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皮鞭狠狠地抽!”
江飲說“我們不一樣”的時候, 趙鳴雁心里沒由來一陣慌。
孩子心中的媽媽強大、包容、堅韌、頑強,擁有諸多書本上所提倡的正面褒義詞匯。
某個瞬間,她意識到在江飲面前, 她暗處的那層身份是絕對不能暴露的。
她知道了嗎?
趙鳴雁看向她。
江飲還低頭扯著袖子邊, “我也不是不支持媽媽的事業,只是妃妃肯定不愿意,真要搬的話你去跟她說吧, 我不知道怎么說。”
搬家就意味著要和昆妲分開, 江飲雖不情愿, 卻也不敢忤逆媽媽,只好把昆妲抬出來當擋箭牌。
“媽媽也得考慮考慮我, 沒學上的時候住別人家吃別人家,現在考上高中就拍拍屁股走人,昆妲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 我們還念一個學校呢, 她要跑去我班上鬧,我還上不上學了。”
江飲這話昆妲聽了不等真搬家就要發脾氣, 但也是事實, 昆妲肯定是要鬧的。江飲試圖以此勸退趙鳴雁。
趙鳴雁把那堆圓白的大蒜在料理臺上時而擺成一個圈,時而擺成一縱隊。江飲的回答已間接說明她對大人之間的‘勾當’毫不知情, 還間接提供了一條新思路。
趙鳴雁從來不跟江飲說, 我為你如何如何吃苦受罪,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其實心甘情愿, 所以當出于種種原因不得不離開別墅時, 她也絕不會以‘我為你好’的名義要求江飲必須聽話。
要真為了孩子好,留在別墅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這棵稚嫩的小樹還禁不起太多動蕩。
現在‘我為你好’倒成了她繼續留在這里的一個合理的借口。
清醒中混雜了一絲僥幸。
當日晚飯,在飯桌上,趙鳴雁委婉跟昆妲說了這事,昆妲反應比江飲更為激烈。
“沒有必要搬家啊,就算出去干別的工作,也可以繼續住在家里啊,外面租房子很貴的。”
昆妲向江飲求救,“你跟你媽媽說,住我們家不要錢……如果嫌棄那屋子小,我可以搬過去跟你住,阿姨到我房間住。”
“妃妃。”白芙裳揚聲呵止她,“這是大人之間的事。”
“少拿這套壓我!”昆妲筷子往碗面上一拍,不吃了,“既然是大人的事,就別牽扯小孩,反正江飲不搬,我就要她跟我住一起。她有錢我也有錢,我們自己生活,學雜費生活費我都出得起。”
“昆妲!”白芙裳筷子也往碗面上一拍,“你長本事了!翅膀硬了!”
跟家里叫板昆妲從來沒怕過,從江飲到家第一天她就被父母放養了,昆姝出國念書,她跟昆姝的區別只是距離的遠近。
她對父母之間的矛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然也有足夠的底氣跟父母對峙。
沒錯,今天昆志鵬也在,趙鳴雁就是要當他面說,試探他是否知情。
飯桌上每個人都揣了份自己的小心思。
昆妲徹底掀桌不干了,“你需要朋友,我也需要朋友,你要趙姨陪,我也要江飲陪。你們要把江飲送來的時候說盡了好話,說什么她可以跟我做的小書童,跟我一起上學一起玩……”
“好,我接受她了,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玩,晚上甚至一起睡,還一起考了高中。現在你倆不好了吵架了,就要把我們也分開,你們憑什么啊,憑什么那么自私!”
這間空空的大房子不斷回響著女孩尖銳的回音,白芙裳無法反駁,以肘支額,閉上了眼睛,趙鳴雁垂眼盯著面前一小塊格子桌布,江飲端著碗,嘴里含的蝦仁不敢嚼。
飯桌上一時陷入死寂。
是昆志鵬中年人沉重的嘆息先打破沉默。
“其實妃妃說得沒錯。”昆志鵬臉上是酒局里常用來打圓場的笑。
他看一眼白芙裳,這對中年夫妻對彼此的不忠其實都默默體諒。
他們之間的不可分割除了昆姝和昆妲,還有公司的控制權以及管理權問題,其中牽扯太深。
“大人怎么樣都行,孩子不一樣,孩子是經不住折騰的,正是建設人生觀價值觀的時候,也正是需要安全感的時候……”
昆志鵬勸說趙鳴雁還是繼續留在別墅,說即使沒有了雇傭關系,大人和孩子之間也是有情分在的,人生難得交到幾個知心朋友,要好好珍惜。
他誠心誠意的。
昆妲一通脾氣發完,開始向趙鳴雁求情,跳下板凳從后面摟著她脖子,臉蛋貼上去蹭,說求求姨姨了,我舍不得小水也舍不得你,你走了我就吃不到你做的飯了,我會餓瘦的……
昆志鵬說就是,實在不行工資還是照常開,又不是開不起。
他竟還成個保媒拉纖的,隱隱向趙鳴雁透露白芙裳最近的反常是因為公司賬目出了點小問題。
“不過現在沒事了,我這邊馬上拉到一個大項目,標書已經遞上去,保證能成。”
昆妲好奇問什么項目呀,昆志鵬說修橋,大橋。話題自然而然轉到別處。
接下來的話昆妲就聽不懂了,但她已認定趙鳴雁不會再提搬家的事。
很多很多年以后,趙鳴雁回想起當時情形,心中又升起另一絲僥幸。
假若當然態度堅決些,強行帶著江飲離開別墅,之后她們的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
假若命運注定她們無法廝守,她愿意用余生陌路來換她平安長壽。
人得活著,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能創造一切可能或不可能。
但人生沒有重來的選項,即便有,誰敢保證那條未知的道路不是與現在的時間點殊途同歸。
以現在的視角回看當時,只覺無力。看幾段關系無可奈何走向覆滅,這是何等的無力。
但當時的她們只覺幸運。
如一對末世愛侶,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后一天來過,已坦然接受隨時可能會到來的分離。
很多很多年以后的趙鳴雁,在看過很多很多關于平行時空的電影后,也大膽設想過穿越平行時空的可能。
或許有一種可能,她當時所經歷的,已是所有時空中能與她共處時間最為長久的一個。
有可能存在一些很糟糕的時空,她們甚至都沒有機會遇見,現在所遺憾的此刻已是最優選中的最優選。
所以她應該感到慶幸,在命運的分叉口,她最終選擇留下。
距離真正的分離還有許多個日夜,在此之前,要盡情享受。
飯后兩個女孩跟著趙鳴雁回到保姆房,她們對大人講的所有話都永遠保持三分警惕,警惕大人毫無預兆的出爾反爾。
當然她們現在對誠信的看重程度,并不影響她們以后也變得無恥又無情。
江飲說:“真的不走了吧?”
昆妲說:“確定不走了吧?”
江飲說:“可不能騙人,要講信用。”
昆妲說:“不然我們就離家出走。”
趙鳴雁無奈回頭,“真的。”她看向昆妲,這姑娘太有主意了,江飲完全被她牽著鼻子走,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問題重復幾遍,得到的都是肯定答案,昆妲終于放下心,小大人似拍拍趙鳴雁的肩,“那你要快點跟我媽媽和好嗷!”
她牽著江飲離開,又去了白芙裳房間,命令媽媽快點跟趙姨和好。
白芙裳坐在房間陽臺上晃著小半杯紅酒,“切”一聲,“明明是她先惹我,我還去給她道歉。”
話是這么說,昆妲看得出她心情很好,“都在喝酒慶祝了,還嘴硬呢。”
“我嘴硬?呵——”白芙裳表情不屑,高腳杯舉至唇邊,到底還是沒藏住笑,淺啜一口,在手邊小桌上放下酒杯,把昆妲拉到面前,“妃妃今天很勇敢,值得嘉獎。”
“我又不是為你。”昆妲說。
“不管,媽媽也要獎勵你。”白芙裳歪頭想想,決定直接給現金,“存著,供你的獼猴桃上高中。”
“人家現在是水蜜桃了。”昆妲糾正。
“抱歉。”白芙裳把江飲也拉過來,“好水蜜桃,交給你一個艱巨的任務,想辦法把你媽媽騙到我房間,事成后有重賞。”
“有多重。”江飲現實小崽。
白芙裳被她逗得直笑,“你真是個小財迷。”
“誰知道你會不會騙人,你騙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昆妲很了解媽媽。
白芙裳點點頭,說行,讓她們去床頭把錢包給拿過來,當場就摸出五張紅的塞給江飲,“去,現在就去把那個死女人給我弄過來!看我今晚怎么收拾她,真是給慣得,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欠抽就是,還敢跟我甩臉子。”
“五百塊!”江飲眼睛登時就亮了,但她還算孝順,“那小白阿姨要懲罰我媽媽嗎?你會打她嗎?”
“打!狠狠地打!”白芙裳騰地挺直背,左右巴掌拍出聲巨響,“皮鞭狠狠地抽!”
江飲在那傻笑,“你肯定是開玩笑。”
白芙裳哼哼兩聲,“開不開玩笑,你媽清楚,反正你把她騙來就行。”
江飲把錢卷成一小管,摘下發圈綁了揣褲兜里,手在外頭攥著,擰著眉毛琢磨,“那怎么騙呢,我媽可不太好騙。”
昆妲說我去,“就說你被我媽打了,倒在她房間的床上起不來,然后我去求救,把她拉到房間。”
“為什么是倒在床上。”江飲不能理解。
昆妲一愣,撓撓腮幫子,想想改口說:“那就在陽臺上。”
白芙裳笑得合不攏嘴,“床上好!就在床上!”
幾人商議完畢,說行,就這么辦,昆妲正要安排江飲進房間制造犯罪現場,一回頭,趙鳴雁就站在樓下花園里。
左手一把園藝剪刀,右手一只澆水壺,仰頭沒什么表情看著她們。
第 62 章 你整死我吧
雷聲大, 雨點小,搬家的事就這么稀里糊涂解決了。
趙鳴雁放下剪刀和水壺,不緊不慢走來, 站房門口說“你們找我”, 神情淡得像一汪水。
白芙裳翹著二郎腿坐在床邊,一手撐著,一手擱在大腿, 腳趾掛的毛絨涼拖有節奏輕點, 臀部傾斜出一個圓潤飽滿的弧度。
歲月不曾奪走她的美麗, 另賦予她嫵媚至極的妖嬈風情。
“裝得多深沉。”白芙裳一張似笑非笑的臉,當著孩子的面也不講究措辭, “可怎么辦,我就喜歡你這張總是沒表情的死人相。”
克制、隱忍,即使情動至眼眶發紅, 也極力壓抑, 保留幾分冷酷的清醒。
強人所難,別有情趣。這張臉在床上總是讓人忍不住尖聲大叫, 周身螞蟻噬骨的癢。
只面對面這么站著, 白芙裳就有點受不了,呼吸都熱起來。她喜歡她表情總帶著狠, 一手按住人肩膀, 一手用力翻攪, 額角碎發隨動作前后擺蕩, 輕咬著牙關, 目光專注。
兩個小孩還不走, 擔心她們吵架,在旁守著, 要看著她們和好。
“媽媽,五百塊錢呢!”江飲表情熱切,意思錢都收了,你就配合一下,跟小白阿姨握手言和吧!
“五百塊錢你就把你媽賣了,配合著外人來算計你媽。”趙鳴雁說:“你真是我的好女兒。”
“可是五百塊錢呢!”江飲覺得媽真是飄了,城里住幾年,五百塊錢都看不上了。
白芙裳說就是,“人獼猴桃……不是,人水蜜桃可比你識相多了。欸,我說意思意思得了,老這么繃著,累不累,整天裝得人五人六的。”
昆妲房間里東翻翻西找找,靠墻的柜子里找到一把黑色皮質長柄物,手捏著好玩甩幾個,“用這個打。”
江飲好奇問這是什么,咋這么多須須,昆妲將它凌空一甩搭在臂彎,“道士用的那個,叫啥來著。”
“拂塵?”江飲答。
“對對對,就是這個。”昆妲揚手給丟床上,“意思意思幾下就和好吧。”
趙鳴雁視線凝聚在那把黑色‘拂塵’,白芙裳伏在床上笑得沒聲兒了,只雙肩不住地顫。
都到這地步,昆妲和江飲還不走,就站旁邊直挺挺看著。小孩心眼實誠,畢竟收了錢的,要確定她們真的和好。
趙鳴雁無奈捏捏眉心,吆喝小雞似把兩小孩吆出去。
江飲在外面嚷嚷,“媽媽,要和好!”
趙鳴雁拉開門,手指戳她額心,“給我寫作業去。”
房門“咔”一聲反鎖,趙鳴雁折身提了把椅子回到床邊坐下,床頭柜抽屜里熟門熟路摸個煙盒出來,細長的女士煙點燃,夾在指尖深吸一口,起身靠近她。
白芙裳挺直了后背坐起來,揚高脖頸,青白煙霧像一場濕潤的小雨撲落面頰。
趙鳴雁將煙嘴送至她唇邊,她叼住,爆珠的清涼薄荷味兒直沖鼻腔。
“我還不知道你有這種癖好。”趙鳴雁撿起那把所謂的黑色拂塵,于掌心把玩。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唄,這有什么難想的。”白芙裳口氣散漫,探身在床底下把煙灰缸翻出來,指尖輕敲兩下撣去灰燼。
趙鳴雁起身走到通往陽臺的落地玻璃門邊,夕陽正好,暖黃將她沉靜的面龐渲染得柔和。
還剩下半截煙,白芙裳掐滅在煙灰缸里,起身向她走去,左右紗簾合攏,房間光線驟暗了幾分,卻更讓神經和視線感覺安全、放松。
白芙裳手指搭在她窄瘦的腰,趙鳴雁反手將她抱來懷里,朝前一步抵在墻角。
窗簾布堆起褶皺,白芙裳單腳撐地,發起抖來。她其實是故意,故意惹趙鳴雁生氣,說不上為什么,就喜歡看她冷臉發脾氣的樣子,每到這時候她就會特別用力。
趙鳴雁發狠的時候從來不會大吼大叫,是那種忍慣了一切無聲爆發的狠。白芙裳握住她手腕,故意搗亂,問她洗手沒,被她動作有點粗暴地拍開,隨即腿根一空,裙擺被堆高。
白芙裳平時就總這么玩,各種大事小事上惹她生氣,等到人被磨得沒脾氣,再一通撒嬌賣乖,腳背貼著人小腿上上下下蹭,說你罰我吧,你整死我吧。
這次有點嚴重,玩過火了,趙鳴雁說搬家的時候白芙裳真慌了,可很快又興奮起來,心想玩這么大,趙鳴雁回過神來,可不得整死她?
這次確實有點狠,趙鳴雁雷霆手段,白芙裳有時都覺得自己耽誤了她,不是被困在這間小房子里,她早八百年飛黃騰達了。
可趙鳴雁飛黃騰達的資本不都來自她白芙裳,于是她更加心安理得享用她的服侍。
天色暗下去的時候,白芙裳糜爛地一灘躺在床上,閉著眼靜靜呼吸。趙鳴雁撐著手肘在旁邊看她,她放松的樣子好乖,還是少女的模樣,鼻點一點細汗,碎發含在唇際。
但這只是假象,趙鳴雁很清楚。
兩天后,白芙裳為趙鳴雁組了個飯局,邀請了本市餐飲行業的兩大巨頭。
出發前,白芙裳親自為她打扮,妝容清淡,絨面黑裙顯露身材卻絕不艷俗,耳垂和手指干凈,只一條細細的金鏈裝飾脖頸,頭發松松盤成髻,鞋跟高度不會給人太大壓力,也約束動作,能保持儀態。
“很好。”白芙裳將一只墨綠的手拿包拍在她身前,“看看你多漂亮。”
不太習慣這樣的裝扮,趙鳴雁與鏡子里的自己錯開視線。
赴宴途中,在車上白芙裳細細交待:
“主客是李老板,你的目標就是他,但也不用表現得太過熱情,稍冷淡一點也沒關系,但盡量要自然,釣足他胃口。”
“他自詡高雅,喜歡玩情調,就陪他玩,同他曖昧到底。他抽雪茄,我已經為你準備好,臨走的時候遞給他,碰一下他的手指,朝他笑笑……到他身邊去做事,我相信你能學到很多,也有能力保護自己。”
趙鳴雁沉默以對,視線投向車窗外。
“你今天真漂亮。”白芙裳傾身靠近,鼻尖湊到她頸側,“還很香,我真有點舍不得。”
趙鳴雁無動于衷,白芙裳自顧自說著,“是不是覺得這個世界對女人很不公平?以這種方式接近,他們還覺得是你占便宜……沒關系,你會變得強大,到時與他們平起平坐……”
“好了。”趙鳴雁打斷她,“別跟交待遺言似的,我又不是去死。”
“我怕你想不開。”白芙裳靠在她肩膀笑。
“我沒什么想不開的。”趙鳴雁語聲平淡。
撩起裙擺,白芙裳指尖在她光滑的大腿皮膚無聊畫圈,“你心里沒怪我吧。”
“當然不會,我感激你還來不及。”趙鳴雁實話實說。
機會來之不易,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這是她的第一場翻身仗,叮囑都暗暗牢記。
“是我想多了。”白芙裳整個身子都挨過來,姿態頗顯得急切,“可你怎么一點都不生氣呢?”
“我為什么生氣。”趙鳴雁轉過臉看她,眉眼夜色中更顯冷肅,“你不是一直想把我打發走,今天這場宴會不是你一手安排,裙子、皮包和項鏈,還有雪茄不都是你準備的,臨到頭你后悔了?”
身體挨回椅背,白芙裳抿緊嘴唇不說話。
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下,還有兩公里到達目的地,司機重新發動時,白芙裳稍探身,“前面路口調頭,回家,不去了。”
趙鳴雁倏地轉過臉來,“你干什么?”
“我說不去了。”白芙裳目視前方,表情冷酷。
趙鳴雁“呵”一聲,倒是接受得很快,她早就習慣她的臨時叛變、出爾反爾。
返程途中,車子里靜得只有淺淺交錯的呼吸聲,二十分鐘后,白芙裳要求在司機在鳳凰路路口停車,她拉開車門下去,趙鳴雁緊隨其后。
降溫了,風冷硬起來,為這一餐,她們晚飯都沒吃,盛裝行走在空蕩的街道,高跟鞋踩過滿地殘花。
白芙裳大步在前頭走,趙鳴雁不遠不近地跟,車子先她們一步回家,從旁行舟似悄無聲息碾過瀝青路。
四下里靜悄悄,趙鳴雁先開口叫住她,“你不覺得自己很矛盾嗎?”
“我就矛盾,怎么樣。”白芙裳開始耍小孩脾氣。
“那李老板那邊怎么辦?”趙鳴雁擔心她放人鴿子,把人得罪了。
“你就這么在乎他,還沒見著就開始操心,就這么迫不及待想攀上他?”白芙裳轉身朝她吼。
捏捏眉心,趙鳴雁深吸氣。無話可說了。
這天晚上白芙裳坐在馬路邊孩子一樣大哭,控訴趙鳴雁的冷心冷肺。
她說我想讓你早點發財,又怕你發了財就不要我了,把我丟一邊去,以后趙阿姨成了趙老板,哪兒還記得她白芙裳是誰。
趙鳴雁好好的一條裙子讓她揩滿了眼淚鼻涕,她就是故意搗亂,嘴里還嘟嘟囔囔說姓李的看見她這么不講究,就是她臉蛋再漂亮也不會喜歡她的。
也是這天晚上,趙鳴雁第一次對她說人生可以有很多種選擇。
“你真的覺得自己老了嗎?其實沒有,我們還很年輕,還有重來的機會,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
趙鳴雁握住她的手,同她坐在馬路邊,一種任人宰割的脆弱姿態,那是她第一次正式而誠懇向她請求。
趙鳴雁問了句蠢話。
“你愛我嗎?”
夜好靜,又不是純粹的靜,有風吹樹葉,有汽車輪胎壓過路面,生靈擠擠,萬物柔緩的噪音像空氣無處不在,卻已習慣性被耳朵忽略。
你愛我嗎?
趙鳴雁至今沒等到她的回答。
第 63 章 “那你可真菜。”
趙鳴雁盛裝回到保姆房, 江飲和昆妲正窩在床上看電視,聽見門響,平板飛快塞被窩, 手邊隨便摸本書捧起來假模假式讀。
“媽媽你回來啦!”江飲甜得做作。
趙鳴雁抬頭應了聲, 看見平板充電線從床頭一直伸進被窩里。
本不太有力氣講話,趙鳴雁想想還是補一句,“想玩就大大方方玩, 勞逸結合, 我又不是不準你玩。”
女孩們驚詫互望, 江飲口型說“她怎么發現的”,還是昆妲聰明, 平板拿出來指了下線。
趙鳴雁進衛生間,女孩們圍過來一陣“哇哇哇”,江飲說今天媽媽好漂亮, 是不是應酬去了, 昆妲也說這裙子好適合姨姨呀,姨姨太好看啦……
鏡子里的女人在衛生間不算明亮的吸頂燈下美得夢幻, 她笑笑, 抬手揉亂她們發頂,數不清多少次感恩孩子們的出現。
小青梅, 無嫌猜, 只是看著她們, 聽她們嘰嘰喳喳說話就覺得心情好。
“只是為什么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昆妲拎起趙鳴雁裙擺, “這是鼻涕?”
趙鳴雁沒打算給白芙裳留面, “是你媽的鼻涕。”
“我媽竟然用姨姨裙子擦鼻涕!”昆妲驚呆, 她聽見自己濾鏡碎掉的聲音。
“是的。”趙鳴雁表情淡淡,“她私底下就是這么一個人。”
沒等到答案的問題化成滿肚子怨氣, 趙鳴雁又說了白芙裳好多壞話,說她不講信用,常常出爾反爾,脾氣壞,還特別沒素質。
江飲摸下巴,“這不是昆妲?”
“討厭!”昆妲朝她背上來了一拳。
江飲齜牙咧嘴,“還有暴力傾向。”
她們本以為今晚趙鳴雁不回來了,明天周天,想在小房間看電視看通宵,現在計劃被打亂,昆妲先帶著平板離開房間,準備轉移戰地。
江飲在書桌下的零食箱子里拿了幾包辣條塞褲腰帶,正準備出門,趙鳴雁叫住她。
她手虛虛護著肚子,眨巴眼問“怎么啦媽媽”。
趙鳴雁摸摸她臉,“沒事,挺好,媽媽還有你,就挺好的。”
“當然啦,我是媽媽的小棉襖!”江飲傾身在媽媽臉蛋“啵”一口。
昆妲還在外面等著,不知又打的什么暗語,躲在窗下學小貓叫。趙鳴雁擺擺手,“去吧,別玩太晚。”
“媽媽拜拜,早點休息!”
女孩們像一串小鈴鐺跑跳著遠去了,房間靜下來,有點空落落。
趙鳴雁倒是誠心誠意希望她們能一直這么好下去,一直這么沒心沒肺傻樂。
搬家的事暫時擱下來,趙鳴雁不走了。白芙裳放了李老板鴿子,得罪人也不管,把趙鳴雁當個生活助理綁在身邊,學經營學管理,公司和家兩頭跑。
有次在外面吃飯,好巧不巧遇見李老板,對方看見趙鳴雁,不計前嫌過來敬酒,白芙裳替她擋了,陰陽兩句徹底把人得罪死。
她也知道怕,怕趙鳴雁私底下跟人跑了,嘴上不說,自己留個心眼。
趙鳴雁向來以不變應萬變,反正白芙裳安排什么她做什么,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總不會吃虧。
江飲發現媽媽忙起來了,常常整一個星期見不到人,乍然一見,全身行頭大換新,成了寫字樓里的女精英。
“我媽快要飛黃騰達了。”江飲私底下跟昆妲說,“我有預感,她的眼神都變了。”
“那還不好,你要成富二代了。”昆妲說。
江飲“嘿嘿”傻笑,“那也太幸福了,我就隨便努努力好了。”
白芙裳帶著趙鳴雁整天四處跑,司機常來不及接送她們,趙鳴雁給她買了輛電瓶車,天氣好的時候江飲都騎車帶昆妲上下學。
自己有車了,去哪兒都方便,春天剛開學那陣子,江飲在市周邊的養殖場訂了批小雞,前些日子養殖場的負責人打電話說,雞孵好了,讓她來拿。
江飲和昆妲請司機抽空幫她們把雞拉回來,暫時用紙箱養在別墅花園,下午逃了節美術課回家,把雞帶到家附近的小學校賣。
賣雞這主意是昆妲跟江飲一起想的,去年春天她們出去郊游的時候在集市上看到有攤販把小雞染得五顏六色賣,昆妲說這是商機,她們當時就尋摸到了養殖場電話。
給小雞染毛不是明智之舉,一來雞容易死,買回家養不活,不厚道,二來染毛確實麻煩,花里胡哨還不如小雞本來毛色好看,江飲想到吸引小學生的招數是給小雞戴圍巾。
批發市場幾塊錢買一大卷彩帶,剪成條給小雞系脖子上。還賣小米,也是批發市場買的塑封袋,幾塊錢一斤的小米,分裝進還沒巴掌大的小袋,定價兩塊。
到小學校門口,昆妲挑了個好位置守著,江飲把雞拉過去,放學鈴聲一響,她們就擺開架勢。
小學生的錢是真好賺,他們也是真有錢,再說毛茸茸的小雞誰不愛呢。
江飲不是第一次擺攤了,東西準備得挺齊全,小鐵籠子搭著一起賣,不買籠子也沒關系,一個透明塑料袋加一塊硬紙板,提了就走。放學那半小時,六十只小雞全賣空。
這次小雞進得不多,就是試試水,玩。再說也不能總是逃課,江飲的老本行還是二手書,昆妲在九班偶爾也幫著她賣。
收攤回家,從保姆房洗完手出來,昆妲站在花園里,夕陽下看見別墅大門緊閉,這套偌大的房子逐年失了人味兒,只有滿園花草瘋了似的長。
爸爸不常回家,媽媽和趙姨也忙,花園無人打理,野得沒邊,快把路都淹了。
昆妲坐到秋千上,腳邊野草快趕上她小腿那么高,她腳尖離地,輕輕蕩起來,任由草葉在小腿上一道道劃。
江飲放了書包從爬山虎的綠蔭里鉆出來,攥著手機說:“媽今晚回不來,但待會兒有阿姨來做飯。”
“我媽媽也不回來嗎?”昆妲問。
“她們都是一起。”江飲說。
昆妲忽地剎住腳,腳尖短促而狠毒將草莖踢斷。
江飲一愣,察覺到她情緒波動,“怎么了。”
昆妲回頭看一眼緊閉的別墅大門。
江飲領會了她的意思,“要不今天出去吃。”對昆妲她向來大方,拍拍兜,“反正今天賺了錢。”
勉強扯出個笑,昆妲低頭把那株野草碾得稀碎,“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江飲走到她面前,順手摘了朵不知名小花別在她發間,“我有錢。”
昆妲抬起頭,摸摸鬢角,“好看嗎?”
江飲給她個黃狗樣燦爛的笑,“當然啦!”
昆妲說吃烤肉,江飲說沒問題,干脆晚自習也不去了,翹了拉倒,今天就玩個夠。
昆妲馬上高興起來,“出發!”
江飲的小電驢就停在別墅鐵門邊的空地上,車上布滿了卡通貼紙,左右掛了兩個粉色頭盔。
車子碾過滿地凌亂的鳳凰花,昆妲手攀上江飲細細的腰肢,下巴擱在她肩膀,體溫通過布料滲透,她嘴唇親吻她耳廓,“假如沒有你,我一個人該怎么辦。”
爸媽和姐姐都不在身邊,那么大的房子只有她一個人住,她所能使用的空間是多么有限,即使把房子里的燈全部打開,也總有無法照亮的陰暗夾角。
有點癢,江飲往旁邊躲了下,“開車呢,別鬧。”
“沒鬧。”昆妲把嘴唇貼在她肩膀,小小咬一口她肩頭布料,“想跟你玩。”
“我一直都在啊。”江飲回答她前一個問題。
昆妲也講不明白心里的空落落,“我是說假如。”
江飲說不太敢想這種假如,沒有昆妲的假如太可怕了。
假如她們沒有遇見,她從山里的小學校畢業后,媽媽會在鎮上為她和外婆租一套小房子,方便她上學。初中畢業后最多就是從鎮上考到縣里,從一個小房子搬到另外一個小房子,根本沒機會住進別墅,也沒機會開著電瓶車在路上跑。
這個假如不僅僅是物質匱乏的可怖。
江飲愛錢,卻也不是吃不了苦,昆妲說的假如僅是剛起個念頭,她心里就像被掏出個大洞,風呼呼地往里刮。
“我不想往深了想,我不要這種假如。”
車子在斑馬線前停下,江飲甩去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那我不說了。”昆妲抱住她的腰,嘴唇重新貼到她脖頸。
紅燈最后五秒,江飲微微偏過臉,嘴角快速擦過她的唇。
她們出來沒穿校服,在烤肉店菜單上看見有果酒,要了兩瓶,但開車沒敢喝,要了個塑料袋提回家。
進門的時候發現房子燈亮著,媽媽和姨姨都回來了,坐客廳沙發上翻閱文件。
昆妲把酒藏到身后,江飲上前吸引火力,順利把酒偷渡上樓。
酒還沒喝,人已經先興奮上了,洗完澡出來,她們關閉了房間大燈,留床頭臺燈照明,坐在地毯上,點一杯香薰蠟燭,數“3、2、1”,易拉罐拉環齊齊“咔”一聲。
昆妲一直覺得酒難喝,果酒卻很不一樣,甜甜的,光聞著味兒就醉了,臉蛋紅撲撲。
江飲看一眼包裝瓶,上頭說只有八度。她從來沒喝過酒,今天臨時起意,兩人目光不經意相撞,又慌忙避開,心照不宣都藏在嘴角。
半瓶酒下肚,昆妲熱起來了,扯扯睡衣領口,她轉過臉去看,江飲視線清明,坦坦蕩蕩。
“你沒醉啊?”昆妲一根手指勾住她衣角,往面前扯,躍躍欲試。
江飲抬手把蠟燭挪遠些,酒瓶放桌上,扳過她臉去夠臺燈光亮,“你就喝醉了?”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當飲料喝的。
昆妲軟軟“嗯”一聲,手指捏緊她腰側衣料,濕漉的大眼從下往上看,嘴唇濕潤粉嫩,模樣好嬌。
江飲半點沒領會到,“哈哈”兩聲,“那你可真菜。”
第 64 章 我被狗咬了
很菜的昆妲紅著臉蛋直往江飲懷里撲, 不勝酒力了,小嘴粉嘟嘟說“好暈喏”。
江飲任由她靠著,把她手里那聽接過來看, 嘟囔說我咋一點感覺沒有, 你不會喝的假酒吧。
平時在外頭吃飯,昆妲吃剩的半根油條啦,半個包子啦, 小塊的披薩邊啦, 都是江飲幫忙解決。她吃剩飯習慣了, 說“我來嘗嘗”,易拉罐仰脖就往嘴里倒。
吃這方面, 江飲總有股改不掉的小家子氣,兩眼放光似餓狼,手里抓的東西還在半路走著, 脖子帶著嘴已迫不及待伸出去夠, 主打一個雙向奔赴。
昆妲這聽是荔枝味兒的,更甜, 江飲正兒八經品酒, “這個不錯,比我那個好喝。”
“我都喝醉了——”昆妲軟軟依偎在她懷里, 眼睛半閉著, 被甜滋滋的酒氣熏得很舒服。
“那你可不能再喝了。”江飲滿臉都是占到便宜的稱心如意。這酒可不便宜, 十好幾一聽呢!
臉頰騰起幸福的紅暈, 昆妲軟軟“嗯”一聲, 寵溺說:“你喝, 喜歡就多喝點,下次還給你買。”
“什么叫還給我買, 這本來就是我買的。”江飲重點偏移,“再說,要買也不能在烤肉店買了,貴了好幾塊……欸,我覺得他們真是不要臉,一樣的進價,憑啥就比外面賣得貴,下次想喝,我們提前買了帶過去。”
“哦對了,還有個問題。”江飲沒完沒了,“咱不能開車去,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
昆妲閉眼默默忍耐她的聒噪,等待她酒精上頭,江飲車轱轆話下酒講了一大串,酒水見底,還是臉不紅心不跳。
“睡覺吧。”她兩手伸入昆妲腋下,一抱一提給她摔在床上,拖鞋拔了,被子蓋到胸口,“我收拾垃圾。”
再次回到房間,燈已全滅了,紗簾透出樓下庭院燈淡淡昏光,室內香薰蠟燭和清甜酒氣混合成陌生而暗昧的綺靡味道。
江飲出去有點久,重新洗過臉回來的,昆妲等得都快睡著,感覺旁邊床墊一塌,被酒精和被窩燙得軟綿綿的手腳慢吞吞攀附上去,手摸到江飲肩膀,在她肩窩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把臉埋進去。
剛才江飲洗臉的時候趙鳴雁進衛生間跟她聊了會兒,她們逃課被班主任發現,打電話告家長了。
趙鳴雁最近工作太忙,沒時間給她們做飯,兩個孩子嘴養刁了,說新來的阿姨做飯不好吃,也有點故意跟大人作對的意思,反正就是開始叛逆了。
白芙裳有經驗,說昆姝那時候比她們現在還過分,逃課不說,學校里男朋友一周一換,有時還故意帶回家跟大人叫板。
可昆姝聰明啊,玩也不耽誤學習,后來覺得沒勁了,自己申請住校就開始收心念書。
趙鳴雁沒說什么重話,聞見江飲身上酒氣也不揭穿,只答應忙完這陣給她們做好吃的。
江飲躺在床上想媽媽說的話,愧疚、心虛,但僅半分鐘,她繼而想到媽媽答應的“好吃的”,腦子里開始列菜單,要吃肘子,要吃排骨,還得配上冰鎮雪碧,吃完直打嗝。
有什么辦法,她從小就是個缺心眼。趙鳴雁有時愁得不行,孩子缺心眼,怎么辦呢?也沒得藥治啊,有時又慶幸,用大智若愚、傻人有傻福安慰自己。
江飲想肘子想得出神,沒留神一只小嫩肘子已摸到衣服里,她本能反手去抓,摸到昆妲后腰,她睡裙卷到肚子,腰肢連著后背都是滾燙的一片。
“你像個剛出鍋的大饅頭。”江飲說。
她想外婆蒸的饅頭了,蒸籠一揭,滿屋子香,抓一個在手里顛涼,咬一口又香又燙又軟。
“那你把我吃了吧。”昆妲聲音細細的一汩從她肩窩里溢出來。
江飲把她裙子往下扯了扯,昆妲自己在那磨蹭半天,又卷起來。江飲身上穿的整套純棉睡衣,上衣也揉亂了,昆妲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她身上去,跟她肚子貼著肚子,好玩地蹭。
這季節還沒開空調,蓋被睡覺,夜里偶爾下場雨最是舒服,江飲開始感覺還行,慢慢覺得熱,后背貼著床快燒著了,昆妲沒骨頭似攀著她,嘴唇貼著她脖頸那一小塊皮膚來來回回啃。
“昆妲。”江飲握住她肩膀晃,她嘴唇開始往上走,親吻在鼻梁和睫毛,幾次擦過嘴角,頓上兩秒,又去向別處。
江飲放任她玩了會兒,實在受不了,控住她兩只手翻個身把人放倒,掀開被子站到地毯上,扯著衣領不住晾汗。
頭發蒙住臉,昆妲蜷成很小的一只,睡裙亂七八糟,像一朵被揉皺的山梔子。
滿屋子都是她身上的香,香得悶人,香得發昏。
手臂擦擦臉,江飲掀開窗簾把窗戶推得更大,簾子留兩個巴掌寬的縫讓風吹進來。
可算能喘氣了,江飲抹黑按開臺燈,爬上床再去查看昆妲,拂開她面上散亂的長發,發現她臉紅得很不正常。
豈止是臉,她全身都紅了,晾了好半天還是燙得要命。
“妃妃——”江飲抱著她肩膀晃,試圖喚醒她,她軟成一灘,眼睛半睜不睜,說頭暈。
完了,江飲想,八成是酒精過敏。
不敢驚動大人,江飲下樓去接了一大杯水上來,還偷拿了點冰塊,給昆妲喂了些冰水,江飲把她扒個精光橫在那,濕毛巾不停給她擦身子,物理降溫。
這辦法是江飲以前在雜志上學來的,還真管用,昆妲喝得不多,江飲忙活半小時,她身上風團消了不少,人也清醒了些。
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江飲算賬,“你干嘛脫我衣服,你好不要臉。”
江飲攥著毛巾站在那,“哈”一聲,指著自己鼻子尖,“我不要臉?”
她現在知道害羞了,扯了被子蓋住自己,手指點點,“脫人家衣服。”
“我救了你的命!”江飲說。
趁醉撒了回酒瘋,昆妲對剛才的事也不是全無印象,腿蜷起來,背抵著床頭軟包,兩手攥著被子蓋住臉,只露一雙眼睛,給江飲遞了個眼波。
“所以你是故意的。”江飲倒是難得聰明回,“你一直知道自己酒精過敏,對吧。”
“我喝得又不多。”昆妲細聲。
江飲毛巾往肩上一甩,轉身就走。
擔心把人氣跑,昆妲立馬下床到窗邊去看,等了幾分鐘,沒見到花園里有人過,倒聽見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昆妲飛速歸位。
江飲回來,關燈一言不發往床上躺,昆妲正要跟她說話,她突地暴起,被子里手掀開人家睡裙,手掌貼上去。
不知她怎么把一雙手泡得又濕又冰,昆妲尖叫著往后縮,江飲把她當只暖水袋上上下下捏。
“狗日的獼猴桃!”昆妲忍不住罵。
江飲一手控住她的腰,一手戳在她腦門,放狠話,“再調皮,我弄你!”
昆妲張嘴咬她手,“你弄死我啊,你來啊!”
“我才不讓你如愿。”江飲松開手,回到自己位置躺好,被子掖到下巴,偷笑兩聲。
房子里靜了半分鐘,昆妲一個鯉魚跳水落到她身上,顯然每一個動作都是精心設計過,嘴巴準確無誤找到嘴巴,惡狠狠懟上去。
江飲嘗到血腥氣,伸手一摸,濕的,黑燈瞧不見,她再伸舌頭舔,果然,嘴皮辣呼呼,劇痛。
“好家伙,我被狗咬了。”江飲在床頭柜上抽了張紙。
“你才是狗!”昆妲朝她屁股就是一腳。
第二天早起上學,江飲上嘴唇那塊破口已經結疤,昆妲跟沒事人似的,手機放了首英文歌在衛生間洗漱,江飲見不得她那么高興,把她刷牙口杯里的水給倒了。
“你有病啊!”昆妲回頭。
“你有藥啊。”江飲搖頭晃腦。
昆妲踹她一腳,她輕輕還一拳頭,兩人站在盥洗臺邊玩了五分鐘。
到出門去上學的時間,戴上頭盔,昆妲還是從后面摟著她腰,下巴枕到她肩膀上去。
頭盔半包的,昆妲把耳塞放到江飲耳朵里,在她另一只耳朵說話,“好聽嗎?”
江飲直接摘了扔背后,“騎車不能戴耳機,不安全。”
昆妲問怎么就不安全了,江飲說可能會把脖子勒斷。
多好的一個早晨,鳳凰花開得紅紅火火,小風迎面吹,江飲在紅燈前停下車,兩手比劃,“咔,身首異處,腦袋飛到花壇里去。”
“閉嘴吧你!”昆妲在她大腿上狠掐了一把。
紅燈五秒倒計時,江飲忍著劇痛重新啟動車子,“你再打我,我早晚反擊,早晚有一天讓你哭得下不來床!”
本是隨口,昆妲不知聯想到什么,手伸到前面去給她揉腿,“你這么厲害啊。”
“怕了吧。”她哼哼。
江飲直到上午第二節語文課才回過味兒來,她摸著下巴走神,上學路上跟昆妲那番對話是越咂摸越怪,指腹摸到唇角那一小塊疤,繼而想到昨晚昆妲那個惡狗似兇狠的吻,沒忍住笑出聲來。
“江飲。”班主任趁著發卷子的空當把她叫起來,問她心里琢磨啥好事,嘴都笑爛了。
江飲險些脫口而出想昆妲呢。
清清嗓子,江飲說“沒想什么”,老師抬腕看了眼時間,離下課還有十分鐘,罰她干苦力,讓她跟另幾個同學去辦公室把訂的資料搬過來給大家發。
江飲離開座位跟隨隊伍出發,特地繞遠路從九班門前過,大老遠就看見走廊上的昆妲。
“好巧哦。”江飲揮手,“昆妃妃,被罰站啦。”
“找死啊你!”昆妲沖她揚拳。
江飲前后看一眼,拉了她手拐個彎拔腿就往樓上跑。
“干嘛!”昆妲急聲。
“帶你到樓頂去玩——”
第 65 章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通往教學樓天臺的路有兩條, 一條有樓梯,門上常年掛一把布滿鐵銹的大鎖,另一條直溜溜一個天井開在腦瓜頂, 下頭是焊在墻里的鋼梯, 順著梯子可以直接爬上去。
“敢不敢爬。”江飲朝天井動動下巴。
“有什么不敢。”
昆妲跟江飲這鄉下野猴在一起久了,也學得膽大妄為,早些時候翻個圍墻都要人來抱來接, 現在袖子一擼攀上扶梯就開始往上爬, 四肢相當靈敏。
層高兩米多不到三米, 江飲伸手在下面護著,昆妲兩三下就爬到頂。
為防雨水倒灌, 天井高出樓頂二十多公分,白亮的日光毫不吝嗇潑灑在光溜的水泥地,昆妲甫一冒頭就被晃了眼。
太亮了, 太干凈了。
昆妲從來沒上過天臺, 偶像劇里很多經典橋段都發生在天臺,隔著電視屏幕不覺得, 親眼所見才知道這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目之所及的一切阻礙都被高樓填平, 初夏的云高遠而輕盈,天空溫柔澄凈, 昆妲沿著圍墻走了一圈, 擔心被老師發現, 不太敢冒頭, 找了塊還算干凈的地面躺下。
遠山和高樓也看不見了, 眼前盡是這片瓦藍的天, 無邊無際,唯有隨風流動的云。
“好曬。”她眼皮都睜不開了, 太陽滾水一樣潑在臉上。
江飲走到她身邊,彎下腰替她遮擋了部分太陽,“好玩吧。”
昆妲笑起來,伸手去夠她的臉,江飲屈膝蹲下,雙手撐在她身側,做一柄人形太陽傘。
“你也試試。”昆妲招手,“躺我身邊來。”
江飲順從躺倒,一片巨大的白云剛好遮蔽了頭,有風來,天還是亮得晃眼,她們側過身體躲避,視線專注眼前人。
江飲問你為什么會被罰站,昆妲說那你為什么又跑到教室外面來。江飲摸摸鼻子笑,牽動嘴唇上那塊疤,疼得“嘶”一聲,“明知故問。”
“明知故問。”昆妲學她口氣。
這次吻得很輕,閉上眼睛,觸感被放大,唇瓣生澀廝磨,淺淺觸碰,又分離,像一片樹葉漂到水上,漣漪淡至無痕。
唇上有傷,江飲動作很小,昆妲偷偷睜開眼,她睫毛蓋得緊緊,唇瓣微啟,臉頰少見騰起粉云。
“小水——”昆妲輕聲喚。
“怎么了?”江飲湊近,用鼻尖尋找她。
“沒什么啊,就叫叫你。”昆妲笑著同她蹭蹭,“你好像一只小狗,小狗就是用嗅覺分辨主人氣味的。”
“那我就是一只小狗,是你的小狗。”鼻尖擦過她嘴唇,江飲“汪汪”兩聲。
昆妲被她逗得不住笑。
這個臭獼猴桃煩人的時候是真煩人,不解風情,還常常破壞氣氛。可她有時又表現得很會,為了哄人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數都使得出。
昆妲兩手扯住她衣領,往面前一拽,“在你脖子上套一根狗鏈子,我走哪兒你跟哪兒,好不好。”
“行啊。”江飲睜開眼坐起來,“但也不能白給你玩,你得給我買東西吃,買衣服鞋子穿,還得買玩具,你別以為養狗容易。”
昆妲說好啊沒問題啊,“再送個絕育套餐,免得被別的狗糟蹋了。”
“你才絕育!”江飲氣得捶她。
“是你說要做狗!”昆妲還她一拳。
“小點聲!”江飲著急。
“小聲點,噓——”昆妲有樣學樣。
瘋鬧一陣,江飲問要不要回去,昆妲還想再玩會兒,她們又躺回水泥地。
“反正老師已經發現我不在了,肯定要挨罵的,不如玩個痛快。”昆妲說。
江飲又說回前話,追問她到底因為什么被罰站。
一條腿架膝蓋上,昆妲晃晃腳尖,“我想到了昨晚上的事,想到你用濕毛巾幫我擦身體,走神太厲害了。鹵蛋叫了我三聲,我都沒反應過來,他直接過來揪著我后脖頸把我提到教室外面,讓我好好清醒清醒。”
鹵蛋是九班數學老師的外號,雖然有點不太尊重人,但他其實一點不虧,人如其名,頭發沒有,臉蛋奇黑。
昆妲說完,江飲好半天沒出聲,昆妲腿碰碰她,問你呢,江飲閉著眼睛不知道想什么,昆妲側首看向她。
馬尾蕩下,掃在腮邊,昆妲俯身緩緩靠近,唇瓣即將觸碰時,江飲睜開眼睛。
四目相對,不自覺屏住呼吸,心跳聲劇烈。
下課鈴毫無預兆拉響,兩人冷不防都渾身一激靈。
抬起上身,握拳仰脖望天,昆妲忍不住罵了句臟話,“魂都給我嚇飛了!”
江飲坐起來,臉埋進臂彎里笑。
“笑個屁啊!”昆妲推她一把。
大課間做操她們也沒去,就在天臺上玩,看操場上黑壓壓一片人頭,說老師和同學八卦。
高一下學期她們逃課逃瘋了,常常借口上廁所就溜出教室不見,物理和化學已經全面放棄,老師也不怎么管,已經確定要念文科的,物化課上也是補作業和睡覺。
到暑假江飲制定了一套新的學習計劃,逮住昆妲在家里惡補一個多月,開學分班考,兩人又如愿以償成為同班。
她倆從初中就是這么過的,逃課照逃,考試照考,有點沒心沒肺,臨時抱佛腳卻總有奇效,學習目的也很簡單,就是為了能天天黏在一塊。
當然這期間也沒少被請家長,但白芙裳和趙鳴雁太忙了,電話里答應好好的,到頭還是放鴿子。
時間一長,老師也煩了,反正倆人成績也還過得去,慢慢就不管了。
真正出事是在高二下學期,但仔細說來,跟昆妲和江飲其實也沒什么太大關系。
事情起因是有人在學校貼吧發了一組照片,拍攝于某晚自習放學,照片內兩個女生在空無一人的教室接吻。
照片有點糊,看不見臉,一個坐在墻邊,一個背對著教室門站著,兩手撐著前后桌,彎腰偏頭,是曖昧的親吻姿態。
起初大家以為是錯位圖,后來仔細研究過,靠墻的女生藏在課桌下的手虛虛環抱著前面女生的腰,證明她們距離很近。
有人通過桌椅長度計算出她們當時距離,計算結果為零。
有人抖包袱,說大錯特錯,其實是負距離。
甚至有美術生上傳了一張自繪側面圖,別說畫得還不錯,挺有感覺。
此帖一出,校內頓時引起掀起軒然大波。
昆妲剛開始聽說的時候真被嚇到了,回家趕緊用平板登了貼吧看,發帖人標題內容為:文科班兩個女生,深夜竟然……
看過照片她一顆心才落回肚子里,照片上的人不是她們,發型和身材都不像,但只一眼昆妲就知道其中一個是誰。
班長文靜,齊耳短發,跟江飲個頭相差無幾,另一個差不多沒跑,是她同桌韓笑。
就是這么巧,曾經的三人組高二又分到一個班。
更巧的是,韓笑仍舊是數學課代表。
手指長按屏幕,昆妲把那張鉛筆畫保存在相冊,“畫得真挺好,挺有感覺的。”
曾經橫豎怎么看都不順眼的韓笑在畫里模樣還蠻嬌羞。
江飲接過平板去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得出發帖人很有做娛記潛質的結論。
偷拍技術不錯,標題味兒也正,天生狗仔。
“就是有點缺德。”昆妲隱隱替她們擔憂起來,“肯定要被請家長了。”
“還不如偷拍我們。”江飲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自信,“請家長也不怕。”
昆妲說如果是我們,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江飲恍然,“也對,還沒打鈴我倆就準備好沖出教室了,哪里會給人機會偷拍。”
再說,她們在家有的是時間,犯不著在學校冒險,平時親臉蛋也都是光明正大親。
這組照片之所以會引起討論,時間和場景是最大推手。
帖子發出的第三天,消息傳到文科二班的班主任譚老師耳朵里,請家長確實請了,但大家都沒想到,此次規模會如此巨大。
文科班女生居多,老師防早戀都是防著外班男生,誰成想大家直接內部消化了,譚老師抽空坐辦公室打了一下午電話,第二天約來七八個學生家長。
白芙裳和趙鳴雁也在其中。
接到老師電話的時候,倆人正在外地出差,時間倒也挺趕巧,已經買了第二天下午返程的機票。
老師說這次情況非常嚴重,趙鳴雁掛了電話,口氣挺無所謂的,跟白芙裳說兩個女孩能搞出什么事情來,一驚一乍的。
兩個孩子關系好,她倆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沒當面說過。
這確實沒辦法,她倆從十二三歲就認識了,一張桌吃飯一個床睡覺,日久生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周五下午四點,白芙裳和趙鳴雁準時出現在教室辦公室,譚老師管文科兩個班,捉出來四對,三班有兩對,四班也有兩對,三班這兩對分別是水神和明妃出塞。
水神隊當然就是江飲和昆妲,都是取她們小名。
明妃出塞是韓笑和文靜,這個挺有講究,出自宋代劉子翚的《明妃出塞》——羞貌丹青斗麗顏,為君一笑靜天山。詩講的是昭君出塞,而韓笑原本是打算去理科班,據說是為了文靜才轉過來。
水神和明妃出塞是同學們給她們起的cp名。要不怎么是文科班呢,一套一套的。
譚老師此次只請到其中三對家長,趙鳴雁和白芙裳進辦公室的時候,譚老師正在給四班其中一對打電話,趙鳴雁隱約聽著像罵人,家長說你腦子有毛病吧,女孩怎么跟女生談戀愛,說完就掛電話了。
譚老師氣得,手指狠狠戳屏幕,“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趙鳴雁站旁邊摸摸鼻子沒說話。
第 66 章 不要放棄我
明妃出塞組坐在靠墻一排第四桌, 水神組跟她們之間隔了兩排位置,江飲千里迢迢遞出傳話本,是幫她們出主意。
[到時死不認賬, 就說文靜是在幫你吹眼睛, 你眼睛進東西了。吹眼睛本來就是要靠得很近,照片從背后拍的,只要你們咬死不松口, 教室里又沒裝監控, 誰知道?]
[別剛,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是妃妃說的。]
韓笑遠遠朝那邊看了眼,江飲沖她擠擠眼睛。
傳話本重新回到手里, 只有兩字:
[謝謝。]
江飲頓時垮臉,她洋洋灑灑半張紙,韓笑就回復兩字?江飲不甘心, 提筆繼續寫:[沒關系, 事成之后,請我們吃飯就好。]
這次是文靜回復, 還是兩字:
[好的。]
行吧行吧, 江飲忿忿將紙頁撕下,毀尸滅跡,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文靜就那樣, 不然怎么叫文靜。”昆妲勾勾她手指, “你就別替她們操心了, 一個班長, 一個數學課代表,老師不會拿她們怎么樣的。”
譚老師把女孩們一對一對叫去談話, 跟明妃出塞組談的什么不知道,文靜常年一張不近人情的撲克臉看不太出來,韓笑學到她五分的深藏不露和言簡意賅,也讓人直犯迷糊。
很快輪到水神組,江飲和昆妲進辦公室,看見趙鳴雁和白芙裳靠窗站著,肩抵肩,胯抵胯,江飲沒由來想,老師應該好好審審她身后那對搔首弄姿的畫報女郎,而不是她們這束清純無辜的小雛菊。
江飲和昆妲早有準備,懵懂無知不是演出來的,她們是真迷糊怎么被老師發現的。
那股子迷糊勁兒稍往旁挪挪,江飲和昆妲說沒有啊沒有啊,老師你在說什么啊,女生和女生怎么談戀愛,我們就是單純玩得好。
老師說你們休想逃過我的火眼金睛,玩得好也不至于嘴對嘴玩吧。
嘴對嘴?那不也正常。昆妲并不狡辯,以防對方抬出更有力證據,“我們經常這樣啊,在家也是一樣的。”
她說完看了眼靠窗站立的媽和姨,應付老師的同時抽空欣賞這兩人站姿搭配窗景,感覺還挺般配。
老師問兩位家長怎么看,白芙裳一如既往的嘴欠,說還能用什么看,用眼睛看唄。
趙鳴雁呵呵笑著打圓場,“我覺得老師您可能多想了,女生之間的親密關系程度是很難界定的,她們確實好,初中那會兒就好……欸,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是真的,也沒耽誤學習。高二幾個文科班呀?三班這個排名應該還算不錯吧……”
倒也不是故意跟老師作對,趙鳴雁覺得自己沒什么底氣為了維護面子去訓斥江飲。
老師的面子?高中還剩一年半,這位老師在她們生命中只占據極其微小的一部分。自己的面子?趙鳴雁不是計較面子的人。
她尊重老師這個行業,但此舉未必就能起到正面效果,成年人的自以為是在這間不足五十平的教師辦公室體現得淋漓盡致。
十分鐘前被父親扇了耳光、被母親指責賤貨、被老師要求好好反省的女孩還站在角落里抹眼淚,這對于她們來說簡直就是無妄之災。
這種教育觀念,趙鳴雁無法茍同。這些所謂面子工程以及奇差的情緒自控能力,注定了他們的人生永遠平庸乏味。
人之患在于好為人師,趙鳴雁沒打算參與這場發泄教育,她看不慣這種貶低、辱罵、發泄式的教育方法,除了體現自身的無能毫無作用。
這場談話最終不歡而散,沒有取得理想反饋,老師對趙鳴雁和白芙裳很是不滿,以“那既然你們覺得沒問題,我也沒問題,反正不是我家孩子”來收尾總結。
“您說得對,就不勞您費心了。”白芙裳扭著腰大步走出辦公室。
“有錢人家教育孩子的方式確實很特別。”旁邊不知道是哪位家長插了句嘴。
白芙裳扭頭,手指壓壓墨鏡,將對方從頭到尾細細打量過,是剛才罵女兒“賤貨”的家長。
“那是,以您的眼界,當然不能領悟。我也不是看不起窮人,但又窮又裝,拎假包充門面確實挺low的。”
白芙裳自我評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至少不會用賤貨來形容自己的親骨肉。
她說完就走,半步不留,身后女人尖銳的叫罵和男人蒼白的辯解使她心情愉悅。
一只假包成了引爆戰爭火線呲呲作響的手榴彈,“砰”地炸開,輻射沖擊出一片血肉模糊。
老師發火了,讓這兩口子要吵回家吵,這里是學校不是菜市場,江飲和昆妲互相看了眼,快步跟上大人腳步。
“有什么放學再說。”白芙裳抬腕看表,“離放學也沒多久了,車子在外面等你們。”
等待讓人煎熬,回到教室,江飲不安起來,鍘刀懸而不落,她背后起了一層毛毛汗。
“別怕,不會有事的。”昆妲捏捏她手,“別自己嚇自己。”
昆妲本想問問,假如大人真的要我們分開,你會聽她們的話嗎?但這不是考驗人心的好時候,她們的年齡還不夠主張自己,考驗毫無意義。
車上趙鳴雁釀了一肚子話,比如“我沒有完全的義務對你的人生負責,你年紀已經不小,應該學會對自己負責”,又比如“其實這沒什么大不了,也不是你能控制的,說不定是遺傳”……
所有的反常其實都可以用科學解釋,不懂科學沒關系,但一定要相信科學。如果有人不相信科學,那只能說明他無知。
無知追溯起來可太悠久了,但可以肯定,80%的源頭來自扇女兒巴掌、罵女兒賤貨的父母。
一代傳一代,一代傳一代,一個火辣辣的大耳刮當傳家寶一樣傳下來。實在是悲哀。
等到兩個女孩放下書包坐到車后座,趙鳴雁只說了一句:
“想吃點什么?”
江飲和昆妲對視一眼,沒敢接話,白芙裳說五點過了,做飯來不及,在外面吃吧。
有驚無險的一天。
大人們很快又忙起來,生活一切照舊,昆妲和江飲每天固定時間出門、回家,空空的大房子里只占據很小的一個角落安放少女們奔波了整日的疲憊。
什么時候這個家里人聚齊,反倒讓她們感覺無所適從。
一個周六的下午,兩位稀客出現在房子客廳的餐桌邊,昆妲和江飲剛補完課回來,看見大敞的別墅門都齊齊嚇一跳,以為家里進賊了。
江飲找了根攪堆肥桶的粗棍子捏手里,昆妲手機撥號頁面已經按了兩個一,只等發現敵情,再按一個零就能接通求救電話。
昆志鵬一張笑呵呵的大胖臉從門后面探出來,“放學啦。”
江飲好久不見他,一時沒認出來,手里大棒子已經舉起來,還是昆妲先拉住她,“是我爸!”
門后緊接著探出另一張臉,已經是半個洋妞的昆姝,眉目鋒銳,神情冷峻,漂亮得像一把匕首,誰沒長眼敢湊她面前去都得見點血。
她點點頭就算跟兩個妹妹打過招呼,昆妲朝門內狐疑張望,沒有一絲跟家人久別重逢的喜悅,兩方都冷靜得可怕。
“發生了什么事情嗎?”昆妲試探著問。
“沒什么事情就不能回家啦。”昆志鵬擺出老父親的慈愛表情,哈哈笑,拍肚子,然后沖昆妲招手,表示父女倆好久不見了,得勾肩搭背好好親熱親熱。
但他受盡寵愛的小女兒卻對此視若無睹,父親職位這個長時間的缺席,昆妲早已經把自己從傳統三口、四口之家剝離,跟江飲組建了新的兩口之家。
“你還知道這是你家啊。”昆妲繞開父親寬厚的肩膀和手臂,牽著江飲與他擦身而過。
聞見廚房里飄出的香味兒,她們快步投奔到食物的懷抱。
高三了,整天沒完沒了雪片一樣的卷子淹得人喘不過氣來,她們餓慘了。
“有肘子!”昆妲驚喜出聲。
趙鳴雁回頭沖她笑笑,“餓壞了吧。”
昆妲從后面抱住她的腰,“姨姨,你要是個男的就好了,我肯定支持我媽離婚跟你在一起。”
趙鳴雁笑而不語,江飲掀開鍋蓋看了眼,“還有豉汁排骨!今天過年啦!”
“發生了什么事,姨姨你偷偷告訴我。”昆妲把耳朵湊到趙鳴雁面前,是個撒嬌的姿態。
“你姐姐回來了唄,她難得回來,當然得好好嘗嘗家里的飯,聽她說外國的中餐館子味道都不正宗……多可憐,幾年都吃不上一頓家里的飯。”
趙鳴雁說著夾了兩塊排骨到小碗里給她們解饞,“試試看脫骨沒。”
不是年不是節,生拉硬湊的團圓飯必然是為了掩蓋什么,昆妲起疑,但并不在乎,她沒興趣打聽,現在的生活她非常滿意,不想被打擾。
為了避免聽到什么不該聽的,昆妲把小飯碗換成了吃面的二大碗,小半碗飯大半碗菜裝得滿滿登登,端到花園里去吃。
快入秋了,天有點涼,滿園桂花的香氣,月季也開得好,早晚溫差使其色艷無比,長期疏于管理的植物們肆無忌憚野性生長,枝條伸向天空,順著圍墻快要爬到馬路上。
昆妲坐在秋千上捧著大碗吃飯,感覺自己也變成它們其中的一株,希望不要有人多管閑事在這時候給她來上一剪刀,剪去她觸摸天空的手掌。
“江飲。”昆妲放下碗,喚她。
“嗯?”江飲從大碗里抬起頭。她蹲在小小荷花池邊,身后一片唐菖蒲開得如火如荼。
“假如有一天,我要趕你走,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你不要放棄我,好嗎?”
第 67 章 我們的愿望
“你干嘛要趕我走。”江飲反應迅速, 同時啃下一塊豬脆骨,兩排結實的后槽牙磨得“嘎嘎”響。
“我是說假如。”昆妲設想的假如劇情豐富,細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只能歸納總結出為:“假如有一天, 我不理你了,不跟你玩了,我希望你也不要放棄, 還能繼續來找我, 勸說我。”
“那你干嘛不理我。”江飲往嘴里刨了兩大口米飯, 含糊問:“我惹你生氣啦?”
昆妲捧碗的兩只手擱在膝蓋上,耐著性子, “我是說假如嘛,假如有這種情況發生,在你沒有惹我的前提, 我不理你了。”
“那你為啥呀。”江飲還是那句。
無言幾秒, 昆妲端起飯碗,吸了口氣, 又放下飯碗, “就說是,我可能有什么苦衷呢?”
江飲“嗷”一聲, 明白了, “就像電視里那樣, 反正就為了我好, 不能說的苦衷對吧。”
昆妲搖頭, “是不是為你好, 這說不太好,反正是苦衷就對了。”
江飲站起來抖抖褲腿, 筷子別在捧碗那只手,另一手伸過去,“那我知道了,我記住了。”
“真的記住了?”昆妲把碗遞給她,“再來半碗菜。”
“記住了。”江飲肯定的語氣,走出兩步,還是忍不住吐槽,“你一天天哪兒來那么多假如。”
“我就有!”昆妲叉腰。
昆姝在家待了半個月,每天跟著昆志鵬公司和家兩頭跑,白芙裳和趙鳴雁倒是閑下來。
白芙裳每天上午泡一壺茶坐在花園遮陽傘下用平板看宮斗劇,趙鳴雁在旁忙著拔草、施肥和修剪。
昆妲某日放學回家,坐到秋千上看,在她正前方位置,那枝高高朝著天空揮擺的月季藤被剪掉了。
“為什么沒有了。”昆妲從廚房里把趙鳴雁拉出來,指著空空的墻頭,“姨姨,花藤沒有了。”
“打頂了,是盲枝,開不了的,光消耗養分。”趙鳴雁耐心同她解釋,什么叫盲枝盲芽,又為什么開不了花。
說完趙鳴雁就走了,說鍋里還燉著肉,昆妲失魂落魄坐到秋千上,好像被剪掉的是她的一只手。
又過了小半月,昆姝終于要走了,大概是危機得以解決,她說準備念完碩士回來,還開玩笑的口氣說但愿那時候公司還在。
“公司不在還能去哪兒。”昆志鵬把她行李放后備箱,昆妲和江飲背著書包站車邊上,跟她揮手說“姐姐拜拜”。
昆姝走過來抱抱她們,眼睛里像有話交待,卻只是摸摸她們頭,“小水長得真高,妃妃也越來越漂亮了。”
她拉開車門坐上去,頭探出窗戶,說“好好學習”,說完頓了半秒,又改口,“算了,學不學的都不重要,開心就好。”
“什么意思啊。”昆妲立即就不干了,“我學習也沒差到直接放棄的地步吧。”
昆姝擺擺手,“不說了,反正開心就好。”
她關閉了窗戶,白芙裳拉開另一邊車門,昆志鵬坐副駕,一起送她去機場。
“裝大人。”昆妲小聲嘟囔。
“她本來就是大人了。”江飲說。
昆妲噘噘嘴巴,“反正我跟她不會有多親的,她這人特愛裝你沒發現,裝得挺那啥的。而且小時候她還罵過我,說我是笨驢,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跟昆姝和好的時候昆妲已經知道會有一個江小狗到她身邊來,她根本不在乎是否能跟姐姐真正和好。
確實這倆姐妹也沒什么培養感情的機會,和好不久昆姝就出國上大學去了,兩三年才回來一次,期間偶爾視頻,也說不上幾句。
就是這個‘不太熟’的姐姐,在此后顛沛流離的異國生活中,想方設法甚至是不擇手段,只為賺錢養活妹妹,給媽媽治病。
當然現在昆妲還不知道以后會發生的事,昆姝走了,她一顆心倒是安定下來,能繼續未完的學業,代表了家庭的富足和安定。
對姐姐的依賴其實早有預兆,但那時候她還小,感覺不到。
寒假過完,正式進入高考倒計時,昆妲和江飲忙起來,也沒空想東想西。這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永遠寫不完的卷子,永遠睡不夠的覺,永遠吃不飽。
趙鳴雁更多時間都留在家里照顧她們,忙著做飯洗衣,白芙裳也徹底閑下來了,昆妲連著幾天發現她躺在客廳看電視,還挺奇怪,“不工作啦,不上班啦?”
“你這不是快高考了。”白芙裳把她撥一邊,讓她別擋著電視,“留出時間在家陪你,不好啊。”
昆妲在媽媽身邊坐下,摟著她脖子,“你在家還不是玩,又不能幫我學習。”
“那我是家里的門面和頂梁柱啊,我鎮在這兒,你心里踏實了,好學校還不是隨便考。”白芙裳給女兒喂了塊哈密瓜,手指按在她腮幫子上,那塊一動一動的。
“你小時候我就常常這么按著你的臉蛋,觀察你吃東西,你嚼得特別細特別認真,一對黑葡萄似的眼睛看著人,模樣乖得不得了。”
從生下昆妲,這個漂亮女人就開始守活寡了,美貌并沒有換來安穩和踏實,如今年老色衰,她預感到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在漸漸淡了。
“現在呢?”昆妲自己又抓了塊哈密瓜填嘴里,眼睛睜得大大,頭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是不是跟小時候一樣。”
“一樣一樣。”白芙裳像摟個大娃娃似的把她摟懷里,團團捏捏,稀罕得不得了,“不管長多大你都是媽媽的乖寶寶。”
“媽媽你能一直在家就好了。”昆妲把臉埋進媽媽懷里,“我一回家就能看見你,我心里好踏實。”
白芙裳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那樣拍著。
高考前最后這段日子昆妲只覺得幸福死了,媽媽當真每天都坐在沙發上等她回家,無論學習到多晚回來都有姨姨的熱乎飯吃。
昆妲已經在暢想以后,反正昆姝已經那么有出息,就讓那女海龜自個兒能耐去吧,她跟江飲已經商量好,就考個市里的省會大學,周內在學校,周末回家,守著她們的兩個媽,守著鳳凰路八號這套大房子,過她們普普通通的小日子。
難嗎?根本不難,很容易實現的愿望。
“我媽肯定也不希望我走遠。”江飲洗完澡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吊燈說:“她想開店,我得幫她的忙,跟著學東西……我還想快點賺錢把外婆接過來,她沒享過什么福。”
昆妲抹完擦臉香,只留了盞小臺燈,上床跟江飲并排躺在一處,“買房子就不用了吧,外婆直接住家里不就好了,家里那么多空房間。”
“不。”江飲搖頭說不一樣的,“我想要自己真正的房子,房產證上寫我或許媽媽名字的房子。”
她在床上翻個身,兩只手掌合攏貼在腮幫,“你可能不會明白,像我們這樣的異鄉人,對房子的執著程度。”
“難道你不相信我?你覺得我會趕走你?”昆妲盤腿坐在床上,手指戳一下她腰窩。
江飲捏住她手,展平,手心貼手心地顛著玩,“我們太想要自己的房子了,不是租,也不是借住,就是真正屬于自己的一個家,不用擔心被掃地出門的一個家,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小窩,你能明白吧。”
“那我呢?”昆妲說:“我在你的計劃里嗎?”
“當然啦!”江飲開始想象自己的大房子,“三室兩廳那種,媽媽一個屋,外婆一個屋,我一個屋,一三六你去跟我住,二四六我來跟你住,我們再養一只小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包租婆。”
昆妲問為什么要叫包租婆,江飲說自己從小就有一個愿望,其實就是當包租婆,每天啥也不干,腰上別一大串鑰匙去收租……
聽江飲說這些太好玩了,昆妲躺倒,涼被蓋了半截身體,同她面對面玩手,說話。
“要養個什么貓呢。”昆妲也陷入江飲構建的幻想世界里,“我見過蘇蔚家的貓,布偶,藍色眼睛,毛很長,很漂亮。”
江飲“切”一聲,“貓還用買?直接去偷,去綁架,那種老小區里的各種犄角旮旯里多的不是。”
昆妲想想,也覺得有道理,“我聽她們說,有些小貓還會碰瓷,它過夠流浪的生活了,就會找個好人把自己送出去,直接躺你腳邊不走,喵喵叫著賴上你。”
“那也行。”江飲美美地想,“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她說了好多自己,也想聽聽昆妲關于未來的打算,昆妲翻個身躺平,捏著江飲大拇指,出神了。
“其實我沒有夢想,你相信嗎?”昆妲說。
她從小就擁有很多東西,父母為避免她看穿他們對她的冷落,物質上對她從不吝嗇,錢、玩具、漂亮衣服,這些唾手可得,還有什么是她不曾擁有的呢?
“如果你一定要我說的話,我更想要一個家。像你那樣的家,有媽媽,有外婆,有只叫包租婆的小貓,房子不大,但是很熱鬧,家里常常都有人在……”
“我家就是你家呀。”江飲湊近,手環住她的肩膀,吻過她的臉頰,“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
“那好!”昆妲滿足了,“我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能全部實現,到時候我就跟著你,占你便宜好了。”
江飲說沒問題,“我占你便宜那么多年,也該你占我一次了。”
“那我們的愿望都會實現的吧?”昆妲轉過臉望向她,眼睛亮亮的。
“一定!”江飲握拳。
月亮在東邊探出頭,夜風柔柔,小房間里一格淡淡黃光透出,里面裝滿了她們大大的愿望。
第 68 章 那什么
高考結束后那一周, 甭管成績好壞,總之是解脫了,徹底解脫了。
巨大的狂喜像一團氫氣塞滿了她們的身體, 連走路都是飄的, 好似隨時能乘風而起飛到天上去,云端閑庭信步。
她們開始出現在游樂園、電玩城、理發店、網吧等等娛樂場所,恨不得把過去三年虧欠的都在這個夏天惡補回來。
連續看了三場電影, 江飲和昆妲互相攙扶著出來, 走到商場提供的按摩椅旁, 把身體嚴絲合縫鑲進去,閉上眼靜靜吐息, 許久才感覺到活著。
“沒想到玩也這么消耗體力。”江飲氣若游絲,“我腦袋好漲,好痛, 后半截電影講的什么全都不知道。”
她好痛苦, 想著花了錢不能浪費,即使頭痛欲裂至兩眼昏花也堅持皺鼻子擠眼睛看完, 后果就是三部電影的劇情混在一處, 誰誰誰全分不清了,太陽穴突突跳, 眼睛疼得直流淚。
昆妲細細“嗯”一聲, 也覺得奇怪, “平時在家連續看好幾集電視劇也沒這么累。”
江飲猜想是電影院環境太過封閉, 空氣不流通導致的。
按摩椅里有個小人一直在耳朵邊催促, 讓她們盡情來享受自己, 江飲不理,小人先前還以禮相待, 后來竟開始下逐客令,讓她們走開。
“我就不走,我就躺著。”江飲閉眼,屁股一沉把自己鑲得更緊,“有本事你出來打我啊!”
倒是提醒昆妲了,她豁地起身,“要不我們去按摩!捏腳!”
“你請我嗎?”江飲說。
昆妲吸氣,“我也沒說讓你請。”
“那好!”江飲睜開眼,馬上就活蹦亂跳了。
昆妲一路走一路對她拳打腳踢,“甜言蜜語說得好聽,什么買大房子一起住,掙錢給我花,到頭還得我請客,全都是騙人!”
江飲快跑兩步躲開她飛來一腳,“我是攢著,替我倆攢著,都像你這么花,早晚坐吃山空!”
“那你少吃了還是少玩了!”昆妲質問。
江飲“吭哧吭哧”跑,捂緊錢袋子,聽不見,啥也聽不見。
考完試這一周她們干了好多事,那什么小本本上畫滿紅勾勾,條條數下來,好像過完了一輩子,人生已經得到圓滿,就是世界末日明天降臨也無所畏懼。
按摩店是不是正規不知道,但女孩們享受的是正規服務,兩個姐姐聽說她們是高三學生,剛考完試不久,結束后還讓廚房送了宵夜過來。
都有點舍不得結束這一天,她們洗完澡后給家長發了信息報備,蜷在椅子上聊天,最后實在捱不住,相依偎著睡去。
后半夜江飲迷迷糊糊醒過來,感覺到嘴唇有輕微刺痛,困得睜不開眼,手伸出去,摸到一片滑滑的背。
店里提供的睡衣寬寬大大,混亂間揉卷至心口,兩片熱熱的皮膚貼合在一起,半夢半醒間,她們好奇探索著對方身體的絕對領域。
都有點不得章法,但感覺并不壞,不知睡了多久,可能是三點也可能是六點,困倦的大腦稍恢復了點精神,又迫不及待支配身體投入到下一項娛樂。
其實這種事她們平時在家也沒少偷著干,但現在跟以前不一樣,現在她們是自由人了,不必再畏畏縮縮。
睡前忘了開空調,睡一半醒來正是熱,手摸上去感覺它們軟得要化開,牙齒堅硬的觸感又激得人渾身發抖。昆妲喊了一聲,江飲直起腰,扯了她衣服蓋好肚子,俯身親親她的臉。
昆妲摟住她脖子,心口相貼,胸腔漲滿愛意,毫不吝嗇對她的表白,“好喜歡你,小水,我好喜歡你。”
江飲回應說我也是,吻落在她睫毛、鬢角和軟軟的耳廓,最后落在脖頸。就這么抱在一起,小小聲說話就很滿足了,剛學會飛,她們還膽小得很,碰一下就縮回來,“咯咯”笑,半天也沒有新的進展,平時課上學的、書上看的,這時候全都不起作用。
但人類在這方面有一種天然的本能,哪是哪兒其實感覺上已經非常清晰,江飲膝蓋無意撞到,昆妲低叫著扭動,把自己擠進去,四條腿貼得嚴絲合縫。
之后一切都水到渠成,初體驗迅猛如潮,浪頭一撥一撥打過來,昆妲咬著牙關打顫,周身汗如雨下。
好久好久,她們才松開懷抱,江飲手臂擦一把臉,按開繞墻的一圈燈帶,找到空調遙控器,回頭看,昆妲領口松散像朵布滿褶痕的花。
“要不要喝水。”江飲才發現自己嗓子啞得不像話。
昆妲輕輕點頭,江飲摸到旁邊遙控器把椅子升起來,探身水杯喂到她唇邊。
水滋潤了干渴的喉嚨和胸膛,昆妲舔舔嘴,唇瓣亮晶晶粉嘟嘟,江飲沒忍住再次吻上,又勾纏了好一會兒。
“你也喝點。”昆妲把水杯往她面前推推。
杯水見底,江飲去飲水機邊接了滿杯回來,還是你一半我一半地喝,剛才她們出了好多汗。
“我想洗個澡。”昆妲臉紅得要命,“感覺那個濕了。”
江飲點點頭,睫毛蓋著眼睛,不太敢看她,“你先去。”
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四點半,昆妲勾勾她手指,“一起吧,前臺那個姐姐說最遲上午十一點退房,早點洗完還能多睡一會兒。”
兩個人手拉手進了浴室,這次很乖,就光著抱在一起親了親,出來吹干頭發換了張椅子睡覺,一直睡到上午十點半。
后半程睡得特別好,起床后精力全恢復,她們退房找了家面館吃東西,然后就手拉手逛大街。
走在太陽下,樹蔭下,熙攘的人群當中,她們總忍不住對視,走沒多久就扭頭看一眼對方,然后笑開,緊緊交握的兩只手你扯我一下,我扯你一下。
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說不上來,總之是更親密了。她們做了很害羞的事情,一腳踏入新世界,攀登至前所未有的高峰,感覺妙可不言。
下午回到家,大人都不在,別墅大門緊閉著,昆妲回屋去拿了條裙子下來在保姆房換了,江飲把臟衣服塞洗衣機,兩人分著吃了根棒冰就躺床上玩平板。
先是玩了幾盤小游戲,昆妲靠在她肩膀,覺得無聊,提議說找點教程來看,江飲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問“什么教程,不是都考完試了”,昆妲輕輕捶她一下,“就那種教程啊。”
江飲傻乎乎,屏幕上敲字:[那種教程。]
出來一堆東西,有ps教程,手繪教程,還有手把手教你安裝電腦主機和系統。
昆妲笑得不行,平板接過去,前面補充六個字:[女生跟女生的……]
“這能行?”江飲將信將疑。
這次顯然找準了關鍵詞,出來好多東西,江飲眼睛登時睜得滴溜圓,標紅字的熱辣程度完全超乎她想象。
“這也太赤雞了吧。”江飲眼睛都看不過了。
昆妲眉頭深皺,認真程度堪比做閱讀理解,但紙上得來終覺淺,她想找視頻看看,搜索框內不停切換關鍵詞。
竟然還真給她找到了,澳門荷官帶領暢游新世界,江飲目瞪口呆,瞳孔映照得五彩繽紛。
不得不說,昆妲這方面真是無師自通,各種關鍵詞信手拈來,江飲驚奇連連,難以想象這顆小小的腦袋瓜里竟然裝下如此多的不可告人。
“你哪里學來的?”江飲問。
“這還用學,這上面不是都寫了,直接搜就是。”昆妲口氣淡淡。
“你可太厲害了。”江飲由衷的。
昆妲“呵呵”兩聲,“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太笨了。”她搖頭撇嘴,滿臉都是“跟蠢人溝通真費勁”的無可奈何。
江飲明白了,其實昆妲一點也不笨,她聰明著呢,就是沒用在正事上,都鉆歪門邪道了。
昆妲抱著平板戳戳點點,選了個封面看著還算漂亮的點開,江飲起初在旁老實待著,看五分鐘就受不了跑了。
太赤雞了,這根本不是她這個段位能承受的,一點廢話沒有啊,上來就咔咔一頓整,誠然兩個外國姐姐非常漂亮,身材也一級棒,但她接受不了,真接受不了。
江飲一口氣跑到門外,站在屋檐下對著爬山虎墻拍著胸脯深呼吸。
昆妲在屋里喊,“你給我回來!”
“你關了我就回去。”江飲朝里喊。
那點出息!昆妲按了暫停,爬到床尾探身朝門外看,“你學不學的?”
“不學!”江飲大聲喊。她覺得昨晚那樣就挺好挺唯美的。
“不學拉倒!”昆妲平板上滑直接關閉程序,被子一蒙,睡覺。
江飲在外面緩了會兒,進衛生間洗了把臉才回去。平板放在床頭柜上,昆妲面朝墻躺著,江飲只看她后腦勺就知道她臉蛋已經鼓成河豚。
“好了。”江飲去哄她,“我聽話行了嘛。”
床上用力地翻身,昆妲扭頭,氣咻咻,“滾開!”
江飲換了那張黃狗的憨厚臉,同她貼貼臉蛋,“我這次聽話嘛——”
到底還是饞,昆妲沒繃住,扯扯她衣服邊,“那好,我們再試試。”
她手還帶著涼涼的水汽,甫一落下,昆妲兩眼登時泛起淚花。
“洗干凈的。”江飲小聲哄著,那觸感新奇而詭異,她也緊張得要命。
推進的過程非常緩慢,昆妲痛苦蹙眉,江飲咬緊下唇,密切關注她狀態,感覺到她承受的極限,果斷抽出手快速吮了一口。
動作無比迅速、自然,像舐去手指上融化的冰淇淋。
昆妲目瞪口呆,反應兩秒,一個清脆的巴掌毫不猶豫甩出去。
江飲捂臉,不可置信看向她,眸中泛起晶亮的委屈。
“干嘛打我!”江飲大聲質問。
“你吃什么!”昆妲指著她。
第 69 章 輕輕一個吻
這一巴掌其實打得不重, 昆妲不是真打,當時懵了,就聽見腦子里“轟”一聲炸開, 沒來得及細想巴掌已經甩出去。
打完江飲不干了, 氣氛正好呢,莫名其妙被甩一巴掌,換誰誰不生氣?
“你就欺負我!”江飲捂著半邊臉, 淚流不止, “那我也不知道啊, 我想舔就舔了嘛,而且我舔我自己, 又沒舔你,你憑什么打我。”
“對不起對不起。”昆妲手忙腳亂爬起來哄,想抱抱她, 察覺她恐懼地瑟縮, 兩手徒勞攤著,“對不起嘛——”
“走開!”江飲背過身去, 手背抹一把眼淚, “不想看見你。”
江飲承認,平時挨打她確實多少有點自找的成分, 今天卻不一樣, 含了下手指就被打, 也太冤了, 而且還是打的臉。
打人不打臉!又不是仇人, 打臉也太過分了。
“我平時就慣得你, 給你慣的無法無天了。”江飲流淚控訴,“你就欺負我, 打我。”
里面小房間沒裝空調,只有一盞電風扇立在床尾左右搖頭吹,江飲頭發撿媽媽的鯊魚夾松松盤著,折騰半天已經有點亂了,腮邊碎發半遮著臉,風每次吹過來,她就伸手扒拉一下,頭發沾了眼淚濕漉漉的一片,看起來好可憐。
她們回來換了一樣的裙子,高考完第二天上街買的,款式寬松的水手裙,昆妲白色,江飲藍色。
江飲穿藍色好看,顯白顯瘦,頭發盤起來顯得脖子特別長,昆妲跪在床上看她,手指撓她裙邊兩條白道道,“對不起嘛。”
“別跟我說話!”江飲沖她吼。
也就這時候耍耍威風了,擱平時她哪兒敢啊。下定決心要狠狠制裁這個昆妃妃,江飲是打定了主意不理她。
“我真不是故意的。”昆妲兩根手指在她裙擺上爬,攀登到她膝蓋,被一巴掌拍開,也委屈了,“那人家都跟你認錯了嘛。”
江飲完全背過身去,不理不理,說什么也不理。
昆妲本以為自己要按耐不住發脾氣了,可一想到昨晚江飲抱著她,在耳邊小聲喊“妃妃”,親她的耳垂,她心口沒由來一顫,低頭絞了會兒手指,還是耐著性子去哄。
含過的那只手擱在江飲膝蓋上,指節還泛著濕漉漉的水光,昆妲爬到她面前,“真的特別特別對不起——”
老說對不起也挺沒新意,昆妲捧起她手,舉至唇邊,“我真的不是嫌棄也不是討厭的意思,我就是有點嚇到了。”
她說著啟唇含住那根手指,也學江飲吮了一下,粉粉的小舌頭伸出來細細地舔,濕熱的口腔完全包裹,身體前傾,討好的姿態。
“現在我們也一樣了。”昆妲舔舔嘴唇,眼眶一圈都羞紅了,“你別生氣了吧。”
江飲愣愣看著她。
窗外好亮,知了沒完沒了叫,太陽底下爬山虎和繡球葉子綠得發光,電風扇發出細小的“嗡嗡”聲,吹動發絲和裙角。
她們在小房間里接吻,鼻尖抵著鼻尖,嘴唇有一下沒一下地碰。親密是她們的常態,但從昨晚開始,好多事情都變得不一樣。
此前懵懵懂懂,靠近時又緊張又害怕,骨子里其實都是乖寶寶,受本能驅使時,心里總揣著份小心,害怕傷害對方。
現在不一樣,她們也勉強算個小大人,不用再瞻前顧后,想就直接做,好奇探索、開拓那片完全未知的領域。
涼風吹拂過腿彎,裙擺堆至腰際,昆妲倒下去的時候,身體害怕緊繃著,江飲感覺到了,淺淺地吻她,手心撫摸她額頭和臉蛋。
江飲不說話的時候真是迷人,她眼睛里總帶著笑意,故意搗蛋的時候是活潑調皮的笑,安靜做事的時候是溫柔的笑。
昆妲揪住她腰側一小片裙子布料,雙肩顫抖如蝶翼,沒忍住在她懷里哭出聲來,她嘴唇吻去她眼角的淚。她品嘗過她的各種味道。
這天她們試了好多次,不用學習了,全部的精力都可以用來揮霍,沒完沒了折騰。
床弄得很亂,江飲要換下來洗,昆妲賴在上面不起,江飲拽不動床單,讓她快下來,她快樂打個滾,“你自己想辦法。”
江飲叉腰在床邊站了會兒,手一伸握住她腳踝把人往面前一拽,昆妲尖叫,江飲俯身兩手穿過她腋下把她抱起來。
她兩條光光的腿立即盤上她的腰,江飲直起腰,托住她屁股掂量掂量,“還怪沉的。”
“我根本不重!”昆妲大聲。
“反正我能抱得動。”江飲抱著她走出門,“去吹吹風吧,悶大半天了。”
昆妲像個大娃娃似被江飲安置在花園露天的藤編椅上,遮陽傘下躲陰涼,手邊還有江飲送來的水果拼盤。
花園一角有跟晾被子的粗電線,平時不用就盤起來堆在一邊,用的時候才牽,昆妲在旁吃著水果玩平板,江飲拿來抹布把電線點點擦干凈,洗干凈的床單和涼被就晾在太陽底下。
下午四點的太陽還狠著,江飲忙活半天又出一身汗,回到傘下,昆妲起身往她唇邊送了塊西瓜。
“天真熱。”江飲坐椅子上無聊晃晃腿。
“我就喜歡夏天,你還記得吧,你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天氣,那時候你又黑又丑。”昆妲說。
“我又黑又丑你還跟我玩?”江飲沒好氣白她一眼。
“說明我人好吶!”昆妲還挺理直氣壯的,“我從不以貌取人。”
江飲“哼”一聲。
粉白小碎花床單在風里飄,鼻尖湊上去聞,一股熱烘烘的棉布香氣,昆妲掀開床單把自己藏進去,仰頭隔著細密交錯的棉麻纖維看天,太陽已經弱下去了,給篩濾得很溫柔。
天熱,布料已經干透,江飲起身朝她走過去,隔著粉白小碎花觸碰她,先摸到她的手,再是她的肩,最后是她的臉。
“你進來玩。”昆妲說。
江飲順從掀開床單,像掀開新娘的頭紗,與她藏身在這片暖融融的小世界,好奇張望。
外面有車子響,興許是大人回來了,她們已經不會再擔心被發現,就躲在這臨時搭建的棉帳子里接吻、笑、小聲說話,或是毫無意義的肢體動作,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從外面只能看到碎花床單下四條細長的小腿。
出成績前那陣日子她們玩瘋了,江飲騎著小電驢每天帶昆妲四處去兜風,早上出門,有時深夜才回來,實在太晚,或車子沒電,就在外面開房住。
市周邊各種山體公園、濕地公園,地圖上顯示的名勝古跡、博物館和圖書館,或是聞名一帶的巷子美食……她們永遠在路上。
走得最遠的一次已經快出市,車子在路上壞了,她們徒步五公里,把車子推到鎮上的修理廠,路上突然下起大雨。
那真是最瘋的一次了,鄉道一面是田,一面是山,放眼找不到一處可避雨的地方,雨點剛落下來的時候昆妲興奮慘了,馬路上又蹦又跳,尖聲大叫。
江飲從車子后備箱里取出塑料雨棚,大半截蓋車上,小半截蓋著人,兩人就蹲在地上,像躲在蘑菇下的小貓頭鷹。
是下坡路,雨像河一樣順著瀝青路淌下來,她們又像河中間的兩塊石頭,震耳欲聾的雨,飛濺跳躍,里外里全濕透。
昆妲大聲說:“好好玩吶!”
江飲笑著,“你說啥?!”
“我說好好玩!”昆妲重復。
江飲滿臉懵懂,“你要扣籃?”
昆妲笑著揪住她衣領子,說電影里臺詞,“你是大笨蛋!”
江飲歪頭,“想要一張花地毯?”
昆妲:“你故意的吧!”
江飲:“對啊。”
雨停后她們推著車子爬到坡頂,在山下看見了彩虹,巨大的一個半圓橫跨在田野的兩端,天地間人類如此渺小,這短暫相守,值得用余生回味。
這個熱烈豐盛的夏,有暴雨也有酷熱,那時候為了玩真是什么也不在乎,膽子也奇大。
江飲不知道在哪兒看的,說市東郊有一大片高坡,豎立高大的風力發電扇,網上圖片美輪美奐,不似在人間。
電瓶車跑不到,她們搭地鐵、轉公交,路走到盡頭,全靠兩條腿和裝了滿書包的水。
野外沒有衛生間,大小姐還體驗了一把露天,江飲拿書包替她擋,也是顧前不顧后,解決完昆妲尖叫著往山上跑,江飲拔腿追,也跟著“啊啊”亂叫。
站在山頂往下看,風像一只溫柔大手撫摸著原野,草地翻卷起層層波浪。
山,連綿不絕的山,在太陽下綠得發黑,蒼郁層疊交織,構成眼前這幅遼闊而壯麗的景象。
只有真正到過這些地方,雙腳踏踏實實踩在土地上,才敢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于是發自內心感嘆造物之神奇之偉大。
昆妲看得出了神,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沒有人帶她出來過,她有整面墻的裙子,有滿屋子的娃娃,卻沒見過山,沒見過這海一樣的山,明明它們那么近。
兩張遮陽帽下的臉蛋熱成了紅彤彤的蘋果,山頂有一棵小樹,她們躲在樹下休息,席地而坐,融于自然。
大風鼓起衣衫,吹干了滿身熱汗,昆妲枕著書包在草地上躺下,某個瞬間覺得就這樣一直躺下去,變成山上一棵樹或是草叢里的螞蟻也不錯。
風把她上衣吹開了,一小截雪白的腰肢大咧咧露出來,江飲忽然就想起某本書上看到的類似情節。
她俯下身,在她肚臍落下輕輕一吻。
昆妲飛快抬起上身,驚奇看向她。
將一縷被風吹亂的碎發勾至耳后,江飲沖她笑笑。
第 70 章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1)
昆志鵬是在昆妲出高考成績一周后被抓, 擱下碗筷,手銬“咔咔”兩聲脆響,他過分肥胖的身軀每次挪動, 都給這棟房子造成一道道不可挽回的毀滅性波震。
他應是早有預料, 目光平靜,姿態從容,坦然接受法律的制裁。
前一分鐘, 昆妲還在跟江飲商量明天騎車去新學校看看, 她們志愿已經填了, 分數完全夠,嶄新的人生就在前方招手。
下一分鐘, 幾位穿夏季藍色制服的人民警察走進大敞的別墅門,昆志鵬被銬走。
在此之前,他們出示逮捕令, 簡單陳述了他的罪行, 還挺客氣問了一句“你是否認罪”。
昆志鵬雙手高舉,“我認罪, 我伏法。”
昆妲從來沒覺得時間那么漫長, 此前她貧瘠的人生經歷中,最長的一分鐘是下課前的一分鐘。
老師說最后一分鐘, 我抓緊說個事情;最后一分鐘, 我們來講個重點;最后一分鐘, 同學們, 把書翻到xx頁, 我們來看看xx題。
現在正經歷的這一分鐘, 往后余生都無法超越了,原來一分鐘可以發生那么多事。
一分鐘毀滅一個生命, 毀滅他自身的同時,像霉菌慢慢侵蝕掉整薄戶口上其他家庭成員。
趙鳴雁和江飲追著人跑出去,白芙裳和昆妲坐在客廳里,警車開走了,趙鳴雁和江飲跑回來,白芙裳沉默靠在椅背,昆妲還呆愣著,筷子上夾著咬了一半的豆角。
“非法經營罪、合同詐騙罪、串通投標罪、行賄罪……”
警察的話還在腦子里一遍遍過,好陌生的詞匯,但表述簡潔清晰,即使是最純粹的法盲,也絲毫不影響通過這些沉重的字眼,對他所犯之事有個大概的認知。
白芙裳狀態還可以,與趙鳴雁對視一眼,齊看向昆妲,她們顯然早就知情。
昆妲有點懵,很久很久才從剛才的事件中抽離,眼珠遲鈍轉動,看向白芙裳,“媽媽,爸爸被警察抓走了。”
長長吸了口氣,白芙裳身體脫離椅背,撈起筷子夾了塊紅燒肉到她碗里,“沒事,咱們吃咱們的。”
事后昆妲跟江飲回憶起當時心境,其實她沒多大感覺,就是有點被嚇到了。
“他老也不在家,我跟他其實都沒啥感情了,不像小時候那樣了。我只是擔心媽媽,她肯定很難過。”
一墻之隔,白芙裳對趙鳴雁說了同樣的話。
“……我只是擔心妃妃,她怎么接受得了呢?”
江飲和趙鳴雁比她們更著急,幾乎是異口同聲:“那以后怎么辦?”
“走一步看一步唄,還能怎么辦。”母女倆答復得一字不差。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
趙鳴雁與白芙裳初識,是趙鳴雁工作的沙場發生事故,趙鳴雁因此失去丈夫,沙場老板畏罪潛逃,她成為索賠民工隊伍里的一員,在某次舉牌活動結束后,偶遇放學回家的昆妲。
那時候的趙鳴雁和白芙裳如何能想到,她們因此建立關系,也會因此而關系破裂。
昆妲忘了是什么時候,父親在飯桌上洋洋得意向她吹噓,說接到一個大項目,危機得以解除,大家可以放寬心,家里的頂梁柱還撐著呢。
昆妲隱約記得,他說得那個大項目是修橋。
“我們下樓。”昆妲起身,牽起江飲的手。
她們來到客廳,打開電視坐到沙發上,本地電視臺正在報道,某某大橋坍塌事故,涉險人員超過100名,多少多少人生還,多少多少人受傷,又多少多少人因此喪命,下面詞條滾動播放。
事故現場一片狼藉,搜救工作仍在繼續,隨時間推移,隨時可能有新的死亡數字誕生。
每一個數字代表一條生命,每一條生命的毀滅都會波及到一個家庭,有多少人被輻射其中,昆妲算不過來。
“我沒記錯的話,你爸爸是因為沙場的坍塌事故去世。”昆妲轉過臉看向江飲,“你恨我嗎?”
江飲茫然,變故來得突然,龐大的信息爭先恐后擠進腦子,她尚且年幼,心智還不足以應對,先是點頭,又是搖頭,“我都快記不得了。”
爸爸沒了,她那時候當然是傷心的,她走在山路上,坐在學校里,時不時就想起爸爸,想起他黝黑臉龐上綻放出的兩排大白牙,想起他有力的臂膀將她高高舉起,想起他寬厚的大手落在頭頂。
沒讀過什么書,文化不高,但為人忠厚、熱情,力所能及對老婆孩子好。這是江飲對父親的全部印象。
他或許還有很多不足,但死亡是最好的豁免,一個人如果沒有犯下什么不可饒恕的大罪,他的死亡都是值得惋惜的,死亡終結了他的善良,同樣也制止他的罪惡。
“已經過去好久好久了。”江飲記憶中的父親早就變得模糊。
這天底下的孩子跟父親大多關系都一般,在來到鳳凰路八號別墅之前,江飲生命中最重只有外婆。
因為是女孩,爺爺奶奶不怎么待見她,父親離世后,兩家再也沒有來往,媽媽用昆志鵬后來給的撫恤金向他們換取了一場永久的清靜。
“那么,那個時候,你是知道的,我爸爸是害死你爸爸的兇手之一,對吧?”昆妲的問題變得尖銳。
江飲張口,有些難以反應。
“我們其實是仇人,對吧?”昆妲繼續。
“不是啊。”江飲兩手上下揮舞著,嘗試組織語言反駁,“我爸爸是因為沙場事故死的,又不是被你爸活埋。”
“你爸爸是因為沙場的違規操作死亡,我爸爸不是主要負責人,但也是投資人之一,他完全有義務對沙場的安全生產進行監督,但他沒有,他放任。所以即使后來彌補,也不過是為了打發鬧事的民工,為安撫自己的良心,為家人的安全,并不是真心悔過。”
昆妲容色冷肅,條理清晰。
昆志鵬若真有誠心悔過,大橋坍塌事故就不會發生,他因此受到制裁,他活該,那些喪命的民工們呢?他們也是活該嗎?
“你知道趙姨是怎么跟我媽媽認識的嗎?”昆妲說。
江飲看著她。
電視新聞播到下一條,昆妲撿起遙控器關閉,隨后轉過臉,“你回答我,知道還是不知道?”
江飲輕輕搖頭,她確實不知道,媽媽只告訴她,她是大小姐的小丫鬟、小書童、小跟班。
“你媽媽以前就在沙場上班,沙場事故以后,你爸爸死了,沙場老板跑了,她走投無路,只得跟著其他民工一起,到我們家門口舉牌要錢。”
“你能想象那個場景嗎?你早起出門去上學,一張張黝黑勞苦的臉就站在鐵門外……”
昆妲起身,走到門口,推開門朝著院子鐵門走去。
江飲快步跟上,昆妲繞過門前的小噴泉,站到黑色鐵門邊,“他們就舉著牌子,站在外面,牌子上用紅油漆寫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他們先是叫,是嚷,后來漸漸沒力氣,就坐在地上。”
“我坐車去上學,有專門司機接送,他們千里迢迢搭公交、轉地鐵,隨身帶一個大茶壺和兩個硬饅頭,就坐在地上眼巴巴望著。有個阿姨跑過來拉住我,扯著我的袖子,跟我說小妹妹我求求你,讓你爸爸出來見我們一面吧,窮人的命不值錢,萬八千的隨便打發點也行啊,給點回家的路費……”
眼淚一串串落,昆妲忍不住放聲大哭,“他們好可憐吶!”
那時候的昆妲還是個五年級小學生,她什么也不懂,她嚇壞了,保姆過來護住她,司機也下車驅趕,他們真的是在維護她嗎?不,他們只是維護從昆老板手中每月十五號領到的幾千塊錢薪水。
江飲上前抱住她,她哭得好熱。她充滿了憤怒,卻無能為力。
手背抹一把眼淚,昆妲繼續講述:
“他們或許是走投無路了,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于是決定綁架我。”
江飲倏地揚起臉,屏住呼吸。
“我暗暗記住了一些臉,因為他們的眼神,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后來我在學校附近又看到他們,他們想通過綁架我來勒索我爸爸,但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計劃已經被識破了,我還看到爸爸公司里的一些人,每天放學裝作接孩子的家長混在人群里。”
“是星期五,來接小孩的家長特別多,有人在地上扔了一把帶血的菜刀,人群就亂了,有個人假裝在小賣店門前買東西,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抱起我就跑。來接我的司機卻沒有第一時間去追,任由他把我塞進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
天完全黑了,花園里庭院燈還沒開,四下里只有鐵門外馬路邊昏黃的路燈光亮。
趙鳴雁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花園里并沒有太多蚊蟲,她們蹲在鐵門一側,江飲把昆妲的兩只手緊緊握住,沒有貿然插話。
吸吸鼻子,昆妲繼續說:
“車上包括司機,有五個人,都是來我家門口舉過牌的民工,我記得他們的臉。他們甚至還給我準備了安撫的玩具,一只山寨的芭比娃娃,他們把娃娃塞給我,跟我說,別害怕小妹妹,只要你爸爸把錢還給我們,我們就把你放了,決定不會傷害你一根汗毛……”
“車子開到一處工地上,他們把我放在工棚里,馬上就給我爸爸打電話找他要錢,結果電話剛剛掛斷,警察就來了。那時候我還感覺很驚訝,他們怎么來得那么快,后來我才知道,打了電話,就構成犯罪事實了,這一開始就是個圈套。”
“他們的眼神……”
昆妲還記得他們當時的眼神,絕望又震驚,這些有錢人的心怎么就那么壞呢?怎么就一點活路也不給,一定要至他們于死地。
“現在又出事了,又死了那么多人……”
又有多少像趙姨那樣的女人沒了丈夫,像江飲這樣的孩子沒了爸爸。
“怎么辦吶,小水,我該怎么辦。”昆妲哭倒在她懷里,“我好恨吶,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些事我一直揣在心里,不敢跟你講,我怕你恨我,怕你不跟我玩,怕你不理我。”
“你那么好,對我那么好,我好害怕失去你。”
花園里蟲子無憂無慮地叫,它們如何能體會這份絕望。
是啊,怎么辦吶,她們該怎么辦吶,那么多條人命,該怎么賠啊。
昆妲認定了昆志鵬就是殺害爸爸的兇手之一,江飲不知道該如何否定或說服她,只能在她淚眼朦朧抬起頭來,問“你會恨我嗎,我會離開我嗎”的時候,更堅定握緊她的手。
“我不會的,我答應過你,不管你怎么說,怎么趕我走,我都不會走。”
江飲并不認為昆志鵬是兇手,就算是,和昆妲又有什么關系。
“我們回去吧,天都黑了。”江飲松開一只手摸摸她的臉蛋,“我背你回去好不好,不管怎么樣,我們還得活著,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江飲把昆妲牽到小噴泉邊,讓她站上去,少女纖瘦的后背展開,“來。”
昆妲爬上去,兩只手緊緊摟住她的脖子,“我跟你說了那么多,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恨我?”
江飲兩手勾住她腿彎,往上掂掂,背穩了,“隨便你怎么理解,反正我是不恨的,你可以誤解所有的事,但不能誤解我,你要相信我。”
趙鳴雁和白芙裳站在二樓圍欄邊看著她們,江飲從她們身邊經過,昆妲把臉埋進江飲后背,誰也不看,江飲朝大人們點點頭,調轉腳步進了房間。
在昆志鵬被手銬帶走的這個晚上,昆妲向江飲講述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向她表達了自己的不安,得到她不離不棄的承諾,稍安下心,覺得一切也許還沒那么糟糕,沒那么不可挽回。
她們會付出相應的代價,但至少江飲還在。
這天晚上,她們又說起那些稀薄遙遠的未來,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一只叫作包租婆的小貓,還有外婆特別拿手的手搟面……
昆妲睡得很不好,她做了好多噩夢,一場接著一場,醒來因為什么害怕也記不得,只有滿頭滿背的汗。
她猛地坐起,覺得屋子里好悶,空調風吹著,但還是好悶,她第一時間摸到枕邊,空空的一片,頓時慌了,然后滾下床去翻旁邊的抽屜柜。
昨天晚上,江飲答應不會離開她,還給了她幾件信物,其中一個是她的身份證。
——“把身份證給你,你總相信我不會跑了吧,身份證就放在你這里,我要用再找你拿,你要替我好好保管,別弄丟了。”
江飲的身份證好好擱在抽屜里,除此外還有她的一張銀行卡,里面有她這些年攢下的全部家當,她都交出來,當兩顆定心丸壓在抽屜里。
抽屜還是帶鎖的,鑰匙也是昆妲保管。
身份證上的江飲笑得很開,很快樂,她的這副標志性傻笑常常出現,昨天晚上她也這樣對昆妲笑過,與以往的沒心沒肺不同,稍帶了點認命,帶了點無可奈何。
她笑容里的認命不是你爸爸殺了我爸爸的認命,而是我怎么攤上你這么個家伙的認命。
壞脾氣、哭包、敏感脆弱,還有點疑神疑鬼。
怎么辦呢,我就是喜歡你,就是離不開你,有時也煩透你,可我認命了。
抽屜里有好多東西,銀色亮晶晶封皮的小本本,上面記錄了她們的那什么一百件小事,還有用符號和文字代替的秘密暗語。
有個手掌厚的大本子,用了好些年,前面一半是筆記,后面一半是她們上課攢下來的悄悄話,什么話都說,晚上吃什么啦,誰和誰談戀愛啦,吵架互罵傻逼啦……
另有一只舊的小靈通,里面保持了江飲貪吃蛇和俄羅斯方塊的最高記錄,還有當時的一百多首流行歌曲。
手心細細摸過,昆妲心安了,重新鎖上抽屜,關了空調,去把窗戶打開。
喧雜人聲潮水般涌進來。
昆妲看見鐵門外又有了來舉牌的民工家屬,她們哭天抹淚討一個交代,妻子沒了丈夫怎么辦?孩子沒了爸爸怎么辦?
她們就堵在門外頭,她們多可憐啊,再近一步就是擅闖民宅了,這花園多漂亮多豪華,門前的小噴泉比家里的衛生間還大,它就日夜不停地朝外吐著水,一天要耗費多少錢的電?
那噴泉里噴的哪里是水,是從窮人身上榨出來的血啊。
來了,又來了,昆妲一點也不意外。
趙鳴雁站在鐵門前,讓大家稍安勿躁,說罪魁禍首已經伏法,昆志鵬沒跑呢,他已經被抓了,財產也凍結了,大家放寬心,賠償的數額法院自有決斷,大家耐心等候就是。
她們還是不走,還是哭,或許錢是次要的,她們只是需要一場發泄。
趙鳴雁說大家也不用擔心他賠不起,不止昆志鵬一個人被抓,幾千萬甚至上億的項目,昆志鵬一個人哪擔得起,有好幾個跟他一樣的有錢人排隊給大家賠錢呢。
趙鳴雁乞求,說女人和孩子也是無辜的,大家體諒體諒吧,再說時間耗在這里有什么意義呢?
這里確實不是主要戰場,項目主要負責人的家門口、政府辦公樓前,討債的人更是堵得水泄不通,還有記者插在里面添亂。這些是昆妲從平板上看來的。
一看就看壞了,大數據捕捉到她,隨便一劃拉,“XX大橋坍塌事故”鋪天蓋地。
但也不是全無收獲,她心里產生一些小小僥幸,有人共同承擔總是好的,能稍微減輕點負罪感。
門開了,江飲進來,昆妲回頭,合攏了窗戶。
“沒事的。”江飲抱抱她,“不管發生什么,我陪著你。”
“你有嚇到嗎?”昆妲語聲關切,“我不怕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是擔心你被嚇到。”
江飲搖搖頭,“我不怕。”
她心痛她的謹小慎微,她好害怕她離開她,說話都小小聲。
“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一起渡過難關。”江飲鄭重承諾。
討債的遇難者家屬圍堵了整整一周時間,期間全家人龜縮不出,花園里有趙鳴雁開辟的一小塊菜地,正是豆角和小瓜的季節,冰箱里存貨也多,足夠四口之家堅持半個月的。
最初的悲傷和憤怒之后,家屬們累了,慢慢也就不來了,也可能是轉戰別的地方,整一天,昆妲站在二樓房間里看著,鐵門外空空蕩蕩。
第二天上午,韓笑給江飲打來電話,說照片洗出來了,讓她抽空去拿,又說這幾天忙著跟同學們聚會,差點忘了,還是照相館老板打電話通知她。
“什么照片?”昆妲困惑皺眉。
“就是畢業典禮那天的照片。”江飲說。
“哦——”昆妲想起來了。
高考完出成績,回學校拿學籍檔案和志愿書,順道參加畢業典禮。那天韓笑把她爸的相機拿來了,她們拍了很多照片。
“跟我一起去吧。”
江飲說好久沒出門了,出去透透氣,騎車兜兜風,再吃點好吃的。
昆妲蔫蔫靠在床頭坐著,“你自己去吧,我不想,我有點累。”
江飲試著再勸,昆妲閉上眼睛,搖搖頭表示不想聽了。
換好衣服,走到樓下,江飲站在花園里攏唇大聲喊:“妃妃!妃妃!”
昆妲慘白的小臉出現在窗邊。
“我快去快回,你在家等我,我給你買好吃的!”江飲沖她揮手說。
昆妲用力地點頭。
江飲戴上頭盔,騎車出門前再次沖著二樓的昆妲揮手。
她按照韓笑給的地址去了照相館,碰巧遇見同樣去取照片的韓笑,韓笑問她們為什么沒去參加同學聚會,江飲笑笑,“忙啊。”
“忙著約會,都不要同學了。”韓笑開玩笑說。
“是啊,忙著約會。”江飲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苦。
“妃妃沒跟你一起來,吵架了?”韓笑手指一下,“感覺你臉色不怎么好看。”
江飲沒回答,她低頭看照片,這是她和昆妲的第一張合照,好奇怪,她們在一起那么多年,竟然都沒想到拍幾張照片,還是畢業典禮借同學的相機拍的。
她們并肩站在教學樓前的臺階上,身后是漫天的雪白紙片,同學們把卷子和書本全撕碎了從樓頂上扔下來。
她們并肩站得很近,手在身后緊緊交握,自以為藏得很嚴實,其實還是暴露了。
照片里的她們笑得好幸福,災難尚未降臨,對未來滿滿的憧憬都盛在晶亮的眼眸中。
那時江飲還沒意識到,之后好幾年,她都只能在照片里看她。
小電驢載一只十六寸的慕斯蛋糕返回,江飲站在鐵門邊,鳳凰路八號別墅已人去樓空,只有趙鳴雁立在幾只大蛇皮袋后面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