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深在酒店門口抽了根煙。
不過他出來是為了等外賣。
外賣很快送到了,兩個外賣是同一個外賣員送的。但還有第三個外賣,他看了下軟件上的配送進度,還要再稍微等一下。
他手里拎著兩個袋子,有點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是在干嘛,回避的狀態(tài)是不是有點太明顯。他確實是想要留給梁愿醒一個脫衣服的空間,但好像又沒那么單純,這個說辭似乎也只能糊弄一下自己。
段青深一根煙抽完,站在原地發(fā)了會兒呆。純發(fā)呆,腦子轉(zhuǎn)不動,也不知道該怎么轉(zhuǎn)。
酒店附近有很多炭火烤肉店,還有些西北菜和蒙餐。段青深一時有些后悔,沒提前搜一下這些店營業(yè)到幾點,眼下快晚上11點了,有幾家炭火羊肉還亮著燈。
后悔是因為在服務區(qū)吃過了,不然還是應該帶梁愿醒來這邊吃。
這可是內(nèi)蒙的草原羊,應該會對南方小孩造成一些心靈震撼。
因為他自己第一次吃到這邊的羊肉時就很震撼。
所以他進房間后問的第一句話是:“醒醒你還吃得下嗎?”
梁愿醒已經(jīng)洗完澡,頭發(fā)吹了個半干,盤腿坐在床角看手機。抬頭,看見段青深拎著外賣袋子:“能吃下一點兒。”
“不是說水果,外面烤羊店還在營業(yè)。”
梁愿醒納悶:“你不是前陣子才告訴我不要吃到頂嗎,怎么大晚上又叫我去吃烤羊。”
……是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很奇怪,思維亂七八糟,自己跟自己矛盾著左右互搏。
“你是不是開一天車開懵了。”梁愿醒說,“腦袋漿糊了吧。”
“應該是。”段青深把袋子放下,拿出雪梨汁遞給他,“喝點,補補水。”
清甜的果汁喝起來讓人不自覺地貪婪,尤其口舌干燥的狀態(tài)。梁愿醒仰頭就喝了小半瓶,說:“你抽煙的時候看見星星了嗎,外面星星好多。”
段青深抿了下嘴,搖頭:“沒注意。”
根本沒抬頭。
“你看我拍的。”梁愿醒放下果汁,把相機遞給他,“你抽煙抽太久了,我就隨便搜了個拍星空的參數(shù)。”
段青深半靠在房間玄關(guān)進來的水吧臺,他直起身走過來,從他手里接過相機。
“我拿電腦給你看。”梁愿醒下床,去桌邊掀開電腦,嘴里碎碎念著,“你怎么在下面待那么久,我還以為你被人拐了。”
段青深把儲存卡拔出來,遞給他:“人不能被拐兩次。”
“我沒拐你。”梁愿醒將讀卡器插到電腦上,“我頂多是利用一些你心理上的渴求,再美化一下你記憶里的遠方。”
“……”段青深看著他。
“……”梁愿醒沒敢跟他對視。什么拐不拐的,多冒昧啊,那是引導。
其實有一點,梁愿醒一直沒說。一個人絕對不能缺失信念,否則會被這世界腐化蠶食。而他在第一次認真看著段青深的那次……在曾曉陽婚禮前一天傍晚的黃昏,他說出了“這里沒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
因為他看見了一些緩慢腐化中的信念,也看見了同樣狀態(tài)的自己。
他把電腦挪了挪,段青深彎腰去看。城市星空會受地面光的影響,相機參數(shù)多少能拯救一下,但參數(shù)這種東西就像給游戲角色捏臉,一個差不多的數(shù)據(jù)反饋出一張還不錯的臉。但大家往往會再進行一些調(diào)整來更加符合自己的喜好。
“機位在哪兒?”段青深問。
梁愿醒指了下陽臺。
酒店房間的陽臺是半封閉式,段青深開門走出去,沒看見三腳架:“手持拍的?”
“是啊。靠在圍欄上隨便拍一下。”
“光太多了。”
“嗯,我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么調(diào)。”
“等再晚一點,地面燈少了再拍。”段青深折回來,看了眼他拿的鏡頭,“廣角大光圈35mm,挺聰明啊醒醒。”
醒醒笑著撓撓后腦勺:“一般啦。”
“快門呢?”段青深問。
“10秒。”梁愿醒說,“但我覺得不太對勁。”
“你用400除了,400除以焦段是大多數(shù)人用來合成視頻的,單張拍的話300差不多。”段青深把相機又遞向他,“卡插回去,我去支三腳架。”
梁愿醒伸手接相機,懶得站起來,胳膊直直地伸著,但也還是差了一小截。段青深無奈,他只能從陽臺門那兒走過來兩步:“懶著吧。”
照片梁愿醒是拍著玩的,所以沒拿三腳架,就靠在陽臺圍欄上拍,他沒想到段青深真當回事了。夜里涼風從陽臺涌進來,梁愿醒嗅了嗅風里的味道。旋即反應過來,怎么又跟小狗似的走哪兒聞哪兒。
所幸段青深沒看見,他支好三腳架后站在陽臺看了會兒手機。
梁愿醒把卡插回相機,這回不得不站起來了。他起來伸了個懶腰,去陽臺,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然后解釋:“這不是在聞啊,只是深呼吸。”
段青深看了他一眼。
“你這是干嘛呢?”梁愿醒不是故意看他手機屏幕的,“你在用手機算命嗎?”
因為段青深手機屏幕畫面是一條條線,一些星星的小圖標和數(shù)字。
段青深笑了下:“你腦子什么構(gòu)造啊,想象力這么強……我在查今晚準格爾旗的云層厚度,要是條件實在不好就沒必要拍了。”
“這樣啊。”梁愿醒把相機在三腳架上卡好,“但地面光還是挺多的,都十一點多了。”
“他們好像營業(yè)到十二點。”段青深收起手機,回去房間里拿了三個外賣袋子中的一個出來,擱在陽臺的小圓桌上。
兩個人同步抬頭看天,肉眼觀測的夜空已經(jīng)足夠漂亮。
小陽臺很安靜,兩個人都沒說話。
三腳架支在一張?zhí)梢吻斑叄吻嗌畎芽扉T速度設(shè)置到6秒,城市的光還是太多,還要繼續(xù)等。
“醒醒。”
“嗯?”他轉(zhuǎn)過頭。
“去里面衣柜拿條毛毯出來,你衣服太薄了。”
“喔。”
段青深拍了一張,效果不太理想。他決定繼續(xù)等。
酒店的毛毯是特別厚實的羊毛毯,梁愿醒披著它,手機亮了下,是氣象app推送了當?shù)氐挠忠徊ê贝箫L預警。
段青深回過頭看他,笑了笑。段青深本意是叫他在躺椅上靠一會兒,蓋著那個毯子,他把毯子披在身上裹著。見他回頭,還張開一條胳膊:“可暖和了,你進來嗎?”
“裹好。”段青深說。
“喔。”
段青深穿得也少,最后調(diào)了下iso之后回去房間里拿了他的沖鋒衣穿上。梁愿醒探頭往里喊:“段老板,麻煩你幫我把琴也拿出來。”
弦樂器還是要經(jīng)常拿出來彈一彈的。梁愿醒又把腿盤上去坐,尤克里里不大,段青深伸手把他肩上的毯子往中間拎了拎。
他擰旋鈕調(diào)音,管弦樂器的音高會隨環(huán)境濕度和溫度的變化而變化。
“給你彈一曲。”梁愿醒說。
“好啊。”段青深很期待,“彈什么?”
“彈個應景的吧。”梁愿醒說,“小星星。”
“……”
確實應景。
“逗你的。”梁愿醒低著頭,指彈了一小段旋律,說,“我大學才學的吉他,很少彈尤克里里,帶它出門輕便。”
段青深沒說話,把圓桌旁邊的一把椅子拎過來,在三腳架旁邊,也就是梁愿醒對面坐下。
他在尤克里里撥起來的第一個樂句里問他:“段老板,你辭職之后到現(xiàn)在,后悔過嗎?”
“后悔過。”段青深在第二樂句里回答他,“也有點害怕,擔心自己窮死。”
梁愿醒笑笑,繼續(xù)彈著,又問:“你怕被我一語成讖?”
“是啊。”段青深語氣還比較輕松,“風光攝影師,這不是正朝著西北風去了嘛。”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含著些笑意,話雖這么說,但他自己倒也沒到絕望的地步。
因為事實上就是還有生機。從給姜妤拍婚紗照開始,段青深意識到自己攝影水平還在,并且和梁愿醒的配合也非常好,那么之后即便當“素材庫攝影師”也餓不死小助理和自己。
梁愿醒捂弦收聲,抬眸看向他眼睛。
都說攝影師的第一桶金是賣相機,第二桶金是賣鏡頭。這個行當里大部分能賺錢的說白了就是靠資源,或者說機緣。拍婚禮拍會議拍廣告,很多商業(yè)攝影師都是靠別人介紹,就像姜妤介紹了遲雙海。而機緣就真是等緣分了,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其實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個契機,這很有可能是個相當好的開始——對于那個目前暫時不存在的‘青山醒攝影工作室’而言。
“想聽什么歌嗎?”梁愿醒忽然把話題拽去另一個方向,“我這會兒心情好。”
“嗯……”段青深想了片刻,搖頭,“不知道,我不太聽歌,你隨便唱。”
23寸的尤克里里在箱體共鳴效果上已經(jīng)是不錯了,又因為音區(qū)偏高些,所以尤克里里的演奏場景多數(shù)是輕松愉快的。梁愿醒想了想,掃了兩個和弦,然后在手機照片里找了個譜子。
陽臺不大,梁愿醒指了下小圓桌,段青深會意,把它拖過來一些。
梁愿醒把手機立著放在桌上,靠著段青深拿進來的外賣袋。
城市慢慢暗了下去,商鋪餐廳的燈光宛如電量節(jié)節(jié)耗盡般從街這頭熄到那頭。接著在段青深眼里,天地之間只有一道手機屏幕光照在梁愿醒臉上。
梁愿醒清冽的嗓音唱著《塵大師》。他在第一句對他唱“明天開始要系咁咦”,在3分20秒對他唱“會ok,冇事,有心不怕遲,把千斤重化做全部薄過紙。”
風吹拂過來的時候,他左肩的毯子滑下去了些。梁愿醒看著手機屏幕的譜子,他就看著梁愿醒。
他聽得入神,一動不動。
是吧,段青深想。會ok沒事的。
歌唱完后,沉默片刻。接著二人閑聊了幾句,大致說了些天氣,浙江這陣子陰雨綿綿,終于是入秋了,段青深把滑下來的毛毯拎到蓋住他肩。
轉(zhuǎn)眼到十二點,段青深看眼手機,日期從10月22日跳到10月23日,把桌上外賣袋里的紙盒拿出來。
“生日快樂。”段青深把小蛋糕盒遞過去,“抱歉,沒時間準備禮物,還有…謝謝你。”
具體謝什么,段青深沒說,他也說不明白。
就像梁愿醒說的,人們在表達情感時往往詞不達意。
10月23日霜降,是秋天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今天一過,秋天真的只剩下尾巴尖那兒的一小撮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