必定認為我太平道已經衰弱。到時候,周邊的賊寇、其他地方的妖道必然會趁機搶我太平道的財物、奪我太平道的信徒!

    那時候,我太平道便有大廈傾倒之危啊!”

    馮樹猛地一行大禮,鏗鏘道:“師長,樹愿立下軍令狀,帶回劉賊首級,誓死捍衛我太平圣道!”

    張角默默沉思了幾許,最終點了點頭。

    馮樹大喜,當即點出兩百人馬,向東追去了。

    第48章 沒膽子追劉賊,但是……

    阿備等人一連行了三日。

    這天在太陽落山的時候, 正巧看到前面有一個村莊,高誘便忍不住道:“不如我們今天就在這村子里留宿一晚吧?”

    想到這三日里,大家幕天席地、風餐露宿, 十分辛苦,確實需要好好修整一番,阿備便很快點頭答應了。

    隨后, 阿備還親自去找村長交涉:“老村長, 我乃幽州玄菟郡新任太守,如今正要去上任。現路過貴地,不知可否借宿一宿啊?”

    說完,阿備還主動地拿出了自己的太守印信和綬帶。

    自從襄國縣城的事情之后, 阿備便意識到劉商人的這個身份已經不能再用了, 便干脆對外恢復太守的身份。畢竟, “商人”和“太守”之間的身份差距太大,很難有人能將兩者聯系到一起。

    而且現在還不是漢末三國的戰亂年代,大漢朝廷的威信還是很足的。有太守這個官方身份在, 無論是對阿備自己, 還是對隊伍里的其他人, 都是一種保護。

    那頭發花白的老村長哪里能認得朝廷的印信?但他見那綬帶和印信做工精致,不是尋常人能用的。拿出印信的青年也是儀表堂堂、氣度不凡, 不像是騙子。而且他們的隊伍里, 除了青壯之人, 還有個小孩兒, 也不像是出來打家劫舍的賊人。

    幾番思量之下,老村長決定相信面前的這個劉備, 熱情地將一隊人迎進村子。

    至于新郡守上任為什么不去官方驛站投宿, 而偏偏要來這偏僻的小村莊上投宿。老村長表示自己小民一個, 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多想。貴人行事自然有貴人的道理,小老百姓最好少管這些閑事。

    老村長親自為阿備等人安排好了食宿。阿備也投桃報李,將一串五銖錢塞給了老村長。

    逃出襄國縣城的時候,阿備等人雖然主動放棄了大部分財物,但貼身攜帶的金子和一些五銖錢并沒有丟下,因此還能拿出些錢財來。

    見到沉甸甸的五銖錢,老村長頓時笑瞇了眼睛,立刻指揮人將家里的好東西都端上來,還專門到別家沽酒招待眾人。

    “老村長,”阿備一邊閑聊,一邊將一碗石蜜水遞給了老村長,“你說這村子叫趙家村。那村里可有個叫趙云、擅騎射的勇武之人?”

    阿備最開始繞道常山國,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想先一步找到趙云。如今他雖然被人追殺,形勢危機,但他依舊不忘初心,見縫插針地到處打聽。

    老村長原本對劉備遞給他的水無感,但喝了一口之后發現竟然是難得的蜜水,頓時驚喜非常,雙手捧著木碗,小口小口地嘬飲著。

    半晌,老村長終于滿足地抬起了頭,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大半碗蜜水放到遠處,確保碗里的蜜水不會被打翻后,這才開口道:“我們村里的確是有叫趙云的,周圍的村子里也有不少叫趙云的。但叫趙云又擅騎射的勇武之人,卻是沒有的。”

    阿備不由地有些失望。穿越的時間點太早就是有這點不好,后來的能人不是還沒出生,就是還沒出頭,想撈都撈不到。

    老村長忙安慰道:“府君若真喜歡這個叫趙云的勇武之人,小民以后一定多多留心。”

    為今之計,也只能這樣了。阿備又和老村長聊了一會兒后,眾人便都散去,開始安歇了。

    這天晚上,濃重的烏云將月亮遮得嚴嚴實實。漆黑的夜色中,一切的事物都被隱藏了起來。只有挨得極近的時候,才能勉強分辨出對面的輪廓。

    “弗興,換班了。”高誘拍了拍曹不興的肩膀,示意對方把位置讓出來。“怎么樣,累壞了吧?”

    “我還好,畢竟只守人定這一個時辰,公拒你和府君要守后面的夜半和雞鳴,那才是辛苦呢。”曹不興憨憨地笑著道。

    人定、夜半和雞鳴是漢代人們對十二時辰的稱呼,分別對應著晚上九點到十一點,晚上十一點到第二天的凌晨一點,凌晨一點到凌晨三點。

    出于謹慎的目的,即使是在村子里投宿,阿備也堅持大家一起輪流守夜。當然,為了以身作則,阿備主動提出自己守最困難的后半夜,糜芳、曹不興等人則守輕松的前半夜。

    曹不興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我先走了。公拒,你就放心吧,沒什么事的。”

    “這荒山野嶺的,本來就不會有什么事的。”高誘笑了笑,搖頭道,“府君還是太過謹慎了……”

    高誘話音未落,突然望見遠處有一點火光一閃而過,很快又不見了。連忙拉住了曹不興的手,急急地道:“像是有賊人要進村了!你快去通知府君!”

    漢代,平民們很少吃肉食、動物內臟等東西,大多都有夜盲癥。夜間行動,必定需要點火把,否則什么時候滾進溝里喪了命都不知道。

    但是夜晚拿著火把行動,目標實在太明顯,很容易被人發現。所以賊人偷襲的時候,都是先點著火把趕路,等悄悄地走到村子附近的時候,再將火把熄滅。

    相反,如果是普通人晚上趕路,則會正大光明地一路拿著火把進村,不會多此一舉地熄滅火把。

    因此,高誘一見那火把熄滅了,立刻斷定對方來者不善。

    曹不興明白事情重大,立刻飛奔著跑出去報信。一邊跑,一邊暗暗在心中贊嘆:幸虧劉府君小心謹慎,否則今天晚上咱們就要被人給一鍋端了!

    高誘也心有余悸,不由地對劉備更加佩服。他拿上寶劍,循著記憶中的那點火光,悄悄地摸了過去。

    在曹不興的通報之下,阿備等人迅速地從床上翻了起來,跨劍背弓。糜芳也拿出寶劍要跟著去,被阿備一把推到了老村長懷里。

    “小孩子家家的,去那么危險的地方干什么?給我在房間里呆著!”阿備厲聲斥責道。

    糜芳一瞬間想起了被抽屁股的恐怖記憶,但還是不甘心地道:“我不小了!我已經十二歲了!大哥都認為我可以頂門立戶,出門來做事了!”

    “那是你大哥,不是我!等你長到比馬高再來跟我說這種話吧!”阿備對著老村長鄭重一拜,“舍弟頑劣,便拜托老村長照料了。”

    老村長死死地抱住糜芳,恭敬地道:“府君放心,小民必定盡全力護佑小公子安全。”

    其他房間的門扉后面,老村長家里的妻子、兒孫都探頭出來張望,又被緊張危險的局勢嚇得不敢出聲。

    阿備領著一群人撲向了賊寇來的方向。大家來到村口,默契地散在掩蔽物后面,屏聲靜氣地瞧著對面的一伙賊人。

    賊人大約有十余人,比阿備這邊多出兩倍有余。但阿備并不驚慌。

    他彎弓搭箭,待賊人隊伍的頭部進入到村子地界后,松手放箭,一箭射中了賊人隊伍腰部處一人的腦袋。那賊人只來得及慘叫一聲,便驟然倒地了。

    后面的賊人見了,驚叫道:“有射聲銳士!快跑啊!”

    東漢時期,皇宮禁軍分為五營,分別是屯騎、越騎、步兵、長水、射聲。每個營大多都以其最擅長的兵種來命名。比如屯騎就是指重騎兵,越騎就是指輕騎兵,步兵就是指步兵。

    而射聲,就是指能聽聲辨位、百發百中的精銳弓箭手!

    久而久之,民間也稱呼盲射厲害的人為“射聲銳士”了。

    今夜無月,賊人們在黑暗中不辨五指,僅靠著一點勉強的輪廓摸索前進。如今見對面的敵人只一發就射中了自己隊伍里的人,而且一箭斃命,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的隊伍里有射聲銳士。

    賊人們想得很簡單:對方有射聲銳士,不用近身就能輕松收走自己這邊的性命。自己這邊就這么幾個人,還玩什么玩啊,趕緊跑才是正道!

    其實,阿備的箭法根本就達到射聲銳士的級別。他能做到這一點,無非就是打了個“身體素質差”。即使是穿越到漢代,阿備依舊保留著現代的飲食習慣,每日多多吃肉,有空就吃點動物內臟和加了豬油的水煮胡蘿卜,所以根本就沒有夜盲癥的困擾。

    在賊人眼里,阿備是在盲射。但在阿備看來,自己就只是在普通地射箭,最多算是光照條件不佳的半盲射。

    但賊人們哪里知道這其中的曲折,他們認定了對手隊伍里有射聲銳士,瞬間嚇破了膽。尾部隊伍里的賊人立刻轉頭逃跑,跌跌撞撞,頭也不回。頭部隊伍里的人也跟著轉頭逃跑,但卻因為夜盲癥而被地上的賊人尸體絆倒,摔了個狗吃屎。

    阿備拔出寶劍,大喝一聲,領著曹不興、劉德然、孫乾沖了上去,對著倒地的賊人一陣砍殺。賊人們頓時更加慌亂,連滾帶爬地往后跑。但還沒跑出幾步,就聽前方突然傳來一聲爆喝,一柄寶劍帶著凜凜的寒光直刺而來!

    原來是高誘暗中埋伏在賊人隊伍的后方,見前面劉備等人沖殺出來之后,瞅準時機顯出身形,將賊人們給包圓了。

    很快,戰斗就結束了。賊人們大半被砍殺,只剩下兩個人被俘虜了。

    阿備舉劍,正準備將這些打家劫舍的賊寇解決掉,那俘虜突然大喊道:“我們不是賊寇!我們是太平道的弟子,你們不能殺我們!”

    阿備的劍一頓,問道:“我憑什么相信你們?”

    俘虜道:“我們是大賢良師親傳弟子馮樹的手下,跟隨馮道長出來捉拿賊人劉備。我懷里有那劉賊的畫像為證。”

    曹不興往俘虜的懷里摸了一陣,果然摸出了幾張畫像。除了有劉備的,還有劉德然、曹不興等人的。

    估計是因為火把的光芒晦暗不穩,那兩個俘虜并沒有認出眼前審問他們的這個人,正是他們口中的劉賊。

    阿備看了眼畫像,故作輕蔑地道:“馮樹就帶了你們這點人出來?”

    俘虜道:“當然不是。馮道長帶了兩百人出發。到了常山國后,他讓我們十人一隊散出去,到各處道路關隘處追蹤劉賊。我們……我們是見差事辛苦,所以順路出來找人‘借’點錢糧的……”

    說到最后,俘虜們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越說越小聲了。

    所謂“借”錢糧,不過是“搶劫”的別稱罷了。

    阿備也懂了這些太平道弟子的心思:我們沒膽子追殺劉賊,但是借著追殺劉賊的名義打家劫舍的膽子還是有的,而且很大!

    【作者有話說】

    注1:沒查到歷史上高誘的表字,“公拒”是作者編的,連起來就是“拒絕誘惑”。

    小劇場:

    趙云騎著白馬拿著銀槍,滿臉不開心:我都準備好了,你為什么不讓我出場?

    作者:關二和張三都還沒出場呢,你個趙四怎么能先出場?以后還怎么論資排輩啊?

    第49章 劉備就是劉賊,劉賊就是劉備

    原本, 阿備還想著留那兩個俘虜一命,讓老村長和村民們帶著去縣城交公領賞。但在聽到兩個俘虜的真實身份,和來趙家村打劫的原由之后, 一種強烈的憤怒便牢牢地籠罩了他的心。

    草菅人命、殺良冒功——如此無德無義之人,有什么資格再繼續活在世上?!

    阿備環顧四周,見其他人也同樣露出了憤怒的神情。他和眾人互相用眼神溝通了一番后, 阿備手起刀落, 結果了這兩人罪惡的生命。

    打掃了戰場之后,阿備等人收獲了一批衣甲兵器。這些東西帶在身上目標太大,容易引來注目,并不適合阿備等人現在低調躲藏的狀態。但同時這些東西還挺有價值, 直接這樣扔了甚為可惜。

    幾番思量之下, 阿備帶著衣甲兵器找到了老村長:“這批東西我們不打算帶走, 你們如果愿意出五成市價的話,我就把這批東西折價賣給你們。”

    阿備等人與賊人們的戰斗,早就驚動了村里的人。不少村民都點著火把, 聚集在老村長家外。他們聽到阿備的這番話, 都有些心動。

    畢竟什么危險都不用冒、什么力氣都不用出, 就只是費點時間把東西運到縣城里賣,就可以平白地多得好幾千錢, 換誰不心動呢?

    老村長和村里幾個主事的老人商量后, 也都答應了, 開始號召村里人拿出自家的財物。可惜這個村子實在又小又偏又窮, 全村人把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了,而已不過湊了十幾匹粗麻布、兩匹縑和兩三千五銖錢, 比起阿備出的五折價都差出了好遠。

    “這……府君……您看……”就這么點錢財, 老村長自己見了都覺得寒酸, 非常不好意思再向劉備開口了。但他對于那些衣甲兵器又是那樣地渴望,渾濁的眼珠不住地往上面瞧。

    劉德然等人雖然對趙家村有好感,也贊同劉備五折賣出衣甲兵器順便幫村民們一把的想法。但現在村民們能拿出的錢實在有些太少了,如果真的交易成功了,反而容易讓人把他們都當成冤大頭。

    所謂“升米恩,斗米仇”。很多時候,禍事就潛伏在一次失敗的善行中。

    孔子有教無類,但依然要收十塊臘肉當學費,就是這么個道理。

    阿備明白村民們的渴望,也明白劉德然等人的顧慮。他思索了片刻后,決定道:“昔年馮諼為孟嘗君市義,備不才,今日便也效仿先賢一回。若各位村民愿意為備廣傳仁義之名,備愿意將這些衣甲兵器全部送給你們。”

    戰國年間,孟嘗君的門客馮諼為孟嘗君到薛地去收債,卻把借據全部付之一炬,為孟嘗君購買了“仁義”。孟嘗君因此生氣。后來孟嘗君遭到排擠,只能回到封邑薛地。結果百姓們扶老攜幼走出百里來迎接孟嘗君,孟嘗君由此得到了安穩的立身之地。直到這時,孟嘗君才明白馮諼當初“市義”的英明,不住地夸贊馮諼。

    此時,阿備效仿孟嘗君市義,既可以不留禍根地幫助到村民們,又可以初步打出在民間的聲望,還可以解決掉這批衣甲兵器帶來的麻煩,實在是一箭三雕。

    劉德然、孫乾等人立刻明白了劉備的意思,都在十分贊同。同時,他們又不住地在心中贊嘆劉備的急智,明明這個典故自己曾經也學過,但怎么事到臨頭卻偏偏想不到呢?

    老村長不懂什么“孟嘗君”、“市義”,但他聽懂了劉備愿意直接送出衣甲兵器,讓他們多賺一些錢,當即笑逐顏開:“謝府君!我趙家村的村民們必將時刻銘記府君的恩德,并將府君的仁義之舉傳頌到太行山脈的每一個角落!”

    其他村民們也都歡呼起來,不住地稱贊劉備的德行。

    在一片喜悅的氣氛中,阿備扶起了老村長,又專門囑咐道:“以后再提起今夜的事情,你們只說是備將衣甲兵器賣給你們,切不可說是備帶人在趙家村里斬殺的賊寇。如此,才可免于災禍臨門。”

    老村長沒想到阿備居然為村民們設想得如此周到仔細,心中頓時愈發感動,連連應諾。

    第二天一早,阿備等人騎馬上路,剛走出村口,就被三四個青年漢子給攔住了去路。

    阿備等人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寶劍,等馬蹄停下看清了那幾個青年的面貌后,這才放松下來。

    “你們這是要干什么?”面對著那些攔馬的趙家村村們,阿備問道。

    領頭的青年沖著劉備恭敬一拜,道:“我們幾人深感府君仁義,愿作為義從追隨府君!”

    這幾個青年都是二十歲上下,正是年輕力壯、敢闖敢拼的年紀。阿備這次遠去玄菟郡上任,人生地不熟的,外有胡族侵害、內有大族掣肘,如果能多帶一些自己的心腹人馬當然是最好的。

    可惜他們現在正在被太平道追殺,帶的人越多目標越大越危險,所以也只能忍痛拒絕這幾位青年的請求了。

    阿備嘆息了一番,從腰上摘下一個錦囊遞給領頭的青年:“若之后你們還愿意跟從備,便帶著這個錦囊尋來便是。”

    領頭的青年鄭重地接過錦囊,和趙家村的青年們一同目送劉備等人離開。

    ……

    馮樹將兩百人馬散出去打探消息,結果等了兩三日,始終沒有確定的消息傳回。馮樹便不由地煩躁起來。

    馮樹這人最愛臉面。他的親傳弟子劉楊被殺,本來已經讓他大為光火。如今他帶著兩百人馬聲勢浩大地捉拿劉備等人,卻接連幾日都沒有結果,更是讓他感到顏面盡失。

    一想到如果就這樣什么成果也沒有地回到鉅鹿郡,其他的師兄師弟們會怎樣暗中嘲諷自己,馮樹的心就整個焦灼起來,整夜整夜地輾轉反側難以自銷。

    由此,馮樹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對劉備等人的恨意也越加深刻。

    這天,馮樹正在又一次詢問關于劉備等人的消息,突然有一個弟子來報,說抓到了幾個可疑人。馮樹頓時來了精神,讓弟子將那幾個可疑之人帶來,自己要親自過問。

    很快,幾個戰戰兢兢的村民被推到了馮樹的面前,幾套衣甲兵器也被堆到了地上。

    弟子匯報道:“這幾人到縣城里售賣道里的衣甲兵器,又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來歷,一看就有問題。”

    馮樹定睛一看,那些衣甲兵器果然是太平道里的。

    馮樹本來就因為劉備等人的事情而焦頭爛額,如今更是像被淋了油的火爐一般,火氣更盛:“你們好大膽,竟然敢偷我太平圣道的東西!今天非得給你們一點教訓不可!”

    原本,阿備在離開趙家村的時候特意叮囑過老村長,讓他們將那批衣甲兵器多留一段時間,等到風聲過去之后再出手。可等阿備等人一走,村里面立刻就有人攛掇著老村長把衣甲兵器都賣了,早點把錢拿到手早安心。

    老村長雖然顧及著劉備的囑咐,但心里卻始終舍不下錢財,最終還是半推半就地答應了,帶著幾個村民到縣城里賣衣甲兵器。

    如今,被太平道里的人給抓住了,眼看著不僅快到手的錢財要沒了,還免不了要受一頓皮肉之苦,老村長此時再想起劉備的話,心里便十分后悔。

    老村長一刻也不敢耽擱,趕緊按照劉備走之前教他的說辭陳情道:“道長,我們這些小民哪敢偷圣道的東西?這些衣甲兵器都是一個叫劉備的貴人賣給我們的!”

    “劉備?貴人?”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馮樹頓時繃緊了心弦,厲聲追問道,“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老村長戰戰兢兢地回道:“那人自稱劉備劉玄德,是新上任的玄菟郡太守。他們一行人到我們村子投宿,將這些衣甲兵器賣給了我們。”

    馮樹緊繃的肩膀一下子松垮了下來,有些失望,原來這個劉備不是他一直在追蹤的賊人劉備,而是大賢良師張角口中的玄菟郡太守劉備。馮樹擺了擺手,讓手下的弟子將幾人放走了。

    瞬息之間,一道靈光在馮樹的腦海中閃過。他大吼一聲“站住”,將幾位村民再次捉回,問道:“你們村叫什么名字?在哪個方位?”

    老村長抖得像只被老虎按住的兔子:“我們村叫趙家村,在太行山東邊的山腳下。”

    馮樹并不理會幾位村民們如何惶恐,他徑直走到輿圖前,開始沿著太行山東側開始找趙家村。找到趙家村后,又開始研究其前后的道路。

    就在剛剛那一閃的靈光中,馮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商人”和“士人”的身份雖然相差巨大,但也有可能有“士人”冒充“商人”。

    郡守去地方上任,完全可以去官方驛站投宿。這個“士人劉備”卻放著方便舒適的驛站不住,偏偏去住又偏又破的小村莊;放著平坦路近的官道不走,偏偏去走崎嶇路遠的野路,顯然是有蹊蹺在其中。

    而這批太平道的衣甲兵器,與自己追擊劉賊的時間接近,又與“劉備”此人相關。

    “士人劉備”與“商人劉備”同名同姓尚且能用巧合解釋。但如此接二連三的巧合,只有一種可能——商人劉賊就是郡守劉備,郡守劉備就是商人劉賊!

    馮樹的手指順著輿圖上的太行山脈一路向著東北方向而去,最終停留在常山關上。

    “劉賊,”馮樹冷笑,“這就是你的喪命之地!”

    阿備等人離開趙家村沿著太行山脈又行了兩日之后,終于來到了常山關。只要過了這個關隘,再有兩日功夫,就能離開冀州進入幽州地界了。到那時,他們就再也不用擔心太平道的追殺了。

    望著那依山而建的險要關隘,阿備等人的眼中都閃過了希望的光芒。

    第50章 季漢傳統就是主公誘敵

    阿備等人為了避開太平道的追殺, 一路上都在太行山脈中穿梭,住的都是荒郊野嶺,走的都是野路山道。但到了即將離開冀州的最后一程時, 因為地形的原因,他們則不得不走一回官道、進一回縣城了。

    這最后一段路程,他們需要先通過太行八陘的飛狐陘上的常山關向北到達廣昌縣地界, 然后向東前行通過蒲陰陘去到幽州逎國地界。

    常山關在明代改名為倒馬關——意為“關隘險峻, 戰馬跌倒”——并延續至今,位置就在現代的河北保定市唐縣倒馬關鄉。廣昌縣就是現代的河北保定市萊源縣,幽州逎國大概位于現代的河北保定市易縣。

    阿備等人休息片刻,正準備通過常山關時, 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大喊“劉君, 且慢!”。那聲音隱約有些熟悉, 眾人不由地停住了馬蹄回頭看去。

    只見方陽騎著馬如流星般趕來,手里的鞭子幾乎揮成了殘影,面上也全是滾滾的風塵。方陽用力一拉韁繩, 硬生生剎住馬蹄, 急急地向劉備施了一禮:“劉君, 有殺生之禍將至矣!”

    方陽是知道劉備的真實身份的。但他離開劉備的時候,劉備對外宣傳的身份還是商人, 因此方陽此時只稱呼劉備為“劉君”而非“府君”。

    阿備趕緊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方陽便將自己一路上的見聞說了出來。

    原來, 方陽去朐縣調查清楚了劉楊死亡的真相, 便不愿再回到劉平家中為他繼續效力。他念著劉備的仁德, 想找機會為劉備等人幫忙,便一路快馬加鞭趕去冀州鉅鹿郡, 正巧遇上了馮樹帶著人馬離開鉅鹿郡去捉拿劉備。

    方陽一路悄悄地跟著馮樹, 探聽他的行動, 第一時間知道了他要去常山關追殺劉備的事情,于是馬不停蹄地趕來常山關想要通知劉備等人。

    阿備問:“馮樹等人大概多久能追上我們?”

    方陽道:“不到兩個時辰。”

    阿備又問:“馮樹有多少人馬?”

    方陽道:“莫約有四五十人。”

    也就是說,敵人的人數是己方的十倍。這樣懸殊的敵我差距,是絕不能硬碰硬的。

    孫乾勸道:“如此,我們斷不可與他們交戰。趁著還有兩個時辰的時間,我們快點趕路,盡量拉開與他們的距離,方是保全之策!”

    “公祐所言甚是。”阿備的第一反應也是快跑,但在這個念頭升起的一瞬間,他曾經見識過的古今中外無數經典案例也跟著涌了出來,如一只巨手般緊緊地扼住了那個逃跑的念頭。

    阿備反復踱步,緩緩開口,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的擔憂訴說出來,也一項一項地將自己的思路告知其他人:“此時,我們與馮樹之間只差兩個時辰的行程,距離實在是太近了。若馮樹快馬加鞭,恐怕用不了兩個時辰就能趕上我們。到那時,馮樹等人人多勢眾,我們恐怕難以逃脫。”

    高誘道:“太行八陘,取道于巖石之間,一側是千霄峭壁,一側是百丈絕淵,最窄處僅僅只能容納一匹馬通過而已。我們趕在馮樹前面,便能占據這處地利。哪怕馮樹追上來,也絕難以捉住我們!”

    阿備搖了搖頭:“八陘天險,既是對馮樹等人,也是對我們。馮樹等人在陘道上不便行動,難以捉住我們。同樣的,我們在陘道上也不便奔跑,難以逃脫。更何況,馮樹本就是冀州人,說不定知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小路。如果被他們從小路包抄了,八陘的地利就會變成我們的絕境!”

    劉備考慮得很周全,說得也很有道理,眾人很快就被他說服了。但此情此景之下,眾人來不及體會意見一致的喜悅,首先感受到的是對前路的擔憂:“如此,那我們該怎么辦呢?”

    “進攻!”阿備握緊了劍柄,腦中迅速擬定了方案,沉聲道,“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只有我們主動進攻了,才能打掉對方的氣勢,才能打出我們的生路!”

    阿備轉身,朝著方陽鄭重一拜:“多謝方兄告知此事。此救命之恩,備永世不忘!”

    方陽趕緊扶住劉備,面露愧色:“這件事,本來是在下先對不起劉君。如今,在下此舉不過是還了先前的孽債。救命之恩——在下萬不敢當!”

    阿備依舊維持著作揖的姿勢,拉著方陽的手,誠懇道:“如今危機之時,備本不該將方兄牽扯進來。無奈我方人馬實在太少。若方兄愿意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備必當銘記方兄大恩!”

    說完,阿備又要再拜。

    “劉君何出此言?”方陽緊緊地扶住劉備的手臂,心中越發對自己之前的行為感到慚愧,也越發對眼前的劉備感到敬佩,當下便道,“劉君乃仁義之主。今得再見,若蒙不棄,陽愿為劉君驅使!”

    阿備當即將眾人召在一處,細細地安排了一番。

    ……

    馮樹帶著人馬短暫地休息之后,再次往常山關的方向急行。

    不多時,副手指著河邊的一處人影道:“道兄,那好像是劉賊的同伴——曹不興和劉德然!”

    馮樹定睛一看,果然是他們,當即調轉馬頭,抽出環首刀,大喊道:“賊人休走!”

    曹不興和劉德然原本正在河邊打水,忽見寒光肅肅、冷氣森森,頓時嚇得臉都白了,將手里的葫蘆、木瓶等往旁邊一扔,連滾帶爬地攀上馬鞍,一邊奮力逃跑,一邊高聲喊道:“劉兄救我!”

    幾人一逃一追,跑出幾里地,旁邊的樹林里突然傳出一聲爆喝。阿備帶著高誘縱馬而來,一劍架開馮樹的環首刀,一劍向著馮樹的脖頸抹去。急切之間,馮樹只得滾下馬鞍,這才勉強撿回一條性命。等他再重新騎上馬時,劉備、曹不興、高誘等人早已跑得只剩一個背影了。

    回憶起脖頸上森冷的寒意,馮樹心中恨意更盛,用力一夾馬肚,高喊道:“將那劉賊捉住,碎尸萬段!”

    副手勸道:“劉賊奸詐。這次他們逃得這么順溜,恐怕前面有埋伏。”

    馮樹冷哼道:“劉賊滿打滿算也就六個人,我們的人十倍于他。就算有埋伏,又有何懼?”

    馮樹領著一隊人馬窮追不舍。不多時,就將劉備、劉德然、高誘、曹不興等人逼入了一座山谷中。

    但見那山谷三面被高山環繞,唯一的出口被自己堵住,馮樹忍不住得意起來:“劉賊,你已經是籠中之鳥,插翅難飛了!”

    現在這種情況,要是換成其他人,當然是絕境無疑了。但無論對于阿備來說還是對于劉先主來說,卻都是一種穩穩的拿捏。

    畢竟,季漢的傳統就是主公誘敵。

    主公誘敵,十拿九穩;主公不出,十網九空。

    自家主公,就是那個最香最穩的餌!

    當然,當誘餌并不是隨便在敵人眼前跑跑那么簡單的,還需要有演技和劇情加持的。借著調整方向的瞬間,阿備整理了一下表情,準備開始他的表演了!

    阿備調轉馬頭,威嚴的目光如同篦子一般細細地掃過太平道追兵的隊伍。他的眉目莊嚴鄭重,自有一股泰山般凜然不可冒犯的氣勢:“吾乃朝廷親封的玄菟郡太守劉玄德,正要路過冀州前去上任。爾等大膽賊寇,竟然敢劫持朝廷命官不成?”

    馮樹冷笑道:“賤夫!你一個區區末流的商賈,劫道殺人已經是罪人了!如今,竟然還敢冒充郡太守,更是罪加一等!我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其實,在馮樹的心里,早就認定“商人劉備”和“太守劉備”是同一個人了。

    但殺一個商人和殺一個太守,罪名是不一樣的,影響也是不一樣的。為了能將“殺死劉備”這件事對太平道的影響降到最低,為了能更加順利地完成復仇,馮樹一口咬定劉備就僅僅是一個商人而已。

    阿備只用了一息時間,就將馮樹的心思猜了個透徹,心里忍不住不合時宜地樂了一下。

    這可不巧了嗎?

    他也正好想將“殺死馮樹”這件事對太平道的影響降到最低。為了能更加順利地完成計劃,他也要一口咬定馮樹僅僅是一個普通賊寇而已。

    “好囂張的太行山賊啊!”阿備一開口,就將馮樹等人的身份給釘死了,“本府早已派人帶著印信去常山關調動兵馬。今天,替天行道的人將是本府,死在這里的人將是你們!”

    副手左右張望了一下,向著馮樹道:“道兄,那劉賊身邊確實少了兩個人。”

    跟著馮樹的太平道人們并不清楚馮樹和劉備之間的一番斗智,更不清楚劉備的真實底細。如今猛然聽到對面的人居然是朝廷太守,早已生出幾分膽怯;又聽到還調了援兵,更是直接生出了退意。

    馮樹敏銳地察覺到了士氣的變化,立刻高喊道:“你一個流賊,哪里能調動得了常山關的兵馬?你這樣說,不過是在詐我罷了!”

    穩定了士氣后,馮樹又冷哼道:“就算你真的能找來幫手,也是需要時間的。而現在我們之間不過百步的距離而已。只要我一聲令下,我們這邊幾息之間便能將你們這幾個人開膛破肚,再走得干干凈凈。到時候,你就算是有幫手,又有何用?”

    “誰說我們就只有幾個人的?”

    阿備冷笑一聲,猛地將雙劍舉在頭頂撞擊到一起,再狠狠一拉,發出一聲刺耳的嘯鳴聲。

    緊接著,十幾面旗幟在山坡上豎起,上百支箭矢如同疾風驟雨般向著馮樹等人襲去!

    馮樹萬萬沒想到劉備居然還埋伏著這么一手,一時之間愣在了原地。他的瞳孔猛然放大,倒映著越來越近的鐵箭,眼睜睜地看著其中一枚準確地射向自己的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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