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毫發無損地出現那刻,嚴況反而十分淡定。
官員列隊雁行,他悄然無聲地放慢腳步躬身退下……這刻,圣上拈香祈神,帷幄大帳之間闃寂,頭頂尖喙利爪的畜生盤桓在頭頂,高鳴振翅,像是圣上的雙眼注視著他,一陣蝕骨的寒涼自脊背竄上后腦勺。
約莫半刻鐘,遣去的小廝回來了,見著嚴況畏首畏尾:
“老、老爺……”
嚴瑞失蹤,圣上毫發無傷,此時便是再大的噩耗,嚴況也覺得猶如牛毛細雨,不值一提:
“說。”
小廝“撲通”跪下,以目視地:“老爺……緒、緒王爺回說是身子抱恙,不見外人,此時已經稟明了圣上,先行回京修養了。”
嚴況閉了閉眼,又逼問:“除此之外……緒王爺就沒再說什么?”
小廝回道:“小人被人攔著,沒見著緒王爺,是王爺身邊的何夜傳的話,”他想了想,“除此之外,緒王爺確實,確實沒再說什么……”
“好了!”嚴況不忍聽他說完,揮手打斷……負手而立,抬眼透過樹縫望無邊的天穹,卻被密密匝匝的樹枝阻擋,只窺見一條條細縫,天光流瀉。
……并不明亮,反而像是張沉在水底多年,陰暗潮濕的大網鋪天蓋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嚴況道:“你去吧。”
小廝抬眼偷瞧主子,一眼恍惚,紫袍玉帶好似蒙塵,顯得十分舊,胸前錦雞補子,五彩繡線黯然失色……不過片刻,主子好像突然老了十歲。
“是。”他退下,走了老遠回身看,主子成了蜉蝣般的一小點,還立在原地,頭頂蔥蘢樹枝組成一張大網,又像只渾身長滿手的怪物。
小廝冷不丁抖了下,罵道今秋真他娘的冷。
……
馬蹄踩過枯草落葉,沈青霽信馬由韁,身后跟著侍從何夜,幾個腰配直刀的殿前司軍士,一行人行在圍場林中。
何夜遞上鹿骨扳指:“王爺。”
白木的軟弓,蘆葦輕箭,沈青霽接過扳指戴上,扣弦后拉試了試:
“嚴況回去了?”
五十米開外一只野兔在枯草間蹦走,何夜壓低聲音:
“是,屬下打發了那小廝回去,嚴況便借拖身子不適回了帳子再未出來過……小人瞧著大概是不會再來糾纏王爺了。”
沈青霽冷笑了聲:“他既能狗急跳墻蠢到給沈弱流下毒,就合該想到有這么一天。”
抬腿下馬,幾個殿前司軍士屏息停立原地,何夜捧著箭袋緊隨其后,遞上一只輕巧箭支,欲言又止……
“說!”沈青霽并不看他,雙手持弓瞄準那只絲毫未察覺到危險的野兔。
何夜拱了下手,以目視地:“王爺,屬下怕嚴況逼急了倒戈圣上,對您不利。”
沈青霽這刻睨了他一眼,放下弓:“沈弱流是想搬倒我不假,但身為天子猜忌多疑是他與身俱來,無法摒棄的缺點。”他眼神挪開,投向遠處,
“……嚴況背叛了我再倒戈他,他怎么可能不猜忌這是不是我設下的圈套,何況一個要殺自己的人,你以為沈弱流會容得下他?”
被這句話點醒,何夜怔了怔:“……是屬下多慮了。”
沈青霽沒說什么,鹿骨扳指搭上箭弦,四下寂靜:
“年底各州府官入京清算,寫信告訴姚云江,把喆徽的屁股給我擦干凈了再回京,若真叫徐攸抓到了什么,本王幫不了他!”
“是。”何夜低聲應道。
蘆葦輕箭,箭頭直指野兔左眼,沈青霽復又挽弓,抬手示意身后人屏息凝神……風過,一片朱紅色樹葉飄然落下。
“咻”——沈青霽兩指一松,箭離弦撕裂風,刺穿落葉,飛釘向野兔左眼,卻在近寸處,一只海東青俯沖而下,鐵鉤利爪洞穿野兔喉嚨,攫住。
箭尖偏失半寸,釘入地面……那海東青已然振翅而起,地面上滿是血。
一瞬之間。
“沒眼色的畜生!”沈青霽怒不可遏,挽弓搭箭,一支一支射向那只畜生。
軟弓不比角弓。
……幾片無足輕重的羽毛飄然落地。那只畜生盤旋頭頂挑釁似的長鳴,飛遠了。
盤旋幾轉后落在大帳前的鷹架上梳理翅羽。帳內,沈弱流展臂,福元與他整理勁衣護腕,衣服是少見的鴉青色,云錦料子縷金龍紋,襯得圣上面色玉白,唇色也蒼白如紙。
“這么說皇叔是回去了?”沈弱流蹙著眉,看屋角侍立回話的小黃門,問道。
小黃門以目視地,躬身打了個千:“是,緒王爺說身子不適,便先回京療養了。”
沈弱流眸中神色不明:“……那小丫頭呢。”
帳外林風瀟瀟,馬匹嘶鳴,帳內鴉雀無聲。
那小黃門跪著不答話,后背沁出層層冷汗。
沈弱流整理袖口的手頓住,垂眸看那小黃門,聲音透寒:“怎么?啞巴了?”
“咚”地一聲,小黃門磕了個頭,前額抵著厚重茵毯,再未抬起來。帳內一時間冷得似冰窖。
福元后退了幾步,隨之跪在地上:“圣上……息怒。”
窗外一只孤鳥飛掠,投入林間。
“……罷了,朕也料到了。”良久,沈弱流驀然松開攥緊的手,垂眸嘆了聲:“你下去吧。”
一只手朝著福元抬了抬,福元連忙扶著他坐在軟榻上,將提前泡好的定神茶利索倒了杯,抵到唇邊:
“主子,還是頭疼?奴婢去找李太醫來。”
沈弱流就著杯沿微抿了幾口,暖流入腹,過了會兒,才覺得緩過了腦袋那股天旋地轉,四肢那股酸疼欲裂。
唇間泛著苦澀,他揉按著后腰苦笑:
“帳外那么多人候著呢,這一傳太醫難免引得頗多猜測,朕現在是騎虎難下,暫且過了這一關吧。”
“是……”福元一顆心愁成了麻花,“主子是腰疼?”
早間尋回圣上,他與太醫仔細檢查過,除了林間磕碰了皮肉,圣上龍體并未見其他內傷,怎地這會兒后腰疼了起來?
沈弱流手上頓了頓:“許是站的久了。”
福元沒有多想,拿了兩個軟枕,一個墊在榻上,一個墊在后背,才又侍奉這圣上坐下,又叫人把兩個白云銅大火盆挪得近了些。
帳子里暖烘烘的,跟帳外秋風肅殺的光景隔開,寸長銀碳無煙,仙鶴香爐里檀香定神……神思安定了,沈弱流總感覺自己忘記了件什么事兒。
那藥藥性太烈似乎還能影響人的記憶,具體什么事兒沈弱流想不起來。
外頭鴻臚寺的人將秋獵的那一頭香草飼喂的公鹿驅趕入圍欄,御馬監的太監牽著圣上的御馬銅爵,象房的四頭大象作為盧薄立道兩側。
銅爵今日尤其亢奮。
“怎么回事?”沈弱流透窗望了眼,御馬監四個太監正追著銅爵拉,銅爵抬蹄嘶鳴,四個太監竟顯得吃力。
福元看了眼回來:“說是銅爵今日尤烈,現下已經馴服了。”他躬身,“主子,移駕吧。”
銅爵是沈弱流自小養大的,北地的良種,性子本來烈,他便沒當回事:
“走吧。”
……
沈弱流從御馬監太監手里牽過韁繩,未及近,銅爵側頭蹬蹄,扯著嚼子幾乎把沈弱流拉出一丈遠,眾臣大驚:
“圣上!”
身后幾個錦衣衛即刻抽刀上前。
“退下。”沈弱流抬手示意身后錦衣衛禁步,一壁試探著伸手安撫銅爵……心下卻也奇怪。
不多時,銅爵逐漸鎮定,持弓負箭,腰挎繡春刀的沈九上來詢問:
“圣上,銅爵今日狀態不大對勁,還是更換一匹御馬為好。”
沈弱流撫摸著銅爵脖頸鬃毛,自省不擅騎術,若換了其他御馬,不熟悉其品性,怕是還不如銅爵。
“不必。”沈弱流踩著馬鐙,翻身跨上馬背,銅爵雖有抵觸,卻再未如前躁動不安。
沈九見狀,躬身退下,與其他幾個錦衣衛跨上馬背,小黃門上前,遞上一把角弓與沈弱流,他接過,修長雙腿一蹬,銅爵猶如飛電般沖出來丈,將身后錦衣衛遠遠甩下。
鴻臚寺的人見圣上策馬而來,打開欄門,飛禽走獸一哄而散往樹林逃竄而去……沈弱流強忍著身體不適,松開馬韁,背后抽出那柄角弓,搭箭,瞄準那頭鹿角粗壯,四蹄猶如牛腿的公鹿。
海東青盤桓于頭頂長鳴。
公鹿往樹林逃竄,沈弱流依靠海東青辨別方向,緊追著,這刻他心跳如鼓,腦中一根弦奔得緊緊的。
……又事這種感覺,像有什么事情將要發生。
幾個錦衣衛隔了幾仗遠,扣緊腰間繡春刀,沈弱流強自定神,瞄準那頭公鹿,沒追多遠,將進入林間,公鹿突然頓步在一從冬青樹枝下。
沈弱流勢在必得,單手勒韁,銅爵停在樹蔭中,弓弦繃至滿月,泛著冷光的鋒利箭頭對準那頭鹿的眉心。
勁風吹得樹葉簌簌下落,沈弱流屏息,發絲后卷,心底那股不詳之感越來越濃——“咻”,箭尖離弦而去。
這時候天地間靜了,一聲海東青的鳴叫劃破蒼穹。
公鹿躲開了那支箭,發狂似得俯沖向銅爵,沈弱流還未來得及反應,銅爵抬蹄嘶鳴,他滾下了馬背。
“圣上!”沈九的聲音。
沈弱流感覺后腦勺猛地一擊,眼前發黑,金屬楔入血肉的悶響,一陣熱流噴在他臉上。
暗燈晃晃悠悠,粗糲的獸皮毯,胸前三條陳年的野獸抓痕,汗珠順著麥色肌膚滴入他脖頸……橫沖直撞的力度,深邃的淺茶色眸子,天珠菩提子攢著鳴鏑墜子掃來掃去。
失去意識之前,沈弱流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一切。
以及那個畜生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