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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2)

    畢業典禮那天, 學校大發慈悲把通往天臺的大門打開,以便同學們把撕碎的習題本和卷子從樓頂撒下來,另安排了老師維持秩序, 防止擁擠和墜樓事件。

    樓頂人太多了, 走廊也擠滿,江飲和昆妲沒去,她們手牽手在足球場上散步, 躲清靜。

    江飲得意直哼哼, “瞧瞧他們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昆妲附和, 說就是就是,天臺我們早去過幾百次了。

    空蕩蕩的天臺是個好地方, 江飲利用課間在上面搭了個小窩,不知道從哪里撿的塊長木板子,架上角落里幾塊廢磚頭就成了個簡易小桌, 大課間把早飯帶上去吃, 或是攤開課本背一段文言文,天臺上背書效率奇高。

    偶爾也逃半節晚自習躺在地上看星星, 星空下的愛愛沒能實現, 她們沒膽大到那種地步,括弧感嘆號和小心心倒是常常有。

    印象最深的一次, 城區線路故障, 導致大范圍停電, 那瞬間“轟”的一聲, 是人們陷入黑暗時不由自主發出的整齊嚎叫。

    然后她們看見了星星, 細沙般, 大大小小無規則分部,耀光點點, 穿越漫長光年而來。

    星星其實一直都在,只是明亮的人造光把城市夜空映照得詭譎斑駁,掩蓋了星星的光芒,大家也總是想不起抬頭。

    “星星!是星星!好亮的星星!”

    廉價也昂貴,尋常也稀有,是星星。

    她們還在天臺看過下雨,如同漂浮在半空,那真是個奇妙的景象,千千萬萬的雨絲連接成線,天地間織成一張大網,極目的蒼茫。

    還有天臺上的晚霞、天臺上的大霧,天臺上的滾滾的云……

    總之,天臺是個好地方,在有限的活動范圍,她們看過自然默默發生的許多美麗景象。

    很快她們就要離開校園,何須道別呢,天臺一直在,將來一定還會有人發現它的。

    走過足球場,行過林蔭路,回到教學樓前,韓笑舉著相機沖她們招手,“小水妃妃,來拍照吧!”

    ——“咔嚓。”

    快門聲響,轉眼即逝的瞬間被定格。

    女孩們手牽手,肩挨肩,白裙無垢,正青春年華。

    為取這張照片,江飲可費了不少功夫,期間心里一直惦記著窗戶里那張懨懨的臉,走錯了道,還差點闖紅燈撞到人。

    她一路心神不寧,終于到家,從車上下來,摘了頭盔,額頭一圈已經被汗濕透。

    她沒時間去計較媽媽的怪異神情,蛇皮袋和行李箱組成的小山甚至都沒有進入她視線范圍,她滿心都惦記著昆妲,想快點把蛋糕送給她。

    蛋糕現做的,路上耽誤了點時間,江飲一邊跑一邊在心里想怎么跟昆妲道歉。

    她肯定等著急了,但沒關系,她有辦法哄好她。

    “小水!”趙鳴雁朝江飲喊了聲。

    “等一下媽媽。”江飲繞過門前小噴泉,“我先把蛋糕送給妃妃!”

    發絲飛揚,腳步輕盈,江飲跑進大門,卻突然頓住腳步,身體歪斜,肩膀撞在一側門框。

    她忍受著劇痛,眼睛暫時不能適應室內光線,有幾秒眩暈,等待視紫紅質反應,眼前應是錯覺。

    如颶風過境,客廳里幾棵盆栽倒地,枝葉被踩踏得凌亂,靠墻的一對大花瓶碎了,地上有散亂的生活物品,牙刷、發圈、牛仔褲和連衣裙等。

    “妃妃?”江飲遲疑著喊了一聲,聲音很輕,本能遲疑、警惕。

    趙鳴雁走到大門前,一言不發看著她。

    江飲回頭望了眼,提著蛋糕避開地上障礙物,穿過餐廳往樓上走。

    樓梯上有一條白色水手裙,她撿起來抖抖干凈抱在懷里,再次回頭望了眼,繼續往前。

    房間門大敞著,江飲站到門口。

    書桌竟然倒了,上面零零碎碎的一堆東西傾得滿地,地毯位置偏移,邊角翹起,推拉的衣柜門有輕微變形,臺燈跑到床上去,枕頭和涼被卻落在地板。

    這里似乎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搏斗。

    江飲走進房間,把蛋糕放在地上,檢查過窗簾后背、床底下、衣柜里,卻都不見昆妲。

    “妃妃——”江飲呼喚著,又跑到隔壁白芙裳房間,仍是空無一人。

    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妃妃和小白阿姨又去了哪里?難道是討債的那些家伙闖進來了?

    快步走出房間,江飲站到圍欄邊朝下大聲喊:

    “媽媽!”

    她急需一個答案。

    ——

    時間倒退回一小時前。

    江飲騎著小電驢離開半小時后,一輛出租車停在別墅門口。

    趙鳴雁正在花園里晾被單,聽見聲響走過去看,昆姝挎一只黑色書包站在鐵門外,正要抬手按門鈴,看見趙鳴雁,手收回,喊了聲“姨”。

    “小姝回來了!”趙鳴雁趕緊給她把門開開。

    昆姝點點頭大步往屋里走,站在樓下客廳喊“白芙裳”,白芙裳從屋里出來,她上樓,趙鳴雁緊隨其后,三人一起進了白芙裳臥室。

    “先搬走吧。”白芙裳說。

    這是她和趙鳴雁一早就商量好的,現在這地方住不得了,討債的人還會再來的。

    這次事故沙場坍塌完全沒法比,其中牽扯巨大,遇害者家屬是一方面,還有生意上決心置她們于死地的對家,之前說的‘討債’,里面就包含那些人。

    家里出了事,昆姝被迫中斷學業來替昆志鵬收拾爛攤子,她很生氣,摘了墨鏡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發脾氣:

    “上次我就跟他說,那樣根本行不通,他偏不聽!現在好,自己進去了還連累家里人。男人總是那么自以為是、總是那樣自以為是……”

    趙鳴雁勸她稍安勿躁,“還沒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地步,先不說這些了,過了今晚就走吧,房子我已經替你們找好了。”

    “昆妲呢?”昆姝扭頭問。

    “睡下了。”趙鳴雁說:“她這今天精神不太好,吃得也少。”

    “都這種時候了她還睡得著?”昆姝冷嗤,“公司破產了,沒錢了,小公主夢也該醒了。”

    “別這樣說她,她還是個孩子。”趙鳴雁很維護昆妲。

    “我像她那么大的時候,獨自在國外求學,也沒見誰把我當個孩子,關心我飯吃得多還是少。”

    昆姝這次回來得很急,連行李都沒收拾,她這樣清醒的人,其實來之前也細細思量過,白芙裳和昆妲值得她拋下一切嗎?

    她很快就會完成學業,她會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她可以長久留在那邊,和她們徹底斷絕關系,禍事無法波及至大洋彼岸。

    但此刻,她腳踩在鳳凰路八號別墅房間地板,其中心路歷程就不必再深究。

    她要替昆志鵬擔起一家之主的大梁,她說:“也別等什么明天了,現在就收拾東西走吧,省得夜長夢多。”

    趙鳴雁看向白芙裳。

    “小水呢?”白芙裳問。

    “說是拿畢業典禮的照片。”趙鳴雁回答。

    “要不等等她。”白芙裳向昆姝征求意見。她順從把當家的擔子遞過去,接受女兒的安排。

    “別等了,趙姨。”昆姝抬起臉,眼神明明白白告訴趙鳴雁,這事跟你沒關系,何必惹的一身膻呢?

    白芙裳坐在床邊,面對著墻,向趙鳴雁發送最后一個指令,“去把她叫醒收拾東西吧。”

    房間里靜下來。

    趙鳴雁是聰明人,她讀懂了她們的潛臺詞,——出了這扇門,大家從此是陌路。

    是啊,人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關系呢?

    趙鳴雁點點頭打開門走出去,說“好”,昆姝卻搶先一步,“還是我去叫吧。”

    “你別!”趙鳴雁伸出手,沒拽住她,昆姝已闖進昆妲房間,毫不客氣掀開她身上涼被,“還睡什么睡,趕緊收拾東西走。”

    最近沒怎么認真吃飯,昆妲瘦了好多,白色棉質睡裙下的身體輕薄得像一片紙,她驚惶醒來,不明所以望向床邊昆姝,那張盛怒的臉一時沒讓她認出這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

    昆姝也不知發的哪門子邪火,二話不說就伸手去拽她,昆妲掙扎、尖叫,蜷成一團連連往后縮。

    趙鳴雁上前勸阻,昆姝揮開她的手,轉而去取行李箱,衣柜里的裙子抱出去扔到床上,“趕緊給我收拾,收拾完馬上走。”

    “去哪里?”昆妲本能發問。

    “去新家,咱們得搬家了,這里不安全,得換個地方住。”趙鳴雁忙跟她解釋。

    “為什么?”昆妲不明白。

    昆姝有些急躁,“你聽不懂人話?”

    兩只火藥桶撞在一起,“轟隆隆”炸開。

    昆妲從床上跳下來,把裙子全部塞回柜子里,“我不走!要走你們自己走!”

    “你想干什么?”昆姝與她上前扯扯,昆妲小小的身體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反手退開昆姝,就要藏到衣柜里去。

    “你給我出來!”昆姝伸手去拽她,她尖聲大叫躲避,推搡間昆姝身體撞到柜門,發出聲悶響,她疼得直吸氣,手底下更是不客氣,直接就把昆妲從柜子里提出來。

    趙鳴雁上前勸她們別打架,昆姝胳膊肘用力推開她,“不關你事!”

    “我不走,我不走,我等小水給我買東西吃,我不走——”昆妲叫嚷著,手用力在昆姝胳膊上掐,要上嘴咬的時候,昆姝揚手扇了她一巴掌,“你清醒一點好不好!難道你想害死你媽?”

    昆妲不管不顧去掙,扯著嗓子大叫,兩人從左打到右,從右打到左,床頭臺燈倒了,桌子倒了,窗簾也被扯落了一半。

    直到白芙裳出現在門口。

    “妃妃。”

    睡裙被扯壞了,渾身哪兒哪兒都疼,昆妲跪坐在地板上哭,“媽媽,不走好不好。”

    這一走,以后還能不能見到江飲?是未知,她怎能不辭而別,她跟她約好的呀,取完照片就回來,她怎么能不守信用。

    橫臂抹一把眼淚,昆妲哽咽著哀求,“等等小水吧,她很快就回來了,她去拿我們的畢業照片了。”

    “你沒告訴她事情到底有多嚴重。”昆姝目露絕望,“你們還要保護她、慣著她到什么時候,你們能護她一輩子嗎?”

    她嘶吼出聲:“你知不知道昆志鵬在外面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他犯了多少罪,如今樹倒猢猻散,有多少人在暗處盯著我們,要拿我們來泄憤?你要死現在大可以走出門讓車撞死,你別連累我們!”

    風止,房間死一般沉寂。

    昆妲無聲留著淚,趙鳴雁想上前抱抱她、哄哄她。

    察覺到她舉動,昆姝展臂攔住她。

    “趙姨,這事你就別管了。”昆姝替白芙裳謝謝她,“感激你多年來對我們家的幫助,真誠感激你,但你真沒必要為我們冒險。你不為自己想,也為小水想想,她成績應該還不錯吧,就要上大學了,你別害了她。”

    外面好大的太陽,快把路都曬化了,房間里卻那么冷。

    昆妲坐在地上,趙鳴雁站在門邊看著她哭紅的臉,用目光乞求她,你幫幫我呀,幫幫趙姨。

    昆妲垂下腦袋。

    “鑰匙你留著吧,等你搬了家,這房子里有什么看得上都搬走,省得花錢買……只是住不了多久了,房子法院肯定要拿去拍賣的,早走晚走,大家都得走。”

    白芙裳轉身離去,“我收拾東西了。”

    好啊,她們就這么絕情,連一個擁抱都不接受。

    “行。”

    趙鳴雁下樓,她聽見昆妲再次哭叫起來,卻再也沒有任何立場去幫她,去救她。

    “姨姨!姨姨!”昆妲在身后哀戚呼喚。

    趙鳴雁大步逃了,她跑出別墅,出門時崴了腳,鵝卵石小徑上高一步低一步。

    回到保姆房,她翻出早就準備好的幾只蛇皮袋,柜子里的衣裳連衣架都來不及取,一股腦就往袋里塞。

    過了這么多年,趙鳴雁再次被自己的冷靜和果決震驚,她原來早有被掃地出門的打算,給白芙裳尋找新的避難所時,也沒忘了自己,跟孩子的新家一個月前就布置好。

    昆妲尖銳的哭喊聲從花園里傳來,趙鳴雁躲在小房間里,一秒、兩秒、三秒……

    她忽地起身,大步朝外跑去,腳踝劇痛,卻全都顧不得,她沖出鐵門,站到馬路上。

    只有盛夏時節的鳳凰花,血一樣開了漫天。

    ——

    現在江飲回來了,向她討一個交待,這滿屋子被強盜洗劫過的慘狀是怎么回事?她的妃妃和小白阿姨呢?

    趙鳴雁沒想瞞著她,就像昆姝說的,“能護她一輩子嗎”。

    客觀陳述,實事求是,不夾帶一絲個人感情,趙鳴雁兩三句話講明事情經過——昆姝回來了,她們收拾起東西走了,這里不安全。

    就這么簡單。

    “所以她是故意騙我離開的,是嗎?”江飲問媽媽。

    趙鳴雁沒辦法回答她。

    江飲回到昆妲房間的床上坐著,趙鳴雁在樓下客廳沙發上等她,幾只蛇皮袋留在花園里暴曬。

    十分鐘后,江飲下樓,趙鳴雁起身。

    江飲提著蛋糕徑直走進廚房。

    十六寸慕斯蛋糕,對角24cm,由九塊不同味道的小蛋糕組成,有昆妲喜歡的抹茶和草莓味,也有江飲喜歡的巧克力味,好大一只,夠一家人吃的。

    蛋糕放進冰箱,江飲欲返回樓上,趙鳴雁叫住她,“我們該走了。”

    “那你跟我說,她們去哪兒了。”江飲站在樓梯口。

    趙鳴雁坐回沙發上,拒絕回答。

    江飲上樓收拾房間,桌子扶起來,臺燈歸位,重新鋪過床,又找來吸塵器打掃地面。

    到晚上七點,房子里里外外都被她收拾干凈,她一言不發回到房間,反鎖了門。

    趙鳴雁走到門口,說新家早就布置好了,咱們去新家吧。江飲掀開被子大聲喊:“我不去,我就住在這里。”

    江飲不知道昆妲去了哪里,沒人告訴她,不要緊,她就在這兒等,昆妲知道怎么找到她。

    昆妲肯定不是自愿,滿屋狼藉可以替她證明,代表她曾劇烈掙扎抵抗。

    蛋糕就在冰箱里放著,昆妲肯定會回來的,肯定有機會吃上的。

    “媽媽自己去吧!”江飲扯被蒙住頭,即便忤逆,口氣還是放得很低。

    趙鳴雁不能把女兒丟在這里,這是一場持久戰。她把幾只蛇皮袋提到保姆房,回到廚房開始做飯,用托盤盛了飯菜放在昆妲臥室門口,敲敲門,告訴她該吃點東西,然后躲進白芙裳房間里。

    二十分鐘后,趙鳴雁打開房門出來看,托盤和碗都不見了,她下樓去廚房看,剩菜擱在冰箱,飯碗已經洗干凈。

    江飲當然要吃飯,吃飽才有力氣跟大人們打游擊。

    她吃完就睡覺,等到十二點,鬧鐘響,爬起來走出房間,到花園里去,在前門和后門之間來回地走。

    然而昆妲大大出乎江飲的意料。

    花園里庭院燈沒開,四處黑漆漆,是防止媽媽在二樓看見她的鬼動作,江飲聽見了爬山虎墻一陣奇怪的抖動,火速朝那邊趕去,抬起頭,一眼看到圍墻上攀附的黑影子。

    “妃妃!”江飲用氣聲喊。

    “小水。”細弱卻清晰的回應。

    江飲幾乎要尖叫,她興奮得直蹦,“你等著,我去拿梯子救你下來!”

    昆妲果然偷跑回來了,她沒有鑰匙,不能從正門進,出門的時候就想好對策,在超市里買了一只巨大的塑膠桶用來爬墻。

    她跟她的小水真有默契,夜這么深了,小水還等著她呢。

    “我給你買了蛋糕!”江飲抱著梯子跑回來,架上墻,借稀薄的月光將昆妲從圍墻上解救。

    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像一對不被封建大家長看好強行分離的小情人,失而復得的喜悅將對方緊緊嵌入胸腔。

    “我給你買了蛋糕!我就知道你肯定會回來的,我沒走,我就等著你呢!”江飲說著說著哭起來,“她們為什么那么做啊,為什么一聲不吭就離開,媽媽也不讓我去找你。”

    “你別哭呀。”在黑暗中撫摸她的臉,眼淚好燙,昆妲扯了袖子替她擦擦,熱熱的嘴唇吻過她的睫毛和嘴唇。

    “我買了蛋糕慶祝那些人不在門口舉牌了……”江飲止不住淚流,“我回來,家里卻到處亂七八糟,你和小白阿姨都不見了。”

    江飲很少掉眼淚,她一定急壞了,傷心壞了。昆妲不停親吻她的臉,“對不起,對不起——”

    她們蹲在草叢里,像兩只蟈蟈,你一言我一語,交談或許毫無意義,卻有安撫心靈的奇效。

    等到情緒徹底平復,她們站起來,互相親親對方的臉,牽手從后園走出來,小心靠近房子。

    江飲松開手,先一步探路,進了客廳把蛋糕拿進房間,才下樓去接昆妲。

    她們把鞋脫了光腳在地板上走,貓兒似不發出一點聲響,江飲讓她放寬心,花瓶的碎瓷片她已經打掃干凈,不用害怕劃破腳。

    昆妲捏捏她的手,是夸獎,是認可。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這里等著我。

    回到房間,在臺燈淡淡的光暈里,她們再次擁抱。

    安全了!

    江飲把蛋糕放在床邊地毯上,她們肩挨肩盤腿坐下,把隨蛋糕附贈的蠟燭全插上點燃,互看一眼,額頭撞撞額頭,鼻尖蹭蹭鼻尖,同時猛吸一大口氣,“呼”地吹滅。

    “吃吧。”江飲把勺遞給她,“我們就這么挖著吃。”

    昆妲正要接過,江飲又突然收回手,“要不我們啃著吃吧,像電視里小叫花子啃燒雞那樣。”

    江飲說她從小就有個愿望,就是像電視里那樣痛痛快快啃一只燒雞,可愿望總也不能實現,現在沒有燒雞,啃蛋糕也是一樣的。

    身邊要是有大人在,肯定不會同意她那么干,不管是燒雞還是蛋糕。

    “你總有些鬼點子。”昆妲捧起她的臉親了一口,“但我就是喜歡你滿肚子的鬼點子。”

    這次她們就是要公然和大人作對,她們不讓干什么偏要干什么,啃蛋糕不是啃蛋糕,是勇敢和無畏的表現!

    大人們憑什么那么對她們,圖省事把兩個小孩湊到一起,讓她們互相照顧,麻煩來了,就強行帶走,使她們分離,未免太霸道。

    “從今往后,我要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誰也別想來安排我。”昆妲回想被昆姝拖拽著離開房子,塞進出租車后座,仍是憤怒不已。

    舌尖舔去她鼻尖上一點白色奶油,江飲湊到她耳邊,“我有錢,夠我們的學費,我們也可以邊上學邊打工,只要經濟獨立,就沒人能管我們了。”

    “我也有錢。”昆妲把江飲的耳朵拎過來,嘴唇貼上去說了串數字。

    江飲驚喜瞪大眼睛,“你真厲害!”

    她們掰著手指頭數,與全世界對抗需要支付的本錢。

    第 72 章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3)

    吃剩的蛋糕放回冰箱, 江飲帶昆妲去洗澡,她們必須得一起,這樣即使趙鳴雁發現, 江飲也能在浴室應付一二。

    昆妲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帶走, 那些掉在地板上被鞋踩臟的裙子,江飲都收拾起拿去洗了,即使是最不起眼的一只小發圈也撿回好好收起來。

    拿了要換的睡裙和內衣到浴室, 臟衣服脫了扔地上, 少女纖瘦的身體緊緊相貼, 江飲沒忍住笑,往后縮了一下。

    蛋糕里的糖分進入身體, 產生大量多巴胺,她們感覺到快樂。昆妲親親她的臉,“雖然才分開半天, 但我特別特別想你。”

    “我也是。”江飲兩手松松搭在她腰際, 回以鼻尖吻,“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 媽媽讓我走我都沒走, 我就怕你找不到我。”

    “我也是這么想的。”昆妲親昵同她貼貼臉蛋。

    跟昆姝那一架才不是白打,現場越亂, 留下的信息就越多, 她相信江飲一定會發現端倪。

    果然, 聰明的小水沒有讓妃妃失望。

    只是也落了傷, 昆妲周身關節滿是大小不一的青紫, 嫩白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江飲輕吻過她肩頭一塊棗大的瘀青,“你姐真討厭, 就算要搬家,也不應該那么暴力對待你。”

    昆妲連連點頭,說就是就是,“不知道她怎么變這樣,兇巴巴,壞死了。”

    “媽媽這次竟然也不幫我了,要是她早點給我打電話,我一定會騎車趕回來救你的。”

    但沒關系,她們之間的默契已戰勝一切。

    女孩們躲在衛生間,借水聲掩蓋說大人們的壞話,互相給對方搓澡洗頭,斷斷續續接吻。

    這次真的嚇到她們了,怕以后沒機會,她們爭分奪秒地愛。水溫開得很低,昆妲后背抵在冰冷的瓷磚墻,但還是感覺熱,江飲進出得快了,她咬緊牙關抵擋,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

    長發像水草緊貼在皮膚,濕漉糾纏,水流拍打在后背,巔峰時江飲輕咬她肩頭,她抬高下巴,掛在江飲臂彎的小腿小幅度打顫,手臂緊緊攀附,如溺水之人抓緊浮木,將性命都交于她,喘聲震耳欲聾。

    分離時,江飲手掌撫摸她柔軟的臉,她面頰紅潤,眼角噙淚,模樣乖巧可憐。渾身卸了力氣,昆妲頭輕靠在江飲肩膀,濕漉的睫毛好玩掃過她頸側皮膚,“感覺真好。”

    后知后覺的羞赧,江飲歪頭笑。

    趙鳴雁其實昨晚就發現她們了,但沒有貿然出聲打擾,心疼孩子是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早飯還是兩人份,江飲下樓來尋摸,趙鳴雁裝作身體不舒服,讓江飲把飯全端走,說自己沒胃口。

    “感冒啦?”江飲手背碰碰媽媽額頭,又摸摸自己,“也不燒呀。”

    “沒事。”趙鳴雁笑著拍拍她肩,“我回去房間躺會兒,你自己吃吧。”

    江飲高興還來不及,哪顧得細想,托盤端起就跑。

    趙鳴雁走到客廳抬頭看了眼掛鐘,八點四十分。

    昆妲是昨晚跑的,早上那邊應該已經發現她不見了,趙鳴雁心中默默計算從出租房打車到別墅需要花費的時間,再加上早高峰擁堵的半小時,估摸白芙裳十點到。

    九點四十分,趙鳴雁下樓,攥把園藝剪刀在花園里晃晃蕩蕩,給月季剪剪盲枝,給繡球理理殘花。

    如她預料那般,十點整,昆姝和白芙裳準時出現在大門口。

    “趙姨還沒走呢。”昆姝伸脖朝門里張望,“一大早好興致。”

    趙鳴雁故作驚詫回頭,“呀,怎么又回來了。”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不能回來嗎?”昆姝挑眉。

    “哪兒能啊——”趙鳴雁臉上是近年少有的鄉下女人的淳樸,“我只是覺得奇怪,昨天轟轟烈烈鬧一場,今天又回來。”

    “站這兒半天也不給開門。”昆姝目光探究,“趙姨昨天不也收拾行李打算走,怎么還賴著。”

    趙鳴雁有點不好意思了,“法院的人不是還沒來,房子能多住一陣就住一陣,省點房租。再說,我只是個住家保姆,真有人尋仇,也不至于拿我開刀。”

    白芙裳懶得跟她打太極,“妃妃不見了,她是不是偷偷跑回來了。”

    “妃妃?”趙鳴雁立即上前去給她們開門,“什么時候不見的。”

    “少裝!”昆姝嗆聲。

    趙鳴雁通風報信成功,樓下吵嚷聲驚動了樓上兩個女孩,江飲扯開條窗簾縫往下看,昆姝和白芙裳已繞過小噴泉朝房子走來。

    “快快藏起來!”現在出門找地方躲也來不及了,說不定還會被抓個正著,江飲拽了昆妲就往衣柜里塞。

    昆妲蹲到柜子最深處,江飲想想又安排她躺在柜子底,上面蓋一張厚毛毯,幾條裙子掩掩好,衣柜外頭推門本來是關上,想想還是打開。

    做完這一切,江飲剛蒙上被躺床上裝睡覺,房間門開了。

    昆姝跟條警犬似的,屋里四處嗅,門背后、床底下、窗簾和墻壁之間的夾角,最后才是衣柜。

    門扇左滑,右推,昆姝想到昆妲可能藏在衣柜里,卻沒想到她是橫著一條躺在柜子底,下層掛衣區她一層一層翻開,唯獨忘了檢查底部。

    “可能在別的房間。”昆姝調頭出去。

    “什么鬼啊。”江飲頂著滿頭亂發坐床上。

    白芙裳轉身下樓。

    毀壞的家具雖不能復原,滿屋狼藉已經被清掃干凈,趙鳴雁和江飲盡自身最大努力還原這套房子的整潔。

    “留在這里真沒什么意義。”白芙裳坐到客廳沙發,從隨身的手提包里摸出一盒煙,抖出根遞過去。

    趙鳴雁沒接,笑著,“沒辦法,我這人就是戀舊。”

    打火機“咔”一聲,白芙裳仰靠在沙發背,薄荷爆珠的清涼氣息混著煙草味兒灌進鼻腔,她皺了皺眉,指骨擦過鼻梁,語氣頗有些無奈,“我一直覺得你是聰明人,但你這些年好像變笨了,這種時候你應該躲遠些的。”

    “也許吧。”趙鳴雁坐到沙發斜對面的餐桌椅,“變笨了,還變得膽大妄為,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趙鳴雁話里的意思,白芙裳瞬間領會,她低頭笑笑,探身把茶幾上的空果盤端過來撣煙灰,“你確實膽大。”

    昆姝沖下樓,“幾個房間都沒有,找不到。”她很聰明,立即抬頭看向客廳東南角攝像頭,“或許我應該去書房看看監控,就知道她到底藏在哪兒。”

    “算了,小姝。”白芙裳掐滅煙起身,“就讓她留下吧。”

    大家都心知肚明,昆妲就躲在別墅里,孩子們的小把戲天真拙劣到叫人不忍拆穿,白芙裳離開前視線投向二樓臥室窗戶,她知道昆妲一定在窗簾后面看著她們。

    “走吧。”白芙裳轉身走出鐵門。

    是個陰天,云層很厚,有風,滿園的花和樹“嘩嘩”響,遮光簾一角撞擊在裸露的小腿,昆妲退后兩步坐到床邊,垂下腦袋。

    成功躲開‘敵人’的搜索,她卻不可避免陷入更深的失落,白芙裳臨走時回頭那一眼凝睇,使她愧疚。

    “媽媽走了。”

    拉開遮光簾,白亮的日光傾斜,風涌進來,卻無法驅散室內沉淀的霾霧,江飲兩手揪著衣服邊,無措地看著她。

    “媽媽一定對我很失望,我不告而別,連聲招呼也不打,讓她們擔心,還躲起來不讓她們找到。”

    “可為什么突然變這樣。”江飲到現在不明白,昨天還好好的,她出去取個照片的功夫大家就翻臉成了仇人。

    “要不看看照片。”江飲快步走到書桌邊,牛皮紙袋里把照片取出來,“你看看,各兩份,我們正好一人一份。”

    “你看,后面他們在樓頂撒紙片,像下雪一樣。”

    “這張在樹下,我們伸手去夠樹葉,有陽光穿透,好像青春電影!”

    “還有這張,是韓笑偷拍的,那時候我剛好彎腰撿東西,我樣子好像一條狗哦,哈哈哈——”

    “江飲。”昆妲打斷她。

    這么連名帶姓的地喊,肯定沒好事了,江飲閉上嘴,等候發落。

    “我還是得回去,跟媽媽和姐姐一起,家里出了事,這種時候我不能把她們丟下,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逍遙快活。”

    她看著她的眼睛,有心痛,有為難,但更多堅決。

    “那我再買一個蛋糕,買個更大的,大人小孩一塊吃。”江飲立即道。

    “重點不是蛋糕,不是因為我吃了蛋糕,她們沒吃……”昆妲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她語文一向好,作文常常被老師夸獎,現在卻詞窮。

    “那讓我媽媽再做一大桌子菜,我們一起吃。”江飲繼續轉移話題。

    “我還是回去吧。”昆妲不跟她掰扯了,起身走到桌邊,把丟在桌面一直沒收拾的書包倒空,幾件內衣和裙子塞進去,最后是書桌下面抽屜里的大相冊。

    取來的照片昆妲帶走一份,床頭柜抽屜的鑰匙還給江飲,“你的身份證和銀行卡還在里面,我沒拿,你好好收起來吧。”

    昆妲穿好襪子,背上書包,站到門口最后回頭望了眼,“好多東西我都拿不走,那邊房子很小,裝不下。你要就拿吧,我們倆尺碼是差不多的,你應該也不會嫌棄我的衣服……不要也沒關系,就放在這里。”

    “聽媽媽說,法院會把房子拿去拍賣,找到買主以后,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所以留在這里沒有任何意義。

    江飲耷拉著腦袋坐在床邊,有一下沒一下扯著牛仔短褲的毛毛邊。

    昨晚吃蛋糕的時候還說什么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誰也別想來安排她,才過了一夜就變卦。

    可江飲找不到立場來反駁,她總不能讓她拋棄家人。

    “我走了,江飲,你要好好的。”昆妲站在門口,等了幾秒,見她還是一動不動,走進屋彎腰抱了抱她。

    江飲立即圈緊她不撒手,“那你告訴我,告訴我新家的地址,我去找你好不好,你告訴我吧!”

    她還揣著最后一絲希望,她們或許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現實可能并沒有那么壞,冷靜下來,等兩天,也許會有轉機呢?

    “我不知道地址。”昆妲一側臉頰貼在她肩頭,沖著墻無奈笑笑,她甚至不知道是否還會繼續留在國內,昆姝已經搶走她身份證拿去辦護照了。

    真相如此殘酷,她好不忍心。

    “你知道,你只是不想告訴我。”江飲肯定道。但她不怕,她會找到她的地址。

    昆妲松開手,“我走了。”

    江飲微微張口,呆坐不動。

    怎么辦呢,她把照片里的自己比作狗也不能逗她笑。

    第 73 章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4)

    新家在郊區, 大學城附近,趙鳴雁一個多月前就租好了房子,不管江飲考的哪個學校, 周末回家都方便, 車程最多半小時。

    江飲忙著備戰高考時,趙鳴雁就陸陸續續把東西都搬過去,這時候要拿的不多, 出租車后備箱完全夠放。

    但不管計劃再如何周全也總有意外, 江飲要連帶著昆妲的行李一起搬。

    趙鳴雁勸她別太執著, 她還挺理直氣壯,“這些衣服放在這里不穿不浪費了?還都是貴牌子, 質量也好。她帶不走,我替她帶,大學四年都不用買衣服了……還有床單被套、臺燈、書桌, 起碼省了好幾萬。”

    趙鳴雁看著她。

    江飲聳肩, “我又沒說錯,能省就省, 不要白不要。”

    好吧, 趙鳴雁只能約搬家公司。

    江飲人不大,看問題角度卻新奇刁鉆, 趙鳴雁同樣也說服自己以省錢為由, 搬空白芙裳半個臥室。

    不能與她廝守, 有她用過的家具作伴也好, 也算聊慰相思了。

    蠻好笑。

    新家那邊環境還不錯, 附近有個山體公園, 靠近大學城,綠化率相比市中老城區高出許多。

    小區也挺新的, 因地處郊區,三居室的套房租金也不貴,況且趙鳴雁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窮哈哈啃饅頭的沙場女工了,她完全負擔得起。

    江飲一點搬新家的喜悅也沒有,新房子再好也比不上鳳凰路八號,當然這是事實,鳳凰路整條街都是獨棟別墅,是市里出了名的富人區。

    但重點不在房子的大小。

    江飲從進家門就悶不吭聲,只因為她在路上向媽媽打聽小白阿姨的新家地址,趙鳴雁沒有告訴她。

    她的叛逆是無聲息的,媽媽為她付出了很多辛苦,她不會公然忤逆,但也做不到絕對體諒,于是以沉默相對。

    幫著媽媽里里外外收拾,小家具各就各位,裙子一件一件抖利索了掛進柜子,江飲同時在腦海中思考對策。

    套話?不行,媽媽很厲害的,那點三腳貓功夫在她面前實在不夠看。

    威逼?也不行,搞不來招來一頓暴打,得不償失。

    跟蹤?更行不通,容易被發現不說,也不能保證媽媽每次出門都是去找小白阿姨。

    江飲之所以肯定媽媽和小白阿姨之間仍是藕斷絲連,并不是憑空猜想——媽媽離開別墅前,清空了小白阿姨的酒柜。

    白芙裳睡眠不好,每晚睡前都要喝兩杯,常舉著高腳杯在花園里無所事事逛。

    一個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江飲知道她這個習慣,而媽媽不是工作應酬,必是滴酒不沾。

    搬家后第三天,江飲想到個好主意。

    中午吃完飯后,她下樓去小區里逛,故意把手機落在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撥撥雜草蓋住,然后回家跟趙鳴雁說手機丟了。

    江飲的手機是昆妲淘汰不要去年的舊款智能機,趙鳴雁的也是,這母女倆老喜歡撿人東西用了。

    趙鳴雁坐在電視面前擇豆角,面上風輕云淡、波瀾不驚,“握不住的沙,不如揚了它,丟了就丟了吧,再買新的。”

    剛吃過飯,廚房里卻飄出五花肉裹滿紅糖烹炒出的甜蜜肉香,擇豆角是為燉肉吧,燉好了帶給誰?江飲先不揭穿她,只說有辦法把手機找回來,請求媽媽把自己的手機借給她用用。

    趙鳴雁說怎么用,江飲說高科技,你不懂,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反正是能找回來。

    于是趙鳴雁放下盆里的豆角跟她下樓,在電梯里把一切可能會被江飲破譯的短信和通話記錄全部刪除。

    江飲拿出九年義務教育加高中三年,抄前桌數學卷子練出的一對鐳射眼偷瞟,心中冷嗤一聲。

    任你心機再是深沉,還是敗在了對科學的無知。

    她看短信干嘛,短信有毛用。

    兩部手機關聯,系統查找定位,江飲很快就在地圖上鎖定手機位置,當然不需要定位她也知道,然后她歡呼一聲,嚷嚷說“找到啦找到啦,就在小區里,幸好沒丟遠”。

    趙鳴雁問怎么找的,江飲指著屏幕上剛下的一個定位軟件,胡編說就是它,輸入手機號,天上衛星監測到,就能看到另一部手機的位置,這就是科技的力量。

    “那還挺好。”趙鳴雁哪懂這些彎彎繞,密碼也輕而易舉被她騙去。

    手機找回來了,電梯里江飲看見媽媽果然上當,把剛才下好的定位軟件卸載,安心揣回褲兜,以為就此能躲過衛星追蹤。

    接下來的事就容易多了,江飲每天都躺床上用手機監視媽,把她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用備忘錄記下來,地圖上搜索,最后確定了離家六公里的一處老小區。

    江飲挑了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出門,蛋糕店里坐了兩小時,又是一只16寸慕斯蛋糕。

    說她聰明也聰明,說笨也笨,盡管昆妲一再強調,跟蛋糕沒關系,她還是堅持己見,一定要把蛋糕送到,邀請大家一起來吃。

    和昆妲的再遇很突然,江飲把車停著小區外面,提著蛋糕往里走,正準備找人打聽最近小區里新搬來的漂亮姑娘時,一抬眼就看見蹲在樹下喂流浪貓的昆妲。

    幾天不見,她好像又瘦了些,伸長的手臂細瘦,裙子掛在身上,風吹過,顯得很空。

    江飲就那么遠遠看著她,一句話不說地看著她。

    直到昆妲感受到她的視線,緩緩轉過頭來。

    兩人面對面站著。

    江飲頂著烈日站在水泥路上,頭盔悶出一腦袋汗,淌進眼睛里,蜇得有點疼。

    昆妲站在樹蔭下,敞開的貓糧袋被一只大橘打翻了,大橘光顧著吃,兩只小奶牛喜歡她,繞著她兩條小腿轉圈,腦袋蹭來蹭去。

    上次分別并沒有鬧得很難看,還算有商有量,一個要走,一個也沒留。

    但那時昆妲就十分肯定,江飲會找來的。

    只是再見都有些沒話說,腦子里翻來攪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開場白。

    倒是買菜回來的昆姝先打破僵局。

    昆姝提著一兜子肉蛋奶站這兩人中間,看看昆妲,又看看江飲,頓感挫敗。

    “你們母女倆還真是……”本來想說陰魂不散,覺得話重了,到嘴邊拐個彎,昆姝改口說“執著”。

    江飲當時沒明白,提著蛋糕跟她們一起上樓,進門才知道昆姝說的“執著”是什么意思。

    她的好媽媽就坐在人家客廳沙發上包餛飩呢。

    說什么“握不住的沙不如揚了它”,自己拌了一大盆肉餡,坐人家客廳里包,滿手的面粉,還在那笑呢,說“我不在的時候,就煮餛飩吃,這個方便”。

    母女倆面面相對,半晌無言。

    白芙裳先笑出聲來,“你倆還真有意思。”

    為躲仇家,趙鳴雁給白芙裳找的這套房子位置很偏,是鋁廠的職工房,位于這片老小區的最深處,周圍全都是熱心的大爺大媽,消息靈通,若發現敵情也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得虧遇見昆妲,不然靠江飲自己還得費些功夫,導航到這些老街老巷子里就不好使了。

    昆姝把蛋糕接過拿去放冰箱,江飲換了鞋走到沙發邊,趙鳴雁沒忍住問,“怎么找來的?”

    江飲沒搭理她,還翻了個白眼。

    昆妲站旁邊扯扯江飲袖子,江飲轉身跟她進臥室。

    這個房間比鳳凰路八號那個小太多了,甚至比不上江飲幾公里以外的新家,靠墻一張單人床,床邊一張舊書桌,角落缺了半邊門的衣柜,看不出本色的破窗簾,別的沒了。

    柜子里放不下那么多行李,也沒必要放進去,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得收拾起走,幾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塞滿了過道,昆妲施展乾坤大挪移失敗,死活騰不出地招待客人,回頭無奈笑笑,江飲已跨過重重山險,站到了床邊。

    江飲伸出一只手,昆妲抬起頭看向她。

    她們從見面到現在沒說過一句話,然而千千萬萬句都在眼睛里了,一抬眸,一垂簾,盡都懂得。

    昆妲把手擱在她的手心里,江飲牽起她,帶她跨過障礙。

    這里也遠不如鳳凰路八號安靜,樓下小孩撒歡尖叫、流浪狗追咬、兩口子吵架、車子過路……

    人聲喧囂,市井駁雜。

    難以名狀的悲傷裹挾著她們,坐在窄小的木床邊,她們各自垂著腦袋,兩只手牽在一起,仍是久久的無言。

    “你的東西,我……”江飲開口時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那么久沒說話,嗓眼像含了把沙,聲音又干又啞。

    昆妲伸手,從床頭柜上拿了水杯遞給她。

    這水杯是江飲高一那年送她的,因為她不愛喝水,江飲專門買了只800ml的,隨身帶著,監督她每天至少喝一罐。

    現在她已經養成習慣,不需要人盯著也自覺喝水,江飲注意到瓶身上略有磨損的刻度表,還有200ml,證明她今天有在好好喝水。

    “挺好的。”江飲前面要說什么來著,已經忘了。

    她有記得喝水,就挺好的。

    假如以后她們真的不能繼續在一起,她也會記得喝水。

    “你呢?”昆妲聲音很輕,雪飄在窗臺上那么輕。

    “也挺好啊。”江飲吸吸鼻子,不知道為什么有點堵,呼吸困難。

    “房子很新,離大學城也近,以后可以常常回家,吃媽做的飯,只是……”

    挺好的一個家,靠邊的一套,明廚明衛,采光好通風好,也寬敞。

    只是沒有你。

    “你別哭。”昆妲手掌撫向她的臉,“我希望你好,你以后一定會好的,愿望都會成真的,你和趙姨會有屬于自己的大房子。”

    “我哭了嗎?”江飲淚眼朦朧望向她。

    第 74 章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5)

    江飲把掉了一扇門的破衣柜的另一扇門卸了, 豎在墻邊,空地上的行李箱塞進去,勉強給小房間騰出條人走的道, 又把昆妲床上亂扔的幾件衣服整理好, 眼淚就干得差不多了。

    她不喜歡哭,她很少哭,小時候每次過完年, 爸爸媽媽說要走, 要回城里打工, 她都強忍著不哭,盡量往好的方面想。

    好的方面有很多, 比如媽媽不能再監督她寫作業,爸爸不會再教訓她漫山亂跑,大人去城里能賺到錢, 有了錢才能繼續上學, 有了錢才能吃飽穿暖……

    可現在江飲腦漿都快燒干了,也想不出一件昆妲不在的好來。

    伺候她, 挨她的打挨她的罵, 三伏天扇扇子冬月里暖腳,都習慣了呀, 以后誰能接替她的位置?

    在小白阿姨的新家吃了晚飯, 一人又分了一小塊蛋糕, 江飲和昆妲回到房間, 昆姝打開門走進來, “你們還不回去?”

    “她今晚在這兒睡。”昆妲替江飲答了。

    “這么小的床哪兒夠睡。”昆姝提醒她們, 時過境遷了,這里不是鳳凰路八號, 靠墻的木板床還沒你腳邊一塊地毯大。

    昆妲厭煩看她一眼,“你管得寬。”

    “我看你的大小姐脾氣還能維持多久。”昆姝離開房間,門大力甩上墻。

    昆妲兩步跨過去,朝外頭喊:“我請你別多管閑事就是大小姐脾氣了?睡你床上了?你管上癮了吧,是不是我內褲穿什么顏色也得由你決定。”

    “妃妃!”客廳里白芙裳一聲呵。

    昆妲“砰”地砸上門。

    這棟上世紀遺留至今的年邁老磚房渾身一顫,四面墻“簌簌”掉灰。

    “她妒忌我們。”昆妲回到床邊,捏住江飲一只手,“她孤家寡人,沒人值得她留戀,所以故意找我們不痛快,你別理,當她放屁。”

    江飲回握她的手,“你也別生氣。”

    “你來看我了,我高興呢,不生氣。”

    從那時候,昆妲就知道自己其實也挺能吃苦的,江飲在的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床窄。

    換個思路,把小房間當成一只拉高拉長的大衣柜,什么苦就都不是苦了。

    過去她們常常睡在衣柜里,現在也睡得,床越小,她們靠得越近,依偎得越緊。

    以后無論住多小的房子,多窄的閣樓,都可以把它們當成只大衣柜,撩起裙擺輕輕地掃過臉,就能回到她們最快樂的那段日子。

    本就是藕斷絲連,現在兩片嚴絲合縫粘回去了,此后江飲常來,小電驢晃晃蕩蕩穿過長街老巷,停在樓下,她朝著窗戶用力揮舞雙手,“妃妃!妃妃!我來啦!”

    昆妲有時故意不理,她也不著急,在樓下喂喂貓、逗逗狗,啜冰棍吃烤腸,和鄰居小孩玩跳房子。

    連著來了好幾天,終于昆妲受不住誘惑,被拐下樓。

    出門的時候昆姝就站在客廳里看著,昆妲躲開她的眼睛,怕又挨她的說,門口換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眼。

    “我出去一下。”昆妲說。

    昆姝轉身去陽臺,晾衣桿在半空戳來戳去,半天取不下一件衣服。

    “晚上不用等我。”昆妲關閉房門前飛快補了一句。

    隔壁阿姨剛巧出門,熱情跟她打招呼,昆妲笑笑,出籠的小鳥似撲騰著翅膀飛走。

    江飲帶她去了附近的山體公園玩,爬到山頂扯脖朝著天“啊啊”大喊,又去湖里劃船,買一小把雜糧米喂鴿子,晚上還去吃了火鍋。

    好久沒這么痛快玩,直到太陽落山,兩人站在路邊手拉著手,還舍不得分開。

    這個季節,天真正黑透已是夜里七八點鐘,路燈是一顆顆排列整齊的人造星星,人站在燈下,膚色是暖融融的橙黃,江飲幸福得直犯迷糊,產生一種錯覺,她們似乎又和好了,又回到從前。

    “我得回家了,不然媽媽和姐姐會著急的。”昆妲晃晃她的手,“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江飲暈暈乎乎不肯醒來,“走回去吧,我送你走回去。”這樣路上就能再與她多消磨些時間。

    她們手牽手在行道樹一大塊一大塊邊緣模糊的陰影下跳躍,期間江飲手里剩的半個冰淇淋掉地上,本能要彎腰去舔的時候,被昆妲及時拽住。

    “我沒想那么干。”江飲抓著后腦勺傻笑。

    “要不再倒回去買?”昆妲提議。

    江飲用力點頭,“好啊!”

    于是她們又調頭往回走。

    腳步匆匆的夜歸人,串流不止的車輛,霓虹閃爍的大世界,真希望這條路永遠也沒有盡頭。

    昆妲幾次看向身邊人,想告訴她,以后別來啦,別惦記她啦,可又不忍心,想著再讓她高興五分鐘吧。

    五分鐘又五分鐘,江飲話卻一直沒個完,東拉西扯,說星星說月亮,說廣玉蘭的花六七月開,香樟樹的葉子卻是四五月落,知道為什么嗎?有些樹的葉子就是春天才落,長出新葉才落。

    “春天的落葉,聽起來是不是有點傷感。”江飲轉過臉看她。

    昆妲輕輕點頭。

    萬物生發、欣欣向榮的季節,無可奈何的分離。

    狠話一再延期,兩份第二支半價,凍得舌頭都木了,話更是難以啟口。

    直到進小區,站到樓道口,她們互相吻過面頰,江飲在她耳邊小聲,“我給你發短信,可以嗎?”

    昆妲猛地握住她手,警告自己不能再繼續沉淪。

    江飲卻把這當作她無聲的回應,四下里張望,在她唇瓣落下輕輕一吻。

    “等我的信息!”

    江飲蹦跳著跑遠。

    嘴唇殘留濕熱柔軟的觸感,昆妲咬住自己的食指,也犯了傻,再努努力,事情說不定會出現轉機?

    情緒反反復復,一顆心也忽上忽下,江飲離開許久,昆妲才后知后覺感到累,玩一天確實也累了。

    她轉過身,樓道像一只黑漆漆的大嘴,猛地跺一腳,聲控燈才顫顫巍巍亮起來。

    走到二樓,她聞見濃烈刺鼻的油漆味兒,忽地心慌意亂,快跑幾步,在三樓的樓梯拐角,她緩緩抬起頭,見滿目血紅。

    樓道墻壁和家門被潑灑了大量油漆,半啟的房門似一道猙獰的傷口,血色不斷從傷口里涌出來,老舊的鎢絲燈下,斑駁的墻面,暗瘡已發黑發膿。

    地面有拖把清掃過的痕跡,油漆半干,鞋底踩上去黏黏的,這質感跟血真像。

    昆妲走到門口,伸出一只手,拉開房門,她手上便也沾了血。

    慘白地板磚上布滿凌亂的血腳印,室內籠罩著一片昏昏的青煙,昆姝躺在沙發上抽煙,味道很濃很嗆的男士煙。

    昆妲下意識皺了皺鼻子,視線探究,昆姝對她的疑惑卻沒有反應,瘦削的臉頰藏在一片濃煙后面,似難辨神情的幽靈鬼魅。

    隔壁房間有持續不斷的爭吵聲,黃漆斑駁的門扇不具備任何隔音效果。

    主臥稍比昆妲的小房間寬敞些,但也沒大到哪里去,一米五的雙人床擺中間,兩頭人得側著身體走。

    白芙裳坐在床里頭靠墻一側,趙鳴雁站在門邊,滿身都是打掃時染上的紅漆,可憑她一個人怎么能擦得干凈,就算把地面和墻壁全部恢復潔凈,她也拭不盡她心里的血。

    趙鳴雁近乎哀求,“我們可以換個城市重新生活的呀,你跟昆志鵬本就名存實亡,現在他進去了,她還得為他守忠不成?”

    “換個城市生活,你說得容易,誰知道他們還會不會繼續找上門來。吃飯吃到一半,又沖進來潑我一身怎么辦?幾十歲的人,你別傻了,就別管我的事行不行?”

    煙霧和油漆沖鼻的腥氣熏得人眼熱,趙鳴雁手背快速擦拭過,卻掩不住哽咽,“我可以幫你啊,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會在你身邊。你怎么就不愿意回頭看看我,人生有許多種可能的,沒必要一條道走到黑,欠的錢我幫你一起還,熬過這段日子,以后會好的。”

    熬過這段日子,真的會好嗎?昆妲不知道,又什么時候能熬出頭呢,就算熬出頭,還能跟從前一樣嗎?

    她聽見媽媽尖銳刺耳的吶喊,如一記驚雷劈在耳畔,她從來沒聽過她如此的聲嘶力竭。

    “你就來看我笑話吧,你以為你現在翻身了有錢了,就可以來安排我了?趙鳴雁,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說白你就是個保姆,你算個什么東西你來指使我!”

    昆妲聽見另一個聲音哭泣著:

    “你別這樣想我,我真的只是希望你好,我確實沒什么本事,但我會盡我所能,我們一起面對,總能渡過難關的……”

    “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和奢侈。”白芙裳的聲音冷酷而決絕。

    “我沒有、我沒有……”趙鳴雁辯解,“我不是可憐,我也不是看你笑話,我只是希望你好,希望你能有新的人生……”

    “我不需要!我就是死,餓死在大街上,也絕不會接受你!”

    “我求求你了——”

    房門打開,兩人撕扭著來到客廳,昆妲下意識退后兩步。

    昆妲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媽媽,眼珠赤紅,面目猙獰,口中不斷噴吐惡毒的詞匯,她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氣,把趙鳴雁推到門口,嚷嚷著:“滾吶!滾吶!別讓我再看見你!”

    門“砰”一聲響,趙鳴雁卑微的乞求隔絕在門外,白芙裳渾身脫了力,跪倒在門內,雙手掩面,無聲大哭,雙肩顫抖如秋葉。

    房子里的青煙久久散不開,她們像悶在缸里的魚,呼吸不到新鮮空氣,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

    “叮——”

    一聲清悅電子音。

    昆妲從小包里摸出手機。

    [明天,我們回到小花園里去吧,我的小房間,有驚喜哦!等你。]

    第 75 章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6)

    房子里里外外都被油漆的氣味塞滿了, 昆妲躺在小床上,樓道四面墻壁像一只巨大的傳聲筒:

    “唰唰唰——”

    “唰唰唰——”

    是趙鳴雁在外頭拿掃把用汽油洗地。

    白天來潑油漆的那撥人很兇,鄰居們嚇得不輕, 趙鳴雁一直“唰唰”到十點半, 也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請她回去休息。

    十一點,外頭沒了動靜,昆妲開門出去看, 樓道布滿濕漉的水漬, 地面油漆已經被清理干凈, 只剩墻面和大門,洗潔精、汽油和油漆的氣味兒混合在一起, 有點熏眼睛。

    昆姝從房間里走出來,昆妲回頭,“媽媽睡著了嗎?”

    點點頭, 昆姝長出了口氣, “她走了嗎?”

    “走了。”昆妲合攏門,“外面也弄干凈了。”

    后半夜她們蹲在地上用美工刀細細刮著地板磚上已干透的油漆, 期間無話, 隨后動作很輕地洗漱,凌晨三點才各自返回房間休息。

    昆妲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還認床, 從搬家就一直虧欠著身體的睡眠。

    凌晨四點, 她看見月亮從房間的小窗戶里滑進來, 窗臺上像落了薄薄的一層雪, 她第一反應是摸出手機拍照, 迫不及待想告訴江飲——看看你的窗外。

    照片拍了,聊天框里勾選圖片, 卻遲遲沒有發出去。

    算了,昆妲躺倒。

    五點她實在抵不住困倦睡去,七點半被樓下車輛尖銳的鳴笛聲驚醒,頭痛欲裂。

    沒有空調的小房間悶熱難當,她噩夢連連,難以醒來,又瞇了半個小時,實在抵不住熱才爬起來去洗澡。

    昆姝不在,出門辦事了,昆妲下樓去買了早餐回來,進房間看媽媽。

    白芙裳還睡著,她昨天哭得好厲害,直把自己哭暈過去。

    電風扇擱在床尾對著吹,風里一股老房子的霉味兒,倒也稍驅散了悶熱,昆妲彎腰親親她的臉,小聲喊“媽媽”。

    “別怕。”白芙裳握住女兒的手,半夢半醒,聲音虛弱,只是重復“別怕”。

    “我不怕,你和姐姐都在,我就不怕。”昆妲小聲哄著她。

    喂她吃了半碗粥,她倒頭又睡下,在床邊坐了會兒,等她完全睡著,昆妲才輕手輕腳離開房間。

    從鋁廠家屬樓到鳳凰路八號,公交車程近一個半小時,夠遠了吧?還是被那些人找到了,昆妲慶幸昨晚不在,也愧疚昨晚不在。

    可她在又有什么用呢?她能阻止他們的恐嚇嗎?

    在昨晚之前,昆妲一直以為事情真像江飲說的那樣,熬一熬說不定就過去了。

    又空又遠的漂亮話確實很能迷惑人,但那也不能全怪江飲,她又懂什么呢?她永遠做一只天真無邪的小狗好了。

    鳳凰花開得好漂亮,昆妲從來沒發現這條路上的花竟開得這樣好,這紅沒有油漆的刺鼻氣味兒,紅得堂堂正正、大大方方,朝窗邊探頭,她大老遠就看見江飲捧著花束站在路邊。

    車子在站臺停穩,江飲還不敢過去,她不確定車上是不是載了昆妲,直到那抹純白的裙角出現在視野。

    已經等不及她走到近前,江飲歡呼跑跳上前迎接。

    “送給你!”江飲把一大束黃燦燦的向日葵塞進她懷里。

    好亮的顏色,昆妲過分缺乏睡眠和營養的臉蛋也映照得熱烈飽滿,江飲因此忽略了她笑里和向日葵花瓣一樣淡淡的苦味。

    江飲牽著昆妲從正門進入花園,之所以把約會地點定在這里,是江飲從媽媽那里得到一個好消息:

    “等我們以后賺到錢,就可以把這套房子買下來,我們就能搬回來住了,還是我們原來的房間,還是一樣的花園。”

    江飲興致勃勃,“我媽說,被弄臟也沒關系,再粉刷裝修就好!”

    這個愿望真是太好了,比之前所有的都要好,“我買房子的愿望可以實現,你回家的愿望也可以實現,我們的愿望一起實現!”

    所以她準備了一點小驚喜。

    昆妲木然跟隨她穿過花園,才多久沒來,野草就把磚縫里塞滿了,花朵凋零在鵝卵石小徑,路當中甚至有只曬太陽的青蛙。

    “別怕,沒毒。”江飲朝前一跺腳,青蛙蹦跶進草叢里。

    之后很多年,昆妲時常想起江飲這個幼稚的驚喜,孩子式的驚喜:

    她在房間小床上鋪滿了花瓣,假裝它們是一片柔軟的海,又在天花板貼滿了剪成四角的小星星發光紙,模擬星空。

    房間窗簾的羅馬桿上掛了一塊黑絨布,關上門,四處透不進來一點光,昆妲摘下進門前江飲套在她頭上的眼罩,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片童稚的海上星空。

    某個瞬間,昆妲進入短暫的生理休克。

    血液滯流,心臟停止跳動,隨即劇烈的疼痛從四肢蔓延,急需要做些什么,才能抵抗洶涌悲傷的奪眶而出。

    “妃妃公主,歡迎來到我的童話世界,讓我們一起來體驗海上星空吧!”

    手心溫熱的觸感,卻如針刺,昆妲飛快甩開她,黑暗的房間中沒有目的倉皇躲避。

    “妃妃?”江飲困惑的聲音。

    后背抵著墻,手摸到黑絨布細膩的觸感,昆妲毫不猶豫揮手扯下。

    日光傾泄,刺破幻境,童話世界瞬間崩塌。

    江飲下意識抬手遮眼。

    “你真的很幼稚。”昆妲聽見自己的聲音,冷漠而疏離。

    嘴角下撇,眼尾有了些失落的弧度,江飲被這沒頭沒腦的一悶棍打得有點懵,還是勉強扯出個笑,“你不喜歡嗎?”

    她身上失蹤好久的那股自卑回來了,抓住她弱點,昆妲乘勝追擊:

    “發生了這么多事,你怎么還是一點沒長大。你以為弄幾張破貼紙就能解決問題,就能把我糊弄住嗎?還買房子,太可笑了,你知不知道這套房子現在值多少錢,你要掙多少錢才夠買下它!你一個鄉下妹,別異想天開了。”

    “你以為你是誰啊。”滾燙的眼淚劃過面頰,昆妲快速抹去,“你別忘了,你只是我們家以前保姆的女兒,你忘記剛到家時候的樣子……”

    昆妲上前兩步,手指連連戳在江飲額頭,戳得人不住后退,那瞬間她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做到如此的猙獰惡毒:

    “背一只補了又補的爛書包,滿身臭汗,腳趾縫里塞滿黃泥,還帶著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古董搪瓷洗臉盆。見人連話都不會說,窮摳搜,又蠢又笨,我丟進垃圾桶的泡芙撿起來給你吃,你還美得呢,你當真是沒有一點自尊嗎?”

    后背撞到墻,再退無可退,江飲一雙大眼布滿疼痛和驚怖,還有深深的不解,她不懂,“為什么這樣說我。”

    “因為這就是你,再好看的衣服也包裝不了你,也無法掩蓋你的本質。”昆妲說。

    “那我現在也變漂亮了呀。”江飲反駁。

    面上余痛還在,她卻已經笑起來,心里雖也有點嫌棄自己的厚臉皮,可這種時候,除了厚臉皮還能怎么辦。

    快速攏了下頭發,江飲調整好面部表情。她昨晚上就沒回家,在小房間里剪了一夜的星星,早起又在花園里采花瓣,把房間布置得漂漂亮亮,獨自演習了一遍又一遍,還特地打扮過,選了條最漂亮的裙子,頭發也學人用夾板燙得直直披散在后背。

    “而且我知道,你只是想趕我走,想保護我,我都懂嘛,苦衷,你之前說過的。”江飲笑容更大,為揭開她尖銳的偽裝而隱隱得意。

    多年相伴,她們了解對方勝過了解自己,房中陷入寂靜,忽然冷場。

    事實被戳穿,她們都有些不適應這種場面,同時也欠缺一點成年人應具備的適可而止。

    “所以你是故意這么說的,要趕我走。”江飲追問,要一個肯定的答案。

    只要她說是,黑絨布重新掛上去,全可以當作無事發生。

    “我是想趕你走,你留在我身邊,除了讓我心煩,起不到一點作用。你是有錢有權,能擺平昆志鵬犯下的事,還是有超能力帶我去外太空生活。人可以天真,但不能愚蠢。”

    昆妲自己也感到驚訝,這些字句是如何組合到一起。

    “家里有錢有勢的時候,你可以做我的小丫鬟小書童,陪我上學陪我玩,但現在你沒有用了,你對我來說沒有用了。但你也不虧,我家花錢供你上學吃喝直到高中畢業,我們也算互不相欠了。”

    別墅很大很空,鈔票堆出城市里昂貴的一份清靜,外頭太陽好大,卻永遠也照不進保姆房這扇朝北的窗。

    夏天昆妲很喜歡待在這里,享受這里獨一份的陰涼,現在這份寒氣化作尖針緩緩從后背和腳底刺入身體,江飲面露絞痛的苦楚。

    可她還是不相信,記憶的海面上她捕撈到一截浮木,“那也是你讓我保證,不管怎么推開我,我都不能走。”

    江飲頓時有了底氣,試著去牽她的手,“不管你說再多狠話,我都不走。”

    昆妲想起小半月前,江飲指著畢業典禮那天照片上的自己,把自己比作一條狗,只為逗她笑。或許她低估了狗的忠誠。

    后退兩步,昆妲避開她的肢體觸碰,“人要臉,樹要皮,江飲。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堅持真的沒意義,只是惹人厭煩,我說不需要,就是不需要,此一時彼一時,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沒有價值了,我沒空也沒心情來陪你玩這些幼稚游戲。”

    昆妲說完轉身就走,江飲哭著來追,鵝卵石小徑上跑出一截,江飲牽到她的手,卻被反手推到了蓮池里。

    魚兒驚退,池水飛濺,開了一半的睡蓮枝干從中折斷,江飲半身陷在池底淤泥,水不深,仰躺也只淹到胸口。

    有幾秒,昆妲幾乎忍不住沖進池水里把她救起來,但那必然意味著之前所有辛苦都白費。

    她沒什么好點子了,這一套都是跟白芙裳學的,再想新的,她沒主意了。

    岸上,水里,兩方僵持不動,江飲眼巴巴望著她,淚不住地流,討她一個施舍。

    昆妲毅然抬步離去。

    第 76 章 命運的齒輪再次轉動(7)

    此后昆妲常常回想起那一天, 有心痛,但更多是慶幸。

    逃亡、消失,已經是負債累累的她們能選擇的最好的一條路, 但在那之前, 少年人對世界有限的認知,她并不知道之后會遭遇什么,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只有一點很清楚。

    她有過被綁架的經歷, 可那些人決不會有沙場老實巴交民工們的好心, 還會提前給她準備一只山寨的芭比娃娃用以安撫。

    當然, 沙場民工們的‘老實巴交’只因昆志鵬豐厚的家底可供勒索,如今她身無長物, 所擁有的僅是少女花蕾般的身體和健康的腎臟、明亮的眼睛。

    而商人們永遠懂得把利益最大化,顯然前者可供勒索的時間更久。

    從小所受的教育,使大家都擁有一種天真的正義感, 有些人足夠幸運, 可以一直生活在真空保護罩內,而有些人從始至終就是制造這些真空保護罩的人。

    天真也意味著愚蠢, 意味著可操控。

    她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鄉下來的小黃狗見過最大的世面就是鳳凰路八號的昆家別墅。

    別試圖跟一只天真的小黃狗講明白人心有多壞多歹毒,它聽不明白, 只會左右歪頭, 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你, 兩爪討好搭在你膝蓋上瘋狂搖尾巴。

    遺棄的過程并不順利, 昆妲沒能順利走掉。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是你說, 無論你怎么做,我都不能放棄!是你自己說的!是你要求我那么做的!”

    江飲從蓮池里爬起來追, 不顧得滿身黑泥,橫臂抹一把淚,“我不會放棄的,隨便你怎么對我,我不會放棄。”

    “滾開啊!”昆妲回頭沖她嘶吼。

    江飲滿身泥水滴滴答答往前跑,不斷抹去暈染視線的淚花,昆妲快走到鐵門邊,她頓時顧不上跟她理論,只哀求:“你別走啊,你別走啊——”

    鐵門故意作對,鎖舌卡住了,死活也打不開,昆妲撿起旁邊羅漢松花盆里一塊巨大的鵝卵石,橫臂指,“你給我站那!”

    江飲不聽。

    鵝卵石砸在腳邊,江飲縮了下肩膀,本能剎住腳,揚起臉,眸中驚痛更深。

    昆妲站在鐵門邊看著她。

    她是打扮過的,為了小屋里的浪漫海上星空。

    好多次,她們在學校樓頂星空下接吻,約定說等畢業了一定要去看次真正的星空,沒有城市光污染的,最純粹的星空。

    變故來得突然,江飲也沒有失約,準備了一場童話星空來討她歡心。

    如今童話破滅,漂亮裙子和披散發都加重了江飲的狼狽,小腿可能是被樹枝劃的,一道細長的血口子,血順著淌,溶進她腳底積蓄的那灘黑泥水里。

    昆妲渾身脫了力,“你別喜歡我了吧,江飲,算我求你。”

    眼淚在臟污的臉龐沖刷出兩條溝壑,江飲傻乎乎問:“那我要喜歡誰。”

    “你就要上大學了,你可以喜歡學校里任何一個女生,你就放過我好不好?讓我安安心心的。”

    “那我們不一起上大學了嗎?”江飲哭著問。

    看吧看吧,她果然還是什么也不懂。

    昆妲不想再廢話了,扭頭繼續對付門鎖,江飲抓緊進攻的好時機,大步朝她跑去。昆妲飛快扭頭看一眼,抓起石頭又朝她扔過去。

    這次砸中了,江飲小腿劇痛,身體也隨之一偏。

    “我讓你滾開吶!你滾吶!”

    江飲撲上去抱住昆妲小腿,任她拳頭小雨點似落下,抿唇咬牙抵擋。

    拳打腳踢不夠,昆妲用上了嘴,一口咬在她手腕,江飲受不住痛松開手,昆妲掙脫桎梏,也沒力氣了,坐在地上“呼呼”直喘。

    早知道這么難,何必還來見她。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哀戚絕望,痛到深處,滿腹的委屈無法訴說,躺在地上手指倔強扯住人衣角不放。

    昆妲甩開她手,爬起來繼續嘗試開門,江飲真是只狗,就咬死她不放,昆妲圍著噴泉繞圈,她往左她也往左,她往右她也往右。

    瞄準停在鐵門一側的電瓶車,昆妲使了個假動作,江飲上當后她快速朝車子跑去,在江飲反應過來繼續追擊時,將車子推倒橫在兩人面前。

    江飲有點生氣了,她很愛惜東西,電視里兩口子打架摔碗,她都恨不得沖進去拎起他們耳朵好好教訓一番。

    她的軟肋昆妲再熟悉不過,立即撿起頭盔朝她丟過去,江飲本能偏頭躲了一下,沒躲開,頭盔砸在額角。

    昆妲轉頭繼續對付門鎖,這次終于打開了,她推開門跑出去,在路邊揮手攔出租車。

    一聲小動物痛苦的哀叫,江飲一瘸一拐沖出去,車門已“砰”地關閉。

    “快走!”昆妲朝著司機大聲吼。

    江飲說不出話來,車子發動,她往前追了兩步,急得直跺腳,嗓子里“嗚嗚”不停,又跑回去,要騎車追。

    車子半天扶不起來,江飲跑到門邊去看,又回來試著繼續努力,終于她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連連地跺腳哭。

    頭盔掉進花叢里,壓倒了一束小茉莉,江飲站在空地,手捂著額頭上流血的傷口,咧嘴嚎啕大哭,傷心欲絕。

    她還要怎么做呢,千般討好,萬般挽留,昆妲用石頭丟她,把她的小電驢推到地上,還用頭盔砸她。

    她還要怎么做……

    小電驢的后視鏡摔爛了,它不是人,受傷不會愈合,它曾載著她去過那么多地方。

    在大太陽底下,江飲哭成一只脫水的魚。

    郵遞員是兩個小時后按響門鈴的,那時江飲已經不哭了,抱膝坐在園中女貞樹下發呆。

    樹正是花期,清淡雅致的花香稍稍撫慰受傷的心,江飲身上的水和泥干透了,人類的自愈能力十分強大,她小腿和額頭傷口已結痂。

    “有沒有人在家,出來簽收一下包裹。”

    現在如此盡職的郵遞員已經很少了,江飲從樹下爬起來,瘸著腿挪過去,兩只哭瞇縫的眼睛努力地看,心里好奇怪,是誰還往鳳凰路八號寄東西。

    “江飲,你是不是江飲?”郵遞員向她確認。

    江飲點頭。

    對方遞來兩份包裹和一只簽字筆,還關心她,“怎么搞的,滿身泥,腦袋也破了。”

    “沒事。”江飲朝他快速擠出個笑。

    郵遞員的小摩托“嘟嘟”地走遠了,江飲抱著兩份包裹回到樹下,也懶得去看快遞單,直接就撕封條。

    她臟污的一雙手隨意在更加臟污的裙擺上抹了抹,抽出里面的壓花硬卡紙,映入眼簾是她意想不到的五個大字——錄取通知書。

    學校寄來了她和昆妲的錄取通知書。

    有好幾分鐘,江飲驚得大張著嘴,半天合不攏。

    又一截浮木給她抓住了,內傷外傷瞬間痊愈了大半,她又有理由去找昆妲了。

    不管怎么說,昆妲總得上學吧,到了大學里,她還是有機會找她和好的,打呀,罵呀,有什么關系,她們平時不就常常都在打鬧著玩。

    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往往超乎自己的想象,江飲被自己臆想出的美好的四年大學瞬間治愈,洗澡的時候水淋到傷口也不覺得疼。

    弄臟了有什么關系,可以洗掉的,受傷了有什么關系,可以痊愈的。

    洗完澡出來,瘸著腿從洗衣機里把衣服拿出去晾,又瘸著腿回到房間,吹干頭發,江飲就躺在花瓣床上睡覺。

    她需要休息和睡眠,她實在太累了。

    睡到下午六點,江飲起床把干透的裙子收回來,把車送到修車鋪,順道買了一份青椒肉絲蓋飯。

    返回小房間填飽肚皮,江飲開始排練,明天見到昆妲該說點什么呢?她設想當時可能會發生的一切情形,一人分飾兩角,不斷找她話里的漏洞,反正是打定主意賴著不走,她說什么也不走。

    第二天早上九點,充足的睡眠補足了體力,世界煥然一新,江飲換了衣服,拿上錄取通知書,取到修好的小電驢,又晃晃蕩蕩尋去了。

    聽說某些被遺棄的小動物可以憑借來時的記憶找回家,小動物的愛恨其實簡單,只要還能回家,它們不會記仇。

    在樓下停好車,江飲摘下頭盔對著新換的后視鏡理了理頭發,掩蓋好額角傷口,錄取通知書抱在懷里,深吸了一口氣,上樓。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兒,不知道誰家翻新家具,江飲心里想著見到昆妲時要說的話,樓梯口撞到給墻面刷石灰的工人,說了聲“對不起”。

    趙鳴雁回過頭,摘下口罩看她。

    江飲沒留神,繼續往樓上走,站到大敞的房門前,又迎頭撞上個人。

    滿頭泡面卷穿粉紅桃心睡衣的中年女人罵罵咧咧走出來,“給我房子弄得亂七八糟,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江飲探頭朝里望,女人一把推開她,“看什么看,不租了,這房子放到爛我也不租了,邊上去!”

    趙鳴雁放下手里的滾輪走上去,房東懼怕她氣勢,匆匆下樓,江飲已走進門里去。

    人走得急,東西又扔了大半,幾只行李箱擠在客廳正中,房間門都大開著,過堂風把幾只塑料袋刮得滿地跑。

    趙鳴雁點了一根煙,倚在門框,江飲回過頭,啟唇反應幾秒,喊了聲“媽媽”。

    “別找了,這次是真走了。”趙鳴雁嗓子給煙熏得有點啞。

    五分鐘后,江飲下樓,坐在一側臺階上,兩本錄取通知書擱在膝頭,望著遠處幾個喂貓的小女孩,眼淚終于顆顆地滾下來。

    她低下頭,淚小雨點似打在錄取通知書封皮上,手背胡亂地抹過臉,她撩起裙擺,小心把壓花卡紙上水漬洇干。

    第 77 章 狗才跟她復合

    江飲一直保存著鳳凰路八號的鐵門鑰匙, 開學軍訓后有好一陣日子還住在這里,周五下午沒課的時候過來,給花園澆水、池塘清理枯葉, 躺椅搬到女貞樹下, 長久地發呆直到睡著。

    她需要很長的時間來療傷,這是必然的。

    童話世界的海上星空逐漸凋零,收在罐子里花瓣縮水干癟, 夜光星星貼紙日子久了也不亮了, 她每周來都能在床上發現掉落的一兩只星星, 背膠已經完全失去黏性。

    某個周二的上午,難得有了一天空閑, 舍友約她看電影,她第一反應是拒絕,腦子里先想到的還是昆妲。

    要讓昆妲知道她跟別的女生一起看電影, 還不得翻天?

    “有約會啦?你對象是外校的嗎, 還是已經工作了。”室友隨口一句。

    江飲“啊”了聲,遲緩轉動腦袋, “怎么說。”

    “你每個周末都不在, 而你手機屏保是跟一個女孩子的合照,我猜她就是你女朋友……”室友說著說著給自己逗樂了, “所以你守身如玉, 都不跟我們去玩。”

    “我的手機屏保。”江飲下意識去摸褲兜, 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手機屏保是跟昆妲的合照。

    從開學到現在, 江飲始終是這副游離在塵世之外的恍惚狀態, 室友體諒拍拍她肩膀, “沒事,約會去吧, 我就是想到今天周二,你女朋友未必有時間陪你,所以才問一下你要不要去。”

    室友回到自己位置,拉開板凳坐下開始化妝,江飲保持捏手機的姿勢不動,好半天才說:“其實我們已經分手了。”

    “啊?”室友扭過身來,美妝蛋按在臉上。

    “我們早就分手了,她把我甩了。”江飲兩手比劃著,“還沒開學的時候,我……”

    她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哭了,眼淚好兇啊,不過兩三秒,睫毛一起一落,面頰已濕潤。

    室友驚惶起身,紙巾為她拭淚,連連道歉,江飲也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抱歉,走到陽臺上,“沒事沒事,風吹一下就好了。”

    室友疑問更多,但很識趣半個字也不提,留她獨自平復,紙巾塞她手里返回座位。

    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快,這是江飲的常態,每每想到昆妲,在馬路上、公車上、房間的小床上……

    不自知的滿目濕潤。

    二十分鐘后,江飲離開學校,搭上公車又晃晃蕩蕩往鳳凰路八號去了。

    最后一片星星貼紙掉在枕頭上,江飲把它收進手邊的小玻璃罐,躺在新換的床單上,兩手枕著腦袋發呆。她又犯癮了。

    回憶里翻翻撿撿,可供她沉溺的片段很多,她隨手截出一段,腦海中細細地咀嚼,品咂滋味,面上浮現出飄飄然的喜悅,似被毒害不淺的癮君子。

    直到斷斷續續的人類語言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江飲浮出水面,床上挺直了身子,側耳細聽。

    是誰打擾她做夢?

    江飲抱起床頭柜上的玻璃罐離開房間,轉角猝不及防與人打個照面,她一愣,對面人也嚇一跳,尖叫聲扭曲。

    對方同伴聞聲趕來,江飲警惕瞇起眼睛,便要尋找武器抵抗,其中一名黑色西裝男上前先把她制服。

    兩男一女,是法院工作人員,來給房子貼封條的,弄清事實后,江飲被他們客客氣氣請到大馬路上,他們告訴她,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請配合執法,私自揭開封條是違法犯罪行為。

    之后揚長離去。

    江飲在家是聽話的乖寶寶,在外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第一次,她心中萌生叛逆,卻只能對著空蕩的大街氣憤跳腳:

    “那你們讓我去哪兒!你們讓我去哪兒!你們說啊!”

    她抱著罐子靠坐在圍墻邊,臉埋進膝蓋小聲哭泣。

    天已經很冷了,鳳凰樹枝干光禿禿,猙獰將鉛灰的天空割裂成大小不一的碎塊,后來開始下起雨,這季節的雨細而長,尖針似的,風裹著,穿透長褲和外套直往骨頭里扎。

    江飲滿身霜寒回到家,不到六點,天已黑得差不多,房子里沒開燈,陽臺窗戶像一只巨大的水族箱,趙鳴雁就背對人坐在箱子里,頭頂升起裊裊的青煙。

    “別墅被貼了封條。”江飲對著陽臺上那尊漆黑的雕塑說。

    趙鳴雁還是一動不動,當真就此立體成佛,用一根又一根的香煙來供奉自己。

    江飲回到房間,關上門開窗通了會兒風,才打開空調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來,室內燈火通明,廚房有爆炒的香氣飄出,江飲換了毛毛睡衣坐在沙發上擦頭發,趙鳴雁把炒好的菜端出來,通知她:“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把你外婆接過來。”

    日子總不能一直這么稀里糊涂過下去,外婆來了就好了,該扔的扔,該戒的戒,都做回正常人。

    江飲點點頭,想想又問:“房間呢。”

    “都收拾好了。”趙鳴雁說。

    之后二人無話。

    外婆的到來真的讓她們日子好過了很多,傍晚時歸家,在樓下總能看見陽臺亮著燈,站門墊上換鞋的時候就能聞出晚飯準備的什么菜,屋里再也沒有惱人的煙味,老太太的大嗓門混著電視背景音,可熱鬧。

    外婆對城里的一切都感覺新鮮,趙鳴雁工作開始忙起來,江飲把去別墅里‘過癮’的時間都用來帶著外婆熟悉城市的現代化。

    到春暖花開的四月,外婆在小區里交到很多朋友,管趙鳴雁要錢去上老年大學,學習使用智能機、唱歌、打腰鼓和跳舞。

    老年大學生活真豐富,江飲作為外婆的小家長,還得定期去給她開家長會,禮堂里觀看學校組織的文藝匯演,參加每月兩次的郊游活動……以及聽她說另幾個老太太的壞話,說誰誰誰真不是個東西,竟然瞧不起她是農村來的,她奶奶個腿,往上三五代,誰不是農民,她牛什么牛?

    “就是就是,她牛什么牛。”江飲附和。

    跟著外婆玩耍的這大半年,江飲再沒去過鳳凰路八號,直到某次外婆受邀去參加同班同學的壽宴,江飲陪同,路上車窗里映照得一片火紅時,才恍然發覺公交駛進了鳳凰路這片熱烈的花海。

    “我想提前下車。”江飲到底是沒忍住,看向外婆說。

    “你要干嘛。”外婆扭頭。

    江飲說有點事要辦,外婆說不去了?江飲說去,只是耽誤兩分鐘。

    “你同學家住在幾號?”江飲問。

    外婆從隨身挎包里摸出個小本本,瞇起眼睛看,“鳳凰路,二十三號。”

    車子快到站了,江飲起身,“行,到時候我辦完事過去找你。”

    結果下車的時候,她不經意間一回頭,發現老太太就在身后站著。

    江飲哭笑不得,“你怎么也跟著下來了,剛不是說好了。”

    老太太送她一記大白眼,“這條路就這一個站,我現在不下,啥時候下,終點站下啊!”

    再往前走兩步就是鳳凰路八號,江飲請外婆先走,老太太倒也不啰嗦,只叮囑,“你可一定要來啊!”

    “你家長會我哪次沒去,放心好了。”江飲推著她后背往前走兩步,“去吧,二十三號應該不遠,半條街就到。”

    江飲兩手插兜站在路邊目送外婆遠去,又等了幾分鐘,才調整氣息往前。

    鳳凰路八號鐵門前的封條已經拆了,門口停了輛搬家公司的大卡車,門大敞著,工人進進出出。

    別墅已經有了新的主人,年輕女人正帶著孩子在花園里玩。

    江飲在門前站了一陣,女人朝她走過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江飲啟唇,卻不知該說什么,搖搖頭走開了。

    女人站門口看著她走出十步遠又回頭,沒頭沒腦一句,“假如有一天,你們想賣房子,可不可以優先賣給我,我給你留個電話,好不好。”

    “額——”女人表情不太好看了,“我們短期并沒有賣房子的打算。”

    手揉揉鼻子,江飲點頭,“我知道,你們剛搬來。”

    但她還是想再爭取一下,兩手比劃著,“我以前就住在這里,我小學畢業就來了,現在大二,在我上大學之前,我一直住在這里,雖然不是我的家,我……”

    江飲有點說不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總是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她戒了半年多,以為已經痊愈,可只要一想起她,又忍不住掉淚。

    “對不起對不起——”江飲捂著臉轉過身去,面朝馬路,“真的很對不起。”

    “好吧。”女人已經原諒她的冒犯,“如果留下電話,能讓你好受一點的話。”

    江飲還想說花園其實挺好的,布局都挺好的,能不能別把樹砍了,還有秋千架、爬山虎和小池塘……

    但她很清楚自己沒有權力要求別人這么做,于是抿緊嘴唇,抬臂擦去眼淚,把姓名和電話存儲在對方手機通訊錄,并用括弧備注——購房人。

    那時候江飲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自信,房這么好的地段,這么大的面積,甭管是二手還是三手,對她來說都是天文數字。

    之后江飲再也沒來過鳳凰路八號,她不想看到秋千架被拆除,不想看池塘被填平,不想看女貞樹被連根拔起。

    她不想看到房子的任何變化。

    大學畢業后,蘇蔚留學歸來,兩人重新恢復聯絡,江飲才恍然發覺,她其實有過很多朋友。

    初高中同學,大學同學,和昆妲曾經的共同好友,再此之前,她怎么都沒發現她們呢?

    對江飲來說,重新建立社交圈是很難的一件事,小時候在老家她很活潑,跟鄰居小孩爬坡上坎下河摸魚是常事,但自打住進鳳凰路八號,她眼里就只看得見昆妲一人,全天二十四小時圍著她轉。

    大學這幾年,男男女女的,也不是沒遇見過桃花,但對方每靠近一點,江飲便如臨大敵,駭得連連后退。

    昆妲很霸道,占有欲極強,她不會允許任何背叛,她會生氣的,她生氣很難哄。

    結果就是大學四年江飲一個朋友都沒攢下來。

    但蘇蔚不一樣,蘇蔚是為數不多她和昆妲的共同朋友。

    接到蘇蔚約飯電話的時候,江飲正帶著設計師看新房子,對方拿到戶型圖,又實地測量完畢,沖江飲揮揮手,指了下電梯方向,江飲點點頭,送他到電梯口。

    趙鳴雁兩年前買下現在這套新房,全款,一份的利息都沒讓銀行賺,幾個月前剛交房,正趕上江飲畢業,裝修的事就落她頭上。

    當年許下的愿望勉強算實現,買房子江飲其實沒掏多少錢,但房產證趙鳴雁還是寫了她的名字。

    三居室,兩廳兩衛,好地段好樓層好朝向,還有個超大的露臺可以給外婆種菜。

    江飲站在露臺上跟蘇蔚打電話,蘇蔚約她晚上吃飯,江飲答應,蘇蔚報了個餐廳名字,說晚上見,江飲掛電話之前沒忍住問:“是你請客吧。”

    電話那頭沉默幾秒,江飲聽見她長長的吸氣聲,“難不成你請?”

    “干嘛我請,又不是我給你打電話。”江飲語速超快,唯恐慢了被她訛上。

    “我說讓你請了?”蘇蔚反問。

    不是我請就好。江飲笑得沒臉沒皮,“晚上見。”

    掛了電話,江飲看了眼時間,也沒幾個小時了,現在回家晚上趕過去也來不及,她下樓,在小區外面公交站臺研究了會兒路線,乘車前往約定地點。

    到地方下車,江飲直奔商場,在三層電影院外面找到一排按摩椅,挑選其中一臺把自己塞進去,開始玩手機等。

    過去這么多年,這些按摩椅的語音包還是半點長進也沒有,就一勁兒催催催,讓你掃碼交錢,不交錢就要點臉自覺起開。

    江飲裝聾,一毛不拔,就賴著不走,蹭上旁邊奶茶店的無線開始玩游戲。

    這已經不是跟蘇蔚的第一次見面,江飲從不掩飾自己的摳門屬性,蘇蔚也是被鬼迷了心竅,就愛跟她玩,常常約她出來吃飯看電影。

    蘇蔚還夸江飲真實,說別的人都太裝了,明明知道她有錢,還在她面前充大款,搶著付賬,哪像江同學,吃飯連飲料都是提前在便利店買四塊錢一大瓶的冰紅茶。

    “這個太甜了。”蘇蔚指冰紅茶,“我要減肥,不喝糖分這么高的飲料。”

    “那你約我吃烤肉?”江飲翻白眼。

    “肉全是蛋白質啊!”蘇蔚還挺理直氣壯。

    江飲晃晃腦袋,“你說是就是吧。”

    飯桌上兩人各自說起自己的未來,蘇蔚這次回國是打算逐步接手家里生意,問江飲計劃,還上學嗎。

    江飲聳聳肩,“肯定是給我媽打工啊,還上什么學,我們也不是什么知識分子家庭。”

    說到上學,江飲樂了,“講個好玩的事,我外婆在她們班級群里,被一個老太太針對,說她沒文化,老打錯字,她最近就把舞蹈班的錢退了,改去報識字班學文化。”

    蘇蔚大笑拍桌,“怎么老年大學還有校園霸凌啊!太離譜了!”

    “誰說不是。”江飲給她倒了杯冰紅茶,夾了幾坨冰塊丟進去。

    烤肉都吃了,也懶得計較那點熱量,蘇蔚端起喝了一口,話題很自然又拐到昆妲身上去,“四年了,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嗎?”

    江飲把盤子的肉趕進烤盤里,刷上油,搖頭。

    “那假如她回來了,你會原諒她,跟她復合繼續在一起嗎?”蘇蔚試探著問。

    江飲意味不明笑了聲,沒有直接回答,抬起臉認真審視,“怎么,你見過她了。”

    這時候是真沒見,蘇蔚連連否認,“我上哪兒見去,我有她消息還問你啊。”

    她的表情不像撒謊,江飲一顆懸起的心再次跌落谷底,“怎么可能,我是欠打還是欠罵,我犯賤有癮吶,還復合,復個錘子合,狗才跟她復合。”

    第 78 章 妃妃啊,你去哪里了?

    “真不愛了?”

    “不愛了。”

    “也堅決不復合?”

    “不復合。”

    “那好。”蘇蔚身體靠向椅背, 微微一笑,“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

    江飲動作一僵,翻生肉的公筷擱在筷枕, 回以個無奈的笑, “別鬧了,你還不知道我,要談早談了。”

    “所以為什么沒談呢?還是放不下, 是嗎?”蘇蔚接過公筷, 給微微變色的五花肉逐一翻面。

    手邊的玻璃杯上掛滿淚珠, 江飲端起杯子送至唇邊,眼淚濕潤了指尖, 她小口啜飲,試圖尋找突破口,然而再開口還是沒什么說服力的那句:

    “真不想談。”

    “談戀愛多好啊!擁抱、接吻、愛愛, 你又不是沒試過。”蘇蔚湊近, 壓低音量,“我不信你自己在家沒偷著弄, 我不信她不在的這些年, 你一次沒想,沒夢見過她。”

    “弄什么?”江飲皺起眉頭, 還沒反應過來。

    蘇蔚打個手勢, 江飲沒聯想到那方面去, 仍是不解, 蘇蔚手指蘸了杯壁的水在桌面寫字, 江飲偏頭望了眼, 耳朵登時就紅了,“你好下流!”

    “這叫正視自己的欲望!”蘇蔚從學術角度向她闡述個人理念, 說那什么如何如何好,促進感情的同時,放松身心,排解壓力,對身體大大有益。

    還說中國人談性色變,就愛假矜持,大大滴不對!

    江飲手肘撐桌,手腕抵在額頭笑,“那照你這么說,我自己就能解決,速度更快,效率更高,根本沒必要麻煩別人。”

    “那你能自己跟自己接吻,自己抱自己嗎?”蘇蔚反問。

    江飲立即反手抱自己,嘴唇抿緊往回收,發出“啵啵”兩聲,“易如反掌。”

    蘇蔚瞇起眼睛,“你有病吧。”

    抬杠耍寶都沒用,擁抱和接吻是無法被替代的,它們不止于性,肢體和感官的觸碰擁有無窮大的力量,可療愈一切心靈的傷痛,是馬斯洛理論第三層次的歸屬和愛的需要。

    蘇蔚以‘性生活豐富的人活得更長’為由勸說,江飲說她不需要活那么長,蘇蔚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誘她一步步上套,“那是因為你現在孤家寡人,你要有個對象,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大家一起坐在搖椅上慢慢變老,多美好啊。”

    “我不想和別人一起坐在搖椅上變老。”江飲果斷。

    蘇蔚哼笑,“你不想和別人,那你想和誰?昆妲呀,說來說去,還是忘不掉。”

    江飲成了電影里車輛追逐戰中的逃亡者,不管是反派還是主角,在某些情景設定下,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追擊的,否則劇情無法進行下去。

    現在她輸了,車子飛起,半空一套托馬斯全旋,狠狠墜地,“轟隆”爆炸,玻璃碎裂飛濺,火光中百花齊放。

    “那行,就這么辦。”蘇蔚用沒沾上油污的小拇指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我這就幫你約她。”

    誰?等等,怎么就約上了。江飲正欲制止,蘇蔚兩根手指捏著手機湊到耳邊,“喂”了聲。

    打斷別人通話很不禮貌,即使江飲萬般不愿,電話掛斷,事實已定。

    原來蘇蔚早有準備,對方是她公司新入職不到三個月的人事部經理,典型都市ol,年輕漂亮,待人真誠,熱情大方。

    江飲去過蘇蔚公司兩次,她們兩次在電梯里遇見,江飲沒發覺,對方卻已暗暗留心她,在前臺打聽到她是老板摯友,直接就找到老板辦公室。

    蘇蔚起先也替江飲拒絕過她,并簡單講述了江飲過往感情經歷,但對方表示完全不介意,且口味清奇,說“這也太深情了吧”,然后更加干勁十足,說就喜歡那種愛而不得的感覺,即使受傷也沒關系。

    “所以我覺得你倆挺配的,我聽說她兼職在公眾號上寫矯情小短文,估計也是拿你找素材。”

    蘇蔚另建議,“她要真拿你寫文章,你可以管她要錢。”

    江飲愛情觀其實很保守,假如沒有昆妲,她心中最理想的邂逅情景跟電視里德芙廣告差不多:下雨天,書店外屋檐下躲雨,她借她傘,她掉了一本書,再遇還是下雨天,一個抱書,一個撐傘,并肩走在雨中……

    重要的是氛圍感,就像初遇昆妲的那個夏天,她迎頭撞上她,她的雪糕掉在地上,烈日、蟬鳴、風里晃晃悠悠的爬山虎葉子,身后大片焦燦的鳳凰花。

    電梯其實也不錯,很多經典的電影橋段都發生在電梯里,但江飲不太明白,“她當時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還得通過你來牽線搭橋。”

    她一定要找到對方的漏洞,找一個合理的借口狠狠拒絕約會。

    “因為你當時沒理她。”蘇蔚平靜道。

    人事經理第一次在電梯遇見江飲就對她產生好感,發現兩人在同一樓層后更為驚喜,隱隱期待著場曖昧隱晦的辦公室戀情,所以沒打招呼,想再觀察觀察。

    “可你確實也不是去上班的,她找不到你,哎呦喂,可急死,我猜她肯定以公謀私,在員工檔案里找過你的資料,但結果當然是沒找到。”

    “所以第二次在電梯里遇見你,就抓緊機會跟你打招呼了。”

    蘇蔚回想當時人事經理向她描述的情形:

    ——“那天塞車太厲害,我遲到了,想著已經遲到被扣工資,干脆放慢腳步,在樓下花店給自己買了一束向日葵。”

    ——“沒想到又在電梯里遇見她,她站在角落垂著腦袋玩手機,模樣懶懶的,沒精神,好像有什么煩心事一直困擾著她,我剛好買了束向日葵,就想送給她……”

    說到這里,江飲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是有人給我塞了把向日葵。”

    但很不巧,向日葵的花語在江飲的世界,代表決裂、分別和痛苦。

    “我說我不買花。”

    “她說她不買花。”

    江飲和蘇蔚同時開口。

    之后電梯門開,江飲率先走出,人事經理追上,江飲警告她:

    “你干嘛,強買強賣啊!”

    不用前臺接引,話說完,江飲徑直逃向蘇蔚辦公室。

    一個故事,兩種視角,心境不同,體會也各不相同。

    “誰會在電梯里推銷花束?”蘇蔚試圖跟上江飲腦回路。

    江飲笑她少見多怪,“就像在大巴車上賣零食和煮玉米。”

    閑話一番,江飲最終還是沒有拒絕約會,當然其中大部分原因是蘇蔚答應替她報銷約會產生的各項花費。

    江飲默默在心里打著小算盤,吃一頓省一頓,錢不就是這么攢下來的。至于怎么拼命攢錢的根本原因,她常常刻意忽略。

    那時候江飲是想放過自己的,想試著走出去。

    之后江飲開始和人事經理約會,飯桌上得知她的姓名叫作袁旖,比她大兩歲,上學早工作也早,社會經驗豐富,且十分善解人意。

    江飲的窮摳搜氣質并不是有意外放,她就是習慣性在各種小事里占便宜、鉆空子,既然吃飯有人報銷,就別省著,該吃吃該喝喝,實在塞不下的統統打包,回家微波爐里熱熱又能糊弄一頓。

    “你很真實。”袁旖說。

    江飲笑了,“蘇蔚也常常這么說我。”

    袁旖顯然是中毒不深,“你笑起來很好看。”

    江飲立即抿唇,繃緊面頰,半晌覺得太刻意,嘴角再次揚起,給她一個羞赧的抱歉。

    “你覺得你很可愛啊。”袁旖甚至主動開始替她打包剩菜,“你之前跟我說,你一整天都沒吃飯,就為了等晚上這頓,我覺得你對我還是很重視的。”

    所以菜點多也沒關系,人在極度饑餓狀態,就是會對自己的食量產生誤會。

    “但我們把飯菜打包,浪費也就不存在了。”袁旖把菜分成兩份,“我也試試你這個辦法,杜絕浪費,也節省一頓外賣錢。”

    江飲面上閃過一絲心痛,她最愛的芹菜牛肉被袁旖拿走了。

    吃完飯她們順著馬路溜達,按理說這時候也該試著拉拉小手,培養感情,但想要重新建立一段親密關系對江飲來說還是太難了。

    約飯時,她從不在袁旖面前提及昆妲,卻總是忍不住去想她,十三歲的昆妲好像就雙手抱胸噘著小嘴坐在旁邊空位上,監督她們,一旦發現氛圍有異,便會立即大聲尖叫制止,在板凳上扭來扭去,或是滑到桌子底下抱著人小腿抹眼淚。

    昆妲不在,卻又無處不在。

    于是江飲動作間非常謹慎,不是萬不得已,盡量不與人產生肢體接觸。

    都市人活動范圍很小,上班、吃飯和娛樂都圍繞著城市中星羅棋布的無數個小商圈,大家各自生活在圈里,最多也是從這一個圈到另一個圈。

    袁旖住在公司兩個站臺之外的小公寓,江飲送她到樓下,兩人站在路燈下道別,江飲決定終止約會。

    “對不起。”江飲朝她深深地鞠躬,“很抱歉,耽誤你那么多時間,我覺得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但我還是沒辦法。”

    她眉心痛苦地皺起,“我還是不能走出來,我還是忘不掉,我很努力了,但我不能,我做不到。”

    袁旖上前一步,不甘心就此失敗,“沒關系的呀,我可以等你,我們做朋友,繼續相處下去也沒關系的。”

    “不是的。”江飲認為她還是有誤解,“我不是忘不掉她,我是不舍得忘掉她,我們……我們十幾歲的時候就在一起了,我們從小到大,我不能忘記也無法忘記……”

    江飲說不下去了,仰頭望天憋回眼淚,把對方手里的打包盒接過來,“這對你不公平,你不必將就我這些壞習慣,你值得擁有一段更好、更健康的感情,真的,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那連朋友也做不成了?”袁旖追問。

    “可以做朋友,但沒必要。”江飲說:“你沒必要非跟我做朋友,我不能為你做些什么,友情和金錢上,我都不是一個稱職的朋友。”

    所以還是算了吧,及時止損。

    目送袁旖進了公寓樓,江飲轉身往回走,去地鐵站乘車回家。

    眼淚風干了,她學會控制情緒,觸景生情馬路上忍不住崩潰大哭的時刻逐年遞減,或許有一天真的會忘記,但不是此刻。

    尖銳風聲呼嘯,江飲握緊拉環,抬頭看,快九點了,車廂里還是好多人,或坐或站,滿目是夜歸人疲憊而麻木的臉。

    男、女、老、幼,數量如此龐大的人群,什么樣人都有,找什么樣的人都找得到,可偏偏就怎么也找不到一個昆妲。

    同樣的發色,顏色相近的皮膚,亞洲人柔和的面部結構,翻遍了也找不出來。

    妃妃啊,你去哪里了?

    江飲心中問。

    第 79 章 “你的樣子確實很像一條狗。”

    外婆跟老年大學幾個同學出門旅游了, 媽媽忙工作,最近這小半年都神出鬼沒的,江飲中午把昨天打包回來的芹菜牛肉吃了, 橫在沙發上躺了半小時, 接到蘇蔚電話。

    “上午我看見她坐辦公室哭了。”蘇蔚說人事經理。

    手背苦惱搓搓額頭,江飲對著聽筒哼唧幾聲,“那……還挺好, 發泄一下情緒, 下午應該就沒事了。”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她一點也不心疼,該說的昨天已經都說了, 芹菜牛肉也吃完了。

    “那你怪我嗎?”蘇蔚有點過意不去,“怪我非介紹你們認識。”

    江飲笑笑,從沙發上坐起來, 認真跟她說沒關系, “感情不感情的另說,白吃白喝那么多頓, 也值了。”

    蘇蔚說沒生氣就好, 生氣一定要說,有問題及時溝通, 別藏著掖著。

    “那你給我點一個星期外賣吧。”江飲懶得跟她假客氣, “外婆不在家, 沒人給我煮飯吃, 你要真覺得對不起我, 一天三頓外賣, 你給我安排。”

    蘇蔚爽快答應。

    她倆能成為朋友其實也是因為昆妲,蘇蔚家庭情況很復雜, 她爸好幾個私生子,她是長女,剛念完書回國那陣沒少跟下面幾個弟弟妹妹撕。

    小時候也撕,那時候昆妲幫忙,現在昆妲不在,江飲幫忙,帶著外婆去幫著打了幾架,兩人關系自然而然就發展起來了。

    電話掛斷前蘇蔚又安慰了幾句,做朋友她確實沒得說,夠仗義,江飲無以為報,還是那句話,有事招呼,隨叫隨到。

    手機扔沙發上彈了兩下,好險沒掉地,江飲探身往里撥撥,重新躺下,望著天花板吊頂出神。

    半分鐘后她爬起來,走進臥室拉開靠墻一面衣柜門,從里面取出條連衣裙團把團把直接扔垃圾桶。

    從今天開始,每天扔一件昆妲的東西,甭管是裙子、發圈、書本,還是她曾經送的小禮物,如同用橡皮點點擦拭掉心上她的畫像,什么時候扔干凈了,就代表不再愛她。

    離開別墅的時候,江飲幾乎把昆妲臥室搬空,想著她萬一會回來呢?新東西固然好,舊的卻更有感情,就像舊的人,不必再花時間磨合,謹慎注意及時輸出和吸入對方情緒。

    人年紀越大,越能發現交朋友是特別費勁的一件事。

    若只是點頭之交、酒肉朋友,那大可不必浪費時間,能糊弄就糊弄。交心才最是麻煩,彼此要花費大量時間講述過往經歷,從有記憶那年開始,小學、中學、大學、工作,然后是媽媽輩,媽媽的媽媽輩,還得及時分享感情狀況和身體狀況,同時關注對方……

    這一切最好自然發生,時間久點沒關系,越是刻意,效果越是不盡人意。

    很多人分手后會迅速尋找下一個目標,以一段新的、粘稠的曖昧來療愈上一段感情留下的創傷,但這個辦法并不是所有人都適用。

    太過急躁,識人不清,常會把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況且感情本就不該過分計較得失。

    若只是從對方身上索取新鮮感,卻不接受對方缺陷,過程往往只是浪費時間,徒增煩惱,甚至陷入惡性循環,最終徹底失去愛一個人的能力。

    江飲道理懂得很多,昆妲不在身邊的日子,她大把的空閑都用來躺在床上跟自己講道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但道理和事實往往是兩回事,道理琢磨出了許多,夜深人靜的小房間,還是會抱著枕頭“嗚嗚”哭。

    江飲是戀舊的,可四五年了,她再是廢物利用,那些小裙子小衣裳也實在穿不下了。

    小時候老師總說,大家要吸取經驗教訓,下次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江飲從這件事里吸取到的教訓就是真的真的不想再為昆妲傷神。

    然而斷舍離計劃開展并不順利,甚至適得其反。

    那些東西本來好好躺在行李箱,藏在柜子里和床底下,現在有機會重新面世,必然要盡全力發揮自己最大效用。

    江飲在丟棄它們之前,會細細地檢查、翻看一遍。

    這一看不得了,昆妲入侵得很深了。

    比如手里這對33碼的小靴子,棕色麂皮,柔軟橡膠底,鞋幫一圈碎流蘇,款式在當時很流行。

    江飲把這對精致的小靴子捧在手里,想象昆妲穿著它在花園里玩耍時的樣子,她帶點嬰兒肥的小臉浮現在眼前,她的快樂在腳踝處跳躍。

    盤腿坐在地板上,江飲面前一只攤開的大行李箱,她微微瞇著眼睛,出神傻笑。

    斷舍離的第二天江飲就后悔了,昨天那條裙子已經被她撿起來洗干凈,今天這雙小靴子還是狠不下心。

    江飲陷入巨大的掙扎和自責,她不能把‘昆妲’隨意地丟進垃圾桶。

    某日,趙鳴雁難得有空在家,江飲向她提出建議,“我幫你把小白阿姨的東西扔了,你幫我扔昆妲的,我們每天扔一件,好不好?”

    “沒空。”趙鳴雁拒絕得干脆。

    江飲說那攢攢,我每天放一件到你房間,你啥時候回來,啥時候幫我扔。

    “為什么要扔。”趙鳴雁反問,“你拿的時候不是說要穿一輩子,你當時就沒想到現在?”

    那么兇干什么。江飲抓抓腦殼,“那我現在長大了嘛,衣服都小了,穿不下。”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的幫助。”趙鳴雁摸到遙控器按開電視,同時抬手把江飲撥到一邊,“別在這礙事。”

    好吧,江飲只能求助外婆。

    把這個艱巨而偉大的任務交給外婆,江飲忙著裝新房去,她得監督工人鋪設水電和地暖,一遍又一遍跑家具城,以及和測量房子各項數據的專業人士碰頭商討設計方案。

    某天終于得閑,江飲發現昆妲的小裙子們都變成了家里的沙發墊、桌布和門簾……

    昆妲與這個家融合得越來越緊密。

    外婆還向她邀功,“怎么樣,手藝不錯吧。”

    昆妲持續滲透,變成軟板凳,變成玻璃杯套,變成沙發枕和床上公仔。

    江飲逐漸妥協,甚至竊喜。

    趙鳴雁說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江飲不承認,趙鳴雁當時沒說什么,搬家頭幾天趁著江飲不在,把昆妲剩下的幾包衣服全賣了。

    兩塊錢一斤,就賣給小區外面一家專門回收舊衣服的小門面。

    趙鳴雁是真狠,賣衣服的錢拿給外婆,讓外婆買只雞來燉,晚上江飲回家吃飯,趙鳴雁問江飲雞好吃不,江飲說好吃,趙鳴雁說當然好吃,賣衣服的錢買的,四舍五入等于白撿。

    江飲聞言大驚,回房間一看,東西果然沒了。

    她哇哇大哭著跑出家門,到小區外面舊衣店去尋,老板說不巧,兩個小時前已經讓皮卡車拉走了。

    江飲頭一次跟大人發脾氣,說趙鳴雁太狠了,太歹毒了,甚至口不擇言說她早晚被反噬。

    所以后來咖啡店開業,江飲就不住家里了,她嘴上原諒,心里還記恨著,恨了好幾年。

    她不考駕照,故意把店址選在離家兩個區之外,借口說想留出更多通勤時間搞事業,也想嘗試著獨自生活,就是要搬家。

    趙鳴雁說隨便,外婆也挽留不得。

    江飲專門找了個老小區住,環境和戶型跟昆妲一家離開前住的那套很像,高大濃密的樹冠,滿地亂躺的流浪貓,貼滿牛皮癬小廣告的樓道。

    她根本沒辦法走出來,復制一個又一個與昆妲共處時的類似場景,因此還跟媽媽鬧得很不愉快。

    那時江飲完全沒想到,昆妲會突然出現。

    ……

    從墓園回到家已經很晚了,送走趙鳴雁,昆妲讓江飲去隔壁老太太家取回寄存的行李箱和書包,江飲坐在床邊不動。

    “沒有意義的,江飲。”昆妲說著走進廚房,拉開冰箱查看可用食材,在墓園耗了大半天,到現在沒吃飯,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

    江飲跟到客廳,昆妲從冷凍室拿了小袋肉沫到微波爐解凍,幾聲機器的“滴”響,昆妲說:“你藏行李箱干嘛呢?你應該把錢藏好,有錢什么買不到,我真要走,肯定是帶走你的錢。”

    洗凈的青椒丟進攪拌機,小心掌控著力道,避免打得太碎,感覺差不多了,昆妲拔下攪拌機插頭,“去拿回來吧。”

    江飲聽話照做,把行李箱和書包從隔壁老太太家接回來,重新安置好,廚房里已飄出姜蒜末被煸炒出的濃郁香氣。

    昆妲煮了面條,青椒肉沫做臊子,味道很香,她們吃完洗了澡飽飽的躺在床上,回想起這一天,有很多話想說,卻又覺得并不是非說不可,都選擇沉默。

    與昆妲共處時的許多細節都被無限放大,吃飯的時候,江飲默默觀察過,她氣色比剛來那時候好多了,有記得擦護手霜,手背皮膚逐漸恢復瑩潤光澤。

    會變好的,一切都會變好的,活下去,總有好事發生的。

    黑暗中江飲起身,窸窣摸到昆妲床邊,昆妲她察覺到動靜,睜開眼睛,借窗外一點朦朧的微光看清她的臉。

    她還是從前那個江飲,一點沒變,還是那張小黃狗的毛茸茸憨厚臉。

    “這下你沒什么可擔心的了吧,沒有人會趕你走,你就一直住在這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我當作你的家人。”

    昆妲靜靜地看著她。

    “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真的,從來沒有。要說生氣,確實有點,因為你讓我等得太久了。”

    我只恨你把我一丟好多年,不聞不問,我盼著你,守著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只是生氣這個。”

    她熱乎乎的手心貼著腦袋,昆妲看見她眸中閃爍的晶亮,想起最后離開鳳凰路八號那天,她指著畢業照上的自己沒心沒肺開玩笑,說我當時的樣子好像一條狗呀。

    “你的樣子確實很像一條狗。”

    為這句,江飲等了八年。

    第 80 章 “你看起來特別不值錢。”

    斯人已逝, 生者如斯。

    過往一切都無法追回,江飲還想再說點什么為今天做個總結,比如“明天會更好”、“加油昆妃妃”之類的虛空鼓舞, 昆妲打斷她:

    “睡吧。”

    食指豎在唇上, 指尖抵在鼻尖,江飲一愣,視線凝聚在她的眼睛。

    時間凝固了。

    滾燙的鼻息, 柔軟的唇瓣, 對方溫柔而沉靜的眉眼在夜色中無聲幽幽蠱惑, 昆妲手掌忍不住撫上她的臉龐,指腹輕摩挲在唇角, 身體緩緩靠近。

    手腕搭在她脖頸,借力靠近,也迫使對方垂下頭顱。

    咫尺之間, 江飲一瞬不瞬望著她, 鼻息交融,夏夜加劇升溫, 漸漸感覺到焦躁。

    唇微啟, 昆妲呼吸變快,氣體如有實質, 似青紫的煙霧噴灑, 是妖物魅惑的手段。

    “小水。”

    腰間手臂柔若無骨, 江飲被纏上, 幾欲失控時, 身體比頭腦反應更快, 腳下一動,小腿撞到床沿, 已退至安全距離。

    “小水!”昆妲聲音短而急促。

    “不好。”江飲斬釘截鐵拒絕。

    身體重重摔回床墊,昆妲手腕在枕畔打了一下,不滿嬌斥,“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不好就是不好。”江飲在床邊坐下,面上殘留的幾分混沌緩緩褪去。

    “你嫌棄我?”昆妲已經沒有當年那份理所當然的自信。

    八年不見,她們身份顛倒,她成了搖尾乞憐的喪家之犬,為一口吃食百般討好,雙手跪地把項圈奉上,也未必能得到主人一眼青睞。

    “我不是為和你睡覺才收留你。”江飲也奇怪昆妲為什么總是對她有誤解。

    沒有月亮的夜晚,人造的燈火也足以照亮黑暗,昆妲坐起來,逆光中剪影纖細柔美,如同斜倚在礁石上的人魚。

    “可是我已經習慣了等價交換,你這樣讓我很不安。”美貌和身體是她最后的本錢,她輕易不動用,江飲竟然還拒絕。

    真是不識抬舉。

    “我什么也不需要。”江飲迎著光,兩手規矩擱在膝上,容色坦然,“以前怎么樣,現在還怎么樣。”

    “假清高。”將披散的長發撥至一側,昆妲十指細細梳理,忽地笑開,“一面跟我說過去就過去了,人得向前看,一面又跟我說,以前怎么樣現在還怎么樣。你真會扯。”

    “我只是希望你能恢復正常的生活,不要輕易貶低、否認和出賣自己。希望你能找回從前的自信和坦然,希望你對我不再有所防備,希望你過得好,我有錯嗎?”江飲反問。

    “我哪里不正常?”她指尖勾起一縷長發,繞了幾個圈,柳條兒弄水的隨意散漫,“我三餐不落,工作努力,早起早睡,饑渴了想做有什么問題?”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這是你個人意愿,我無權干涉,但你強迫我就是違背我的個人意愿,我不接受。”江飲正直得不像話。

    “我強迫你?”昆妲梳頭的動作頓住。

    背光也一點不耽誤江飲看清她,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早就鐫刻在心底,江飲看她手指著自己鼻子尖,五官都朝著中心點用力,“我扒你褲子了?還是強吻你了?”

    “你勾引我。”江飲語氣平靜。

    昆妲瞪大眼睛。

    她怎么能用如此正派的姿態、表情和語氣說出這種話。

    “為什么不是你勾引我?”昆妲來勁了,在江飲面前她總是不自覺要爭個先后對錯,她潛意識要占據主導位置,“我已經睡下了,是你先跑到我床邊跟我說話的,你還摸我的頭,明明是你先勾引我!”

    “我憑什么勾引你?”江飲微微側頭。

    “因為老娘長得美,身材辣,還能為什么?”昆妲拳頭砸床。

    江飲“呵呵”兩聲,“我是安慰你,鼓勵你,結果你干什么,你手指為什么放在我嘴唇上,你什么居心!”

    “我是讓你閉嘴。”昆妲大聲。

    “之后呢?”江飲追問。

    “之后什么?”昆妲裝不懂。

    江飲不介意重復一遍,“之后你摸我臉,勾我脖子,還摟我腰。”

    “對啊,那又怎么樣。”昆妲干脆耍賴,“我就摸,就勾,就摟。”

    “這不完了。”江飲兩手一拍巴掌,“所以我狠狠拒絕你了,我還跟你講道理,說不用這樣,你不用取悅我。你可以還像小時候那樣對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這里絕對安全。你明白我意思嗎?”

    費勁千辛萬苦,江飲終于把話題拐回正道。

    “抱歉,我不懂,我只是單純想爽。”打個哈欠,昆妲倒下去扯被蓋住自己,“不做拉倒,睡覺了。”

    江飲無言。

    已經熬得很晚,但總有一兩個這樣的夜,說睡了睡了真的困死了,閉眼躺不到半分鐘,嘴里實在憋不住話又睜眼坐起來:

    “我不是假清高,我本來就不是那么隨便的人,我一向很重感情,又念舊。我和蘇蔚三四年沒聯系,她突然給我打電話找我幫忙,說只有我電話沒換,我想到你們小時候還在一起玩過,她是你的朋友,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那你現在過得不好,你找我幫忙,我肯定也愿意幫啊,你為什么總是要質疑我的人品呢?”

    江飲費解。

    “你真的不應該質疑我的人品。”

    昆妲沉默。

    “你說話啊。”江飲學她,手拍兩下床。

    “對不起,我不應該質疑你的人品。”昆妲扯涼被蒙住頭。

    時鐘滴答滴答。

    江飲在床上干坐了會兒,覺得無趣,也躺倒閉眼睡去。

    半分鐘后,昆妲卻突然掀被而起,“可這明明就是兩回事啊,我想做和質疑你的人品有什么關系?”

    “那你為什么要用‘等價交換’這樣的詞?”江飲快速接道。

    新一輪爭執開始。

    昆妲說我想用什么詞就用什么詞,江飲說你無理取鬧,昆妲說我就無理取鬧。

    “看吧看吧,說不過人家就耍賴,人家明明是好好跟她講道理。”

    “誰想跟你講道理,你又是哪兒來那么多狗屁道理。”

    或許并不真要討一個對錯,她們只是單純想跟對方說說話,把虧欠的那八年都補上,她們真的太久太久沒好好說過話。

    她們都不是愛藏著掖著的人,昆妲從不委屈自己,生氣必要發脾氣,必要罵人,江飲嘴快,說話也不怎么過腦子,她們之間問題從不過夜,當天的事必要當天解決,冷暴力一詞從來不會出現在兩個話癆之間。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連珠炮似的停不下來,盡都是些沒營養的廢話,一個問題反反復復講,直到口干舌燥。

    “你渴了嗎。”江飲打岔。

    昆妲長出一口氣,“有點。”

    床頭臺燈亮,像一朵發光的小蘑菇把她們罩在里面,江飲接來水遞給她,還叮囑,“別喝太多,不然夜里睡不踏實,小口潤潤嗓子就好。”

    “老媽子。”昆妲心里話當著江飲的面從來不憋著,“你少說兩句我半個小時前就睡著了。”

    “還不是你非要跟我杠。”江飲說。

    “我跟你杠?”昆妲再次拔高音量。

    “算了不說了。”江飲接回剩下小半杯水,仰頭一飲而盡,又想起什么,“應該再給你買個大水壺,接一次夠喝一天那種……不夠,一個不夠,得兩個,店里一個家里一個。”

    江飲逐漸找回以前的習慣,連她喝水也要監督。

    “隨便你。”昆妲躺下去,她根本不需要適應,她當然是可以放心大膽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江飲打理。

    從十幾歲,江飲就是她的小丫鬟小跟班了,早上叫她起床,穿衣系鞋,解決她的剩飯……習慣是多么可怕的東西,她永遠也無法戒掉對她的依賴。

    水杯歸位,臺燈熄滅,江飲兩手攥著被子邊,掙扎許久,到底是沒忍住,“為什么那么執著要跟我那什么呢?”

    臉頰陷在枕頭里,昆妲睜開眼睛,面對墻長長吸氣吐氣,咬牙狠狠,“臭獼猴桃!你沒完沒了是不是。”

    “最后一個問題。”江飲對著天花板連連作揖。

    昆妲翻身,手腳軟綿綿在小床上攤開,手指無意識小幅度抓撓床單,像小貓萬分愜意時,爪爪一收一放,這代表她很喜歡身下這張床墊。

    她口氣很不耐煩,但其實心情還算不錯,沒發脾氣,很樂意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那什么還有為什么,沒有為什么,就是想。”

    江飲頓時竊喜,“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其實還挺喜歡我的。”

    “嗯?”昆妲疑惑,何出此言。

    江飲緩緩道:“按照我以往對你的了解,你不喜歡的事情肯定不會去做,就像數學,盡管那時候為了考試常常做題到很晚……但最近我聽陳店長說,你算數很差,讓你去庫房盤點,兩位數加減法,你都得用計算器。”

    果然是一只笨狗,又無意識暴露了通過陳穎監視她的間諜行動,昆妲完全可以想象這倆人私底下暗暗通信的猥瑣模樣。

    “所以——”昆妲拉長音調。

    “不喜歡的事,強迫也沒有用,曾經熟背的公式早晚有一天會忘記……所以我猜想,你可能還喜歡我。”

    江飲側頭看向她,“如果你是因為還喜歡我,本能產生沖動,才想和我那什么,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嗬,擱這兒等著她呢!

    昆妲驚呆了,“所以你繞這么一大圈,其實是為我好,替我找借口說服你?”

    “嗯呢。”

    黑夜掩蓋情緒,掩蓋江飲面上持續擴大的笑容,卻掩不住她略帶興奮的“嗯呢”。

    江飲找不到臺階,直接一個滑跪來到她面前,四肢著地,脊背弓起,說你踩著我下吧,你踩著我下,小心別崴腳。

    昆妲沉默了。

    八年時光,她早摸爬滾打得刀槍不入,廢墟上重建的守衛堡壘卻在此刻轟隆坍塌。

    江飲仍是蠢笨如豬,沾沾自喜,頑固用過去拼湊出的盔甲抵抗著周圍一切變化。

    她喜歡她,她為什么還喜歡她?世上真的有這種人?等一個無望的人,癡癡地等待八年。

    答案是肯定的,世上有這種人。她們是同樣的人。

    “怎么不說話?”江飲隔著睡褲手指無聊把大腿一側內褲邊拉起來又彈回去,不斷發錯“啪啪”的輕響。

    她暗暗得意,“是不是被我說中啦?”

    “你下面的員工都叫你小江總。”昆妲聲音幽幽傳來。

    “對啊,怎么了。”江飲語調輕快。

    “可是你一點總裁范兒也沒有。”昆妲說:“你看起來特別不值錢。”

    “我哪里不值錢啦!”江飲揚聲。

    “哪里都不值錢!”昆妲臉埋進香軟的枕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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