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世子,北邊沒有。”
“世子,西邊沒找到。”
“世子,南、南邊也沒有。”北境軍士五人一隊,朝四方策馬飛馳,過將近十里地,拉韁斡回,往來錯鐙,朝霍洄霄稟報。
山坳中霧氣散盡,絲縷云霞綴于鷂子嶺山頭,雜亂馬蹄踏倒枯草,一片衰敗景象。
飛電馬蹄點地,呼哧出白霧,霍洄霄一手捏著馬鞭,一手勒韁:
“沒找到?不過半刻鐘,他就算真長了翅膀也飛不遠!”
深邃眼窩中淺淺茶色的眸子如紅蓼原秋日的海子,澄澈明亮,此時卻泛著漣漪……他勒馬韁掉頭,“繼續找!北三城翻個底朝天,這人也得囫圇著送到我眼跟前!”
“是!”
軍士領命,馬蹄頓起,嘶鳴著疾馳而去,霍洄霄目光隨著驚起的群鳥投往密林深處,雙眼微微瞇著……一只黧羽海東青憑空出現,自云端疾沖而下,翅羽生風卷落枯葉,腳桿上還戴著金色扣子。
海東青。北境少數部落崇敬它們,將其稱作“骨力渾脫”——天神的眷者。
這只畜生羽毛剛勁,爪堅猶鐵,烏喙猶如一把鋒利的鉤子,能輕易撕碎獵物。霍洄霄十幾歲時玩鷹,為那種征服馴化猛禽的快意,整宿整宿地不合眼,經手過的海東青不在少數,一眼便分辨出眼前這只品相拔尖。
中原的的世家貴人將海東青視為身份的象征,逢狩獵必定牽黃擎蒼。
……這里除了北境的隊伍,還有別人?
霍洄霄正欲勒馬進樹林搜人,見著這只海東青警覺起來:“牙斯!”
牙斯送出兩個小娘十里地,將回來,在河邊飲馬,聞言小跑過來:“公子。”
“地圖。”霍洄霄伸手。
牙斯從懷里摸了一陣,拿出羊皮紙卷與他,霍洄霄接過來,展開于飛電背上……北三城、官道、鷂子嶺、郢都,北境到郢都一千五百里山河猶如人體經絡般鋪陳在羊皮紙上。
他阿耶畫得地圖按得是行軍打仗那一套,重點關隘要道標得清清楚楚,路線也都是距郢都最近的,其余地方隨意糊弄,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霍洄霄看了一眼,便將北境王的心思猜透了。
老頭子這是怕他出了籠子便拘不住,不尊皇命,四處瞎胡鬧耽擱時間。
可惜,他最討厭這些書本文案,看見就頭大,這一路上除開確定大致方位就沒怎么用過老頭子這份地圖……霍洄霄挑眉。
牙斯小心翼翼:“公子,怎么了?”
霍洄霄把羊皮紙卷好,扔給牙斯,朝前一指:“往東什么地兒?”
“往東……”冷不丁地聽他問,牙斯有些心虛,眼神躲閃:“公子,這山坳挨著沈皇室的東圍場,翻了這山頭近百里都是皇家地界。”
山坳位置極佳,三面環山,另一面平原蕩開幾十里地,往前接北三城……而虬枝高大的樹,半人高的荒草,纏結盤錯的藤蔓將北境馬隊扎帳的山坳深處遮蓋的密不透風。
多年行軍打仗,霍洄霄習慣扎帳在隱蔽處,行蹤詭譎,讓敵人無法突襲。
“聽聞宮中有官署名鷹坊,專為皇帝養鷹鶻以供賞玩狩獵。”霍洄霄摸著鐵腕扣,噙笑仰頭看那只海東青飛過山頭,劃開云霞,消失不見……戲謔道:
“這小皇帝還有心思打獵。”
……皇帝打獵跟公子找人有什么關聯?
牙斯將地圖歸置好在虎皮囊袋中,想不明白:“公子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哪那么多廢話?”霍洄霄“嘖”了聲,牙斯當即不敢再吱聲。
霍洄霄道:“你去叫剩下的人收拾好,人一回來就出發。”
牙斯摸不清他的意思……這是不找了?
“是!”卻不敢再多問,公子現下心情不大好,再啰嗦脾氣上來,一準拿他開涮……牙斯在這種事情上十分有眼力見。
不多時,遣去的軍士接二連三返回,霍洄霄正在河邊叫飛電飲水。
軍士稟報,無一例外皆無昨夜那人蹤跡,霍洄霄撩冰水澆了把臉,起身時眸底清明,淺茶色雙眼猶如北境圣山上的不凍泉,投向面前靜謐的山頭。
這地方荒無人煙,那人昨夜突然出現又今早突然消失……總不能他昨夜跟個野鬼風流了一夜?
男鬼尚且銷魂,遇見女鬼還得了。霍洄霄咂摸半晌,笑了聲站起身……這人身段軟熱,叫得十分悅耳,定不會是什么野鬼。
是誰他不知道,進了郢都再說。
霍洄霄跨上飛電,勒馬韁:
“牙斯,整隊出發!”
狼頭大纛獵獵,飛電馬蹄踏過淺水河,狼追隨馬側,仰頭長嗥……北境馬隊重新出發,馳往不遠處鷂子嶺,很快變得猶如蟻群大小,消失在荒草密林間。
*
幾個殿前司軍士肅立,馬奴牽來了一匹四蹄修長健碩的烏云踏雪,摘了嚼子,恭敬地遞上馬鞭與沈青霽。
隨從道:“王爺,咱們就這么回去了?”
此刻大帳上空,數只鶻鷹盤旋領地。
圣上登臨祭臺,正于大禮官的禱念聲中叩黃天后土,三支香齊拈,煙氣兒飄散,沈弱流身著玄衣纁裳……衣裳厚重,似乎撐不住,叩首起身間,身子打顫。
隨從收回目光,遲疑道:“圣上那邊要是問起……”
沈青霽負手而立,一個身著宮裝的小丫頭低眉垂眼站在他面前雙手絞著斗篷系帶……像是頭回伺候緒王爺這等奢遮大人物,戰戰兢兢。
沈青霽笑了聲:“問起?”臉色一冷,他抬眼看天穹之上幾只盤旋不去的鶻鷹,眼底一抹狠戾,
“……那就得看他今日能否安然無恙了。”
話將說完,那小丫頭不經意間抬眼,正對上那雙森寒陰鷙要將人啖肉飲血生吞活剝的眸子,渾身一抖,手一顫,好死不死,指甲正擦過緒王脖頸……當見了紅痕。
小丫頭整個人如墜冰窟,未等反應,“啪”——
沈青霽反手就是一耳刮子。
丫頭只覺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嘴巴里翻涌起一股腥甜……
“不知死活的混賬東西!”沈青霽揉按著脖頸倒吸氣,瞧了他那身宮裝無端想起沈弱流,更為暴怒:“宮里頭就是這么調/教奴婢的!你想殺了本王嗎?!”
小丫頭跪伏,“滴答”“滴答”鼻血往下流,她不敢擦,一個勁地磕頭:“緒王殿下饒命!奴、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咚”“咚”“咚”……丫頭磕得頭破血流,周圍軍士侍從于心不忍,別開眼,卻無一人敢上前替她求情。
沈青霽按著手腕,冷眼怒斥:“還不把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給我拖下去?!”
隨從反應過來,叫了兩個軍士把人往下拖,小丫頭哭聲凄厲:“緒王爺饒命啊緒王——嗚嗚……”嘴巴卻被堵得死死的,再也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沈青霽拿了帕子擦手,這時,一個小黃門走了過來:
“奴婢請緒王殿下安。”
沈青霽扔了帕子,掃他一眼,見是沈弱流身邊的,未做理會。
小黃門不卑不亢:“圣上聽說這頭異動,故差奴婢來看看……”他眼神掃過被拖下去的小丫頭,笑得天衣無縫,
“可是那奴婢不懂禮數,惹了王爺不快?”
沈青霽瞇眼看著祭臺之上的沈弱流,此刻他正在受朝臣叩拜,嘴角挑著放肆的笑,下巴微揚,似乎在朝這頭看……養虎為患,沈青霽此刻才看清了這小畜生的嘴臉!
猶如生吞了一只蒼蠅似的惡心,他冷笑:
“不快?”
沈青霽額上青筋暴起:“這奴婢意圖行刺,若傳出去,還叫人以為是圣上要殺本王!本王處置她是維護我沈皇室顏面,維護天子威嚴!”
……丫頭被拖進了林子里,不消片刻,“喀拉”直刀出鞘歸鞘,一群飛鳥撲棱棱地被驚起,疾沖向上。
殿前司軍士回來了。
沈青霽沒看一眼:“你回去告訴圣上,本王身子不適,先行回京療養,這秋獵便不摻和了。”
干土地上淺草枯黃,葉尖幾點小丫頭的血順著脈絡往下淌,泥土臟紅,不消馬踏幾蹄子便會無影無蹤……就像這人從未存在過一樣。
小黃門默了片刻,躬身行禮退下。
待小黃門走遠了,何夜屏退眾人,壓低聲音:“王爺,嚴況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