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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沖出冀州

    定下了“以攻代守”的策略之后, 阿備便帶領著眾人加班加點地布置了起來。先是在常山關外選定了一出合適的山谷,然后再從常山關中買來旗幟、弓箭、木料、繩索,利用力學原理做出了簡單的機關。

    等到阿備用雙劍發出信號后, 守在機關旁的糜竺只要一拉繩索,十幾面旗幟就會從草叢間豎起,再用劍斬斷繩索, 幾十張拉滿了的弓就會立刻射出箭矢。因此, 糜芳雖然只有一個人,卻營造出了有幾十個伏兵的陣勢。

    而就在糜芳這邊箭雨齊發的時候,方陽就貓在一邊,專門盯著馮樹射箭, 務必讓這黑心腸的家伙有來無回。

    “道兄小心!”

    眼看著一支箭矢就要穿透馮樹的額心, 一只手突然從旁邊伸出拉了馮樹一把。那支箭矢擦著馮樹的耳朵射進了泥地里, 尾羽在腥風中不住地顫動。馮樹扭頭見了,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顫抖不已。

    馮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心有余悸地望著劉備, 還沒等他想好下一步的行動, 身后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行軍聲, 似乎有不少兵馬正在向著此處山谷前來。

    阿備大笑道:“我的援兵到了!太行山賊,你們今日必死!”

    其實, 哪里有什么援兵, 這聲音不過是孫乾找來的附近居民, 用秤砣砸地面弄出來。讓孫乾去找人的時候, 阿備還在心里感慨,幸虧自己以前經常在某字母網站上看各種科普視頻, 積累了很多無用的知識, 否則一時半刻還想不出來該怎么對騎馬行軍進行配音。

    阿備等人知道這聲音是假的, 但馮樹等人不知道啊!原本在一輪箭雨之后,馮樹等人便心神動搖;現在再聽到這個聲音,更是士氣大跌,再沒有了一往無前的斗志。

    此時此刻,保命要緊!要是再繼續留在山谷中和劉備等人糾纏,不僅無法在短時間內斬殺對方,而且還有可能被對方的伏兵給反殺。而且耽誤了時間,從常山關來的援兵一旦形成合圍之勢,他們就是插翅也難飛了!

    想清楚了的馮樹立刻調轉馬頭,帶著一眾人馬飛也似地逃出了山谷,哪怕道路崎嶇難行、泥水飛濺也不敢有絲毫減速,生怕慢了一步就要被身后的援兵追上斬殺。整支隊伍就像是被寒霜擊打過的枯草似的,生氣全無、狼狽不堪。

    確定周圍再沒有馮樹的人之后,孫乾、糜芳、方陽等人這才從樹林中走了出來。阿備制止了想要慶祝的眾人,催促著大家趕緊上馬,迅速通過常山關,加速向蒲陰陘而去。

    另一邊,馮樹等人一口氣奔出五六十里之后,終于敢停下來歇歇腳了。他又另外派出兩名弟子回去常山關探聽消息,等聽到回來的弟子說“山谷里空無一人,地上也沒有大片大片的馬蹄印、腳印之后”,終于醒悟過來,自己是被騙了!

    “劉賊,竟敢用此等奸計戲耍我!”馮樹恨得雙眼通紅,一劍將眼前的小樹斬成兩段,“我必將你碎尸萬段!”

    此時,正好又有幾十個之前散出去打探劉備消息的人馬歸來,馮樹立刻整頓隊伍,迎著夜色又再次沖進了太行山中。

    ……

    被馮樹這么一鬧之后,阿備等人不敢再多停歇,即使夜深路險,也依舊堅持前進。經過眾人的不懈努力,終于將兩天的路程壓縮到了一天。等到曙光初現的時候,紫荊關巍峨的城樓已經遙遙可見了。

    阿備精神大振,高聲鼓勵道:“過了紫荊關,就是幽州地界了!出了冀州,咱們就安全了!大家再加把勁,快點過關!”

    初生的朝陽給冰冷的關隘鍍上了一層溫暖的紅色,也給眾人的臉頰增添了不少喜氣。

    電光火石之間,阿備的耳朵不自主地動了動——有一道冰冷的破空聲從后方疾風驟雨般襲來,帶著一股極為冰冷的殺意。身體的動作先于大腦的思考,阿備自己還沒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東西,手里的寶劍就先一步劈了過去。“咔嚓”一聲脆響之后,眾人回頭一看,才見到一支斷成兩截的箭矢躺在了地上。

    林中的樹枝一陣急速的抖動,一隊人馬如狼似虎地撲了出來。為首的一個人發絲飛散、滿身泥水、形容狼狽,但偏偏一雙眼睛亮度驚人,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寒意,像極了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劉賊受死!”

    馮樹扔下手里的弓箭,抽出環首刀向著劉備兜頭劈去。阿備一邊使出顧應劍法招架馮樹,一邊沖著劉德然等人大喊:“別管我,快去紫荊關!”

    劉德然等人也知道輕重緩急,并不多言,拍馬便走。

    太行山陘道路狹窄,阿備又劍法超群。他一人一馬,手持鴛鴦雙股劍站在那里,便是物理意義上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馮樹發了狠地猛攻、快攻,卻不能動搖劉備分毫,反而被逮住空隙刺了一劍。

    “道兄!”

    太平道的眾位弟子見狀,急急地向著馮樹擁了過去。阿備隨意地招架了一下,趁著空隙調轉馬頭,也向著紫荊關疾馳而去。

    馮樹被徹底激出了血性,咬著牙掙開了眾人,也不處理手臂上的傷口,就那么直接揮動馬鞭再次追了上去。太平道的眾位弟子無法,便也跟著追在了后面。

    “劉賊休走!”

    “劉賊受死!”

    “斬殺劉賊!”

    經過一天一夜的高強度趕路,阿備這邊也是人困馬乏。因此,盡管阿備擋住馮樹搶占了先機,卻一直無法和馮樹等人拉開距離,甚至隱隱約約的,那些殺氣四溢的叫喊聲還越來越近。

    阿備心想:這時候,他們這些人要是被馮樹那幫人捉住了,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倏忽之間,阿備也被激出了氣性。他咬著牙,雙手放開韁繩,一邊繼續騎馬前行,一邊臂挽長弓、反身回射。噗簌幾聲破空脆響,箭矢掙脫弓弦,馮樹匍匐在馬鬃之間,勉強躲了過去。他身后的幾位太平道弟子就遭了殃,痛呼著應聲而倒。

    “劉賊!”馮樹紅著眼睛,猛夾馬肚,舉著環首刀向劉備撲去。

    憤怒的情緒灼燒了他全部的思緒,也帶給他更加敏銳的感知、更加無畏的勇氣和更加迅捷的速度。就在那幾息之間,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種成仙的體驗,覺得整個身體的能力都達到了頂峰,覺得天地萬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馮樹大叫著,瞬息之間驟然拉近了與劉備之間的距離,猛然甩出的環首刀幾乎貼上了后者的鼻尖,“受死吧!”

    回頭張望的劉德然等人猛地瞪大了眼睛,簡直忘記了呼吸。

    阿備面色沉靜如水,拿著弓箭的手穩定如山。迎面而來的利刃被他全然無視,仿佛那不是什么殺人的利器,而僅僅是一股毫無殺傷力的清風。冰冷的刀鋒旋轉著擦過他的眼睫時,他的手驟然放松了弓弦,一支黑色的利箭帶著斬神殺佛的氣勢直射而出!

    一聲慘叫在太行山脈的天空中久久回響,一灘猩紅的鮮血在太行山脈的道路上長長潑灑。

    最終,馮樹的環首刀擦著阿備的臉頰飛過插進了泥地里,被經過嚴格訓練的黃沙馬輕巧避開,而馮樹則抱著腦袋翻身滾落進了昏黃塵埃中。

    太平道的弟子們見狀,都停下馬來,向著馮樹圍攏過去。

    阿備等人則快馬加鞭,終于繞過了太行山脈的眾多山巒,跑過了紫荊關,沖出了冀州!

    一行人歷經了千辛萬苦,度過了多個生死瞬間,終于踏上了安全的、親切的幽州的土地。那個瞬間,始終緊繃的身體終于松弛了起來,時刻緊張的神經也得以放松了下來,整個人仿佛突然輕了好幾十斤。

    清風拂面,馬踏山河。眾人互相望了望,見對方各個都是一臉的狼狽樣,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于是,一行人就在這歡快、輕松的氛圍中來到了劉先主的老家涿郡涿縣。

    幽州雖然和冀州接壤,但或許是因為地處邊地的原因,并沒有受到太多太平道的影響——這讓阿備獲得了充足的安全感。

    這一次,阿備終于不用再遮遮掩掩、隱姓埋名,大方地亮出了自己新任玄菟郡太守的身份,帶著其他人直接投宿到了官驛。

    之后的幾天里,阿備按照慣例拜訪了涿郡的太守、涿縣的縣令等地方同僚,回到家族拜見了母親、叔父等親人同族,帶著禮物去拜訪簡雍、牽招等劉先主舊友,拿出黃金購買了不少兵器、馬匹,放出榜文招募了很多鄉勇部曲……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繁雜瑣碎,直把他忙得暈頭轉向。

    但即使是忙成了這樣,阿備也沒忘記自己掏錢擺上一桌酒席,將跟著自己一路奔波、出生入死的劉德然、高誘、曹不興、孫乾、糜芳、方陽等人好好犒勞一番。

    酒宴之后,阿備還特意留下了劉德然、高誘二人,十分真摯地道:“備身為漢室苗裔,一直希望能有朝一日入朝為官,為百姓請命做事,使其能衣食保暖、安享太平。

    如今備有幸被朝廷封為玄菟郡守,正是要以此為根據實現平生的愿望。可惜備才德微薄,雖然有匡濟天下的誠心,卻缺少實現志向的經綸之策。

    德然、公拒,你們二位都是像姜太公那樣的大才。不知可愿意出山助備一臂之力?”

    在平行世界的歷史中,劉德然和高誘并沒有加入劉先主的創業團隊。但阿備秉持著“路過不要錢的羊毛堆——能薅一把是一把”的精神,還是積極地招攬兩人加入團隊。

    畢竟這兩人都是盧植的學生、劉先主的同學,實力足夠硬,用起來也放心——招攬進團隊里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何樂而不為呢?

    因此,阿備的這番話說得十分真誠懇切。

    別人都說“折節容下”。此時阿備是郡太守,劉德然和高誘僅僅是一介白身平民,又沒有什么顯赫的家室。阿備禮待兩人,就已經算得上是“折節容下”了。

    但阿備作為一個穿越過來的現代人,腦子里根本就沒覺得自己有什么“節”可折。他的這一番話說出來,直接就將自己的身份放到了劉德然和高誘之下,算得上是“恭請”了。

    劉德然和高誘從來只在書上見過君主求訪大賢,哪里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其中的主角,還是被恭請的那一位?頓時,兩人心中情緒翻涌,既為劉備的謙遜仁德而震撼,又為劉備的真摯信賴而感動。

    兩人連忙扶住劉備的手臂,同樣真摯地回應道:“一路行來,早已知玄德乃是位仁德有才能的明主。能與玄德共圖大事,正是我們的榮幸!”

    劉德然和高誘的加入,不僅讓阿備回到涿縣后的喜悅之情達到了最頂峰,更是將一行人的喜悅之情帶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這一片輕松愉悅的氛圍之下,駭人的危機正在悄悄接近。

    而那份危機的源頭,則要追溯到幾天前,滾下馬鞍后在一片鮮血中睜開眼睛的馮樹。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作者在馮樹耳邊惡魔低語:我還沒有榨干你的最后一點利用價值,別想著下班領盒飯……

    第52章 斬草除根

    在太行山郁郁蔥蔥的森林中, 一百多個太平道弟子或坐或站地正在休息。他們的陣勢雖然看著松散,但其實隱隱約約地在拱衛著最中央的位置。

    順著人群向中央望去,幾個衣著、頭飾明顯不凡、一看就是隊伍首領的人正半弓著腰、伸長了脖頸, 關心地望著一位倚靠著樹干、滿身鮮血的人。那個人衣著最為華麗高貴、氣度最為傲然凌人,平常時一眼看過去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可惜此時滿頭滿臉纏著的凌亂布條只讓他顯得滑稽又可笑。

    之前, 阿備的那一箭自然是奔著取馮樹性命去的, 對準的就是馮樹的腦袋。只可惜在最后關頭,馮樹側了側身,避開了箭矢,保住了一條性命。但即使如此, 那一箭依然將馮樹的左臉頰射了個對穿, 讓他吃足了苦頭。

    “劉賊!此生此世, 我馮樹若不將你碎尸萬段,誓不為人!”

    因為臉頰受傷的關系,馮樹說起話來帶著“荷荷”的漏風聲, 聽起來不像是人言, 反倒像是某種獸類的咆哮。他每說一個字, 都會牽扯到傷口的肌肉,疼得他齜牙咧嘴、橫肉亂飛——這不僅讓他從外表上看上去更加兇神惡煞, 更讓他從內心里更加仇視那個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馮樹緊緊地握住環首刀的刀柄, 滔天的怒火灼燒著他的每一寸胸膛。如果不是有著肉身的束縛, 這股怒火或許早就化為了實質性的巖漿, 炙烤萬里江山、屠戮百萬生靈。

    馮樹咬著牙,以環首刀為柱, 從地上站了起來, 號令道:“所有人騎上馬, 跟著我去幽州涿縣,將那劉賊給捉出來斬殺!”

    幾位副手都震驚地望著馮樹,望著這個身受重傷但依舊不肯放棄的人,望著這個雖然搖搖晃晃但依舊站了起來的身影,后背上不由地冒出一層冷汗。

    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們自然是欽佩馮樹的堅強意志;但作為一名下屬,他們面對這樣一位瘋魔到失去理智的上官,很難不產生出一種即將被帶到不歸路的不祥之感。

    幾位副手互相望了一眼,神色都有一些為難。半晌,其中一位副手終于忍不住站了出來,勸諫道:“那劉賊本是幽州人士,如今去到幽州,便如同蛟龍入海,力量大增。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的根基畢竟是在冀州,強行去到幽州追擊,恐怕很難成功。”

    馮樹大怒:“那劉賊先殺我弟子,再兩次三番地用奸計戲耍我太平圣道,如今還將我重傷、毀我容貌!我與那劉賊之仇,不共戴天!你難道要我放過這個賊子嗎?”

    副手換個思路繼續勸道:“道兄,如今你有傷在身,實在不宜再動干戈?不如先回鉅鹿,把傷養好,再做圖謀不遲。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馮樹看了一眼那位說話的副手,按住環首刀,微微垂下頭,慢慢地轉過身——那樣子,似乎是在認真考慮離開的事情。眾人見狀,不由地輕輕舒了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舒完,只見一道寒光如同閃電般掠過,猩紅的鮮血噴涌而出,剛剛那位說話的副手的人頭就已經滾落到了地上。

    其他副手被淋了滿身鮮血,都被嚇得心驚膽戰,不由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還有誰,要走的?”

    馮樹刀鋒一般的目光在眾人的臉上逡巡而過,每一個被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別開了目光、低下了頭,生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倒霉鬼。

    “很好。”馮樹點頭,收起環首刀,“我們去涿縣。”

    ……

    阿備正在涿縣緊鑼密鼓地召集鄉勇、打造部曲、集結力量的時候,劉德然向他匯報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馮樹沒有死,而且還帶著一百多人馬來到了幽州涿縣,如今就潛伏在涿縣外的樹林里。

    阿備聽后,頓時又是遺憾又是振奮。遺憾的是,自己在太行山陘上那帶著必殺信念的一箭,居然沒能將馮樹一箭斃命;振奮的是,自己這幾天召集的鄉勇部曲正需要練一練,馮樹和他帶著的這幫人剛好可以成為他的磨刀石。

    阿備想了想,轉頭向劉德然問道:“德然,我們在冀州時,馮樹和太平道弟子們攔城門、截官道,行事囂張至極。你說,他們為什么沒有直接來攻涿縣啊?”

    劉德然很快答道:“太平道發跡于冀州,張角、馮樹等人更是在冀州鉆研耕耘了十數年。他們與冀州各縣、郡的官吏們相互勾連,勢力龐大,自然行事囂張,不將王法放在眼里。

    但幽州不同。

    其一,太平道在幽州的勢力遠不如冀州,幽州各級官吏們也不買他們的賬。如果事情真的鬧大了,便是張角親自出馬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他們。因此他們才會收斂行為,小心埋伏。

    其二,涿縣畢竟是我等的家鄉。我等即使什么也不做,只要呆在涿縣,便自然能形成一股龐大的勢力。此消彼長之下,馮樹等人自然也不敢再橫沖直撞了。

    其三,兄長現在已經恢復了太守身份,是官。馮樹無憑無據來報私仇,是賊。以賊殺官,既不符合法理,也沒有道義。馮樹等人理虧氣短,自然也就不敢再大張旗鼓了。”

    “說得不錯。”阿備笑著點了點頭,“那你覺得我們這一次該怎么對付馮樹等人呢?”

    劉德然道:“馮樹投鼠忌器,我們正好可以利用這一點,先將他誘到城外的偏僻處,然后再以‘擊殺山賊’的名義將他們正法!”

    阿備拍手大笑道:“德然好計謀,正合我意!”

    于是,阿備拉著劉德然細細地商量了一番,隨后便各自去做安排了。

    這一次,他必定要馮樹人頭落地,斬草除根。

    ……

    兩天后,劉備離開涿縣,繼續北上去玄菟郡上任。

    古代官吏上任,都是要帶家小的。阿備現在沒有妻子孩子,但有母親。劉德然、高誘都是涿縣本地人,也有父親母親、親近長輩。阿備招募到的鄉勇部曲,也有不少的愿意隨同一起去往玄菟郡的家小。

    如此一來,光是隨同的家屬便有好幾十人。馬車、牛車、小車、扁擔……拉拉雜雜地堆在一起,也形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

    這天清晨,涿縣城門剛一打開,阿備的這支家屬隊伍便率先走了出去。行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劉先主母親的馬車,后面跟著的是劉德然、高誘父母的馬車,再往后面,則是鄉勇部曲們的家屬們了。

    阿備騎在黃沙馬上,緊緊地跟在劉母馬車的旁邊。他招募到的鄉勇部曲,也分成兩隊,以護衛的姿勢緊緊地跟在隊伍兩側。

    馮樹早就打聽好了劉備和其家屬啟程的日子,帶著人馬埋伏在道路旁。如今見隊伍漸漸地走到了埋伏圈,立刻帶著隊伍殺出。

    阿備招募到的鄉勇部曲,都是一些沒有上過戰場的小年輕,哪里經歷過這個陣仗?一見有敵人真刀真槍地殺過來,隨意地抵抗了一下便轉頭就跑。那些跟在隊伍里的家屬們更是驚慌失措,抱頭鼠竄。拉著車的馬匹也受到驚嚇,嘶鳴著到處亂跑,更是讓場面亂上加亂。

    阿備在混亂中勒緊了韁繩,調轉馬頭,就要向馮樹攻去。馮樹一腳踩在馬車上,舉刀朝向馬車門簾,大叫道:“劉賊,你不要你的母親了嗎?”

    阿備氣定神閑地道:“你看看,馬車里面到底是什么?”

    馮樹頓覺不對,急忙挑開門簾,卻見馬車里空空如也,只有幾塊壓車的大石頭,哪里有什么劉母?

    再回過頭來,數十面打著涿縣名號的大旗從樹林中升起,好幾支持戟帶矛的隊伍從暗中涌出,將他們團團包圍。

    顯然,這又是一出“主公親自當誘餌”的誘敵伏兵之計。

    意識到自己中計了,而且還是再一次地中計,馮樹瞬間氣紅了雙眼。新仇舊恨加在一起,馮樹一口牙幾乎都要咬碎了,嘶啞著聲音怒吼道:“劉賊!”

    阿備不慌不忙地抽出令旗,發出號令:“眾人聽令,剿滅山賊,本府重重有賞!”

    涿縣的軍隊、阿備招募的鄉勇紛紛大吼著,向著太平道賊兵沖殺而去。那些假扮家屬的鄉勇也紛紛扯下偽裝、抄起矛戈,跟著殺了上去。

    太平道賊兵們頓時大驚失色。他們本來就不太贊同進入幽州,士氣很是低落,如今又被阿備用計伏擊,更是沒了絲毫戰斗的意志,只想著拼命逃跑。

    一時之間,太平道賊兵潰敗如沙,只有被追被砍的份,哪里還有半分在冀州時的囂張氣焰?

    整個太平道賊兵中,唯一還有戰斗意志的,恐怕就只有馮樹一個人了。

    他身受重傷,本身就是憑著一口怒氣、一份不甘死撐著。如今身陷重圍,自知必死無疑,更激發出了他內心深處的兇性。他高舉著環首刀,大開大合,不斷砍殺,以一種完全不防御、不要命的方式進行著戰斗,渾身浴血,反倒有了幾分孤膽英雄的味道。

    被馮樹的兇性所撼,一時之間阿備這邊的兵士們都不敢上前。馮樹身邊詭異地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真空地帶。

    “哼!不過是一個偷襲家眷的小人,有什么可怕的!吃俺一矛!”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怒罵一聲,睜著大圓眼睛挺矛就刺。一矛不中就再刺一矛,矛矛不中就矛矛再進,半點也不氣餒。

    周圍的兵士們見狀,也都振奮了精神,見縫插針地繼續攻擊馮樹。

    馮樹左支右絀,漸漸顯出不濟的模樣,在再一次挑開黑皮少年的矛頭之后,不由地向后踉蹌了兩步。一旁的另一個紅臉大漢見狀,立刻抓住機會,一刀劈了下去!

    剎那間,鮮血四濺,馮樹的右手臂整個地掉在了地上,滾進了泥里。

    幾個太平道弟子回過神來,不顧性命地救出了馮樹,將他扶上了馬。阿備的人馬將此處重重包圍,唯有朝向涿縣縣城的方向有一絲空隙。雖然知道去了涿縣也很可能是自投羅網,但危急時刻也顧不了這許多了,能多活命一會兒是一會兒。太平道弟子用力一刺馬臀,讓那馬兒載著馮樹向著涿縣方向沖出了包圍圈。

    戰斗很快就結束了。清點戰場,太平道賊兵死了十之七八,逃了二十多個。而阿備這邊一個死亡的也沒有,只有十幾個人受了傷,還收繳了不少戰利品,實在是一場很不錯的勝仗。

    唯一的遺憾,就是馮樹逃走了。

    不過,馮樹既受了箭傷,如今又斷了一條右臂,按照東漢時代的醫療水平,活命的概率微乎其微。他雖然是逃走了,但也相當于死了。

    總的來說,此戰最開始的目的已經達到。

    阿備稍稍地嘆息了一聲之后,便不再將此事放在心上。眾人打掃完戰場,正準備返回涿縣,忽見一個太平道弟子打扮的人向著這邊騎馬而來。

    眾人紛紛舉刀持矛,做好戰斗準備,卻聽那騎馬的人高喊道:“劉府君,在下特來獻馮樹首級!”

    第53章 要做事就要擔風險

    兵士部曲們愣了一下, 不但沒有放下武器,反而大跨步地擋在劉備等人面前,擺開陣型, 更加戒備地盯著來人。

    “府君,”一位兵士屯長勸道,“此人身為太平道弟子, 卻突然說出這樣違反常理的話, 其間恐怕有詐。”

    知道馮樹埋伏在涿縣外之后,阿備考慮到自己剛招募到的鄉勇部曲雖然數量不少,但畢竟沒有經歷過實戰,戰斗力有限, 難以擔當沖鋒陷陣的重任。于是阿備找到涿縣的縣令和縣尉, 向他們借了兩百兵士。

    這兩百涿縣兵士分別由兩位屯長率領。此時出言勸諫的, 便是其中一位屯長。

    劉德然手搭涼棚,沖著來人觀察了一下,轉頭道:“府君, 馮樹首級實在重要, 如果因為過于謹慎而錯過, 那就太可惜了。不如放他過來,將首級拿來一觀。”

    劉德然雖然和劉備親密, 但十分懂得進退禮儀。在外人面前時, 對劉備都是恭敬地稱呼官職, 只在私底下繼續稱呼兄長。

    兩位涿縣屯長互相望了一眼。他們都知道劉德然是劉備的親近之人, 所謂“疏不間親”,他們并不愿直接和劉德然唱反調。再者劉德然所言也很有道理, 于是便都不再說什么了。

    此時, 鄉勇部曲中一個手拿環首刀的紅臉壯漢卻搖了搖頭, 突然出聲:“當年荊軻刺秦王時,便是因為獻上了秦將樊於期頭顱,才得到了面見秦王的機會。那樊於期的頭顱當然是真的,可圖窮匕見、荊軻刺秦也不是假的呀!”

    話音一落,站在主位上的阿備、劉德然、兩位涿縣屯長等人均循聲轉頭,詫異地望著那位紅臉壯漢。其他人都是驚訝這紅臉壯漢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關鍵時刻出聲反駁長官的話。阿備則是驚訝這位紅臉壯漢的好見識。

    在東漢時期,百姓中識字的人少,讀過書的人更少,知道歷史典故有文化的人更是少上加少。

    這個紅臉壯漢能被招募到阿備的鄉勇部曲中,自然是沒有什么家世背景的白身。但這樣一個普通百姓卻能張口說出荊軻刺秦王的典故,還能將這番典故與現實的事件聯系在一起說出一番道理,實在是令人驚喜非常。

    阿備心中不住地贊嘆,劉先主果然是錦鯉命啊!自己頂著他的殼子這么隨便地一招募,就能招募到這么一個滄海遺珠,以后自己匡濟天下的大愿便更有機會實現了!

    阿備心中竊喜,邁著小碎步離開主位一路來到紅臉壯漢面前,恭敬地一揖道:“壯士所言甚有道理,備受教了。”

    紅臉壯漢不由地愣住了。他出生平凡,從來沒有受到過他人如此的禮遇。更何況,這個對他禮遇有加的人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一郡的太守,兩千石的高官——這更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

    一時之間,紅臉壯漢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放在何處,整個人又羞又窘,臉皮也燒得通紅。不過壯漢的臉原本就有些紅,所以這份羞紅并不太看得出來,只是將他一雙丹鳳眼中的窘迫之情襯托得更加明顯了。

    “府君!”紅臉壯漢慌張地扶住劉備,誠摯地道,“某一時多言,怎能擔當府君如此大禮?”

    阿備順勢執起紅臉壯漢的手,睜著一雙真摯的大眼睛問道:“依壯士之見,此事該如何了結呢?”

    “這……”

    “這有什么好多想的?直接一矛將那賊人刺下馬,再綁來便是!”紅臉壯漢的話還沒出口,一旁站著的黑皮少年率先按捺不住了,跳著腳地叫嚷起來,一挺腰,便要將手里的長矛拋出。

    這實在是太莽撞了!阿備心中大駭,趕緊伸手去奪長矛。感謝劉先主“垂手過膝”的大長手臂和常年練武的好氣力,阿備非常順利地奪下了黑皮少年手里的長矛。

    阿備原以為脾氣沖動的黑皮少年會暴跳如雷,沒想到卻兩眼放光地看著自己,那驚喜的表情仿佛是見到了什么難得的寶貝。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一時之間,倒弄得阿備有些羞赧和困惑。

    “府君厲害呀!”黑皮少年激動得手舞足蹈,“我原以為府君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儒生,沒想到居然能一把奪下我的長矛!府君有如此勇武,真是當世難得的英雄!”

    黑皮少年這話說得實在有些失禮——什么“手無縛雞之力”、什么“文弱儒生”,弄得好像他劉備是什么只會耍弄權勢嘴皮的無能之人一般。但那黑皮少年的夸贊又十分真誠直白,仰慕的神情又十分誠摯動人,因此雖然他口里的話有些用詞不當,卻依然讓人真心感到高興。

    阿備因此確信,這位黑皮少年也是一塊璞玉。現在雖然有些瑕疵,但只要稍加打磨,未來必然會大放異彩!

    阿備無奈地看了黑皮少年一眼,笑著將長矛歸還了。

    “備決定了,打開陣型,放那獻頭之人來見。”阿備重新回到主位,做出了最終的決斷。

    高誘忍不住勸道:“府君,此事確實風險極大。不如再緩一緩,多考慮考慮?”

    阿備擺手笑道:“農夫種下莊稼之后,并不能保證每年都豐收。那么,農夫能因此就不再種莊家了嗎?獵戶進山之后,并不能保證每次都能獵到東西。那么,獵戶能因此就不再進山打獵了嗎?

    這世界上,做任何事情都有失敗的風險,但人們不能因為畏懼風險而什么也不做。

    備知道面見獻頭之人可能會遭到行刺。但既然備想要那馮樹的頭顱,自然就要承擔著其中的風險。

    如果遇見這么點小事就畏畏縮縮、裹足不前,那備也不用繼續前往玄菟郡當太守了!”

    承擔風險,堅持做事——或許是世界上最簡單易懂的道理之一了。但當人們真的面對風險和抉擇的時候,又有多少人能勇敢地站出來,堅定地做出選擇、無畏地直面風險?

    面對危及性命的靈魂拷問,逃避、退縮,甚至是將眼睛閉上假裝看不見——這才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就如同現在,在這涿縣外的野地里站著的高誘、屯長、紅臉壯漢……他們有的智計過人、有的經驗老道、有的勇武非常——這些人雖然不是頂尖的公卿權貴,但也算得上是人中龍鳳了,但依舊不敢放那小小的一人一馬通過陣型。

    阿備的這一番話雖然簡單,卻將道理說透了,將人心摸清了。更難得的是,他絕不是僅僅用嘴巴說了一些文字、一點空談,而是確實用自己的身體做好了迎接腥風血雨的準備。而且不僅僅是這一次,更是往后的千千萬萬次。

    阿備站在主位上。他還是少年的身量,高挑中帶著幾分清瘦。北方的風帶著凜冽的氣息迎面吹來,撩起了他長長的衣擺,就像是戰場上被托舉起來的染血的旗幟。他的模樣雖然還帶著點少年的稚嫩,但在場的人無不感受到了他內心的堅韌和強大。眾人明白,哪怕面前是尸山血海,他依舊會一往無前!

    一時之間,眾人心中情緒翻涌,又是羞愧、又是敬佩、又是仰慕……羞愧于自己的懦弱踟躕,敬佩于劉備的果敢勇毅,仰慕于劉備的心口如一。

    此時此刻,阿備雖然不是眾人之中年齡最長、勢力最大的,卻成為了所有人心里最敬重的首領。

    紅臉壯漢大笑拜服:“某愿為府君護衛,必不叫小人傷害府君半分毫毛!”說完,也不等回話,便大踏步地走到了劉備身邊,舉著寒光四溢的環首刀,神色肅穆地挺立在那里。

    “好好好!俺也要來!”黑皮少年也大笑起來,舉著長矛站到了劉備的另一側。結實的長矛柄鐺地一聲扣在地上,便有無形的殺意慢慢散出。

    兩人一片赤子之心,就這樣這一左一右地站在劉備身側,倒真像是兩個忠貞不二的門神。

    阿備忍不住以拳抵唇,輕輕的笑了一下,便是默認了他們的行動。

    隨后,兵士們的陣型打開,讓出一條道路。獻頭之人下馬步行到劉備面前,單膝跪地,舉著手里的布包道:“馮樹首級在此,特來獻于劉府君!”

    有機靈的兵士接過布包,遞到劉備的面前。

    阿備打開布包看了,果然是馮樹的首級。他轉頭看向跪著的獻頭之人,問道:“看你的打扮,應該是太平道弟子。你為何還要將馮樹的首級獻給本府呢?”

    獻頭并不僅僅是獻頭這一個動作這么簡單。

    首先一點,被獻頭的人大概率是死后被人割下了頭顱。那么這個人是被誰殺的?這顆頭又是被誰割了的呢?排除那些身份高貴,有手下代替辦事的貴人,那么大概率就是獻頭之人。

    馮樹是大賢良師張角的親傳弟子,在太平道里地位尊貴。這個這個獻頭之人明明是太平道的弟子,卻還是親手殺死了馮樹還割下了他的頭顱——這其中的緣由,不由得不引人多想。

    換句話說,這個獻頭之人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舊主,一定是要問個清楚的。這決定了阿備接下來對獻頭之人的態度和處理方式。

    “劉府君!”那獻頭之人忽然顫巍巍地喚了一聲劉備,語氣中似乎有些哽咽。他用力地擦了擦滿是血污的面龐,抬起頭來,“劉府君可還認得在下?”

    阿備仔細地瞧了半晌,忍不住驚道:“你竟然是秦家阿孝!”

    沒錯,獻頭之人正是當日被阿備在青州救下的秦老伯的兒子秦孝!

    【作者有話說】

    還有人記得秦孝嗎?

    第54章 竟然還有這種隱藏劇情!

    見獻頭之人似乎是劉備的故人, 一直高度戒備的紅臉壯漢和黑皮少年不由地松了口氣。其他人見狀,也都放松了下來。

    秦孝從地上站起來,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原來, 秦孝在青州陪著父親治病時,突然被劉德然叫到一旁,問他愿不愿做間諜, 為劉備辦事。秦孝深深感動于劉備救父之恩, 只愁沒有報答的機會,當即就答應了。

    在治病的這幾日里,秦孝大概了解了劉備和太平道結仇的事情,于是自告奮勇利用自己多年太平道信徒的機會, 進入到太平道內部, 找機會幫助劉備。

    也是秦孝運氣好, 他剛到冀州不久,就遇上馮樹追殺劉備的事情,還被編入了馮樹麾下, 因此一路跟著馮樹來到了幽州涿縣。

    馮樹要殺劉備, 秦孝自然是做做樣子, 出工不出力。但馮樹重傷逃走之后,秦孝立刻抓住機會, 殺死馮樹, 割下他的頭顱來獻給劉備。

    阿備聽完整件事的始末之后, 大為驚嘆。

    他完全沒想到, 竟然還有這種隱藏劇情!

    他一面對著劉德然不住贊嘆:“我當初讓你去試一試,沒想到你竟然試出了這么大的一件事!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

    劉德然笑道:“我能干出這么件大事來, 還是要歸功于府君教得好。要不然, 我連怎樣用間都不知道呢!”

    阿備用手指指了指劉德然, 但笑不語。轉過頭來,他又忍不住對秦孝埋怨道:“行間之事,實在是太過危險。剛剛兩方對戰的時候,一個不小心,你豈不是要白白送了性命?”

    秦孝知道,劉備雖然語氣是在埋怨,但內心里是在關懷。他的心里,有著剛剛為恩人辦成一件大事的激動,更多的是被恩人萬千關愛的感動。

    秦孝的鼻頭一酸,動情地道:“劉府君救了在下父親,便于在下有大恩。在下只怕身份微末、才能不足,不能夠報答劉府君的恩情,哪里還將區區性命放在心上?”說完,秦孝叩首跪拜。

    阿備趕緊將秦孝扶起來,吩咐人先回涿縣辦下酒宴。他要好好地與眾人慶功一番,更要給秦孝接風洗塵、大大賞賜。

    秦孝連忙拱手推辭:“府君,馮樹雖然已死,但太平道未除。府君身上的危險,仍然尚未解除。府君的慶功宴雖好,但請恕在下無法參加。還請府君先讓在下離開。”

    “你這次離開,還要回太平道嗎?”阿備看出了秦孝的心思,忍不住擔憂起來,“你今日殺馮樹、獻頭顱,只怕間者的身份已經暴露。即使你的身份沒有暴露,馮樹既然已經死了,你恐怕也會受到牽連懲處。無論如何,你在太平道里已經不安全了。不如借此機會離開太平道,留在本府身邊吧?”

    秦孝自信滿滿:“在下心中已有道理。府君放心,在下必定能全身而退。”

    阿備作為穿越人士,是典型的理科生思維——不見證據不點頭。秦孝只有一個大“道理”,完全沒有具有可行性、可實行性和可操作性的詳細計劃,阿備怎么會認同他能“全身而退”呢?更何況,在他的腦海中,太平道就是虎狼窩,秦孝就是個小白兔。那小白兔掉進虎狼窩還能有命嗎?必定是沒有的!

    因此,阿備連連擺手:“不可不可!人命關天,行事豈可如此兒戲?”

    秦孝一愣,心中忍不住涌出一股溫暖的感動。

    在他的印象中,高高在上的官吏貴人們從來都看不起他們這些沒有身份的人的——不,更為準確的說,在那些官吏貴人們的眼中,他們這些百姓是繳納稅款的移動錢幣、是提供勞力的血肉工具、是上陣打仗的會喘氣的兵器……他們可以是很多很多的東西,但唯獨不是一個應該被關切被尊重的人。

    但是劉備是不一樣的。

    劉府君會將珍貴的石蜜化成濃濃的甜水,送給瀕死的普通老人;會花費高出市價四五倍的價錢購買藥材,只為了給患病的人爭取更多的治療時間;會擔心一個身份低微的間者在敵營里是否安全……在劉府君的眼里,他們不再是移動錢幣、血肉工具、會喘氣的兵器,他們是一個一個的有血有肉有苦有笑的人,是一個一個的值得被關切被尊重的人。

    這一刻,秦孝只恨人只有一生一世的時間,他也就只有一生一世可以效忠劉備。若是人有生生世世,他只愿生生世世效忠于劉備一人!

    秦孝忍不住眼含熱淚,哽咽著再拜道:“在下乃是微末之人,無才無德,除了在太平道里當間者,在下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為劉府君做什么事情。求府君成全在下一片心意,否則在下必定終身良心難安呀!”

    見兩人僵持起來,劉德然見縫插針地勸慰道:“府君,間者行事講究一個隨機應變。秦孝機靈非常,正是最適合做這件事。而且秦孝剛剛能在兩軍之中全身而退,更是說明他洪福齊天。他今后再入太平道行間,也必定能平安無事。”

    秦孝趕緊小雞啄米般地點頭同意,懇求地望著劉備,生怕劉備再說出一個“不”字。

    阿備看了看劉德然、又看了看秦孝,明白秦孝是鐵了心地要繼續去太平道做間諜,自己是絕對勸不動他的了。而且看著兩人眉來眼去、配合默契的模樣,自己就算今天強行將秦孝留下來,來日劉德然也會幫忙把秦孝送走。

    這,可能就是另類版本的“身在劉營心在太平道”吧?

    阿備無奈,只得點頭同意。秦孝喜不自勝,叩首再拜。阿備扶起秦孝,又問他身上錢財是否夠用,兵器鎧甲是否欠缺,還有沒有其他需要的東西。秦孝一一搖頭,只道:“府君若是舍得,請將馮樹的頭顱歸給在下。在下另有用處。”

    這個要求,其實是比較僭越的了。

    首先,馮樹的頭顱是秦孝獻給劉備的,現在他卻又要要回去,行事反復,屬于不義;其次,沒了馮樹的頭顱,本次剿賊的行動便少了一件大功,失了大半風光,秦孝身為下屬卻搶奪主公的功勞,屬于不忠。

    哪怕馮樹提出這個要求是事出有因,也會讓人覺得不快。

    秦孝也知道自己的這個要求有些過分,提出的時候十分忐忑。甚至,在開口之后,他還隱隱約約有些后悔:劉府君仁德是劉府君品行高尚,自己怎么能得寸進尺,主動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呢?

    “沒問題。你還有其他的要求嗎?”

    秦孝正暗自懊惱著,突然聽到耳邊傳來劉備干脆利落的回答。從他自己提出要頭顱的要求,再到劉備答應給出,中間甚至沒有出現一息的停頓。可以說,劉備是完全沒有任何猜疑不快,就那么直接地就答應了。

    一時之間,秦孝心里更為感動。他心想,哪怕就只是為了劉府君的這份信任之情,自己也一定要將這件差事給辦好!

    “沒有了!”秦孝再拜,“謝府君!”

    秦孝接過馮樹的頭顱后,沒有再多停留,便策馬而去了。

    秦孝雖然先走了,但慶功宴還是要辦的。阿備帶著浩浩蕩蕩幾百人凱旋回城,一路敲鑼打鼓、四下傳告。那天晚上,也不知道開封了多少好酒、宰殺了多少肥羊。

    酒宴開始之后,阿備又將今天表現格外突出的紅臉壯漢和黑皮少年叫到了跟前,打算問清他們的姓名,好好地提拔獎賞一番。結果,阿備就聽到了差點令他噴酒的回答。

    那紅臉壯漢道:“某姓關,名羽,字云長。”

    那黑皮少年道:“俺叫張飛,字益德。”

    阿備一口老酒卡在喉嚨里,咳了好半天才終于將氣給通順了。但他依然忍不住睜著大大的眼睛疑惑地望著紅臉壯漢和黑皮少年,而對面的紅臉壯漢和黑皮少年也同樣睜著一大一小的兩雙眼睛疑惑地望著他。

    阿備印象深刻,央視版《三國演義》里劉先主是二十八歲在涿縣賣草鞋時認識的賣綠豆的關羽和賣豬肉的張飛,三人不打不相識,最終桃園三結義。就算《三國演義》是后人編的小說,阿備也認為應該不會和歷史事實相差太多。

    如今劉先主這具身軀才剛剛十六歲,距離二十八歲還有一十二年。阿備在涿縣招募鄉勇的時候,還惋惜自己來早了,招不到關羽和張飛了。他甚至還考慮過,等到劉先主的這具軀體二十八歲的時候,自己再回一趟涿郡,看能不能把劉先主的兩位結義弟弟給刷出來。

    結果沒想到啊沒想到,關羽和張飛居然早就進入到他的鄉勇隊伍里了。只是因為這部分工作一直是由高誘負責的,所以阿備才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存在。

    一時之間,阿備心中情緒復雜交錯,不知道到底應該先吐槽《三國演義》胡編亂造、誤人子弟,還是應該先贊嘆劉先主果然錦鯉體質、不放過任何一個SSR,還是應該先頌揚桃園三兄弟情比金堅、無論怎樣都能聚在一起的感天動地兄弟情。

    多虧了劉先主“喜怒不形于色”的特殊技能,阿備最先調整好了面部表情,親熱地拉著關羽、張飛二人的手,將他們好好地夸贊了一番。

    按照阿備現在的身份地位以及關羽張飛現在的身份地位,做這種事情已經算得上是十分平易近人了,甚至有點過于體貼下人了。

    關羽和張飛雖然在白天的時候已經見識過劉備的親切仁義,但如今再親身經歷一遍,還是忍不住心中感動、臉上羞赧。好在他們一個皮膚紅、一個皮膚黑,再加上火把昏暗的光線助攻,倒也沒有鬧出什么笑話來。

    按照目前的形式,阿備自然是不能再和關羽、張飛“桃園三結義”了。不過,他也不可能虧待劉先主的好兄弟,便以兩人白天表現英勇、重傷馮樹為名,提拔兩人做了屯長。

    屯長是統領百人,品秩比二百石的低級軍官。

    這并不是阿備摳搜不愿意給官,實在是他如今一共才只有兩百兵。關羽、張飛又都是才剛剛出頭的新人,立的功也不算特別出彩。直接跳過統領五人的伍長、統領十人的什長或者統領五十人的隊率,讓他們直接當統領百人的屯長,不僅僅是越級提拔,更是傾其所有了。

    關羽和張飛自然也是知道現實情況的,沒有任何不滿,喜滋滋地領命了。

    阿備看了看身形壯碩,足足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關羽;又看了看肌肉結實,體積比自己大了起碼兩個號的張飛;又看了看自己有些削瘦的身形,忍不住有點心虛,拉著兩人仔細地問了年紀。

    問完之后,阿備心有余悸:還好還好,張飛小自己兩歲、關羽小自己三個月,劉先主這個大哥的位置總算是保住了。

    【作者有話說】

    注1:

    《三國志·先主傳》:(先主)年十五,母使行學,與同宗劉德然、遼西公孫瓚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盧植……先主由是得用合徒眾……靈帝末,黃巾起。

    嚴耕望《兩漢太守刺史表》曰:廬江郡(太守)……盧植,涿郡涿人,靈帝熹平五年(176年)任,存清靜宏大體。

    《三國志·關羽傳》:先主於鄉里合徒眾,而羽與張飛為之御侮。

    歷史上,劉備應該是176年—184年回到涿縣老家,召集鄉勇,“合徒眾”的。而關羽和張飛就是這段時間加入的先主隊伍。具體是哪一年,歷史上沒有記載,作者就設定在了176年。

    注2:

    《三國志·張飛傳》:羽年長數歲,飛兄事之。

    史書上只說關羽比張飛大,沒說劉備和關羽誰年紀大。為了保住劉先主的大哥位置,作者設定成劉備大關羽三個月、大張飛兩歲。

    第55章 玄菟郡,我來了!

    慶功宴結束后, 阿備便寫下了請功的奏報。當然,在官方的奏報里,阿備只說自己遇到了太行山賊寇百余人, 在得到涿郡、涿縣的各級同僚幫助后將其剿滅。

    在奏報中,阿備大大夸贊了涿郡、涿縣官吏的借兵之事,將剿滅賊寇的功勞幾乎都推到了他們的頭上。此次剿賊雖然不是什么大事, 但阿備如此不貪功、不張揚的行為, 還是大大地獲得了涿郡太守、涿縣縣令的好感。為此,兩位官員利用自己私下里的關系,幫助阿備買到了許多質優價廉的馬匹和兵器,使阿備的部曲戰斗力直接提升了一個等級。

    除開官方的奏報之外, 阿備又給靈帝劉宏寫了一封私信。

    自從阿備的奇妙故事小講堂開課后, 阿備和劉宏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極為特殊的私人交情。那種交情不是上下分明的君臣關系, 到更像是現代社會的朋友關系。因此,即使阿備離開雒陽城,兩人之間也時常互通私信。只是因為在冀州被馮樹追殺的原因, 這私信才斷了一段時間。

    在私信中, 阿備詳細地講述了自己從在徐州被太平道人劉楊截殺, 到在冀州被馮樹等人追殺,再到在幽州反殺馮樹等人的事情。他將一路上對太平道的所見所聞都詳細地記錄了下來。在最末尾處, 阿備猶豫了一下, 還是寫道:“太平道上連士族高官、下結百姓徒眾, 恩威深重, 所圖甚大,恐有不臣之心。”

    在冀州趙家村的時候, 阿備曾模糊地問過老村長對改朝換代的看法。當時老村長那震驚又恐懼的眼神令阿備至今都記憶猶新。

    在那一刻, 阿備突然察覺到自己曾經的想法是何等的傲慢。對于現代人阿備來說, 他一出生就看遍了中華大地五千年的歷史,知道朝代更替只是一種客觀規律,對于亂世之后重建國家有著理所當然的信心。

    但是對于漢代的人民,這是不一樣的。

    在他們的歷史記憶中,長久統一和平的王朝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漢。秦雖然短暫地統一過華夏,但僅僅存在了十幾年,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甚至可以直接認為那只是漫長戰亂中的一部分。

    漢朝中間雖然也經歷過王莽改制,但王莽也失敗了。而王莽的失敗更增加了漢代人民對大漢王朝的信仰。

    在漢代人民的心中,只有漢能帶來和平和統一。如果有一天,漢不存在了,那么天下將會陷入怎樣的混亂和黑暗之中,是他們想也不敢想的恐怖事情。

    所謂漢室的“正統”,就在于此。它不是狹隘的所謂劉家血脈,而是大漢和平統一四百年所積累的超強信用,而是普通百姓對和平安定、幸福生活最本能的追求。

    在那一刻,阿備終于明白為什么聰明如諸葛亮,會毅然決然地選擇跟隨三國中實力最弱的劉先主,為什么會在劉先主死后依然數次北伐、鞠躬盡瘁,為什么會將希望渺茫的“興復漢室,還于舊都”作為終身追求。因為對于生在漢代的諸葛亮而言,漢室就象征著理所當然的和平與希望。

    所以,阿備明白了,自己曾經那個“躲在諸侯雄主背后,偷偷改變歷史走向,避免掉五胡亂華慘劇”的簡單般愿望是多么的離譜和難以實現。

    如果他真的想要拯救華夏,那么他身為劉備,身為漢室苗裔,就必須站出來成為亂世諸侯中的一員,以鐵與火的手段一統天下,興復漢室!

    然后,他才可以利用穿越者的身份,將更加先進文明的知識鋪展開來,徹底避免掉五胡亂華的慘劇。

    于是,阿備重新將“興復漢室”作為了自己的奮斗目標。

    只是這個“漢”不再只是一家一姓的漢,不再只是士族高門的漢,而是天下萬民的漢,是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漢,是更接近后世理想社會的漢!

    更改了奮斗目標之后,阿備對太平道和黃巾起義的態度也隨之有了變化。從前,他是聽之任之;現在,他是警戒和提防。

    雖然黃巾起義的正義性在后世是得到肯定的,但它對百姓正常生活的破壞性也是顯而易見的。

    阿備知道黃巾起義是歷史趨勢,不可避免。即使沒有了黃巾起義,還可能有紅巾起義、白巾起義。但阿備既然決定興復漢室、安定天下,那么自然希望能夠以一種代價更小的方式來實現。

    他寫下這封信,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試探。他想看一看,自己這微小的蝴蝶翅膀,到底能引起一場怎樣規模的颶風,到底能不能將結局引導到一個更好的方向。

    阿備將奏報和私信都封好膠泥、蓋好印信后,送到驛站,快馬加鞭地送去雒陽城。

    幾天后,阿備的奏報和私信便送到了雒陽宮中。

    漢靈帝劉宏向來不太愛看這些奏章,一般都是由中常侍們先看過后,將簡單的事情直接批復,然后再揀出難辦的事情呈報給他。

    這一天,當值的是中常侍張讓。他按照往常的慣例,行云流水般地處理著各處官員的上奏。翻到玄菟郡太守劉備的奏報時,發現上奏的只是尋常的剿匪事宜,便大筆一揮直接通過了。

    “張常侍,劉府君還一同送來了一封給陛下的私信。”一個侍從將一卷帶著封泥的竹簡呈了上來。

    張讓接過竹簡,直接動手扯開了封泥,一目十行地瀏覽了起來。顯然,這都是慣常的操作了。一旁的侍從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謹慎地低著頭、閉著嘴,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劉備和靈帝劉宏有私信往來,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每一封私信,張讓都看過。這一次,他原本也只是隨意地看上一眼,結果越看越心驚、越看越膽顫。看到最后,他直接擰起了眉頭,面色黑沉如同墨汁一般。

    私信里,句句都在警示太平道的不臣之心,還暗示雒陽城中有他們的內應。作為剛剛和太平道大賢良師張角深入接觸過的人,張讓怎么能不多想,怎么能不膽戰心驚?

    張讓的第一反應就是燒了這封私信。但這樣做很容易留下把柄,日后被靈帝劉宏追問起來,也容易被責罰。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將私信丟進了一個箱子底部,又將一大堆已經處理好的奏表堆了上去。

    張讓隨意地點了兩個侍從,指著裝滿了奏表的箱子道:“你們抬著這個箱子,跟著我去見陛下。”

    兩個侍從應諾,一路抬著沉重的木箱跟在張讓身后,來到了正在花園里游玩的靈帝劉宏。

    “陛下,”張讓瞬間換上了花兒怒放般的笑臉,指著堆得滿滿當當的木箱道,“這都是近日百官遞上來的奏報,老奴已經酌情批了一遍。陛下,您要不要再看看。”

    靈帝劉宏看著那一大堆的奏表就感到腦袋疼,但作為皇帝的使命感還是督促他拿起幾卷奏報看了看。結果看了沒幾行,不僅腦袋疼了,就連胃袋都開始疼起來了。

    “下了兩場雨……韭菜漲價了……就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拿來煩朕?!這些士族官吏們,一天到晚都沒有正事要干嗎?”劉宏越看越煩躁,直接將奏報一扔,擺手道,“都拿下去,朕不看了。”

    張讓故意裝作無措的樣子,問道:“那這些奏報的批復?”

    劉宏道:“張父批得不錯,就這么辦吧。”

    “諾。”張讓低頭應諾,沖著抬箱子的侍從招了招手,那藏著劉備私信的木箱便被迅速地抬走了。

    “等一下!”

    劉宏的聲音仿佛是一把鐵錘,猛地將張讓的心肝脾肺都砸得顫動了起來。兩個抬箱子的侍從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張讓也瞬間繃緊了身軀。

    到底是多年服侍帝王的老人,張讓很快放松了身體,整理好了情緒,滿臉帶笑地問道:“陛下,還有什么吩咐嗎?”

    劉宏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漆盤中的鮮果,問道:“玄德好久沒給朕來信了。最近宮里沒收到玄德寄來的信嗎?”

    張讓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會兒,答道:“確實沒聽說呢。老奴之后再去問一問?”

    劉宏道:“嗯。玄德的信寄來后,第一時間拿來給朕看。”

    張讓低眉斂目:“諾。”

    幾天后,劉宏的確又看到了劉備寄來的信件。但那封信件,卻是劉備達到玄菟郡后寄來的了。

    而張讓,在利落地處理了劉備警示信的事情后,立刻回家寫了一封密信,交給了一位身份神秘的人送出了雒陽城。

    在大漢的土地上,就在劉備和張讓在各自忙活的時候,秦孝也帶著馮樹的頭顱回到了冀州鉅鹿郡太平道的總部里,見到了大賢良師張角。

    “大賢良師!”秦孝滿臉塵土,狼狽地撲倒在地上,哀嚎不已,“弟子有罪,沒能護住道兄!我們一隊兩百人,幾乎全部覆沒。弟子拼死,只帶回了道兄的頭顱!”

    對于馮樹這個親傳弟子,張角并沒有多么的偏愛。

    但驟然之間見到他的頭顱,見到那被貫穿了臉頰后留下的猙獰傷口,見到那充滿腥臭味的滿臉血污,見到那直到死亡依然不甘依然憤怒的表情,張角的心還是被重重地撞擊了、被鋪天蓋地的悲傷給淹沒了。

    他張角的弟子,就算是要死,也不該死得如此狼狽、如此凄慘呀!

    張角抱著馮樹的頭顱,不由地痛哭起來。其他弟子見狀,紛紛上來勸慰。過了一會兒,張角收住眼淚,吩咐將馮樹的頭顱厚葬。

    秦孝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哭喊道:“道兄帶弟子入道,對弟子而言就如同再生的父母。請求大賢良師準許弟子為道兄守孝三年,以全情誼!”

    張角看著痛哭流涕的秦孝,心中十分感動。這分明是個和馮樹沒有血緣關系的普通弟子,卻不但冒死搶回了馮樹的頭顱,還主動提出給馮樹守孝。這樣有情有義的人,實在是難得。

    張角不由地放柔了聲音,問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周。”秦孝答道。

    為了保護還在淳于縣城的秦父,也為了秦孝能夠更加方便地進行間諜活動,這個唐周的身份,是劉德然為秦孝專門準備的。

    “好好好!”張角連聲贊道,滿臉欣慰,“待你守孝期滿后,我便收你為親傳弟子。你就繼續跟在我身邊吧。”

    “謝大賢良師!”秦孝裝作滿臉激動,跪地叩首。

    幾天后,張角突然收到了來自雒陽城的密信,信中詳細地闡述了劉備警示靈帝劉宏的事情。隨著竹簡密信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副劉備的畫像。

    張角一見那副從雒陽城里寄來的畫像,便不由地心中一顫。他趕緊又找來馮樹張貼出去的劉備畫像,放在一起比較,果然兩幅畫像一模一樣。

    而在張角的記憶中,一個曾用天邊龍掛戲耍自己的少年的臉龐也逐漸浮現。

    記憶中的臉龐和兩幅畫像上的臉龐在張角的腦海中逐漸重合,最終合為了一個面孔,一個將會令張角記憶一輩子的面孔。

    剎那之間,張角想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張角捧著畫像,喃喃地念叨著。念著念著,張角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張角又忍不住默然了起來。

    他長久地望著蒼茫的天空,心中浮現出萬千感慨——原來這個劉備劉玄德,他早就見過。原來現在的結果,早就有跡可循。那么在不久的未來,當他要做那顛覆天地的大事之時,他還會再見到這位劉備劉玄德嗎?

    命運的齒輪一刻不停地向前轉動。

    就在同一片天空之下,阿備騎著黃沙馬首次踏上了玄菟郡的土地。

    雖然亂世三國還未開始,但對于阿備來說,這里就是他成為諸侯的第一步。

    新的征程,即將開始。

    【作者有話說】

    注1:此處參考清朝皇帝的情況。皇帝每天看到的奏折里真的有很多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哪天下雨了、哪個百姓拾金不昧了、哪里有個和尚死了……有些時候甚至把皇帝煩得直接批復“不要再上本了”。

    作者的存稿用盡,今后將努力隔日更新,偶爾掉落日更。

    第56章 他們不想善了,就幫他們善了

    就在阿備一行人險象環生地向著幽州前行的時候, 玄菟郡的世家大族們早早地就收到了新任太守的消息。

    玄菟郡最頂級的士族有兩家,一家姓張、一家姓王。兩家相互聯姻,同氣連枝, 在玄菟郡內經營多年。郡里的官吏,除了郡太守、郡丞、都尉等這些被嚴格限定只能用外地人的官職,其他的基本上都被這兩家壟斷了。

    因此, 張、王兩家一旦聚會起來, 那真是滿屋都飄著各種顏色的綬帶,華貴的官氣氤氳盤旋令人不敢直視。

    飲罷一輪酒后,張家族長這才慢悠悠地說起這位新上任的玄菟郡太守,看似慈祥的蒼老臉龐上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說起這位劉備劉玄德, 那可是與眾不同、獨樹一幟。他乃是涿郡涿縣的漢室宗親, 身份尊貴, 可實際上卻是個織席販履之輩、屠豬賣酒之流;他從一介白身躥升為朝廷近臣,風光無限,可實際上卻是個靠著宦官舉薦才能出頭的無恥之徒;他未及弱冠便被封為一郡太守, 年少有為, 可實際上卻是個……”

    張家族長的點評可謂是精彩絕倫、入木三分。他每點評一句, 宴席上的各族族員便大笑一場。到了最后,張家族長雖然沒有將話全部說出來, 但在場的眾人早已心領神會, 笑得東倒西歪了。

    那是非常簡單純粹的笑意, 全是挖苦嘲諷, 完全沒有半分善意。

    “不過是一個被朝廷百官扔出來的替死鬼罷了!”一個滿臉通紅、端著酒杯的族員大叫著補充全了張家族長那沒有說完的半句話。

    在場的眾人頓時笑得更加歡樂了!

    王家族長假意咳嗽了幾聲,佯裝出一副生氣的表情制止道:“胡說什么呢?這位劉府君乃是朝廷親封的郡太守, 深受陛下重視, 哪里是什么替死鬼?以后把嘴巴管牢一點, 不許再說出如此失禮的話。”

    王家族長這番話說得挺重的,實際上卻沒有任何處罰的措施。四舍五入一下,那就是在明目張膽地鼓勵這種行為。在場的眾人都是心思靈活的人精,哪里聽不出這其中的關竅?

    于是,眾人一邊說著“一定一定”、“保證保證”,一邊卻相互交換著不言自明的眼神。就連那個被責罵了的族員,也是張著滿是酒氣的嘴巴,嘿嘿一笑了之。

    張家族長倨傲地坐在上首,又慢悠悠地喝了一盞酒后,才淡淡地道:“算起來,劉府君再過兩日也該到了。咱們玄菟郡雖然身處邊地,卻也是禮樂之鄉。咱們還是得想個法子表現一番,好好地展現一下精英風采,讓這位雒陽城來的劉府君不要小看了咱們。”

    原本被美酒熏得半醉的眾位族員頓時眼睛一亮,明白張家族長這是要給這位新任太守一個下馬威。想到幾天后可能出現的熱鬧場景,眾位族員心里就先樂了三分。

    一個機靈的族員上前道:“兩位族長,不如咱們為新任府君舉辦一個盛大的入城儀式如何?”緊接著,他又如此這般這般地詳細地說明了一番。

    眾位族員聽著聽著,眼睛越來越亮,心里越來越喜歡。等到那位機靈的族員說完了,其他人便全都眼巴巴地望向了兩位族長,等著他們發話。

    兩位族長對視了一眼,同樣蒼老的面龐上不約而同地掛上了一抹微笑,點頭道:“可。”

    于是,這件事便這么定了下來。張、王兩族齊動員,開始為新上任的玄菟郡太守劉備準備盛大的入城儀式,務必使這位太守一見心驚、永生難忘!

    ……

    玄菟郡下轄六個縣,治所在高句驪縣,大概位置就在現代沈陽市的東側。

    這一天,阿備一行人正走在路上。按照出發前的推算,最多半日就能到達高句驪。想到連日來的辛苦奔波終于要結束了,眾人的臉色都不由地帶上了喜氣。如此一來,眉頭緊皺的簡雍便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阿備詫異地打量著簡雍。

    這個劉先主的發小在央視版《三國演義》里存在感極其微弱,但憑借著放蕩不羈的性格和講黃段子入正史的驚人操作在歷史科普區博得了一席之地。因此,阿備對他的印象就是一直樂呵呵的歡樂喜劇人。

    如今,猛然見到簡雍愁眉苦臉的模樣,阿備不由地好奇起來:“憲和為何如此皺眉不展?”

    “府君,我恐怕這次玄菟郡之行不能平靜啊!”簡雍嘆了口氣,將他這幾日的所思所想一一道來,“我有位遠房族叔,名叫耿臨,曾在建寧年間擔任過玄菟郡太守。后來聽族里人傳說,族叔在玄菟郡過得并不算太好,時常有性命之憂。”

    簡雍原本姓耿,只是因為“耿”和“簡”在幽州的叫法一樣,所以簡雍干脆自己改姓作了“簡”。

    簡雍這話說得比較委婉,但阿備還是立刻從字里行間聽出了濃濃的殺意。恐怕這個“性命之憂”并不僅僅是指外賊叩邊的危險,更多的還有內賊縱橫的隱患。

    阿備原本為了和簡雍說話,刻意放慢了馬速與他并轡而行。如今聽了簡雍的這番言語,立刻下了馬,拉著簡雍的手走到一旁,大眼睛里滿是喜悅之情:“我正發愁對玄菟郡一無所知呢,可巧隊伍里有你這么個明白人。憲和,這次還請你好好地教我,可不能藏私啊!”

    說完,阿備還招呼著大家都下馬來,一起聽一聽。

    簡雍是被史書評價為性格“簡傲跌宕”的人。端莊起來的時候,肅穆守禮得能讓你挑不出半點錯來;放蕩起來的時候,驕縱不羈得能讓你嘆為觀止。而且簡雍發瘋還瘋得特別張弛有度,人越多他越瘋,人越捧他越驕,用現代的話來將就是個妥妥的“人來瘋”。

    簡雍本來只是想淺淺地提醒劉備一句話,讓他稍微提防一點,哪知道劉備這么給他面子,不僅自己聽話請教,還把所有人都叫過來圍著他聽話請教。霎時間,簡雍心里的那股瘋勁兒就被激出來了。

    他站在樹下,像個給童子講課的老師似的,唾沫橫飛之間,搜腸刮肚地將自己知道的那點子事給全部抖露出來了,大到玄菟郡里張王兩族勢力龐大、多任玄菟郡太守在張王兩族手里吃過暗虧等政冶秘聞,小到玄菟郡里各種家族之間偷雞摸狗、情情愛愛的八卦事。

    講到最后,簡雍一甩大袖子做了個結束的動作,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感到自己經脈都暢通了不少,心里美得直冒泡,大呼爽快。

    眾人一邊暗自感慨這小小的玄菟郡里居然還暗藏著這么多玄機,一邊又慶幸自己的隊伍里有簡雍在,能夠提前知道一些玄菟郡的信息,提高警惕,不至于兩眼一抹黑地掉件別人設下的陷阱里。

    阿備心里也是感慨萬千。

    他作為一個從現代穿越過來的人,對東漢各地方的實際情況并不了解。當初選擇外放到玄菟郡,那也只是從大局的方面進行了考慮,對著地圖公文進行了規劃。

    如今真到了玄菟郡,才知道這個地方小是小,卻是個鐵蛋子,標準的“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要啃下它并不容易。

    但轉念一想:鐵蛋子不好啃,難道他就不啃了嗎?

    他內心的志向,是整個大漢、整個華夏!

    要實現他的志向,必然要經歷千難萬險。要是他連一個小小的玄菟郡都搞不定,今后他又如何去改變整個大漢的江山、整個華夏的歷史?

    想到此處,阿備不但沒有因此灰心喪氣,反而更加燃起了熊熊斗志。更有甚者,他還察覺到這具屬于劉先主的軀體也在本能地進入到了昂揚的戰斗狀態。

    聯想到歷史上劉先主那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創業經歷,阿備忍不住勾起了一絲微笑。他就知道,劉先主的心里,也從來沒有“放棄”二字!

    打定主意后,阿備領著眾人再次啟程。不過這一次,他事先派出了一批斥候在前方探路,讓他們一旦發現高句驪城有什么異常立刻回報。

    很快,就有斥候回報:“玄菟郡功曹率玄菟郡郡府及高句驪縣縣府各級官吏在城外十里迎接府君。”

    東漢末年的地方官員任命嚴格按照“三互法”,本地人不能做當地的行正長官。而“功曹”一職則是本地人在郡府里能擔任的最高官職。

    功曹雖然名義上排在郡太守、郡丞以及都尉之后,只能算是四把手,但其實參與人事、軍事、理政……等多個領域,幾乎無所不管,其真實職權遠遠大于郡丞。可以說,功曹才是一個郡里的真正二把手。

    玄菟郡功曹帶著各級官吏出城十里迎接,給足了劉備面子,可以看作是一個善意的信號。

    因此,聽到這個消息后,孫乾、劉德然等人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氣,笑道:“如此看來,張王二族如今并沒有憲和所說的那樣跋扈。他們還是很愿意和府君合作的。”

    簡雍從鼻子里噴出一聲不屑的哼哼,翻了個白眼,對斥候的話無動于衷。

    阿備沒有立刻接話。他微微低下頭,右手的手指輕輕地敲打著鴛鴦雙股劍的劍柄。數息之后,他召來斥候,再次仔細盤問:“除了各級官吏,功曹還有沒有帶其他人?有兵馬儀仗跟著嗎,規模如何?還有沒有其他不同尋常的地方?”

    斥候一一仔細地回答了,都沒有什么問題。只是說到最后的時候,斥候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有一處不太尋常的地方——功曹雖然領著各級官吏,但并沒有站在隊伍的最前面。

    站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兩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他們一個站在左側,腰上束著黑帶,一個站在右側,腰上束著紅帶。而站在兩位老人后方的官吏們,也同樣分站兩側,各束黑色或者紅色的腰帶。”

    剛剛才松了一口氣的眾人,頓時臉色一僵,心情低沉下來。自古以來,整齊劃一的著裝,是一種強大力量的表現,更是一種隱形威脅的表達。而玄菟郡官吏們的這種舉動,想要向誰展現他們的強大的力量,又是想要向誰表達他們隱形的威脅,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簡雍拍手笑道:“多年不見,這張王二族還是一如既往地囂張跋扈啊!面還沒見上呢,就這么迫不及待地給咱們下馬威來了!”

    孫乾鐵青著臉,眼中不由露出點點擔憂:“此事,恐怕難以善了了。”

    阿備沉吟片刻,笑道:“圣人言: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備雖行仁德之事,但既然有人都將拳頭打到我的鼻子前了,我斷沒有繼續忍讓的道理。張王兩族不想善了,那么我就幫他們善了。”

    說罷,阿備將簡雍、孫乾、關羽、張飛、牽招等人召到身前,細細地吩咐了一番。

    隨后,阿備翻身上馬,大笑道:“班定遠曾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玄菟郡到底是什么樣的龍潭虎穴、藏著什么樣的龍郎虎子,今日就讓咱們去好好地瞧一瞧吧!”

    【作者有話說】

    第57章 誰給誰的下馬威

    為表謹慎, 阿備一邊帶著一行人繼續向著高句驪城進發,一邊不斷地派出斥候探查。

    可是一波又一波的斥候派出去,送回來的情報都是一樣的, 沒有絲毫改變。看得出來,玄菟郡里的張王二族是鐵了心要給劉備等人一個下馬威了。

    等到了高句驪城外十里處,阿備等人終于見到了這支別開生面的歡迎隊伍, 果然和斥候們描述的一模一樣——兩位花甲老人站在隊伍的最前列, 一人站在左側,腰上束紅帶;一人站在右側,腰上束黑帶。其他掛著綬帶穿著官府的各級官吏們則分為兩列,分別站在兩位花甲老人的身后, 腰上束著和老人同色的腰帶。

    遠遠地看過去, 那歡迎的隊伍如同排列布陣的軍隊一般, 整齊劃一之中透著一股隱隱的殺氣。

    還沒等阿備的馬完全停下來,站在最前面的兩位花甲老人便高聲喊道:“玄菟郡張氏、王氏族長攜玄菟郡郡府、高句驪縣縣府各級官吏供應劉府君!”

    兩位族長一邊喊著,一邊彎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隨著兩位族長的動作, 站在后面的各級官吏們也跟著彎下了腰、行起了禮。他們的動作是那樣地齊整, 仿佛是被鐮刀割過后次第倒下的麥稈。

    阿備心中冷笑:張王兩位族長的這一通操作, 看似是對他恭敬非常,實際上則是在耀武揚威。

    他們就是在用行動表明:看呀, 這玄菟郡上上下下都是我張王兩族的人。所有人都只聽我兩族族長的號令。你劉備雖然名義上是這玄菟郡的太守, 可如果不愿意和我們好好合作, 那你的命令就不會有人遵守, 你也就什么也不是!

    阿備借著下馬的動作,迅速收好眼中的寒意, 隨后揚起一張充滿親和力的笑臉, 快步上前, 將兩位族長穩穩地扶起:“兩位族長年事已高,怎么好勞煩你們親自來迎接備?如此辛苦,這期間萬一有個什么閃失,豈不是備的過錯?還請兩位族長在一旁歇息吧。”

    張王兩位族長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隱隱的得意。在他們看來,劉備的這番舉動話語那就是妥協的標志,是他們成功凱歌的前奏。

    當然,這種隱晦的勝利是不能拿到臺面上來隆重慶祝的,于是紛紛掛著虛偽的笑容客套道:“為府君效力,談不上辛苦。”

    阿備將兩位族長的神情盡收眼底,也將兩位族長的心理摸得透徹清晰。他佯裝不知,轉過頭來,突然問道:“功曹何在?”

    一位中年人快步走出隊列,向著劉備作揖。從那功曹移動的方位來看,他在隊列中的位置不僅不算靠前,甚至還算比較靠后,和他這個郡府實權二把手的“功曹”十分不匹配。

    阿備笑著招手道:“你身為本郡功曹,統率郡中各級官吏,站在最前面來吧。”

    功曹答道:“某雖然身為功曹,卻更是族中一員,不敢越過族長站在最前面。”

    阿備又繼續耐著性子招呼著:“既然如此,那你就站在兩位族長后面,其他官吏前面吧。”

    功曹答道:“按照禮法:長幼有序。某在族中輩分、年紀均不居長,不敢站在各位族中長輩前面。”

    霎時間,孫乾、簡雍、劉德然等人都變了臉色,黑沉沉的,仿佛臉皮上掛了兩團烏云似的。而另一邊,張王兩位族長則眼帶喜色,面生紅云。要不是為了維持“看破不說破”的官場潛規則,為了不當眾和新任太守劉備撕破臉皮,恐怕兩人就要當場大笑起來了。

    顯然,這又是張王兩位族長故意安排的,為的就是要把劉備所代表的官府權威狠狠地踩在張王二族所代表的士族權威之下。

    阿備將臉上的笑容猛地一收,眼神晦暗地盯著幾步外的功曹。

    之前,阿備的眼神雖然也極有氣勢,但到底只是在演武場上練功練出來的,有點外厲內荏的味道。但經過冀州追逃之后,阿備真真正正地見了過血、奪過了命,整個人從軀體到精神都有了一次質的提升,他的眼神也由此帶上了嗜血的氣息。

    像是一頭從林中漫步而出的猛虎。

    功曹雖然出生邊疆混亂之地,但長年累月的優渥生活早就消磨了他身上的強悍之氣,將他養成了一頭披著狼皮的羔羊。如今被阿備不豫的眼神這么一瞧,他頓時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被餓狼盯上的兔子,忍不住別開了目光、低下了頭。

    由此,原本被衣領掩蓋著的后脖頸就暴露在了玄菟郡的空氣中、暴露在了劉備的目光之下。在那一瞬間,功曹明顯感覺到那塊曾經再普通不過的皮膚似乎長出了數百條胳膊,掙扎著想要逃離,又似乎長出了千萬張嘴巴,尖叫著大喊逃命!

    功曹的額頭上不由地浸出了一絲冷汗,腿腳也有些發軟。但為了張王兩族的未來,他依舊艱難地站在原地。

    就在功曹感覺已經過去一萬年那么久之后,突然聽到頭頂上傳來寶劍出鞘的聲音,還有一股帶著腥氣的冷風朝著自己的后脖頸直撲而來。霎時間,什么家族榮譽、未來利益……功曹統統顧不得了!他兩腿一軟,跌倒在地,抱著腦袋狼狽地大喊道:“饒命啊!”

    張王兩位族長也慘白著臉連聲喊道:“功曹并未犯法,府君怎能妄動私刑?”

    直到劍鋒距離功曹脖頸不足一寸的時候,阿備才堪堪停下手,然后故作無辜地看向張王兩位族長,大笑道:“諸君誤會備了!”

    阿備一邊將功曹扶起,一邊笑道:“備見功曹嚴守家族之禮,心中十分佩服,便想要向功曹展現一下我方的禮儀。”

    張家族長看了功曹一眼,意思是要他繼續接話。可此時的功曹早已被嚇破了膽,又被劉備一只手像老鷹擒小雞那樣擒著,因此一心只想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哪里還敢接話?

    張家族長不由地剜了功曹一眼,暗罵了一聲:沒用的東西!

    沒辦法,張家族長只好自己親自上場,接過話來,責問道:“府君既然是要展現禮儀,又為何要動兵刃?”

    阿備笑道:“功曹守的家族之禮,乃是文之禮。他有文之禮,備自然要用武之禮來配——方才相得益彰。既然是武之禮,自然少不了兵刃相助。”

    言罷,阿備親切地拍了拍功曹的肩膀,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張王兩位族長一樣,大笑著轉身離去。

    阿備翻身上馬,舉劍為號,高聲施令道:“列隊!”

    踏踏踏!原本還有些松散的隊伍在數息之間排好了方陣,橫平豎直,整齊劃一。

    見此情景,張王兩位族長不由地有些驚訝。跟著劉備的這兩百部曲,不過是臨時召集到的鄉勇。按照時間推算,能夠受到的訓練也十分有限。但就是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劉備居然能讓這群人練出如此整齊的方陣,實在是有幾分本事。

    阿備又道:“執兵!”

    唰唰唰!步兵們將原本豎立的長矛向前傾斜四十五度角,調整好位置后,又重新將長矛豎直地靠回到手邊;騎兵們則抽出腰上的寶劍,劍尖超上,手臂平行于地面,端平在身前。

    伴隨著步兵和騎兵們的動作,充滿力量感的口號被整齊地喊出。一時之間,大地為框架、天空為鼓面,整個天地之間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吼聲:“喝!喝!喝!”

    幾位掌控著玄菟郡郡兵的部司馬不由地眼睛一亮。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他們幾位都是老練宿將,自然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連串動作的難度,以及練出這等動作的將領的水平。

    之前,他們聽說這位新任的太守劉玄德是個靠著奉承宦官才飛黃騰達的草包,心里便很是不屑。今日一見,他們立刻明白那些話不過是毫無根據的流言!這位新任太守劉玄德,是個有真本事的知兵之人!

    阿備又道:“備甲!”

    嘩嘩嘩!二十員騎兵原本罩在身上的披風被盡數扯下,露出底下樣式齊全、光輝閃亮的玄鐵鎧甲來!

    這下子,哪怕是最無知的平民農夫也明白了劉備的強大了!

    刀劍交戰,穿著了鎧甲的一方必然比沒有穿著鎧甲的一方擁有更強大的防御力。這不僅是一種物理上的領先,更是一種心理上的優勢,因為巨大的安全感能人更加肆無忌憚地進攻敵人,從而激發出人更強的戰斗力。

    因此,穿著鎧甲幾乎就等同于戰力強大。著甲率越高,整支軍隊的戰斗力也就越強。

    比如初唐時威震天下的唐軍,著甲率就可以高達六成。

    如此厲害的鎧甲,其價格必然是昂貴的。哪怕是最普通的鐵甲,也要賣到五六千錢,制作更加精良的鎧甲更是能輕松地賣到上萬錢、數萬錢乃至數十萬錢!

    因此,哪怕人人都知道鎧甲是個好東西,穿鎧甲是件好事,但卻不是人人都能穿得上鎧甲的。普通的軍隊里面,一百個人中一般只有兩三個人能穿得上鎧甲。

    比如歷史上官渡之戰時,曹操擁兵兩萬,能穿的大鎧卻只有二十領,馬鎧更是不足十具。

    比如又窮又小的玄菟郡,三千郡兵也不過只有六領鎧甲。

    而現在,劉備帶來的區區兩百人的部曲隊伍,居然就能有二十領鎧甲,還是質量上乘的玄鐵鎧,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劉備哪怕武力不足,財力也是足足的。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劉備既有充足的武力,又有充足的財力。

    面對這樣的劉備,誰要是再向之前一樣明著作對,那絕對是在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空曠的野地里,由上百個張王兩族族員組成的歡迎隊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交談的聲音。但在那一瞬間,所有人都默契地達成了統一的共識。

    于是,在接下來劉備帶領著這樣一支隊伍一步一步向著高句驪城走去的時候,整個歡迎隊伍就像是被切開的面團,軟乎乎地退向了兩側,毫無阻攔地讓出了道路。

    而高句驪城的百姓們見此情景,仿佛看到那些長矛、刀劍砍翻了那些年年侵擾城池、奪走他們無數親人財富的賊寇,帶給了他們久違的幸福安寧,于是高聲歡呼道:“劉府君來了!劉府君來了!”

    一時之間,百姓們夾道相迎,歡騰如潮。

    阿備不由地溫柔了眉眼,嘴角擒笑——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歡迎儀式啊。

    第58章 東漢酒桌文化

    歡迎儀式之后, 自然少不了接風宴。

    而且經過城門外的那常別開生面的歡迎儀式后,雙方都明白了對方并不是好拿捏的軟柿子。那么如何在雙方都可以接受的范圍內進行合作,就變成了一件需要積極商討的事情了。

    如此, 接下來的這場接風宴就變成了雙方洽談合作的重要第一步。

    阿備吩咐了一番后,帶著孫乾、劉德然赴約了。

    張王兩位族長一邊將劉備迎到宴席上,一邊熱情地問道:“府君帶來的幾位軍士威風凜凜、相貌威嚴, 讓人一見便起了結交的心思。如今怎么不見他們呀?”

    阿備道:“他們都是武人, 不慣禮節應酬,恐怕驚擾了各位。我便讓他們帶著部曲先去駐扎安置了。”

    張王兩位族長又問道:“剛才見府君身邊有一位文士,年輕俊朗、雅正端方,令人見之忘俗。不知為何也不見身影啊?”

    阿備嘆了口氣, 故意露出一絲愁緒, 道:“他的一位族叔曾在玄菟郡遭遇不測, 因此睹物傷情。他不愿意攪擾了我們酒宴歡飲的興致,所以主動留在了衙署。”

    果然,經阿備這么一說, 張王兩位族長不再刨根問底, 只一邊贊著“孝心可嘉”, 一邊將劉備等人引入席中。

    宴席開始,絲竹飄飄、舞衣翩翩, 一片熱鬧歡笑聲中張家族長端起酒杯道:“玄菟郡地處偏遠窮困之地, 對內沒有肥沃的土地和豐饒的物產, 對外又常年被鮮卑、高句麗侵擾。玄菟郡的一切, 都要仰賴于朝廷的支持。

    劉府君被朝廷所看中,被任命為兩千石的太守高位, 必定是位仁德又有才能的高士。在今后的日子里, 還望府君能廣施仁政, 帶著我們這些小民過上富庶安定的好日子啊!”

    阿備端著酒盞,瞥了一眼屋子里放置的更漏,心中冷笑:這些老狐貍,終于按捺不住了!

    張家族長的這番話乍一聽沒什么問題,其實有著很深的玄機。

    張王兩族明明是玄菟郡最頂級的大族,卻偏偏稱自己為“小民”。再結合前面他特意提到的“仁政”,這分明就是在暗示劉備:你要是想當穩這個太守,你就得給我們張王兩族優惠正策,讓我們的家族比之前更加興盛、財富更加豐厚。只有這樣,你才是一位有仁德的好太守;否則,你就是個殘暴的壞太守!我們就要高舉“仁德”的旗幟打倒你!

    如果是一位東漢時期的普通太守,或許就順水推舟喝下張家族長敬過來的酒,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可惜啊可惜,阿備是一位穿越人士,而且還是一名立志興復漢室,改變華夏三百年大亂世的穿越人士。對于他來說,放任士族坐大是絕對不可能的!

    于是,阿備臉上露著最親切的笑容,嘴里卻說著最狠絕的話:“讓治下的百姓富庶安寧,乃是一郡太守的本分,根本就談不上什么是什么‘仁政’。這盞酒,在下不敢喝。”

    說著,阿備放下了酒杯,用行為明晃晃地表示了拒絕。

    張王兩位族長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底看到了幾分氣憤。在他們看來,他們如此客氣地對這位根基淺薄的劉備說話,已經是很給對方面子了。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敢拒絕!

    如此一來,合作的事情暫且先放在一邊。這杯酒,今天無論如何是要讓劉備喝下去才行!

    否則,他們張王兩族的面子往哪里放?他們還要不要繼續統領玄菟郡其他家族了?

    王家族長舉起酒盞,笑著道:“府君如此高義,真是我們玄菟郡百姓的福分啊!在下敬府君一盞酒,祝賀府君上任太守之職!”

    王家族長的算籌晃得嘩嘩響:施行仁政你說太大了,不敢當;做這個太守總是一件已經確定的事了吧?你總沒有理由再拒絕了吧?

    阿備微微一笑,道:“備今日來到玄菟郡,還未踏入過衙署一步,還算不上正式上任太守。這盞酒,還是等幾天再喝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這杯酒給擋了回去。一時間,張王兩位族長接連受挫,臉上的笑容便有些繃不住了。

    孫乾、劉德然等人雖然不知道阿備心中的大志,但先是簡雍的話讓他們本能地對張王二族升起了戒心,再有看似是歡迎實則是下馬威的入城儀式讓他們將張王二族徹底看作了不懷好意的敵人。因此,如今看到張王兩位族長吃癟,他們心里還是很高興的。

    郡功曹之前表現不佳,心里就一直憋著一股勁想要挽回一下自己在張王兩位族長心里的形象。如今見張王兩位族長行事不順,郡功曹便敏銳地察覺到機會來了。

    他端著酒走上前來,笑嘻嘻地道:“聽聞府君是涿郡涿縣人?實不相瞞,在下的妻子也是涿郡涿縣人。細算起來,在下和府君還是半個同鄉。今日,就請府君為著同鄉之誼共飲一盞吧!”

    在古代,“他鄉遇故知”被譽為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而同鄉關系,也是在“門生故吏”之外,最為重要的政冶關系。出仕為官,同鄉都是要抱團發展的,比如后世大名鼎鼎的潁川集團、汝南集團、荊州派、淮泗派等等。

    郡功曹拐彎抹角地和劉備攀上同鄉,就是為了借著這層關系向對方施壓。如果劉備拒絕,那就是在明目張膽地破壞東漢官場的潛規則。這件事如果被宣揚出去,那他以后就別想繼續在東漢朝廷里混了。

    劉德然立刻站起來,端著酒盞道:“在下也是涿郡涿縣人士。能在此地見到同鄉,實在是喜不自勝。這盞酒,就由在下來代勞吧!”

    說完,不等郡功曹再說話,劉德然一仰脖子將酒一飲而盡。

    郡功曹進攻失敗,只能無奈地飲了酒,訕訕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這時,一位年過花甲的王家族員站了起來,顫巍巍地道:“聽聞府君師從盧子干,是馬季長的徒孫?三十年前,老朽有幸跟隨馬公學過幾堂課。老朽不才,不敢妄稱自己是馬公的學生,但卻也不敢不以師長的禮儀尊敬馬公。今日,不如我們共飲一盞,遙敬馬公泉下安寧!”

    在東漢時期,說到最過硬的政冶關系,那絕對是“門生故吏”。其中“門生”,指的就是師徒關系。

    荀子曾排過序:天地君親師。但實操起來,師徒關系常常能和君臣關系打成平手,甚至壓過一頭!

    比如戰國時,衛國的庾公之斯率軍和鄭國交戰。庾公之斯眼看著就要贏了,卻突然發現衛國的將軍是自己的老師子濯孺子,于是用沒有箭頭的箭射向子濯孺子,故意放走了對方,然后回國向自己的君王交差了。

    到了東漢時期,老師的地位雖然略有下降,但依舊超然。如今王家族員故意提起馬融,就是想要用師徒關系逼著劉備喝下酒。

    而劉備,于情于理不能拒絕。

    這是,孫乾站了出來,端著酒盞笑道:“乾師從北海鄭康成,也是馬公的徒孫。不僅如此,乾還是我們這群同門中最年長的。長幼有序,這盞酒就由乾來喝吧!”

    說罷,孫乾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一邊高聲道:“遙祝馬公泉下安寧!”一邊對王家族元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家族員鐵清著臉也將酒飲下,結果因為年紀太大而飲得又太急,直接被嗆了一下。這下子,張王兩位族長的臉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府君!”一個年輕的張家族員大踏步地沖到了前面,嚷嚷道,“在下敬重府君為人,這盞酒在下敬你!你要是不喝,就是不給在下這個面子,不給我張王兩族面子!”

    言罷,年輕族員大咧咧地將酒飲盡,然后提著空空的酒盞擺出一副“看你當如何”的無賴模樣。

    阿備眉毛一挑,心里有些好笑。如果說之前的你來我往還是保持禮貌下的試探的話,那么年輕族員的這一遭就是拋去矜持的撕破臉皮了。而張王兩族之所以會有這么一遭,恰恰說明他們已經無計可施了。

    如此一來,便對阿備最有利。

    因為先動手的是對方,所以阿備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將難聽的話統統說出來,逼迫對方給出一個表態。

    “府君……”張王兩位族長端起酒盞,似乎想要再說些什么。阿備又瞥了一眼更漏,直接打斷道:“兩位族長,不必再繞圈子了,我知道你們想要說什么。”

    阿備端起酒盞,神色肅穆地道:“今天這席酒宴,無非是張王兩族想要我的一句話,要我保證不僅不損害你們在玄菟郡里已有的利益,而且今后還要再多多地分給你們其他利益。

    圣人曾言: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今天我就把話說明白了,只要是你們兩族以道取之的富貴,金山銀山我也會保下來;可要是你們兩族無道取之的富貴,一針一線我也會奪回去。

    同意我這番話的人,就請飲下此盞酒吧!”

    阿備環視四周,毫不意外地發現剛剛還在歡飲起哄的人群全都安靜了下來,如一只只小鵪鶉般低調地蜷縮在座位上。

    阿備的目光從兩族族員的臉上一一逡巡過去,沒有一個人敢于和他對視,全都在目光相接的一息之后迅速地轉向了地面。

    于是,在阿備的目光看過來之前,他的視野里是一張張或驚訝或惱怒的臉;在阿備的目光,他的視野里就只剩下一個個相似的后腦勺了。

    阿備的目光似乎在那一瞬間帶上了魔力,憑空讓所有人的身高都矮了一截。而宴席上的張王兩族族員們,則像是被摘去花朵的菊花苗,又像是被拍進了洞里的碩鼠。

    雖然早就知道了結果,但阿備心中還是忍不住有些悲涼。果然只有背叛階及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階及。觸動利益,永遠要比觸動靈魂難得多!

    而在之后的華夏沉淪三百年里,這樣的場景一次又一次地不斷重現——哪怕國家淪喪、哪怕山河破碎、哪怕百姓的血肉都成了他人口中的食糧,士族門閥之間依然要內斗、依然要奪權、依然要敲骨吸髓般地榨取民脂民膏!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一個不停旋轉卻越陷越深的車輪。

    這一刻,阿備心中的志向更加堅定了。他不斷地在心中默念:自己來到這里,不是來拯救那個車輪的,而是來打碎那個車輪的。

    “看來,哪怕是備肯飲這盞酒,現在也沒有人敢陪著備飲下這盞酒了啊。”阿備冷笑一聲,放下了酒盞,“既然如此,這酒宴也就不用再繼續了。大家都散了吧。”

    阿備整了整衣冠,正準備離開。張家族長突然抬手攔住了去路,好聲好氣地勸道:“府君且慢。這酒宴原本是為了給府君接風洗塵辦的,如今府君酒未飲、宴未用就離開,豈不是我張王兩族招待不周。還請府君給在下一個薄面,再略坐一坐吧。”

    阿備覺得有些好笑:“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張族長當真還覺得這酒宴還有必要辦下去嗎?”

    張家族長近乎懇求地賠笑道:“讓府君不快,是我們兩族的過錯。這接下來的酒宴,就當是我們向府君賠不是了。”

    張家族長又福至心靈,趕忙道:“若是府君不愿飲酒,那就不飲便是。”

    如此一番話,幾乎可以算是在投降認輸了。

    雖然阿備非常肯定張家族長心里的想法絕對沒有明面上這么簡單,但既然張家族長的姿態已經放得這么低了,又釋放出了繼續合作的可能,那么他也不是不能留下來再繼續觀察一番。

    而且——阿備又瞥了眼更漏,在心里默默地計算了下時間——他的計劃也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實施。再拖一拖時間,對他的計劃也有好處。

    于是,阿備順水推舟地留了下來,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他倒要看看,這場酒宴到底會結局如何?

    【作者有話說】

    注1:沒查到這句話的出處,如果有哪位朋友知道,可以評論區告知我一下。先在這里感謝了!

    第59章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見劉備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張家族長立刻指揮著重開宴席。于是,絲竹再響,歌舞再起。眾人的歡笑聲一開始還有些勉強, 但在張家族長的逼視和美酒的麻醉之下,還是漸漸地完全放開了。

    在場唯一還臭著臉的,就只有王家族長了。

    借著更衣的功夫, 王家族長將張家族長拉到一邊, 不滿地道:“你干嘛給那個劉玄德賠禮道歉,還讓他繼續宴飲?這樣下去,他豈不是更得意,更要蹬鼻子上臉了嗎?”

    “莫急, 莫急……”張家族長拍著王家族長的手臂, 安撫道,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將那劉玄德留在宴席上,就是為了消磨掉他的氣勢。等著時間一長,他必然會露出破綻。如此一來, 咱們才有反攻的機會啊!”

    “可萬一那劉玄德沒有破綻怎么辦?”王家族長皺著眉頭, 不是很贊成, “主動權全在劉玄德手里,我們這邊太被動了, 實在不妥。”

    張家族長胸有成竹地道:“劉玄德就算是再厲害, 那也是人。是人, 就必定會有破綻。咱們用最優美的音樂迷惑他的耳朵, 用最美麗的女子擾亂他的心神,用最美味的食物誘惑他的欲望——還怕他不乖乖就范嗎?”

    王家族長被徹底說服了, 大贊妙計。張家族長得意地捋了捋胡須, 吩咐侍從挑選幾位最美麗的侍女去服侍劉備, 再額外端上幾樣難得的珍饈放在劉備的桌案上。

    阿備原本正聽著音樂養神,突然發現一位相貌清秀的女子坐到了身旁,殷勤地給自己把盞布菜。環視四周,其他人都沒有這個待遇,不由地愣了一下。

    張家族長笑呵呵地道:“這是家在下家中的婢女,特意來召來侍奉府君。還請府君好好享用啊!”末了,張家族長還故意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桌案上拜訪的珍饈是可以被客人享用的菜,這位美麗的侍女也是一道可以被客人享用的菜。

    如果是普通的古人,或許會真的歡喜吧?但對于阿備來說,只覺得悲哀。悲哀于在這個人吃人的社會中,大家明明是平等的同胞,卻偏偏有人將對方異化成了物品,肆意地玩弄欺辱,沒有半分尊重。

    阿備將侍女遞過來的食物放到一旁,狀似無意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侍女低著頭,溫順地答道:“小苗。”

    阿備又問:“今年多大了啊?”

    侍女細聲細氣地答道:“剛滿十四。”

    阿備的心臟突地猛跳了一下,心中更加悲涼。十四歲啊……明明還是個孩子,明明應該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讀書學習,明明應該擁有無盡的美好未來,卻已經被整個社會推到了泥潭中,當做了隨時可以被丟棄的祭品。

    “你家中的父母兄弟還好嗎?”阿備的眉目不由地柔和了下來,語氣溫柔地詢問道,“可有來常常看望你?”

    阿備想起了《紅樓夢》中的襲人、柳五兒等婢女,想著如果小苗有父母兄弟的幫襯,哪怕是做婢女,或許也能過得不算太差。

    誰知,小苗似乎是被觸動了什么傷心事,兩個眼圈霎時間全紅了,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慢慢地盈出淡淡的淚來:“妾的父母兄弟……他們……他們在去年全都被鮮卑人給殺了……妾的全家,如今只剩下妾一個人了……”

    漢武帝驅逐匈奴之后,鮮卑人占據了他們留下來的草原。在經歷百年的動亂之后,東漢末年,一名叫做檀石槐的人統一了鮮卑各部,將鮮卑帶上了頂峰。

    壯大后的鮮卑將目光對準了富饒的大漢帝國。自桓帝永壽二年(156年)起,鮮卑便年年寇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玄菟郡地處邊疆,自然而然地成了那塊被反復蹂躪的砧板上的肉。

    小苗一家人,就是無數家破人亡慘劇中的一個。

    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阿備長嘆一聲,掏出手絹遞給小苗,柔聲安慰道:“莫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實在是一句情真意切的話語,但小苗好像受到了什么驚嚇一般,整個身體狠狠地顫動了一下。原本端在手里的酒盞被她這么一晃,便撒出了不少的酒水來,沾濕了劉備的衣角。

    剎那間,小苗臉上的紅暈整個褪去,變成了慘白慘白的一片。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清理劉備的衣角,一邊慌慌張張地不住道歉。

    阿備見不得小姑娘這樣擔驚受怕的樣子,不住地寬慰道:“無事,我去換件衣服便是了……不必害怕,不必……”

    阿備話音未落,就聽見耳邊傳來一個極其憤怒的聲音:“賤婢,竟然臟污了府君的衣裙!”

    阿備轉過頭,就見張家族長吹著胡子瞪著眼,惡狠狠地盯著小苗。而小苗,在如此的威視之下,自然生不起半分反抗的年頭,立刻以頭叩地跪伏了下來,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只瑟瑟發抖的蝦米。

    張家族長一直在旁邊觀察著劉備的反應。他先見劉備對小苗言語溫和,便心中暗喜,覺得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大半;又見小苗潑灑了酒水,便更是激動,覺得這是老天爺在幫助自己!

    張家族長立刻發作道:“來人呀!將這個賤婢拉下去,杖二十!”

    在雒陽城時,高大健壯的簡圖受了五十杖便丟了性命,小苗這樣柔弱的小姑娘哪怕只受二十杖也可能一命嗚呼!

    阿備不忍心無辜的小姑娘遭此橫禍,連忙勸道:“何必如此嚴厲,只是一件小事罷了,略施懲戒即可。”

    “府君仁德,在下自然從命。”張家族長立刻打蛇上棍,對著小苗呵斥道:“還不快給府君把盞!若是府君喝下了酒,這件事就這么算了。若是府君不喝酒,就兩罪并罰,杖責四十!”

    阿備眉毛一挑,斜斜地瞥了張家族長一眼。這下子,他總算明白了張家族長的計劃:無非就是先用聲色犬馬軟化自己,然后再借用普通人的性命逼迫自己服軟。

    百年之后,西晉的大富豪石崇也玩這一套。他讓婢女給客人勸酒,客人要是不喝,他就直接當場殺死婢女。

    東漢時期,社會的整體道德還沒有晉朝時滑坡得那么快,干不出這種不喝酒就殺人的事情。但杖責二十、四十,也已經是非常嚴厲的處罰了。

    這條計謀,說難破也難破,說好破也好破。只要做客人的硬下心腸,咬死了不喝酒,就可以了。

    比如西晉大將軍王敦就是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石崇一連殺了三位婢女,王敦依舊毫不動搖,到最后也沒有喝下一滴酒。

    所以說,只要阿備不將小苗的死活放在心上,那么他就絕對不會被張家族長所擺布。

    只是……

    要阿備不顧小苗的死活,這是他絕對做不到的。不僅是他這個從穿越而來,從小接受社薈主義教育的現代人做不到;就是這具身體曾經的主人,那個從小生活在東漢時期的古人劉先主也做不到。

    在劉先主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還對后主劉禪殷殷囑托“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他還對自己不斷地責備反思“惟賢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

    在那個動不動就屠城、吃人的年代,劉先主已經是做得最好的那一個了,但他依然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

    救下小苗,這雖然只是一個小善,但劉先主一定會去做;不救小苗,這雖然只是一個小惡,但劉先主一定不會做。

    阿備又瞥了一眼更漏,心里默默地計算了一遍時間。見時候差不多了,他便接過小苗手里的酒盞,嘆道:“酒是好酒,備早就想要嘗上一口了。只可能公務繁忙,備今日恐怕是沒有這個口福了。”

    張家族長心里正得意,笑道:“今日宴飲,太平無事,何來公務繁忙一說?府君莫要再說笑了,還是快快飲下此酒吧!”

    王家族長也在一邊起哄:“府君快飲吧!別讓旁邊的美人提心吊膽得太久了呀!”語氣中,夾雜著幾分不屑和嘲弄。

    阿備笑道:“備并非戲言。各位且稍等片刻,公務即刻就來。”

    說罷,阿備放下了酒盞,整理好衣冠,好整以暇地跽坐在桌案后,一派氣定神閑的模樣。阿備內心中還不住地嘆息,沒有隨身帶著羽毛扇,展示不了運籌帷幄的風流氣概來。

    宴席上的眾人不由地面面相覷,搞不懂劉備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王家族長最沉不住氣,率先開口道:“府君,你莫要再戲弄我們了,還是快快飲……”

    話音未落,一個灰頭土臉、渾身帶上的仆從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大聲哀嚎著道:“族長,求你為小人做主啊!小人本來好好地帶著佃戶們在城外田地里耕種,突然就闖進來幾十個大漢,不但將我們全都驅趕了出來,還將田地全都奪了去!”

    王家族長一口氣哽在喉嚨里,上不去也下不來,尷尬地將整張臉都給憋紅了。宴席上的其他人也都瞪大了眼睛,驚奇非常:這劉玄德莫非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領,竟然真的說準了有公務來!

    另一邊,受傷的仆從還在繼續嚷嚷著:“那些大漢毫不講理,小人跟他們說這些田地是我們族里的,他們理都不理!小人跟他們理論,他們就直接把我們全都痛打了一頓!他們還說,他們是劉玄德劉府君的人……!”

    一聽到“劉府君”三個字,張家族長眼皮子一跳,本能地意識到這其中可能有問題,立刻出聲阻止道:“胡說什么!劉府君仁德,豈會縱容手下做出這等惡事?你必定是受傷暈了頭,還不快快退下!”

    受傷的仆從只是個普通人,情急之下哪里跟得上張家族長的八百個心眼子,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滿腹委屈、嚷嚷得更加大聲了:“小人聽得真真切切!有一個紅臉的壯漢自稱關云長,一個黑臉的壯漢自稱張益德……還有其他人,都是小人在劉府君入城的隊伍里見過的!他們就是被劉府君授意,過來搶奪民田的!”

    見事情越鬧越大難以收拾,張家族長氣得直拍桌案:“來人,讓這個人住嘴,把他拖下去!”

    立刻就有幾個仆從聽令,氣勢洶洶地要過來捉住受傷的仆從。

    “且慢!”

    受傷的仆從正在害怕間,忽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從上首傳來。原本兇惡的仆從們頓時焉了下來,如同喪家之犬般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被遮擋的視線由此開闊,受傷的仆從也終于鼓起勇氣順著聲音的來源看了過去。然后他就看到,那個他口里縱兵奪田的邪惡劉府君,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面前。

    受傷的仆從頓時傻眼了。

    “你且細細說來。”阿備憋著笑,“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作者有話說】

    注1:杜甫,唐,《垂老別》

    第60章 你算計我!

    縱兵奪田的事情鬧到了明面上來, 這宴席自然就開不起來了。在阿備的一再堅持下,受傷的仆從和其他十幾個佃戶被帶到了衙署——郡太守劉玄德正式開始升堂審案!

    被佃戶指認的關羽、張飛也來到了堂下,雙方對峙。

    張王兩位族長一直憋著勁想要找到劉備的破綻, 逼迫劉備繼續維護他們兩族在玄菟郡的利益。如今劉備縱兵奪田的事情,剛好就是一個天賜的把柄。

    唯一的問題是這件事發生的時機太過湊巧,巧得實在是有些蹊蹺。

    對于張王兩位族長來說,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先將這件事情按下來, 等細細盤問了仆從佃戶,將各項證據說辭準備齊全之后再去找劉備對峙。一方面可以避免掉許多不易察覺的暗坑,另一方面還可以將利益最大化。

    但介于這件事情現在已經鬧大,無法按下冷處理。張王兩位族長干脆順水推舟, 將事情鬧得更大一些。快刀斬亂麻, 在一片混亂中搶先把事情定成最有利于自己的結果, 然后再想辦法通過此事一點一點地向劉備索要利益——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于是,在雙方對峙之后,張家族長就搶先道:“府君, 現在事實已經很清楚了。請下令按律懲治關羽、張飛等人, 還小民等人一個公道。”

    雖然受傷的仆從告的是“劉備縱兵奪田”, 但顯然真到了實踐階段不能這么弄。于是,這個罪名就變成了“關羽、張飛等人搶奪民田, 毆打他人”。

    “府君, 那片田地分明是無主之地。某與益德此去乃是按照大漢律令, 將土地收歸官府, 何罪之有?”關羽睨了眼張家族長,冷冷地道, “若真要告, 某便第一個告這張王兩族侵吞官田, 還縱容奴婢襲擊官兵!”

    “府君,小民怎么敢犯下如此大罪?那些田地確實是小民家族里的私田啊!府君要是不信,可以通傳高句驪城外的農戶前來詢問,他們都是知道此事的!”

    張王兩位族長大呼冤枉。至于那些田地到底是無主之地還是私田,他們的心里自然都是一清二楚的。他們敢這樣睜著眼睛說瞎話,無非就是欺負劉備等人是新到玄菟郡,不清楚郡中的情況,從而渾水摸魚。

    關羽冷然問道:“口耳相傳之事,如何做得了準?某且問你們,是否有地契文書?”

    張王兩族當然沒有地契文書了,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理直氣壯地反問:“你們難道有地契文書?”

    第一次,關羽終于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溫暖笑容:“我們當然有。”

    關羽一揮手,一直站在人群里的簡雍站了出來,將手里的文書展開念道:“根據高句驪縣的土地記載,那一片地分別屬于田牛、胡青、蔣回等七戶人家。經過和其他文書對比發現,這七戶人家在去年鮮卑劫掠的時候全部被殺,無人生還。按照大漢律法,這七戶人家的土地全部收歸官府。”

    說完,簡雍還將手里的文書亮給了在場的眾人查看。明晃晃、紅彤彤的官印就蓋在上面,千真萬確做不得假。

    張王兩位族長一時愣住了。他們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劉備他們居然真的拿出了真憑實據。可是,從他們進入高句驪城到如今衙署對峙,不過半天的時間,他們哪里有功夫將公文核對到如此的地步?

    張王兩位族長看了看堂下的關羽、張飛、簡雍,又看了看坐在堂上的劉備,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接風宴開始前的一番對話。

    “府君帶來的幾位軍士威風凜凜、相貌威嚴,讓人一見便起了結交的心思。如今怎么不見他們呀?”

    “他們都是武人,不慣禮節應酬,恐怕驚擾了各位。我便讓他們帶著部曲先去駐扎安置了。”

    “剛才見府君身邊有一位文士,年輕俊朗、雅正端方,令人見之忘俗。不知為何也不見身影啊?”

    “他的一位族叔曾在玄菟郡遭遇不測,因此睹物傷情。他不愿意攪擾了我們酒宴歡飲的興致,所以主動留在了衙署。”

    張王兩位族長這才恍然大悟——他們自以為將劉備算計得清清楚楚,原來劉備早就將他們算計得清清楚楚;他們自以為將劉備安排得妥妥當當,原來劉備早就將他們安排得妥妥當當!

    阿備笑道:“那么事情就已經很清楚了。”他突然收斂了神色,一拍驚堂木,大喝道:“大膽刁奴,竟敢侵占官田,沖撞官兵!來人,將這刁奴拖出去游街示眾,之后再按律處置!”

    官兵們得令,立刻將仆從拖了下去。其中一位官兵在前面敲鑼打鼓地宣揚仆從的罪狀,另有幾位官兵在后面押解著仆從,從衙署開始一路游街。

    這仆從原先仗著張王兩族的勢力,頗做了許多欺男霸女的惡事。城里的百姓們因為恐懼張王兩族,只能忍氣吞聲。如今一見新來的太守居然將這惡仆給懲治了,頓時拍手稱快!

    不少與那惡仆有仇怨的百姓,都趁機將手邊的石頭、泥巴、蛋殼、骨頭等垃圾砸了過去。惡仆游街才游了一半,就已經被砸得鼻青臉腫、鮮血直流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張王兩位族長也只能哀嘆著灰溜溜地離開。阿備見了,連忙叫住兩人:“朝廷派備來到玄菟郡,為的是殷民阜財、保境安民。兩位族長乃是玄菟士族的冠蓋,最是知曉玄菟郡的情況。今后備若要布政施策,還望兩位族長鼎力相助啊!”

    說完,阿備又親手倒出三盞清水,遞于兩位族長:“行動倉促,衙署里沒有好酒,只能以水代酒敬兩位族長一杯了。”

    張王兩位族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無奈。

    劉備的這番舉動,自然是在反客為主地暗示:我劉備來玄菟郡當太守,就是奔著干出一番大事業來的。在干事業的過程中,或多或少會損害你們利益。如果你們能好好合作,那么到最后我肯定不會虧待你們;但如果你們拒絕合作,那么剛剛那個被懲治的惡仆就是榜樣!

    從城外的歡迎儀式開始,到城內的勸酒、審案,雙方你來我往交手了好幾個回合,張王兩族次次都落了下風。如今再被劉備這樣軟硬兼施地一勸,張王兩位族長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答應合作了。

    沒辦法,技不如人,只能認輸啊……

    張王兩位族長接過杯盞,將清水一飲而盡,敬道:“恭祝府君馬到成功。”

    隨后,張王兩位族長便帶著其他族員、仆從、佃戶,訕訕地離開衙署。

    另一邊,官兵們帶著仆從在城里走了一圈,來到了市集里。簡雍見人都來得差不多了,便找了個石桌站了上去,高聲道:“新任太守劉備劉玄德,上任以來的第一個政策便是——屯田安民。從今天開始,劉府君會派人清查整理荒蕪無人的田地,重新登記造冊。凡是玄菟郡內沒有土地的農人,都可以到官府里報名租田。除了朝廷征收的田賦之外,所有的屯田租賦只收三十分之一!”

    簡雍的話音一落,剛剛還在起哄看熱鬧的百姓全都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簡雍,仿佛看見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

    好半天,一個頭發胡子花白的老者才顫巍巍地問道:“上官,我沒聽錯吧?劉府君真的只收三十分之一的田租?”

    不能怪大家如此懷疑,畢竟這個時期普遍的田租都是二分之一。

    三十分之一的田租,對于現代人來說,就相當于北上廣深一千萬的房子打骨折六十萬賣給你,那還不是個人都得瘋?

    霎時間,所有人的氣質都變了個樣,就好像一群軟綿綿的羔羊突然掀開了羊皮化身成了一群極具攻擊性的狼。

    但是,這群由羊變化而來的狼并沒有選擇第一時間撲上去,而是保持著謹慎的態度在外圍試探,仿佛在顧慮著什么。

    簡雍笑道:“老人家,你沒聽錯,田租就是三十分之一。”

    老者思索片刻,還是不放心:“口說無憑,上官可不要戲弄大家啊。”

    簡雍將手里的文書一亮,指著上面紅彤彤的大印道:“這是劉府君的官印,這可是做不得假的。老人家,你現在該相信了吧?”

    剎那間,再沒有任何疑慮了,人們瘋了一樣沖上前去,舉著手臂高聲喊道:“我要報名!我要報名!”

    盡管簡雍早有準備,但還是被洶涌的人潮撞得東倒西歪,通過緊緊抱住身邊的木柱才勉強穩住身形。

    雖然他差點因此受傷倒地,但他臉上的笑容一刻也沒有消失過。而且他看著那不斷地洶涌而來的百姓,越看越歡喜、越看越高興。

    原因無他,只因為這些百姓的眼中閃耀著希望的光芒!

    這就是在高句驪城外時,阿備對大家定下的計劃——首先由阿備帶著孫乾、劉德然等人與張王兩族周旋,盡可能地拖延時間;然后由最熟悉玄菟郡的簡雍帶著印綬沖進太守衙署中,翻找核對田地戶籍等文書,找到被張王兩族侵占了的田地;接著由關羽和張飛負責奪回田地,毆打張王兩族的仆從,將事情鬧大;等案件審理結束后,最后再由簡雍借著游街的機會將百姓都聚集起來,宣布屯田安民的政策。

    現在看來,一切都實施得很順利。

    在高句驪城外時,阿備將他心中的屯田之策一條條、一項項地講了出來,足足講了半個時辰,比起簡雍此時宣布的縮略版詳細多了。

    最關鍵的是,阿備的這個屯田之策有些王莽改制時全國土地改為“王田”的痕跡,但又比王莽的改田政策優化了很多,讓其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可以落地的惠民政策。

    阿備說,這個屯田之策也可以叫做“土地公有制”。

    顯然,這個屯田之策早已在他的心中醞釀已久,不是隨便腦門一拍臨時想出來的。

    簡雍忍不住問道:“玄德,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構思這個屯田之策的啊?是在涿縣的時候嗎?”

    阿備搖了搖頭:“不,是在更早之前。”

    孫乾也好奇地問道:“是在青州的時候嗎?”

    阿備又搖了搖頭:“不,還在更早之前。”

    糜芳舉著手問道:“那是在徐州的時候嗎?”

    阿備又搖了搖頭:“不,還在更早之前。”

    劉德然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難道,是在雒陽的時候?”

    阿備想了想,笑了起來,含糊地答道:“差不多吧。”

    這個屯田之策真正的誕生時間,是在雒陽城外、緱氏山中,在現代人阿備穿越東漢的第一天晚上,在他下定決心投身歷史改變華夏三百年大動亂的那一刻。

    簡雍有些疑惑地看向劉備,突然眼睛一瞇,心跳不由地漏掉了一拍——在蒼茫遼闊的天地之間,劉備素衣木簪翩然而立,宛若謫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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