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三)
最終還是沒有一窩蜂的全跑去醫院。
人太多了, 彼此又不熟悉,除李芒外,其她人靠猜拳爭取名額, 最終鯊魚跟閔英杰勝出。
隨游沒了一只手, 他師父行藏道長手倒是還在, 就是用不上了,后半輩子恐怕都要躺在床上過, 到現在還在醫院里治療呢。
而他們的傷很特殊,除卻身體上切實的傷害外,惡鬼身上的怨氣會像毒一樣自傷口侵蝕內臟, 所以不管就連沒缺胳膊少腿的渡苦大師, 都必須留在醫院繼續治療。
除了為他們診治外傷的醫生,隨覽、通劫、通難三人還要負責給他們拔除怨氣。
李芒她們來的巧,正好趕上這個事, 不過怨氣拔除前,身為普通人的她們不能進入病房,免得拔除出的怨氣另選寄主。
怨氣拔除的過程有點像在去黑頭, 先要用浸潤了糯米水的黃符貼在傷口上,緊接著以凈火點燃。所謂凈火, 就是指自然形成的火,火柴、火機打出來的不能用,最好的是雷擊木所生的火苗, 據說有著天然的驅邪避兇功效。
凈火會將濕漉漉的黃符燒干, 但不會損壞符紙本身, 緊接著便要有人把黃符揭開。這個過程一定要仔細緩慢, 黃符與傷口分離的同時,能看見怨氣成形, 如同一根根黑色長針,吸附在黃符上。
每次能夠拔除的怨氣有限,要根據傷者的受傷情形來判斷究竟需要進行多少次。隨游的斷手須得在醫院治療,但治療期間必須每日進行一次怨氣拔除,否則即便傷口痊愈,身體內里也會腐爛。
像行藏跟渡苦,他倆的情況更嚴重,幾乎是每隔一個小時就要進行一回,而凈火一旦離開雷擊木便很難保存。
兩人出師未捷,不僅沒能成功剿滅惡鬼,還將自己給搭了進去,這個消息傳出來后,玄門中人不可謂不震驚,如果連行藏與渡苦都無能為力,那這惡鬼還有誰能與之抗衡?
做完一次怨氣拔除后,李芒選擇先去看望隨游,因為他看起來精神最好,應該可以溝通。
隨游是玄門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正意氣風發的時候沒了一只手,哪里經得住這樣的打擊,整個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見外人,也不愿與人交流。
李芒便跟隨覽、通劫、通難說:“碎尸案到現在都還沒有結案,眼下行藏道長與渡苦大師都受了重傷,我們不好去打擾,關于惡鬼,我們有些問題亟待解決,不知三位可否幫忙解惑呢?”
隨覽的師兄跟師父都出了事,他一點好心情都沒有,是最不愿意的。
通劫通難則是面露為難,通劫說:“師門傳承,不得私授于外人,施主若想問有關玄門的問題,恐怕要等師父醒了,我們問過師父才行。”
他態度跟語氣都不錯,但誰都知道這是推托之詞,如果這些信息真重要到了不能外泄的地步,那玄門憑什么跟國家合作?難不成他們還想將所有秘密都掩藏,只憑一張嘴就獲得政府的無條件支持?又想得好處又不想付出,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你們想知道什么?”
由于病房內有人在休息,李芒是在外頭走廊跟這三人商量的,大家說話的音量都很小,但這個回答的聲音,絕對不是眼前三人發出來的。
鯊魚扭頭朝左前方去看,電梯口的拐角處,正站著個二十六七歲,穿著一身黑色帶白條紋運動服的女人,背上還有個吉他包,看起來像個搞音樂的文藝青年。
李芒問道:“你是……”
“我叫張紫陽,是九蓮派第一百七十二代傳人。”
說話間,張紫陽對隨覽道:“聽說你們門派損失慘重啊,怎么著,讓我姥姥說中了吧,你們太自大了,行事又不講理,終于陰溝里翻車了吧?”
隨覽臉都黑了:“你少在這里幸災樂禍,誰讓你過來了!”
張紫陽很不客氣地說:“少自作多情了,難道你以為我是來看你們的嗎?如今玄門與政府的合作還未定下,出了個任務你們小的折了來了老的,結果老的也折了,玄盟能不管嗎?我跟姥姥這次就是給你們擦屁股來的,還好意思說。”
她沖隨覽翻了個白眼,順便瞟了眼旁邊的通劫跟通難:“剛才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警察同志問你們點事兒,照實說了又如何,你們自己都不真誠,人家憑什么還要相信你們?”
她對這三人是一種態度,對李芒等人又是另一種態度了。
先是一把抓住李芒的手上下晃動,然后挨個握過去:“你們好你們好,辛苦了,其實這次任務我是第一個接的,但誰讓他們門派人比我們多。”
鯊魚就好奇地問:“你們門派人很少嗎?”
張紫陽嘆氣:“那倒也不是,就是忙不過來。”
這么說她們門派生意還挺好的嘍?
隨覽剛被張紫陽呲了一頓,這會兒聽她裝模作樣的說什么忙不過來,很不給面子的拆臺道:“你們信她個鬼,九蓮派連個山門都沒有,就是一窮鄉僻壤的破福利院。窮得叮當響,就她這身運動服,大概是她最值錢的一套衣服了,回回見面都穿這身。”
張紫陽嘶了一聲,沖隨覽晃悠了兩下拳頭:“你找死是不是,別以為這是醫院我就不敢揍你。”
隨覽火速閉嘴,因為他知道張紫陽沒有在開玩笑,是真的會動手。在玄盟決定向政府請求幫助與合作之前,其實是有過召集玄門各個門派共同商議的,大家有志一同的忽略了九蓮派,沒辦法,誰讓她們人少又窮,存在感為零。
結果九蓮派那位彪悍的老太太直接抄著鋤頭沖來了,將包括行藏渡苦在內一眾德高望重的大師一頓抽,張紫陽也正是在那時躍入的眾人眼簾。
一老一小差點兒沒把玄盟的房子給掀了。
張紫陽對李芒等人說:“換個地方聊吧,不然我怕有人管不住嘴,害我管不住手。”
隨覽:……
之后便由閔英杰提議,去了醫院附近一家環境很好,隱私性也不錯的茶餐廳,正好把猜拳輸了的那幾位叫上一起開個包廂。
張紫陽毫不掩飾自己鄉下土狗進城的震驚臉,她長這么大,還沒來過這么高檔的地方,一頓飯得花很多錢吧?
她這么想,就這么問了。
鯊魚嘻嘻笑:“沒關系,今兒個咱們吃大戶。”
閔英杰瀟灑揮手:“咱別的不多,就是錢多。”
老大辛辛苦苦賺那么多錢,作為她的親親好妹妹,當然是要努力幫她揮霍替她花了,不然要這么多錢有什么意義?
大包廂被坐得滿滿當當,茶點一上來張紫陽的眼睛就成了直線不能移動,于是閔英智好心道:“先填飽肚子,吃完了咱們一邊喝茶一邊聊。”
張紫陽連連點頭,并贊許閔英智是個好人。
她一氣干掉十幾盤點心,饒是這家茶餐廳的盤子都比較小巧,加在一起也是很驚人的量了,這讓閔英杰發自肺腑地問道:“你們玄門中人食量都這么大嗎?”
她們家那個小光頭,看著么小小一只,肚子也相當能裝,比她跟老二加在一起吃得還多,每次閔英杰都好奇豐登吞下去的那些食物都到哪兒去了,因為也不見小肚子鼓起來。
張紫陽問:“等會要是有沒吃完的,能幫我打包嗎?”
閔英智:“當然可以,等快結束的時候說一聲,我們再多點一些給你帶回去。”
這下她的張紫陽心中的好感度直接狂飆拉滿,張紫陽忍不住感慨道:“跟女人打交道就是爽快,煩死那群男的了,一個個啰里啰嗦事兒又多,一句話能翻來覆去講個幾百遍。”
看得出來,她對隨覽等人的觀感并不算好,李芒就問她是不是不喜歡他們。
張紫陽很誠實地回答:“說不上不喜歡吧,這有點過于模糊了,我是單純地討厭他們,太愛擺架子了,眼高于頂,還瞧不起人。”
見李芒等人面露不解,張紫陽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想說,他們態度還不錯,對吧?”
眾人點頭。
“哈,我就知道!當初玄盟召集所有門派開大會,那些人多又有能耐的門派就特受歡迎,像我們九蓮派這種人少還窮的,負責通知各門派的潛龍觀,也就是剛才那臭道士的師門,直接把我們排在后面的門派給略過了。”
幸好姥姥消息靈通,不然她們豈不是被聯合排擠了?
“你們是警察,代表著官方,玄盟現在想跟國家合作,當然要搞好關系,不能態度不好嘍,這都寫在新玄盟行為守則里了呢。”
她很鄙夷那些瞧不起人的家伙:“你們想問有關玄學的事情,他們是不會跟你們說的,就算說了,肯定也只說皮毛,原因嘛,懂得都懂。”
合作還沒有定下,玄盟絕對不愿意撂出底牌,千百年來他們的能耐就是底氣,直接交出去,那豈不是沒了談條件的籌碼?
要讓國家意識到,他們是不可替代的,這樣的話,等成立了特殊調查部門,這些人多話語權也大的門派,可以直接進入管理層,從此背靠大樹好乘涼。
張紫陽就沒這種顧慮了,她們九蓮派糊糊的很安心。
“你們山門是真的擺在福利院里嗎?”閔英杰比較好奇這個。
張紫陽點頭:“對啊,不過不是我們山門擺在福利院里,而是福利院就是九蓮派的山門,算是個私人福利院吧,從我曾曾曾曾曾曾曾姥姥開始,到現在得有好幾百年了,我們九蓮派很長壽的。”
閔英智便道:“那你們福利院缺資金嗎?”
張紫陽早從面相上看出閔英智跟閔英杰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剛才閔英杰說她們家有錢,所以一聽閔英智說這話,張紫陽立馬點頭如搗蒜:“缺啊,很缺啊,超級缺的啊!”
說起這個,張天師有無數苦水想跟諸位公務員倒:“你們是不知道,以前還好些,沒肉吃能進山抓,這幾十年不行了,不給抓野生動物,想吃肉就得花錢買,但我們福利院有好幾十個小孩,其中有要長期住院的有要吃藥的……只靠我們師姐妹三個,還有姥姥,根本賺不到多少錢嘛!”
鯊魚問:“福利院都這么多年了,難道就沒有事業有成的孩子反哺嗎?”
張紫陽清清嗓子,答道:“有,但也是杯水車薪。”
閔英智摸了張郭特助的名片遞過來:“你可以聯系這個號碼,跟她談談資助的事情。”
張紫陽珍而重之地將名片塞進了褲子口袋。
她剛才吃了一堆東西,這會兒腹內充實,便盤腿坐在椅子上,對眾人道:“你們想知道什么呢,只要是能說的,我保證知無不言。”
李芒就先將她們是如何得知非自然事件存在的過程簡略講了一遍,然后對張紫陽說:“截止到目前,我們所得知的信息就是,幽冥跟惡鬼都是邪惡的產物,放任它們生存,就會壓迫到人類,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將其剿滅,否則人世間就不會太平。這些是真的嗎?”
張紫陽想了想說:“你們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急性子的鯊魚立馬道。
“那我也不瞞你們了。”張紫陽說:“我們九蓮派,一開始也沒有這么糊,據姥姥講,幾百年前,我們也是有名有姓的大門派呢,只是后來被玄盟打壓,漸漸沒落了。”
小張:“玄盟為什么要打壓你們呢?”
張紫陽:“理念不和。”
葛姐皺眉說:“就算是理念不和,也不應該用打壓這種手段,太下作了。”
張紫陽坐了會感覺又能往肚子里順點,于是摸了把瓜子咔嚓咔嚓嗑起來,她的吃相很有感染力,害得大家接二連三的去抓瓜子來嗑。
“就是在對待幽冥的態度上,兩邊有分歧,但玄盟一向是男多于女嘛,所以我們這些想法不同的小門派,就被排擠到邊緣嘍。”
閔英智輕聲問:“具體是怎樣的理念不和,可以細說嗎?”
張紫陽捏著瓜子,先是沉吟了幾秒鐘,然后才開口:“千百年來,自有幽冥,便有玄盟,正邪不兩立,所以兩者天然對立。幽冥想做什么我們不知道,但玄盟的態度從來沒有變過,那就是清掃寰宇,令世間無鬼。”
“但九蓮派的老祖宗們在修行中發現,大部分由幽冥成熟而來的惡鬼,都有仇怨在身,百年前的法律如何不用我說吧,因此九蓮派的宗旨一向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只要惡鬼不濫殺無辜,那么就不能剝奪它們生存的權利。”
但這種理念顯然是跟玄盟的大多數門派相對立的。
“為了誅殺惡鬼,玄盟創造了許多符咒與法訣,惡鬼一旦現世,便擁有極為強大的力量,曾經有一位玄門大師還試圖飼養惡鬼為自己牟利,最終他死于惡鬼之手,明明是他有錯在先,但大家都對惡鬼喊打喊殺。”
張紫陽用瓜子尖尖戳著自己的手心:“男人扎堆的地方總是喜歡拉大旗作虎皮,有根雞毛就能當令箭,嘴上是禮義廉恥,實際上全是利益。當初九蓮派被排擠出來,就是因為被指責沒有仁厚之心,不顧凡人死活。”
好像是她們放任惡鬼殺人的一樣,但上天作證,九蓮派只是希望能夠在誅殺惡鬼之前,先弄清楚惡鬼的形成原因以及罪行,警察辦案還需要證據呢,怎么玄門中人殺鬼就成了天經地義?
“反正這幾百年下來,我們九蓮派對于惡鬼的形成也算有了點了解。而且……”
說到這里,張紫陽眉頭緊蹙:“最讓我們擔心的,其實不是玄盟的態度,而是惡鬼很有可能比我們想象中多得多。”
她頓了下,掃視眾人一圈:“從第一只惡鬼現世,玄門中人開始與其對抗,迄今為止已有數千年之久,隔在中間的血海深仇,已經無法再讓雙方坐下來細談共存了,玄盟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件事,否則不會急切地請求國家幫助。”
閔英智嘆了口氣:“歷朝歷代,男性在人口總數的占比總是高于女性,那么反過來,在已形成的鬼中,應該是女鬼數量更多吧?”
張紫陽點點頭:“這是必然的,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男鬼呢。姥姥說男鬼往往在形成的一瞬間,就會被女鬼吃掉。”
“所以現在我們應該怎么做才好呢?”魚苗兒愁眉緊鎖:“人類和鬼,還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嗎?”
張紫陽又開始吧唧吧唧嗑瓜子:“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個人感覺,可能性不大。”
怕大家不信,她補充道:“千百年下來,已經把仇恨拉滿了,換你你愿意講和嗎?”
魚苗兒自我代入了一下殍鬼,就覺得要是能講和,明天的太陽都能從西邊出來。
“其實‘惡鬼’前面的‘惡’字,也是玄盟加上的,能成鬼者,莫不慘死,這樣的仇恨冤孽,哪里是念兩句阿彌陀佛,燒點紙錢,給佛祖叩幾個頭就能化解的?”
張紫陽露出嘲諷的表情:“所以玄盟才堅持要誅殺惡鬼嘛,因為根本超度不了。”
第612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四)
你的同類把人殺了, 苦主找上門來要報仇,你不僅不割席,還要阻止苦主找仇人償命, 甚至想將苦主打個魂飛魄散——這種強盜做派, 那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你這樣犯賤, 人家肯定是要弄死你的,換誰身上都一樣, 更何況這苦主不是冠冕堂皇喊兩句口號,三言兩語就能說動勸服的,最后走向是啥樣還用說嗎?
李芒試圖掙扎一下:“就沒有什么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張紫陽:“這不太可能吧。”
她吃掉最后一顆瓜子, 抽了張濕巾將手指頭擦干凈, 跟大家講道理:“你們想啊,讓活人無視惡鬼的屠戮,這是不可能的, 對吧?惡鬼復仇是不跟你講什么道德啊法律的,這些束縛不到它們。反過來也是一樣,玄盟鎮壓惡鬼數千年, 而普通人也不無辜,惡鬼也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甚至于這些喊著誅滅惡鬼的玄門中人,也是從普通人肚子里出來的。”
講和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
“不要以為你們能和惡鬼溝通, 它們不會同意, 更不可能講和。”張紫陽說:“這也不奇怪, 真的。惡鬼對人類的恨是不會消弭的, 你們應該也有男性親人吧,他們對你們也不一定就很壞很惡毒吧?我就問你們, 你們能舍棄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惡鬼屠殺而不去阻止嗎?”
這話一出,連李芒都沉默了。
她生在一個很溫馨美好的家庭,父親性格溫柔,從小到大家務活都是他在做,李芒工作后家里給她在單位附近買了個房子,當然,跟閔英智的豪華大平層不能比,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市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已經很了不得了。
李芒工作忙,她媽會給她提供金錢上的支援,她爸三五不時就煲湯給她送來,李芒再晚回家,打開冰箱里頭永遠滿滿當當,穿臟了的衣服直接丟到洗衣籃就行,家里衛生更是從來不用李芒操心,她不想結婚也從不催促,絕對是萬里挑一的好母父。
如果惡鬼要殺李芒的父親,她能視而不見嗎?
張紫陽說:“你看,這就是了。生活在這個世界,絕大多數女人都有無法割舍的男人,別說你們了,我們門派養大的女孩,她們在出去讀書和工作后,其中一部分也做不到百分百不跟異性建立親密關系。”
“只要親密關系存在,鬼和你們就是天然對立的,別想著感化它們了,它們可不是說兩句好話就會哭著原諒的傻子,血債是要血償的。”
閔英智這時問道:“那你們對于鬼,現在是抱著什么樣的態度呢?”
張紫陽想得很開:“別的門派不知道,九蓮派不會妨礙惡鬼的復仇,但鬼是怎么看待我們的,那就不知道了。”
閔英杰對重案組的眾人說:“我覺得你們也沒必要緊張吧,反正你們也沒能力抓鬼,考慮得再多都是空的。”
她是沒感覺啦,反正章則庸活著跟死了差不多,興許章則庸自己都恨不得能死呢,然后她也不會交男朋友不會生男孩更不可能打女胎,生活跟工作通通跟男的不沾邊,仔細一想就算惡鬼尋仇也跟她們家沒關系,實在不用憂愁。
“對了老二。”閔英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兒:“小光頭那幾只鵝里頭有公的嗎?要是有,等長肥了燉來吃怎么樣。”
閔英智:……
“說起來,之前我跟行藏道長還有渡苦大師在碎尸案第八名死者的家里遇到過鬼。”
李芒這時才想起一直以來被自己忽視的是什么:“當時情況危急,行藏與渡苦聯手都不是鬼的對手,按理說它是不可能放過他們的對吧?”
但行藏跟渡苦活下來了,雖然一個癱瘓一個遍體鱗傷都無法痊愈,可這兩人的的確確是活下來了的。
張紫陽聞言好奇不已:“真的嗎?在打不過的情況下,還有人能從鬼那里死里逃生?是你做了什么嗎?”
李芒搖頭:“我什么也沒做,就是把老閔之前給我的護身符丟了出去。現在回想起來,護身符似乎沒有傷到鬼,有個瞬間它靠我靠得很近很近,然后就離開了。”
“護身符是哪里來的?”張紫陽比較想知道這個。
閔英智:“我家小孩畫的。”
張紫陽原以為我家小孩是什么親昵稱呼,沒想到等閔家姐妹真帶著她見到了豐登,她才震驚問道:“你們說的小孩……還真就是小孩呀?”
可不是嗎,眼前這矮墩墩肉乎乎的小孩,撐死了三歲多一點。
張紫陽自己便是玄門難得一遇的奇才,年紀輕輕已嶄露頭角,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她三歲的時候還躺在福利院地上拽姥姥褲腿耍賴要出去玩呢。
豐登對人一向是有禮貌的,張紫陽蹲下來,讓視線與小朋友齊平,問道:“你叫豐登是嗎?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請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教教我呀?”
豐登眨著一雙大眼睛點頭。
張紫陽感覺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動物,透著一股可愛勁兒,沒忍住,用手戳了戳豐登的臉蛋。
小孩子的臉跟果凍一樣,讓人忍不住想再戳一下。
李芒身為撞鬼的當事人也跟著一起回來了,其她人已經各回各家,一會兒張紫陽的姥姥還會過來,所以打過招呼后,張紫陽跟豐登的感情便突飛猛進,主要體現在于她們倆都是大胃王,閔家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她倆面對面坐著一起暴風吸入,時不時給對方一個贊許的目光。
“你們家廚師的手藝,比剛才那家茶餐廳還好啊!”張紫陽羨慕壞了:“不像我們福利院,平時都是師姐妹輪流做。”
能吃是能吃的,跟人家正兒八經的大廚一比就不行了。
閔英智單手托腮道:“你也可以啊,市局來的那幾個外援,我看他們都戴幾百萬的表呢。”
渡苦僧袍的金邊可不是染色,是純金線繡的,自小在富貴中泡大的閔英智一眼就能看出區別。
張紫陽:“誰讓他們老是幫一些富豪驅邪誅鬼呀,出高價的那群人,沒幾個是干凈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嘍,可賺了。”
她嘴上是這么說,卻沒有一丁點兒真正的羨慕,今天的張紫陽足夠快樂了,接連吃了兩頓大戶,回去怕不是給師姐妹們羨慕死。
張紫陽的姥姥,也就是九蓮派現任掌門人張凌霄,在兩個小時后到了閔家。
她從張紫陽那里聽說了護身符的事,能擊退行藏與渡苦聯手干不過的鬼,她好些年沒見過這樣厲害的人了。
出于某種原因,張紫陽沒跟張凌霄說畫符的不是什么上了年紀的長者,而是個三歲大的小娃娃。
這就導致張凌霄一本正經地想要求見畫符之人,卻看見張紫陽笑嘻嘻地跑到豐登身后,兩手搭在小光頭肩膀上,笑得如同向日葵一般燦爛:“當當當當,這就是姥姥你想見的大師嘍。”
張凌霄就很想給這熊孩子一點顏色看,但當她的視線落到豐登身上后,目光陡然變得深沉起來。又盯著豐登看了會兒后,張凌霄便更驚訝了。
她的表情變化并沒有刻意隱瞞,閔英智察覺到后問道:“張女士,是有什么不對嗎?”
“這個孩子……”張凌霄仍舊盯著豐登瞧。
“豐登怎么了?”張紫陽感覺姥姥的表情不大妙,很少見她如此凝重。
張凌霄原本要說,可豐登仰著頭看她,她又不是鐵石心腸,尤其是對待小女孩。
“你叫豐登嗎?真是個好名字,怪不得這么厲害。”
豐登還是很喜歡被人夸獎的,美得兩只眼睛都笑彎了。
張凌霄摸了摸她光溜溜的小腦袋,該說不說,手感還真好。隨后扭頭對幾個成年人道:“你們的問題,紫陽在電話里跟我說了,我現在就能回答你們。”
李芒連忙感謝,張凌霄表示不必客氣:“這孩子給的護身符很厲害,護身符由她轉贈給你,當你使用符咒的時候,符咒便反映了你內心的想法,你不想行藏與渡苦慘死的想法在護身符發揮作用時傳達了出去,被感知到了。”
張凌霄輕嘆一聲:“能令鬼感知和遵循的符咒,我只在姥姥的故事中聽說過。”
張紫陽哇的發出驚呼:“原來孟婆一脈真的存在呀,姥姥,我一直以為你是講故事哄我們的呢。”
張凌霄沒好氣地看了眼這熊孩子,轉而對豐登語氣無比慈愛:“豐登,你是孟婆一脈的傳人,是嗎?”
豐登用力點頭,贊許道:“你好有眼力。”
張凌霄被她這種小大人的模樣逗笑了,閔英杰則問:“怎么了怎么了,小光頭這門派很厲害嗎?可她們門派就剩她一個……跟五只鵝。”
聞言,張凌霄笑得更厲害,這下她臉上的嚴肅之色徹底消失了:“鵝是能鎮宅護家的禽類,養好了極通人性。”
張紫陽則說道:“你別看我們九蓮派現在糊糊的,幾百年以前也是數一數二的玄門大派呢,我們風光過的,這孟婆一脈則不同,她們從不與玄門來往,但能力非常強,據說每逢天下大亂,生靈涂炭之際才會入世,其余時間都在修行。傳說孟婆一脈極為長壽,活個幾百歲不是問題。”
“可惜這么厲害的門派,門徒卻少得可憐,最鼎盛時期也將將過兩位數,后來更是慢慢地銷聲匿跡,只留下傳說了。”
說到這里,張紫陽仔細打量小光頭,感慨道:“我一直以為姥姥是說故事哄我們玩呢,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呀,而且……還這么小。”
這么小說的當然是豐登了,張凌霄卻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可不小了。”
她這幾個字說得很輕,除了通過讀取口型得知的閔英智外,其她沒人聽見。
“張女士,關于豐登門派的事,不知是否可以麻煩你保密,除今日在場的人之外,不向旁人透露呢?”這是閔英智提出的要求。
張凌霄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不過你也不必擔心,玄門對于孟婆一脈,更多的是向往與崇敬,殺人奪寶之事鮮少發生。”
閔英杰冷不丁道:“鮮少發生,就是說曾經發生過?”
張凌霄失笑:“不錯,但屈指可數的那幾次,都以包藏禍心者被滅門為結尾,上天自會降下懲罰。”
可給張紫陽羨慕壞了,她們九蓮派要是也能這樣就好了,說不定現在還是玄門老大呢。
閔英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孟婆一脈順應自然之理,對她們出手,與違背天理無異,恐怕這也是她們門派總是形單影只的原因之一。
“對了張女士,剛才紫陽有說過,一些玄門中人會接驅邪捉鬼的委托,這是真的嗎?不是說鬼很兇,很難形成嗎?”
張凌霄坐下后,閔英智給她倒了一杯剛泡好的熱茶,“鬼分兩種,一種是自然的,一種是人為的。”
李芒蹙眉:“人為的是指……?”
閔英杰若有所思:“我看恐怖片里常常有養鬼的情節,娛樂圈也有傳言說,某個紅得特別快的男明星是養小鬼的。”
這些以前她都沒當回事,覺得現代社會哪有這么多怪力亂神的東西。
張凌霄頷首:“玄門中人也并非人人清正,一心向道。你們應該都知道,鬼的前身是幽冥,幽冥本質上是無法消弭的執念,因此便有心術不正之人惡意制造幽冥,從而養育惡鬼為自己驅使。”
說到這里,張凌霄頓了一下,面露厭惡之色:“以前便有人刻意虐殺無辜,致使亡靈變成幽冥,再以惡毒術法人為制造惡鬼,而成鬼后,男鬼普遍弱于女鬼,因此古時有人四處以金錢購買女嬰,以此制造極為兇煞的嬰鬼,實在令人發指。”
張紫陽補充道:“金錢可以了斷作惡的因果,將惡果盡數轉移到嬰鬼的雙親身上,如此煉制出的嬰鬼,會最先將此二人吃掉,以雙親血肉來增強力量。”
李芒憤慨至極,見她怒氣沖沖,張紫陽連忙道:“不過近百年來這樣的事越來越少了,一是如此惡毒的法術逐漸失傳,二便是嬰鬼極兇,極容易失控,三就是哪怕術士能夠控制嬰鬼,天理昭彰,最終也會受到天譴。”
閔英杰幽幽道:“越來越少的意思就是,很可能還有?”
閔英智扶額嘆息:“這不比鬼可怕,虧那些玄門中人還大言不慚地說鬼會擠壓人類的生存空間,要將惡鬼全部誅殺呢。”
張紫陽小小聲:“所以我們九蓮派才這么窮嘛,這種喪良心的事兒我們才不干呢,幾百萬的表怎么了,很了不起嗎,搞得跟誰沒有似的。”
說著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左小臂,就見胳膊上齊齊花了一排手表,從胳膊肘到手腕,顏色不一大小各異,全是福利院妹妹們的杰作。
用閔英杰的審美來看,還怪有藝術感的,于是她立馬拎起豐登,找來一盒水彩筆,讓小光頭比照著張紫陽的,給她也畫一個。
豐登畫過涂鴉畫過符咒,還沒在人的手上畫過手表,當下欣然接受,給閔家老三來了一條巨粗巨大的水彩手表。
閔英杰隨后拍了張照片發到網絡賬號上進行暗戳戳的炫耀,并配上文字:猜猜價。
她的賬號粉絲有一千多萬,很快便聚集了幾千條回復,不過閔英杰發完就沒在看了。
李芒問張凌霄:“局里請二位來協助碎尸案的調查,不知道您打算怎么做呢。”
如果九蓮派不干涉惡鬼復仇,那案子怎么結,后頭又會不會再派玄盟其它人來處理?
張凌霄道:“說出來恐怕你們不信,我雖然修行數十年,可迄今為止,還沒有見過愿意搭理我的鬼。”
這可不是她在胡說,是真的。
從古至今,這千百年來,玄門中不乏認為鬼復仇情有可原,不應一味將其誅殺的門派,若遇惡鬼,應查清楚來龍去脈,再允其復仇,只消不濫殺無辜即可。然而她們的聲音太小,余下的大多數聲音又太害怕,所以這一小部分人逐漸被排擠出玄盟中心,成了邊緣門派,九蓮派只是其中之一。
比起這小部分能夠理解鬼的人,鬼所看見的,是更多對它們喊打喊殺的術士,與源源不斷,千百年從未停止過打女胎以及剝削女人的行為。只不過在某些正義之士眼里,為了生男孩而打女胎,或是壓迫女兒姐妹害她們殞命的事,遠不如惡鬼殺人來得狠毒。
在這種前提下,鬼自然不會聽信人言,常言都說鬼話連篇,實際上人比鬼更會說謊,而人為制造出的惡鬼如同傀儡,根本沒有自我意識,那就更難溝通了。
張凌霄自拜入九蓮派至今已有五十余年,這五十多年里,她沒有一次能夠成功跟鬼搭上話。
李芒:……
“如果能夠建立雙方聯絡的橋梁,冤有頭債有主的尋仇,實現人鬼共存的世界就好了。”
張凌霄嘆息不已。
閔英智緩緩道:“這恐怕很難吧。”
或者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哪怕閔英智沒有見過鬼,也沒有跟鬼對話過,但如果她是鬼,她是絕對不會跟敵人握手言和的,更遑論共存。
只有你死,或是我亡。
第613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五)
碎尸案像一場大病的開端。
初始并不起眼, 可能只是一場不那么驚人的低燒或是牙齦出血,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狀況越來越多, 已經到達了人為無法控制的地步。
重案組的假期沒能享受完, 新的案子就又來了。于是她們不得不立馬緊繃起來趕回局里, 李芒更是市局都沒回直奔案發現場。
這次的案子比起碎尸案,還真說不出哪個更正常點。
碎尸案是全場找不到一丁點有用線索, 而這一次……李芒看著被四分五裂的“人”,一時間不知如何下腳。
痕檢的同事提醒她:“走路小心點,有一顆眼球到現在沒找到, 不知滾哪里去了, 別給踩爆了。”
李芒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痕檢的同事還苦中作樂呢:“別這么悲觀,好歹比起碎尸案, 這回是有‘尸’的。”
可不是嗎,如果說碎尸案是絞肉機打出來的肉沫,人體組織已經無法分辨, 那這次至少眼是眼手指是手指,頂多是被切成了千八百份而已。
真·切片男。
痕檢能找出“人”, 這就很了不得了。
“頭兒。”
小鐘穿著鞋套走進來,“鄰居都問詢過了,說是一點聲音都沒聽見, 以及死者的人緣是出了名的不好, 我剛開口呢, 那隔壁的老太太就抱怨了快十分鐘。”
什么垃圾從來不倒家里臭烘烘的啦, 經常看到死者在小區綠化帶處隨地小便啦,大晚上的不消停把一群三教九流的人招家里蹦迪啦, 還不能說,一說就瞪著眼看人,純純一滾刀肉,軟硬不吃。
樓下的男鄰居曾經上來試圖與死者交涉,希望他不要在12點過后鬧出動靜,因為家里既有身體不好的老人也有需要念書的小孩,結果被死者迎頭痛罵一頓,沒過兩天,樓下的窗戶就莫名其妙碎了。
總之是個很討嫌的人,血海深仇不一定有,但看他不爽想教訓他的絕對多得是。
他那群狐朋狗友,魚苗兒也提取了手機里的通訊錄以及各軟件的聊天記錄,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線索。
哪怕已經確定這個世界存在“鬼”,李芒仍舊把每一樁案子都當作普通案件來偵破,不愿意事事推到鬼的頭上。
雖然這一起案子看著也不像人干的,但多年來的工作經驗以及所接手過的卷宗讓李芒知道,人有時候遠比鬼來得可怕,至少鬼是為了復仇,而人往往能因為一兩句無關緊要的口舌之爭便痛下殺手。
為了少走彎路,李芒還是請張紫陽前來現場,看是否能察覺到什么。
張紫陽剛到小區樓下就給她回電話了,語氣格外凝重:“李隊,你們都在這棟建筑里是嗎?快點出來,立刻,馬上!”
李芒不明所以,但還是要求在場所有同事立馬撤退,不知是不是錯覺,出了房門那一刻,她的呼吸順暢了不少。
“奇怪,剛剛還是晴天來著。”小鐘疑惑抬頭,看向不知何時陰暗地如同傍晚的天空。
吃過好些次落湯雞的苦頭后,小鐘有個出門必看天氣的習慣,今天預告是大晴天,她們出警時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呢,這會兒卻已經不見蹤跡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芒迎上來問,“為什么只要我們出來?周圍群眾是否需要疏散?”
張紫陽都笑不出來了,普通人興許看不著,可在她眼中,眼前這棟樓,不,或者說是這片區域,都籠罩在漆黑的濃霧之中。每個生活在這片區域里的人,包括只是來勘查案發現場,實際上并不住在這的重案組跟痕檢,臉上都充斥著極為濃厚的死氣。
張紫陽暗叫一聲不好,轉身就往小區入口跑去,不明所以的李芒隨即跟上,然后慢慢停住了腳步。
原因無它,小區入口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一團如同活物般的黑霧,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向前侵蝕著。
張紫陽喃喃道:“這里已經變成鬼穴了。”
鬼穴,顧名思義便是鬼的巢穴,正如國家有領土,鬼也會侵占自己中意的地方。玄盟縱有私心,有一點也是正確的,那就是鬼的確想要吞食人類的生存空間,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鬼穴想要形成并不容易,首先可以確定的是,將這片區域劃分為自己地盤的,必然是一只了不得的大鬼,其次以此前經驗來看,鬼并不愿意與人交流,最后就是鬼穴對人的影響——活人在這里撐不了太久。
“據說在鬼穴出不來的人,最后都會變為鬼傀。”
鬼傀,便是鬼的傀儡。如果說活人是一株鮮活的花,那么鬼傀便是風干的花,在鬼穴待得越久,就越無法保有自我意識,會完全聽從所在鬼穴的鬼的操縱。
“你吃過薯片吧。”
這種時候還能想到如此形象的比喻,張紫陽也是蠻佩服自己的:“成熟的鬼傀肢體就像薯片一樣清脆,是鬼很喜歡的一種小零食。”
李芒:……
張紫陽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沖破封鎖,她很清楚自己的水平,鬼穴紋絲不動就說明此地大鬼絕非她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能對付的,小鐘則震驚地看著一個老頭從黑霧中穿過行動自如。
她不用問張紫陽就知道她想說什么:“普通人察覺不到的,頂多是覺得空氣有點差,而且無論走出多遠都會回來。”
反倒是意識到自己身處鬼穴的人會被困住,這找誰說理去。
張紫陽往離自己最近的私家車上一靠,“唉,就這樣吧,看姥姥能不能找過來了,要是能就還好。”
小鐘忍不住問:“要是不能呢?”
張紫陽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并邀請她加入擺爛行列:“不能的話就一起變鬼傀吧。”
小鐘:……
她還想再說點什么,但不知哪里突然傳來一陣人聲怒吼,抬頭一看,有個男人大半截身子已經被壓出陽臺,摁著他的卻是個看起來體型只有他一半的女人。
幾人沒跑兩步,男人就被從陽臺上推了下來,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砸過兩個空調外機,啪嘰一聲,像個高空墜物的大西瓜,滿地鮮紅雪白。
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
推他下樓的女人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并放聲狂笑,而小區里別的住戶就像沒看到這一幕,沒有任何人對此有反應。
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從高處掉下來摔死的人并不止這一個,李芒恍惚中感覺自己在看下餃子。毫不夸張地說,一個又一個活人前赴后繼的墜落,有的是被推的,有的是自己跳的,每落地一個,地面上就會炸開一朵血花,整個畫面透著一股荒誕的恐怖。
以至于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局面,因為真的從沒見過。
“這只是個開始。”張紫陽說:“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成為鬼傀的,像養蠱一樣,廝殺到最后還能活下來的人才可以。”
這時從她們身邊經過一對年輕情侶,其中女人突然暴起掐住了男人的脖子,并順手抄起一旁花壇上一塊不知誰擺放在那兒的磚頭,砰地給男人來了一下,男人當場就不動了,而女人仿佛一無所覺,丟掉染血的磚頭后,左右環顧一圈,選中了離她最近的張紫陽作為新獵物。
張紫陽反手擰住她的胳膊,受鬼穴影響,活人會變得力大無窮,張紫陽嘴里念念有詞,另一手在女人后頸穴位處一摁,女人登時癱軟倒地,張紫陽扶了一把,沒讓她后腦勺著地。
吵鬧聲、怒罵聲、毆打聲越來越多,小區一共十二棟高樓,此時家家戶戶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會傳來吼叫,人人都成了只為生存而活的野獸,這種時候什么親情愛情都已被遺忘,除了活下去別無它想。
就連李芒都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抑住內心深處的暴虐情緒。
她感覺很煩,特別煩,煩得想要掏槍把所有大聲嚷嚷的人全給斃了。
事實上李芒是極冷靜的人,幾乎從沒有過情緒失控的時刻,她心知肚明自己是受到了鬼穴影響,奇怪的是小鐘居然沒事。
張紫陽安然無恙是不意外的,她本身便是玄門天才,自有手段,小鐘又是怎么回事?
小鐘自己也納悶,直到她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張疊成小青蛙的符咒。此時符咒正隱隱發熱,正是這股熱度讓她避免被鬼穴侵蝕。
李芒那張在之前碎尸案的時候,為了救行藏跟渡苦用了。
然而她們所在之處并非特例,像這樣的鬼穴,光是京市便陸陸續續出現了五六個。
如此龐大的鬼穴,哪怕是玄盟典籍記載,千百年來也不過出現那么幾回,每回都要犧牲大量玄士的性命方能鎮壓,以至于玄門接連受挫,實力也大為倒退。
魚苗兒是最先察覺到異常的,因為她突然聯系不上頭兒跟小鐘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地圖上,頭兒她們去的滄源小區整體信號都消失了!
連同天網的監控也無法查詢到任何畫面,原本亮著綠點的地方夢迪熄滅大半,在地圖上顯示得特別明顯,可沒等魚苗兒向其她人傳遞這個信息,類似的信號消失處接連出現!
魚苗兒率先進入后臺檢查電路及信號基站情況,反饋結果是一切正常,那這幾個區域是怎么回事?
消息很快傳到陳局耳中,她立刻命令市局各支隊出動,重案組其她人也在其中,魚苗兒負責實時監控區域情況。
此前也有過這種為了抓捕逃犯而全體出動的情況,但這一次有所不同,那就是分別前往六個信號消失區域的分組中,都有一名玄學人士陪同。
當然,關于世界上存在鬼這回事,除了重案組,其它隊伍還不知曉,所以都宣稱是被請來做外援的專家。
張凌霄跟的是重案組的小張和小陸,由于鬼穴所在區域分布不同,所以除卻市局派遣的警察外,區域所在轄區的民警也要前來集合,實時通訊中魚苗兒說區域正在逐漸向外擴大。
不知道為什么,魚苗兒覺得,一旦這六片區域連接到一起,會發生很了不得的事。
張凌霄向陳局建議,不用讓普通民警過分靠近,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傷亡,陳局對此表示贊同。
閔英智站在魚苗兒背后看她操作,電腦屏幕上的六片信號消失地帶讓她頓感不安,她想了想,還是給家里去了個電話。
不是她不信任張凌霄,而是她不信任隨覽通劫通難等幾個玄門中人,畢竟他們先前的表現非常一般,總讓人感覺他們不是去保護普通群眾,而是去送人頭的。
豐登像模像樣地對著電話手表講話,時不時小腦袋還一點一點,旁邊正躺在落地窗那里曬太陽的閔英杰撐開一只眼皮掃過來,然后再緩緩閉上。
大廳里蕩漾著動人的輕音樂,閔英杰左手邊是一盤切好的水果,一碟蛋糕,還有一壺溫度恰恰好的紅茶。
總之她是會享受的。
豐登接完電話就跑來找閔英杰,先是呼喚,但閔英杰閉著眼裝睡故意不理,豐登等了會兒沒有回應,只好伸出兩只爪爪搭到閔英杰手臂上,前后搖晃,語氣堅決:“我要出去。”
閔英杰哦了一聲:“你出唄,誰攔你了?”
閔家一直是有兩個司機,一個是了了專屬,因為她真的很忙,另一個駐家,不過閔英智一般自己開車,閔英杰能三五個月不在家,而現在,司機跟曹姨一起出去采購了,豐登要是想出門,就必須求助閔英杰。
閔英杰說:“你沒有那個遁地符嗎,隨便一用十萬八千里,還用開車啊。”
豐登皺著淡淡的小眉毛,不知該怎么跟老三解釋遁地符不能十萬八千里,要是可以,當初她下山就不用兩條小短腿走路了。
她也不跟閔英杰爭辯,就蹲在閔英杰身邊,炯炯有神地盯著,目不轉睛。
不是什么人都能在這種注視中安然躺平的,但閔英杰能。
她對豐登現在處于一種不討厭,卻也稱不上喜歡的態度,平時在家里井水不犯河水,豐登不主動來找她,閔英杰就當她不存在。老大老二不在家,她倆面對面吃飯,全程食不言,彼此之間無話可說。
倒也和諧。
“可是我現在不想出門,也不想開車,怎么辦啊?”
閔英杰問豐登:“你要不然就自己步行去吧,反正你的電話手表能導航。”
豐登的回答是沖閔英杰揮舞拳頭:“你不送我,我就揍你。”
閔英杰:?
似乎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這小孩也威脅要揍她來著。
“這樣吧,我可以送你過去,但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有件事兒,想讓你幫幫忙。”
豐登可比閔英杰干脆多了:“成交。”
于是閔英杰慢悠悠從躺椅上爬起來,回房換衣服,再挑一輛想開的車,她們家有個很大的地下車庫,里面停滿豪車,誰讓老大能賺錢。
不過敞篷跑車再如何拉風酷炫,安個兒童座椅擱上面后時尚程度也要大打折扣,而且小光頭完全不能理解閔英杰的快樂,她只覺自己光溜溜的頭皮被風呲得生疼。
到市局后,閔英杰是不能跟著進去的,她也不在意。
陳局對小光頭很感興趣,得知豐登也是玄門中人后,對豐登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很認真在聽。之前的碎尸案,有關殍鬼的信息,李芒避開了玄盟的人遞交給過她,但在其中隱瞞了豐登的存在,孩子太小了,沒有征得豐登自己允許,李芒是不會暴露她的。
像市局這種大單位,李芒跟閔英智加起來還不到七十,但一個是重案組組長,一個是法醫主任,除卻她們能力超群外,還有一位不折不扣的好上司。
陳局不吞功不打壓,還愿意給予下屬足夠的信任與支持,與這樣的上司共事,不得不說是極為舒適的。李芒沒調進市局前在刑偵隊,頂頭上司是個男的,要說壞那肯定也不壞,但免不了各種各樣的刻板印象,還總喜歡長篇大論的講話,這使得后來李芒在面試重案組成員時,更傾向于選擇同性。
豐登對鬼穴的了解明顯更多,她糾正了鬼傀的說法:“鬼穴的存在不是為了制造鬼傀,而是為了清洗。”
清洗?
這個詞讓陳局、閔英智還有魚苗兒都是一臉懵。見她們不懂,豐登苦惱地思索著該如何解釋,今天她也背著那把銅錢劍:“鬼穴……就相當于是倒流入人間的孽海。”
直至如今,玄門對于鬼穴的行程依舊沒有定論,普遍被認可的說法是惡鬼怨氣過重,會像發光體一樣吸引四散飄逸的幽冥,幽冥累積到一定程度,會受惡鬼的怨氣影響融合再向外擴散,形成鬼穴。
幽冥本身是無法消弭的執念,被其侵蝕的人類會控制不住自己的陰暗面,比如說每個人心底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惡意,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放縱自己去犯罪,幽冥則會放大這些惡念,這也是鬼穴令人畏懼的原因。
好比隨游道士沒了一只手,他表現得很堅強很勇敢,他在看到別人完好的雙手時,肯定免不了羨慕,如果是在日常生活中,這種羨慕可以深深埋藏在心底,可如果是在鬼穴,那么他會砍掉每一雙他所見過的完好雙手。
魚苗兒是進過孽海的,直到現在她依舊無法忘懷那種寒冷刺骨,令人無比畏懼的感覺。
豐登認真道:“鬼穴會自動吸收所有惡孽,所以被困在里面的人才會互相廝殺。”
閔英智問:“李芒她們會有危險嗎?”
豐登搖搖頭:“鬼對人類沒有憐憫之心。”
誰管你是好人壞人,只要你不是鬼,就等于是鬼的敵人。
閔英智卻想起之前張凌霄說過的話。
如果鬼對人類沒有憐憫之心,所有人類都是鬼的地方,那為什么鬼會因為豐登給的護身符,放過李芒,甚至放過行藏與渡苦?
以及張凌霄那句只有閔英智通過口型讀取的“可不小了”。
豐登……真的是她們的妹妹嗎?這個問題再一次涌上閔英智心頭。母親已經去世多年,而張凌霄的話不知是否可信,如果可信,則說明豐登身份有異,但閔英智跟豐登相處這么久,她很確定豐登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正常小孩該有的模樣,除了面對鬼時顯得特別“專業”。
陳局問豐登要如何將已經置身于鬼穴的人救出來,畢竟這六片區域還在擴大,眼下是無人察覺,可紙包不住火,到時一定會造成巨大的恐慌,社會影響惡劣。
“鬼穴里還有很多孩子。”陳局盯著仍舊在不斷向四周蔓延的鬼穴,心頭沉重無比:“鬼究竟想做什么呢。”
此時張凌霄已進入鬼穴,她前往的區域在東邊,這里的情況相當糟糕,進去的時候,已如地獄一般。
饒是小張小陸這樣見過大場面的,也不由得直犯惡心,覺得世界上如果真有地獄,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四處都是難以分辨部位的血肉,空氣中只剩下刺鼻難聞的血腥味,不知有多少人在鬼穴中喪生,小陸胃部一陣痙攣,干嘔了好幾下。
“怎么會這樣,它們這是干什么?”小張不理解,她在這之前是很能共情鬼,并認為它們有權利復仇的,可眼前這副場景卻讓她想起通劫通難的話,那就是鬼永遠不會與人類和平共處,它們只想毀滅人類。
自己也是人類,那要因為鬼的仇恨,老老實實去死嗎?
小張很是茫然,直到后背被張凌霄狠狠拍了一下,其聲如當頭棒喝:“鬼穴中最忌胡思亂想!”
小張猛然清醒過來,滿身冷汗,要不是張凌霄這擲地有聲的喝斥,她直接就鉆進牛角尖里出不來了。
迄今為止,她沒見過鬼,也沒跟鬼對話過,如果因為鬼穴的存在就認為所有鬼都是人類的敵人,那也不能怪鬼如此仇視人類,人壞一個是特例,鬼壞一個是整體,這是什么道理?
她甩甩腦袋迫使自己冷靜,張凌霄表情嚴肅,給她跟小陸一人一把符咒。
……真的是一把。
第614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六)
面對小張跟小陸那震驚的目光, 張凌霄很淡定地解釋說:“九蓮派沒什么名氣,很少有人來請,所以賣不出去幾張符。”
完事兒又給補充一句:“主要以前也不像現在這樣群鬼亂舞, 沒有供需關系。”
所以絕對不是她們九蓮派的符咒不靈驗, 絕對不是。幾十年來為數不多的幾次成交對象可以證明, 她們九蓮派的符咒絕對是物美價廉的,比某些賣好幾萬一張的黑心門派可良心多了。
良心這種東西嘛, 本來就是靠對比出來的。
小張跟小陸本來就各有一張護身符,但張凌霄如此豪情地一灑一大把,還是震驚到了她倆, 安全感也上來那么一丟丟, 同時更加意識到,這鬼穴恐怕沒那么好處理。
張凌霄在被玄盟派來后,干脆利落地解決了幾個懸案, 回回單槍匹馬,她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她給小張小陸符咒時猛地一拉外套拉鏈,兩人才知道她的外套里面貼滿黃符, 不知道為什么剛才好不容易增長的一丟丟安全感,就跟被戳了氣的氣球一樣, 噗呲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凌霄叮囑兩人不要亂跑,破解鬼穴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找出制造鬼穴的鬼。
小陸問:“光找到就行了嗎?”
張凌霄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然后就要看你我的本事了。”
小陸:……
讓她抓捕罪犯她很有本事, 可要讓她抓鬼……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鬼穴里的人都被困著, 且與外界徹底失去聯系, 陳局急得團團轉, 她問豐登:“就沒有什么辦法救她們出來嗎?”
豐登抿嘴不說話,閔英智皺眉提醒道:“陳局, 豐登還是個孩子。”
陳局意識到這一點,輕輕嘆了口氣,不再多問。
豐登悶悶不樂,等閔英杰見著她,就發現她圓溜溜的臉蛋皺得像只包子,之前無憂無慮的時候則像剛出鍋的小白饅頭。
用手掌壓在光溜溜的腦殼上一陣揉搓,閔英杰笑話道:“怎么,人家沒有重用你,傷到你自尊了?”
事關案情,閔英杰一直在閔英智辦公室等著,所以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豐登突然問:“人生在世,應該都向做個好人去努力嗎?”
閔英杰想都不想便答:“當然不是。”
豐登沒有問為什么不是,她小聲說話,有點點猶豫,似乎自己也無法判斷自己的行為正確與否:“……我不想救身處鬼穴的人。”
閔英杰還不知道鬼穴是什么,豐登就給她解釋了兩句,聽完后閔英杰便道:“你當然可以自己做選擇救或者不救,退一萬步說,假使不是人造的孽,也不會有鬼不是嗎?你既不是加害者,也可以不做拯救者。”
說完,她低頭看看這個悶悶不樂的小孩,又開口說道:“或許,你可以再等個十年八載,等你成年了,再來履行你們門派所謂救世的職責,現如今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都不是你這個三歲小孩該負責的。”
要是她記得沒錯,孟婆一脈似乎已有許多年不入世了。
把救世的責任堆到一個小孩頭上,那成年人存在的意義在哪里呢?
說話間,豐登已經被閔英杰提溜起來,她低頭道:“送你來的條件沒忘吧?”
豐登點頭并嚴肅道:“不做壞事。”
閔英杰心想你這么個小不點,我真要忽悠你干壞事,你能反應過來?
但到底是沒說什么,開車帶著豐登去了工作室。
閔英杰的工作室位于商業圈中心地帶,她在事業上除了電影拉投資外,基本都是自己打拼來的,而且在圈里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所謂的不好惹,主要表現在有閔英杰在的場合,男導演們不敢說教不敢勸酒更不敢開黃腔,因為閔英杰從來不慣著他們,她是真會拎著板凳往人腦殼上掄的,這是她最啃姐的地方,反正不管她鬧出什么動靜,了了都會給她解決。
之前電影拍攝完成,閔英杰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打算休息夠了再開始后期工作,但工作室每天都是有人的,下車前閔英杰叮囑豐登:“待會兒睜大了眼睛好好觀察,要是有哪里不對記得跟我說,知道嗎?”
豐登不明所以,閔英杰也沒解釋。
她的工作室位于寫字樓的十八和十九層,上下兩層打通,整個工作室大概有五十來個人。
一進門,前臺就發出驚喜的聲音:“閔導,您怎么來了,要開工了嗎?”
閔英杰無語道:“我這才放幾天假,你謝姐來了沒?”
前臺連連點頭:“來了來了,一個半小時前就來了。”
她狗狗祟祟地左顧右盼,見僅有的幾個同事沒注意到自己,這才壓低了聲音對閔英杰說:“謝姐還帶了蔡令令來。”
這個閔英杰是知道的,她問前臺:“蔡令令長得怎么樣?”
前臺在工作室也干了好幾年了,平時來試鏡的演員不知見過多少,出于職業素養,哪怕是見到自己很喜歡的明星她也能不動聲色,可閔英杰只是問了句蔡令令長得怎么樣,前臺直接就紅了臉,那副姿態,跟電視劇里被揭開蓋頭的新娘子差不多。
豐登聳動了下鼻頭,她感覺老三的工作室里有一股很淡的,不怎么好聞的味道。
帶著一點點腥臭,連她這樣嗅覺敏銳的都感覺不明顯,普通人恐怕根本聞不出來。
前臺忽然開始對閔英杰說蔡令令的好話,閔英杰趕緊讓她打住:“她們人呢?”
得知蔡令令被帶進謝思鳴辦公室后,閔英杰眉頭緊蹙,讓前臺去喊一聲。
謝思鳴是閔英杰創辦工作室后的第一位員工,也是她的得力助手,更是工作室的大管家,平時閔英杰為了拍攝天南海北的跑,有時投入工作能大半年沒音訊,全靠謝思鳴維持工作室的正常運轉。
這就可以看出來,謝思鳴是個不折不扣的強人,閔英杰常常吐槽說謝思鳴跟她們家老大一樣是個工作狂,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住在公司。
謝思鳴便會冷酷地說,我的工作時間是跟薪水掛鉤的。
不賺錢誰給你白干啊,當然是工作越久賺得錢就越多。
兩人認識快十年了,閔英杰太清楚謝思鳴是個什么樣的人,這家伙出身鄉村,家里光是姐姐就有四個,她是老五,后頭還有個弟弟,為了這個弟弟,本就不富裕的家里更是被罰得窮到叮當響。
大姐二姐初中沒讀完就出去打工了,三姐四姐早早嫁人,母父還想如法炮制給謝思鳴也找個對象,收一筆彩禮,好給好大男在市里買房買車日后說媳婦。
謝思鳴打小成績優異,九年義務教育讀完考進重點高中一毛錢沒花,其實她爸好幾次都想讓她輟學,但謝思鳴遇到了很多好老師,她們幫助了她許多,也讓她在人生路上沒有被拖后腿的人拉偏。
這種情況下,指望一身反骨的謝思鳴賺錢了回饋家里那是不可能的,她因為少年時期的拮據,對金錢分外執著,哪怕在京市有車有房,也還是對賺錢樂此不疲。
拜她沒本事卻愛吹牛的爹,以及愚笨不堪但憑借下面多長了一捏肉的弟弟所賜,謝思鳴對男人完全沒興趣,又因為她老黃牛一樣的媽跟姐姐們,謝思鳴別說結婚生孩子,連戀愛都不談,好些男明星想走她的路子,她連個眼神都不給,堪稱銅墻鐵壁。
但就是這么一個人,而立之年突然老房子著火,這可能嗎?
一開始閔英杰并沒在意謝思鳴的變化,直到謝思鳴發了條冒粉紅泡泡的朋友圈,然后她居然給閔英杰打電話推薦了個男明星。
也就是今兒被謝思鳴帶來的蔡令令。
要不是謝思鳴,閔英杰都沒聽說過這人。
她在網上搜了下,才知道蔡令令是這半年來逐漸有了水花的男明星,已經出道六年,社交賬號粉絲才剛破千萬,因參演一部網劇的男二,靠炒跟女主的cp勉強有了那么點熱度,之后接拍了一部同性題材的網劇,成功有了紅氣,但后力不足,始終沒有拿得出手的資源,連代言都是快銷產品,這波粉絲的勁兒退了,想再累積下一波可不容易。
可要說謝思鳴很瘋狂,那又不見得,她要是為了蔡令令發瘋,閔英杰反倒能確定這中間有問題。
因為豐登的緣故,閔英杰下部電影已經有了靈感,準備拍一部略帶靈異色彩的懸疑片,這事兒她只跟謝思鳴說過,完事沒幾天謝思鳴就推薦了蔡令令,語氣很冷靜,說不要求閔英杰一定用他,只是想要個機會。
開什么玩笑,謝思鳴是在工作室創立初期,哪怕沒有合適的女人來面試,都不愿意錄用男員工的人。
她會給男明星拉資源,還是推到死黨面前,怎么看怎么奇怪。
閔英杰是這樣想的,世界上就是所有女人都可能基因突變成戀愛腦,謝思鳴跟她們家老大也絕無可能。
但也不排除像她媽閔斐那樣,好端端一個正常人突然開始犯病的可能性。
謝思鳴小時在家缺衣少食,成年了個子也將將突破一米六,眉眼生得很鋒利,像一把開了刃的刀,業內一些紙媒報道她,總稱她為鐵娘子。
這樣一個被不知多少英俊男明星示好過的人,突然間跟個不溫不火的小明星墜入愛河,委實是有點幽默了。
謝思鳴一出現,豐登就抓住了閔英杰的衣袖,也不知是錯覺還是怎么回事,閔英杰忽然感覺辦公室里有一絲很淡很淡的腥氣。
類似魚蝦腐爛了的味道。
謝思鳴笑著道:“這就是豐登吧?你好,我是謝阿姨。”
閔英杰不爽道:“占我便宜?”
謝思鳴:“怎么會呢,三歲小孩喊三十歲的女人阿姨不是正常的事嗎?你急什么?”
她對外人是冷硬的,但跟死黨相處就會活潑一些,這么看倒也沒什么不正常,除了這點子若有似無的臭魚爛蝦味。
豐登默默地松開了手,從閔英杰腿上滑下去,噠噠幾步跑到門邊,以一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勢將門給關上并落鎖。
閔英杰跟謝思鳴都沒看懂,緊接著豐登已經觸發超級連招,她拔出背在身后的銅錢劍,跟只小老虎似的,張牙舞爪地朝進門后便一展英俊笑顏試圖散發魅力的蔡令令撲去。
她這小身板兒靈活得很,看著圓,速度卻不慢,抓著銅錢劍柄猛猛戳蔡令令,把他揍得上躥下跳,主要他也不敢還手,資源還沒撈到呢!
閔英杰發現,豐登雖然在狂扁蔡令令,卻自始至終沒有碰蔡令令的上身,重點打擊他肚子以下,當然也可能是小光頭太矮,跳起來仍舊打不到人家的緣故。
這一幕給謝思鳴看傻了,尤其蔡令令挨揍時,還用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眸注視著他,仿佛在說:你看,我都沒有還手,姐姐你怎么不來幫我呢?
謝思鳴的腳動了一下,閔英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同時還要分出一半精力注意戰局,免得蔡令令還手傷到豐登。
閔英杰比謝思鳴高一個頭還多,又常年健身,謝思鳴可弄不過她。
隨著蔡令令被揍得越來越久,他的情緒開始逐漸暴躁,尤其是眼前這小孩,難不成是猴子成的精,抓不到也就算了,還總是出其不意的攻擊他!
殊不知豐登打得可不是他,而是坐在蔡令令肩膀上,兩只干枯黑瘦的小手緊緊抱著他腦袋的嬰鬼。
蔡令令已忍無可忍,正在他對著豐登舉起手時,不知是誰一把抓住了他。
暴怒中的蔡令令對上謝思鳴冰冷的雙眼,忽地身子一顫,連忙賣乖道:“思鳴姐,不是我的錯,是這個小孩——”
話沒說完,謝思鳴已狠狠甩開他,并問了一句令蔡令令遍體生寒的話:“你怎么在這里?”
豐登趁機跳起來用劍尖戳了蔡令令臍中一寸半位置的氣海穴一下,蔡令令渾身一僵,不知為何就失了力氣,軟綿綿癱坐到地上了。
“他養嬰鬼!”
豐登跑了兩步到閔英杰跟前,指控蔡令令。
蔡令令還沒想清楚發生了什么,就聽見有人說自己養嬰鬼,他登時打了個哆嗦,厲聲反駁:“我不是,我沒有!”
然后對著謝思鳴就是另一種纏綿的態度,因為他很清楚現場受他迷惑的只有謝思鳴,他要是不想完蛋,就得把這個抓得牢牢的:“思鳴姐,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搞這種邪門歪道呢?你要給我做主啊!”
謝思鳴眼神茫然了幾秒鐘,然后她的后腰不知被什么東西捅了下,回頭一瞧,小光頭已經火速指向閔英杰,意思是閔英杰指使的。
謝思鳴:……
算了,跟小孩子計較什么,更何況戳蔡令令的是劍尖,捅她的是劍柄,這何嘗不是一種偏愛呢。
閔英杰拉著謝思鳴坐下,并給她倒了杯熱水:“你怎么回事?”
謝思鳴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我……你不是在休假?”
什么風能在休假期間將咸魚王吹回來?莫不是見鬼了。
要是豐登聽得到謝思鳴的心聲,此時此刻她一定會連連點頭,可不是見鬼了嗎,這一點不用懷疑,可以再多自信一些。
閔英杰提醒道:“是你叫我來的。”
“怎么可能?我干嘛叫你——”
謝思鳴的否認終止于閔英杰展示出的聊天記錄,豐登攀著重新坐下的閔英杰大腿往上爬,因為她太矮了,爬到閔英杰腿上才能清楚地觀察謝思鳴表情多變的面容。
真的是好精彩,青白交加,中間通紅了十幾秒,最后黑成一片,好像打翻的顏料瓶,色彩紛呈。
閔英杰嘖嘖有聲:“沒想到啊沒想到,謝姐你還有這么一面呢,瞧這條信息,我來給大家念念,我——”
謝思鳴面無表情地捂住她的嘴并威脅道:“你敢說出去一個字,我就辭職。”
這個威脅過于到位,閔英杰火速閉嘴,自己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表示決不胡說。
對于讓老謝顏面盡失的蔡令令,閔英杰都不敢想象他接下來會有多慘。
說實在的,閔英杰一開始的名聲并不好,不管是影娛圈還是文藝界,她身上的標簽就兩個,恃才傲物、不合群。別以為只有明星之間才會互相算計,閔英杰年紀輕輕便躋身名導行列,還拿了國際大獎,拍的兩部商業片也是叫好又叫座,恨她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給她造黃謠的,朝她潑臟水的,忌恨她年輕卻才華橫溢的,想給她當爹被她毫不客氣懟回去的……加起來也能成立個復聯了。
可誰讓閔英杰有個厲害的大姐,以及厲害的死黨呢。
有閔氏集團的資金支持,謝思鳴大展拳腳,一舉將閔英杰岌岌可危的聲名拉了回來,導演圈的老男人們抱團排擠她又如何,現階段閔英杰就是家喻戶曉的天才導演,能踩在他們頭頂蹦迪的那種。
謝思鳴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操縱輿論,比如她念高中時家里不同意,明明是他們不愿意,卻非要說是謝思鳴自己不想給家里增添負擔所以不想讀了,她親爹還到處跟村里人夸她懂事,把謝思鳴架到火上烤,好像她要繼續念書的話就是錯誤。
謝思鳴沒有爭辯,她悄悄聯系了學校以及對她很好的老師,然后在她爸大吹特吹的時候當著一堆村里人的面捅破,重男輕女這種事,很多人都在干,但又特別要臉不喜歡別人說。
孝順的話是她爸說的,戳穿她爸撒謊的是老師,直到現在謝思鳴在村里的形象還是個聽話懂事學習好的孩子,沒人知道她這些年一毛錢都沒給過家里,她爸連她住哪兒,干什么工作都不曉得呢。
她那個網癮少男的弟弟倒是知道,但那又怎么樣呢,以謝思鳴現在的人脈跟手段,想搞他跟弄死只螞蟻一樣輕松,他根本不敢往外說。
戶口早遷了,名字也改了,沒到贍養年紀謝思鳴就不會付一分錢,就算到了法律規定的贍養年紀,謝思鳴也無所謂,她愿意花這個錢打官司,老家那些人耗得過她?即便法院判她付贍養費,她給的錢,也得有本事花出去才行,別忘了她爸還有個心肝好大兒呢。
媽爸早晚會死,但弟弟年輕呀,有好些年可活呢。
謝思鳴早就不去想童年時期的痛苦了,那些打罵與貶低是她童年的全部,像她媽爸那樣,養一個女孩能花多少錢?隨便給點吃喝,初中沒畢業就攆出去打工,她大姐給私人飯店干活,扒龍蝦扒得手指都爛了,一個月兩千塊錢還得交出去一千八。
因為弟弟成績差,謝思鳴在初中以前考得好回家還會挨罵不被允許吃飯呢,誰讓她叫家里的金貴男寶不高興了。
豐登這一頓揍,將蔡令令身上的怨氣揍得七七八八不剩多少,其中當然也包括他強行和謝思鳴連接在一起的姻緣線。
姻緣線一斷,謝思鳴就會清醒許多,等豐登給她畫張符,再多曬曬太陽便能徹底康復。
謝思鳴越生氣就越冷靜,她要是拍桌子怒吼,閔英杰還不怕她,但謝思鳴要是輕聲細語的跟她講話,那才叫恐怖呢。
現在謝思鳴就處于暴怒狀態,可她不吼不叫甚至臉上還帶笑,成功讓并不了解她的蔡令令欣喜不已,還以為自己能像之前那樣拿捏謝思鳴,漂亮的臉蛋上表情更加柔和,聲音也甜膩:“思鳴姐——”
謝思鳴剛才跟閔英杰說話是背對蔡令令的,所以蔡令令只看見她眼下這溫柔的一面,一顆心因即將到來的資源蕩漾不已。
謝思鳴說:“令令,你先回去,英杰讓我來說服,她脾氣暴,免得一會兒產生誤會。”
蔡令令沖她扭了兩下,噘嘴道:“那我剛才挨打了怎么辦啊,就算是小孩也不能這樣打人吧。”
謝思鳴微笑:“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做主的,不用擔心。”
這話蔡令令信,因為自打他攀附上謝思鳴,那真是頭一回知道有個靠譜的大佬傍是種什么感覺。謝思鳴出手大方做事妥帖,蔡令令的日子從沒這樣舒心過,這讓他更加慶幸自己養了嬰鬼,不然怕是給謝思鳴提鞋人家都不樂意看他一眼。
第615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七)
三言兩語將蔡令令哄走后, 謝思鳴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進入狂暴狀態,閔英杰都不敢在這時候招惹她。
她嘴剛張開,一個字還沒說呢, 就迎來了謝思鳴的警告:“我現在不想聽你說話。”
閔英杰:……
她火速閉嘴, 沖豐登齜牙咧嘴做表情, 豐登反正是沒看懂閔英杰的意思,她拽拽謝思鳴的衣擺, 謝思鳴不耐煩地一低頭——好吧,她對小女孩的容忍度一向比較高,而且雖然沒看懂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這個小光頭將蔡令令揍了一頓后自己就恢復了正常。
閔英杰小聲嘀咕:“怎么不見你對我這么和顏悅色。”
她可是老板!
豐登從兜兜里摸出一張疊成小鳥的護身符, 舉到謝思鳴跟前。
謝思鳴不會跟小孩一般見識,她扭頭問閔英杰:“你這就是所謂的要騙過別人就先騙過自己?”上一部電影都沒剪,下一部電影的靈感就要帶到日常里來了?
閔英杰:“你缺愛所以跟剛才那貨兩情相悅, 或者是你受到某些玄學手段被蠱惑,所有弱智行為都不是出自本心。這兩種說法你覺得哪一種你比較能接受?”
謝思鳴的臉更黑了,她在閔英杰跟前一向比較真實:“……”
她接過護身符, 勉強對豐登露出笑容:“謝謝。”
不過看謝思鳴把護身符隨意往口袋里放的姿態,估摸她不怎么信。
閔英杰以前也頭鐵, 后來不是漲見識了嗎?她這么有姐妹愛的人,怎么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死黨去撞南墻呢?謝思鳴這段時間大毛病沒有,但總是跟閔英杰介紹她的“男朋友”, 話里話外還都透著想把蔡令令推給閔英杰當主演的意思, 要不然閔英杰不會帶豐登過來。
有豐登在, 閔英杰比較有安全感, 否則她單槍匹馬的,萬一也被撈男盯上怎么辦。
蔡令令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后——他現在是個單獨打拼獨立自主的小白花人設, 因為不愿意被潛規則所以一直不紅,好不容易看著像是要走紅了又被同期男明星防爆,公司逼他簽訂不平等合約,到現在他還租住在一個沒有隱私可言的老舊小區……總之天上地下充滿了要害他的人,而謝思鳴是他唯一的救贖唯一的希望,沒有她他就活不了。
謝思鳴腦子清醒后回想起來,自己差點兒就把名下的一套高級公寓轉給蔡令令住了,幸好蔡令令扮演堅強小白花上癮,他要放長線釣大魚,不能一次性把好處全吞了,房子車子固然是好東西,但他要是能當上閔英杰的男主角,到時候要什么沒有?
所以他表示自己想自力更生,拒絕了謝思鳴的房子,連想要資源都假惺惺地表示說我只需要一個機會如果閔導覺得我不合適我絕不勉強。
實際上今兒個豐登要是不在,閔英杰恐怕也要步謝思鳴后塵,讓他蠱惑得團團轉。
畢竟老大好久沒在家了,閔英杰前不久又進過孽海。
說到回了自己老破小出租房的蔡令令,其實他不像表面上這么窮,銀行卡余額少說有六個零,但他深諳如何勾起女人對自己的憐惜,表現得像只雨夜濕毛小狗,沖她搖搖尾巴,她就會愛意泛濫,把他當寶寶一樣照顧了。
躺在床上的蔡令令睡不著,他回想起白天那個三頭身的小不點,操著一把奇奇怪怪的銅錢劍把自己抽個夠嗆,害得他都沒時間跟閔英杰對話,更別提是出言迷惑她,但有謝思鳴在,問題……應該不大吧?
這時蔡令令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拿起來一看,是謝思鳴日常的晚安打卡。
他發了個賣萌的打滾小貓表情包過去,接一條“愛你喲”語音,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沒關系,她還在他的控制中。
想到這里,蔡令令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床頭柜,從里面捧出一座只有巴掌大,蒙著一層紅布的神龕。
紅布掀開后,神龕里供奉著一只小小的瓷瓶,蔡令令點了支香,又將清水換了一碗,嘴里念念有詞:“乖寶寶,你可要保佑爸爸,等爸爸功成名就了,一定會讓你投胎做爸爸的孩子……”
他看不見坐在自己肩膀上摟著他脖子的嬰鬼,平日里它應當是溫順安靜的,只有蔡令令有所求時才會行動,但此時,嬰鬼張著漆黑的一張嘴,兩只眼珠泛著淡淡的紅光,一副饑餓至極的模樣。
好餓好餓,好香好香。
有一滴黑色的口水滴落到床單上,很快將棉布侵蝕出一個小洞,不過蔡令令沒有注意,他還沉浸在馬上就能傍上大佬從此一帆風順在娛樂圈橫著走的美夢。
夢里他搖身一變,憑借一部電影斬獲國內數項大獎,隨后更是接到了外國名導的邀約,自此名利雙收左擁右抱,先前他必須得舔著才能撈到好處的謝思鳴跟閔英杰反倒得給他下跪……夢里的場景有多美妙,醒來后蔡令令所面對的現實就有多么殘酷。
第二天,蔡令令沒有工作,因為他在攀上謝思鳴后就跟那個沒用的廢物男經紀人鬧掰了,不說是老死不相往來,至少也是互看不爽,所以蔡令令點了個外賣在家里上網,無意間看到了個爆熱搜,說是某某男老板跟圈內某小生的不倫情事。
發布預告的是個粉絲頗多的狗仔賬號,熱搜掛了整整一天,感覺但凡有個智能手機的人都在等待真相。
將所有看客的胃口吊足之后,隔了一天,狗仔發布了一個十分勁爆的長視頻,點開就能看見年輕貌美的流量小生岔開腿坐在腦滿腸肥的男老板大腿上用嘴給人喂酒,身上布料加起來夠不上一個假領子,場面極其下流,對話更是不堪入目。
視頻過后,狗仔又發了一條九宮格,上面時間地點都寫得清清楚楚,并表明該小生是在明知男老板已婚的情況下蓄意勾引,狗男男在一起廝混時還在說原配壞話,一個忘恩負義,一個小人得志,簡直令人作嘔。
像這樣的花邊新聞可不多見,總之蔡令令如他做夢那般紅了,紅得發紫紫得發黑,就是這個走紅方式他沒想過,一夕之間所有人都認識了他,連家里人跟親戚都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打過來問他到底怎么個事兒。
蔡令令能說什么?蔡令令敢說什么?他跟男老板確實是有這回事,那部同性題材的網劇就是靠這個換來的,逢場作戲說的那些話怎么能當真,他還能真把原配擠走自己上位不成?要不是這男老板吃了不認賬,給一部破爛網劇就想跟他一刀兩斷,他至于鋌而走險去請嬰鬼嗎?
蔡令令恨得牙癢癢,他立刻給謝思鳴打電話,可一直顯示通話中,他又給男經紀人打,經紀人倒是接了,但通話五分鐘,其中四分鐘五十九秒都在冷嘲熱諷,恭喜他真的紅了。
蔡令令沒辦法,只能上網自我澄清,但他的賬號是公司統一管理的,男經紀人早對他懷恨在心,直接將密碼給他改了!
沒等蔡令令想到辦法呢,他所有平臺的賬號就都被封禁了,結果就是連他的“黑紅”都只是曇花一現,除了他的小視頻滿天飛。
蔡令令只剩下謝思鳴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謝思鳴的公關能力那么厲害,肯定能幫他解決這次丑聞,說不定還能直接扭轉輿論,從此送他上青云!
抱著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蔡令令再次給謝思鳴打了電話。這回電話謝思鳴接了,但不是蔡令令想象中的安撫呵護,而是用很溫和的語氣通知他法院見。
——房子蔡令令是沒接,可他花了謝思鳴不少錢置辦行頭,而且全是名牌,零零總總算下來,把他所有存款都賠給謝思鳴恐怕還差點兒。
謝思鳴聽著電話那頭破防的大哭大叫,心情很好的開了免提,一邊工作一邊欣賞,純當背景音樂。
哭到精力不濟的蔡令令開始破口大罵,他在謝思鳴面前裝了那么久的乖,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不服,他不服!
謝思鳴對他的無能狂怒一點都不在意,笑笑提醒道:“我勸你最好還是積點口德。”
用小光頭的話來講,惡意越強烈,嬰鬼就越容易失控,本來它靠蔡令令強行綁定謝思鳴的姻緣線來汲取生存的能量,可姻緣線已被豐登打斷,孽力一回饋,嬰鬼失控是早晚的問題。
它會先吃與它關系最為緊密的人,首當其沖的就是供奉它,許諾它卻又不履行的飼主。
不說謝思鳴信不信這些,她從豐登口中得知嬰鬼的特殊性后,就請豐登幫忙暫時壓制住可能失控的嬰鬼。
這當然不是仁慈,而是謝思鳴很清楚,一個男人,還是一個男同性戀者,無論他生前怎樣品行卑劣,一旦他死了,且死亡的消息大面積傳播,那么毫無疑問,他會立刻成為圣人,將有無數善良的人自發悼念他,甚至想發設法挖掘他的點點滴滴,幫他洗白,將他塑造成被黑暗社會吞吃的可憐弱勢者。
所以就算嬰鬼要反噬,也不能這么快反噬,熱搜還燙著呢,九宮格也在首頁掛著,怎么也得等到官司打完,她把錢要回來,而這點黑紅的熱度也降至冰點才行吧。
謝思鳴主打一個絕不吃虧,并將敵人的后路徹底堵死,一點機會都不給。
所以蔡令令膽戰心驚了整整半個多月,這半個月他被搞得精神衰弱,晚上連睡覺都不敢,因為小區里有鄰居認出了他,這一個多星期老有人半夜來敲他家門。而且他的私人信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蔡令令懷疑是前經紀人惡意報復。
總之二十四小時都有短信轟炸,尤其以同性交友為多,蔡令令連下樓扔垃圾都不敢,屋子里堆滿了生活垃圾,時間一長滿屋都是怪味。
期間法院傳票也來了,如果他不出庭,就有很大可能性被強硬執行,蔡令令想搬家,但不敢見人,想跑路,又不知該往哪兒去。
但好在熱度一天天下來,只要戴上鴨舌帽墨鏡還有口罩,走在路上就沒幾個人能認得出。
可他的明星夢至此徹底破碎,情緒崩潰的蔡令令無處宣泄,以至于忘記了床頭柜里的神龕——距離上次供奉它已經過了半個月。
等到沒幾個人討論這個丑聞時,蔡令令的銀行卡余額也已所剩無幾,他決定換個城市生活,在收拾行李時他再次看見了落灰的神龕,出于某種憤恨,蔡令令高高舉起雙手,將神龕用力摔下,人也跟著出了口惡氣。
“呸!”
他罵道:“你爹的,還以為你真有點用,白瞎我花的那十萬塊錢!”
想想都生氣,養個小鬼還得對人卑躬屈膝的討好,撈的那點好處最后全還回去不說,連自己的積蓄跟名聲也全搭了進去。
不想還好,越想心越痛。
蔡令令拎起行李箱往門口走去,沒再管地上碎裂的神龕,以及滿是垃圾的出租房。反正他以后也不住了,打不打掃是房東的事。
遺憾的是蔡令令最終沒能離開,他被什么涼絲絲的東西抱住了脖子。
低頭一看,發現這是雙細細小小的手,看著如同干枯的雞爪子一般,指甲還特別長特別尖。
“爸爸爸爸。”
嬰鬼的聲音很難形容,像用指甲蓋劃拉玻璃黑板,聽得人毛骨悚然。
蔡令令僵硬地扭頭,恰好與嬰鬼黑洞洞的雙眼四目相對,他的呼吸因此暫停,隨即是一聲響徹云霄的慘叫!
嬰鬼很不喜歡爸爸發出這樣的聲音。
是他將它請回來的,又許下那么多的承諾,其實嬰鬼知道爸爸在說謊,因為爸爸又不能懷孕,根本沒辦法讓它被生下來。對嬰鬼而言,所有阻礙它出生的人都該死。
爸爸應當為此付出代價。
于是它一口咬了下去,獠牙直接刺透蔡令令的脖子,嬰鬼不喜歡爸爸死得太快,它希望爸爸被自己一口一口吃掉時是清醒的,因為剛出生的嬰兒被殺死時,也總是哭個不停。
蔡令令吃過一次烤羊排,當時他戴著一次性手套,抓著一根烤得流油的羊排張嘴就咬,牙齒陷入豐沛多汁的嫩肉后用力向外拉扯,就能輕松扯下一片肉,把嘴巴塞得滿滿當當,幸福感爆棚。
現在他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嬰鬼嘴里的“烤羊排”,它咬他也是死死叼著皮肉往后拉扯,撕下大片大片血肉,疼得蔡令令神志不清。
可他逃不掉,怎么都逃不掉!
身上的每一根痛覺神經都被放大了一百倍,他甚至能聽到小鬼咀嚼血肉的聲音,像在聽一場催眠的ASMR,但他是食物,不是表演者。
那些愛慕的眼神,羞紅的臉龐,毫不掩飾的愛語……每個看到他都不可避免對他產生好感的人……本來他的人生不該這樣的,隨著名氣逐漸響亮,謝思鳴也好閔英杰也好,她們都會為他癡狂,可最后卻是蔡令令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
連骨頭都被嘎嘣嘎嘣的咬碎了,蔡令令痛到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嚎啕大哭,音調忽高忽低,詭異又響亮,與嬰鬼進食的聲音形成了一支無比美妙的交響曲。
等謝思鳴再聽說蔡令令的消息,已經是警察上門找她了解一些事了,因為蔡令令房租遲遲沒交,房東去收房,卻發現房子里到處都是血跡和垃圾,打包好的行李不知為何沒有帶走,蔡令令至此下落不明。
謝思鳴很不爽自己被找上門,她跟蔡令令屁的關系都沒有,他是死是活關她什么事?
于是她很愉快地給警察提供了那位包養過蔡令令的男老板的信息,之前長視頻被爆出來時,男老板的身份就被扒過一輪,謝思鳴覺得他家公司應該還經得起再來一次的打擊。
當然要是撐不過去,那就干脆倒閉好了,省得男老板再到處亂發情。
謝思鳴處理蔡令令的這半個月時間,原本盤踞在京市不同方位的六個鬼穴,已經擴大到了原本的兩倍有余,再這樣下去可了不得,而且進入鬼穴的警察跟玄門人士,到現在一個都沒出來。
如今,玄盟所有高層已經抵達市局,試圖勘破鬼穴,拯救無辜之人,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鬼穴已持續半個多月,里頭很可能已沒有活人。
如果不是事態緊急,玄盟并不想和國家合作,他們擁有玄妙的法術和傳承,這些一旦擺到明面上,為了合作就不得不上交,否則政府是傻的不成,免費給他們提供人力財力和支持,卻不索取一分一毫?
只可惜現在不是古時候,玄盟地位大不如從前,年輕一代又青黃不接,他們不得不放下高貴身段尋求生存。
不過這種高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大有一種富人瞧不起窮人,城里人瞧不起鄉下人的高貴勁兒在里頭,那態度就是“我們修行之人與爾等普通人為伍真是自降身份”。
哪怕他們已經很努力在接地氣了,但這種瞧我多紆尊降貴的表情跟動作,以及稍有警察對他們所講的某句話不理解便露出的無奈眼神,都很令人火大。
“所以造成鬼存在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諸位究竟能不能給出一個合理且正確的回答?”
陳局作為此次促成政府與玄盟合作的主事人,萬萬沒想到要聽這群所謂的化外之人跟自己打官腔!
“我希望諸位大師能明白一件事,給犯人定罪需要足夠的證據,對鬼也應當如此。”
總不能這些大師兩張嘴皮子一碰,政府就要聽從他們的去沖鋒陷陣把所有鬼都給消滅了,陳局更關心鬼的形成與由來,以及如果鬼的存在來自人為,那么應當如何避免。
玄盟盟主是目前玄學界最大門派興安派的掌門人,道號四方,個頭中等,眼睛細長,在玄盟很有威望,也是他主動向政府求助,提出合作邀請的。
“你們警察在抓捕犯人后,都喜歡問他們為什么犯罪嗎?”四方真人問,“罪犯是惡,鬼也是惡,我等玄門中人,便以剿滅惡為己任。”
言下之意甭管好鬼壞鬼,反正通通非我族類,全部殺了就是。
陳局顯然不能接受這套理論,雙方既然是謀求合作,那彼此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她是真沒想到,把修行掛在嘴邊的玄盟居然也來官場這一套,所以陳局的態度迅速冷淡下來,她淡淡地說:“想合作,總得給人看到你們的實力,遺憾的是玄盟幾次派來的外援,除了九蓮派的張凌霄真人與張紫陽真人外,都過于柔弱了,還得警察給他們擦屁股。”
頓了下,她繼續道:“不如四方真人先將困在鬼穴中的人救出來,再破了鬼穴,然后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關于合作的事。”
四方真人多年來地位超然,所有門派都捧著他,偶爾出去抓鬼驅邪,也是既賺錢又得名聲,誰不畢恭畢敬地稱呼他一聲真人,這姓陳的公安局長倒好,完全不將他放在眼里!
自詡正義之士的四方真人心眼十分小,當下便將此事記在心中,留待日后有了機會再行報復之舉。
這一點陳局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她恐怕也不怎么在意,小豐登可是送了她一張小老虎護身符,正貼身放著呢。
而且玄盟要真敢對她下手,那就意味著與政府為敵,相信他們不會如此愚蠢。
如果是私底下動用些腌臜手段,陳局干了這么多年工作,又是經驗豐富的老刑警,能被他們拿捏?
別看四方真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他也戴了支價格不菲的手表,興安派之所以這么多年都是屹立不倒的玄盟第一門派,歷任掌門人都很會生財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
鬼穴的擴張已經到了極為恐怖的程度,放任下去必然出事,但表面上穩如老狗的四方真人并沒有多少信心,因為這是有史以來,他所見過聽過,在門派典籍記載上都不曾有過的,最兇煞的鬼穴。
可事已至此,再是龍潭虎穴,也都得硬著頭皮上了。
第616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八)
今天是李芒、小鐘以及張紫陽被困鬼穴的第17天。
她們眼睜睜看著原本正常的小區一點一點被黑色霧氣侵蝕, 最終連天上的太陽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無盡黑暗。
尤其是李芒和小鐘,之前她們總認為鬼興許能夠溝通, 現在的話她們已經不會這樣想了, 鬼的確是非人, 并且對人類抱有強烈敵意的生物,整個鬼穴中的人, 所有的惡意都被放到最大,她們已經記不清楚多久沒有吃到過正常食物,又有多久沒有呼吸過新鮮空氣。
現在對于地上七零八落的殘肢斷腿, 大家都學會視而不見了, 這里是人間地獄,血肉橫飛,只有殺了別人, 自己才不會被殺。
李芒和小鐘堅信陳局不會不管她們,但張紫陽讓她們別抱太大希望,當然這悲觀不是針對陳局, 而是針對玄盟的。
“那群人可會擺架子了,我以前跟興安派的人碰上過, 為了彰顯自己的重要,他們會等到邪祟入侵最嚴重的時候才出手,根本不在乎這個過程是否會有無辜之人被害, 他們只想當救命稻草, 不想給任何人錦上添花。”
出場越晚, 越顯得有身份, 畢竟曾經還有過傳說,說是玄門中人能夠超脫于世, 達到不老不死青春永駐的境界呢。
“所以就算你們領導立刻向玄盟請求支援,他們也不會及時趕到,肯定是能拖則拖,拖到你們為利益讓步為止。”
張紫陽一巴掌拍開試圖偷襲自己的男人,干脆利落地將對方四肢關節一卸,丟在地上不再過問,看他自己運氣了。反正在鬼穴里,不吃東西也沒事,靠吸幽冥所形成的黑霧就能生存,鬼傀就是這樣由內而外形成的。
因此即便感覺不到饑餓,李芒等人也堅持正常進食,雖然這樣的抵抗聊勝于無,但總不能坐以待斃,她們堅信著還有離開鬼穴的一天。
實際上從陷入鬼穴至今,沒有任何人見過鬼,可被困在鬼穴里的人卻都像瘋了一樣開始殺戮,好像永遠不會停下。
要怎么樣才能結束這一切?制造這個鬼穴的鬼甚至到現在都不曾現身,張紫陽的羅盤在鬼穴中早已失靈,無法定位,因為處處都是幽冥,根本無從判斷鬼置身于何處。
三人各自拎著兩大袋物資走入地下車庫,負責留守的幾個女孩紛紛迎上來。
“李隊,鐘姐,紫陽,你們回來了?”
李芒將袋子放下,問:“其她人呢?還沒回嗎?”
最前面的女孩點頭:“還沒有,但應該也快了。”
果然,說話間陸陸續續有同伴返回,她們都是鬼穴內還能保持理智的人,大家自動自發聚集在了一起,彼此提醒彼此照料,互幫互助,這才能在鬼穴中始終維持清醒與安全。
按理說這樣多的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對鬼來說是非常不穩定的因素,可地下車庫里的黑色霧氣并沒有增多,鬼分明是知道她們的行為,卻又并不在意。
是篤定她們逃不出去嗎?
一開始是信號丟失,后來連手表都不再走動,計算時間只能靠估量,所以這十七天也只有前面幾天是確定的,到現在究竟過去了多久壓根沒個定數。
因為有李芒小鐘和張紫陽在,警察跟玄學人士都有,三人又非常靠譜,因此大家的精神狀態只是略有些萎靡。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約莫二十個小時后,已經被黑霧籠罩的鬼穴上空突然發生異動,張紫陽讓眾人后退不要靠近,她看得出來這是有人在使用很厲害的法器,普通人靠近的話很可能被誤傷。
法器催動后令鬼穴短暫地破開了數秒,于是大家終于看見了暌違已久的天空,從前天天行走于陽光下,從來不知道原來天空能夠這樣好看,哪怕因為空氣污染透著一層陰霾的灰。
一時間群情激動,都以為是救兵來了,能從這鬼地方逃出去了。
跟旁人相比,張紫陽的神情就凝重許多,她難以判斷眼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這法器看著很厲害的樣子,能驅動這樣法器的人必然也是高手,但……也許就是單純的直覺,總感覺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半個多月她們連鬼都沒有找到,鬼穴卻在不停擴大,這就說明鬼一直存在于鬼穴中。這個前提下,鬼穴會如此輕易地被打開嗎?
張紫陽的疑慮有理可循,但比預料中更輕松打開鬼穴的玄盟中人可不這么覺得。
身為玄盟盟主的興安派掌門真人四方,甚至在將鬼穴打開一個入口后開始故弄玄虛,一副很不理解為什么鬼穴會擴大到這種程度的模樣,以至于他嘆著氣陳局說道:“早知這鬼這般水平,便不讓道友們辛苦跑這一趟了。”
話說得陰陽怪氣的,因為陳局當初堅決要求他們多派人來,不要向之前那樣幾個幾個輪番送。
但此人真有幾分本事,陳局便點頭道:“那就有勞四方真人盡快救人了。”
沒能從陳局臉上看到惱怒,四方真人頗為遺憾,成功打臉的揚眉吐氣加重了鈍感,令他不將這鬼穴放在眼里,他身上可有好些歷代掌門留下的法寶,區區惡鬼能奈他何?
同一時間的其它五處鬼穴,玄盟的人同樣成功打開鬼穴,如四方一樣志得意滿地進去,有兩處鬼穴的人還大言不慚地說,會將所有人平安帶出來……
真的嗎?
隨著鬼穴出現入口,張紫陽還沒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覺得不對勁。她不能對著準備進來的玄盟中人大喊說你們別來,畢竟她沒有什么依據純憑第六感,而且說不定人家還以為她是不想讓他們出風頭呢。
在張紫陽猶豫的這點時間里,四方已經帶著另外八人成功進入鬼穴,他臉上還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張紫陽清楚地看見他們進來后,黑霧重新將入口吞沒,剛才短暫亮過相的天空也再度消失。
“啊!!!”
不知是誰發出了第一聲慘叫,從張紫陽等人的角度,只看見一條黑乎乎的靈活東西抓住了一個人,高高舉起再重重摔落地面,砰的一下,已然炸開一朵血花。
偏偏這黑乎乎的觸手狀物并不滿足,它還在舉著手中殘骸,繼續一下一下往地上砸,像個頑皮的小孩在暴力玩弄一個玩偶,玩偶的脖子被摔斷,四肢扭曲,被砸的連內臟都四處飛濺。
離這倒霉蛋最近的幾個玄士根本來不及反應,一身法衣便已污穢不堪,張紫陽幾乎是肉眼看著四方真人上演變臉絕技,這讓她想起好幾年前玄盟開會時,姥姥帶她跟大師姐一同過去,當時碰到四方真人,這廝表面上和氣友善,話里話外卻優越感十足,還任由他身邊的徒兒嘲諷她們九蓮派窮得叮當響。
四方怒喝一聲,就地滾了一圈,躲開偷襲他的黑霧觸手,隨即有兩人拔出桃木劍向觸手斬下,然而黑霧本就沒有實體,桃木劍傷不到它們分毫。
等四方意識到自己上了鬼的惡當,被惡鬼請君入甕了之后,臉色愈發難看,而除卻第一個被活活摔死的倒霉蛋,黑霧似乎并不想直接將剩下的人全部殺了,它們像巨大的蛇,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纏繞上這些玄士的身體,用力之大,令他們的骨骼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最后纏繞過口鼻,偌大一個活人,當場成了繭。
然后便被拖入更濃更黑的霧氣之中,銷聲匿跡。
張紫陽意識到了什么,馬上追了過去,李芒跟小鐘對視一眼隨即跟上,臨走前提醒其她同伴,讓她們快些回到地下車庫,不要出來,之前搜集的物資夠她們度過好幾天了。
包括四方在內,本次鬼穴一共進入九人,除卻被殺雞儆猴的第一個外,余下八人直接被黑霧卷走一半以上,僅剩四方和他的大徒兒,也就是曾經陰陽怪氣過九蓮派的那位,張紫陽記仇,對方化成灰她都認得出來。
見此人嚇得兩股戰戰,張紫陽快樂地開啟嘲諷模式:“怎么腿夾得這么緊,進來之前沒上廁所嗎?你可是興安派的大師兄,應該不會像低素質男人那樣隨地小便吧?”
都這種情況了,四方還有心情喝斥張紫陽:“放肆!”
張紫陽正要繼續快樂地問候回去,李芒冷淡的聲音已經響起:“現代社會可不講究尊卑那一套,人人平等,放什么肆?”
見這三個女人健步如飛,自己器重的大徒兒卻腿軟得直接一頭栽倒,四方臭著臉將人從地上拽起來:“娘們唧唧的像什么樣子,你可是個男人!這樣讓為師如何放心將興安派交到你手中?”
在場三個純娘們聽這話就不樂意了,在四方忙著訓斥徒兒不看路往前跑時,小鐘悄悄伸出罪惡的腳,害得四方當場撲街,被他扯著走的大徒兒當然也沒能幸免,師徒倆抱團滾了兩圈,張紫陽感嘆道:“真是有男人味呀!要不怎么說還得是男人呢,連滾都滾得如此有陽剛之美。”
四方以前見過鬼穴,但像這樣大的卻還是頭一回,當然不如已在鬼穴生活了半個多月的張紫陽三人熟悉,他爬起來后疑心不已,方才總覺著是有人故意絆他……
李芒提醒:“幽冥很喜歡惡作劇,小心腳下和頭上。”
像是為了驗證李芒的話,下一秒大徒兒就慘叫連連,原來是不知哪里來的神秘力量攥著他的頭發往上提,直接令他雙腳離地了。
不知是癖好還是復古,總之除了和尚外,男玄士們大多留長發,或束在腦后,或在頭頂盤髻,非常方便下手,四方的大徒兒都被扯成吊梢眼了。
如此不合時宜,幸好李芒跟小鐘身為警察比較有自制力,不該笑的時候不會笑。
張紫陽就沒有這種困擾了,她一手指著四方的大徒兒一邊猛拍大腿,差點笑到岔氣。
李芒扯了她一下,再笑四方的眼神都能把她給刀了。
鬧這一出,她們的速度可沒降下,說來也奇怪,黑霧若是想跑,就決不會被追上,這次它們卻時不時現個身留下點蹤跡,好讓眾人不至于追丟。
大徒兒被四方罵了一通,總算是冷靜了些許,他會被嚇成這樣也情有可原,畢竟身為大師兄,他平時鮮少單獨接任務,見識過的那些血腥場面,身邊也總有四方在。
可剛剛那個人被殺時,大徒兒靠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這對他來說畫面沖擊感太過強烈,沒當場吐出來已經是多年積累了。
幾人追著黑霧觸手,期間無法確定被抓走的人是否還存活,因為他們偶爾會垂落一只胳膊或一條腿出來,看著柔若無骨,好像只是一坨死肉。
四方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他摸著懷里的法寶,仿佛能給自己勇氣加持,剛才開鬼穴開得那樣簡單輕松,足以說明這鬼不算厲害,此前那么多幽冥邪祟都能收服,區區惡鬼又有何可懼?
他可是玄盟盟主,興安派的掌門真人!
不知追了多久,也不知追到了何處,只知道當她們失去黑霧觸手的蹤跡時,已置身于一片漆黑墨色之中,李芒感覺有點像在孽海,只不過沒有窒息感,也看不到什么特殊畫面。
噔噔兩聲,像突然打開的電燈開關,眾人腳下忽地亮起血紅色的光,低頭一瞧才發現,不知何時,雙腳已站在一條僅一人寬的小路上,腳下泥土嫣紅似血,踩下去,正如置身血海之中。
而這血紅色的光,則來源于小路左右兩側悄然搖曳的紅花。
細長的蕊,鮮紅的瓣,見葉不見花,見花不見葉,正是被稱作死亡之花的彼岸花。
張紫陽整個人都僵了,她喃喃道:“喂,咱們正在走的,應該不是黃泉路吧?”
活人怎么能去地府?只有死者的亡靈才會踏足于此。
這種時候,也就不在意四方究竟為人如何了,誰讓他在場最老的那個,張紫陽想,出身名門正派,肯定底蘊深厚,應該能解答她的問題。
結果四目一對,四方那張老臉上盡是茫然,很明顯他不知道此時身在何處。
李芒扭頭回望來時路——那里已被黑霧吞噬,只有兩岸的彼岸花亮著向前的淡淡血光,而這條黃泉路一眼望去,渾似一團巨大混沌的旋渦。
來路已無,去路惘然,除了繼續往前走別無選擇。
然而比起渺茫的前路,更可怕的是每往前走一步,從幼時呱呱墜地至今的每一幅畫面,就都會浮現在眼前。
更更可怕的,是所有人的記憶畫面居然是共享的!
張紫陽哆嗦著嘴唇,臉色灰白,她七歲時睡覺做夢上廁所結果醒來后發現自己真的上了個廁所的事……堪稱她人生中最恐怖的黑歷史,除了姥姥跟大師姐沒人知道,她們倆也答應過絕不告訴第四個人,現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小鐘剛工作時曾經因經驗不足導致銬犯人時手滑將自己跟犯人銬在一起的糗事,現在也瞞不住了。
李芒……李芒也沒好到哪里去,她此生最社死的畫面是小時候出于好奇帶著一群小伙伴拿撿來的鞭炮炸糞坑,由于嫌棄鞭炮力度不夠大,于是她充分發揮了自幼便有的發明創造精神,將所有鞭炮拆開,然后把里頭的火藥堆到一起……效果喜人,糞雨滿天,連不遠處嘮嗑的大人們都沒能逃過。
那天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哭了。
三人竭力避免彼此對視,李芒在心里狂叫,我的形象,我的形象!
不過正所謂沒有比較就沒有高低,跟另外兩人一比,她們仨那簡直就是偉光正的圣人。
先說四方的大徒兒,四方收徒是廣撒網的方式,多年下來光是徒兒就有百來個,而大師兄之所以能是大師兄,就是因為他天賦不錯,而且打小就貼心懂事。四方出門驅邪曾受過一回重傷,傷口被怨氣侵蝕潰爛不止,當時的大徒兒甘愿以自己的血入藥,成功打動了四方。
但這血其實不是他的,而是他親弟弟的。
兄弟倆一同入門,弟弟木訥寡言,哥哥開朗外向,四方需要人血入藥一事知情人甚少,畢竟這不算什么正經方子,而大徒兒的弟弟,在四方病愈后次年便因意外溺水而亡。
眾人看得清楚,分明是弟弟發現了哥哥的隱瞞,又礙于兄弟情,特意找了個偏僻的地方約哥哥談話,這大師兄一邊裝作懺悔,一邊卻又靠近弟弟,而后便將人推進了河里,并在弟弟掙扎時,用一根樹枝將他又捅了回去。
至于四方則更不必說,他為了斂財幾次三番枉顧人命,甚至私下悄悄豢養厲鬼,再使厲鬼前往富豪人家作祟,自己在危急關頭上門解決,名利雙收一事,也徹底展露在眾人面前。
他在玄盟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所有對他的決策有所質疑或不認同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排擠出權力中心,甚至于他還動用了隱私手段掠奪一些門派的法術秘笈,連他引以為傲的寶貝法器,都有好些來自已經斷絕傳承的門派!
這下可真是最后一層人皮都被扒了下來,師徒倆面色灰白,無地自容。
人就是這樣,沒人知曉時干什么腌臜事都面不改色,可一旦叫人知道了,反倒會升起那么點心虛。
不過很快,這點心虛就演變成了要掩蓋一切的狠辣。四方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橫豎這里是鬼穴,警察也好玄士也好,喪命于此都是很正常的事,出去后這兩個警察說不定還能被評為烈士呢。
這可比被潑了臟水再死幸福多了,她們該感謝他才是!
四方突然向張紫陽出手,因為張紫陽是三人中唯一一名玄士,先將張紫陽殺了,兩個警察便不以為懼!
然而李芒干了這么多年刑警,早知人心叵測,尤其是這種權勢地位財富都有的人,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
所以在四方出手的同時,李芒一拳擊中他的肩膀關節,迫使他的法器調轉了個方向,而小鐘反應也極為迅速,她直接上前制住四方的大徒兒,將其雙手反剪到背后,干脆利落地給他銬上了。
就這李芒還有心情開玩笑:“不錯嘛,沒跟他銬一起去。”
小鐘臉一黑:“頭兒!”
張紫陽死里逃生,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四方:“如今危機重重,你不想著如何救人,竟要害我?”
她們玄盟到底爛到了什么程度啊,連盟主都是這般小人?
要單打獨斗,已經年過半百的四方必然不是李芒的對手,他渾身肌肉加起來恐怕都不如李芒一塊腹肌大,可他有的是鬼蜮伎倆,陰險手段層出不窮,要害死普通人再簡單不過。
張紫陽惱火極了,她到底是年輕,經驗不足,不知道這些老男人為了名利能做出怎樣喪盡天良之事,見四方要殺人滅口,她也不甘示弱,兩人瞬間打作一團,李芒跟小鐘急得要死也幫不上忙——完全看不懂!
這邊扔符咒那邊丟法器的,又是砰砰響又是光光亮,火啊水的怎樣都有,把倆人看得干著急,恨不得掄起大徒兒去捶四方。
四方人品卑劣,修為卻貨真價實,尤其是一身的法寶,看得張紫陽羨慕至極,有錢就是好,千百年來好些門派傳承斷絕,法器也流失到民間,識貨的人會擺出來拍賣,沒錢哪里買得起。
搶了搶了,通通搶了!
金錢的光芒迷惑了張紫陽的雙眼,她完全沒有懼怕四方的意識,雖然修為和法器比不過,但她勝在身手靈活,而且黃泉路很窄,四方想要施展法術,手根本揮舞不開,被張紫陽連踹數腳,最后一腳尤為兇狠,估計死也得當個太監鬼了。
張紫陽這般行徑,無疑激怒了四方,他先前還有點宗師包袱在身上,但張紫陽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著實令他怒不可遏。
李芒隱約覺著不妙,大聲提醒:“紫陽小心!”
張紫陽十足警戒,只覺如泰山壓頂,自己力有不逮,眼見四方的法器就要貫穿她的咽喉,透過眼角余光,張紫陽看見李芒跟小鐘朝這里撲來,她想說讓她倆躲開些,法器余波強烈,普通人很可能承受不住——
然而法器在距離張紫陽咽喉不到一厘米處停下,四方臉上的陰狠與得意,也就此定格。
第617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九)
“你們看起來很需要幫助。”
被黑色包裹的前路, 不知是誰說了這樣一句話,與之相對的,是某種重物墜落地面的巨大響動。聲音之大, 連道路兩旁的彼岸花都輕輕顫動著, 鮮紅的花蕊似要滴血, 沉靜又陰郁。
破開前路黑霧的,是一只巨大的……螯足?
大家最先看見的就是這只類似節肢動物的螯足, 鐵銹一般的顏色,看著沉重無比,上面有一些很細小, 不仔細看都無法注意的黑色短線。一朝露面, 便直接刺入地面,雖還不能確定開口說話的人是誰,但這螯足絕對長在某種巨大的生物身上。
如果……真的是生物的話。
“啊!!”
大徒兒到底是男人, 膽子天生比較小,尤其害怕蟲子,所以控制不住地尖叫出聲。
他這一叫可糟了, 螯足似是被吵醒,遍布周身的黑色短線猛然睜開, 眾人才發現這哪里是什么短線,分明是一只一只緊閉的人眼!
人類的眼睛與動物有著很明顯的區別,幾乎不會被認錯, 無數只眼睛同時睜開盯著你, 這感覺怎能不讓人毛骨悚然?連在解剖室都能面不改色吃午飯的李芒都被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實在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簡直就是一種精神污染, 而且這些眼睛像是活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 有時含著眼淚,有時流露出惡意。
接下來又是一聲巨響,第二只螯足出現,同樣將地面踩出一個深坑,可見先前的響聲正是這詭異生物行走的動靜,那說話聲呢,難道也是這個東西在說嗎?
漸漸地,長著一雙丑陋螯足的詭異生物本體不再隱匿于黑暗之中,露出了它的廬山真面目。
這是一只至少有三層樓那么高的怪物。它一共有四對螯足,像螃蟹一樣,第一對螯足最為寬厚有力,余下三對螯足則十分細長,身體堅硬黑亮,前重后輕,有一條極長的尾巴,背上兩根透明黑的羽翅輕輕扇動著。
“有人!”
小鐘指著怪物的頭頂大聲喊道。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果不其然,在怪物軀體最高處,也就是凸起一塊的腦袋上方——不知道為什么,張紫陽看見這塊部位的時候,腦子里油然而生一種這部位長得很像座椅的感覺。
坐在怪物頭頂的是一個女人,她的衣服不像普通布料,反倒像周圍的黑霧組成,她長著一張很年輕的面容,看起來恐怕不會超過三十歲,面部輪廓十分消瘦,一臉的蒼白病氣,仿佛病入膏肓,已無藥可醫。
卻又如同一把散發著寒意的出鞘寶劍,隨時都能給予敵人致命一擊。
而怪物渾身上下布滿的黑色短線全是眼睛,這種生物看一眼都讓人想要駕鶴西去,女人卻悠哉悠哉地坐在上頭,甚至于她還舒服地往后靠,兩手隨意擺在左右,雖然看起來頗為和善,卻掩不住滿是睥睨天下的狂妄。
以及對生命的漠然。
“喂……喂。”張紫陽忽然低聲說道,“你們仔細看,這怪物……怎么像是……捏出來的?”
由于經費緊張,福利院里的小朋友們沒有那么多昂貴的玩具,張紫陽常常陪妹妹們玩橡皮泥,眼前這怪物之所以像是怪物,就是因為它的身體看起來很不協調很不正常,仿佛有人像捏橡皮泥一樣,把不同的個體強行糅合成了整體。
“眼光不錯嘛。”
哪怕張紫陽刻意小聲說話,怪物頭頂的女人也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她笑著問:“所以你們需不需要幫助呢?”
四方還被定著呢,趁機死里逃生跑到李芒跟小鐘身邊的張紫陽,出于警惕,并不能貿然相信這個突然出現的奇怪生人。
沒能得到回應的女人嘖了一聲,突然抬起雙手,十指分開。
沒等眾人看明白怎么一回事,先前被定格的四方身體猛然爆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是人體骨骼被強行扭轉的結果,他像個娃娃一樣高高舉起法器,再次襲擊張紫陽。
這回可不止張紫陽了,李芒跟小鐘也在他的殺害范圍內,而且由于四方肢體關節靈活如水隨意扭曲,殺傷力比先前還要強。
李芒堪堪躲過一記攻擊,目光落到了女人身上,她那雙張開的雙手如同按動鋼琴按鍵,虛空舞動著。
事實顯然并非如此,畢竟這里既沒有鋼琴,也沒有人有心情去欣賞音樂。
隨著女人靈巧的手指,四方殺招頻出,他絕對不是自愿的,因為肢體扭曲所帶來的超絕劇痛令他在一邊出招時一邊毫無形象的慘叫——正面對著張紫陽,兩只手臂還能轉到背后攻擊李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前胸跟后背裝反了,腿更是能往后與身體切成平行線,完全是人類不可能做出來的動作。
叫聲過于慘烈,以至于怪物身上的眼睛都笑彎了,四方的痛苦就是它們的快樂,然而更恐怖的事情還在后頭——四方身上的皮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產生病變,先是紅腫再是蓄膿最后潰爛……當他身上的膿包開始爆漿時,小鐘徹底崩潰了,她是有點子潔癖在身上的。
“啊啊啊!我承認是你贏了!我們需要幫助!我們超級需要幫助!快讓他別爆了!真的要吐了!”
于是眼看就要濺到小鐘臉上的膿液在空中停住,小鐘擺爛般想著,重力什么的科學什么的,還是不要動腦子去考慮好了。
四方轉而去攻擊張紫陽與李芒,全程無視小鐘,這兩人也不傻,立馬異口同聲地表示她們也需要幫助,于是只有四方受傷的世界誕生了,他徹底成了用完就丟的工具人,被吊在半空。
女人不再控制他后,他的四肢和身體全都軟趴趴地晃悠著,只剩下還能自由活動的腦袋。
至于四方的大徒兒……早已嚇得失禁,兩只眼球渙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
在尋求自己幫助的人面前,女人言笑晏晏:“既然我幫了你們,那你們該對我說些什么好呢?”
小鐘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吐槽,就剛剛那操縱著四方,幾乎要把我們打死的架勢,還幫助呢。
不過張紫陽是確確實實被救過一次,之前四方突然暴起意圖殺她,從反應狀態來看,應當不是被操控的。
她便干脆利落道:“謝謝。”
李芒跟小鐘有樣學樣,雙雙道謝。
女人表現得一直都挺溫和,不過在場的人沒有哪一個會傻到真以為她是救苦救難的圣母降世,最終由對幽冥惡鬼有經驗的張紫陽開口:“請問閣下尊姓大名?這里……又是哪里?”
其實她在內心懷疑這個女人便是此處鬼穴的大鬼,只是想不明白,她們苦苦找了半個多月她都不現身,如今卻又主動出現,這里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女人隨意地彈了下手指,吊在半空中的四方就發出一聲悶哼,他現在看起來像一只竹蜻蜓,不過手跟腿反了過來,整個人是倒吊著的,兩條腿劈成一字馬,雙手緊緊貼合向下,又驚悚又恐怖。
“這里啊……”女人笑著凝視她們,“黃泉路,彼岸花,三生石,這是什么地方,還需要我來說嗎?”
小鐘喃喃道:“可我們是活人啊,活人怎么能走黃泉路?”
“是嗎?”女人笑意更深:“你怎么就那么確定,你們還是活人呢?”
在鬼穴生活了半個多月,日夜受到幽都之氣的侵蝕,連進食和睡眠都逐漸不再需要,活人也能做到嗎?
這是張紫陽等人一直都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她們身在鬼穴,自然對一切未知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沒有人會愿意變成鬼傀,所以她們仍舊很努力地在生活,正常進食,正常休息,即便身體機能已不再需要。
張紫陽的嘴唇動了動:“那,你又是誰?”
女人輕笑:“吾名為病,乃幽都十殿閻羅之一。”
亮明身份的同時,她周身的幽都之氣四散開來,形成肉眼可見的閻羅真身。這具與人類相仿的外表不過是她為了方便交流幻化出的模樣,病無處不在,侵蝕一切。
她向四方大徒兒所在的方向,食指輕點,大徒兒當即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滾哀嚎,下一秒,他又忽然咳血不止,雙手緊緊按著肺部,接下來是大腦,這些身體內部產生的病變,健康與疾病,都在病閻羅的一念之間。
更明顯的便是之前四方身上皮膚的潰爛,如今大徒兒也是如此,他像一只可以被自由打扮的果子,病閻羅要他成熟他便只能成熟,要他腐爛他也只能腐爛,要他纏綿病榻受病魔折磨,他更是只能接受命運。
令人恐懼的能力。
見三人臉色慘白,病閻羅不以為意,下一秒這三人便自行騰空,被放置到了怪物身上。
直接跟怪物背上的眼睛來了個深情對視后,小鐘干嘔一聲,搗住嘴巴:“我想吐——”
病閻羅道:“這是你的錯覺,實際上鬼既不會痛,也不會死,更不會有這些人類才有的生理反應。”
小鐘聽了后欲哭無淚,她不是鬼,她不想做鬼,至少現在不想。
李芒強忍惡心感,努力尋找話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然她真的會被這密密麻麻各式各樣的眼睛看到抓狂:“你說你是幽都十殿閻羅之一,是陽間傳說中的那樣嗎?與佛教或道教還有關系嗎?”
張紫陽也盡量不去看眼:“大多數神話中,閻羅王都是男性,你們所在的幽不是這樣嗎?”
病閻羅聽她們這樣問,竟如看見頑皮孩童搗亂般嘆了口氣,她問道:“什么陽間陰間,那不過是活人自欺欺人的說法,陰陽盡在幽都,至于男閻羅……為何會有男閻羅,怎么會有男閻羅?”
張紫陽猛地精神一震:“我知道了!”
李芒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鐘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請原諒她反應如此緩慢,實在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關注這些眼,思維都跟著變得遲鈍了。
“人間性別比例失調,男人比女人多出好幾千萬,與之相對的幽都地府,人數自然是反著來的!”張紫陽說。
就如同被丟掉的女嬰大多身體健全,而男嬰往往只有在患有大病時才會被遺棄。
李芒輕聲說:“這只是現代的數據,如果從封建社會算到現在,那……”
那幽都全是女鬼才是理所當然,也難怪男鬼一誕生便會被女鬼吞食,如果在全是女鬼的幽都,還要由男鬼來擔任閻羅,那未免也太滑稽了,這又不是人間,鬼也不是人,做人時吃過的虧,要是當了鬼還要再來一回,干脆徹底死了算了。
病閻羅笑起來,這讓她的病容顯得有幾分愉悅:“數千年來的積累,還要多謝你們活人,幽都才如此繁榮昌盛。”
這話說得眾人盡皆沉默,但凡有點人性,都聽得出來這并非贊美,而是嘲諷。
男人啊,真是事事都要占盡便宜,人世間的好處他們想要,屬于死者的權力也不想放過,以至于人間流傳著各種各樣的故事,神是男人多,鬼是男人多,豈止一個貪字能形容。
三人沉默不語,她們不是男人,也沒有加害過女人,但她們自詡公平公正,追尋正義的信念,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偏向第二性了呢?因為男警察以及男玄士,可沒有她們這樣正直。
張紫陽振奮精神,她很快便從這種打擊中走了出來,自怨自艾是沒有用的,與其糾結鉆牛角尖,不如想想自己以后要怎么做:“幽都是只有女鬼嗎?”
病閻羅豎起一根手指糾正:“鬼從來就只有這一個稱呼,沒有女鬼的說法。”
說話間,眾人已至黃泉路盡頭,耳邊傳來潺潺水聲,一座古樸寬敞又肅穆的大橋呈現在她們面前,不用說,這便是幽都的奈何橋了。
至于奈河橋下的水聲,自然便是忘川之河。
忘川河平靜無波卻有水聲,河水兩岸盡是鮮紅怒放的彼岸花,如此古色古香的一幕,橋上卻橫亙著一字排開的幾道無框之門,門前門后什么都沒有。每一扇門前都有一團黑色燃燒的鬼火,這是負責值勤的鬼差化身。
頭一次參觀幽都地府的三人,這會也不在乎她們究竟是人是鬼了,反正已經這樣了,反正打不過病閻羅,反正人家想弄死她們就跟碾死一只螞蟻差不多,既然這樣,還警惕什么戒備什么害怕什么?
小鐘好奇問道:“這是什么?”
病閻羅笑笑卻不回答,然后她們便看見有人……不,是有鬼從黃泉路走出來,也是這時候眾人才知道,黃泉路并不只有一條,每一位死者都有專屬于自己的路,這條路僅有一條,也僅能行走一次,鬼魂們順著黃泉路來到奈何橋,然后通過這些無框之門,才能進入屬于她們的亡者之地。
接連幾名鬼都順利通過,她們通過時,無框之門會亮一下,緊接著的一名鬼卻被拒絕了,無框之門將它阻攔在外,而它對此不敢置信,還要往前闖時,已被鬼差用鎖鏈捆住,丟入忘川河。
死水般的忘川河面忽然冒出許許多多的鬼手,眨眼間便將此鬼撕成碎片,分食殆盡。
眾人這才意識到這里不是游樂園,而是地府,面對三人震驚的目光,病閻羅示意她們自己去看。
方才那道拒絕亡靈的無框之門上方,呈現出了死者的生平,原來每一扇無框之門都鑲嵌著一塊三生石,沒有任何鬼能在此蒙混過關。
像剛才那只鬼,他生前做過變性手術,雖然在人間被承認為是女性,然而幽都不承認。
“那忘川河里的這些……”
病閻羅知無不答:“不過是些膽小無用,過了無框之門,卻又不敢繼續往前的家伙。”
原來被無框之門認可,并不代表能夠成為幽都之鬼,通過無框之門的鬼也并非每一個都能出現在門后——因為過了這道門,等在前方的還有孽海。
只有洗去身上的孽,不被孽海吞噬的魂飛魄散,才能真正進入幽都。
畢竟有些幽冥的執念十分可笑,形成的鬼自然也就與幽都格格不入,唯一能夠死后走綠色通道,免認同免孽海的,只有未出生或剛出生便已死亡的嬰鬼。
張紫陽慢吞吞地說:“感覺做鬼也沒什么不好的。”
聽到她這話,病閻羅眼神微閃。
李芒與小鐘曾進過孽海并成功存活,張紫陽是沒去過的,好在她們并沒有真的成為鬼,因此病閻羅免去了這兩關,畢竟活人無法通過無框之門。
不過即便她身為幽都閻羅,若要帶不屬于幽都之人進入,也需要登記在案,幽都入口有一拔地而起的建筑物,上有一牌匾,為“幽都戶口辦事處”。
進去之后,眾人大為震撼。
都死了,誰還要維持人類的模樣,大家都是怎么高興怎么長,但本質上都是一團靈魂之光,所以外表如何不重要,留下靈魂印記即可。
幽都可是零犯罪的地方。
從李芒身邊經過的是一條長著六條長尾巴的紅色大老虎,腦門上是個“富”字,坐在等候區的有一團只長了嘴的云,得知她是訪客給李芒辦理臨時登記的,是一位人身魚頭的辦事員……總之在幽都,大家可以隨心所欲的生長。
“我有個問題。”小鐘說:“這種情況下,我家每年給死去長輩燒的紙錢,是不是根本到不了賬啊!”
尤其是近些年紙錢都是什么天地銀行,上面還印著男玉帝,幽都恐怕不會承認吧?
張紫陽搶先一步回答:“真要按照人間紙錢的面額,幽都早通貨膨脹了。”
說實在的,幽都的發展遠超眾人預料,甚至因為有法力,科學水平明顯遠超陽間——幽都居民出門,可以自己飛,也可以乘坐幽都的水母車,水母車外表看起來像一只水母,大小不一,以幽都之氣為驅動,連油都不用加。
幽都居民認鬼是憑借靈魂之光,所以再怎么改變外觀也能認得出,李芒等人就不行了,她們看啥都一臉懵。
當然也有鬼比較喜歡人類的形狀,所以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腳,看著還怪親切的。
真要說有哪里不好,那就是幽都的天空沒有太陽,而是一種灰蒙蒙的顏色,這里沒有白天與黑夜。
對于活人來說,長年累月曬不到太陽全是陰天,很容易抑郁,只不過幽都的居民們早已習慣。
參觀了一圈幽都后,三人被病閻羅帶至屬于她的閻羅殿。
一進閻羅殿,三人頓覺呼吸困難,抬眼去看,只見殿內已有九位形狀不一的鬼坐鎮,此時她們進來,眾鬼便齊齊投以注視,壓迫感極強,叫人止不住顫抖。
幽都共有十殿閻羅,她們生而為鬼,無名無姓,便以人類最為恐懼之物為名,分別是病,災,禍,荒,害,苦,患,忌,難,懼。
十殿閻羅各司其職,互相監督,共掌幽都之事。
病閻羅對待李芒三人如此和善,可不是她天生如此。
“接幾個人接這么久,你莫不是真病糊涂了吧?”
最先開口的這一位身高足有五米,面容被霧氣遮擋得模糊不清,身旁有一只不大不小的鯤游來游去,李芒跟小鐘在孽海里見過。
病閻羅來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聞言微微一笑:“誰讓你手氣不好呢。”
懼閻羅輕哼一聲,懶得跟她一般見識。
實在是十殿閻羅中,惟獨病閻羅脾氣最好,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否則換作其她閻羅去,這三人少說得在忘川河里滾一圈,不說缺胳膊少腿兒吧,等回到人間,恐怕也要大病一場,嚴重點說不定會留下心理陰影。
就是再傻,李芒也意識到這次幽都之行恐怕別有深意,而張紫陽則在想,姥姥窮其一生都在想辦法與鬼溝通,可惜此時她卻不在,自己定要好好看好好記,等見了姥姥,再同她說。
眼下鬼強人弱,雖然不知道她們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李芒作為三人組中年紀最長的人,選擇站出來主動開口:“請問諸位,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第618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二十)
對于李芒的問話, 十殿閻羅并不給予回答,病閻羅眼神含笑凝視李芒,問:“你認為, 你有資格跟我們談嗎?”
李芒一怔, 小鐘與張紫陽也跟著愣住, 興許是先前病閻羅對她們的態度過分溫和,不僅在四方手中救了她們的命, 還帶她們進入幽都,一路上更是不吝講解,以至于她們下意識將她劃分進了自己這邊的陣營, 忘了病閻羅本質是鬼。
當病閻羅的視線落到自己身上時, 張紫陽火速道:“先前那個想殺人滅口,結果被你處理了的老男人,就是我們玄盟盟主, 我們九蓮派在玄盟里很糊的,說出去都沒幾個人聽說過。”
她毫不掩飾門派的糊,主要是糊了好多年, 早就習慣了。
張紫陽有種動物般的直覺,那就是病閻羅對四方及其大徒兒出手, 救她的目的恐怕只占其中一小部分。好歹也拜了這么多年師,哪怕九蓮派默默無聞,身處玄學圈子, 張紫陽不可能不知道同行的做派。
他們殺鬼從不講緣由, 也就號稱慈悲為懷的和尚們在碰見未造殺孽的鬼時, 可能超度它們, 其它門派對鬼基本上都秉持著斬盡殺絕的原則,不將惡鬼打個魂飛魄散不罷休, 在這種前提下,幽都對玄士的態度可想而知。
人有人法,鬼有鬼律,人管人,鬼管鬼。
“那個,我能不能問個事兒啊……?”張紫陽吞吞吐吐地舉起手。
回應她是依舊是病閻羅,期間除卻懼閻羅曾開過口外,余下八位閻羅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靜:“什么事?”
“既然有地府,那是不是也有天宮?東西方的生死是一個體系嗎?問這么多我其實就是想說,被超度的鬼,地府接收嗎?”
病閻羅不答反問:“你以為呢?”
張紫陽既然會問,就說明她對于“超度”始終抱著懷疑的態度,一個或是多個女人死去后成為了鬼,要復仇卻被阻止,還要由阻止她們的男人進行超度,這真的能成功嗎?如果沒有,那被超度的鬼去了哪里?
“和尚們的超度,是用帶有法力的經文去除她們的恨,恨沒有了,意識自然也不復存在。”病閻羅淡淡地說:“畢竟鬼本來就不是自然形成的產物。”
她們是被人為扼殺的存在,能夠成鬼全憑一口咽不下的氣。
非要說和誅殺有什么區別,大概超度類似于安樂死。
這個答案沒讓張紫陽吃驚,因為她心里早就隱隱的有所感覺了。
鬼不屬于自然,那么天宮這種由人類幻想出的美好所在就更不可能有了,至于東西方的生死是否是同一體系,反正張紫陽不認為西方女男已經完全平等。
病閻羅轉而對李芒道:“去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在鬼穴徹底吞沒人間之前。”
沒等李芒回答,她眼前已是一花,懼閻羅那只縮小的鯤忽然體型壯大,一口將她們仨全部吞下,搖擺著尾巴向平白出現的門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門后。
已經監控鬼穴半個多月,因同事們困在里面無計可施到焦頭爛額的魚苗兒,一改先前的頹廢姿態:“頭兒,是頭兒!”
她先給陳局打電話,等待接通的時間里開始聯系李芒跟小鐘,她倆看起來除了瘦了一大圈,以及面色有點憔悴外,整體還行,至少沒有像魚苗兒想的那樣被鬼給吃了。
但李芒她們在鬼穴待了這么久,人是沒什么大礙,可通訊設備早沒電了。
車也還停在鬼穴里呢,由于鬼穴擴張的越來越大,為了防止傷亡增多,周圍的居民已被全部疏散,鬼穴的存在也已無從隱瞞,有關末世來臨的網絡輿論甚囂塵上,因為繼京市后,鬼穴在世界各地如雨后春筍般冒頭,只不過本地尤其多。
許多人都在搶購物資,即便政府再三表明這一切是可控的也沒有人相信,再這樣下去,整個世界都要被鬼穴吞沒了。
李芒被接回來后根本來不及打理自己,就急忙跟陳局說了幽都之事,同時旁聽的還有其它十幾名舉足輕重的領導,陳局在這里頭都只能算新人。
“……我現在才明白,為何幽都要四處制造鬼穴。她們的目的就是想跟政府談判,以此來達成平衡。”
李芒話音剛落,一個頭頂略禿的男領導便憤怒地拍了下桌子:“豈有此理!這樣蠻橫的手段,有什么談判的必要!”
見識過了十殿閻羅,李芒忽然感覺這男領導占十之八九的會議室空氣很難聞。
她用客觀的語氣說道:“在鬼穴里,我們嘗試用過包括槍在內的各種武器,發現除了玄門法術,都不能對鬼造成任何傷害,幽都鬼口眾多,一旦孽海倒灌,恐怕就再也沒有活人生存的空間了。”
李芒看了一圈在座領導,嘗試說服眾人同意幽都的談判要求:“鬼是非自然的產物,人卻是應運自然而生,我想,這中間,應該是能尋求共存的。”
眼下這情景,并非幽都求著人類商談,遍布且仍在擴散的鬼穴已經表明幽都有著占據人間的能力。
又一位神情嚴肅的男領導說道:“強大的侵略者沒有乘勝追擊,而是表明想要談判,這讓人很不安,難以信任。”
李芒畢竟只是個小人物,她在這群領導跟前說不上話,而陳局思索片刻后建議道:“既然幽都先表明了態度,那不如先嘗試一下溝通,也許能夠弄明白她們的意圖。”
陳局的提議在領導們進行商議后得到了大多數的贊同票,而談判地點自然是在鬼穴,說來也是好笑,領導們地位不一般,為了他們的安全,最終由陳局作為人類方的談判代表進入。
陳局坦然接受,臨出發前,她的頂頭上司還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是如果這次能立功,那么她的位子就能往上再升一升。
李芒、小鐘、張紫陽作為有過幽都之行經驗的人,被安排一同隨行,只這四人。
她們會談什么,外頭的人不清楚,但此番于鬼穴中現身的十殿閻羅,她們都隱藏了真容,或者說,沒有她們的允許,活人瞧不見她們的真身。
為了表示誠意,懼閻羅將談判畫面傳遞了出去,所有電子設備同時失靈,沒有電子設備的地方,但凡有陰影之處,也都會浮現鬼穴。
這是所有人類第一次目睹閻羅之相。
她們身材高大,面容模糊,不怒而威,從畫面里透出的冰冷之感,令每個人不寒而栗。
陳局與十殿閻羅的對話如實傳達到了所有人的耳中,有關鬼的形成與幽都來歷,徹底被展現在世人面前。
閔英智在法醫辦公室跟助理法醫們一起盯著電腦屏幕,說實話,她感覺這段有點像幽都旅游宣傳片——當然這是在她看來,恐怕有很大一部分人都要嚇得尿褲子了吧。
原來我溺死自己的女兒,是要遭報應的!我吸血自己的姐妹,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我說過的每一句輕視女人、厭惡女人的話,都已被地府記錄在冊,無需等到陽壽終結,只要被我欺壓過、剝削過的女人的執念形成幽冥,我就會死!
幽都向人類傳達的意愿非常簡單,她們想要與人類合作,建立幽都人口系統,也就是說,所有生活在凡間的活人,但凡有戶籍者,其戶籍信息都會與幽都共享,死后將由幽都統一進行賞罰,建立自然秩序。
陳局便問:“我想這樣的話,恐怕會有很多人不同意。”
面容模糊的災閻羅臉上忽然出現一張咧到耳根的血色大嘴,“你以為,吾為何以災為名?”
十殿閻羅之名,來自于人類最為恐懼之物,幽都提出的這個要求需要人類配合,但假使人類不愿意也沒有關系,十殿閻羅將降臨人間,為人間帶來病,災,禍,荒,害,苦,患,忌,難,懼。
而鬼穴也會繼續擴張,當人間鬼穴盡數連接,孽海便會開始倒灌,屆時無論你是好是壞,是否問心無愧,都將滅亡。
陳局沉默許久,問出了一個問題:“幽都既有如此毀天滅地之能,何必非要與人類議和?”
聲音如寒霜的荒閻羅冷冷道:“人間尚有無數本性未泯之人,她們死后,便為幽都居民。”
說白了,身為非自然存在的鬼得到了“死”,就失去了“生”。鬼想要成為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被世界排斥,偏偏她們誕生于孽障之中。
這場談判,最終以人類的退讓為結局,自此,幽都與人間建立起了密切的聯系,魚苗兒作為頂級客,也享受了一把與幽都網絡辦事員共事的體驗。
世界各國的戶籍系統都已與幽都相連,建立好了節點,日后便可自然更新,且隨著時間流逝,但凡在幽都有記錄者,其后代血脈信息,都會自動浮現于生死簿上,以供陰官鬼差查詢。
意圖逃避的心虛之人,死后即為孤魂野鬼,一旦被抓捕,便只能落入忘川河。
“你的水平很不錯啊。”
跟魚苗兒搭檔的這位辦事員猛拍魚苗兒肩膀,正常情況下,活人無法在幽都生存,但魚苗兒這種屬于提前在幽都掛上名號了,等她死了,也要留在幽都繼續敲鍵盤。
“要不你現在就死了吧,我們這里太缺鬼手了。”
魚苗兒:“……我覺得我現在還不想死。”
鬼無需進食和睡眠,吃什么都味如嚼蠟,她還沒活夠呢。
“那好吧。”對方滿臉遺憾,“等你想死了,一定第一個告訴我,我親自去給你引魂。”
魚苗兒:“那……謝謝啊?”
“客氣了,都是應該的。”
人間的鬼穴已在緩慢消退,像李芒她們這些警察,那真是除了當事人外,對人間的改變見得最多的那一批。
強奸案、家暴案與性騷擾案的頻率大幅度降低,已經無限趨近于零——沒有辦法,幽都與人間有約定,鬼差會在人間行走,也許罪犯瞞得住活人,卻瞞不過持有生死簿的鬼差,這可是鬼手一本,連罪犯小時候尿過幾回褲子都有記錄。
重男輕女的現象更是少之又少,即便許多人心里仍舊這樣想,也會為了活命拼命去裝。
幽都無所謂這些人是否真心,如果能裝一輩子最好不過。
男士優先錄取,只招男不招女的學校及公司也找不出幾個了,幽都的存在雖已人盡皆知,但少不得有些無恥之人心存僥幸,直到由知名青年導演閔英杰所執導的《幽都十八層》紀錄片上線。
雖然人間有關地府的傳說大多是虛構的,但這十八層地獄卻真實存在,而且不要以為只有死后才會墮入地獄生前就能囂張跋扈,孽障一旦累積,睡夢中便會被拖入孽海,受千刀萬剮之苦,死后再入地獄,直至魂飛魄散。
被打入地獄的鬼在魂飛魄散后會成為大自然的養料,有人形容他們是發揮了此生唯一一點余熱,至少是能凈化點空氣,延緩冰山融化。
最關鍵的是,鬼可以通過對幽都的申請,拿到“準許復仇”的印記,這是人間也認可的規則。
許多心虛的人因此惴惴不安,而問心無愧的人大可當作無事發生,反正怎么都報應不到她們身上去,與其關心人渣有沒有被復仇,不如多多充實自己,死后也好沖一沖幽都辦事員的編制。
有編制的鬼可是能在人間自由行走不受拘束的,到時候還能常回家看看呢。
幽都因此秩序穩定,人間因此犯罪率為零,只有玄盟受傷的世界達成了——現在連不守規矩的野鬼都不歸他們管了,誰讓玄士跑得再快,也比不上人家幽都陰官鬼差會瞬移,還能憑借靈魂印記直接定位?
也因此,與幽都十殿閻羅最說得上話的張紫陽,憑借自己的年輕以及對法術一點就通的天賦,成功上位成了新一任玄盟盟主,新血液的注入,終于讓玄盟這灘臭了千八百年的死水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也因此,玄盟成為了幽都與人間的橋梁。
至于先前沒了消息的四方,后來張紫陽去幽都辦事時曾意外見了一回——他已經成了坐騎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他的眼,成了坐騎的一部分。
幽都居民喜歡養一種名為“戁”的怪物,它們形狀不一,唯一的特性是身上總是有很多只眼睛,以及背后的翅膀由人臉組成。戁非常膽小,從不敢反抗主人,四方生前曾殘害過許多人,后來他被病閻羅丟棄,被他害死的苦主便來爭搶,結果就是四方被撕碎成了無數片,每人只分得一部分,而他的靈魂,要等他熬出了十八層地獄才能再行分割。
不過能從十八層地獄里出來的靈魂,截至目前還從沒有過呢。
幽都一秒,地獄千年。
被投入地獄之前,四方的靈魂被留下了一些,這樣能夠保證他時時刻刻擁有清醒的意識,否則一只丑陋又不懂得哭叫的坐騎,又有什么意思?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著,幽都說話算話,與人間達成共識后便撤回了鬼穴,做事進退有度,再不曾與人類起過沖突。主要是因為她們現在業務繁忙,陰官鬼差根本不夠用,連十殿閻羅都得老老實實挽起袖子工作去,必要時候她們還得充當臨時鬼差去人間抓逃鬼。
幽都的事情多了,人間的事情反倒少了,比如閔英智,從她參加工作以來就從沒這么輕松過,以前忙著驗尸,忙完局里的說不定還要去其它轄區或鄉鎮支援,現在就不一樣了,她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尸體可以驗了,而一個月前的那次工作,還是因為死者意外溺水,例行檢驗確認死因。
“老李,今晚燒烤約不約?……對,我家……什么,你要開會?……行吧,那我們先吃也行,你到時候記得來。”
約了李芒晚上一起在家里開燒烤大會的閔英智伸了個懶腰,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現在她已經習慣每天準時準點下班了。
因為已經到了下班的點兒,整個局里除了值班同事外基本全空,連往日二十四小時有人的重案組都齊齊擠在門口,等閔英智捎她們一同走呢。
“葛姐她們呢?”閔英智問。
陳局升上去后,李芒也成了副局,接任重案組組長的是鯊魚,她年紀不是最大的,資歷也不是最深的,但卻是最合適的。李芒不在,組里就少個人,因此今晚還有個剛加入重案組沒多久的新人咸魚。
“……說了多少遍,是賢宇,賢宇,不是咸魚!”
新人大聲糾正。
閔英智擺擺手:“差不多。”
音調一改就差多了好嗎?
魚苗兒一把勾住咸魚的脖子:“哎呀,習慣就好啦,你看我現在不也痛失本名。放心,在外人面前,姐們絕對給你留面子,不會叫錯的。”
實在是咸魚太過順口,一開始對新人大家都是很小心呵護的,就是容易嘴瓢,然后不知不覺叫開了。
咸魚絕望臉,直到小鐘跟小陸雙雙表示今晚她不用動手烤,只需要負責吃,她才勉強原諒這群不著調的前輩們。
葛姐鯊魚小張她們開另外一輛車,不然閔英智這輛坐不下,咸魚剛進重案組沒多久,對閔主任家里超有錢這件事還處于聽說階段,今兒算是百聞不如一見了,光是這車,就能在京市一環買一套房子!
依舊是閔家花園的草坪,依舊是拉起天幕擺上燒烤架,五只已經長得肥嘟嘟的小鵝愜意地在池子里游泳,無視一旁人類的饑渴目光。
看吧看吧,反正也沒人敢吃它們。
自稱市局編外人員的閔英杰搬了一箱紅酒出來,然后看著拿啤酒兌汽水的閔英智無語道:“不會喝就不要喝,知道我這一瓶多少錢嗎?”
閔英智朝她舉起酒杯,里頭放了冰塊,稍稍搖晃,顏色熱烈叮當作響:“我開心就好嘍。”
豐登蹲在燒烤架旁等吃,距離上回見她已有幾個月了,葛姐伸手摸一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喲,咱們豐登這頭發長得可真好,又黑又多。”
聽到葛姐夸自己的頭發,豐登自個兒也伸手摸摸,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小張正戴著一次性手套剝小龍蝦,見狀問閔英智:“豐登頭發怎么長這么慢?”
按理說小孩子應該長得很快才對,可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豐登的頭發也就長了不到五厘米,不過發亮是真多,顏色也特別黑。
閔英智說:“她以前是長不出來,不是長得慢。”
不止是頭發,連眉毛睫毛汗毛與指甲都是,長得極為緩慢,瞧現在那兩條小眉毛,已經烏黑濃密了。
小鐘聽見,好奇問道:“這是為啥?去醫院檢查過嗎?”
閔英智點頭:“身體是很健康的。”
大家關心過了豐登的身體,就繼續投入到快樂燒烤中,閔英杰跟個二哈似的在那嘎嘎樂,完全不知道她家老二心里在想什么。
豐登的頭發,是從幽都正式宣告存在,并與人間締結契約后才冒茬兒的,生長速度極慢,但現在豐登看起來更像個普通小孩兒了。
以前還會跟小大人一樣說話做事,對銅錢劍也是形影不離,現在……都變了。
這種變化應該是好的,因為她可以和天底下所有的小朋友一樣快樂成長,但是……閔英智想起被自己埋藏在深處的那個秘密,當初她沒有選擇跟老三說,之后再想說,也就覺得沒必要了。
豐登開開心心健健康康的,有什么不好呢,跟這個比起來,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此時豐登蹲到了第一根烤好的雞翅,她心急地接過就啃,結果嘴巴上的嫩皮子被燙到,可給她委屈壞了,小陸趕緊哄她,小張也拿著剝好的一小碟龍蝦肉過來,很快將哭鼻子的小孩哄得眉開眼笑。
豐登……甚至已經不怎么提她的師母了,有關孟婆一脈的記憶,閔英智曾經試探著問過,小孩兒的表情居然有點茫然。
想必再過一段時間,她會徹底忘記這些,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孩子,像一棵茁壯的小樹,不畏風雨的堅強長大。
第619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二十一)
“今天怎么又是陰天啊。”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抱怨了這么一句。“就算京市空氣污染一直很嚴重, 也不至于接連幾個月太陽都見不著一面吧,好歹下個雨呢?”
旁邊立刻有人應和:“就是說啊,陰天陰天陰天, 我都快抑郁了, 洗的衣服怎么也曬不干, 好不容易干了還有一股怪味。”
“那你可以考慮買個烘干機,這樣就算陰天也不用擔心衣服不干了。”
“唉, 說是這么說,但人根本離不開太陽吧,沒有個好天氣, 心情都跟著變得糟糕了。”
……
同事們的對話正巧被閔英杰聽到, 如果是從前,她可能并不會放在心上,但最近陰天的持續時間委實是有點過長了, 而且仔細想想看,這一年到頭的,冬天不下雪夏天不下雨, 除了陰天還是陰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天氣預報倒是比以前準了, 畢竟天天都是陰天,也沒第二種天氣可以報。
以閔家的富豪程度,閔英智當然不用為衣服是否能曬干這種小問題困擾, 她的生活除了在工作上變得有些空閑外, 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針對女性的犯罪率降到最低, 不代表閔英智真就無尸可驗, 在意識到幽都對男男互害漠不關心后,原本觸底的犯罪率開始逐漸上升。本來在刑事案件受害者的性別比例中, 男性受害者就占近八成,所以閔英智工作強度也就弱了那么一點點。
休息時間她鬼使神差的在電腦上搜索其它城市的天氣現狀,發現無論國內國外都一樣,很多人都在抱怨許久沒看見太陽了,要不是白天黑夜還在正常更替,真以為自己生活在地府呢。
后頭這句話對閔英智造成的沖擊太大,她噌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還碰倒了咖啡杯,杯子跌落后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可閔英智已經完全沒有心情去收拾了。
她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跑,迎面撞上已經升任重案組組長的鯊魚,鯊魚看見她立馬打招呼:“誒閔主任,無名尸的驗尸報告——”
閔英智風一般從她身邊經過,順手拍了拍鯊魚的肩膀,短短數秒已跑到大門口并揚聲道:“我突然有事幫我請個假,驗尸報告等回來再說!”
還是頭一回看到閔主任這么風風火火的呢,遙想當年鯊魚剛進重案組,因為脾氣火爆,第一次跟閔英智見面就鬧得不甚愉快,主要是她單方面的不愉快。
當時閔英智手頭有好幾具尸體要驗,鯊魚被李芒派來問進度,可閔英智這人什么脾氣大家都知道的,干什么都不緊不慢,對急性子的鯊魚來說就太痛苦了,總感覺閔英智不夠積極。當然后來誤會就解開了,鯊魚也老老實實道了歉,現在她自己成了頭兒,那個青澀暴躁的青年自然也已經成長。
閔英智沒有回家,她驅車來到了閔氏集團大廈。
從十幾年前,老大將公司從章則庸那個人渣手里奪回來后,閔英智跟閔英杰就沒怎么踏足過這里。她們倆那時年紀太小,后來長大了,上頭又有個能為她們遮風擋雨的厲害大姐,于是兩人各自選擇了自己感興趣的行業,每年除了坐著拿分紅,從不對集團管理指手畫腳。
大姐當然是很忙的,一開始忙得腳不沾地,畢竟章則庸還在的時候,也就那么小小一個美妝公司,上下加起來撐死百來個人。
章則庸用從閔斐身上吸的血開的這個美妝公司,本質上是個小作坊。將這么一個小公司發揚光大,成功上市,到成為首富,閔英智就算沒做過生意也知道這絕不簡單。
閔氏集團有自己的生物實驗室,旗下還有一家生物制藥子公司,早已不涉足美妝,更偏向于日化和制藥以及傳媒,汽車和房產領域也都有所涉獵,堪稱全面開花,閔家老大的能力毋庸置疑。
與之相對的,就是她的忙碌,現在想想,閔英智才發覺自己基本上沒在白天見過大姐幾次,即便有段時間老大天天回家,也一定是在下班后。
還有就是……
胡思亂想間,閔英智已經抵達集團大廈,來之前的路上她已經給郭特助打過電話,因此人一到,郭特助已經在大廳等著了。
“老大呢?”
郭特助很有禮貌地說:“閔總正在開會,大約還需要四十分鐘,您是休息會兒呢,還是我帶著您四處轉轉參觀一下?”
閔英智扯了扯嘴角:“不用了,我在這等就行。”
郭特助:“好的。”
沒一會兒,她給閔英智端來了一杯咖啡,隨后便不再打擾,并請閔英智有需求就按鈴呼喚她。
閔英智便在老大的辦公室里轉了轉,一時上頭的沖動褪去后,她逐漸恢復冷靜,不知道自己跑來的舉動究竟有沒有必要,不是早就決定了要隱藏這個秘密嗎?那她跑過來是為了什么?
她忽然有點后悔自己的行為,就伸手敲了敲腦袋。
“已經夠笨的了。”
老大的聲音一傳來,直接把閔英智嚇了一跳,手里的咖啡杯差點兒又給砸了,她扭頭質問:“你走路怎么沒有聲音的啊!”
嚇死她了。
辦公室的門是自動的,很快便成了只有姐妹兩人獨處的密閉空間,閔英智皺皺眉:“解釋一下你剛才的話,什么叫已經夠笨的了,咱們家智商墊底的不是默認老三嗎?”
了了直接坐在了辦公桌上,她身高腿長,一條腿正好踩著地面,問:“你來做什么?”
一點都不兜圈子,給閔英智整不會了,她握著咖啡杯低頭,“我有一個很不可思議的猜想,不知道對不對,所以才想找你拿主意。”
了了:“哦?”
反正這里也沒外人,閔英智就覺得憑什么只有我被這么折磨,大家干脆一起發瘋得了。
她猛地一抬頭,目光灼灼:“豐登真的是我們家的妹妹?”
了了:“鑒定結果不夠證明嗎。”
“但鑒定證書我并沒有看到,一切都是郭特助去辦的,你這么說,我當然會相信了。”閔英智有點迫切地說。
了了:“那現在你為什么懷疑呢?”
聞言,閔英智抿了下嘴:“因為我后來,又做過一次親子鑒定。”
兩人的視線毫不相讓地緊盯在一起,閔英智不覺得自己有錯,她就是懷疑豐登的來歷才會又做一次親子鑒定,當時沒找郭特助也沒告訴其她人全是出自本能,鑒定結果也很好地證實了這一點,如果被更多的人知道,一定會很麻煩。
“……你不問我鑒定結果?”
閔英智盯著了了。“是不好奇,還是你早就知道?”
了了仍舊是先前坐在桌子上的那個姿勢,她伸出左手,用食指在身邊的桌面上輕輕敲擊兩下:“打開這個抽屜,也許有你想要的答案。”
閔英智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照做,緊接著她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這怎么可能?!這——”
她目瞪口呆,手里抓著一疊白紙黑字的鑒定結果,整個人都不好了:“這不科學!這太離譜了,這——”
話沒說完,閔英智就意識到如今這個世界,可能真的毫無科學可言,都有鬼了,還講究那么科學干什么?
誰能想到了了會空出一個抽屜來放不下百張的親子鑒定報告書,閔英智感覺自己大腦都混沌了:“等一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豐登怎么會跟這么多人都是親屬關系?”
她們閔家親戚很少,僅有的幾家血緣都遠得十萬八千里了。
這么一對比,閔英智就覺得自己先前困擾疑慮掙扎的事特別不值一提。
她記得當初郭特助給她們姐妹仨和豐登做的是親緣堅定,所以在意識到豐登身份有異后,出于謹慎,閔英智匿名做了一次親子鑒定。
結果令她大為震撼,她與豐登居然成立了母女關系,但豐登才是媽媽!
開什么玩笑!
閔斐都去世要二十年了,閔英智親眼看著她的骨灰下葬,而且就算閔斐活著年紀也不輕了,退一萬步說是投胎轉世,那也不能是個三頭身的小孩吧!
可她又想起張凌霄無意中說的“可不小了”,于是借著檢查身體為名,閔英智再次帶豐登做了一回體檢,從生理狀況來看,豐登真的只是個三歲小孩,頂多是生長緩慢了些。
而現在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老大這一沓鑒定結果,豐登既是某人的姐姐,又是某人的妹妹,還能是某人的姥姥某人的小姨以及她的親媽。
閔英智這輩子都沒這么無語過,她是扎扎實實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面部表情也很扭曲,甚至想要質問蒼天跟大地,這到底怎么回事!
“因為豐登是幽冥們的意識所凝聚而成的生命。”
只有姐妹兩人的房間內突然響起第三人的聲音,可給閔英智嚇了一跳,她扭頭一瞧,看見一位身著黑衣腰系紅帶的鬼差。
不知為何,閔英智總覺得她有些面善,似是在哪里見過。
不過她很快就將注意力轉移了回來:“什么意思?豐登……不是人?”
鬼差望著閔英智,眼神格外溫和:“幽冥逐漸增多,它們對于生的渴望,凝聚成了豐登,豐登的師母便將她撿回去撫養,然而她畢竟不是活人,因此無論身高還是外貌,都長得格外緩慢。”
最開始,她只是一個小小的肉團,像一顆胚芽,師母的溫柔與愛讓豐登長出了五官與手腳,讓她得以以一個孩子的模樣生存。
慢慢地,她開始長指甲,有了汗毛,眉毛睫毛也慢慢冒出來,惟獨腦袋上光溜溜的寸草不生。頭頂承靈,只有長出了頭發,才預示著豐登能夠真正成為活生生的人。
她有時顯得很老成,有時又很稚嫩,有時甚至會像小動物一樣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行為,都是因為她的靈魂由大量幽冥構成。
師母養育她,費心教導她,就是期待有一天豐登的靈魂能夠徹底長成。
閔英智從未見過那位師母,此時也不由得生出敬意,她問:“那這位師母,她……”
鬼差笑了:“這你便不必擔心了,她已入職幽都,日后相信會有見面的機會。”
師母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才讓豐登下山回家,別看豐登才三歲模樣,實際上她已經養了這個小光頭十五六年啦,只不過身體成長的緩慢讓豐登有一大半的時間都窩起來沉睡,而她的靈魂乃幽冥凝聚,這便導致她格外能吸引幽冥,好在師母能夠保護她,并親自為她打造了收容幽冥的銅錢劍。
只要人劍不分,被吸引來的幽冥便會自動進入銅錢劍內,而不是去增加豐登靈魂上的負擔。
“原來是這樣,那等豐登變成真正的小孩子,她們門派的傳承還能繼續嗎?”
鬼差先是看了眼了了,見了了沒有阻止自己的意思,這才繼續往下說:“只要幽都存在,孟婆一脈就不會斷絕。千百年來,玄盟對孟婆一脈趕盡殺絕,就是不想她們助力幽都現世。”
究竟是從哪一代開始,如今已說不清楚了,總之孟婆一脈在意識到鬼的形成原因后,便不再與玄盟為伍,可玄盟深知一旦真的去追求所謂的“公平”,那么他們便要吃大虧,所以對于孟婆一脈和鬼,玄盟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態度,那就是鏟除。
“大約二十年前,人間發生了一些變化,幽冥愈發活躍,鬼也逐漸增多,所以豐登能在此時降生,是天時地利人和的事情,此前此后,恐怕都不會有她這樣幸運的小孩了。”
大約二十年前……閔英智忽然看向了了:“我們家出事大概也在這個時間段,大姐,跟你有關嗎?”
有一個一直埋藏在內心深處,但從不敢深思的問題浮上心頭,那就是十六年前,她跟老三被章則庸關在房間,病得快死之前,老大可是更早就被關了起來。
但那一天,大姐突然就好了,她走出了閣樓,收拾了章則庸,救了她跟老三,搶回了屬于她們三姐妹的一切。
了了看了眼鬼差,淡淡道:“怎么,害怕了?”
她到來時,閔英華已經死了很久。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了了在這個世界的身份并不是人,而是鬼。
閔英智看著她,臉上難掩震驚,心里卻有種一切終于塵埃落定的了然。
基本上只在夜晚出現的老大,總是忙得很難歸家的老大,甚至于她那些“出差”,想必有很大一部分,是去的“幽都”吧?
“幽都想要的就只有這樣嗎?”閔英智問。“自從兩邊談和,幽都一片風平浪靜,這樣就足夠了嗎?”
了了反問:“不然呢?”
鬼差憂心地瞥了眼閔英智,沖了了微微搖頭,似乎是在請求她不要繼續。
閔英智冷不丁道:“已經接連幾個月都是陰天了,大家慢慢就要習慣這樣的日子了。”
了了:“所以?”
“所以幽都想要更多,對嗎?”恍惚中,閔英智感覺自己……不,是人類,所有人像被溫水燉煮的青蛙,一開始水溫涼涼的很舒服,逐漸加熱也沒有那么痛苦,等大家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無法挽回了。
所有人都忘了,鬼是不原諒不妥協的生物,她們強大又兇悍,像從閣樓里醒來的大姐,會不擇手段地奪取本該屬于她們的所有。
比如這個世界。
“我聽李芒她們說過,幽都沒有太陽,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永遠都是灰蒙蒙的。鬼吃什么都味如嚼蠟,人世間無論是燒紙還是上香,她們都無法從中得到一絲一毫的好處,這是為什么呢?”閔英智輕聲說,她說話時,了了跟鬼差都沉默地看著她。“是因為幽都其實根本不存在嗎?那是另外一個唯獨的虛擬空間,就像我們平時上網,哪怕看得到熱氣騰騰的美食,也品嘗不到它們的味道,聽見熱鬧的喧嘩,也無法加入。”
怪不得,怪不得!
當初閔英智就覺得,幽都太好說話了,她們分明對“人”充滿厭惡,連張凌霄那樣的人都不同她交流,又怎么可能會關心還活著的人?活人輪得到她們鬼來擔憂嗎?
事已至此,了了早已無所謂閔英智是否知曉,她冷淡地說:“正如網絡世界的大數據,數千年來活人的意識已成為鬼的枷鎖。活人存在的時間很久,已是自然的一部分。實際上世界本身并不在意人類的死活,因此鬼想要生存,就必須與活人爭奪。”
玄學法術之所以對鬼有用,有極大一部分原因來自于口耳相傳。一句話被認可的人多了就會成為真理,法術亦然。
而鬼并非自然的產物,她們只有爭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間,才能像大數據一樣得到世界意識的承認。否則就會像她們以虛擬之軀對抗人世間的男鬼神話那樣,被消耗掉絕大部分的力量,以至于了了未曾到來之前,她們連人間都無法抵達。
從孟婆一脈開始,也從孟婆一脈結束。
最初那位意識到幽冥悲劇的孟婆一脈傳人,開啟了幽冥化鬼的傳說,而了了的到來促成了豐登的誕生,成為最后一代傳人的豐登,又促成了人死化鬼的新規則。
這也是幽都與人間締結契約的原因之一,以后化鬼的人會越來越多,可本質上鬼是靈魂意識,并不是真實存在的生物,必須加以管理。
孽海倒灌的威脅其實根本不可能,鬼也好,幽都也好,孽海也好,既然都不真實存在,那么制造出鬼穴,就只是為了令人類相信她們真的有毀天滅地的能力,所謂的友好言論,也是為了掩蓋幽都的真正目的。
——輕聲細語的說只會被人無視,看玄盟對幽都的態度就知道了,正如你想開一扇窗,就應當先開一扇門。
跟鬼做交易,無疑是與虎謀皮,否則怎么會有鬼話連篇這個詞呢。
閔英智喃喃道:“那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呢?”
了了:“交換,融合,進化。”
交換?融合?進化?
“幽都今日是個大晴天。”鬼差突然開口。
閔英智立刻朝她看去,鬼差靜靜地注視著她,閔英智不太懂對方為何這樣看著自己,那么的……溫柔、憐惜,好像她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閔英智很確定,她從未見過這位鬼差。
誰不想真正的活在太陽之下呢?
等過個千百年,被太陽照耀的幽都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存在,而是真真正正如同人世間的土地一樣,屬于鬼的執念才能徹底消散,本世界也將步入文明進化。
“現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了了看著閔英智:“要出去說嗎?”
過了會兒,閔英智搖了搖頭,沒這個打算。
即便她說了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即便有人信了,恐怕也無法再與幽都抗衡,只會造成恐慌。幽都既已與人間締結了契約,那么契約存在期限內便不會毀約,直到幽都與鬼都成為世界的一部分,不再被排斥。
她低著頭,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既然如此,那你……是誰呢?”
她們家老大,為什么知道這么多,為什么能做到這么多?
閔英智沒有注意到的是,在她問出這么一句話后,鬼差手中的鎖鏈忽地輕輕顫了一下,發出一聲響動。
了了回答道:“我是我。”
閔英智愣了下,之后便沒有再多待,她離開后,鬼差走到窗邊往下看,哪怕閔氏集團的大樓很高,她也還是一眼看見了小的很螞蟻似的閔英智。
對方似有所覺,遠遠地抬頭往這邊望來,但鬼差知道,她必然是瞧不清楚什么的,人類的可視范圍有限,所以此時此刻,鬼差也不再偽裝出冷硬嚴肅的模樣。
從十六年前,了了出現開始,她便一直不信任她,總覺得了了非常危險,因此始終維持著小雪人的形態,因為這樣就可以跟隨了了一起進入幽都。
在與鬼相處的過程中,閔英華意識到了她們的恐怖之處,也因此更加擔心人類做出錯誤的選擇。她更希望人鬼共生,人間和平,雖然現狀與她所想得略有些出入,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至少天仍然會亮。
第62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一)
“醒了醒了, 娃兒醒了!”
“芳,芳!快過來看看,小丫醒了!”
眼前是一片破舊發黑的屋頂, 用以填充的茅草應當已經用了很長時間, 好些地方甚至透著一絲絲微弱的光亮, 以此判斷的話,今天天氣應當不是很好, 沒有太陽,且冷。
冷。
這是了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她是冰雪的化身,哪怕數九寒冬, 照樣只穿一件襯衫也不會感到冷, 可此時她的身體居然不受控制地在打顫,一股濕噠噠黏糊糊的不適感揮之不去。
一個婦人扒開她的眼睛,又捏她的下巴迫使她張嘴——這絕對是令了了極為厭惡的行為, 然而她的身體毫無力氣,根本掙脫不開這雙有力的手。
“娃兒咋不說話也不哭呢,不是凍出毛病了吧!”有人在旁邊說。
“這振業家的也是心狠, 這么點大的娃兒,抱著就往河里跳了, 馬上可三九了,河水眼瞅著要結冰了呢!”
“唉,她也是命苦, 男人死了, 婆家攆她娘家也不要她, 日子過不下去, 能不尋短見嗎?”
“行了都別說了,這不是她自個兒也后悔了嗎?你說她那么點力氣, 是咋個抱著娃兒又從河里爬上來的?”
女人們竊竊私語,她們已經盡量小聲說話了,可對了了來講,還是非常吵鬧。
嘴里被扒她眼睛跟嘴巴的女人喂了兩勺熱水,雖然這兩勺熱水聊勝于無,但對于冰棍兒般的身體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小丫,你還認得我不?”女人問。
了了看著眼前的人,她能很明顯地察覺到自己身體上的異樣,饑餓、疲憊,以及寒冷與疼痛。
上個世界她接手閔英華的身份時,閔英華的狀態就不算好,但那是自己的身體,即便負面狀態與閔英華持平,了了依舊憑著強悍的體魄及意志處理了章則庸,即便后來過了孽海進了以陰冷著稱的幽都,了了都沒有過“冷”這種感覺。
幽都十八層地獄里,要說哪一層最令了了喜歡,那就是寒冰地獄了,她在那里待得如魚得水。
可現在她居然覺得冷,甚至冷得上下兩排牙齒都在顫。
除了冷之外,沒有任何記憶,也沒有雪人。
如果是到達了新的世界,那么她不應該是如此虛弱的狀態,上個世界憑借幽都鬼族的實力,現在她應該處于鼎盛時期才對。
冰雪之力完全消失,破破爛爛的褂子遮擋不住凍得發紫的兩只胳膊,可能是在水里泡過的原因,許久沒有洗澡積攢下來的污垢一綹一綹地掛在皮膚上,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振業家的醒了!”
不知是誰喊了這么一句,隨即圍繞在了了身邊的成年人立馬散開,呼啦啦圍到了另一頭。那里有兩片破門板充當的窄床,“振業家的”就躺在那兒。
好瘦,簡直像是骷髏一樣,這是了了在看見對方后生出的第一印象。
屋里人的注意力全轉移到了女人身上,尤其是那幾個熱心的,圍著又是遞熱水又是噓寒問暖的,對方看起來跟了了一樣臟,頭發還濕漉漉地披在肩膀上,于是就顯得身形愈發瘦弱,真跟皮包骨頭沒有區別。
她微微垂著頭,等周圍的人七嘴八舌說了一大堆才開口。
一開口,語氣便是溫和平緩的:“……實在是這日子沒法熬,我一個人吃苦也就算了,還連累孩子跟我一起受罪。但經過這遭我算是明白了,人得活著才行,死了才是什么都沒有。”
“對對對,振業家的啊,你這么想就對了。”
“可不是嘛!這世上能有啥跨不過去的坎兒,不說咱公社了,就咱村,寡婦就好幾個呢,咋能死了男人就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呢!”
“就是!你還年輕,以后還能再找,不能現在就要死要活的啊!”
女人向了了看來,四目相對,了了瞬間明意識到事情不對。
從周圍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話來看,她與這個女人是一對母女,女人的丈夫姓耿,叫耿振業,是個當兵的,不久前犧牲了,而女人跟耿振業結婚七年,只生了一個女娃,今年還不到五歲。
耿振業平時在部隊,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次,現在人又沒了,耿家立馬就不想養她們母女了,想攆她們回娘家,當然耿振業的撫恤金是一分不給的。
女人性格懦弱,逆來順受,娘家重男輕女,婆家也不拿她當回事,誰讓耿振業還有三個兄弟,家家都有男娃。
她一時想不開,就抱著孩子跳了河,當時村里正好有人路過,瞅著這一幕給嚇得夠嗆,連忙大聲喊人,可天這么冷,下河救人跟死了一回差不多,所以一時間也沒人下去,就在河岸邊找了根枯樹枝往河里伸。
眼看那娘倆就徹底沉下去了,是沒救了,不知咋回事,女人忽然有了求生欲,開始往岸邊游,還將女兒舉在了肩膀上。
孩子早就暈死過去,女人上了岸沒多久也暈了,好心村民把娘倆送回耿家,耿振業還活著時,母女倆好歹還有個屋子住,耿振業一死,兩人立刻被攆到了家里最破的一間小茅草屋,日常拿來堆農具的,沒床沒被子,全靠破門板拼著睡。
娘倆投河自盡這一出可驚動了不少人,連大隊長都來了,就這耿家人還在外面罵罵咧咧覺得晦氣呢。
扒了了眼睛的女人叫劉芬芳,是大隊長媳婦,要不是她在,耿家人能直接不給這娘倆進門。
她現在正在苦口婆心地勸女人不要再尋短見,旁邊人跟著附和,但這年頭家家缺衣少食,能幫到的也有限。耿振業死了,總不能讓女人后半輩子都給他守著,但就算要再嫁,也沒有說這么快的,這一點是老耿家干得不地道。
或者說這一家做事都喪良心,耿振業是歹竹出好筍的那一個,可惜短命,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呢。
尸體是在部隊火化的,送回來的時候老耿家人哭得簡直肝腸寸斷,真情流露。可不是么,耿振業在部隊一個月好幾十塊錢的工資,除了留五塊錢自己花用其它全寄回來,現在人死了,以后當然就沒這好福氣了。
不過耿振業的撫恤金又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
說起老耿家人,大家也不好意思說得太難聽,但言語之間究竟是個什么狀況,了了跟女人大致上都弄明白了。
看她們住的這破地方就知道,娘倆在老耿家日子絕對不好過,饑腸轆轆的肚子也證明了這一點。
瘦骨嶙峋的不只是女人,還有了了,說是四歲多不到五歲,但論體型,無論橫向豎向,恐怕都只有豐登的一半,因為人小,兩只手真跟干巴巴的雞爪子沒什么區別,又黑又糙,還有很多疤。
從對話來看,女人姓什么叫什么暫且都不清楚,所有人都管她叫振業家的,了了則是“小丫”,一看就是隨口取的名字。
外頭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是耿振業的爹在跟大隊長說話,聽得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上也能知道他在說啥。
別看耿老頭心黑,嘴倒是巧,到他嘴里,女人走投無路帶孩子跳河,成了她受不了耿振業犧牲的刺激所以不想活了。并且他還跟大隊長說:“……咱們家沒有讓兒媳守著的規矩,我尋思著白菜也不到二十五歲,讓她回娘家再找個唄,至于小丫,那怎么說都是我們家振業的親生骨肉,留下來給她口飯吃還是能行的,誰知道白菜她鉆了牛角尖呢,唉!”
說話間,給大隊長塞了支雙貓牌香煙,這都是公社干部才抽得起的,大隊長接過來,先是放在鼻子下面陶醉地聞了許久,然后才別到耳朵上。
他知道耿老頭的話有多少水分,這老耿家,除了耿振業還算個正派人外,剩下的都不咋老實。耿老頭一把年紀了還去知青點附近晃悠,家里的男娃更是慣得無法無天,成天在村里招貓逗狗,但說到底,兒媳婦再不再嫁,那不是大隊該管的事。
要不是王白菜帶著孩子跳河,大隊長都不想過問。
王白菜是隔壁小王村嫁過來的,說是嫁,都知道老耿家是花了十塊錢還有二十斤粗糧把人買回來的,王白菜娘家還有兩個姐妹,都是這么“嫁”的,誰家嫁閨女彩禮要那么高,但嫁妝一分錢不給就算,連身新衣服都不給做?
就王白菜來老耿家那天,身上的衣服補丁落補丁,到處都是豁口。
因著這個,王白菜在婆家沒底氣,說話都不敢大聲,一天到晚就知道悶頭干活,也就耿振業回家那幾天,她才能輕快一些。
老耿家沒分家,耿振業級別又不夠隨軍,現在更是糟糕,耿振業一死,老耿家不徹底容不下只生了個女娃的王白菜嗎?
但王白菜回娘家,那不用說,要不了兩天,她就得立馬再嫁。
王白菜想不明白,她沒日沒夜的干活,怎么誰都不要她。
耿老頭更是把耿振業的死推到了她頭上,說她是個克夫的喪門星,天生的寡婦命,再留在老耿家早晚要把其它人一起克死,這么冷的天,直接推著王白菜出了大門,再把門一栓,任王白菜怎么哭怎么求都沒用。
她的確是死了,帶著她的孩子一起,葬身于冰冷的河水之中。
了了慢慢捏起拳頭再松開,然后反復重復這個過程,結果令人大失所望,她現在的確是一點勁兒都沒有。不夸張地說,要是出去走兩步路,冬天的寒風都能直接把她給吹飛了。
王白菜……姑且就先叫她王白菜吧。她睜眼醒了之后,就聽見外頭的兩個男人在商議她的去路,言語間,似乎她的未來就要被他們決定了。
“振業家的,你別動啊,你這身子能動嗎,趕緊躺下,快躺下!”
“女人可不能受寒啊,你這——”
后半句話,劉芬芳沒繼續往下說,她替王白菜擔心,老耿家看她不順眼,一是因為彩禮高又沒嫁妝,二就是她沒能給耿振業生個男娃,這冬天落水,萬一落下病根就慘了。
王白菜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幾人拉她的手,了了看得很分明,這王白菜絕對是有幾分身手的,她的動作看似隨意,實則巧妙無比,直接穿過了屋里其她人的包圍圈,推門出去了。
破茅草屋的這門,搖搖擺擺掛著,也就起到個是門的作用,什么都擋不住。
“大隊長。”
大隊長正想著怎么當和稀泥呢,被王白菜一叫,思緒瞬間混亂。
耿老頭在人前可會裝了,實際上他可沒有看起來這么正經,黃土埋半截了,還偷看過婦女上廁所,一點臉皮都不要,也就是他跑得快,再加上耿振業當兵,不然早讓人打個半身不遂了。
他一看見王白菜就笑么呵呵的:“白菜啊,不是爹攆你,你說你這么年輕,非要賴在婆家干啥呢?回娘家去,再找個好的不行?咱家困難啊,振業幾個侄子都長大了,家里住不開,爹這都是為你好,你說你咋不懂,還要尋短見呢?你這讓村里人怎么看咱家啊!”
別說,這話講得還真讓院子里的村民們覺得有道理。
王白菜做不來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兒,也不屑于流眼淚同耿老頭比誰更虛偽更會哭,她身上有種很特別的氣質,沉靜、理智,像水,既柔且剛。
“大隊長。”
按照耿老頭對王白菜的了解,她膽小嘴又笨,因為生了個女娃一直在家里不敢大喘氣,他這么一說,她要么哭要么答應,結果她根本沒搭理自己,卻跟大隊長說話了。
屋子里照顧溺水娘倆的婦女們紛紛走出來,加上院子里滿滿當當的人,少說得有三十來個,王白菜緩緩開口:“我到老耿家年份也不短了,這些年我是啥樣的人,鄉親們肯定知道。”
“對,白菜可勤快了,又能干活,一天能拿滿工分呢!”
“手腳也麻利。”
要說王白菜這個兒媳有哪里不好,就是耿老頭這種老壞吊都沒法昧著良心說假話,可誰讓她是個寡婦呢,還是個只生了個女娃的寡婦,不把她趕走,還留下來等過年啊,那多晦氣!耿老頭還盤算著用耿振業的撫恤金,給他最愛的小男兒在縣城買份工作呢。
聽完了大家的認可后,王白菜又說:“以前我覺得我沒有家,所以到了老耿家,我怕讓人趕走,就拼了命的干活,一家人的飯我做,一家人的衣服也是我洗,但各位瞧瞧我的手。”
她伸出雙手,捋起破爛袖子,這雙手臂真的,一丁點兒的肉都找不出來。饒是現在大家都困難,吃不飽穿不暖,也沒有說誰能瘦成這個樣子的。
“耿振業剛死不到兩個月,他爹就想趕我走,老耿家更是瞧不起小丫,說她是個賠錢貨。”
其實罵小丫是賠錢貨這一點,王白菜是猜的,他們肯定罵過,就算沒罵過也無所謂,反正沒人能證明他們沒罵。“不是說女男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怎么到了我們娘倆這,就成了要給掃地出門的拖油瓶了?”
耿老頭一聽這指控就急了,“白菜你可不能喪良心啊!你——”
王白菜聲音沒有他大,但她自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氣場,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并認真聆聽她說出的每一個字眼:“我是沒見過天底下有這樣的爹,耿振業尸骨未寒,他就要把耿振業的媳婦趕走,還說什么讓我回去嫁人。”
說話間,王白菜笑了下,問:“我可不是那種喪良心的人。”
耿老頭立馬說:“咱家這樣是為你著想,尋思著你年紀輕輕的給振業守著可惜……”
王白菜打斷他的話:“那既然這樣為我著想,不如給我準備一份體面的嫁妝?”
嫁妝?還要體面的嫁妝?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老耿家才不花這種冤枉錢!
耿老頭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跟兒媳婦對質也是夠不要臉的,但他本來就是這樣一混人:“你當初嫁進來,你娘家可一毛錢沒給,還從我們家拿了十塊錢彩禮跟二十斤糧食!”
哪有人家這么嫁閨女的,王白菜在婆家這些年都抬不起頭,跟這未嘗沒有關系。
王白菜說:“耿振業犧牲前都是排長了,一個月光是工資就有五十多,除了他自己留的,屬于我們娘倆那份,可是都讓你給拿走了。”
耿老頭抻著脖子如同一只老烏龜,蠻橫道:“振業是我兒子,他的工資不給我,還能給你跟那個小丫頭片子?”
王白菜并沒有在工資上跟耿老頭糾纏太久,她的目的也不是這個。
緊接著她就問:“那耿振業的撫恤金呢?”
耿老頭一聽她提撫恤金,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耿振業的撫恤金,是部隊里給發了一年的工資,還有本地政府額外提供的八百塊錢,加起來早超一千了,耿老頭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巨款,讓他吐出來,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王白菜見他這模樣,轉頭對大隊長說:“想攆我走,行,那我就去公社問問上頭的領導,我還算不算烈士家屬了,還給不給我這個烈士家屬活頭了,耿振業的撫恤金,他的親生女兒到底有沒有資格花了。”
說話間,劉芬芳突然驚呼一聲:“哎喲小丫,你咋下來了!”
大人們通通扭頭去看,平時他們是不怎么能見到小丫的,就算見到了,在這種大環境下,也沒人會去關心一個小丫頭什么樣,畢竟這年頭大家都窮,瘦是正常的,胖才稀奇呢。
可這肉眼一瞧,那真是跟竹竿子似的又瘦又小,尤其是娘倆站在一起的時候,比難民看著還慘。
再加上她們旁邊就是吃得油光滿面,還能給大隊長遞香煙的耿老頭,那就不一樣了。同為一家人,怎么耿老頭吃得白白胖胖,王白菜跟小丫卻跟逃難一樣?
而且老耿家別人就算不如耿老頭胖,也沒有這么瘦的。
大隊長還想再往上升一升呢,要不然也不至于想和稀泥,他怕這事兒捅開了,被公社領導知道,那不得說是他領導能力不行?
王白菜沒想到小丫居然會走出來,不得不說,她這么一出來,她們倆的可憐程度直線飆升,但凡有點人性,恐怕都不至于幫耿老頭說話。
身為一家之主的耿老頭從沒被這么忤逆過,尤其王白菜盯著的還是他的錢。在他心里,那已經不是耿振業的撫恤金,而是他的錢了,要他的錢就等于要他的命,絕對沒可能。
了了冷眼看著耿老頭,頭上卻突然被人按了一下,她仰頭去看,王白菜卻當作沒這回事一樣又說:“我相信部隊會給我做主,國家也會給我做主,現在都解放了,難道還有人想復辟地主老財,把我們娘倆磋磨死不成?我不信這天底下就沒有講道理的地方了。”
一向軟弱沉默的人突然爆發,不得不說,還是挺讓人忌憚的,耿老頭有點后悔自己剛才出來之前沒把老婆子跟兒媳們叫上,就該讓她們坐地上撒潑打滾,當著這么多人,他到底不好耍賴。
大隊長覺得耳朵上那根香煙一點都不香,他有點煩躁地說:“那你想咋樣?耿振業好歹也是你公公的親兒子,以后得給你公婆養老的,撫恤金不能全是你的。”
王白菜說:“我也沒說全要,是他們要攆我走,我才這么說的。”
耿老頭一聽,立馬道:“那你不想走你就留,也沒人逼你。”
沒人逼?那王白菜怎么帶著小丫天寒地凍的不回家,跳河去了?
大隊長就要蓋棺定論,結果王白菜還有話要說:“等等。”
大隊長更煩躁了,怎么以前沒覺得這個王白菜事兒這么多?她到底有多少話想說!
“你還想干啥?”
王白菜一點都不在乎大隊長的冷臉,她淡淡地問:“我就是想問問,留下來歸留下來,以后我跟小丫吃什么喝什么,總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從河里爬起來。”
說著她笑了笑:“這冬天,正適合喝西北風呢。”
不過,不應該是她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