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半夜偷襲
暫時穩(wěn)住了張王二族后, 阿備正式在玄菟郡內上任太守,開始了他的施政之路。
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其中最緊迫、最艱難的, 當屬簡雍負責的屯田。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劉備等人正式進入高句驪城的時候,已經到了五月初, 基本上完全錯過了春小麥的種植時間, 只能趕著種一季高粱搶救一下。
時間上已經這么趕了,工作內容上還一點兒也不能含糊——又是要清點地契文書,又是要核對戶籍人口,又要清理丈量土地, 又要重新分配土地并且登記造冊。
這里面一項項、一條條都容不得半點馬虎。否則, 阿備等人在玄菟郡好不容易打開的局面就會前功盡棄。之后, 他們要想再做點什么事,都會被張王兩族掣肘到死局。
簡雍這幾天加班加點的干活,還特意像劉備借調了孫乾、高誘等人一起干。但即使是這樣, 幾人每天還是要熬到深夜。不過三五天, 幾人的眼睛地下便掛上了重重的黑眼圈, 走路都在打飄。
阿備見了,實在是不忍心, 便將阿拉伯數字和豎式運算教給了他們。關于這些東西的來源, 阿備照例全部推給了東觀, 說是在一本不知名的天竺典籍上看到的。
當然, 為了和這個善意的謊言相對應,阿備還細心地將“阿拉伯數字”改名成了“天竺數字”。
也算是在平行時空, 為被忽略的起源地印度正名了。
“這個天竺數字當真便利!”這幾天被各種計算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簡雍立刻意識到了這兩樣東西的價值, 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如此一來,所有涉及到算數的工作,都可以至少節(jié)省一半的時間,正確率也可以提升很多!”
簡雍忍不住將桌案上堆著的兩百七十一根小竹棍子全都拋向了空中,一邊拋一邊歡快地高喊:“老子終于再也不用擺弄這些鬼算籌了!”頗有幾分高三學生高考完后手撕書本漫天揮灑的瘋癲。
高誘一邊驚嘆,一邊露出欽羨的神情:“早就聽聞東觀囊括四海奇書。今日之事,可見一斑。若誘有幸能入東觀遍閱群書,那真是死而無憾了。”一如既往的學癡發(fā)言。
孫乾則凝神思索,片刻后道:“這豎式運算雖然簡便易懂,但在竹簡上書寫頗為不便。而且每算一次,便要用去許多竹簡,靡費頗多。總地算下來,反倒不如用算籌來得好。”
孫乾不愧是鄭玄的高徒,對于算學一道頗為精通,順帶得也對和算學相關的其他領域也非常敏感,立刻指出了其中的問題。
然后阿備又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小黑板和粉筆,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隨后的幾天中,玄菟郡的百姓們便時常看到簡雍、孫乾、高誘等人一邊在田地邊丈量比劃,一邊在手中的小木板上奮筆疾書。疾書完之后幾人便能很快地將品質、位置、大小、形狀等各不相同的田地公正地分到各位要租田的農人手里,公正到即使是最小肚雞腸的人也挑不出半點錯來。
天竺數字、豎式運算以及黑板粉筆很快就在玄菟郡的官吏圈子中流行了起來——沒辦法,這東西和擺來擺去還容易弄錯的算籌比起來,實在是太方便了!誰要是放著不學,那就是腦子有問題!
玄菟郡的官吏們還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將黑板、粉筆改進制作出了各種尺寸,使其可以揣進懷里、掛在腰上,更加方便攜帶。到了最后,將一塊三寸長、兩寸寬的漆黑黑板掛在腰上甚至成為了玄菟郡內新的流行風尚,被后院中的夫人、女郎們爭相模仿,以示智慧和公正。
當然,即使減少了計算量,很多工作還是得下苦功夫一步一步走、一點一點磨。阿備身為府君,自然也是偷不了閑的,時不時地就被簡雍、孫乾等人拉過去義務加班。
這一天,阿備在野外跑了整整一天,直到城門落鎖才堪堪回程。等到他回到家中時,天已經黑透了。
阿備先是按照禮儀向劉母問了安并陪著用了餐,隨后回到自己的房間中,簡單地洗漱了一番后便一頭鉆進了溫暖舒適的被窩。
他實在太累了,非得好好睡上一覺才能恢復三分。
可他才剛剛放松了身體,突然就感到一具水蛇一般滑溜溜的身軀攀了上來,驚得他滿身的睡意當即散去,只一個瞬息便從被窩里跳了出來,“刷啦”一聲抽出了寶劍。
“誰……!”
阿備嚴厲的質問剛蹦出了一個字,便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因為寶劍的寒刃反射著銀白的月光,照亮了那個“刺客”的臉龐。
是小苗!
還是只穿著褻衣的、眉目含春的小苗。
小苗似乎也被嚇了一跳,臉頰上的緋紅迅速褪去,連聲道:“府君莫慌,我是小苗!是……是老夫人讓我來服侍府君的……”
阿備先是疑惑地歪了一下腦袋,然后恍然大悟,轉身借著收劍的動作掩飾臉上尷尬的神情。
在張王兩族的接風宴上順利拿下頭籌后,阿備就將小苗也帶走了。他心里想的是避免小苗被張家族長打擊報復,給小苗一個容身之所。
但在東漢人民的眼中,這就是要讓小苗當侍妾的。
再加上劉備此時年紀正好,房中又沒有其他執(zhí)帚之人,當侍妾的這件事似乎就更加理所當然了……
阿備有些好笑地搖搖頭,他固然為自己的一片苦心被人誤解而感到委屈,但確實又說不出一個責備的字句來一一說到底,無論是劉母還是小苗,抑或是此事中的其他人,都沒有錯,只是大家所處時代導致各自的想法不同罷了。
阿備的沉默仿佛一場沒有盡頭的凌遲,小苗在一片漆黑的寂靜中越來越慌亂、越來越痛苦。原本桃花般泛著薄紅的面頰逐漸變得蒼白,原本含嬌帶羞的一雙美目也浸滿了哀愁。到了最后,兩行清淚遏制不在地從她的眼角緩緩滾下。
小苗咬著微紅的下唇,強撐著身軀恭敬地行了大禮,以首叩地,暖泣著道:“妾自知身份卑賤,不敢奢求府君憐惜。只盼府君能發(fā)發(fā)善心,留妾在府中,賜妾片瓦遮身、片餐果腹。妾愿永世為婢,報答府君的救命之恩!”
阿備心中觸動萬分。
他想的是,小苗才剛剛十四歲,還是個小孩子,應該讀書識字、學習明理,為光明的未來做好誰備。至于作他人婦這種事情,既沒有尊嚴、也沒有自由、更沒有健康,是萬萬不應該發(fā)生的。
但在同一時刻,當事人小苗想的卻僅僅是有個容身之所、有個吃飽飯的機會,想的是如何解決最基礎的生存問題。什么尊嚴、自由、健康,那都是從來不在她考慮范圍內的奢移品。
兩相對照之下,誰又能不嘆息一句“世事艱難”呢?
阿備心中泛起一絲酸楚,輕聲嘆道:“小苗,莫再說這樣的話了。你很好,并不卑賤。”
阿備點燃燈火,又取出一件干凈的外衣罩在小苗單薄的身軀上,跽坐正色道:“我絕不會趕你走的,相反,我要認你為義妹。從今往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可以理直氣壯、正大光明地往在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就算是住一輩子,也沒問題!”
小苗被這飛來橫福給砸暈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道:“府君此話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阿備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小苗軟乎乎的小腦袋,不由地想起自己穿越前見過的那些可愛的小朋友們,心中越發(fā)憐愛,“只是,想要做我的妹妹并不容易。我對弟弟妹妹的要求可是很嚴格的。”。
“無論府君有什么要求,妾都一定會努力辦到的。”小苗趕緊表態(tài),似乎生怕自己慢了一點就會惹得劉備不滿反悔,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一定!”
阿備笑道:“別著急。咱們今天的任務很簡單,你只需要做好兩件事情就可以了。”
小苗緊張地望向阿備,像極了準備面試的考生,捏著衣角道:“府君請講。”
阿備笑道:“第一件事,就是改口。從今以后,你不許再叫我‘府君’,而是要稱呼我為‘兄長。”
小苗一下子愣住了。數息之后反應過來,她不由地羞赧地垂下了頭,任由朝霞般的薄紅重新爬上臉頻。
雖然劉備已經再三保證,但小苗的潛意識中總是認為這件事是假的。直到這聲“兄長”在耳邊想起,她才終于意識到劉備是真的要收她為義妹,而不是玩笑,更不是幻夢一場。
一時間,小苗心中又甜又澀又羞又惱,嚅嚅了好半天,終于輕聲細語地叫了一聲:“兄長……”
阿備拊掌大笑,隨后又拿出一套黑板粉筆,認真地道:“接下來,咱們繼續(xù)第二件事——認字。今天,我們就從‘人’這個字開始吧……”
就這樣,清朗的讀書聲一直盤旋在這座簡樸的小屋內。直到夜深,方才緩緩散去。隨后的幾天里,每到傍晚后,讀書聲也都會再次響起并持續(xù)到深夜。
幾天之后,或許是終于確認了自己身份的改變,劉苗曾經始終微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形容舉止都多了幾分篤定堅毅,眉眼也帶上了絲絲喜氣。雖然衣服飾品并沒有什么改變,但整個人就像是脫了孝似的,變得光輝璀璨起來。
與之相反的,阿備的面容卻一日頹似一日,頭發(fā)也油了、臉色也灰了,原本顧盼生姿的桃花眼也一日日地暗淡了下去,甚至還生出了濃重的黑眼圈!
對此,阿備表示——誰要是天天高強度上班十個小時,下班還要兼職給毫無基礎的妹妹補習三四個小時的功課,晚上妹妹睡了還得點燈熬夜備課做教案——就這慘過996的工作量,孫悟空來了也得頹!
阿備只盼著再多熬幾天,熬過劉苗的開蒙便好。
這些事情的緣由,阿備心知肚明,可惜外面的人并不知道。在關羽、張飛、孫乾、劉德然等人眼中,就是小苗被劉備帶回了家,然后劉備就開始天天熬夜、日日消瘦——這兩者之間怎么能說沒有因果關系呢?
于是,一群忙得腳不沾地的大老爺們,在有限的閑暇時間還不忘相互八卦,頭腦風暴了一波又一波。
最后,還是在靠譜和不靠譜之間反復橫跳的簡雍率先捅破了那一層窗戶紙,直接將八卦捅到了正主劉備的面前:“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幾日不見,府君清減成了這樣,我等甚是心疼啊~~~~~~”
簡雍說這話的時候,雖然表情異常嚴肅、眼神異常誠懇,完完全全一副為主君殫精竭慮的模樣,但那說話的語氣卻如同汪洋上的一葉小舟——整個地蕩呀蕩呀蕩。
更有關羽、張飛、孫乾、劉德然、高誘等人不遠不近地圍在周圍,或站或坐、或低頭寫字、或抬頭看天。人人面上都是一副專心致志在干別的事情的樣子,實則都豎起了耳朵凝神靜氣地等待后續(xù)消息。
八卦的效果拉得滿滿的。
阿備沒好氣地睨了簡雍一眼,又無奈地看了一圈周圍的人,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拉住簡雍的手,故作哀愁地嘆了口氣:“確實啊,英雄難過美人關。備只是一介織席販履之徒,無關緊要。諸位都是英雄,身系家國社稷,才更要保重身體啊!”
簡雍的腦子一時間沒轉過來,疑惑得問道:“府君何處此言?”
阿備意味深長地道:“沒關系,你們現在不懂,過不了多久就會懂了。”
然后,阿備拍了拍簡雍的手,留下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后,甩著衣袖瀟灑地離開了,留下一群八卦的人在原地苦思冥想。
這些人當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什么結果。不過,沒過多久,答案就主動地跳出來了。
阿備護送著劉苗來到軍營中,一臉嚴肅地將大家召到一起,鄭重地宣布道:“第一件事,是向大家宣布,我已經收了小苗為義妹,以后她就跟著我姓劉了。我給她取了字,叫扶桑。第二件事,我的小妹今天正式在營里開辦學堂,所有伍長及以上的軍官,都得每天來上課!”
此言一出,一群大字不識幾個的糙老爺們兒頓時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第62章 英雄難過美人關
兩漢時期, 官方鼓勵百姓接受教育,老師們也樂于傳經,因此教育事業(yè)蓬勃發(fā)展。
從中央設置太學開始, 一路向下到郡、到縣,一直到鄉(xiāng)都設置有官學。
除此以外,有教授意愿的人, 還可以開設自己的私學, 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教授你想要教的內容,從養(yǎng)蜂種田到法律天文再到諸子百家百無禁忌。
而學生呢?拋開那些家境殷實或者公費讀書的,普通百姓要是想上私學,那也花不了幾個錢。
因為當時人們的觀念普遍是“經明行修”, 重名不重利——學習和教授知識都他們一種完善自身德行、提升人生追求的手段, 從來沒想過拿這個賺錢謀生。
因此, 只要學生想學,很多老師的學費就只是意思意思。甚至只要學生嘴巴甜一點、手腳快一點,多幫著老師干點活, 老師就干脆直接給免掉學費了。
而且漢代無論是官學還是私學, 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不限制旁聽生。
你要是實在窮得叮當響, 又沒本事幫老師跑腿辦事,那么你就找個角落安靜地旁聽, 不花一分錢, 也是可以學習的。
由此, 在這種學風濃厚的社會風氣之下, 很多百姓都能識得幾個字,說得幾句經文來。
更有無數的貧寒子弟由此學成出仕, 封侯拜相, 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比如后來從放牛娃做到了太尉的鄧艾。
但是,官學畢竟數量少、私學也影響力有限,和現代社會那種全面掃盲、人人識字明理的狀態(tài)相比,能系統(tǒng)性地識字、讀書的人還是少數。
比如在阿備招募到的這兩百鄉(xiāng)勇部曲中,能真正掌握常用漢字、能完整閱讀至少一本學術著作的只有關羽和牽招兩個人。
其他的一百九十八個人,都是斗大的字不識幾個的文盲。
對于這個情況,阿備心里是非常清楚的,所以特意辦了這個軍營學堂,拉著劉苗一起來進行掃盲。
人都是有情性的。軍士們習慣了用武力說話,就懶得再在文字經句上下功夫。
讓他們揮舞幾十斤的大刀,各個奮勇爭先,舞得虎虎生風;讓他們拿起幾錢重的毛筆,便各個推三阻四,變得愁眉苦臉,就像是糙漢子進了大花轎——哪哪兒都別扭,哪哪兒都不得勁兒。
一位屯長皺著眉頭,大聲嚷嚷道:“咱們打仗,比的是誰騎謝好、誰功夫硬、誰氣勢猛,又不是比誰識字多?學這玩意兒有什之用啊?沒用!”
阿備笑道:“如果你只想要當一個勇猛的上卒,那么只需要有向前沖鋒的勇氣便足夠了;如課你想要當一個帶領五人、十人的小長官,那之只需要有能砍能殺的硬功夫便可了,如果你想要當一個領導百人以上的屯長、軍候,那只需要有讓人信服的騎射和嚴守軍紀的決心便足夠了。
但是,一旦你想要更進一步,去做一個統(tǒng)領千人的司馬,或者統(tǒng)帥萬人、數萬人乃至數十萬人的將軍,個人的勇武和簡單的戰(zhàn)場決策便遠遠不夠了!
千人萬人的榮辱性命系于一身,統(tǒng)帥除了要帶領士卒們沖鋒陷陣,還要處理部隊的偵查、后勤,戰(zhàn)場的規(guī)劃、決策,營地的建立、維護,武器鎧甲的制造、更新,傷病員的治療、安置——各種大事小情,每天沒有上百件,也有好幾十件。如此情況下,不識字怎么行呢?
如果統(tǒng)帥當真不識字的話,事前沒有規(guī)劃,事中不能應對,事后不能處理。恐怕數萬大軍還沒開拔,就要亂作一團了!”
隨著劉備的話語,眾人的眼前頓時浮現士兵們暈頭轉向茫然無措,帳篷武器東倒一片、西落一堆,馬匹牛羊漫山遍野的滑稽場景,不由得哄堂大笑起來。
阿備拍著屯長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孫武、韓信不但能識字,會讀書,還深諳各種兵法韜略。
咱們既然當了兵,就要以孫韓二人為榜樣。大丈夫行事,不做則已,要做就做最好的!與君勉之!”
阿備這番話又是講道理,又是給鼓勵,三下兩下就把屯長給說得心服口服。
屯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嘿嘿一笑,抱拳道:“諾!”
關羽默默地聽了一會兒,開口道:“府君,某在家鄉(xiāng)已經開過蒙了。子經更是師從大儒。像我們這樣的,就不需要再聽課了吧?”
這確實很有道理。
可是今天是開堂第一課,阿備又在剛剛要求大家都必須上課,如今一轉頭就給關羽、牽招搞特殊,以后這軍營學堂就難以繼續(xù)下去了。
阿備放軟了語氣,勸道:“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3佑衷唬撼哂兴蹋缬兴L。
你與子經的確都識文斷字,是軍中難得的文人,但就一定無所不知嗎?小苗雖然只是為大家開蒙,但她所教授的東西就一定一無所取嗎?
至少今天這第一堂課,你與子經坐在這里好好聽上一番。聽完之后,再做決定也不遲。”
關羽的性格就是傲上而不辱下。
劉備雖然處于上位,言談舉止卻十分親切隨和、溫柔講理。聽了他的一番話,關羽不僅沒有半分“傲慢”的理由,而且還升起了難得的認同感。
至于負責授課的小苗,不僅年紀比關羽小,而且還是個柔弱的女子——完美地處在關羽不辱的“下”的范圍內,更是讓關羽找不出半點反對的理由來。
于是稍一思索后,關羽便點頭同意了。
按下葫蘆浮起瓢——這邊剛安撫下關羽,那邊張飛又不滿地嚷嚷起來了:“府君說得有道理。可再怎么有道理,也不能讓一個女子來教我們啊!這像什么樣子?簡直不成體統(tǒng)!”
張飛素來“敬愛君子而不恤小人”。
讓他讀書識字、研習經典,他雖然腦殼疼,但心里還是一百個樂意的。
但一見自己的夫子居然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頓時感到上百匹駿馬甩著舌頭撒著蹄子在自己的心田上瘋狂踐踏,不由地拉下臉來,心中冒出一百個不愿意。
阿備向來堅信“婦女能頂半邊天”,最聽不得這種看不起女子的話,當即正色道:“女媧造人,始有人間萬道。九天玄女,教授黃帝兵法造就華夏基業(yè)。婦好征戰(zhàn)四方、執(zhí)掌祭祀,成就功業(yè)。
孟母三遷,育出圣人;莊姜作詩,名流千古;巴清行商,富甲天下;許負封侯,功成名就……從古至今,數不清的女子做過各種事情,而且都做得很好,做到千古留名!怎么,就偏偏做不得你張益德的師長呢?”
張飛心里還是各種別扭、各種不情愿、各種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兒,但劉備的這張嘴太厲害了,引用的人物事例全都是名動千古的大人物——張飛實在是反駁不了。于是,只好委委屈屈地憋著嘴巴,默默地悶在下面。
阿備明亮的雙眼緩緩地掃視下周的諸人,知道不僅是張飛,其他大多數人心里還是不太接受劉苗來上課這件事,只不過礙于自己的官職和威嚴才不得不暫且接受。
阿備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好好地耍一把官威,狠狠地搞一次以勢壓人!
畢竟,劉先主謚號“昭烈”。他不僅寬和仁厚,也威烈剛猛,不僅很“昭”,而且很“烈”!
于是,阿備容色一斂,擺出一副老兵閥子的無賴模樣,敲著劍柄道:“道理都跟你們說清楚了,來不來學堂上課你們自己做決定。反正,一個月之后我來考核。到時候要是誰沒能至少掌握兩百個字的讀意寫法,就給我滾回去重新當大頭兵!”
阿備話音剛落,只想動手不想動腦的糙兵漢子們頓時發(fā)出絕望的哀嚎。
一個月!兩百個字!
這也太難了!
但既然劉備已經放出話來了,這件事便成了定局。就算他們再不想學,也只能硬著頭皮努力學。
糙兵漢子們看了看一臉威嚴的劉備,又轉頭瞧了瞧柔弱嬌美的劉苗,又低頭看了看無辜委屈的自己,心中不住地哀嘆: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哀嘆自己,還是在哀嘆某人?
不管怎樣,這軍營學堂總算是開課了。阿備沖著劉苗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開始講課。
其實,對于來軍營學堂當老師這件事,劉苗自己原本也是拒絕的。她覺得自己才跟著劉備學了大半個月,水平也就是剛剛完成開蒙,實在是無法勝任“師”這樣一個神圣的角色。
對此,阿備則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所謂‘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
只要你會一個字,就可以當不識字之人的老師;只要你會一百個字,就可以當只會九十九個字之人的老師。哪怕有人會一千個字,你只會一個字。只要你會的這個字,是對方不會的,那么你依然可以做這個能識千字之人的老師。
你天資聰穎,如今已經學會了千余字,而軍營里的那些粗人們恐怕加起來也不認識十個字。對于做他們的老師,你已經綽綽有余了,有什么可怕的呢?”
見劉苗還是有些猶豫,阿備又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你取字為扶桑嗎?”
見劉苗搖頭,阿備一邊提筆在木牘上描畫,一邊道:“扶桑樹,乃是古籍中記載的上古神樹。這棵樹巨大無比,連通天地,對世間萬物都有著巨大的影響。
傳說,金烏鳥就是每天從它的樹根下飛起,才給人間帶去了光明;后羿射日時也是因為站在了扶桑樹的樹枝上,拉近了自己與太陽的距離,才得以成功。
你的名是‘苗’,本是一極為弱小的事物。但你的字卻為‘扶桑’,是一個極大的事物。
這一大一小之間,正是我對你的期許!
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從一顆弱小的樹苗長成通天徹地的扶桑樹,不但撐起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也給這世間萬物帶去更多的益處。”
阿備的話音漸落,手中的筆墨也剛好停住——巨大無匹又枝繁葉茂的扶桑樹躍然于木牘之上,震動了樹下小小的金烏后羿,也震動了畫外小小的劉苗的心。
于是,在劉備的鼓勵下,劉苗鼓起勇氣站在了眾人面前,用粉筆在黑板上鄭重地寫下一撇一捺,開始了她的第一課。
“諸位請看,這個字是‘人’,是我們今天要學習的第一個字。”
【作者有話說】
注1:唐,韓愈,《師說》
第63章 土地公有制
“諸位請看, 這個字是‘人’,是我們今天要學習的第一個字。
這最上面的是人的頭,中間的豎直的地方是人的背脊, 下面分開的一撇一捺是人的兩條腿。我們都知道,人是有兩只手、兩條腿的,為什么倉頡造字的時候只讓‘人’字有兩條腿, 而不給‘人’字兩只手呢?
因為, 對于‘人’來說,雙腿比雙手更重要!
只有人有了雙腿,站立了起來、挺直了背脊、抬起了頭顱,那么他才是一個真正的人, 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而如果一個人有雙手卻無雙腳, 彎著腰、垂著頭、匍匐在地, 毫無氣節(jié),那么他就不能被稱之為‘人’……”
劉苗一邊回憶著劉備向她講學時的話語,一邊有條有理地講述起來。而這種新穎別致的講課方式, 深入淺出的講課內容, 也逐漸吸引了聽課人的注意力。
一堂課下來, 不僅是那些不識字的糙兵漢子們,就連原本頗通文墨的關羽、牽招也覺得很有感悟。于是, 不少人雖然嘴上不說, 心里卻開始逐漸認可了劉苗這個老師。
軍營學堂, 就這樣逐漸穩(wěn)住了局面。
之后的學堂再開課, 來的不僅有被要求來上課的軍官們,還有許多空閑的普通士兵。
這里面固然有一些士兵是熱愛學習的, 但更多的士兵則是來瞧軍官們的熱鬧的!
畢竟, 看那些在他們面前吆五喝六、威風八面的軍官們, 在柔弱小女子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地聽課練習的窘樣,可比看那些一成不變的山山水水、樹樹草草有意思多了!
而劉備和劉苗,則秉持著兩漢時期學堂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不限制旁聽生。只要這些普通士兵們不搗亂、不吵鬧,就隨他們去。
當然,如果他們能順便地聽上兩耳朵、學上一兩個字,那就更好了。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從來都是一個回報極為漫長的投資。
阿備心里很清楚這個道理,也做好了長期投入不見回報的準備。但出乎意料的,不到半個月,軍營里便頻頻傳來喜訊——今天這個小子靠著劉苗教的詩句,討到了心儀女郎的歡心;明天那個小子靠著劉苗教的漢字,避開了某些奸商的坑……
總之,在見到了各種實打實的好處之后,軍士們的學習熱情空前高漲,劉苗的小課堂很快就人滿為患了!
從前,劉苗進出軍營的時候,軍士們雖然對她也算恭敬,但那都是看在劉備的面子上,眼底還是充滿了輕蔑和不信任。但現在,她只要進到軍營里面,無論何時何地,軍士們都會放下手里的活計,恭恭敬敬又真心實意地叫上一句“先生好!”
劉苗深受鼓舞。
在結束了第一期的軍官專屬嘗鮮課堂后,劉苗馬不停蹄地開了第二期、第三期的士兵普惠課堂。她還專門選出五六個有天分的士兵,單獨給開設突擊速成課堂,在幾天的密集授課后讓他們出去各自再開課堂……
很快,整個軍營里遍地是學習的人群,到處是學習的身影。
阿備原本還想給劉苗出主意,讓她尋幾個有當老師天賦的人出來,教好了之后再放出去教別人。沒想到還沒等他說出這個主意,劉苗自己就已經想到并且付諸行動了。
這或許,就是充分發(fā)揮了主觀能動性的效果吧。
阿備將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如今,軍營課堂雖然只是一點小小的火星,但他相信,這點小火星終究會在整個大漢境內燎原!
這個時候,阿備還是以一種老父親的心態(tài)看待此事,想的都是如何呵護保全這個如同嬰兒般的希望之火,對它一無所求。他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個被他始終護在懷里的孩子,會以一種怎樣意想不到的方式給予他重大的回報。
而就在軍營課堂開展得紅紅火火的時候,簡雍則愁眉苦臉地找了過來,說出了一個壞消息:“農人們鬧著要退田。這新的公田之法,只怕是進行不下去了。”
阿備搞的那一套公田制度,說白了就是現代社會華夏農村土地制度的套皮翻版——土地的所有權歸國家所有,使用權則平均分發(fā)到每個農人頭上,且使用權不能買賣、轉讓,只能租賃。
為了讓東漢時期的農人們能夠更好地理解這套制度,也為了不超出郡太守的權限,阿備沒有直接將田地授給農人們,而是套了個“租田”的殼子。在不影響原本賦稅的基礎上,收取三十分之一的田租。
如此一來,農人的田稅和田租加在一起,就是十五分之一——與西漢初期制定的田稅持平,并沒有太加重農人們的負擔。
要知道,農人們給大族們做佃戶,雖然不用給國家交稅,卻需要拿出二分之一的產出交租。
劉備制定的三十分之一的田租和大族們的田租一比,那真是妥妥的“薄租”了!
用現代的話來說,劉備這是在用愛發(fā)電,做慈善!
因此,此法一開,無數沒有田地的流民嘩啦啦地沖到了衙署中,爭著搶著要“租田”!
農人們歡欣鼓舞,豪強大族們則滿懷憤懣。
本來,劉備帶著人把被大族們侵占的無主土地奪了回去,就讓他們很不滿。現在劉備又搞出這么一出“公田薄租”,把流民們都吸引了過去,就讓他們更加不滿了!
那些無主的土地,原本可以先被他們事實占有,然后再慢慢地變成他們的隱田,既可以讓他們享受豐厚的糧食產出,還可以免于繳納國家的稅賦,兩頭通吃,美滋滋。
那些沒有土地的流民,原本可以先被他們招攬成佃戶,然后再慢慢地被他們變成奴隸。活著的時候給他們干活做工,死了之后給他們陪葬守陵,男的給他們踏腳鋪路,女的給他們繼續(xù)繁衍奴仆。
從生到死、從男到女、從老到少、從一代人到代代人,充分地壓榨出每一滴骨血,為他們富足美好的生活添磚加瓦。
但是!現在!
就因為劉備!全部都實現不了了!
劉備的可恨還不止于此,只要他的“公田薄租”繼續(xù)進行下去,不僅是流民,就連大族們原有的佃戶也有可能被吸引過去。到那個時候,大族們空有良田千頃卻沒有佃戶耕種,一樣收不到糧食,一樣要挨餓!
這不就是在挖大族們的命根子嗎?
于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命根子,大族們聯(lián)合起來,開始倒出散播謠言。其中,以張王兩族最為積極,出力最多。
大族們散播的謠言五花八門——什么“租公田不靠譜,官府早晚會把田地都收回去”、“三十分之一的田租說得好聽,等真的要交租了,馬上漲價!”、“這都是劉備算計好了的,用公田來作餌,把人吸引過去之后,立刻就將人打包變成官奴!”……
雖然這些謠言前后不一、邏輯混亂、言辭浮夸,但其中說的幾件事情卻確確實實地說到了農人們的心坎上。
不是沒有擔憂,只是一直被一層名為“僥幸”的窗戶紙蒙在下面。如今這層窗戶紙被戳破了,那些擔憂便被添油加醋地釋放了出來。
于是原本很多搖擺不定的農人停下了租田的腳步,站在遠處觀望起來;原本很多已經租好了田地的農人因為各種擔憂煩惱,想要退田不租了。
“公田薄租”是劉備上任以來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指望著辦成此事好在玄菟郡站穩(wěn)腳跟。簡雍自然是不肯讓農人們退田的,便好說歹說各種勸解。
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懷疑的種子已經在農人們的心中種下了。無論簡雍的態(tài)度是強硬,還是柔和,是威逼,還是利誘,都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官府不肯退田,便幾乎等同于坐實了謠言!
有些農人舍不得田地,猶豫道:“謠言畢竟是謠言,哪里就真的會到那一步?官府也不至于做那樣的事情。”
“你個小年輕懂什么?這人要是黑心起來,誰還管他是誰、你是誰?”一些年老的農人拿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言之鑿鑿,“你現在拖拖拉拉地不退田,等到了秋收的時候,官兵過來抓人、搶糧食,你就知道后悔了!”
于是,原本好好的一項“惠民”正策,就這樣變成了“怨民”甚至“恨民”正策,整個玄菟郡都籠罩在一層濃濃的低氣壓中。
等到阿備收到簡雍的匯報,來到田間地頭實際調研的時候,遇見的農人們要么是閉口不言,要么是埋怨擔憂,反正就一個意思:“這公田我們不租了!”
強扭的瓜不甜,阿備也只能無奈嘆氣。
正當眾人一籌莫展之際,村子里突然敲鑼打鼓地熱鬧了起來。原本在阿備面前沉默麻木的農人們像是突然活了起來似的,一咕嚕地從地上爬起來,呼朋喚友地朝著熱鬧處奔去,就連劉備這個郡太守都顧不上了。
阿備實在好奇,這個“熱鬧”到底有什么魅力,竟然能讓衣食都沒有著落的農人、流民們如此癡迷。
走過去一看,原來竟然是斗雞!
只見黑壓壓地一大群人圍在空地上,興奮地看著兩只紅冠彩羽的大公雞在中間打架。人群自發(fā)地分成兩撥,為心愛的大公雞加油助威、搖旗吶喊。
大公雞要是輸了一招,農人就跺著腳、抱著頭,痛苦得仿佛死了親兒子;大公雞要是贏了半式,農人們就蹦著腳、伸著手,高興得似乎一畝地收了一萬斤糧食!
無論男女老少,農人們都為了兩只大公雞如癡如醉。
簡雍就算是心再大,見此情景,也忍不住氣得直跺腳,恨鐵不成鋼地道:“輕信謠言,又不思耕種;不分輕重緩急,還沉迷享樂——如此行事,哪怕顆粒無收,也是老天爺的報應啊……”
阿備盯著那斗雞的人群看了片刻,卻突然拍手笑道:“甚好!甚好!咱們也出上一份力,讓這熱鬧更大一些才好!”
簡雍、高誘、孫乾等人不可置信地望著劉備,實在是理解不了他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孫乾行事最是一板一眼,不豫道:“府君是否已經無有遠志了?竟然也要行荒唐之事,與荒唐之人同流合污?”
阿備趕緊拉住孫乾的手,笑著解釋道:“公祐誤會備了。備剛剛所言,只是因為想到了應對之法。”
孫乾、簡雍等面面相覷:什么應對之法?在熱鬧里拱火,熱上加熱、火上加火嗎?
阿備并沒有回答幾人的疑惑,只是哈哈大笑而去。
當天,阿備回到衙署中便發(fā)布施令:允許已經租好了田的農人退田。同時,所退的田地可以保留二十天。在二十天內,農人若是后悔,可以重新租到之前退回的田地。但過了二十天后,農人要是再想租田,就只能重新等待分田。
這條命令一出,便有無數的農人跑到衙署里退田。而暗中操作的大族們見了,也不由地彈冠相慶,得意自己的成功。
孫乾、簡雍、高誘等人,則繼續(xù)皺著眉頭,好奇、疑惑。
而在二十天后,阿備帶著一群打扮得奇形怪狀、五彩繽紛的人走進了村子里。
第64章 東漢警示教育片
何大牛是高句驪城外一名普通的農人, 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是一名普通的流民、曾經的農人。
因為一場旱災,他家被迫賣出了所有的田地, 成了一窮二白的流民,只能靠著到處打短工為生。
這天,他剛結束了為期五天的短工, 領到了工錢, 打算買點好吃的帶回村里,卻突然發(fā)現村子里的人都走出了家門,圍在村子里的一出空地上,正在看俳優(yōu)演戲。
何大牛累了好幾天了, 正想放松放松, 如今見有免費的戲可以聽, 自然樂意,便也跟著看了起來。
結合自己看到的劇情和村民們的講述,半路開始看戲的何大牛很快就理清楚了劇情。
這出戲名叫《春又來》, 講述的是村民小春和阿來相愛、分離又再相遇的愛情故事。
“小春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一枝花。剛剛及笄, 便有媒人排著隊地來上門求親。對于那些求親的人, 小春是一個都看不上。她心里喜歡的,是同村的阿來……”
“……小春和阿來訂下了親事, 準備來年春天成親。但這一年卻突然大旱, 田里顆粒無收。為了一家人能夠活下去, 小春的父親向富戶楊老爺借了錢……”
“……楊老爺早就垂涎小春的美貌, 故意在借據上動了手腳。還沒等到過年,楊老爺便找上門來, 以還錢為理由, 搶走了小春, 還痛打了小春的父親和阿來。小春的父親經此一事,很快就不治身亡,沒能等到春天的到來……”
“……小春在楊老爺家受盡了折磨侮辱,只是為了能再見阿來、再見親人們而強撐著。如今突然聽到父親病故的消息,只覺得人生無望,萬念俱灰。于是,在一個飛雪漫天的冬夜,小春叫著阿來的名字春跳下了山崖……”
“……楊老爺見人沒了,便又帶著借據找上門來,搶走了小春一家的土地。小春一家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年邁的老母親和一雙年幼的弟妹,孤苦伶仃,幾乎要餓死。阿來于是將小春的母親、弟妹接了過來照顧,兩家人一起生活……”
“……阿來不服氣,將楊老爺告上官府,想要幫小春一家拿回田地。但楊老爺在當地經營多年,和官府暗中勾結。官府偏袒楊老爺,阿來輸了官司,還被楊老爺帶人痛打了一頓……”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一年又發(fā)了大水,田地里的收成只剩下了往年的一半。就在此時,楊老爺又故技重施,拿著那種動過手腳的借據向村民們出借糧食,想要繼續(xù)謀奪村民們的田地……”
“……楊老爺勢力龐大,其他人都不敢借糧食給阿來。如今,要想活命,就只能向楊老爺借糧。阿來有骨氣,不肯向楊老爺借糧。阿來和小春的家里人都深恨楊老爺,也不肯借糧。因為沒有糧食,家里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
“……親人的離世讓阿來悲痛萬分。雖然心里有百萬個不愿意,但為了親人們能活命,阿來還是強忍著屈辱向楊老爺借了糧。可惜,他終究晚了一步,等他帶著糧食回到家里的時候,他的家人已經全部死光了,兩家六口人,最后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愛人沒了、親人沒了、家里的田地房屋也沒了!阿來絕望了,準備就在小春離開的山崖上自殺。就在最后一刻,阿來聽說新的長官到任了。新長官公正無私,不僅一來就懲治了原本的長官和惡貫滿盈的楊老爺,還在轄區(qū)內推行‘公田薄租’制度……”
“……租了公田的人,如果遇到了糧食絕收,可以用很低的利息從官府借糧。不僅如此,哪怕是不慎簽下了私人的、有問題的借據,惡人們也不能借此奪走農人們的田地。因為田地本來是屬于公家的,而不是農人們的。農人們只要延長還款期限,多還幾年,總能把債全還掉……”
“……阿來第一個租了公田。經過一番辛勤的勞動,阿來總算是度過了這個荒年。而原本已經‘死亡’的小春,則突然出現在了阿來的面前。阿來不由地驚呆了……”
“……原來,小春跳崖后并沒有死,而是被路過的新長官救了下來。新長官同情小春的遭遇,立志要法辦舊長官和楊老爺,還要給農人們謀一條長長久久的好活路。于是,新長官才提出了‘公田薄租’。施行之后,果然不錯,農人們的日子過得更好了,也再不用擔心自己的田地被人奪去了……”
“……當春天再次來臨的時候,小春和阿來終于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村民們?yōu)樾〈汉桶砝p綿悱惻、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而癡迷不已。
看到小春和阿來情投意合、好事將成,村民們紛紛鼓掌起哄,恨不得當場就將兩人送入洞房;看到小春被楊老爺奪走,受盡凌辱折磨,而小春和阿來的家人們又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村民們紛紛握拳咒罵,恨不得沖上去將楊老爺暴揍一頓;看到阿來租下了公田,重新過上了好日子,還和小春終成眷屬,村民們紛紛歡笑拍手,祝福他們長長久久、幸福安康。
更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幾乎是從頭哭到尾,先哭小春的無辜可憐,后哭小春的苦盡甘來,直把整張臉都哭得紅彤彤的,兩只眼睛腫得像個桃兒。
而何大牛,一邊在心底里感慨阿來和小春的遭遇,一邊在心里盤算了起來:聽說新到任的劉府君正在推行公田薄租。既然這個公田薄租有這么多的好處,自己為什么不也去租一下呢?
但是何大牛也聽說過最近廣為流傳的謠言,不由地猶豫起來:公田薄租雖然看上去很美好,但要是為此變成了官奴,那可就太不值當了!
就在何大牛猶豫不決的時候,他身旁的村民們早就熱火朝天地討論了起來。大家都對公田薄租很心動,也想要去試一試,想要過上像阿來那樣的好日子。
“可是,那些謠言……”
“哎呀,謠言怎么能輕易相信呢?說到底,我們還是要相信官府!那些謠言,說不定就是像楊老爺這樣的大惡人故意散播的!”
很快,村民們就達成了一致,他們要租田,要租公田!
而隨著《春又來》在各個村落的巡回表演,越來越多的村民們明白了公田薄租的好處,都紛紛拋棄掉謠言,重新爭搶著要租田。
因為分配田地的時候,是按照先近后遠、先肥后貧的原則。因此,越是先租到田的人家,越是能優(yōu)先分到位置近、土質肥的上田;而越是后租到田的人家,則越是會被分到位置遠、土質貧的下田。
農人們?yōu)榱四芊值礁玫奶锏兀看味际桥懿經_入衙署,硬是把兩條腿給走出了四條腿的架勢!
而那些因為輕信謠言,先退了田,又錯過了二十日保留期的農人們,則各個捶胸頓足,悔不當初。
至此,“公田薄租”這一項事終于算是大功告成了。
而劉備等人也初步在玄菟郡站穩(wěn)了腳跟,有了不小的民望。
簡雍、孫乾、糜芳、關羽、張飛、牽招等人,都紛紛驚嘆于劉備的機敏才智,感慨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不然,他怎么能想出這么好、這么妙的破局之法呢?
阿備謙虛地笑著:“備不過一介凡夫而已。只是那天看到農人們圍觀斗雞,場面熱鬧非凡,可見農人們在農事之外常常生活無聊、缺乏娛樂,便想到可以用戲劇之法宣傳公田薄租。備也只是猜想,姑且一試,沒想到真就成了。”
阿備這話是實話,但卻只說了三分。其實斗雞之事只是一個引子,真正讓阿備下定決心的還是由斗雞想到的現代之事。
建國后農村的血吸蟲問題曾經非常嚴重,防疫人員想盡各種方式給村民們宣傳衛(wèi)生知識,卻收效甚微。
甚至當防疫人員直接搬出顯微鏡,將血吸蟲現場展示給村民們看的時候,村民們還斥責他們是在“為了嚇唬人,專門變戲法”。
后來,防疫人員發(fā)現村民們特別喜歡看戲,尤其愛看愛情戲。于是,血吸蟲防治電影《枯木逢春》很快上映,并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村民們終于深刻地意識到,原來在河里洗馬桶、用生糞施肥是會導致人得病死亡的,原來喝開水能救命!
村民們對防疫的態(tài)度總算轉變。而有了村民們的積極配合,防疫工作也得以順利展開,最終在全國范圍內消除了疫病。
后來,國家意識到了寓教于樂、故事宣傳的重要性,由此拍攝了一系列的各類教育警示片,比如《姐姐妹妹站起來》、《少年范》、《白分妹》、《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尤其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即使過去了二十多年,依然影響深遠。每當有家暴新聞發(fā)生的時候,其劇照都會成為新聞的標準配圖。而其男主角扮演者馮遠征老師則一舉成為家暴代言人,并且榮登“親媽見了都想打”的人物榜首。
所以說,教育警示片是一條被無數人、無數時間驗證過的可行之路。
雖然阿備現在身處的是東漢末年,是一千八百多年前。但千年的時光可以改變山川河流、改變國家王朝,卻改變不了人類心中熱愛看戲吃瓜的本性。
阿備由斗雞之事聯(lián)想到此節(jié),便也照貓畫虎,排出了東漢版的教育警示片《春又來》,果然效果不錯。
阿備深切地知道,自己是借鑒了前人的智慧,才取得了一點小小的成就。因此面對眾人的夸贊,一點也不敢驕傲自滿,真心實意地謙虛謙虛再謙虛。
其他人卻不知道這其中的關節(jié),他們看見的,是劉備從一件最平常不過的斗雞小事中,想出了一條破局的妙計;是劉備在沒有任何憑依的情況下,果斷地允許退田、拿出人力物力排演戲劇;是劉備在大功告成之后,毫無驕矜自滿之情。
于是,簡雍、孫乾等人對劉備更加信服,佩服他的心細如發(fā),佩服他的敢想敢干,佩服他的不矜不伐。
而這件事落在劉德然、高誘兩人的眼中,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劉備排演戲劇《春又來》的一事,實在像極了他當初在雒陽城中散布《血鞋記》的事情。
劉德然和高誘心里有些失落,明明當初《血鞋記》一事是他們兩人親身經歷了的,怎么這次就沒想到再用這個方法呢?
人人都知道做事要“舉一反三”,但往往事到臨頭了人們只會“抓耳撓腮”。可見人人都懂的道理,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對此,劉德然和高誘心里又充滿了欽佩,劉備心思敏捷、聰慧過人,當初不僅能寫出《血鞋記》,現在又能演出《春又來》。其情、其才、其智,實在過人!
幾家歡喜幾家愁,在高句驪城的另一側,張王兩位族長在一番氣惱之后,迅速地達成了共識。
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第65章 小弟難帶
玄菟郡雖然是邊陲小郡, 但因為緊鄰鮮卑、高句麗兩國,所以郡兵的數量并不少。滿編的時候,郡兵共有三千人, 分別由三位司馬掌管。
經過去年的鮮卑侵擾后,郡兵減少了大約三分之一,但三位司馬尚在。阿備來到玄菟郡后, 也沒有對郡兵部隊進行人事調動。因此, 玄菟郡的郡兵依舊由三位司馬掌握。
三位司馬分別是徐國徐元邦、陳刃陳長鋒、謝馳謝子駿。三人中,以徐國為首。
這天,三位司馬正和手下的一眾軍候、屯長們宴飲。一位王姓的軍候突然哀嘆起來:“三位司馬為國征戰(zhàn)多年,守護玄菟郡一方安寧, 是我們眾人的表率。可惜, 不久咱們就再也見不到三位司馬了!”
眾人都奇怪起來, 忙問此話怎講。
王姓軍候便道:“三位司馬執(zhí)掌郡兵多年,對于我玄菟郡來說如泰山般重要。可是這位新來的劉府君,至今也沒有單獨召見三位司馬, 也沒有給予撫慰, 實在是不像重視三位司馬的樣子!”
王姓軍候一邊說著, 一邊拿眼睛偷偷地去看上首三位司馬的臉色。果然,隨著他的話音落地, 三位司馬的臉色都逐漸沉了下去, 眼中的神情也不再歡樂友善, 而是帶上了點點忌諱深思。
王姓軍候不由地心中一喜。
這位王姓軍候原本是玄菟郡大族王家的一位遠方旁支, 家道中落,只能靠著做郡兵維生。前幾天突然被王家族長召見, 接到了一項挑撥三位司馬與劉府君關系的任務, 便覺得自己飛黃騰達的機會來了。
現如今逮住了機會, 王姓軍候自然不遺余力地開始行動。
于是,王姓軍候趁熱打鐵,又哀嘆道:“在下聽說,那位劉府君自上任以來,除了在衙署里處理公務,就是和他那群部曲天天混在一起。恐怕在他的心里,早就想要用他的部曲將我們這些郡兵取而代之了!而這首當其沖的,就是三位司馬!或許要不了幾日,劉府君就會……”
后面的話,王姓軍候沒有再繼續(xù)講,但是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且在心里自動地將其補完了。
——或許要不了幾日,劉府君就會撤掉三位司馬的職位,讓他的部曲頭目來擔任,隨后再一步一步地將所有郡兵重要崗位換成自己人,徹底掌控住這支郡兵。
一時之間,眾人的心情都不由地沉重了起來,宴席也沒有最開始的歡樂輕松。眾人又勉強飲過幾輪之后,便草草地散了。
三位司馬都是貧寒出身,好不容易靠著軍功混到如今這個位置上,自然格外珍視現有的一切。因此,一旦想到劉備可能會撤掉他們職位,就心如刀絞。
宴席散了之后,三個人一刻也沒有耽誤,便在軍帳中商量了起來。
“哼!那劉備要是真的要撤咱們的職位,咱們就跟他拼了!我倒要看看,這三千郡兵,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我們的!”
謝馳在這三人中年齡最小,性格也最為急躁。一到了私下的地方,就憋不住心里的話,將心中委屈不忿噼里啪啦統(tǒng)統(tǒng)地嚷了出來。
徐國年紀最長,性格最為沉穩(wěn),思慮也最為深遠。哪怕到了私下無人的軍帳內,也依然沒有放松分毫。見謝馳口不擇言,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頭。
另一邊,陳刃垂眸思索片刻后,捋著胡子緩緩地道:“子駿的話雖然粗糙,但也不無道理。元邦兄執(zhí)掌郡兵多年,廣施仁德,兵士們無不感念;又屢立戰(zhàn)功,將士們各個欽佩。劉府君就算手里有不少鄉(xiāng)勇部曲,恐怕也找不到能夠代替元邦兄的賢將。”
三人之中,陳刃的的家境最為貧寒,心思也最為活絡。往日排兵布陣時,他便常常能提出各種妙計,如今再商討事宜,也是一下子就說到了事情的重點。
徐國長嘆一聲:“這也正是我最擔心的。我看劉府軍的部曲中有不少能人猛士,比如那關羽、張飛、牽招——他們就像是隱藏在深淵中的潛蛟,一旦遇到風雨便會化為飛龍,震動四方!劉府君今日不會動我們、明日不會動我們,但時日一長,猛將長成,他就未必不會再不動我們了……”
謝馳哪里聽得這種喪氣話,立刻瞪圓了眼睛嚷道:“那關羽、張飛皆不及弱冠,不過是黃口小兒,元邦兄怎么還怕起他們來了?”
聽聽!聽聽!這叫什么話呀?!
徐國只覺得滿腹憂愁無人能理解,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別過頭轉向了另一邊。心中哀嘆:古人說知音難覓,果然是知音難覓啊!
謝馳仿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那句話說錯了。一時之間,他又是委屈又是著急,一雙圓溜溜地大眼睛巴巴地望著徐國。
那雙眼睛仿佛在說:元邦兄,你為什么嘆氣啊?元邦兄,你看看我呀!元邦兄,你到是說句話呀!元邦兄!元邦兄!元邦兄!
此時,軍帳中雖然安靜,但陳刃卻覺得自己的腦瓜子被吵得嗡嗡作響,趕緊打圓場:“我們在這里猜測再多,也是無用。不如以郡兵操演的名義將劉府君請來,試探一番,再做定奪?”
徐國立刻道:“此計甚好!”
于是三位司馬又商量了一番,定下了試探的細節(jié),然后便派人給劉備遞請?zhí)恕?br />
另一邊,阿備正和關羽、張飛聚在府邸中,抬手將一件裁縫新制的黑色絲綢衣服披在張飛的身上。
那絲綢上帶著瑞獸的暗紋,在陽光下反射出七彩的柔光,讓人見了心中不禁贊嘆:這世上竟真有如此五彩斑斕的黑!
但不得不說,這黑色正合適張飛,將他襯托得貴氣又威猛。遠遠地看過去,還有幾分央視版《三國演義》中李靖飛老師的影子。阿備越看越滿意,幫著張飛扣好腰帶后,又招呼著他戴上一頂同樣紋飾的小冠。
雖然早就知道自家的府君仁德博愛、平易近人,但被這樣妥帖地對待還是讓張飛感到受寵若驚。十四歲的少年漲紅了臉,緊緊攥著衣角,羞赧地道:“府君怎么突然想起給我們做衣服了,還是這么好的錦袍?”
這批衣服、飾品,是阿備專門找人給關羽、張飛二人制作的。做的時候,阿備就專門跟裁縫說了,一定要是一件黑衣服和一件綠衣服。
最終出來的效果很不錯,那一身深綠色衣服,不僅將關羽襯得長身玉立,更是給他威嚴的樣貌增添了幾分清雅的書卷氣。
“府君好意,某感激不盡。”關羽有些局促地扭了扭肩膀,“只是某一介武人,成日里舞刀弄槍、風塵仆仆,穿著這樣的衣服,實在有些過于奢靡了。”
此時的關羽、張飛還是身無所長的少年,剛剛加入劉備的部曲,算是正式參加工作了。
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嘛,古往今來大都是一個樣子——“貧窮”是個甩不掉的標簽。
他們看到了好東西,心里當然是喜歡的,想要的。但要真地用起來,又會覺得別扭、覺得無措、覺得舍不得。
“我手下的文士們,都有錦袍,你們給我做武將,自然也要有。”阿備笑著給交了底:“絲綢嬌貴,我也沒想讓你們天天穿,只是出席邀約、會面等正式場合時,用來撐門面的。”
張飛不解:“咱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個職位不高的武人,哪里會有正式的邀約?”
對于自己的定位,張飛還是很清晰的。
穿好衣服撐門面這種事,對他來說還是太早了。用不到,根本用不到!
阿備意味深長地看了張飛一眼,笑道:“你放心,很快就會有了。”
張飛只是不信:“府君慣愛玩笑!”
阿備擺了擺手腕,仿佛在搖動一柄看不見的羽扇,作出一副氣定神閑、高深莫測的表情:“我說有,就會有的。一日之內,邀約必到!”
“不信!不信!我不信!”張飛將大腦袋搖得向撥浪鼓似的,連連擺手,“府君必定是又在說戲言了!”
阿備眼珠一轉,笑道:“既然如此,益德不如何和我打個賭?若是一日之內,邀約不到,我就再送你一件錦袍!”
張飛眼睛一亮,拍手道:“好!”
話一出口,張飛猛然察覺到自己沖動失禮了,不由地紅了臉,趕緊找補道:“一日為限,府君肯定會輸的,咱們不如以三日為限。三日之內,要是沒有邀約,我就輸給府君三壇好酒!”
阿備自信滿滿:“不用三日,一日便可。”
張飛斬釘截鐵地道:“好!那便一日!”
關羽在旁邊忍不住拉了拉張飛的衣角,不住地給他使眼色。哎,這個張益德人是不錯,就是心眼子有些太實在了!府君要求以一日為限,那是在故意讓著他,他怎么就真地答應了呢?這也太失禮了!
可惜實誠的張飛并沒有接收到關羽發(fā)出的信號,反而以為關羽也對此事感興趣,還興沖沖地拉著關羽討論起了衣服的細節(jié)。
對此,關羽表示很無奈。
帶不動啊,真的是帶不動啊。
就在此時,一名仆從進來稟報,說郡司馬徐國送來請?zhí)埜^看郡兵操演。
阿備接過請?zhí)瑳_著關羽、張飛笑道:“你們看,邀約這不就是來了嗎?益德,這下子你可就欠我三壇好酒了!”
關羽一時愣在了原地,張飛則是直接驚奇地叫道:“府君,你可真是神了!”
張飛忍不住緊緊地跟在劉備身后,像只小黑熊一般瞪著眼睛好奇地追問:“府君,你會算卦嗎?還是會什么法術?你怎么知道今天會有邀約的啊?”
比起張飛將情緒直白地展現在臉上,年長些的關羽顯得矜持很多,但也還是忍不住跟上前去,微微側著頭,一副很在意、很想聽的模樣……
“備只是一個普通人,當然不會算卦,更不會什么法術!我能料到這件事情,不過是因為早有謀劃而已。”
阿備也沒有故意隱瞞,笑著解釋道,“玄菟郡的三位司馬,皆出身貧寒,并非張王兩族之人,我早有拉攏之意。于是,在進入玄郡后我一邊故意冷待他們,一邊加緊操練部曲,再用各路流言加以撩撥,只等他們按捺不住有所行動后再一舉拿下。算了算時日,也就大概在這幾日了。”
“原來如此!”。
張飛恍然大悟,心中感慨府君不愧是府君,果然智計過人,竟然能想到如此復雜的計謀。但在最初的感慨之后,一種奇怪的感覺又緊跟著涌上了張飛的心頭,讓他忍不住鎖緊了眉頭。
總感覺,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啊……
張飛歪了歪脖子,小腦瓜子飛快地思索了起來。
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呢?……
“既然府君要納三位司馬于麾下,為何不熱情以待呢?如此冷待于他們,萬一他們氣惱于府君不敬良將,堅決不從,豈不受害?”
就在張飛絞盡腦汁思考的時候,耳邊傳來關羽的一聲詢問,頓時讓他豁然開朗,一下子想明白了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覺到底是從何而來的。
對啊!
既然要拉攏人,那就應該高官厚祿、金銀綢緞地大方給出去,怎么還故意不理人家呢?這不是和拉攏人的目的南轅北轍了嗎?被這么一折騰,那三位郡司馬還愿意誠心誠意地效忠嗎?
關羽和張飛疑惑地看向了劉備。
阿備道:“當年楚漢爭霸之時,淮南王英布是何等英武?但高祖在接見他的時候,卻故意坐在床上,叉著腿、洗著腳。等到英布氣得想自殺后,高祖再給他金銀珠寶、仆從侍婢。經此一事后,英布徹底歸服了高祖。
如今,我們與三位郡司馬的關系,正如當年的高祖與淮南王英布。我冷待三位司馬,正是要效仿高祖。”。
關羽、張飛這才徹底明白劉備的思路,不由地暗暗贊嘆他才智過人,竟然能思考到如此深的層次。
關羽道:“既然如此,不知府君有何籌謀?某和益德定將全力配合!”
“我早就想好了,等到了時候,咱們就……”
阿備拉著關羽、張飛囑咐了一番,讓他們依計行事。
幾天后,到了演武的日子,三人換上了嶄新的綢衣錦袍,雄赳赳、氣昂昂地去到了郡兵的營地中。
【作者有話說】
注1:三人均為作者虛構
第66章 三英出戰(zhàn)
校場上, 三位司馬一會兒下令擂鼓、一會兒又揮旗換陣,莽足了勁兒地拱聲造勢。一時之間,隊伍各分、人馬騰空、旌旗招展、金鼓震天, 看得人眼花繚亂,聽得人膽戰(zhàn)心驚。
阿備帶著關羽、張飛站在高臺上一一閱過,臉上的表情卻始終是淡淡的。
三位司馬原本想借著軍陣的氣勢, 先壓一壓劉備等人的氣焰。但他們左等右等, 劉備三人卻始終不為所動,便忍不住開口問道:“府君看我玄菟軍陣如何?
阿備慢悠悠地走上前,淡淡地道:“尚可。”
張飛站在旁邊,立刻大聲地嘲笑起來:“三位司馬, 你們費那么大的力氣擺了這么個軍陣, 結果就是個‘尚可’。看來你們練兵治軍的本事實在不怎么樣啊!”
三位司馬的臉色本來就已經很不好了, 張飛的一番話火上澆油,頓時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的無邊烏云。
徐國和陳刃尚且還能忍得,謝馳像只被戳中了的野獸一般, 一下子炸開了, 瞪著張飛嚷道:“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 只怕連矛都揮不動吧?竟然還妄談練兵治軍!”
張飛也不甘示弱,直接頂過去:“老卒有眼無珠!我不僅能揮得動矛, 還能將用矛把你打得找不著北!”
謝馳頓時大怒, 要和張飛一較高下。張飛雖然還只是個少年, 卻極有膽色, 一手捉過長矛,飛身上馬, 傲然而立:“我要是退后一步, 我的張字就倒過來寫!”
謝馳冷哼一聲, □□急催馬匹,挺起長槍直奔張飛而去。張飛也不含糊,同樣催動馬匹大吼著迎了上去。
兩個人如同閃電一般在空中飛馳,手中的槍矛帶著雷霆般的氣勢碰撞在一起,發(fā)出尖利的金屬撞擊聲。無形的聲波在空氣中散開,震得在場之人的心臟都猛地一緊。
一擊之后,兩人都是分毫無傷,算是個平手。
謝馳吃了一驚,大聲呼喊道:“好小子,再看這招!”隨后撥轉馬頭,再次出擊。
張飛也迅速轉過身體,瞪著銅鈴般的眼睛,熱血沸騰地大喊道:“俺來也!”
于是,雷霆之擊再度響起,兵戈之聲連綿不斷。在場之人的心臟就像是那被敲擊的鼓面,不斷地顫動著。
如此纏斗了二十余合之后,依舊不分勝負。謝馳越打越心驚,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居然有如此勇武,竟然能在他手下走過這么多回合!
不過,謝馳畢竟比張飛大了一輪不止,正值壯年,又帶兵多年,經驗豐富。他很快就瞅準了張飛的一個破綻,手中長槍一動,就將張飛手里的長矛給挑飛了出去,隨后手腕翻轉,用槍桿抵住張飛的脖頸,笑著道:“你輸了。黃口小兒,可服氣了?”
“誰輸了?”張飛大喝一聲,手臂一轉,就將槍桿夾在了腋下,隨后腰部一扭,連槍帶人拖著謝馳一齊滾到了馬下。
兩匹馬受到了驚嚇,嘶鳴一聲,跑將起來。一時之間,場地之中黃沙疊起,足足有半人高,又有馬腿紛亂、日影重重,將兩人的身影遮了個嚴嚴實實。
場外的眾人頓時伸長了脖頸,緊張地張望起來,既擔心纏斗的兩人被紛亂的馬蹄給踏傷,又好奇這場戰(zhàn)斗到底誰輸誰贏。
不多時,馬兒散開、黃沙落下,謝馳和張飛的身影重新顯露出來。只見兩個人赤手空拳地廝打在一起,戰(zhàn)得正酣,身上的戰(zhàn)袍被扯爛了都渾然不覺。
如此,兩人又連斗了好幾十招。從東邊戰(zhàn)到西邊,從站立戰(zhàn)到躺倒,最終,謝馳以一招擒拿手,將張飛鎖在地面上,結束了此戰(zhàn)。
謝馳雖然小勝一籌,心里卻并沒有十分的歡喜雀躍,反而感慨萬千:這個叫張飛的黑臉少年,雖然年紀尚小,卻勇武非常。自己今日能夠取勝,不過是仗著戰(zhàn)斗經驗豐富、身體狀態(tài)正處于武將巔峰,僥幸而已。假以時日,這少年必定能成為不下黥布、彭越那樣勇猛的武將!
謝馳平日里最喜歡結交各路英雄好漢,如今見了張飛這么個好苗子,自然是越看越喜、越瞧越愛。一時之間,把之前的口角都忘在了腦后,拍著張飛的肩膀大笑道:“好小子!好身手!我請你喝酒!”
張飛也是一片赤子之心。經過這一番酣戰(zhàn)之后,心中對謝馳只有敬佩之情再無挑釁之心,瞪著兩只锃光瓦亮的眼睛大笑起來。
見兩人這幅勾肩搭背親親熱熱的模樣,關羽心中深感無奈。
按照之前議定的計劃,他和張飛需要先用武力威懾住三位司馬,壓制住他們的氣勢,然后再由劉備出來說好話收尾。結果現在,你張益德不僅沒能打贏謝馳,還和他哥倆好地聚到一塊兒喝酒去了!
這叫什么事兒啊?!
這一刻,關羽心中再次涌現了和幾天前相似的無力感:帶不動啊,真的是帶不動啊……
沒辦法,關羽只好上前一步,親自將跑偏的了劇情線給拉回來:“謝司馬有如此身手,想必徐、陳兩位司馬亦是個中翹楚。某不才,還想向兩位司馬討教幾招。”
陳刃眼珠子一轉,就大體明白了劉關張心里打的算盤。這可不是巧了嗎?劉關張三人的計劃和自己這邊的計劃有八分相似,恰好撞到了一起。這一架,他就是不想打也得打。
陳刃取過自己的大戟,傲然道:“我來與你一戰(zhàn)!”
陳刃信心滿滿。謝馳的騎術、武藝皆遜色于他,尚且輕松取勝。自己面前的這個紅臉小子,年紀還不到弱冠,身形也并不十分魁梧,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這一戰(zhàn),他是絕對不可能輸的!
陳刃催動馬匹,以奔雷之勢直沖而出!烈日之下,雪白的冷光在兵刃上熠熠生輝,刺得人眼疼目瞎、膽戰(zhàn)心驚。剎那之間,一聲尖利的碰撞聲如雄鷹一般直沖天際。
眾人還沒來得及從那驚人的聲響中拉回思緒,陳刃和關羽兩人已經錯身而過。關羽手中的大刀被斬成兩段,而關羽手中那半截刀柄上則掛著陳刃的兜鍪。
關羽遙遙地望了眼插在地上的刀刃,嘆道:“某輸了。”
陳刃勒停馬蹄,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片刻前的篤定和熱血消失得無影無蹤,后背上出了一大片冷汗。他默了半晌,最終幽幽地嘆了口氣:“是我輸了才對。”
他斬關羽之刀,關羽分毫未損,并非是他手下留情,而實在是因為他不能。
關羽挑走他的兜鍪,他分毫未損,卻并非是因為關羽不能,而實在是因為關羽手下留情!
這一來一去,一增一減之間,誰輸誰贏,誰更強,一目了然。
陳刃抬頭看向關羽,心中感慨萬千。這一戰(zhàn),他輸了,固然有因為大意輕敵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因為對手關羽的強悍!而這位關羽,聽說如今才十六歲。如此年少就如此勇武,日后必定更加了不得!
一剎那,陳刃的心頭也源源不斷地涌現出各種熱烈的情緒,有欣賞、有欽羨、有喜愛、有相投……他也終于明白謝馳為什么會在和張飛交戰(zhàn)后露出那種傻乎乎的笑容,還拋下他們的謀劃主動和張飛結交。
這樣的少年英雄,這樣的勇武好漢,實在是令人相見恨晚啊!
于是,向來自詡沉穩(wěn)多思、喜怒不形于色的陳刃也步了謝馳的后塵,開始熱情地與關羽勾肩搭背、把臂交好。
關羽雖然一直牢牢地記著他和劉備的計劃,但陳刃實在是太熱情、太真誠了。而且像陳刃這樣武藝出眾、心思坦蕩的人,也極對關羽的胃口。
于是,幾番拉扯之后,關羽的態(tài)度還是不由地放松了許多。
在場地外圍,阿備將一切盡收眼底。雖然自己的方略已經宣告徹底失敗了,但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憤怒與不甘,反而多了許多欣慰和喜悅。
原因無他,他發(fā)現陳刃和謝馳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啊!
在后世關于三國的各種討論中,大家公認“缺少人才”是季漢正權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
君不見,曹魏那邊的人才就像是韭菜一樣,割了一茬又一茬,怎么折騰都用不盡。戲志才死了,有郭嘉頂上;郭嘉死了,還有荀攸、鐘繇、程昱頂上;一代們都死了之后,又有二代中的楊修、司馬懿、鐘會頂上。
這些人的人品、忠心到底怎么樣,先拋開不談,那能力的確是個頂個的強。
反觀季漢這邊,那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窮得小偷來了都得扔下兩袋米。
人才不僅少,而且還斷檔,叫得上名號的關羽、張飛、諸葛亮、徐庶、龐統(tǒng)、法正等人沒了之后,就再也沒有拿到出手的人才了。
到最后,更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徒增了一段令人心酸的三國笑話。
而現在,兩個可以和關羽、張飛戰(zhàn)成平手,甚至是小勝一籌的武將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還是“可招攬”的狀態(tài),他怎么能不激動呢?
要知道,關羽、張飛可是史書認定的“萬人敵”,華夏五千年武將中的“神將”!
當然,鑒于關羽、張飛此時都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并未成長為日后“神將”的完成體。但此時能和關羽、張飛戰(zhàn)成如此局面,也可見陳刃、謝馳二人的實力不俗,就算不是“神將”,那也至少是個“勇武宿將”,那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且,陳刃和謝馳還只是三位郡司馬中地位較低的兩位,地位最高的徐國尚未出手。
能令陳刃、謝馳這樣的勇武宿將心服口服、尊為首領的徐國,其實力必然更加不俗。
這樣算起來,他可以招攬的人才就從兩位增加到了三位。
想一想,還真是讓人有點小激動呢!
于是,阿備在心底里將他的失敗方略撿了起來,洗洗刷刷、修修補補,然后略作修改,將之前的“用計拉攏”改成了“傾心招攬”。
同時,阿備一邊不斷地回憶著央視版《三國演義》中劉先主拉著關羽和諸葛亮一起去請黃忠的劇情,一邊在心底里默默禱告。
劉先主、諸葛丞相,保佑我順利招到這三位SR級將才吧!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桃園三結義!
第67章 桃園三結義
招攬的心思一定, 阿備的臉上便露出了春風般溫柔和煦的笑意。
他笑呵呵地朝著徐國行了一禮,贊道:“兩位郡司馬勇猛非常。今日演武,備能見到如此盛景, 都是多虧了徐司馬的福氣啊!”
徐國還禮道:“府君過獎了。”
阿備又道:“兩位司馬與備手下的兩員大將都已經一一比試過了,獨剩你我二人在這里觀望。仔細想來,這不正如同鼎的三足缺少一足, 令人十分遺憾嗎?不若你我也來比試一場, 使得鼎的三足齊全,成就一番圓滿佳話。”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人之間要想迅速地獲得對方認可,最好的辦法就是硬碰硬地比劃一番。
因此, 阿備既然要傾心招攬, 一場比試便在所難免。
徐國早在看到謝馳和張飛、陳刃和關羽的兩場比試后, 便覺得英雄相惜,不僅歇了許多要和劉備等人一較高下的心思,更起了與之結交友好的念頭。
如今聽到阿備這個提議, 徐國便明白對方心里的想法是一樣的, 當即笑道:“樂意之至。”
于是, 二人下到校場中,飛身上馬。阿備抽出鴛鴦雙股劍, 徐國取出精鐵環(huán)首刀, 縱馬飛迎, 刀劍相接。不過片刻之間, 兩人連戰(zhàn)三十余合,不相上下。金戈之聲連綿不絕, 砂石塵土漫漫橫飛, 白虹金光閃爍不斷, 看得眾人眼花繚亂,連聲喝彩。
徐國戰(zhàn)得興起,突然將手里的環(huán)首刀擲于地上,取出雕弓,高喊道:“你我劍法難分勝負,不如再比射箭?”
話音剛落,徐國便向著校場邊上的一棵桃樹策馬奔去。如今正是六月的天,桃樹上碩果累累。
徐國拈弓搭箭,一箭就射斷了桃枝,一顆完好無損的桃子便如隕石般直直墜落于地。一箭之后,徐國并未停止,繼續(xù)飛馬往來奔馳,不斷地張弓射箭,每出一箭必有一個桃子落下。
“好箭法!”阿備大贊一聲,也跟著縱馬而去,同時拽滿弓,射出一箭,同樣是射中桃枝,桃子完好無損地落于地上。
于是,阿備和徐國兩個人駕著馬匹便如同車輪一般,繞著桃樹轉著圈兒地射箭。兩人每射出一箭,便有一個桃子落在地上,箭箭無虛發(fā)。
眾人看得熱血沸騰,自發(fā)地為兩位主將鳴起金鼓來。一時間,校場內金鼓齊鳴,吼聲震天。
射到最后,那桃樹上只剩下最后一個藏在最深處的小桃子。阿備和徐國各自駕著馬匹圍著桃樹連繞了好幾圈,最終一起拉滿了弓,射出一箭。
兩個箭頭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穿破無數枝葉,直奔桃枝而去。鏘的一聲脆響之后,兩個箭頭竟然不偏不倚地直直撞在了一起,而那個小桃子也同時落了下來!
平手!
阿備和徐國翻身下馬,都忍不住把臂大笑了起來。比武比到這個份上,輸贏什么的都已經不重要了。能見識到如此精妙的劍術刀法,能體味到如此絕倫的射術箭法,能結識到如此脾胃相投的英雄好漢,已經是最大的幸事了!
不過,興奮之余阿備也沒忘了這次來的正經事。他沖后面招了招手,便有親兵端著三個大大的托盤走了上來。
阿備揭開覆蓋在托盤上的紅布,露出下面精光璀璨的精鐵鎧甲,笑道:“三位司馬勇猛非常,乃世之虎將也!此鎧甲配于司馬,堪稱相得益彰。還望三位司馬穿上這幅鎧甲,與備一起鎮(zhèn)守大漢邊疆,保衛(wèi)玄菟郡百姓安寧。”
阿備將善意釋放得足足的,又有寶鎧相贈,三位司馬還有什么理由不合作呢?當即便拜道:“愿從府君之志!”
于是,雖然過程有點波折、有點妨礙,甚至還有點跑偏,但最終的結果還是非常好的,而且好到雙方都非常滿意。當天,三位司馬就在軍營中設下宴席,與劉備、關羽、張飛等人一同慶賀。歡聲笑語之間,也不知宰殺了多少羊犬,開封了多少壇酒。
酒宴正酣之時,陳刃和謝馳兩位司馬喝得上頭了,甚至還要拉著關羽、張飛結拜!
阿備一聽到“結拜”兩個字,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趕緊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一手掀翻一個司馬,揪起關羽、張飛的衣領就往外跑,一路跑到桃林中,這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關羽、張飛早已喝得爛醉,睜著兩雙朦朧地眼睛好奇地望著劉備。
阿備其實也早就醉了七八分,但還是撐著最后一股勁兒跪到了桃樹前,歪歪扭扭地行了一個禮,高聲道:“咱們三個先遇到的,要結拜也該咱們三個來結!今天……咱們劉備、關羽、張飛三個結為異性兄弟,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關羽、張飛哈哈大笑,也學著劉備的樣子跪在桃樹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念完了誓詞。念完之后,三人又大笑著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起,你叫我“大哥”、我叫你“三弟”,樂不可支。
于是,在平行的東漢時空中,劉關張結義的桃園中,沒有了灼灼的桃花和燦爛的陽光,取而代之的是累累的桃果和千古的嬋娟。
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另一種難得的美好呢?
當然,酒醒了之后的關羽、張飛十分后悔自己無禮的行為,就像每一個酒后亂姓的成年人一樣想要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但已經傾身相托的阿備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桃園三結義”這么重要的事情要是錯過了,他阿備以后還有臉去見劉先主嗎?還有臉繼續(xù)用劉先主的身體嗎?
于是,阿備不僅嚴厲批評了關羽、張飛的健忘行為,還將結義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句話都大張旗鼓地宣揚得到處都是,恨不得每見到一個人,就要得意地再重新介紹一遍:“看見沒,這是我二弟!這是我三弟!現在,我們三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
還是少年的關羽、張飛哪里招架得住這個陣仗,羞得滿臉通紅,再也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來。
阿備趁熱打鐵,以送結義禮的名義為關羽和張飛打造了新武器,將青龍偃月刀和丈八蛇矛這兩樣神裝正式裝配給了兩人。
至此,劉關張三兄弟,以及獨屬于他們三人的知名武器,總算是齊聚了。
得到了三位郡司馬的支持,阿備徹底掌管了三千郡兵。他一邊回憶自己在現代軍訓的經驗,以及看過的一些軍事科普,一邊努力將這些知識東漢化、本土化,整理成練兵治軍的方略,并且在郡兵身上進行試驗。
不僅郡兵們要練,阿備還將關羽、張飛,以及自己那兩百部曲拉過來,一起練。
不到一個月,便很有成效。
而這支軍隊,也慢慢地越來越接近阿備記憶中的樣子。
三位郡司馬原本只是佩服劉備的驍勇,但練兵之事卻讓意識到劉備并非只是一個能上陣殺敵的武將,更是一個可以指揮萬軍的統(tǒng)帥,從此心里更加臣服了。
開始練兵后沒多久,阿備就跟三位郡司馬說出了他的計劃。他要宴請郡中官吏和大族。在宴席之前,他希望三位郡司馬能帶著郡兵們演武助興。
當然,這件事名為“助興”,實則叫做“示威”。讓那些蠢蠢欲動的世家大族們看看,他們新任的劉府君是如何與舊任的司馬們通力合作、親密無間的,他們的那些陰暗詭計又是如何毫無效果的。
“走方陣?”徐國皺起了眉頭,有些擔憂,“府君定下的新式方陣,軍士們才剛剛練了幾天,遠未達到標準。有的人甚至連左右都分不清。不如緩上幾個月再行此計?”
徐國在玄菟郡混了多年,當然明白阿備的真實意圖。他拒絕阿備的提議,并非是有異心,不愿意聽從阿備的號令,而實在是從實際出發(fā),老成謀劃的好心。
阿備當然也明白,自己要得太急了。只訓練了不到半個月的方陣,實在是不怎么能拿得出手。
畢竟,就是現代社會的越兵方陣,那也是要訓練七個月的!
可惜,阿備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在他練兵治軍的這近一個月的時間里,張王兩族又連續(xù)搞出了不少小動作。雖然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后果,但還是讓他不勝其煩。
而且根據劉德然的線報,張王兩族族長最近頻頻會面,似乎在謀劃什么大事。
為了保住自己辛苦得來的工作成功,阿備必須趕在張王兩族出手之前有所行動。
展示實力,將張王兩族搞事的小心思扼殺在搖籃里,就是最好的辦法。
阿備只是個凡人,沒辦法給郡兵們開時間加速器,讓他們一天能頂一個月用,扎扎實實地將方陣練得無懈可擊。
但是阿備來自現代社會,腦子里裝著萬千現代網友的奇妙想法和華夏千年文明的智慧結晶,想出一個速成的法子糊弄過去,還是辦得到的。
于是,阿備自信一笑,道:“元邦放心,備自有妙計。”
徐國:“……”
阿備道:“對了,郡兵里面有來自益州的嗎?”
徐國疑惑:“……?”
阿備補充道:“實在不行,會說益州話的也行。”
徐國更加疑惑了:“……?????”
【作者有話說】
注1:羅貫中,《三國演義》
第68章 狠狠拿捏
宴請當天, 阿備帶著一大群郡中官吏和各大家族的首腦來到了軍營中,站到了高臺上。
三千名郡兵分成三十隊,依次走過。
“首先走來的是一曲的兄弟們。他們各個精神飽滿、英姿颯爽、步伐矯健、動作整齊。極好地展現了他們團結拼搏的優(yōu)良作風, 和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
關羽站在一邊,隨著隊伍的前進念著阿備提前寫好的發(fā)言稿。
郡中官吏和大族首腦們哪里見過這樣新奇的場面,都聽得一愣一愣的。
不過, 雖然入場詞有些尷尬, 但配合著緩步走來的軍陣和不斷敲響的鼓點,整個氣氛還是很快就烘托了起來。尤其是關羽這個念稿人本身就十分優(yōu)秀,身材高大俊朗、聲音雄壯渾厚,念起稿件來鏗鏘有力, 首先在氣勢上就勝出了一大截。
一曲的五百名士兵以百人為單位, 排成五個二十乘以五的橫向隊伍, 踏著整齊的步伐從高臺前走過。
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軍裝,左手舉著小戟,右手把住腰間的環(huán)首刀。昂首挺胸的身姿在陽光下看上去格外威武。
橫看是一條線, 豎看是一條線, 抬腿是一條線, 擺手是一條線。玄菟郡兵們雖然做不到一千八百年后那樣的分毫不差,但也是努力將差距縮短到了方寸之間。原本零散的士兵在瞬間形成了一個毫無間隙的整體, 黑壓壓的一片極有氣勢。
再配合著場外不間斷的鼓點, 士兵們每一次落腳都踏在了統(tǒng)一的節(jié)拍上。每個人的腳步聲如同水滴匯入大海, 最終形成了渾然一體的一個聲音, 仿佛有個擎天立地的巨人在大地上邁步前行。
咚咚!
咚咚!
咚咚!
郡兵們的腳步仿佛不是踩在黃土地上,而是踩在每一個官吏和大族的心頭上, 踩得他們壓力倍增、冷汗淋淋。
《尚書》有云:今日之事, 不愆于六步, 七步,乃止,齊焉。
意思是,軍隊在進攻的時候,每走六七步,就得停下來重新整理隊伍,否則整個隊伍就會松散得沒法看,輕易就會被敵人打穿。
從商周到東漢,軍隊的隊列水平雖然在飛速發(fā)展,但也不過能將方陣保持在二十步一整。再走多了,一樣也會松散得如同砂礫。
但是,現在,眼前的這些郡兵方陣們足足走了四十步,依然隊形不亂。這是何等地令人咋舌!
有的人歡欣雀躍:這位新上任的劉府君有如此練兵治軍之能,今年必能保護玄菟郡免于被鮮卑劫掠。玄菟郡的百姓們都有福了。
有的人愁眉苦臉:這位劉府君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將郡兵方陣練成如此模樣,必然對郡兵的掌控極強。看來,之前的挑撥離間之計是徹底失敗了。為了安全起見,之后的一系列計劃也必須取消了。
還有的人眼睛尖,發(fā)現郡兵們腳上穿的鞋子不成套——一邊是草鞋,一邊是布鞋。
每個人的嘴里還念念有詞:“草孩(鞋),布孩(鞋)。草孩(鞋),布孩(鞋)。”
這就是阿備提出來的妙計:借鑒民國時四川兵的成功經驗,讓士兵們一只腳穿草鞋,一只腳穿布鞋,將抽象的左右化為具體的鞋子樣式。讓這隊文盲率接近百分之百的東漢郡兵終于分清了左右,趕在宴席前訓練出了還算齊整的方陣。
當然,在人員交流極其匱乏的東漢末年,阿備找遍了整個軍營也沒找到一個來自益州(四川)的人。恐怕就算是找遍整個玄菟郡,也難找到這樣一個人。
所以,最開始“草孩(鞋),布孩(鞋)”的口號是阿備親自念的、親自教的。機靈的郡兵領隊們學會了之后再教下去。
話傳來傳去,肯定是會走樣的。所以教到最后,“草孩(鞋),布孩(鞋)”的口號一喊出來,就連阿備自己都有點聽不清他們到底在喊什么了。
不過,這樣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同樣是一生都沒有接觸過益州語言的玄菟郡官吏和大族們更加對郡兵們的口號摸不著頭腦,更加搞不清這其間的奧妙了。
越是讓人搞不清楚的東西,越是讓人覺得神秘莫測;越是讓人覺得神秘莫測的東西,越是讓人忌憚退避。
經此一事之后,劉備在各族首腦心中便增添了一層難以揣度的神秘色彩。那些原本蠢蠢欲動的世家大族們,也就逐漸歇下了想要搞事的心思。
方陣走完了之后,酒宴開始。
酒過三巡之后,阿備道:“備初到玄菟郡,每日整理郡務,不敢有半分懈怠。如今武事已經初定,備想要再定下文事。備曾在雒陽師從涿州盧子干,輾轉得到一套由蔡伯喈親自校注的,與太學石經相同的六經。備想以此為基礎,重開郡學,廣招學子,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席上的官吏和各族首腦們的眼睛噌地一下都亮了起來。
東漢的郡學和太學都相當于干部儲備學校。重開郡學,對于那些想要送家族子弟去做官的人來說,肯定是件大好事。
而且,這位劉府君手里還有蔡伯喈親自校注、太學石經同款的六經!對于像玄菟郡這樣距離雒陽城四千里開外的邊陲小郡來說,能夠在家門口就學到這樣全國最高端的經書,那更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
說不定,在學習了這套經書后,他們玄菟郡的子弟還有機會到雒陽太學求學,進入雒陽朝廷為官呢!
若真有那一日,那才是大大地光耀門楣、光宗耀祖啊!
這樣的事情,他們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就算知道這是劉備的拉攏之舉,他們也要興高采烈地表示支持、支持、強烈支持!誰要是敢反對,他們一定第一個跳出來扇出一個大耳瓜子!
于是,郡中官吏和各族首腦們恭順地低下了頭,齊聲道:“府君英明!”
如此打一棍子再給顆甜棗的操作后,玄菟郡中大部分人都倒向了劉備這邊。張王兩位族長就算再怎么心有不甘,見大勢已去,也只能忍氣吞聲、黯然退場。
之后,重開郡學一事,便落到了孫乾的身上。
玄菟郡各族首腦們見鄭玄的高徒也出山親自教學,更加興奮。他們紛紛主動表示愿意捐錢捐物,以求為族中子弟在郡學中多謀求幾個名額。
張王兩位族長本人是十分鄙夷劉備的陰險狡詐的,原本也很不想摻和在這件事情中。但奈何族里的其他人不干啊!
下面族人們表示:族長你看不慣劉玄德,那是你們私人的事情,別拖累了我家孩子上學啊!我家孩子要是因為你失去了進入郡學的資格,我就跟你拼命!
上面的族中長老們表示:族長應該以家族興衰為重,不能一時意氣。如果張王兩族因為失去郡學名額,而被其他家族超過,那就是愧對列祖列宗的大罪!
要不然怎么說“孩子是家長的軟肋”、“教育是拿捏家長最好的辦法”。阿備將“重開郡學”的這張王牌一打出,張王兩位族長立刻被拿捏得死死的了,再也掀不起反抗的風浪。
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吞,和顏悅色地送上錢財禮物。
當劉德然的線報送過來的時候,曾經被張王兩族狠狠為難過的簡雍、高誘、孫乾等人都笑作了一團,終于出了心中的一口惡氣。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在酒宴還未散時,阿備就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個年輕人格外與眾不同。
方陣走過時,觀看的人或驚訝或膽寒,唯獨他一人泰然自若;重開郡學的消息放出時,聽聞的人或欣喜或憋屈,唯獨他一人波瀾不驚。只憑著如此不被外物所動的超強心理素質,阿備便料定這個年輕人不是一般人。
于是,阿備偷偷詢問這兩位是誰。得到的回答是,這個人是公孫康。
蒸籠里伸出個頭來——冒出個熟人。
央視版《三國演義》中,公孫康雖然沒有露面,但還是在臺詞中出場過一次的。官渡之戰(zhàn)后,袁紹的兒子袁尚、袁熙等人逃到遼東,就是這個公孫康將他們斬首,并將首級送還給了曹操。
這個出場因為在“郭嘉遺計定遼東”神劇情之中,所以阿備的印象非常深刻。
而借著東漢玄菟郡人的敘述,阿備又了解到了更多的關于公孫康的其他事情:
比如,他的父親公孫度原本是遼東郡襄平縣人,為逃避官吏的追捕而到了玄菟郡,成為玄菟郡的小吏;
比如,公孫度因為和當時的玄菟郡太守早夭的獨子同名同姓而受到關照,有了上學娶妻的機會,從此逐漸發(fā)家,現在在雒陽朝廷中任尚書郎;
再比如,公孫度雖然已經當了京官,但一家子依然因為出身低微而被瞧不起。之前,遼東屬國人公孫昭代理襄平縣縣令時,還征召公孫康擔任伍長。
給京官的兒子安排這么個職位,妥妥的就是在欺負人!
阿備瞬間明白公孫康為什么始終一副“一個人孤立所有人”的冷漠表情,因為作為外來戶的他們始終處于玄菟郡士族的鄙視鏈最低端。見多了事態(tài)炎涼之后,自然對這些玄菟郡大族們沒有什么好臉色了。
對于玄菟郡本地大族來說,公孫康這屬于白壁上的污點,欲除之而后快;但對于阿備來說,這妥妥的就是藏在石頭中的美玉,正是他極度稀缺的人才啊!
搞政冶嘛,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將反對者完全清除干凈的。這種時候,拉一派打一派就成了必然選擇。
如今,他能夠靠著新官上任三板斧將張王兩族暫時壓制下去,但卻不是長久之計。因為當官就要做事,做事就要靠人,而玄菟郡的官吏們大多是張王兩族的人。
靠著郡學網羅其他家族的人才,逐步替換掉張王兩族出身的官吏,逐漸收攏權柄,是一條十分穩(wěn)妥有效的道路。但缺點就是耗時太慢。
為了在空窗期中繼續(xù)壓制張王兩族,扶持一個張王兩族之外的、和玄菟郡本土勢力尿不到一個壺里的第三人,就成了上上之選。
而公孫康的出身、經歷,簡直就是為阿備的需求量身定做的!實在是太合適了!
于是阿備避開眾人,又單獨邀請了公孫康細聊了一番。
這個十三歲的少年雖然還很稚嫩,但文治武功都已經初具雛形,十分優(yōu)秀。阿備于是越加地歡喜。
阿備熱情地招待了公孫康,贈送了許多衣物器具,鄭重地道:“公壽乃英才也!備愿推舉為孝廉,以托國事。”
公孫康頓時愣住了。
東漢時期的人才選拔制度是“舉孝廉”。這個孝廉名額是根據每個郡的人口制定的:人口滿二十萬每年舉孝廉一人,滿四十萬每年舉孝廉兩人,以此推之;人口不滿二十萬,每兩年舉孝廉一人;人口不滿十萬,每三年舉孝廉一人。
后來,漢和帝對幽州、并州、涼州的邊郡地區(qū)實行了“邊地優(yōu)惠政策”,規(guī)定人口滿十萬每年即可舉孝廉一人,不滿十萬每兩年舉孝廉一人,五萬以下每三年舉孝廉一人。
玄菟郡地處邊陲,享受“邊地優(yōu)惠政策”。但因為人口實在是太少了,只有四萬多,所以也只能每三年舉一個孝廉。
因此,對于玄菟郡人來說,這個孝廉名額非常珍貴,是眾多大族爭搶的對象。
但是現在,眼見劉備居然毫不猶豫地就將這個珍貴的名額給了自己,從來都生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中的公孫康只覺得有一束明亮非常的光芒照進了自己灰暗一片的人生。
公孫康頓時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油然而生一股得于恩主以身報之的感激之情。
于是,公孫康含著熱淚,以首叩地,鄭重下拜:“愿為府君效犬馬之勞!”
【作者有話說】
注1:查到資料顯示;唐代軍隊在臨陣的隊形是50步一整。鑒于東漢處于商周和唐代的中間,這里設定為臨陣隊形20步一整。
注2:《三國志》:公孫度字升濟,本遼東襄平人也,度父延,避吏居玄菟,任度為郡吏。
注3:《三國志》:時玄菟太守公孫琙,子豹,年十八歲,早死。度少時名豹,又與琙子同年,琙見之而親愛之,遣就師學,為取妻。后舉有道,除尚書郎,稍遷冀州刺史。
查閱嚴耕望的《兩漢太守刺史表》,公孫琙是桓帝延熹五年-十年(公元163年-167年)做的玄菟郡太守,公孫度是靈帝末年做的冀州刺史。所以合理推測公孫度此時應該是任尚書郎。
注4:《三國志》:先時,屬國公孫昭守襄平令,召度子康為伍長。史書上沒有明說這件事的時間,文中將其設定在阿備到任玄菟郡前。
注5:歷史上公孫康的生卒年不詳,假設公孫度是163年娶妻,164年生子,那么此時公孫康應該是虛歲13歲,勉強達到可以獨立門楣出來工作的年紀了。(孫權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是12歲)
注6:歷史上公孫康的字沒有記載,“公壽”是作者自己編的。
第69章 買買買!
孫乾領了郡學祭酒的職位, 開始籌辦郡學。
但開辦一所學校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里面的事情千頭萬緒,孫乾便拉了高誘來當苦力——劃掉,來當助手。
高誘醉心經典, 是個十足的學癡,能參與到建設郡學這樣的文化盛事當中,自然義不容辭。他每天腳步不停的從早忙到晚, 忙到兩個眼圈都烏青了, 依舊樂呵呵的,不肯多休息一會兒。
阿備從來就不是個吝嗇的人。見狀,大手一會兒將高誘封為了郡學副祭酒,讓他的所作所為更加名正言順、實至名歸。
高誘領到這樣一個充滿神圣感的職務, 心中的責任感便越加濃烈。由此, 做事也更加用心了。
這天, 孫乾和高誘一起來到了城中一家新開的書舍。
這幾天,他們兩人都在忙著采買筆墨、竹簡等物。
為了買到又好又便宜的書寫用品,孫乾和高誘已經將城中大大小小的書舍逛了個遍。本來已經定下了其中的一家, 正準備付錢的時候聽說城里又開了一家新的書舍, 并且在賣一種名叫“宣紙”的新型紙張, 火爆異常。因此,兩人便決定再去那家新書舍看一看。
到了書舍一看, 那新型紙張果然很不錯——細膩平整、柔軟堅韌, 筆墨落于上而不洇染, 用筆的輕重緩急、起承轉合都清晰地顯現在其上。用這樣的紙張來書寫繪畫, 就好像是在親自導演編排一出舞蹈,令人賞心悅目、翩然若仙。
孫乾和高誘一下子就淪陷了。
這樣的好東西, 怎么能放過呢?就算是郡學不用, 他們自己也想用啊!
孫乾立刻將店小二叫來, 詢問紙張的價格。然后,他就聽到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數字。
“什么!”孫乾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這樣好的紙,一刀只要八百個錢?”
東漢時期,以蔡侯紙為代表的麻紙價格便宜,但不適宜書寫;以佐伯紙為代表的皮紙適宜書寫,但價格昂貴。普通的佐伯紙,一刀的價格大概在三千錢左右;便宜的麻紙,一刀也要賣到一千五百錢。
而現在,這家書舍賣的宣紙,質量比左伯紙還要好,價格卻只有麻紙的一半,很難讓人不懷疑老板是不是定錯價了。
“沒錯,就是八百個錢!”估計是被問得多了了,店小二回答得特別流暢,“客人要買嗎?”
“買!買!買!”孫乾趕緊瘋狂點頭。
八百個錢就能買到如此好用的紙張,這相當于什么?
這相當于四舍五入不要錢啊!
這種情況下還不立刻掏錢買下,那就是腦子有問題。
于是孫乾立刻激情下單:“先給我來一百刀!”
“好嘞!黃色宣紙一百刀!”見是個大客戶,店小二立刻笑瞇了眼睛,激情澎湃地唱單。末了,還不忘繼續(xù)推銷道:“客人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的?我們這里還有白色宣紙,比這黃色宣紙更好上百倍!”
說完,店小二走到柜臺后面,從木架的上層抱出一個做工精致的木盒,先輕手輕腳地拿起蓋子,再小心翼翼地掀開防塵的錦緞。
“客人請看。”店小二道,“此乃我店的鎮(zhèn)店之寶!”
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框照進來,落在木盒中一卷折疊齊整的宣紙上,氤氳出如夢似幻的景象,仿佛是一捧盛夏里晶瑩的白雪,又仿佛是一塊黑石中潤澤的白玉。
剎那間,便奪走了孫乾和高誘的全部呼吸。
這樣美麗又美好的東西,真是存在于世嗎?
還是只是一場幻夢?
高誘屏住呼吸,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放在了上面。隨后,一切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一直收斂的心臟得到了釋放——真的!真的!這都是真的!
這世間,竟然真的有如此好紙!
在店小二的邀請下,高誘又提筆在一小塊試用紙上寫了一個字。收筆之后,高誘停了半響,怔怔地流下兩行淚來,長嘆道:“誘,今生已無憾了。”
孫乾用盡全力將神思從白色宣紙上挪開,問道:“這種神紙價格幾何啊?”
在孫乾的心中,白色宣紙直接封神!直接稱呼“白色宣紙”的名字,實在是太敷衍、太隨意、太失禮了,還是直接稱呼為“神紙”的好。
店小二嘿嘿一笑,道:“一刀紙,黃金五斤!”
這樣的價格,相當于五匹上好的錦緞了!
別說是普通人家,就算是巨富之家,也不一定舍得花錢買。就算套上一層學術教育的外殼,也算得上是一項奢侈的花銷。
畢竟,東漢時期頂級官員一年的收入也不過二十斤黃金,中等人家一大家子的家產也不過十斤黃金。
五斤黃金,相當于一個頂級官員三個月的全部收入,相當于一戶中等人家一半的家產,卻只能買到一刀薄薄的白紙,實在是過于奢靡了。
盡管如此,孫乾和高誘依然絲毫不認為這紙賣五斤黃金賣得貴了。
如此這般好紙,世間難尋,仿若天上之物。別說是賣五斤黃金了,就是賣五十斤黃金、五百斤黃金,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反而只賣五斤黃金,在孫乾和高誘眼里是賣得低了。
就這價格,根本就配不上白色宣紙那神一般的品質和身份!
我們買不起,那是我們的問題,不是宣紙的問題!
定價五斤黃金的老板,簡直就是普度眾生的大善人!還是千年難出一個的那種!
最后,盡管孫乾和高誘對白色宣紙一見傾心、再見鐘情,恨不得日日夜夜不離不棄,但還是只能咬牙移開了目光,擺了擺手。
見客戶不買,店小二也不生氣。畢竟價錢在那里擺著呢,客人買不起才是正常的。再說了,這可是鎮(zhèn)店之寶——要是能被人輕易地買了去,那還能算是鎮(zhèn)店之寶嗎?
他不過是見孫乾和高誘打扮出眾、出手大方,推測他們的身份不簡單,所以故意將白色宣紙拿出來給他們見識見識,為的就是更好地打出店鋪的知名度,吸引更多的達官顯貴前來消費。
店小二小心地將白色宣紙放回原位,繼續(xù)招呼道:“兩位客人別灰心,本店還有麻紙出售,質量也很不錯,而且還便宜。”
見識過了頂尖的白色宣紙,粗糙的麻紙自然很難再入孫乾和高誘的眼。
不過,在這家書舍里賣的東西,即使是最低等的麻紙,書寫的效果也比外面賣的好,僅僅比左伯紙稍差一些。再加上價格便宜,一刀只要四百個錢,拿來做學生平時練習的用紙倒很合適。于是,孫乾和高誘又訂了許多。
店小二笑得合不攏嘴,繼續(xù)再接再厲:“兩位客人是儒生吧?本店還有新推出的六經書冊,據說里面的內容和雒陽城的太學石經一模一樣呢!”
說著,店小二便拿出了一套七本的六經書冊。
孫乾和高誘隨手拿起一本翻閱,但見那些輕薄柔韌的紙張被一張張剪裁、堆疊在一起,用麻繩扎住,竟然不散不亂;更有工整秀麗的隸書字體整整齊齊地印在上面,將圣人的言論盡數展現。
小小的一本書籍,不過一斤多重,卻囊括了千年的智慧。和那些成百上千斤的沉重書簡相比,這又是何等的神跡!
高誘看得眼睛都直了,對這套六經書冊愛不釋手,歡喜道:“此物實在輕巧方便。往日里,全套的六經書簡便是雇上一輛牛車都拉不完。如今有了這書冊,只需要兩只手便可抱著遨游天下了!”
孫乾也不住點頭附和:“如此一來,圣人的言論便能傳播到更遠的地方,讓那些戎狄蠻夷也能得到教化了。”
孫乾迫不及待地詢問這些書冊的價格,店小二介紹道:“用麻紙制作的賣價五千個錢,用黃色宣紙制作的賣價一萬個錢。”
雖然已經習慣了書舍中各種物品超低的定價,但這個價格一出來,還是讓孫乾和高誘大吃一驚。
東漢時找人抄寫一卷書大概需要兩千個錢。七本六經大概二十余萬字,就是二十多卷。光是請人全部抄寫一遍,就至少需要花費四萬錢。
再加上筆、墨、紙張的花銷,沒有五萬錢根本兜不住。
再加上店鋪、工人、運輸等成本,再加上商人的利潤,一套書賣出八萬錢、十萬錢的價格都是很合理的。
而現在,這一整套的書冊居然最低只賣五千錢!
這簡直不是便宜了,這根本就是在直接送了!
不由地,孫乾對那未曾露面的善人老板起了憐憫,擔憂道:“你們老板這樣賣書,真的不會虧錢嗎?我可以多付一些錢的。”
店小二被這從未聽到過的提議給逗樂了,連連擺手道:“客人放心,這些書冊都是印刷制作而成,成本并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高。老板這樣定價,還是有利潤的。”
印刷?
“印”是什么意思,孫乾和高誘是知道的,畢竟他們都是有官印、有私印的人,對這個動作很熟。
“刷”是什么意思,孫乾和高誘也是知道的,畢竟他們也經常看到工匠給木器刷漆,對這個動作也并不陌生。
但是,這“印”和“刷”連在一起,是個什么意思,是個什么動作,孫乾和高誘就茫然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的奧妙。
好在,他們是顧客,只需要付錢就可以了,至于貨物是怎么被制作出來的,不需要他們操心。
在幾番思索都想不出“印刷”二字的奧妙后,兩人便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后,又專心審視起了手中的書冊。
反正已經再三確定了,這個超便宜的定價是準確無誤的,老板是有利潤的,那么他們也就再沒有顧慮了。
他們現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買!買!買!
最終,孫乾和高誘定了黃色宣紙制作的六經書冊十套、麻紙制作的六經書冊五十套、黃色宣紙一百刀、麻紙一千刀,其他筆、墨若干。
一下子接到這么個大單子,店小二也有些拿不了主意了,便讓兩人稍等片刻,他去請掌柜的出來商議。
半柱香的功夫后,后堂的門簾一撩,一位翩翩公子從容而出。
三人一打照面,都不由地愣在當場,片刻后同時地驚喜叫道:“原來是你/你們!”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劉德然!
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了!
劉德然大笑著將兩人邀到后堂,將這其中的緣由一一道來:“這書舍鋪子是兄長自己的私產。我正好沒事可做,便討了這個管事的差事來打發(fā)時間。”
劉德然這話半真半假。
但孫乾和高誘兩人跟著劉備一路走來,也隱約知道劉德然暗中在負責間諜信息等工作。
自古商人就是間諜的重要組成部分,劉德然明明也是大儒盧植的弟子,卻自降身份過來經營書舍,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于是三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劉德然又道:“既然你們要買這么多的紙張、書冊,不如我?guī)銈內フ倚珠L直接談,說不定還能談個更便宜的價錢呢!順便也讓你們看看,兄長最近忙碌的成果。”
孫乾和高誘對視一眼,有些猶豫:“我們去,會不會不太方便?”
劉德然知道他們是誤會了,趕緊解釋道:“沒什么不能見人的東西,你們不用擔心。而且,這些東西兄長本來就是要親自帶你們去看的,只是實在忙碌,還沒有抽出空閑來。今日我?guī)銈內ィ靡擦藚s了兄長的一番心事。”
于是,劉德然帶著孫乾和高誘走出城外二十里,來到了此行的第一站——印刷工坊。
【作者有話說】
注1:一些資料顯示,280年左右左思寫《三都賦》的時候,一刀紙大概在800-1000文之間。唐代麻紙一張20文,宣紙一張50-100文。考慮到技術進步會使價格降低,文中設定東漢時期左伯紙一刀賣3000文,麻紙一刀賣1500文。一刀設定為40張。
注2:熹平石經只刻了六種經典,但《春秋》收錄了左氏和公羊兩種版本,所以一共是七本書。
注3:《中國出版史研究》中,唐代抄寫一卷書的價格是一千文。考慮到東漢時能讀會寫的人肯定比唐代少,價格應該會更貴,因此本文中設定為抄寫一卷書需要兩千文。
第70章 當為圣人
印刷工坊設在城外二十里的河邊, 阿備的部曲就駐扎在旁邊,隱隱有保護的姿態(tài)。
進到工坊里之后,孫乾和高誘終于明白店小二口中的“印刷”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一個工人先將一塊用陽刻技法雕了字的木板固定在桌面上, 然后用刷子在上面先刷上兩遍清水,等整個雕板都濕潤了以后,再用大圓刷子沾取墨汁將其均勻的涂黑;接著再取出一張空白的紙覆蓋其上, 用長條刷輕刷紙背, 雕版上的字跡便被清晰地印在了紙上。
等一張紙印好了之后,直接將另一張空白紙放上去,再刷一遍,便又迅速地印好了一頁。速度極快。
哪怕加上最開始的準備環(huán)節(jié), 以及時不時重新上墨所花費的時間, 總的算下來, 平均印一張紙也不過用了十數息。
“一炷香能印三十頁,一個時辰就能印三百六十頁。如果一天印三個時辰,一本書是兩百頁, 那么一天就能印五本書, 一天半就能印出一套太學六經。”孫乾在心里迅速地算了一遍, 不住地感慨,“太快了, 實在是太快了!”
而且這還只是一個工人的產出。
放眼望去, 整個工坊里至少有二三十個工人在一起印刷, 還有二三十個工人在配合作業(yè)。這群工人一個月的產出到底有多少, 簡直是一個想都不敢想的恐怖數字!
見到了印刷工坊堪稱恐怖的產能之后,孫乾和高誘終于明白劉備為什么敢于給太學六經定下那樣一個低到令人發(fā)指的價格了。
同時, 孫乾和高誘也不禁感慨萬千。
都說讀書艱難。這“艱難”二字, 不僅是指經文晦澀難懂, 更是指經典一書難求。
好的古本、孤本,都是被世家大族們緊緊地攥在手中,只給族內最核心的子弟閱讀學習的。外人別說是求借細讀了,就是看上一眼都難。
蔡邕等人樹立太學石經,雖然一定程度上打破了這種書籍的壟斷,但大漢王朝幅員遼闊,又有幾個人能夠湊夠路費、千里迢迢地趕到雒陽去抄寫石經呢?
正因為如此,阿備拿出太學石經同款六經作為郡學教材的時候,玄郡的那些大族們才那么激動。因為哪怕他們是有身份、有家資的一方大族,手里也沒有太學石經那樣完整的、系統(tǒng)的經學典籍。
但如今,劉備不僅發(fā)明了這可以快速制作出書籍的“印刷”之術,還將書籍的價格定得如此之低。相信要不了多久,大漢境內各處的學子都能人手一部太學六經!
不知不覺間,一副美麗的畫卷展現在孫乾和高誘的腦海中——
在漫漫的黃沙之上、在茂密的林木之中、在遼闊的海洋之側、在豐碩的田地之畔……無數的人低頭學習著太學六經。人們用手指一個一個地劃過那些落筆精妙的文字,一頁一頁地翻開那些輕薄的紙張,一點一點地學習那些千年的智慧結晶。于是,智慧由此開化,微笑由此浮現一一圣人的恩澤遍布四海八荒中的每一個人!
真美好啊……
孫乾和高誘仿佛是喝了陳年美酒一般,沉醉其間難以自拔。
劉德然結束了和工頭的交談,走過來道:“我們來得不巧,兄長剛剛被叫到造紙工坊里去了。所幸兩坊離得不遠,我們這就一起過去吧。”
于是三人離開印刷工坊,向著造紙工坊而去。但令孫乾和高誘奇怪的時,劉德然并沒有帶著他們去往另一個全新的地點,而是帶著他們穿過軍營走進了山林的深處。
原來,那軍營真正守衛(wèi)的,不是印刷工坊,而是造紙工坊。
孫乾和高誘先是疑惑了一瞬,然后迅速地了悟了——那樣美麗又美好的白色宣紙,必然是通過某種極為特殊的手法制作而成的。如此秘法,自然是要好好保護,不能輕易泄露。
造紙工坊里,上百名工人正干得熱火朝天,數十口碩大的高壓鐵鍋下燃著熊熊大火,不算窄小的空間里云蒸霧繞。
有了印刷工坊珠玉在前,孫乾和高誘這次特意睜大了四只眼睛、豎起了兩雙耳朵,不住地研究工人手里的各項工作步驟,想要找到宣紙又好又便宜的關鍵。
很快,兩人便找到了這造紙工坊的奇特之處。
一般的工坊造紙,抄紙工人將紙漿撈出來之后,需要將整個抄紙框及上面的濕帖放到太陽底下,借著陽光的熱力將紙漿曬干,然后揭下成為最初的紙張。
但在這座造紙工坊中,則不是這樣的。
抄紙工人將紙漿撈出后,直接將抄紙框中的活動竹簾取下,然后紙漿面朝下,“啪嘰”一下將濕帖蓋到了一塊大木板上,接著揭開竹簾,重新將其安回到木框上,繼續(xù)進行抄紙。再次抄出來的濕帖又被繼續(xù)摞在之前的濕帖上。
就這樣一張摞一張,最后摞得比人都還高!
高誘看著心疼不已:“這樣摞在一起,濕帖不就粘在一起了嗎?這么多的紙不就全都做壞了嗎?”
工人笑呵呵地道:“上官不用擔心,我們這紙漿中加了府君特制的藥水。別說是就這樣簡單的摞到一起了,就算是再在上面加上百斤的石頭、千斤的鐵,也不會粘在一起的。”
說完,工人用手指在濕帖的邊角隨手一捻,便將一張剛剛摞上去的濕帖給揭了起來,過程順滑、不粘不黏,果然一點也沒壞!
高誘忍不住好奇地問道:“這藥水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竟然如此神奇?”
工人搖頭道:“不知道,只知道劉府君將它喚作‘紙藥’。”
如此看來,這個“紙藥”就是關鍵所在了。
高誘識趣地沒有繼續(xù)追問,換了個話題:“你們將剛剛抄出來的濕帖在一起,固然節(jié)省了場地和抄紙框,但又怎么把它曬干呢?這么厚的一堆濕帖,恐怕就是三伏的太陽也不一定能曬干吧?”
工人笑道:“劉府君傳授了我們妙法。”
工人將孫乾、高誘兩人引到高壓鐵鍋旁邊的房間里,指著里面樹立起來的幾十塊光滑平整的大青石板道:“此物名為曬紙焙。曬紙師傅將濕帖中的紙張——揭下,趁著濕意貼在上面,用熱力烘干后再揭下,便成了。”
高誘仔細看去,果然見每一塊曬紙焙前都站著一位曬紙師傅,手里揮舞著兩把大刷子上下活動。曬紙房里極為悶熱,不過一柱香的時間便曬好了一批。曬紙師傅將響聲清脆的干紙揭下后,又手腳迅速地將下一批濕帖曬上去。
高誘見了,贊嘆不已:“如此一來,倒比直接用太陽一張一張地曬來得好一一既節(jié)約了場地、又剩下了抄紙框、還提升了曬紙速度、還不用受天氣影響——僅是這一項,便能省下十之八九的成本了。”
“恐怕不止。”孫乾看得更細,想得也更深。他指著那數十口高壓大鐵鍋,道:“你看,這里有一條火道,將火力引到了曬紙房中一一如此一來,燒一次火,就可以完成兩道工序一一這成本就又省下了不少。”
孫乾和高誘將造紙工坊里里外外、來來回回地細致察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發(fā)現了不少巧妙的改動和設計,不由地在心里暗嘆:這個劉備怎么就這么聰明,能想出這么多好辦法!
劉德然從外面走來,一邊走一邊搖頭,滿臉無奈:“實在不巧,兄長剛剛又被叫回宅院了。我們只能回城去找他。”
于是,劉德然、孫乾、高誘三人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地出了城來尋人,結果不僅人影沒見到一個,還得又繼續(xù)繞回城里。
他們尋人的固然辛苦,但那個一整天就被叫來喚去、忙里忙外的人才是最不能被忽視的。
“府君,還真是忙碌啊……”高誘忍不住嘆道。
三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于是,三人又來到了劉備的宅院里,在一大堆混亂的木頭、鐵釘、刨子……中找到了正在紙上做著勾畫記錄的劉備。
阿備揉了揉有些酸脹的手腕,笑道:“你們來得正好,正好來瞧瞧新制成的活字印刷機。”
孫乾懵了:“活字?”
高誘呆了:“印刷機?”
他們仿佛又回到幾個時辰以前一無所知的狀態(tài)——明明對方說的每一個字他們都認識、都能聽懂,怎么連在一起就完全搞不懂其中的含義了呢?
阿備也不廢話,直接上手操作。
他先是將一堆雕了字的金屬方塊一個一個地排進一個方框中形成字板,然后將字板放進了一個機器卡槽、涂上墨,字板旁邊的木板上則夾進一張宣紙構成一個印板。接著,他將夾著印板蓋到字板上,推進機器中,向下壓了一下推桿再松開。最后,他將字板和印板拉了出來,打開夾著宣紙的木板,字板上的內容便清晰地印到了宣紙上。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立刻領悟到了這個活字印刷機的好處。
高誘道:“每個字都是可以活動的,也就意味著印板上的內容可以隨時改變。雕版印刷雖好,但其一是內容固定,要印新書便需要重新刻板,花費頗多;其二便是風險較大,一旦出現錯字、破損,便整板廢掉。而這活字印刷,則沒有這些煩惱。”
孫乾道:“這機器印出來的書頁,字跡清晰、著墨均勻,完全比得上一個老工人的成果。但這機器的操作又如此簡單,只需要推一下、壓一下便可,是個人就能完成。若是用這機器替代老工人,僅人工這一項,便可以省下許多了。”
說完,孫乾忍不住揶瑜道:“府君真是在家做得好大事啊!賣書籍紙冊的鋪子都開到城里來了,也不告訴我和公拒一聲,害得我們白花了好多功夫去采買。”
阿備連忙作揖道:“兩位恕罪,實在是這些東西剛剛理出個頭緒,還沒完全弄好,怕拙劣之作惹人發(fā)笑,這才不敢告訴大家的。”
阿備又指著剛剛演示的活字印刷機道:“這是我改良的第六版,這才勉強看得過眼。若是你們早來幾日,看到我之前做的那些東西,只怕光是笑話我都來不及呢!”
孫乾、高誘等人原本就覺得這新奇的機器有趣,現在聽到劉備這樣說,便更加好奇起來,詢問他到底改良了哪些地方。
阿備便帶著他們從房間的角落里——看過去。
阿備先指著一大堆的活字模型道:“活字印刷的一大關鍵就是活字制作。我原本還是想用木頭雕刻,但木頭的耐用度太差,很容易損壞,于是我又改用金屬來做。用什么金屬來做,也是一個大問題——太硬了不行、太軟了也不行、太貴了更不行……我和工匠師傅們一點點調試,最后將鉛、錫、鐵等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最后終于做出了滿意的字模。”
阿備又指著一大堆的墨粉、墨水道:“字模從木頭改成金屬后,原本的墨就不能用了,必須要調配出附著力更強又容易抹勻的新墨。基本的思路是在墨里加油脂,但具體加哪種油脂、加多少油脂合適,則是試驗了上百次后才終于確定的。”
阿備雖然在現代時看過不少基建種田小說,但小說畢竟是小說,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劇情之上的跌宕起伏才是描繪的重點。
造紙術、印刷術只是作為主角裝逼打臉發(fā)家致富的工具出現,作者并不會詳細地描述其中的各種技術細節(jié)。
因此,阿備只能拿出大學時做實驗寫畢業(yè)論文的耐心、細心、專心,努力鉆研各種改進方案,反復研究各種技術細節(jié)。
在花掉了不知道多少科研經費,寫下了不知道多少實驗記錄,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失敗后,終于摸索出了一套適合東漢的造紙印刷術。
阿備又指著大大小小的數個機械道:“這是之前版本的印刷機——最開始的時候就是簡單地把紙蓋在上面,然后用手往下壓,但結果發(fā)現印出來的效果并不好……”
孫乾和高誘順著阿備的手指看過去,看到了“第一版”的印刷機——很簡單,就是一個帶有活字的字板和一個夾著宣紙的印板。咋一看,并沒有發(fā)現哪里有問題。
但隨著阿備的手指看到了第二版的印刷機之后,孫乾和高誘立刻想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完全的手工印制,最終的印制效果完全取決于人的用力方法,若是用力不均,則印出來的字跡也會濃淡不一。
所以在第二版印刷機中,阿備增加了壓印裝置,用機械將力量均勻地分散到整個印板上。但此時人力作用的方向和機械力作用的方向都是向下了,容易發(fā)生人用力過猛,導致宣紙被印破的慘劇。
于是在第三版的印刷機中,阿備又再壓印裝置上增加了一個帶著螺紋的粗鐵柱,利用螺紋的旋轉,將橫向的人力轉化為縱向的機械力。
到此為止,一臺初級版的“古登堡印刷機”就算是初步制成了。但顯然,阿備對此并不滿意,依舊不斷地繼續(xù)改進。
在第四版印刷機中,阿備在字板下面增加了穩(wěn)定托盤和滑動軌道,使得字板的位置得到固定,推送取出也更加順暢便捷。
在第五版印刷機中,阿備將整個印刷機進行了尺寸放大,使其高度達到了一人高,紙張的尺寸也達到接近三尺,一次可以印刷出四頁的內容。
第六版也就是最新的一版印刷機中,因為印刷機的整體尺寸變大,各種木結構之間的摩擦力也變得更大。為了讓紙張的推送取出變得更加順滑,阿備不僅在上面增加了很多鐵質的構件,還增加了許多機械轉軸,使得操作人員只需要站在原地搖動把手,就能將三尺外的字板給推送到印板下,而不需要自己繞著機器走來走去了。
阿備指著一個半成品印刷機道:“這是最近在做的第七版。我打算通過增加一個腳踏裝置,來完成字板的推送取出。這樣手腳并用,比起先后推動兩個手動把手,既可以提升印刷速度,還可以減少出錯……”
在之前參觀雕版印刷工坊和造紙工坊的時候,孫乾和高誘還只是單純地覺得劉備腦子聰明、運氣好,能夠想到新點子去改進現有的技術。
畢竟,雕版印刷并不是什么門檻特別高的技術,印章拓印之類的方法也早就廣為流傳,只是之前的人們無法大量制造出不洇墨的紙張,也沒想到過將拓印的技法應用到印刷書卷上。
造紙之法更加不是劉備首創(chuàng),而是千百年來一代代人總結經驗、不斷嘗試改進后形成的一門技術。劉備雖然也通過高壓鍋蒸煮、紙藥添加和石板焙紙等方法對其進行了改進,極大降低了成本、提升了質量,但這些改進都不是開創(chuàng)性的,也算不上是非常厲害。
但是,當他們一一看過劉備對活字印刷機的“研發(fā)過程”,看過了那么多的升級迭代的中間版本后,他們終于徹底敬服:劉備真正厲害的,絕不是什么靈光一閃的聰明勁頭,而是的邏輯嚴禁思維方式和腳踏實地的實干態(tài)度。
人家不是那種不能落實、只能玄談的虛空指點。
人家就是實打實的腦子好、心態(tài)佳,既能見微知著、不斷學習探索,又能理論聯(lián)系實踐、集中攻堅難題。
“小小的一個印刷之術,居然能在短短的月余時間之內發(fā)展出如此多的變化——從雕版到活字,從人工到機械。府君才思之敏捷、智慮之廣闊,實在是古今罕見啊!”孫乾和高誘不住地感慨。
阿備趕緊搖頭道:“非我一人之功。我不過是從旁指點罷了,更多的實踐改良還要多虧那些浸淫多年的工匠。比如這印刷機,最大的功臣便是這位馬均馬德衡。”
阿備親切地拉著馬均的手,將這個游學青年熱情地介紹給孫乾、高誘等人:“德衡不僅學識過人,更有巧工之能。他制作的機械巧具,是可以造福百姓的貴重寶物,他本人更是能改變千萬人的絕世珍寶!我能夠得到他的幫助,實乃三生有幸!”
馬均家境貧寒,生長在鄉(xiāng)野之間,如今雖然已經二十又四歲。但在他平凡的生命中,何時聽過這樣的夸獎?
更何況,這樣的夸獎還是從一個身份貴重的郡太守口里說出的!
頓時,性格樸實的青年便羞紅了臉,低下了頭,拿著墨斗的手都羞赧得不知道該放到何處才好。
等幾人見禮完畢后,阿備終于放過了害羞的馬均,和孫乾、高誘、劉德然等人離開了后院。
談完了正事之后,孫乾又直言:“這紙張和印刷書籍的買賣,利潤恐怕有億萬錢之巨。其間的秘方絕技,一定要小心保管。還有那些工坊里的工匠,以及剛剛的那個馬德衡,也一定要牢牢地控制住啊。”
阿備默默地聽完后,笑道:“公祐所言極是。不過我的計劃和你的計劃略有偏差。我打算先緊后松,先將這技術掌控十年,待宣紙和書冊行銷天下后,再慢慢地將其間的秘方絕技都透露出去,讓其他的人也可以開設和我們一樣的造紙工坊、印刷工坊。”
孫乾、高誘、劉德然都懵了:放著億萬錢財不去賺,卻要主動泄露秘方絕技,讓別人去賺錢——損己利人,這是什么道理?
阿備道:“當只有我一人掌握這造紙印刷的技藝時,一刀麻紙賣四百錢,一套麻紙制作的太學六經賣五千錢。如果有一天,天下人人都掌握了這造紙印刷的技藝后,又會怎么樣呢?
可能一刀麻紙只賣四十個錢,一套麻紙制作的太學六經只賣五百錢。到那個時候,不僅是寒門子弟,農夫的孩子、漁夫的孩子、工匠的孩子……每一個孩子都能讀書習字,聆聽圣人之言。
那樣的未來,豈不比我一人獨賺億萬錢財來得更好?”
阿備的話音一落,房間里便變得落針可聞。
半晌,孫乾、高誘、劉德然鄭重地向劉備行了一個大禮,由衷地向著他們立誓侍奉終身的主君敬拜:“府君當為圣人也!”
【作者有話說】
注1:一炷香到底是多少分鐘,有說5分鐘、15分鐘、30分鐘的。本文設定為5分鐘。
注2:馬均的生卒年和早期經歷不詳,這里就設定他大劉備八歲,因游學來到玄菟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