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
耿老頭搶在大隊長前開口:“家里啥時短過你吃喝了?你——”
劉芬芳實在聽不下去了, 她毫不客氣地說道:“二叔,瞎話你就甭說了,你這誰家啥樣, 大家伙兒心里知道, 平時沒人說你還真當人不曉得啊, 十里八鄉沒你們家這樣對兒媳的,是不是真要鬧到公社才消停?”
說著推了把大隊長:“說話呀你。”
大隊長煩躁地擼了把頭, 他不愿意摻和這事,又不能真不管,干脆把臉一拉, 對耿老頭說:“行了, 這都新社會了,你又不是土豪,好歹給人口飯吃吧!再讓我知道, 我就直接報公社,你們一家都去改造得了!”
距離前進大隊二十里地左右有個采石場,一般犯錯的人都送那去改造了, 聽說過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耿老頭這樣, 去了不得脫層皮?他日子過得可好呢,有吃有喝還有錢花,平時連下地都不去的, 整個家都伺候著他捧著他, 跟舊社會的地主也就差在他沒地。
被大隊長嚇唬住的耿老頭點頭哈腰的表示以后再不餓著兒媳婦跟孫女了, 嘴上還給自己辯解:“……咱家也沒虧待她們娘倆啊, 是她倆福氣薄,吃不了好的, 沒那個命……”
沒看最出息的振業都叫這兒媳婦給克死了嗎?
當然關于福薄克夫之類的話,耿老頭也就只敢在家里說說,心里嘀咕兩句,不然又要被送去改造了。要他說,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自有他的道理,不信的人以后慘了,大隊長敢把王白菜帶回家去不,克不死他!
大隊長開始趕人,村民們陸陸續續離開了,劉芬芳走之前還特意跟王白菜說:“要是還吃不上飯,你就來找我,我家別的沒有,管你頓飽飯還是夠的。”
說話間還特意看了耿老頭一眼,這話是針對誰的顯而易見。
耿老頭能說什么,他最是欺軟怕硬,只敢賠笑。
可人一走,他的架勢就起來了,裝腔拿調的數落王白菜:“振業家的啊,不是我說你,咋個說,這都是咱們家里頭的私事,這么些年了,你就給振業添了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振業說過你沒?現在他人都沒了,你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沒解放之前,耿老頭在地主家當過放牛娃,大字雖不識幾個,但地主愛看戲,他跟著學了些個詞,說話就顯得有幾分狗屁不通的文縐縐。后來打地主分田產時耿老頭沖在第一線,把地主從床上拽下來踩踏人家的臉時,耿老頭自己也仿佛生出了許多優越感。
后來他成功靠著打地主時偷偷藏下的幾枚大頭錢蓋房成家,反倒擺出了地主的款,吃喝拉撒都要伺候,油瓶倒了都不帶扶,他家這幾個男兒有樣學樣,給媳婦管得大氣不敢喘一聲。
看到誰誰家女人潑辣,耿老頭還要在家里罵上兩句沒規矩,甚至于他覺著解放了也沒啥好的,這要在過去,他手頭有錢,不得再抬個小的進門啊!
那群見了他不是翻白眼就是繞著走的女知青,個個不識好歹,這要是放在還有地主的時候,她們哪里還敢這么得意!
耿老頭深深覺著女知青們沒有眼光,她們不知道他有多少錢,當初他藏下的,可不止是幾枚大頭錢,活該她們天天上工,吃糠咽菜。
“餓。”
這是了了開口說的第一個字。
王白菜低頭看了她一眼,真是好小好小的一團,脆弱稚嫩地像寒風中發抖的萌芽。
“老婆子,老婆子!”
耿老頭像只戰敗的公雞,抻著脖子往屋里喊:“給這討債鬼弄點吃的!”
吳老太便從堂屋走出來了,細看會發現她還裹著小腳,所以走路不快,上身穿著灰藍色落補丁的布褂子罩襖,下面是黑布褲子跟黑布鞋,從頭到尾低著頭,耿老頭吩咐她干啥就干啥。
不只是吳老太,老耿家另外仨兒媳,包括之前的王白菜全是這樣,她們幾乎沒有自己的思想,男人怎么說就怎么干,地是要下的,工分是要拿的,家里活是不能放的,男娃更是要生的。
耿老頭沒有地主土豪的命,卻得了地主土豪的病。可能是他少男時期見多了旁人的紙醉金迷,內心深處一直有著渴望,所以在家庭這個小社會里,他盡情使用著權力,男兒們越聽話,老婆子跟兒媳婦們越老實,他就越滿足。
吳老太正進了灶屋,很快端了一碗雜糧飯出來。
耿老頭臉都黑了:“誰讓你弄這個了!”
雜糧飯,那是只有耿老頭三個男兒跟孫男才配吃的,老耿家女人干再多活也只能吃野菜水飯。
野菜水飯前進大隊很多窮人家都吃,摘了野菜洗干凈剁碎,配一點點粗糧加水熬,但這可不能跟幾十年后的野菜飯比,野菜鮮嫩的時節非常短暫,不放調料只跟水和粗糧熬味道可不算上好,如果野菜老了,那真是難吃得讓人想吐。
尤其是小孩子,嗓子眼嫩,咽不下去,能把喉嚨剌出血。
至于耿老頭,他吃的是全家獨一份的細糧,不是白面條就是白米飯,就這他還講究呢,老耿家女人吃飯得在院子里或者是灶屋,桌上只有男人,但哪一房的男娃要是敢盯著耿老頭的細糧咽口水,耿老頭當場就能把碗朝孩子頭頂砸。
一家之主的地位是絕對不能被挑釁的。
在這種情況下,老耿家人出去都像模像樣,回了家,那真是跟回到舊社會差不多。
吳老太的手一頓,就要轉身,王白菜卻突然說道:“人應該還沒走遠。”
耿老頭哪能不知道她是個啥意思,當下驢臉一拉:“行了,就這碗給她吧!”
說完嘴里罵道:“吃吃吃,不是你的福氣你也吃,不怕雷劈了你!”
吳老太把碗遞過來,王白菜左右看了圈,沒找著板凳,干脆席地而坐,并將了了拉到懷里,讓了了坐在她腿上。
了了是想掙扎的,但力氣微弱,顯然她也一樣饑餓。
筷子往飯里一插,王白菜就意識到這碗不起眼的雜糧飯下面,居然有一顆水煮蛋,這肯定不是耿老頭給的。
當她看向吳老太時,吳老太已經低著頭往堂屋走了。
水煮蛋被王白菜喂給了腿上的了了,不過了了不喜歡欠人情,雖然王白菜沒說,但她絕對不是普通人,對視的那個瞬間,對方恐怕也意識到她的異樣了,沒必要關照她。
了了沒有拒絕分享,畢竟她也在王白菜導演的這場大戲里做了貢獻,沒她說的那聲餓,以耿老頭的德性,絕對不可能立馬給飯。
王白菜也沒有把一顆蛋全給了了,而是兩人平分,吃的時候耿老頭心里有氣沒往這看。
雜糧飯稱不上好吃,但勝在全是干的,能填飽肚皮,而且吳老太拿的還是吃面用的海碗,分量很足。
了了吃得比較少,身體數據擺在這兒,王白菜就不一樣了,她一口一口將一大碗雜糧飯吃得干干凈凈。
她吃過無數珍饈美味,但仍舊珍惜這一碗味道普通的雜糧飯。
人吃飽了才有勁,其實王白菜能感覺到胃部的飽脹感,但潛意識中卻還無比渴望食物,這說明真正的王白菜無時無刻不處于燒心的饑餓之中,以至于這種情緒,哪怕人已經死去,也還留在了身體里。
了了也察覺到這不是自己的身體了,更像是她的意識進入到了一具死亡的尸體之中。
吃完飯的王白菜做了一件讓了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她把她抱起來——了了對此難以忍受,可她還沒開始掙扎,就被王白菜放到了她們醒來之前躺的那間破茅草屋。
老耿家可不算窮,要不是怕財帛外露,耿老頭當初都想蓋磚房呢,但就是這泥瓦房,也比村里大多數人家寬敞氣派了。
王白菜把了了放進茅草屋后,用手試了試搖搖欲墜的門板,不算結實,不過稍微擋一下問題不大。
“待在里面,保護好自己。”
了了不得不抬起頭才能看清楚王白菜的臉。
她個子并不高,常年營養不良以及繁重的農活,讓她年紀輕輕甚至有些駝背,此時她背著光,脊梁卻是筆直的。
門板是破的,哪怕被擋著,了了也能通過縫隙觀察外面的環境。
關門之前,王白菜從茅草屋里挑了一把小鋤頭。
現在下地干活,農具都得去大隊領,不過一些條件比較好的人家,自家也會有個一兩把。這小鋤頭是老耿家拿來刨院里屋后菜地的,輕便好使。
耿老頭平白給克夫又福薄的娘倆吃了碗雜糧飯,給他心痛得不行,見王白菜拎著小鋤頭出來,還以為她是吃飽了要干活,心頭那股氣剛緩了不到三秒鐘,猛地肚子一疼,整個人從長凳上翻了下去,正好驢臉搶地,松動的老黃牙都摔掉一顆。
王白菜可不是會忍氣吞聲,虛以委蛇的人,她在弄清楚自己的處境后,迅速判斷出了當前所能做到的一切。
老耿家都是普通人,武力值不高,而這具身體雖然很虛弱,可只要吃點東西,恢復一些體力,揍這家人一頓那是綽綽有余的。
本來王白菜是想進灶屋找根木棍,沒想到這小鋤頭挺襯手。
耿老頭除了當放牛娃那幾年,哪里受過這種罪,誰讓他是貧民呢,連大隊牛棚里被下放的那些人,據說以前都是啥啥專家學者的,都得看他臉色!
王白菜之所以這么被他磋磨,除了沒生男娃外,最大的原因是她意識到了耿老頭的不懷好意。
一個年過半百還恬不知恥跑去偷看女人洗澡上廁所的老流氓,能指望他潔身自好?家里四個兒媳,三個男人都在,就耿振業當兵去了,吳老太又常年累月不咋說話,管不了也不敢管。
外頭難得手,耿老頭就動了歪心思。
這跟王白菜長得咋樣,舉止如何都沒有關系,因為耿老頭就是這么個齷齪骯臟的爛人,但王白菜不敢跟任何人說,只能忍氣吞聲,因為一旦傳出去,就算村里人都知道耿老頭是個什么貨色,也沒人會給她主持公道。
要不是當年偷看寡婦洗澡被人抓著,到現在村里人可能都還以為耿老頭是個好東西呢。
耿老頭被一鋤頭掀翻在地,他做夢都不敢想,最懦弱的這個兒媳居然敢對他動手,一時間他怒不可遏,操起長凳就要跟王白菜對壘,結果手還沒抬起來,就被人一記窩心腳踢中心口,倒地再起不能。
耿老頭想大叫,但他發現自己居然發不出太大的聲音,只能哆嗦著沖屋里喊:“你們幾個小畜生,還不趕緊出來!”
耿振業那三個兄弟,在家里對媳婦孩子二五八萬,真碰上事跟耿老頭一樣都只會當縮頭烏龜,剛才家里人多,一個個恨不得藏床底下,現在耿老頭叫了才敢出來。
對別人他們唯唯諾諾,對家里女人他們重拳出擊。
一看王白菜把耿老頭撂地上了,耿老大瞬間沖了出來,一拳捶向王白菜的臉。
王白菜甚至自己抓的鐵器這一頭,眨眼間,別人都沒看清楚怎么回事,耿老大就倒了,還正好一屁股坐在他爹身上,把耿老頭本就脆弱的骨頭坐得咔嚓一響,估計肋骨得斷個好幾根。
了了靜靜地站在門后,她能看出來,王白菜對人體十分了解,別看她出手重,但都不致命,甚至耿老頭要不是自己摔掉一顆牙,又倒霉被耿老大一腚坐下,可能身上一點外傷都不會有。
王白菜出手無需力氣,因為她熟知人體關節及穴道,只憑巧勁,就輕松卸了耿老二的兩條胳膊。
是那種能捅你幾百刀傷情鑒定頂多輕傷的水平。
耿老四比較雞賊,他看老大老二都栽了,自己要是上去肯定也是送菜,雖然不知道為啥老三媳婦突然變得這么厲害,但他知道女人的軟肋是什么。
所以直奔茅草屋,要抓了了。
沒等他到跟前呢,后背飛來一條長凳,直接將他砸了個五體投地,跟耿老頭一樣,臉在泥地上擦出一條血痕。
王白菜實在不是個有殺氣的人。
哪怕剛剛她輕而易舉地處理了四個男人,她的臉上也看不出絲毫憤怒或厭惡的表情,似乎在她眼里,這些人比塵埃還要渺小,之所以會被她收拾,純粹是因為他們太過越線,冒犯到了她。
耿老頭疼得滿頭大汗,想招呼老婆子跟兒媳們出來,嘴剛張開,王白菜就跟知道他要說什么一樣,拿鋤頭懟了進來。
這小鋤頭雖然是小鋤頭,但并不細,王白菜阻止了耿老頭開口,對茅草屋里的了了說:“出來把手洗洗。”
了了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她并不信任王白菜,也不認為對方有幫助或保護自己的必要,因為她從沒有依靠旁人的習慣,生死自負,所以王白菜把她放回茅草屋并開始動手后,了了便抓了兩把土在手上,不管是誰進來,她都有自信能灑中對方眼睛。
這點時間足夠她自保了。
誰讓她揮不動另外一把鐵锨,還很可能被敵人奪走。
但只要對方暫時失去視野,她就可以把人往右邊推,這樣對方就會踩到她剛制作的粗劣機關,一腳下去鐵锨拍腦門,非死即傷。
就算公安上門,調查結果也只能是死者自己倒霉。
不過……好像完全沒有機關的用武之地了。
了了走出茅草屋,是這樣的,她根本不用開門,因為門縫破到她這樣瘦小的外形可以直接擠出來。
耿老頭父男四人通通失去行動能力,王白菜轉而走向茅草屋,從里頭找出兩捆草繩,跟綁螞蚱似的,把這四人串到了一起。
期間耿老大家的男娃見自己爺爺跟爹受欺負,還是受家里最隱形的三嬸的欺負,跟小牛犢子一樣扎出來就要打王白菜,嘴里還不干不凈的罵。
別看王白菜對了了很溫柔,但這是分人的,像這種滿嘴噴糞的小孩,她頂多是收斂一些力道,可不會任由他罵。
小男孩嘛,多半是挨揍挨得少了,知道痛就知道懂事。
看到耿老大家的男娃被揍得嚎啕大哭后,耿老二家跟耿老四家的男娃嚇得瑟瑟發抖,這時候他們不像平常瞧不起親奶親娘,還對她們吆五喝六的了,全躲到了女人身后,耿老四家的更是把姐姐推到自己身前,這樣三嬸打人,就不會先打他。
小女孩又怎么會不怕呢,但她不敢躲也不能躲。這種勇敢并非天生,而是在后天的一次一次欺凌中被迫生成的,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不擋在弟弟前面,會被教訓得更厲害。
王白菜又不想把老耿家所有人都揍一遍,她的體力目前還不支持她這么做。
了了洗完手就站在水缸旁邊,王白菜回頭望了她一眼,輕輕踢了踢哭得跟死了爹一般的小男孩,他叫什么名字她還不知道,不過知不知道也無所謂了。
“去燒水。”
小男孩真是被打怕了,立馬知道聽話,可他在家連灶屋都沒進過,哪里會燒?王白菜便很有禮貌地問耿老大——他的雙手目前還能自由活動,算是受傷最輕的了:“可以去幫忙嗎?”
耿老大敢說不可以嗎?
他費盡力氣從親爹身上爬起來,一個不小心,可能又壓斷了兩根,然后灰溜溜去拎水燒水了。
王白菜繼續有禮貌地詢問耿老頭:“以后這個家我說了算,你覺得怎么樣?”
耿老頭覺得不怎么樣!
可惜他沒有資格反駁,因為她也不是真的在征求意見,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通知。
屋子里的人更不敢出來了,王白菜跟在自己家一樣,回頭問了了:“進去看看?”
說來好笑,老耿家有女人吃飯不上桌的規矩,再加上王白菜母女倆被趕在茅草屋住,這就導致她倆連堂屋是啥樣都不知道。
堂屋里只有吳老太在,大房二房四房都有各自的屋子,小是小了點,但比茅草屋強。
這真是不進來不知道,一進來嚇一跳,耿老頭的臥室可寬敞了,屋子里整整齊齊擺了四個大柜子,棉被是剛彈的,衣服是好料子,什么桃酥糖餅麥乳精牛肉干……都不知道他是打哪兒買來的,全是好東西。
最好笑的是,耿老頭怕家里人不老實偷吃他的細糧,大米跟面粉他都藏在自己屋,吳老太平時給他做飯舀米舀面,他還要在一旁看著,生怕吳老太偷藏補貼孩子。
王白菜將床褥給揭了,畢竟耿老頭睡過。
然后她將好東西一一搬上來,準備拿走。這屋子是不錯,但她看不上,耿振業沒死之前,王白菜跟小丫還有屋子住,她打算仍舊住那里。
“還有想要的嗎?”
她問了了。
了了:“錢。”
她不是想要錢,而是提醒王白菜,耿老頭肯定有錢。他自己的先不說,光耿振業當兵這些年寄回來的津貼還有撫恤金就不是一筆小數目,這是王白菜跟小丫應得的,怎么都得拿。
王白菜莞爾道:“你說得對,這屋里肯定有錢,不如我們比一比,看誰先找出來?”
了了:……
席子底下,床腿里,柜子頂,掛鐘后……耿老頭把錢藏在了好幾個地方,除了這些外,他還怕吳老太知道,將存折用布包了好幾層,在他常睡的那頭墻上挖了個洞。
不過這些現在全是王白菜跟了了的了。
王白菜打開存折瞄了一眼,眉頭輕挑,嚯,有七千多塊錢呢,這絕不是一筆小數目,耿振業的津貼跟撫恤金加一起也沒這么多,耿老頭又不事生產,全靠家里人在地里刨活,一年到頭能落個十幾二十塊就了不得了。
兩人毫無記憶,但僅憑這一張存折,就同時判斷出耿老頭一定另有錢財,而且很可能沒藏在這屋里。
聯想到耿振業一死,他就那么著急地把王白菜娘倆趕去茅草屋,甚至想把她倆送走……
王白菜笑著對了了說:“看樣子,咱們要發一筆橫財了。”
了了沒說話,她意識到在她表現出對肢體接觸的排斥后,王白菜便沒有再主動觸碰她。
非常聰明又細心的一個人,真是少見。
第62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
她倆在屋子里找錢, 吳老太跟沒看見一樣,她像個不起眼的影子,傴僂著身軀沉默地存活。
耿老頭還躺在外面地上起不來呢。
老耿家房子是這樣的, 正面一排三間大屋, 中間的是堂屋, 左邊屋耿老頭跟吳老太住,不過吳老太可沒資格跟他一塊睡床, 吳老太睡得是左大屋靠墻的板床,因為她夜里得伺候耿老頭,像什么洗腳啊倒水啊全是她的活。
這也是耿老頭在地主家學來的, 右大屋住得是耿老大, 耿老頭天天驕傲地自稱貧農,實際上滿腦子封建余孽,長子嫡孫他最為看重, 所以全家除了他自個兒外,柜子里那一堆好東西,就耿老大跟耿大毛吃得最多。
右大屋往南連著另外三間稍小的房, 這就是耿老二耿振業還有耿老四的了,每家擠一間, 要單獨兩人還行,可耿老二跟耿老四家都有娃,這就有點擠了。
所以耿老頭要把王白菜母女趕走, 最高興的就是耿老二跟耿老四。
可惜他們的心愿注定要落空, 王白菜跟小丫被攆到茅草屋后, 耿老頭不知從哪摸出一把黃銅大鎖, 愣是給房子鎖上了,之后也沒說要留給誰, 但耿老二猜測,估摸著是要給耿大毛的。
誰讓耿大毛是長孫呢,可這也太不公平了,憑什么啊!耿大毛今年才十四,離結婚都還得幾年,憑啥現在就給他分房子?
王白菜還找著了被耿老頭藏起來的鑰匙,把門一打開,里頭撲面而來一股長時間沒住人的霉味,屋子里空空蕩蕩,但好歹有床有柜有板凳。
耿振業是四兄弟里最出息的那個,他還活著時,耿老頭再偏心,表面上也裝得一碗水端平。
其實當初征兵的時候,耿老大跟耿老二也去了,可惜這倆不合格,都被刷了下來,反倒耿振業通過了。
也正因為耿振業入伍當了兵,耿老頭在村里的形象才得以重新升華。
王白菜打開了窗戶,冬天的冷風嗖嗖往屋里吹,冷是冷了點,可霉味散得很快。
要不她說怎么說這屋子空空蕩蕩的呢,王白菜跟小丫娘倆大冬天還穿這么單薄,床上柜子里全是空的,合著這娘倆連身換洗衣服都沒有?
因為兩人都沒有記憶,所以也不知道東西哪兒去了,不過無外乎就那么幾個可能,要么耿老頭給扔了,但這個可能性不大,估摸著是被其它三家給分了。
被人穿過的衣服,被人用過的床單,再拿來給王白菜她也不想要,正好耿老頭柜子里還有兩床一看就是剛彈好的新棉被,甚至還有兩塊布,正好拿來用。
耿老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讓王白菜這個挨千刀的給嚯嚯了,心痛得簡直不能呼吸,他全身疼得厲害,又氣又急,生怕自己藏起來的錢票還有存款不保,可他只要一張嘴,王白菜就會用小鋤頭給他一下,這讓耿老頭想起自己還是放牛娃時總愛偷懶,被地主家管家瞧見就會挨鞭子。
那種早已遺忘多年的恐懼,沒想到在王白菜身上舊日重現了。
說實話,耿老頭屋里王白菜能看上的太少了,她本身沒有欲望,可身體狀況擺在這里,哪怕不考慮自己,她也不能不管了了。
先將屋子簡單收拾了下,眼瞅著今天晚上有地方住了,王白菜問了了:“洗不洗澡?”
水燒好了。
了了點頭。
天太冷,可這娘倆身上臟得不行,不洗根本沒法睡,反正王白菜跟了了都難以忍受。
王白菜就地取材,用稻草糊住了窗戶漏縫的地方,她先洗,這樣可以讓屋子里的溫度升高一些,不然小孩子體質脆弱,很容易生病。
真的太臟了。
這具身體的原本主人不知多久沒有洗過,第一遍搓下來的污垢直接把水變成了黑色,倒水的時候光沖就沖了三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母女倆頭上都沒長虱子,情況不算太糟糕。
王白菜洗完澡后,穿得是從耿老四屋里拿來的衣服,洗澡之前她把三家都走了一遍,之前屬于王白菜娘倆的衣服,老耿家男人是不穿的,而女人們又不像他們那樣邋遢,所以還有兩件算是干凈的。
小丫就好一些,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根本沒人穿得下她的衣服,王白菜挑了幾件勉強沒那么破的。
她還抱來了一床耿老頭蓋的被子,打算拆了里頭的棉花做新棉襖。
老耿家珍貴的肥皂直接被王白菜跟了了兩人用光了,好在洗完澡后神清氣爽,感覺身上至少輕了兩三斤。
一切收拾妥當后,王白菜給了了泡了麥乳精,重新洗了個干凈的盤子,擦干后放上牛肉干桃酥水果糖等等從耿老頭柜子里找出來的吃的,當然也沒少了她自己那份,之所以這樣照顧了了,一是她秉性溫柔,二是了了這具身體過于弱小。
重新補充了一下體力后,王白菜將老耿家全部人都叫到了院子里,原因也很簡單,天兒冷,風一吹,蠢人的腦子能清醒一點。
耿老大在她的眼神示意下,把耿老頭從地上扶起來,靠墻根坐了,耿大嫂跟三個娃也坐過來。
其余幾家也都是各坐各的,吳老太單獨待。
王白菜走到耿老二跟前,嚇得耿老二挪著屁股往后蹭,生怕她再給自己兩條腿也卸咯。
了了就不一樣了,她被安排坐在堂屋門口,這里擋風,還有吃有喝,又能作為家庭成員之一參與會議。
王白菜用小鋤頭挑起耿老二的胳膊,咔咔兩聲,給他脫臼的手推了回去,動作干凈利落,耿老二甚至都沒反應過來。
“把你們請出來,也是為了商量一下今后老耿家的生活方式。”
王白菜說著,掏出了存折本,耿老頭雙眼圓睜,要不是動彈不得,他非撲上去搶不可。
王白菜顯然深諳講話藝術,她開門見山道:“這里頭一共有七千六百七十五塊整。”
多,多少?!
全家人,包括最受爹疼的耿老大都懵了,長這么大別說見過,就是聽都沒聽說過這么多的錢!家里怎么會這么有錢?
“所以我想分家,有人有意見嗎?”王白菜說,“這存折里的錢,你們可以平分。”
心思最活絡的耿老四第一個贊同:“我沒意見!”
他早看老大不順眼了,老三受重視,那是老三有本事,老大憑啥,就憑他又饞又懶?不就是第一個出生的嗎,有什么了不起,成天問爹要這要那,關鍵爹還真給!
七千多塊錢啊,分到手里,不得小兩千?耿老四長這么大,手頭最富裕的時候,也不過有個塊兒八毛的。
一聽說要分家,耿老頭差點兒把血吐出來,他還沒死,分什么家?不許分家!
王白菜只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見,相信有了這個被耿老頭藏得嚴嚴實實的存折,大家都是很樂意分家,很樂意把錢攥在自己手里的。
而且她說的平分,也不是耿老四以為的平分。
“耿振業的撫恤金,加上他這么多年給家里寄來的津貼,這些是屬于我跟小丫的,要從這筆錢里頭劃出來。”
四舍五入,王白菜拿走了三千六百七十五,這下就還剩下四千。
這四千里,才是老耿家的財產,四房一房一千,耿老頭的養老肯定要跟大房,所以王白菜讓二房跟四房自己選,是從這分到的一千里頭扣除養老錢呢,還是家里鍋碗瓢盆雞鴨什么的全都不要。
耿老四依舊是那個最快答應的:“不要!”
開什么玩笑,有了錢誰還要這些破爛,要是破爛能抵養老費,誰花錢啊。
耿老二也是一樣的想法。
耿老頭有意見,他有意見大發了!可他說不出話,而且他感覺脊椎疼得要命,被攙到墻根坐下到現在,身子都沒敢動,一動鉆心疼。
這時耿老頭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王白菜瞥了他一眼:“你有意見?”
雖然是和善的語氣,但耿老大搖頭如撥浪鼓:“沒、沒!我、我就是想問……”說話間他快速瞥了眼吳老太,“我娘的老……也我養啊?”
王白菜感到匪夷所思:“生你養你的親娘,你不給她養老?”
耿老大躲開她的視線,他娘以前能干又勤快,可近兩年身子骨不好,都不怎么下地了,成天也就伺候他爹,現在還行,再過兩年恐怕也得躺床上等人伺候,那、那他不就虧了嗎?
耿老頭一聽,嘴里哼哼唧唧地就要罵耿老大,不過他不是罵耿老大不孝,而是想表達別人伺候他他不習慣。
王白菜就問二房跟四房:“那你們兩家,誰家養她?”
耿老二跟耿老四低頭裝死,小拖油瓶好歹還有長大的一天,老拖油瓶那純純的躺著等吃喝等死。
吳老太全程一句話都沒說,她早就麻木了,日子過成什么樣,吃什么苦都無所謂。
了了冷眼看著,不發一語,她向來沒有同情心。
王白菜卻難以忘記那個藏在雜糧飯下的水煮蛋,于是她笑笑道:“既然這樣,就讓她跟著我們吧,不過作為代價,你們每家都得拿出五十塊錢。”
吳老太一愣。
五十塊錢算是筆巨款了,耿老四一聽,眼珠子一轉,立馬就想把給老娘養老的事兒攬到自家身上。
他娘還能再干兩年,等干不動了隨便給點吃喝餓不死就行,最大的開銷不過買副薄皮棺材。
嘴一張就要開口,王白菜笑睨他一眼,提醒道:“想清楚了再開口,開弓可沒有回頭箭。”
耿老四哆嗦了下慌忙搖頭,不敢說話了。
耿老大耿老二其實也心動這五十塊錢,但誰都不敢要。
耿老頭嘴里嗚嗚個不停,光這四家分了有啥用,他的養老錢呢,他的養老錢不分嗎!
這當然是不分的,王白菜又不是真情實感要分家,以她目前的情況,估計要在村里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揍這么幾個人不是問題,但這個年代,真要惹出什么麻煩,還不大好收場。
否則動手之前,她不會特意去給大門落上門栓。
短時間內,她希望老耿家在外保持正常,直到那人到來。
“對了,既然以后你給你爹養老,就把你爹接到右大屋住吧,左大屋留給你娘了。”
耿老大不敢置信:“啥?!”
耿老四立刻道:“是啊,大哥,你住的右大屋可比我們幾家寬敞多了,一間就頂得上我們兩間,爹跟你們住,一點毛病沒有。”
耿老二暗搓搓點頭。
這耿老大是真接受不了,他就想鬧,頭一抬,發現王白菜很隨意地把玩著手里的小鋤頭,于是他的抱怨就又默默地吞了回去,算了……暫時先這樣,以后再說。
言語間便決定了耿老頭跟吳老太的未來,但家里就一個灶臺,分家不分灶,頂多就是以后各家去撿各家的柴火,得自己做飯了,但這也沒啥不好,手頭有錢,想吃啥不行?
耿老大臭著臉去給耿老頭搬東西,王白菜在旁邊看著他,免得他“拿錯”了。
好些屬于耿老頭的好東西,王白菜都不給拿,比如被子枕頭啥的,反倒是吳老太睡得那張小破床,讓耿老大扛走了,這不晚上耿老頭就有睡覺的地方了嗎?
耿老頭在右大屋疼得直哼哼也沒人管,王白菜對他的情況心里有數,未來一段時間內,這老東西沒法下地走路,等他能下地了,一切也都無力回天了。
“你自己收拾吧,我就不奉陪了。”
這是王白菜對吳老太說的話,吳老太到現在整個人都是懵懵的,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三兒媳的意思是,這間大屋,以后她一個人住了?
不用再睡狹窄的板床,不用伺候人了?
這怎么可能呢,她不是在做夢吧,她真能不伺候老頭子了?
吳老太就這樣呆坐在屋里,半晌沒個動靜,而王白菜一出左大屋,還坐在堂屋門口的了了就看了她一眼。
沒說話,但要說的都在眼神里,清清楚楚。
王白菜問:“想說我多管閑事?”
了了沒吭聲。
是不是多管閑事,還用得著她來說?
第623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四)
王白菜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她問了了:“回房嗎?”
了了慢吞吞起身,端起裝著沒吃完零嘴的盤子,跟在了王白菜身后。
王白菜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她將晚上要蓋的被子拿出去吹了會風, 哪怕是新被子, 在柜子里放得久了也會有股味兒。趁著曬被子的期間, 她拆了耿老頭蓋的那床被子,掏出里頭的棉花放到筐子里, 又展開拿來的布料,連比劃都不用直接裁剪。
了了被她放到了床上,被窩里不知哪來個灌了熱水的點滴瓶, 其實了了并不討厭寒冷的感覺, 只不過是這具身體承受不住。
王白菜穿針引線,了了就坐在床上看她動作,那雙手真是巧, 上下翻飛間,便有了衣裳雛形,而且針腳綿密剪裁合宜。
兩個小時左右, 一件小棉襖就做好了,穿在了了身上剛剛好, 看樣子王白菜的目測也很準確。
耿振業常年不在家,她們娘倆以前哪怕住在這屋,也沒啥好東西。耿振業說得是津貼一分為二, 大頭給家里, 小頭給妻女, 實際上每次匯款都是一起的, 耿老頭拿了錢怎么可能還分出屬于王白菜跟小丫的那份。
王白菜性情懦弱,不會跟耿振業告狀, 就算告了又能怎么樣,耿老頭是他親爹,他能為了王白菜和小丫跟親爹對著干?
別做夢了,兩人結婚到現在,見面次數屈指可數,哪里比得過親爹在心里的位置。更何況耿振業哪怕去當了兵,在這種家庭長大,再怎么歹竹出好筍,他也是盼著王白菜能生個男娃的。
他只不過是比那些不把女娃當人看的爹好一些,但這難道就值得稱頌了嗎?
老耿家在衛生方面確實是不怎么講究,不說別的,光是家里灶臺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不過倒也好洗刷,因為耿老頭摳門,在吃油方面摳摳搜搜,所以灶臺上的灰就只是單純的灰,沒什么油污,耿老四憤憤不平地全給擦了。
耿老二則是在院子里劈柴,他也不想干,但吃飽了飯的王白菜異常彪悍,他倆不干都不行。
至于耿老大,不知啥時候悄悄跑了,大房以為王白菜不曉得,實際上王白菜看得清清楚楚,只不過沒攔。
老耿家人肯定不能就這么善罷甘休,光王白菜手上這好幾千塊錢就夠他們絞盡腦汁找茬兒的了,她一個人拿的比他們加起來都多,他們能樂意嗎?
只是挨了一頓揍,并不能徹底顛覆王白菜好欺負的印象。
衣服剛做好沒多久,大隊長跟劉芬芳就又臭著一張臉來了,一路上她倆已經聽耿老大添油加醋說了一遍,不過兩人都不帶信的,這鬼話編出來是嚇唬誰呢?
耿老大把他爹移回自己屋后,耿老頭總算是能開口斷斷續續說上兩句話了,他一張嘴就讓耿老大去叫大隊長,還說到時候連他藏起來的寶貝都給耿老大。
耿老大一聽還有這好事,立馬答應了。
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好不容易把大隊長跟劉芬芳都請來了,到頭他爹居然改了口!
這是為啥!
耿老頭心里也苦啊,他能向誰說?
他特意吩咐耿老大悄么聲地走,別讓王白菜瞅著,結果老大走了沒多久,王白菜就來了大房,俯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耿老頭給嚇得差點尿濕褲子,不用王白菜說啥,大隊長跟劉芬芳一來,他立馬否認了是他叫耿老大去找的人,以及分家分的非常公平。
能當家做主的耿老頭都說分家分得很公平了,大隊長還能說啥?
他狐疑地問:“二叔,剛才你不還好好的么,這怎么都躺著不起來了?”
耿老頭眼淚鼻涕都往肚里咽:“年紀大了腿腳不好,自己摔的。”
可給耿老大氣夠嗆,等大隊長劉芬芳一走,他立馬找他爹開始興師問罪,但耿老頭哪里敢說實話?他藏在老三屋里床底下的寶貝,已經讓王白菜給找出來了!
那都是他偷偷趁著別人不注意,從地主家摸出來的,除了金條跟一些首飾,其余都是破四舊該打砸的,要是被人知道他在家里藏了這個,肯定要拉他去批斗!
他這把老骨頭可怎么經得起?
偏偏這話又不能照實說,短短兩小時,耿老頭硬是給嘴上憋出倆大燎泡,那是他的寶貝,是他的呀!
本來寶貝被耿老頭埋在外面,但村里來了好幾批知青,人一多就得開荒,他又不敢往山里跑,萬一遇到個熊瞎子野豬什么的可就玩完了,所以趁著耿振業一死,他立馬把王白菜母女倆趕去茅草屋,夜里摸出去挖出來藏自己柜子里,白天等家里人都去上工了,再往三房屋里藏。
他算盤都打好了,老三家的屋以后就留給長孫大毛結婚用,離大毛結婚還有幾年,這期間他會再找個安全的地方,把寶貝給移過去。
藏哪兒都不如藏自個眼皮子底下來得安全,可誰能想到王白菜跳了個河突然就性情大變了?
……該不會是給水鬼上了身吧?
耿老頭越想越有可能,也越想越怕,他還是有些迷信的,這兩年不知是年紀上來了還是怎么地,耿老頭私底下還偷偷給地主燒過紙錢。
天這么冷,王白菜帶著娃跳河居然還能自己游上來,上了岸就變了個人,這不是鬼上身是什么?
想到這個可能性,耿老頭老臉慘白。
老耿家分家的事兒很快便在村里傳遍了,到底是怎么分的沒人曉得,但這家人居然沒鬧起來,反倒是之后老老實實過起了日子,這就很難得了。
至于耿老頭一跤摔得臥床不起,這常見,人老了就這樣,不知道啥時候摔一下就起不來了。
大冬天地里沒什么活兒,大家都擱屋子里貓冬,王白菜在屋里一邊做事一邊跟了了說話:“前進大隊到公社有三十里地,明天我出去一趟,買點東西回來。”
雖說分家不分灶,但王白菜沒打算一直在這住下去,這么點大的屋子,干什么都不方便。
了了點了下頭,問:“怎么去?”
王白菜:“我跟大隊長家借了自行車。”
估摸著要買的東西挺多的,所以就不帶了了同去了。
王白菜做事極為穩妥,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出發了,她跟劉芬芳說她會騎自行車,以前耿振業回家時教過,然后騎了會給她們看,不然這車還不一定借得來。
這年頭誰家有輛自行車就了不得了,哪里舍得隨便借出去,也就劉芬芳熱心腸,同情王白菜,見她支棱起來能好好過日子了,于是能幫一把是一把。
王白菜臨走前揍了心眼子最多最不安分的耿老四一頓,沒啥原因,她要保證自己不在的時候,小丫,也就是了了能夠平安,畢竟她們兩人分到的錢最多。
耿老四挨了揍,耿老大跟耿老二就老實了,尤其是耿老大,他因為把大隊長叫來結果卻無事發生,事后一直提防著,就怕王白菜又打人,看老四被揍成了豬頭,更是大氣不敢喘一下,直接鉆屋里不出來了。
分家后,灶屋共用,但做四次飯得花不少時間,有時灶臺就打理得沒那么干凈。反正甭管是誰做了飯,灶屋不干凈,王白菜就找那一房的男人算賬,至于平時這幾房內部怎么相處,她從來不管。
因著她的行為,全家最無法無天的男娃們都怕她,見著她跟老鼠見了貓一樣老實,女娃們因此受益很少再挨打受欺負。
耿老大跟耿老四家都是一女倆男三個娃,耿老二家倆男娃,男娃按照年紀分別叫大毛二毛三毛,女娃們就是大丫二丫小丫,已經十四的耿大毛到現在還大字不識一個,因為耿老頭覺得讀書沒有用,以前那什么狀元秀才的,不都給打倒了?他們大隊牛棚那還住著好些個來改造的臭老九呢。
村里上學的娃也少,因為要念書都得去公社小學,來回六十里地,萬一半路遇到個拐子啊野獸啥的咋辦?
而且路也不好,大隊長把車推給王白菜的時候臉上難掩心痛,他可愛惜家里這輛自行車了,除了平時去公社開會會騎,其它時間都放屋里。
王白菜接過車把時,大隊長還叮嚀:“路不好,別騎太快,下來推兩步……”
劉芬芳不愛聽他嘮叨,一把將人扯到一邊,白一眼道:“車不就是給人騎的,放一百個心吧你,白菜不是那種人。”
大隊長會這樣也是情有可原,村里有自行車的雖然不多,但也不止一家,之前耿愛民家就把車借出去了,借的還是親兄弟呢,結果還回來的時候車輪都瓢了,說是家里小孩偷偷推出去騎給摔的。
老耿家的熊孩子只多不少!
最后直到王白菜騎車的身影變成很小很小的一個黑點,大隊長還站在原地癡癡望著他已經看不清楚的自行車。
劉芬芳:“出息!”
很快,王白菜發現,大隊長嘴里的“路不好”還是太保守了,這哪里是路不好,簡直可以說是太爛了。
前些天下了雪,一直陰天,把土路凍得邦邦硬,今天早上出了太陽,雪化了不少,土路泥濘地像加了水的面。
幸好沒帶了了一起來,不然那么點大的孩子,估計能顛吐了。
王白菜一路順利騎到公社,雖然是是第一次來,但她絲毫不露怯,不知道供銷社在哪兒就問。她氣質出眾,談吐溫和,又很會說話,基本上被她問路的人都很熱心。
這年頭買東西光有錢不夠,還得有票。
老耿家的票都是耿振業從部隊寄回來的,因為所在城市不同,他只能寄全國票,其中好些是跟戰友換的,耿老頭都給藏得嚴嚴實實,家里臉盆都爛成什么樣了也舍不得換。
來之前王白菜把所有錢票都帶上了,她態度坦然,沒人知道她隨身攜帶數千塊巨款及一沓票證。在公社轉了兩圈,王白菜就摸到了黑市所在的地方,黑市里的東西一般要價比供銷社貴一些,但可以不用票。
供銷社里人山人海,王白菜花了兩張臉盆票一張熱水瓶票,又買了其它物品若干,最后去郵局辦了張存折,把錢存了進去,在村里沒什么花錢的地方,手頭留點夠用的就行了。
去的時候她一身輕松,回來時自行車上滿滿當當,所幸冬天黑得早,曬太陽的人早早回了家,也沒幾個人看見。
王白菜先把東西卸下,然后去大隊長家還車。
眼看天都黑了人還沒回來,大隊長急得都要去村口等了,見還回來的車干干凈凈,也沒什么地方有毛病,他心里松了口氣。
王白菜給劉芬芳抓了一大把水果糖,說是感謝她們家借車給她。劉芬芳哪里肯要,這娘倆過得夠苦的了,奈何王白菜看著比她瘦弱,她卻怎么也沒法將糖塞回去,一個不注意,人已經走了。
“就你小心眼,你看人家白用你車嗎?”
劉芬芳扭頭對大隊長說。
大隊長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家里娃兒早看著糖流口水了,劉芬芳小心地拿了一顆剝開,用刀切成兩半,兩個娃一人半塊,剩下的全放起來,等以后再吃。
王白菜一整天沒回來,耿老頭在心里惡意揣測她是拿著錢跑了,沒想到天黑了人回了。
老耿家洗臉洗腳都用一個盆,這個王白菜接受不了,她還買了兩個鍋,一個鐵鍋一個鋁鍋,還有一只爐子。
沒有炭用柴火也能燒,就是煙大,在屋檐下用就行。
可惜一次性能帶的東西有限,還有好多是王白菜暫時沒買的呢。
反正在老耿家人看來她很奇怪,別的不說,誰家用得著那么多盆?還有那個什么牙刷,這玩意兒不純純的浪費錢么,老耿家一塊肥皂能用好兩年。
除此之外,王白菜居然還帶來了一摞廢紙,耿老大從窗戶縫里偷看,回頭跟耿老頭說:“廢紙也花錢買,錢多燒得慌!”
中途王白菜去了一趟廢品收購站,完整的書是沒幾本了,她瞅著還可以的買了一堆,說是拿回家燒火。
這些加起來才三毛錢。
第62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五)
原本冷冰冰又空曠的屋子很快變得充滿煙火氣。
條件有限, 王白菜再厲害也沒法做到隨手變出肉來,這個世界對她限制太大,除卻記憶, 她和普通人沒有區別, 了了也是這樣。
哦, 也不能全這么說。
她們終究還是有些特殊在身上的。
王白菜和小丫已經死去,留下來的這兩具身體只是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實際上并不需要進行新陳代謝,所填補進胃部的食物會轉化成支撐身體存在的能量,污濁則會通過毛孔向外消解。
所以老耿家的旱廁, 她們倆誰都不用去上, 也沒人會盯著她們有沒有每天上廁所。
王白菜每天早晨都會熬粥,也不知她是怎么熬的,總之再普通貧乏的食材, 到了她手中都變得神奇起來,大米粥雜糧粥雞蛋粥變著花樣兒的換,耿老頭藏在屋里的細糧全被她搬來了, 其它人就算是有意見也不敢說什么。
大冬天的除了白菜土豆幾乎沒有別的蔬菜可以吃,王白菜便自己發豆芽, 為了保證自己跟了了每天至少都有一個雞蛋,她用豆芽跟村里人換了不少。
沒辦法,誰讓她們倆都太瘦太干巴, 能打得過這家人純粹是靠王白菜有技巧, 她可不想一直這么瘦柴柴下去, 力氣小的連拎桶水都氣喘吁吁。
王白菜今年已經二十六, 想再長高的可能性不大,但了了還小, 吃好喝好的話,還是很有發展空間的。
她對了了很好,這讓了了難以理解。
非親非故的兩個人,即便皮囊存在生理上的血緣關系,但她們心知肚明彼此本質上是兩個陌生人。拿了錢的王白菜完全可以離開老耿家,了了相信她有單獨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的本事,可是她沒有。
別說什么環境限制之類的話,王白菜能在意識到處境后果決做出決定,干脆利落對耿老頭動手還分了家,就說明她不是會被環境困住的人。
她為人實在不錯,見誰都笑臉相迎,劉芬芳現在沒事兒就來找她串門兒,分家時也沒有獨吞存折,甚至在大房四房不給大丫二丫吃飯時,她還會去跟耿老大耿老四“談談心”。
截止到目前,了了甚至找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缺點。
今天劉芬芳也來找王白菜嘮嗑了,她這人風風火火的,說話做事都挺沖,按說沒多少人受得了她這個性子,可不知為什么,就覺得跟王白菜投緣。
不過今天劉芬芳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王白菜注意到了,便問:“芳姐,你是有什么煩心事兒嗎,要是不介意,跟我說說?”
大隊長管耿老頭叫二叔,王白菜應該叫劉芬芳嫂子的,但她叫姐,關系就顯得親密許多,劉芬芳也愛聽她這么叫,家里大大小小的娃都叫她媽,她男人叫她媳婦,出門在外,村里人都喊她建成家的,再不然就是按照親戚關系,很久沒人叫她名字了。
“我娘家妹妹昨兒從她男人家回來了。”
劉芬芳不是前進大隊的,她娘家在距前進大隊六里地左右的紅旗大隊,她是家里大姐,底下有一雙妹弟,妹妹嫁人好些年了,肚子一直沒動靜,在婆家抬不起頭。
王白菜問:“這不馬上要過年了?”
劉芬芳氣惱道:“可不是嘛,眼瞅著過年了把人送回娘家來,不就是想要錢嗎!”
劉芬芳的妹妹劉玉香嫁的是戶姓于的人家,剛結婚那兩年還挺好,結果時間長了劉玉香一直沒能懷孕,于家就不樂意了,對劉玉香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偏偏劉玉香性格軟,有苦藏在心里不往外說,在婆家的日子可能也就比王白菜好一點。
劉芬芳上門去找,于家還罵她多管閑事,大隊長又管不到別的大隊,她娘家為了劉玉香日子能好過,沒少貼補于家,這回劉玉香給趕回來,就是于家想要錢,說是在縣城找門路給劉玉香男人謀了個工作,但人家要賣三百塊錢,這錢于家出不起,就想讓劉家出。
劉家就能出得起了?劉芬芳可還有個已經結婚的弟弟呢,這些年為了劉玉香老朝于家貼糧食貼錢的,弟媳婦沒少嘀咕,劉芬芳這邊,婆家也頗有微詞。
這年頭誰家不窮得叮當響,有好東西不先緊著自家去貼補別人,不是傻的么!
了了坐在床上翻小人書,之前王白菜買了一堆回來,用針線重新訂了,部分缺頁,但不影響觀看,打發時間罷了。
她對這種家長里短的事毫不關心,誰家男人好,誰婆家壞,也通通不關她的事。
王白菜卻聽得很認真,并問劉芬芳:“芳姐,玉香姐去醫院檢查過沒啊,醫生怎么說?”
劉芬芳愣了下:“醫院?女人生不出娃,跟醫院有啥關系?”
王白菜輕聲道:“就算是不孕不育,也不是沒有治好的可能,人家大醫院的醫生懂得多,說不定看了醫生就能治好呢。再說了,沒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女人的問題。”
隨后她就見劉芬芳臉上一片茫然:“不是女人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
劉芬芳是真的不懂。
也不怪她不懂。
她所見到過的女人,包括她自己在內,人生都是這樣過的,在家里長大,到了歲數就相看,給家里換一筆彩禮然后去男人家過日子。
家里的爹跟兄弟有良心呢,彩禮會少要點,或者她出嫁時給她原樣帶回去,再給她備點嫁妝。沒良心呢,就跟王白菜這樣,一身破爛衣服,什么都不準備,拿了錢就把人送來,跟賣女兒沒區別。
有了對象,就該生娃了,哪個女人不是這樣呢?所以當一個女人結婚好些年都沒娃的時候,那肯定是這個女人的問題,男人又不能生!
王白菜回答道:“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如果不是女人不能生,那當然是男人了。”
“咋可能呢。”劉芬芳想都不想便擺手:“我就沒聽說過這回事!”
王白菜思索片刻,道:“這樣吧,芳姐,我前些天不是買了一堆燒火紙回來嗎?里頭恰好有兩本醫書,你看要是有時間,讓我試試,給玉香姐把個脈?”
劉芬芳:……
她覺得這太不靠譜了,但又不好意思拒絕這個剛好上沒多久的朋友,便問道:“白菜啊,你還認字?”
眾所周知,農村重男輕女是普遍現象,可像王白菜娘家那么重男輕女的,十里八鄉都少見。現在沒人注重教育,王白菜的弟弟都沒念過書,王白菜更不可能念過了。
“嗯。”王白菜面不改色地回答:“以前振業還在的時候教過我。”
劉芬芳哦哦點頭,這個她是信的,耿振業念過小學,進了部隊后還學了文化,犧牲前聽說都是高中學歷了。
她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不過這事兒得保密,所以不能大白天來,就跟王白菜約了晚上。
劉芬芳心事重重地走了,了了從小人書里抬頭看王白菜。
“看我做什么?”
了了把視線收回去。
王白菜咬斷手里的線頭,劉芬芳這人著實熱心,見王白菜給了了做的小棉襖保暖結實還好看,就幫她拉了幾個單,村里總有人不會做衣服,當然王白菜不收錢,給點雞蛋或者糧食就行。
“又覺得我多管閑事?”
了了不吭聲。
她很少開口說話,王白菜也早習慣了她的性格,并不會強行要她回應,兩人向來有商有量,但王白菜這人看著脾氣溫和,實際上很有原則,她認為對的事情,就沒有人能阻止。
了了:“幫她有用嗎?”
王白菜:“你怎么知道就沒有用呢?”
了了:“你治好了她,她有了孩子,是女孩,就會拼命繼續生男孩,這個女孩的命運,會比之前的你好嗎?如果她如愿生了男孩……想必不用我多說吧。”
男孩會長大,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他的母親他的姐妹都會成為他的墊腳石,他成年后結婚生子,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也又將重復同樣的命運,有什么一定要繁衍的必要嗎?
“你說得對。”
出乎意料的是,王白菜沒有反駁了了,她平靜地凝望著她,那是只有經歷過無數時間沉淀下來后才會有的睿智與淡泊:“家庭其實是一個偽概念。”
“男人大多會作為家庭的中心,他們只需要原地不動,便能吸引來其它成員。但女人卻要離開一個家庭,才能建立新的家庭,以至于在新家庭成立前的時間里,總處于飄忽不定的狀態。”
“母女,姐妹,朋友,會各自分開,切割利益,不再親密。所以有句話才叫,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了了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像是在問:既然你都明白,為什么還要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
王白菜看懂了她的意思,回答道:“我不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
她并不是要劉玉香的丈夫后悔,也不是想劉玉香一舉得男從此在婆家揚眉吐氣,事實就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已經成年,并且深陷親密關系中的人是無法清醒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王白菜可以漠視這一切發生。
她是自苦難中誕生的慈悲,也曾生而為人,因此無法不去垂憐人間。
此時,她們雙方都處于互不了解的階段,語言并不能證明什么。
“更何況,也不是什么人我都會幫的。”
王白菜只提供一個脫離泥淖的機會,是否有決心掙脫,是否能夠抓住,要看對方的選擇。
當天晚上,劉芬芳帶著劉玉香來了。
她是個看起來很愁苦的女人,一張面龐如同浸過水的紙,透著悲切與脆弱,好像全身上下只剩這一張臉皮掛得住,尊嚴自我完全消失。
她低著頭,也不說話,全憑劉芬芳開口。
劉芬芳嘆氣,說:“她以前在家也不這樣的,話是不多,但好歹會笑。怨不得人家都說,女人一輩子最輕松的時候,就是沒嫁人這幾年呢。”
家里人給女兒挑婆家時,已經是再三打聽,可嫁過去后日子究竟過得怎樣,還是不能保證。好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該去迎接她們的苦難了。
王白菜請劉玉香坐下,用溫熱的毛巾給她擦了擦手腕,聞言問道:“既然如此,不嫁人不就行了。”
劉芬芳:“哪兒能不嫁呢,不嫁,人家要說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家里人也跟著抬不起頭。”
像劉芬芳娘家那樣已經算是好的了,王白菜的娘家才叫不做人呢,她到了老耿家雖然還一樣干活一樣受人欺負,但至少不挨打了。
要求就是這樣低,這種日子王白菜就已經非常心滿意足,她想象不出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樣,也不敢去想。
因著妹妹的事,劉芬芳少見的惆悵起來:“娘家不是家,婆家也不是家,女人這輩子就沒有家。”
跟村里那群男人比,大隊長都算好的了,即便如此,劉芬芳仍舊有許多煩心事。跟婆婆的跟妯娌的,明明大家都是女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就成了仇敵。
王白菜給劉玉香倒了杯熱水,里面灑了點白糖,喝著甜滋滋的,劉玉香上次喝糖水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了,小口小口啜,半天舍不得喝完。
“芳姐,你說的這娘家跟婆家,也不是娘跟婆婆當家做主呀。”
像劉芬芳,別看平時她很強勢,能管得住大隊長,她說啥大隊長也都聽,可真要碰上什么大事,拿主意的可不是她。
“娘”跟“婆婆”也是,她們重男輕女,磋磨兒媳,像先鋒一樣沖在最前面,于是“爹”跟“公公”就隱了身去,他們甚至偶爾會講兩句良心話,因為惡事全不是他們做的。
劉芬芳愣住了,說話間,王白菜已經把上了劉玉香的脈,劉玉香緊張地捏著杯子,仿佛在等待審判降臨,劉芬芳連忙問:“白菜,咋樣?”
“氣血虧損,營養不良,平時月經應該不準吧,即便來了也會痛經,對嗎?”
劉玉香驚了,前面的氣血營養什么的她不知道,但月經這個王白菜的確是說對了,她臉漲得通紅,哪怕一屋子全是女人,又是晚上,劉玉香也不好意思把月經兩個字掛在嘴邊,聲如蚊蚋地回:“……嗯,我,我那個不準,還疼得厲害。”
劉芬芳一開始還不信王白菜看兩頁破書就能給人看病了,這下見她說得有板有眼,連忙追問:“那玉香能生嗎?”
王白菜點頭:“她身體機能正常,沒有問題。”
劉玉香一聽,眼淚頓時下來,在婆家抬不起頭這么些年,沒人知道她是咋過的,連下地干活都有人指著她說她不能生,她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結果她能生,她能生的!
“你一直沒有孩子,如果不是緣分沒到,那就是你丈夫的身體原因。”王白菜說,“我的建議是去正規醫院做個檢查。”
劉玉香臉上的狂喜漸漸淡去,沒人比她更清楚于家人什么德性,這些年她始終被自己不能生這件事折磨著,婆家的鄙夷,鄰里的說道,連回了娘家,她親媽親爹都勸她,你都不能生了,你男人還要你,日子怎么過不是過呢。
沒有人希望她回來。
娘是,爹是,弟弟弟媳更是,家不是她的家啊,她結婚是從娘家嫁出去,弟弟結婚是從外面迎進人,等弟弟家有了娃,原本屬于她的那間屋子早就沒她的位置了。
可婆家也不是家,人家不要她,都能直接把她攆出來。為了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為了能有個“家”,劉玉香必須得忍,忍著忍著也就習慣了。
哪怕劉芬芳這樣平時風風火火的女人,這會兒知道妹妹身體是正常的,第一時間也不是想著勸劉玉香離婚,而是抓起劉玉香的手說:“走!去叫上你姐夫還有你幾個侄,去于家找他們算賬去,看他們以后還敢不敢欺負你!”
劉玉香被動站起,不知道為什么,比起要給自己撐腰的姐姐,她竟然將目光落在了今天才是初見的王白菜身上。
王白菜抓住劉玉香的另一只手,問劉芬芳:“算完賬然后呢?”
劉芬芳理所當然道:“他們家理虧,當然得給玉香賠禮道歉,以后再也不能磋磨她!我非得鬧得十里八鄉都知道到底是誰沒用不可!”
說完對劉玉香道:“玉香,咱不跟他過了!姓于的是個沒種的,等你跟他離了,姐給你找個更好的,到時生個大胖兒子氣死他們家!”
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劉玉香真真切切生個娃出來能打臉,但劉玉香聽到劉芬芳這樣說,面上并沒有多少喜悅。
劉芬芳臉一沉:“你別說你還想跟他過。”
劉玉香茫然地看著她:“我,我就一定得找嗎?我不能自己過嗎?”
“你自己過?”劉芬芳不敢置信,“你自己咋過?你現在年紀還輕,等你老了呢?娘家你也不能一直住啊,趁著還年輕再找一個不好嗎?”
但劉玉香是真的怕了,她在于家的這些年里時常在想人為什么要長大,要是一直不長大,就能一直留在家里。
她迷惘地將視線從劉芬芳臉上轉到了王白菜臉上,王白菜沒有對劉芬芳的說辭表達什么看法,而是道:“芳姐,婚肯定是要離的,但怎么離,還得從長商議。”
之前劉芬芳跟王白菜說過劉玉香的具體情況,于家就是普普通通的鄉下人家,能有什么關系,走門道找工作?這年頭可不缺工人。
既然都在縣里頭有門路了,怎么不送劉玉香去醫院做個檢查?劉玉香男人又沒兄弟,這么些年沒孩子早該急了吧。
劉芬芳聽完王白菜有條不紊的分析,懵懵地問:“你說這些是啥意思?”
王白菜用手指扣了扣桌子,示意她們倆都坐下:“我猜于家恐怕早就知道于寶根不能生。”
劉芬芳氣得七竅生煙,劉玉香反倒冷靜得可怕:“白菜妹子,你幫我出出主意,我該咋個辦。”
王白菜問:“你是想以后繼續跟于家過呢,還是另有打算?”
面對未知的以后,劉玉香是害怕的,但她在與王白菜對視后,似乎從那雙漆黑溫柔的眼眸中得到了一些力量,促使她說了心里話:“……我不想在他們家過了。”
王白菜又問劉芬芳:“芳姐,剛才你說家里人能幫忙的話,還算不算數?”
劉芬芳:“當然算數!”
王白菜莞爾:“那明天就這樣……”
劉芬芳劉玉香姐妹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表情多變,時而不解時而恍然大悟,最后再看王白菜的表情都不一樣了,劉芬芳更是難掩復雜地說:“妹子啊,你說你這么有主意,以前咋讓自己過得那么苦呢。”
這口不屬于自己的鍋,王白菜不得不接,她說:“可能是尋死過一回,很多事情都看開了。”
“也是。”劉芬芳點頭。“這人從鬼門關一腳踏回來,可不得大徹大悟么。”
她們三人的話,了了聽了個一清二楚,雖然沒有了冰雪之力,變得與普通人無異,但她還是能夠看出來,劉玉香身上殘存的那一點點本性。
像干枯的花,如果放任不管就會灰飛煙滅,但因為有人拉她一把,所以這朵花又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拉這樣的人確實是有可能令其重生,可隨之而來的麻煩也不會少,而且并不能保證劉玉香以后一定就不會重蹈覆轍,再找個好男人組建新家庭,反正了了絕對不會像王白菜這么做。
她不喜歡,也不能理解王白菜這樣的行為。只不過跟自己沒關系,多余的話了了也不愿意講。
送走了劉芬芳姐妹,王白菜轉身回屋,視線跟了了一對上,不用說她都知道了了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覺得劉玉香是個麻煩?”
了了:不然呢。
王白菜臉上的笑容忽然就加深了許多,她走到床邊,彎下腰來,讓視線能與了了齊平,一雙黑眸顯得生動又柔和:“這才哪到哪兒呢。”
“和你給我找的麻煩,可不能比。”
第625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六)
“立冬, 回啦?”
正在水池邊洗著剛吃完飯的碗的中年女人一轉身,恰巧看見踩著樓梯上來的同樓層趙家最小的孩子,嘴一張便同她打招呼。“吃晌飯了嗎?”
名叫立冬的女孩停下腳步粲然一笑:“還沒呢, 剛從外面回來。”
女人便壓低了聲音, 生怕旁人聽到般問:“你媽帶你去看人了?咋樣, 能給你弄個工作,留城里不?”
她倒也真心為這少年感到憂心, 畢竟趙家一共四個娃,除了趙立冬外余下三個工作全有了著落,眼看著就都不用去下鄉了, 只剩立冬這個女娃。
趙家兩口子這兩天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都知道兩人急著給閨女相看,該說不說,趙家這閨女生得是真好, 又是高中學歷,可惜汽水廠跟機械廠今年都不招工,要不然也不至于這么早找人家。
趙立冬笑著說:“我才十六呢, 現在相看早了吧。”
女人輕輕拍她一下:“又不是立馬結婚,先把親給定了, 留在城里,等滿十八再結就行,你還真想下鄉去吃苦啊?我可跟你說, 別聽那些胡咧咧的, 他們就是嘴上說得好聽, 下鄉真那么好, 他們咋不搶著去?”
凈忽悠這些年紀不大的小孩兒呢,反正動員著動員著, 把人動員下鄉了,知青辦那些人就完成了任務,至于下鄉知青過得咋樣,那關知青辦啥事?
“樓上的孫解放下鄉兩年了,上個月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當時在學校是沒看見喲,那瘦得渾身上下沒一點肉,臉皮子耷拉在骨頭上,可嚇人了!要不是知青辦來逮人,咱都不知道他是偷偷跑回家來的!”
趙立冬全程笑著聽女人說這些,臉上瞧不出一絲愁云,講道理她要是不想去下鄉,那法子多了去了,何至于昏了頭去找個陌生人結婚呢?這簡直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結婚可比下鄉可怕多了。
跟女人道別后回到家,家里空無一人,桌上留了飯,沒怎么放油的炒白菜跟一碗半干不干的紅薯飯。
一直到下午六點左右,天已經黑了,趙家人才陸陸續續回來,其中包括趙立冬的大哥趙立春,二哥趙立夏還有雙胞胎哥哥趙立秋,父親趙建設,大嫂王云。
母親周惠是回來最晚的,臉上還帶著郁氣,顯然心情很不好。
一進門發現冷鍋冷灶,當即就不高興了,問趙立冬:“你還小嗎?在家里不知道先把飯給做了,等一家人回來喝西北風?”
趙立冬坐在飯桌邊上單手托腮,懶洋洋道:“那不正好,你們回來經過巷子口站那嘴一張就飽了,還省糧食呢。”
周惠被她氣個仰倒,上來就伸手想戳她腦門,被趙立冬給躲了,她還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啊,媽。”
周惠開始左右掃視,趙立秋悄悄把雞毛撣子給擋住了,找不到襯手的家伙,周惠心頭那口氣堵著出不來,指著趙立冬的鼻子說:“你說說你,啊?你說說你,你到底想干啥!”
趙建設見狀,問了一句:“今天……沒成啊?”
“成什么成!”周惠忍不住呲他,“你這閨女可了不得了,嫌人家丑呢!”
全家人齊刷刷朝趙立冬看過來,趙立冬卻是一臉的理所當然:“怎么了,我又沒說錯,他就是很丑啊,個頭又矮,還不如我爸呢。”
趙建設就覺得吧,這話聽著怪怪的。
他出生那會還沒建國,家里又窮吃不飽,所以長到二十也才一米七出頭,家里三個男娃比他高一點,這個小閨女最會長,才十六,就跟他差不多高了。
周惠臉都黑了:“那你看不上,你也不能當著人家的面說啊,再說了,人哪里長得丑了?那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媽你眼光太低了吧,是不是只要是個人你就覺得他不丑啊?真要跟那種人面對面過一輩子,我怕我抑郁。”
趙立冬想起今天相看的那位某大廠主任的外甥男,毫不優雅地翻了個白眼,“我可不想委屈我自己。”
“那長得好看的男人靠得住嗎?一個個不知心里多少花花腸子,要過日子,那得跟老實人一起。”周惠自有一番自己的生活智慧,反正所有人都這么說,長得太好看的男的不能要,不顧家。
趙立冬:“拉倒吧,老實人就靠得住了?咱筒子樓里老實人可不少,你看哪個靠得住了?”
周惠把樓上樓下的鄰居都想了一遍,最后推出趙建設:“你爸就靠得住。”
趙立冬看了眼她爸:“就我爸這樣的,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帶扶一下的,哪里靠得住了?我爸跟我哥他們不也回家比你早,他們不也沒做飯?剛才干嘛只說我?”
趙建設很想插嘴,但又插不進來。
周惠這下是真給趙立冬氣得不行,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她忙里忙外為了誰,還不是想把這個小閨女留在城里,留在身邊,結果倒好,搞得她像故意要害她一樣!
“那你下鄉去得了!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我看你以后能找個怎么好的!”
見周惠開始放狠話了,趙建設趕緊打圓場:“冬冬啊,你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為你好,你還真想下鄉啊?”
趙立冬撇嘴:“憑什么是我下鄉啊,二哥三哥不都有工作嗎,大嫂的工作還是我媽讓出來的呢,二哥三哥的也能花錢買,怎么到我這,就得我犧牲個人幸福才能不下鄉啊?你們真是偏心眼。”
老大趙立春先不說,畢竟他年紀擺在這,比趙立夏都大五歲,工作雖然是周惠幫忙找的路子,但也是他自己考進去的,可趙立夏趙立秋就不一樣了,趙立秋跟趙立冬還是雙胞胎呢,趙立夏也就比他倆大兩歲,一聽說要強制下鄉了,周惠跟趙建設把家底都給掏了個空,好不容易弄了兩份工作,一份給趙立夏,一份給趙立秋,也沒見考慮趙立冬啊。
趙立冬才不管哥哥們此時有多么尷尬,她繼續道:“平時說什么我是最寶貝的閨女,是你們的小棉襖,哥哥們都比不上我,這要是不到關鍵時刻,都不知道你們心里最疼誰呢。”
這是真的,雖然剛到這個世界一星期,可趙立冬已經不知多少次在鄰居的口耳相傳中聽說自己在家里多受寵多討人疼了。
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還是象征著吉兆的龍鳳胎,buff疊滿,理所當然成了團寵。
家里好吃的先緊著她,有布料先給她做衣服,反正這些一眼就能證明趙立冬很得家里人寵愛的地方,趙立冬都排第一。
但好吃的先緊她,也沒短過三個哥哥,布料給她做了衣服,也沒讓哥哥們光屁股出門,往外一問,為啥覺得趙立冬讓人羨慕,合著就是因為她能一直念到高中,在家里不挨打不挨罵還有得吃穿啊?
哥哥們不也一樣的待遇嗎?整個筒子樓甚至整個廠,家里但凡有男娃的,不都這樣?
是,她媽是給她做的衣服更多,她爸也的確只會給她一個人塞零花錢,可真到要下鄉的時候了,前后兩份工作,沒一份是給她這個最寶貝的閨女的。
那她到底是寶貝還不是寶貝呢?
周惠被趙立冬的話給傷著了,趙建設也是,兩口子都用難掩失望的眼神看著趙立冬,連一旁的哥哥們跟嫂子都滿是不贊同的目光。
但趙立冬沒有道德,沒有道德就意味著沒人能綁架她,她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說了兩句實話而已,別這么敏感,事實擺在面前嘛,二哥三哥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留在城里,我就得跟人定親,這還不算偏心,那什么才算?”
大哥趙立春聽不下去了,更見不得妹妹這么傷二老的心,就說:“冬冬,你怎么能說這種話?家里條件有限,但已經盡量給你最好的了,立夏立秋他們是男人,就算想找條件好的定親,人家也不一定要啊。”
趙立冬呵了一聲:“大哥,你怎么站著說話不腰疼啊,當初不是媽在機械廠給你找門路,你能進去當工人嗎?還有大嫂,工作還是媽讓出來的呢,現在媽天天在家糊火柴盒,大哥你便宜占盡了,怎么好意思說家里給我的是最好的?”
說著看了眼趙立夏跟趙立秋:“找不到條件好的定親,那入贅也行啊,這個肯定好找。”
趙建設臉一黑:“少胡說八道!上門女婿誰看得起?”
“那上門媳婦別人就看得起了?”趙立冬反問。“憑什么我就得接受那些歪瓜裂棗啊?”
周惠瞪著她:“給你找的這幾個哪個條件沒咱家好,怎么就是歪瓜裂棗了?你以為咱家條件就很好?你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的,真把自己當仙女了?你想沒想過,這么挑人家怎么說你?以后你還怎么找?”
光是為了趙立夏跟趙立秋的工作,家底兒就已經掏空了。
面對全家人的憤怒跟不理解,趙立冬一派悠哉,她傲慢地說:“這世上沒人配得上我,別人怎么說,嘴巴長在他們身上,管我什么事。”
嫂子王云忍不住勸:“冬冬啊,你就算不為你自己想,也替家里想想吧?這鄰里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以后怎么處啊。”
趙立冬:“反正沒工作我就要下鄉去了,我又見不著他們。”
管她屁事。
這可真是個軟硬不吃的小混蛋,周惠真是被氣得內傷都出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再次試圖跟閨女講道理:“你把下鄉說得這么輕松,樓上孫解放的事兒你不知道?他還是個男人呢,下鄉兩年都瘦成什么樣了,藏在家里都不愿意再回去,你能吃得了這份苦?”
趙立冬不敢置信地問:“媽,你這話什么意思,我下鄉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是嗎?家里不是有兩份剛買的工作嗎?實在不行,爸的工作可以讓給我啊,這樣我們兄妹幾個就都不用下鄉了。”
趙建設:……
趙立夏小聲道:“爸可是七級工,工資很高的,要讓給你,你就能只能當車間工人。”
那家里的日子就更緊巴巴了。
趙立秋到底是跟趙立冬雙胞胎,見家里因為下鄉的事兒鬧成這樣,當下頭腦一熱,張嘴就說:“我的工作給冬冬!我去下鄉!”
說完有點后悔,但還是堅持道:“我是男人,我不怕吃苦受累,讓冬冬留在家里!”
周惠跟趙建設見他這么懂事,感動不已,誰知趙立冬卻非要煞風景:“三哥干嘛說得這么大義凜然,這兩份工作本來也不是你花錢買的啊,搞得好像你對我有大恩大德一樣。”
趙建設聽閨女說話越來越不像樣,第一次厲聲呵斥:“那也是我跟你媽的錢,我們想給誰花就給誰花!”
趙立冬冷笑道:“話可不是這么說,我跟哥哥們一樣有繼承權,按理說你給他們花多少就得給我花多少,國家法律是這么承認的,不是你說了算。”
趙建設眼圈都紅了:“冬冬,你咋變成這樣了,你——”
是他跟媳婦沒把孩子教好嗎?
趙立冬倒是很坦然:“爸,你現在的這種情緒呢,純粹是因為不敢面對現實延伸出的逃避心理,人一旦意識到理虧就會打感情牌,我是跟大家好好說話呢,咱們講理嘛,親兄弟也得明算賬,承認自己偏心很難嗎?”
周惠捂著心口:“我跟你爸什么時候偏心了?打小你就是在你爸肩膀長起來的,你問問你大哥二哥,你爸抱過他們沒!”
趙立春趙立夏馬上搖頭。
趙立冬冷靜道:“爸爸在婚姻和育兒方面的不稱職,不能將過錯推到我身上,這不是我的問題,媽,你不要偷換概念。”
這死孩子一字一句都能把人氣吐血,周惠完全不知道怎么跟她“講理”。
其實趙立冬要是乖乖的聽從周惠跟趙建設的安排,那趙家日子確實是會更好。給她介紹的幾個對象,雖然說樣貌有所欠缺,但家世都很好,那趙立冬是肯定不用下鄉的,而且還能反過來幫襯家里,等她結了婚生了娃,娘家婆家都是一片和諧,日子多好啊。
老兩口托人給找的對象,不僅是條件好,家里關系也不差,畢竟趙立冬是兩人的心肝寶,不能隨便給她許人的。
偏偏趙立冬一身反骨,油鹽不進,還非常有主見,完全不受親情跟道德的束縛。
“那你說,你想怎么樣!”周惠問。
趙立冬笑笑:“別這么緊繃嘛,我又不是什么壞人,剛才說的那些話,也是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才這么不客氣的啊,換別人還聽不到呢。”
合著被她氣個半死還得感謝她如此坦誠呢。
“媽媽,爸爸,哥哥們,嫂子,咱們講道理,家里花這么多錢買了兩份工作,一份給二哥一份給三哥,他們是不是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留城?但我就得通過找對象的方式獲得工作才能留下,而這個對象我喜不喜歡不重要。這是為什么呢?”
趙立冬笑嘻嘻的,見不到一點傷心,她還從沒自人類身上有過這種情緒呢:“摸著良心說,不就是因為我是女孩嗎?那你們這不就是重男輕女嗎?怎么,比別人家好一些,沒別人家表現的那么明顯,就不算了?”
“之前我還聽媽跟爸商量,二哥找對象家里怎么住呢。”
趙立冬玩著自己的麻花辮,“是啦,現在大哥大嫂一個屋,二哥三哥一個屋,我單獨一個屋好像很占便宜,可媽不是說,等我找了對象,就能讓三哥來住我屋,然后二哥就有地方結婚了嗎?怎么我是這個家的租客嗎?我的屋只能住到出嫁前?”
“為什么哥哥們就理所當然一人一個屋,我就默認沒有呢?”
趙立冬臉上的笑漸漸淡了,她長了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睜著看人時很有種無辜感,平時一笑,那就是大家伙兒最喜歡的那種乖娃娃,可她不笑了,這雙眼睛就透著驚人的漠然,好像對她來說,沒有誰是不能舍棄的,也沒有什么能在她心里留下痕跡。
“有瑕疵的愛雖然也是愛,但沒那么有價值了,我又不缺這個玩意兒。”趙立冬無所謂地說。“再說了,我也沒逼你們把其中一份工作給我,可把我下鄉的原因歸咎于我眼光高不肯找對象,那就有點流氓了。我要是下鄉,那也是媽媽爸爸偏心,哥哥們自私導致的。”
這可真是一點遮羞布都不給家里人留了,這年頭真正不重男輕女的人家那才是鳳毛麟角呢,都不知道有沒有。
見所有人都不說話,趙立冬拍拍手,走到周惠面前,笑著挽住她的胳膊:“好啦媽媽,別生我的氣啦,我還是不是你最愛的小寶貝了?”
另一只手則勾住趙建設:“爸爸也別拉著張臉嘛,本來看著就比媽媽老了,笑一笑嘛。”
喜怒哀樂,愛恨自如,她將這些人類才有的情緒當作玩物,隨意把弄揉捏,云淡風輕。
但她實在討人喜歡,對她的愛也不作偽,只是如她所說,不夠純粹,帶有瑕疵。
趙立冬對哥哥們笑:“哥哥不會在意我這么說話吧,我還小呢,有時候說話不過腦子,哎呀,別跟我一般計較嘛。”
憑借一人之力,趙立冬又將趙家的氛圍給重新盤活,但王云卻突然開口了:“冬冬,你比很多女孩都幸福,沒有誰家像咱家這樣對閨女對妹妹這么好的。”
趙立冬聞言,緩緩歪了下頭,這是她慣常會有的動作,王云以為她會生氣,或者是像之前那樣滿身尖刺地用言語肆無忌憚傷害旁人,但趙立冬非但沒有,還笑得更加燦爛:“嫂子,那你不應該指責我呀,你應該怪那些對閨女對妹妹不好的爸爸和哥哥,而不是責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天生就應該萬眾矚目,世人熱愛,這點麻煩你記住。”
說著,趙立冬說了一句無比誅心的話:“此時此刻站在這兒的,只有兩個人不姓趙,該走的怎么也不能是我吧?”
從一個“家”,像貨物一樣轉手到另一個“家”,哪個家對她們是長久不變的?
別人趙立冬不關心,但趙家理所當然是屬于她的,不管是錢還是資源,哥哥們才應該給她靠邊站,看她的臉色過活。
“啊,媽媽,不好意思,我不是針對你。”
趙立冬馬上抱緊周惠,語氣甜如蜜糖:“你是我媽媽嘛,我是從你肚子里出來的孩子呀,你對我來說就是最重要的,剛剛說的那些話媽媽不要放在心上哦,娘家婆家都不是媽媽的家,我才是。”
她把腦袋埋進周惠懷里蹭個不停:“媽媽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們才不是賠錢貨呢,對不對?”
她太會說話了,輕而易舉拿捏所有人,周惠也不例外,她現在已經完全氣不起來了,抱著懷里的女兒,一顆心又軟又酸,只覺自己沒用。
王云一直不喜歡趙立冬,這一點趙立冬很清楚,沒辦法呀,誰讓家庭條件有限,資源也有限,好東西落到她手里,趙立春就會吃虧,而王云與趙立春組成了新家庭,自然而然對侵害了她們利益的小姑子產生惡感。
只要婚姻還存在,姑嫂婆媳之間的關系就難以和緩,完全是人為制造出的矛盾,卻沒人想過這是可以避免的。
王云意識不到真正搶奪了她資源的不是丈夫的妹妹,而是她的兄弟。他們占據了母父的愛,占據了母父的錢,還占據了母父的房子,她卻為自己得到的零星一點沾沾自喜,感動涕零。
不過這些跟趙立冬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只保證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只保證自己得到的永遠最多,旁人怎么樣她才不在乎呢。
經過這一遭,兩份工作肯定有她一份了,而且還得緊著她先挑。既然都把疼女兒的名聲打出去了,那就做實到底呀,可不能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可惜趙立冬還真得下鄉去,她這樣的人,無論到了哪都不可能吃虧,關鍵是還有人等著呢,但走之前跟走之后,她要保證自己的地位永不動搖。
第62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七)
今天的晚飯是趙建設去做的, 趙立春趙立夏跟趙立秋跟著打下手,周惠還沒說什么,王云先給心疼上了, 覺得哪有大老爺們兒一窩蜂進廚房的, 沒得讓人看了笑話。
筒子樓嘛, 沒有單獨的廚房跟廁所,要解決生理問題, 得去一百米外的公廁,所以一大早很多人都排隊倒痰盂,至于做飯, 家里人相對少的, 能隔個房間出來當廚房,人多了,要么是在水房, 要么就直接在樓道里做飯,這就導致誰家做點好的,左鄰右舍全知道。
王云有心不想趙立春去, 可婆婆跟小姑子都沒說話,她也不想說多了惹人嫌, 反正她是不理解婆家為啥這么寵著小姑子,她還在娘家的時候,她娘家媽都是避著她把糖塞給她哥或者她弟的, 生怕她瞧見。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但她還沒嫁人時, 好像就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了, 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趙立冬完全不知道王云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 一個人的觀念維持了幾十年,跟陳年老咸菜一樣,哪能一句話就能改變,反正不管王云怎么想,家里好的都是她的,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就跟樓下馬家一樣,馬家有三女一男,三個姐姐全都出嫁了,彩禮全留給了弟弟,房子也是弟弟的,不僅如此,她們結婚后還時不時補貼娘家呢,也沒見鄰居們說這樣不好。
趙立冬覺得樓下的馬奮強給她提鞋都不配,還能靠著有三個姐姐混這么好,那她有三個哥哥,豈不是更得風生水起?沒把哥哥們趕出家門她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了。
馬奮強喜歡趙立冬,但他家里人覺得趙立冬不好,有這樣的閨女是挺好,可要有個趙立冬這樣的兒媳,那家里就永無寧日了,更別提趙立冬還有三個哥哥,自家小強可打不過,真要跟趙立冬定了親,那不得給欺負死?
馬奮強以前頗有自知之明,他念書念得不怎么樣,趙立冬的成績卻是數一數二的,要是高考沒取消,妥妥大學生的命,但現在可不一樣了。
要是還找不到工作或者沒有對象,趙立冬可就得下鄉了,馬奮強卻不一樣,他媽他爸都是正式工,幾個姐姐也都有工作,這一下子家庭差距就拉開了,趙立冬家工作不夠,他家卻有空余的。
所以他生平頭一次鼓起勇氣,以滿腔自信主動向下樓的趙立冬搭話:“冬冬。”
冬冬是趙立冬的小名,筒子樓的鄰居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大家都這么叫。
趙立冬停下腳步,語氣不耐:“干嘛?”
她討厭丑人,這對她的眼睛是一種傷害,如果丑人還主動到她面前晃,那簡直就是挑釁。
馬奮強長得隨他爸,他爸就黑不溜秋的,個頭也不高,一看就是老實人。
“那個,冬冬,你,你工作有、著落了嗎?”
馬奮強雖然叫住了趙立冬,但壓根不敢看她,低著頭搓著手,說話結結巴巴。
趙立冬眼一橫:“關你什么事?”
說完理都不理馬奮強,徑直下樓去了,馬奮強終于敢抬頭盯著她的背影目不轉睛,旁邊人看見了就開他玩笑:“小強,你看啥呢,人都走遠了。”
沒人覺得趙立冬會看上馬奮強,這倆人甭管外表還是家里都太不搭了,尤其是周惠跟馬奮強的媽,兩人碰一起就掐,周惠瞧不上馬家把閨女壓榨得那么狠,馬家看不慣她把趙立冬個丫頭片子養這么金貴,馬奮強對趙立冬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但人家冬冬可從來沒看過他一眼。
成為趙立冬一星期,光相親就相了三回,看得出來周惠跟趙建設是真急了,她倆是這樣想的,先給老二老三留下來,等冬冬定了親結婚也還得個幾年,全家人一起攢,夠攢一筆體面的嫁妝了,但三回相親趙立冬回回都沒看上,反倒是男方都有這方面的意思。
有兩個托介紹人跟周惠還有趙建設表達了愿意定親的意思,還有個比較膽大,直接找上了趙立冬。
趙立冬心里打定主意是要去下鄉了的,但媽爸肯定不會這么善罷甘休,絕對不會讓她去的,所以不到最后認清現實,兩人不會給她準備行李。
高中剛剛畢業的趙立冬對這個世界還不夠熟悉,所以這個星期里除了被抓去相看,她都會以找工作的名義在城里到處逛,然后就在書店碰上了穿著中山裝戴著眼鏡一派斯文的二號男嘉賓。
三個相親對象叫啥名字趙立冬根本沒注意聽,反正這二號男嘉賓高傲得很,還沒到約定地點呢,介紹人就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什么爸是革委會領導啦,媽是供銷社主任啦,自己還是工農兵大學生……總之要不是周惠找了以前的老領導,人家來都不會來。
條件太好,周惠心里也打鼓,怕齊大非偶,門不當戶不對,以后趙立冬真進了門會吃虧。
她實在是想太多了,趙立冬壓根看不上。
二號男嘉賓長到二十歲都順風順水,那天相看完了他還在家穩坐釣魚臺,覺得女方肯定不會錯過自己,結果過沒兩天就聽說女方又去相別人了,給他急夠嗆,之后找介紹人問,人家說得也委婉,說是他條件太好,女方家里覺得不般配。
這不,他就來找趙立冬了。
“冬冬,你也來看書啊。”
趙立冬對滿店的語錄不感興趣,突然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她眼一抬,二號男嘉賓怦然心動,然后就聽見趙立冬問:“你誰?”
“誰允許你這么叫我的?”
趙立冬從不掩飾自己的驕縱傲慢,她看二號男嘉賓的眼神跟看蒼蠅沒有區別,顯然對于有人打攪自己一事感到很不爽。
生來自信的二號人整個一懵:“上星期三,我們在體育公園見過,之后你家一直沒聯系我家,我就來找你了。”
合著他把周惠說給介紹人的客套話當真了,真以為趙立冬是覺得他條件太好才不樂意呢。
趙立冬:“哦,是你啊。”
她把手里的書原路放回,沒等二號因她的想起來而高興,就不客氣地說:“讓開,別擋路。”
書店不是可以大聲喧嘩的地方,二號有很多話想說,拼命忍住了,也怕惹趙立冬不開心從而更討厭他,干脆到門口等著,等趙立冬從書店出來,又重新迎了上去,手里還拿著兩瓶剛買的橘子汽水。
趙立冬根本不接,周惠以前就在汽水廠上班,再說了她看不上這點東西。
“冬冬……不,趙立冬同志。”
二號在趙立冬的視線里不得不改變稱呼,緊張地滿頭大汗,“你、你覺得我怎么樣?”
趙立冬呵了一聲:“不怎么樣。”
二號一愣,發熱的大腦總算冷靜下來,這才發現趙立冬從頭到尾都沒流露出羞澀之意,甚至完全不想搭理自己。
這對二號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歡他呢,他家條件這么好,但趙立冬就是個普通雙職工家庭的姑娘,而且還只是高中學歷,她憑啥看不上他?
“你等等!”
二號擋住趙立冬的去路,一臉執著地問:“是因為兩家不匹配嗎?但我不在意這些,我相信憑我自己的雙手也能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話音未落,二號已臉如金紙,捂著受到重創的下腹處瞬間倒地。只能說幸好周圍沒什么人,不然他的臉就丟大了。
趙立冬冷哼一聲,從他身邊經過了,看都沒看他一眼。
結果她這么一出,可算是給自己捅了個大簍子。
本來周惠跟趙建設都接受了事實,打算把閨女留在身邊,看能不能再買個工作,要是能,老二老三就都不用下鄉了,要是不能,那就老二老三抓鬮,可誰能想到已經板上釘釘的兩個工作突然間,人家就反悔不賣了呢?
這下兩口子急壞了,要是一個工作都留不下來,三個孩子就全得下鄉!
可惜跑遍了關系,兩人也沒能找著辦法,趙建設一咬牙,準備把工作讓給趙立冬,不管怎么說,這個小閨女不能下鄉,她年紀小又生得好,真要不在身邊,萬一碰上個壞心眼的,真就一輩子都毀了。
“殺千刀的!說好的又反悔,沒良心!早晚要遭報應!”
知青辦的剛來筒子樓挨家挨戶催過,尤其是家里應該有三個下鄉的趙家,人一走周惠氣不過就罵開了,定金都收了,條子也簽了,結果說反悔就反悔!
現在工作本來就不好找,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這不是要挖她的心嗎?
趙立冬倒是能猜到是誰在搞鬼,在她看來這樣也挺好,媽爸再也不用偏心了,反正都要下鄉的嘛。
本來她還想著,要是只有自己下鄉,那以后趙立夏趙立秋每個月的工資得寄給自己三分之二,現在好了,大家一起下鄉得了。
趙建設想把工作讓出來被趙立冬拒絕了,其實就算她進了機械廠從車間工開始干,也有自信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拿到不亞于趙建設七級工的工資,可她原計劃就是要下鄉的,沒打算留在城里。
雖然是從未來過的世界,但按照眼下的發展來看,恐怕要不了幾年就會恢復高考,趙立冬早不耐煩住這逼仄的筒子樓了。
趙建設被感動得稀里嘩啦,之后接連碰壁小半個月,總算是有人跟他透了口風,一家人這才知道原本定好的工作為啥沒了,原來是之前革委會主任家的那個相親對象,因為親事沒成,對趙家懷恨在心。
趙立冬那一腳給二號造成的傷害可不小,只能說他該慶幸趙立冬現在只是個普通人,不然那一腳下去還能活著都算他命大。
但這種事哪里好張嘴跟人說,二號連親爹都瞞著呢,只說趙家人看不上他,想給趙家點顏色看看。
連大學教授大廠廠長革委會都能給剃了陰陽頭拉出來掛牌子游街,再大的領導被扣了帽子都得老老實實去掃廁所睡大街,趙家算個什么東西?還不是隨意捏圓搓扁。
當然,趙家要是把趙立冬嫁給他,那事情就還有的商量,不過不辦酒不領證也不給彩禮。
趙建設跟周惠聽完這些條件后氣到渾身發抖,這不就是欺負人嗎?你情我愿的事,哪能我們家不答應,你們就這么羞辱人?
不僅如此,趙立春跟王云的工作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響,趙建設因為是七級工,機械廠又是大廠,革委會的手伸不到這邊來,也就還好。
不管以后趙家會怎么樣至少現在這個家是正常的,遇到強權霸凌的態度是厭惡與反抗,而不是畏懼和妥協。
趙立秋反應尤其強烈,他是三個哥哥里跟趙立冬感情最深的,一聽說彭家這么欺負人,熱血上頭就要沖出去找人算賬,被趙立冬一把拉住。
這個家里最冷靜,也最不拿彭家當回事兒的居然是趙立冬。
她一點也沒有被人算計羞辱的憤怒,反倒神態輕松,看在趙立秋眼里特不可思議:“冬冬,你就一點都不生氣?!”
趙立冬施施然道:“有什么好生氣的。”
周惠這些天都愁眉不展,趙建設早戒了的煙又抽了起來,見她倆這樣,趙立冬摟住周惠一只胳膊:“媽,要不然我就嫁了吧。”
“不行!”周惠想都不想就否決了這個提議。“就是一輩子留在家里當個老姑娘,也不能嫁那種人家!”
趙立冬眨眨眼:“那媽你記得把家里房子寫我名字,不然我怕以后大哥攆我走。”
趙立春漲紅一張臉辯駁:“我才不會那樣!”
趙立冬笑笑:“都別哭喪著臉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趙立夏氣惱道:“這還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姓彭的欺人太甚了!你還真想嫁進去啊!不怕被欺負死!”
趙立冬:“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
眾人齊齊看向她,她聳了下肩:“我又沒說錯,我敢嫁,姓彭的敢娶嗎?除非一進門一家人合謀把我殺了,否則就等著死我手里吧。”
哪怕是個普通人,她也有的是法子弄死那一大家子,這年頭連個監控都沒有呢,趙立冬覺得下鄉前干點什么也不是不行,她保證彭家人死得干干凈凈還查不到她頭上。
……雖然她是開玩笑的語氣,但不知道為啥,全家人都打了個寒顫。
周惠嚇得都不發愁了:“你你你,冬冬,你、你可別犯糊涂!犯法的事兒咱可不能干哈!”
趙立冬:“放心吧媽媽,我是最乖的小孩了。”
周惠:……
她怎么不信呢。
最終,全家人都接受了現實,寧可送孩子下鄉也不肯跟彭家妥協,真要為了工作把閨女嫁進那種人家——不,這都不能算是嫁了,完全是把閨女送出去,這種事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干不出來。
彭家特別惡心,明明趙建設都找人把三個孩子插隊地點調到一起了,他們還特意打招呼,又把仨兄妹分開,還分得特別遠,趙立夏被分去了大西北,趙立秋是南方,而趙立冬則要去距離省城坐火車都得三天三夜的山省。
周惠趙建設兩口子晚上躲被窩里偷偷哭怕孩子們聽見,趙立春跟王云這些天心情也特別差,王云看不慣家里疼趙立冬是一回事,但真要讓這么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孤零零去那么遠的地方當知青,以后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她也心疼得厲害。
所以趁著沒人注意,王云悄悄給趙立冬塞了八十塊錢,這是她結婚到現在攢的全部私房錢,自己就留了幾塊零頭。
對趙立冬癡心一片的馬奮強知道趙家得罪了彭家,也再不往趙立冬跟前蹭了,生怕趙立冬看上他賴上他,本來他還想著,要是趙立冬愿意跟他處對象,他就讓他幾個姐姐湊錢買份工作給趙立冬呢,現在想想真是幸好趙立冬沒看上自己。
筒子樓的鄰居都知道趙家的情況,彭家這么干也沒瞞著人,畢竟橫慣了,也有人私底下悄悄跟周惠說,要不就讓冬冬嫁去彭家好了,等有了孩子,在彭家站穩腳跟,兩家關系自然就和緩了。
為這周惠沒少跟人翻臉,誰敢跟她說把閨女嫁給彭家,她直接抄起雞毛撣子打人,反正她心里憋屈得厲害,不如發發瘋,好歹能好受一些。
好在彭家知道見好就收,趙家成分很好,周惠跟趙建設人緣也不差,鬧得太厲害他們自己家臉上也不好看,所以在確定趙家兄妹三個下鄉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后,也就收了手。
趙立冬知道,現在全家人同仇敵愾,因此以前所有的不愉快跟小齟齬都能一并抹消,趙立夏趙立秋寧肯下鄉也不肯委屈她這個妹妹,趙立春和王云更是把這些年攢的錢全拿出來了,一家人的感情正是最熾熱、最濃烈,也最不摻假的時候。
但人是會變的。
在漫長的生命中,趙立冬不知見過多少愛演變成恨,真心成為假意,所以她才喜歡在愛意最濃烈時將其吃掉,因為它很快就會貶值。
趙立夏趙立秋現在滿心憤慨與對妹妹的憐惜,但是等他們下鄉,發現回城遙遙無期,而在鄉下吃不飽睡不好還要天天下地賺工分,未來一眼看得到頭的時候呢?他們會不會后悔今天的選擇?會不會想,如果當時妹妹沒有得罪姓彭的,如果嫁給了姓彭的,他們就不用吃這些苦?
趙立春與王云此時真情實意,但過不了多久兩人就會發現,沒有了兄妹仨,家里突然變得很寬敞,以后有了孩子,也不愁沒地方住了,媽爸除了每個月給下鄉的三人寄錢票吃穿,剩下的全貼給了這個小家,那趙立春跟王云還會希望兄妹三人回來嗎?
時間跟距離才是真正無法跨越的溝渠,日后對周惠跟趙建設來說,是天天陪在身邊的長男長媳還有孫輩重要,還是下鄉已經毫無未來可言,甚至沒法給自己養老的三個孩子重要呢?
趙立冬并不懷疑家人此時此刻的真心,但也不會被真心牽絆。
分別出發的兄妹三人連火車都不是同一班,趙立冬是最后一個走的,周惠緊緊拉著她的手,眼淚止也止不住。
趙建設也在抹眼淚,周惠絮絮叨叨地叮囑著:“到了那邊給家里發個電報說一聲,干不了的活兒就不干,媽以后每個月都給你寄錢跟票,照顧好自己,晚上睡覺別踢被子,記得跟當地老鄉好好處,這樣遇著事兒了才有人幫……”
說話間,已是泣不成聲。
“好巧啊,趙立冬同志,你這要是去下鄉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一家人的告別,竟然是那個姓彭的相親對象,他為了出心頭這口惡氣,特意跑來火車站看趙立冬笑話呢。
可惜他失望了,雖然周惠趙建設趙立春王云都一臉憤怒地瞪著他,但他最想看到的趙立冬害怕流眼淚的畫面卻并沒有出現。
不僅如此,趙立冬還沖他笑呢:“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姓彭的瞬間警惕起來,條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兩步,這是被趙立冬踢出陰影來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我恐怕是個急性子。”
姓彭的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害怕,明明現在落下風的是趙立冬。
“你少在這里裝腔作勢!我告訴你,你家之所以會這樣,全是你害的!”他惡狠狠地說,已經完全不再披那層斯文的皮。“你現在要是肯下跪給我磕兩個頭,說不定我可憐可憐你,還能把你弄回城。”
趙立冬扭頭問趙立春跟王云:“你們不會覺得他說得對吧?家里這樣都是我害的?”
兩口子齊齊否認:“當然不是!”
趙立冬滿意極了,火車已經到站,她不能再久待,臨走之前,她分別擁抱了家人,抱周惠抱得最久,并在周惠耳邊輕聲說:“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說完,全家人一致無視了姓彭的,開始幫趙立冬擠火車,趙建設托著她把她從窗口塞了進去,然后再把大包小包的行李一并往里拼命推。
趙立冬的目光落在姓彭的身上,笑容燦爛,惡意滿滿。
但愿下次見面的時候,你還能這樣風光。
第627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八)
三天三夜的火車, 中間不包括轉車時間,不是一般的受罪。像趙立冬這樣插隊去山省的居然還就她一個,幸好她聰明機靈, 出發前特意指揮趙建設給她做了個手推車, 用最好的材料焊的, 輕便結實又實用,大包小包的行李用尼龍繩往上一捆, 根本不用擔心會丟。
火車上人來人往,擠得烏央烏央,趙立冬的票是剛開售就去搶的, 除了第一程是硬座外, 剩下兩程全是硬臥,所以哪怕一個人她也是舒舒服服的,頂多是上車時有點不好擠。
家里給她買的硬臥是下鋪, 行李也不用往上頭放,直接塞床底下一半,剩下的跟小車一起豎床頭, 這年頭管控寬松,像趙立冬的折疊小車根本不算什么, 還有人帶活雞活羊呢。
不過趙立冬找到自己床位時,已經有人坐在上面了。
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身形矮胖頭發油膩, 兩只腳一只穿著鞋, 一只搭在趙立冬對面下鋪。
對面下鋪靠窗那一半坐了個女孩, 正扭頭看著窗外, 儼然一副眼不見為凈的樣子。
趙立冬看得很不爽,她抬腳踢了下男人:“起開, 這是我的位置。”
她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毫無禮貌可言,盯著人的眼神透著一股野性的冰冷。男人正跟對面女孩搭話呢,哪怕人家不搭理,被趙立冬這么一踢,頭一抬就要發脾氣,但不知為啥,竟訕訕地將那只臭腳收了回來,踩在了鞋面上。
見男人還坐著不動,趙立冬嘖了一聲,又踢了他小腿一下:“聽不懂人話嗎?這是我的位置。”
對面女孩、路過乘客、兩邊中上鋪已經有人的位置,紛紛探出頭來看熱鬧。
出門在外低調行事不惹事,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常識,尤其是女孩,即便遇到一些讓自己感到不適的事,也往往會選擇忍讓,忍無可忍的時候,她們大多還是能夠保持禮貌,但趙立冬不是這樣的。
她的字典里沒有禮貌兩個字,她對待人類從來一視同仁,那就是不放在眼里,不當回事。
嬉笑怒罵的豐沛情緒只是表面,開心與生氣也都來得淺淡,傲慢才是她的本性。
男人回過了神,尤其是被對面女孩那出了口氣的表情看的心頭冒火,今兒趙立冬要是個男人,他大抵也就灰溜溜走了,可男人定睛一瞧,這姑娘看著年紀也不大,帶這么多行李一看就是獨身一人,那他還有什么怕的?
當即就要橫起來,誰知人剛站起身呢,腿彎處驀地一疼,不知怎么回事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給對面女孩行了個大禮,最慘的是他的頭,眾所周知火車臥鋪兩張床之間距離很窄,所以這一下腦袋直接磕到了鐵質床沿,發出砰的一聲。
趙立冬從小到大吃得都是筒子樓里最好的,哥哥們可能三個人分一個蛋,但她能獨享,周惠還找門路給她買奶粉,所以她雖然才十六,但個頭已經竄得跟趙建設差不多了,而且儼然還有繼續往上長的勢頭。
飯都吃不飽的年代沒人會想著減肥,胖子才惹人羨慕。
“沒過年呢,行此大禮人家也沒壓歲錢給你。”
對面女孩撲哧一聲笑出來,又連忙控制。
男人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舉手就想打人,趙立冬哪里是他能碰得著的,她惡劣地笑了笑,抬手頂住男人揮舞過來的胳膊,然后旁邊眾人都沒看清楚怎么回事,男人就立馬又跪了,這回膝蓋往地上一杵,聲響驚人。
趙立冬涼涼道:“給我磕頭就更沒壓歲錢了。”
男人聞言,用極為怨狠的眼神盯著她,趙立冬瞇了瞇眼睛,一腳踩在了他臉上,就著這個姿勢彎腰,右手搭在屈起的大腿上:“再敢用這種目光看我,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喂狗?”
說話間,又給了男人一腳,這回把他踹個仰倒,男人挨了這幾下,身上疼得要死,可衣服一掀什么痕跡也沒有,知道碰上的不是善茬兒,爬起來就走。
趙立冬不管周圍人怎么看自己,反正她的視線往旁邊一掃,根本沒人敢跟她對視。
倒是對面女孩在趙立冬坐下來后遞來一張干凈的白手帕:“……擦擦吧,不嫌棄的話。”
她指的是男人之前坐過的地方。
趙立冬順勢抬了下下巴:“你擦。”
女孩:?
她猶豫了下,怕趙立冬打自己,立馬伸手幫忙擦了,趙立冬這才坐下,女孩收回手帕后遲疑半天,還是小聲跟她說:“你小心點吧,剛才那個人不是自己,有人跟他一起的。”
她說得很小聲,而且說完就不再跟趙立冬說話了,正常情況下,趙立冬該去找乘警,但她沒有。
等火車到站,趙立冬拉著自己的大包小包出站,按理說她現在已經到了山省,該去集合點了,可她非但沒有,還帶著自己的行李越走越偏,越走人越少。
火車站附近人流量大,但也有沒什么人的小巷,趙立冬特意挑了個死胡同,然后停了下來。
被她踢了兩腳的落水狗果然帶著人出現在了身后,一共四個,身上都有肉,一看日子就過得很好。
矮胖子罵了句臟話:“沒想到吧,惹了老子還想跑?”
趙立冬就不理解了,他是哪只眼睛看到她想跑的呢?分明是她善良體貼,為人民著想,不在乘客中造成恐慌,也不給公安制造麻煩,否則上哪兒去挑這么個好地方。
趙立冬松開手,開始擰她手推車右邊的掛鉤,四人見狀,還以為她是嚇傻了,紛紛往前走。
一個人打不過,四個男人還能打不過?秉持著這樣的自信,矮胖子都已經想象到等會要怎么折磨這個讓他丟了大臉的女人了。
此時趙立冬擰開了掛鉤,從右邊車把中抽出了一根細鋼管。
趙建設在機械廠上班,又是七級工,弄到這些不難,趙立冬讓他做手推車時,特意將一邊車把打空,然后往里面填入了這根鋼管。
她很隨意地將手推車丟到一邊,先是用細鋼管敲了敲掌心,然后架在了肩膀,那眼神瞅著面前四人,基本跟瞅死人差不多。
笑容卻是燦爛又熱烈,掩不住的興奮與躍躍欲試。
這四人仗著自己是男的,根本沒把趙立冬當回事,他們甚至都想好了待會兒要怎么瓜分她的行李,再如何將她處理了,隨便蒙個頭找個偏遠地方把人一賣,這么年輕,模樣又好,愿意買的可不少呢。
等看到趙立冬抽出鋼管,挨過揍的矮胖子就感覺不對了,他有點想跑,可惜為時已晚,趙立冬哪里會給他們跑的機會,一鋼管抽過來,矮胖子哀嚎一聲,兩腳立馬就動彈不得了。
另外三人也一樣,趙立冬身如鬼魅,眨眼間就砸斷了四人的腳,他們一點身手都沒有,全靠人多,哪里是她的對手,叫得最大聲的矮胖子甚至直接被鋼管堵嘴。
趙立冬已經不笑了。
她低頭看著矮胖子,語氣倒很友善:“叫這么大聲,萬一吵到路人怎么辦?你想過嗎?”
矮胖子嚇得嗚嗚直哼哼,鋼管壓著他的咽喉,讓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嘔吐,劇痛令他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打這女孩的主意了!
有個人腳斷了還努力往前爬,被趙立冬一鋼管杵到了脊椎,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然后整個人就像頭死豬趴在地上沒了動靜。
剛才趙立冬還不笑呢,這會兒見他們如此愚蠢還想逃走就又笑了,但即便是笑也沒人會感到輕松,這人喜怒無常,完全摸不清楚她要說什么做什么,矮胖子嚇得兩腿狂抖,身下泅出一大片腥臊水跡。
剛才他們追趙立冬時,在死胡同口為了嚇唬她可是好一番污言穢語,這四人吃得滿身是肉,但看模樣顯然不是有正經工作的,橫豎時間充分,趙立冬不介意多跟他們玩一會兒。
僅僅十分鐘,四人就將過去吐了個一干二凈,半點不敢隱瞞。
因為趙立冬根本好奇他們的真實身份,純粹是以凌虐他們為樂,給出的答案無論是真是假,只要她不滿意就會動手,那鋼管往不知什么穴位上一捅,真比鈍刀割肉還疼。
原來這四人都是干倒爺的,不僅倒些普通貨物,也倒“人”,尤其是像趙立冬,還有之前火車上那個單獨出行的女孩,更是他們的目標,先是派矮胖子出去“搭訕”,大致上摸清楚目標的性格就挑選時機動手,四人常年在火車上活動,主要負責物色跟傳遞消息,偶爾也會干點“私活”。
假如趙立冬今天被他們得手了,那就是“私活”。
趙立冬問:“山省這邊有你們的窩點?”
幾人不敢支吾,已經被打怕了,渾身上下除了疼還是疼,哪里都不能動,死胡同里剛才跑過只老鼠,被趙立冬給抓了,活活塞進了矮胖子衣服里,只因為他的回答不能讓她滿意。
那老鼠進了身上,褲腰褲腳都扎得緊緊地,慌亂之下四處逃竄,又抓又咬,身上不知攜帶多少細菌,看得人毛骨悚然,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趙立冬本來打算把人丟在這兒等死,現下則改了主意。
她就這樣把行李扔在死胡同里,轉身出去了,壓根不在乎這四人會不會老實待在原地。
除了已經被疼痛和恐懼嚇暈過去的矮胖子外,另外三人都想跑,但兩只腳動不得,手也疼得厲害,只能像三條毛毛蟲向著外面蠕動,爬了不知多久,面前罩下一片陰影,抬頭一看,一群大蓋帽。
當下心都涼了,再一看,趙立冬也在,不過跟之前那索命閻羅般的冰冷兇狠相比,她現在滿臉寫著乖巧,活脫脫一副受害者模樣。
“小同志,你說的就是這四個人嗎?”
為首的大蓋帽生怕嚇到剛剛遇險的女孩,特別和藹地問。
趙立冬一臉劫后余生的拍胸脯:“是啊,就是他們,他們在火車上就盯上我了,我下火車后他們也一直跟蹤我,嚇得我慌不擇路,幸好我家里人給我準備了防身的東西,不然我都不知道現在會是什么樣。”
撒謊,純純的撒謊!
明明是她故意把他們引到這里來,好對他們痛下殺手的!
對于趙立冬一個十六歲小姑娘,居然能把四個男人打成這樣的事,公安們感到很不可思議,趙立冬對此的解釋是她跟身為抗戰老兵的姥姥姥爺學的,這也是為啥姓彭的不敢真把趙家怎么樣,只能背地里使點小手段的原因,周惠太根正苗紅了。
一聽說趙立冬姥姥姥爺都是老兵,公安們頓時肅然起敬,等得知二老已經過世,又禁不住一番惋惜,再看矮胖子等四人,不由恨得牙癢癢。
趙立冬過耳不忘,先前這四人為了不挨打招了個明明白白,他們只是團伙的一環,這次路過山省就是為了“帶貨”。
一聽說山省有好幾處窩點,公安們立馬行動了起來,得知趙立冬是要來山省插隊的之后,帶隊的公安隊長還特意派人把趙立冬送去了集合點。
臨走前,她拍拍趙立冬的肩膀:“放心,等有了結果,絕對少不了你一面錦旗!”
話是這么說,其實心里已經盤算著怎么把趙立冬招進來了,這姑娘年紀是小,但特別敏銳,膽子大身手又好,簡直天生干公安的料,而且還是高中學歷,真放鄉下種地那不妥妥埋沒人才嗎?
趙立冬來下鄉可不是為了種地,她自有她的前程可奔。
等到了集合點,本來等得煩躁的知青們一看趙立冬是警車送來的,立馬噤若寒蟬,趙立冬才不會因為自己來晚了就道歉呢,她目中無人的拉著自己的手推車,聽點名。
來自五湖四海的知青們要根據點到的名上不同的車,因為分到的公社不一定在一個市,等到了公社還要去不同的大隊,人還是挺多的。
去其它市的車都走了,只剩下這一班去丹山市的,所有知青加起來大約有五十來個,加上各自的行李,擠得那叫一個滿滿當當。
丹山市就是矮胖子一伙招供出來的其中一個窩點,團伙里還有個小頭目正在丹山市做“買賣”呢。
從省城去下面市的路還算好走,到了丹山市,去往各縣的路也不算太差,可等到了縣城,再去公社的時候,那就不一樣了,一眼望過去全是土路,而且沒了公共汽車,只能步行!
知青們怨聲載道,但也不得不走,等到了公社,那叫一個灰頭土臉,連口號都喊不動了。
各大隊的大隊長早已等候多時,臉上表情都不好看。
第一批知青下鄉來時,大家還翹首期盼呢,結果卻發現這群城里娃娃根本沒啥本事,還不能干活,有些甚至還跟當地村民發生了沖撞,鬧出過人命。
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吃飯,糧食都是大家辛辛苦苦種的,沒眼下知青們已經成了事多矯情的代名詞,所以這八個分來公社的知青,底下六個大隊硬性被分了一個,多出來的兩個是誰都不愿意要,誰都不想吃虧。
前進大隊的耿大隊長也一樣。
他看一眼這次來的知青,眼前一黑,好家伙,一個比一個白凈,一個比一個弱不禁風,鋤頭都不知道拿不拿得起來。
偏偏他嘴笨,比不上另外五個大隊長會說,所以倒霉地被迫接收了兩個,臭著一張臉說:“還愣著干啥,走吧!”
他是騎著自行車來的,但跟他走的兩個知青可沒自行車,其中就包括趙立冬。
和趙立冬一起的是個男知青,一路上像只公孔雀一樣到處開屏,所有人都知道他來自海市,爹是個小領導,自己下鄉是為了支援農村建設云云……不過現在這只公孔雀受足了路上的苦,已經蔫吧了,尤其他的行李不比趙立冬少,扛得那是頭暈眼花,沒走多久,居然一頭栽倒在地。
大隊長黑著臉幫他把行李架在了自行車后座上,同時也對趙立冬感到不好意思:“同志,你的行李也放上來吧,我推著。”
說話間心簡直在滴血,這么多這么重,他的寶貝自行車啊……
趙立冬婉拒了:“不用。”
她拉著小車還挺輕便,這點路程對她來說算不得什么,趙立冬又沒有營養不良,身體底子還是很好的。
說來也神奇,大隊長幫男知青拿行李后,他就神奇地醒了,并且不暈了。
趙立冬可不是什么體面人,她警告又開始像蒼蠅一樣嗡嗡不停炫耀自己家里多有能耐的男知青:“再廢話,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男知青嚇得一哆嗦,從沒見過這么不溫柔的女人!
三十多里地,走得男知青一臉菜色,等到了前進大隊,他整個人都癱了,再不顧身上的白襯衫黑褲子,一屁股坐到村口石墩子上瘋狂大喘氣。
大隊長今天去公社接知青大家都知道,這大冬天的,年剛過完還沒出十五呢,正是閑著的時候,所以村口圍了不少人,都是來瞧熱鬧的。
前進大隊知青點已經住了十一個知青,房子是村里孤寡老人的,老人去世后房子屬于大隊,后來上山下鄉運動開始,就改成了知青點。
本來就不夠住,又多來了倆,大隊長愁得要死,這怎么安排啊!
以前也有過知青跟老鄉合住的事,但時間一長就容易鬧矛盾,而且知青口糧國家只管一年,第二年起就得靠自己,大隊長最不耐煩這些事兒了,偏偏他不如人會說,所以每次不僅領回來的知青最多,連那些被下放改造的壞分子,也大多被分到了前進大隊。
人家大隊年年評先進,前進大隊空有個前進的名號,回回墊底。
再這么下去別說往上升升,他這個大隊長不被捋下去就算好的了!
趙立冬坦然地任由村民們打量,她也毫不客氣地看回去,而后眉頭輕輕一挑。
前進大隊的知青們也來了,但該說不說,趙立冬跟男知青確實是倒霉一些,大年初一的時候下大雪,年久失修的知青點房子愣是給壓塌了一間,本來房子就不夠住,這下更擠巴,所以大隊長就問誰家愿意暫時接收這兩位新知青,到時候給記工分。
大多數時候,村民們更愿意要女知青,因為她們吃得少,還臉皮薄,男知青嘛,一個個跟狐貍精似的,干活不行吃飯不剩,還喜歡穿個喪氣的白衣服念詩吹口琴勾引小姑娘。
趙立冬個高敞亮,精神面貌好穿著講究行李還多,一看就是家里不差錢的,愿意要她的人家還挺多呢,其中就有耿老大跟耿老四在。
不過他倆哪怕跳得跟螞蚱一樣,大隊長也不考慮,這都是一家子住一個屋的,女知青去了還能擠一起不成?
“就住一兩個月,能開春了房子修好了就搬出去。”大隊長說。
自帶口糧,又給工分,還住得不久,愿意的人家還真不少。
大隊長也不好替這兩人決定,就讓趙立冬跟男知青自己選。
趙立冬問:“村里人都在這了嗎?沒別的了?”
大隊長心想這么多你還嫌不夠呢,怪能挑剔的,又一事兒精。
趙立冬身上可有不少錢,她估摸著自己在前進大隊不至于待很久,可她向來生活奢靡,性好享受,衣食住行樣樣都要最好,能吃的都吃,惟獨不吃苦和虧。
“不如住我家吧。”
趙立冬依言看去,只見一年輕女人手里牽著一小孩緩緩走來,小孩冷著一張臉,女人道:“我家是簡陋些,但屋子還算大,又只有我們娘倆。”
耿老大跟耿老四看見來人,瞬間化身縮頭烏龜,恨不得腦袋埋進土里,免得引起對方注意,再添皮肉之苦。
王白菜笑吟吟地走進人群,看到她的人都止不住跟她打招呼,甚至還有人彎腰去逗她牽著的小女孩,不過小女孩始終面無表情,誰跟她說話都不搭理。
趙立冬單手扶著推車,似笑非笑道:“那豈不是便宜了你。”
王白菜:“得看你愿不愿意讓我占這個便宜了。”
隨即兩人相視一笑。
第62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九)
看得出來, 趙立冬對了了很感興趣。
這種感興趣就像小孩子看見某種從未見過的新玩具,充滿好奇。
不過她對小孩子可沒有什么愛心,所以看了兩眼就跟王白菜說話了, 兩邊言簡意賅互相講了講自己的情況, 趙立冬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心:“看樣子還是我運氣好點。”
王白菜豎起一根手指:“不要做危險的事, 這個世界已經非常脆弱了。”
趙立冬撇撇嘴,很無聊地趴在了桌子上。她們現在已經回了老耿家, 眼前的桌子上有個王白菜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陶罐,由于破損厲害已經沒辦法用了,被她拿來當花瓶, 里頭插著一把五顏六色的“花”。
全是她用碎布頭還有紙做的, 看起來栩栩如生,很有一番野趣,連帶著整個屋子都顯出了幾分活力, 不再那么死氣沉沉。
屋子里充滿生活的痕跡,王白菜甚至還給了了做了布老虎,反正布料跟棉花都沒花錢, 除了她們倆蓋的被子跟穿在身上的棉襖外還剩下不少,權當廢物利用。
王白菜并不鋪張浪費, 但也不像很多人那樣節儉,該花就花該用就用。
沒別的玩,趙立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了身上, 她打量著這個小不點, 端詳半天, 扭頭問王白菜:“……怎么是個人呢?”
王白菜感到好笑:“那不然是什么?”
趙立冬:“我以為至少會是條小龍。”
憑什么兩人都出了力, 化形后卻是人形而非龍身?雖然趙立冬平等地鄙視所有世界的所有龍,但比起人形, 那必然是龍身更加強大。
“她現在在人類世界生活,自然是人形。”王白菜失笑。“你還沒發現嗎?”
趙立冬:“發現什么?”
兩人齊齊看向了了,而了了權當什么都沒發生,對這兩人的視線毫無反應。
“她并沒有……按照你我的想法,成為‘人’或者是成為‘龍’。”王白菜輕聲說著:“她的靈魂也不是你我創造出來的。”
了了聽到這里,總算問了兩人一句:“你們是誰?”
不等趙立冬開口,王白菜先笑了:“原來你還是會好奇的呀。”
都在一起生活一個月了,頭一回聽見了了對她的來歷感興趣呢。
其實了了能夠感覺到王白菜的不尋常。迄今為止所遇到的人里頭,王白菜身上有種很神秘又很熟悉的氣息,這種氣息與了了一本同源,所以她才會不那么排斥王白菜的接觸。
了了不喜歡與人靠近,除卻本身喜好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人類自帶體溫,是有溫度的生命。王白菜看起來就是人類的模樣,可晚上兩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偶爾的肢體接觸,都讓了了發現,王白菜的身體是沒有溫度的。
那種冷又與了了的冷不同,了了的冷來自冰雪原形,王白菜的冷則來自黃泉奈何,與上個世界的幽都之冷頗有些相似。
“初次見面,請多指教。”王白菜朝了了伸出手,“吾名清歡,奈何橋上的引路者。”
趙立冬就沒這種寒暄的意思了,明明她今天跟了了才是第一次見面:“龍。”
了了沒有去握清歡的手,她問:“我們之間有什么聯系?”
趙立冬彈彈手指:“冰雪聚集為體,蓋因龍珠而凝,靈智陡生,能在沒有因果的前提下于不同世界來去自如,皆因孟婆之心,你說我們之間有什么聯系?”
她沖了了笑得非常惡劣:“你并非天生地長,不過是我等玩樂捏造的雪偶,正如你的那些個雪人。”
“玲瓏。”清歡不贊同地看來一眼,隨即對了了道:“我與玲瓏在觀念上素來有些分歧,因而便尋了一處冰天雪地,以己身最為重要之物,為你塑身。”
了了聞言,“靈魂可以創造?”
“準確些來說,你所化身的那片冰雪,至真至純,本就匯聚了靈氣。靈魂本是順應自然而生,但有靈之物沾染了龍氣,便可能生出靈魂。”
清歡想了想,糾正道:“不應當說是我們創造了靈魂,而是你自己生出了靈魂。”
了了便想起夏娃,那也是自我生出靈魂的典范,可見靈魂確確實實是不能憑空創造的,即便是孟婆大神與龍,也必須有跡可循。
“你可真會說啊。”玲瓏很不客氣地揭穿了好友的話。“當初你可不是這樣的,你說雪是天下至純至骯之物,正如光與暗,黑與白,怎地到了這家伙面前,嘴里就只剩好話了?”
她百無聊賴地雙手托腮趴在桌上,沒有一丁點龍的形象可言,沖了了道:“你在上個世界引導了幽都與人間的融合,導致新生世界夭折,而那個世界殘留著孟婆大神的意志,她擔心你,這才想見見你。”
說著趴得更平整,更無形象:“想找個能承受我們仨的世界可不容易,要我說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世界而已,不過滄海一粟,便是這小雪人兒玩壞了幾個,又能如何?”
了了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新生世界夭折?怎么會?”
清歡道:“說起來,我要承擔大半責任。”
她在了了的上個世界曾經留下過傳承,假使沒有了了,鬼的世界會自動新生、成長、分化,從而成為獨立的新世界。新的世界將不再存在“人”,只有“鬼”。
了了則選擇助力幽都融合人類世界,這就導致孟婆一脈數百年來為了新世界誕生所做出的努力付之東流,新世界夭折,無法誕生,而融合后的人間與幽都,將經歷很長一段時間的混沌才能達到平衡。
處于混沌中的世界,對鬼對人來說,都不如直接隔開,各自新生來的好。
清歡并不愿意見到人類滅絕,這也是她想見了了的原因之一。
了了沉默了一會后問道:“建立新世界,是你的意愿嗎?”
清歡搖頭。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眼神才會顯得遙遠又傷感,但所有的情緒在最后都歸于平靜,她說:“我已經許久不再來人間了,建立新世界,是屬于她們的愿望。”
其實真正與清歡相處過的,也僅有第一代傳承人,那時她甚至收過男子為徒,然而在漫長的歲月中,孟婆一脈逐漸剔除了第二性,一代一代薪火相傳的女人憑借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選擇,而她們的智慧與勇氣,又反哺給了真正的孟婆。
即便被玄門排斥、迫害,哪怕面對無數反對的聲浪,始終堅定不移。
至此了了也已明白了,如果她沒有出現,那么上個世界會按照孟婆一脈的意愿,將人與鬼分離,鬼會在討回自己的債后生活在一個完全自由的新世界,與人類世界再無關聯,人類世界將如何發展,新生的鬼會越來越多還是越來越少,這些都將與鬼無關。但了了選擇將幽都與人間融合,再加上幽都與人間建立起了合作,人間受幽都之氣影響,就導致人死必定成鬼,不分性別。
玲瓏聽她倆你一言我一語,頗覺無聊地揉了揉耳朵,道:“是人的選擇,也是鬼的選擇,你們倆既不是人,又不是鬼。”
頓了下,她突然問:“今天晚上吃什么?”
玲瓏先是按了下她的肩膀,對了了道:“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有生死簿、三生石及十八層地獄,只要是遵循自然之理出生的的人,活著時做過什么,死后成鬼都會前往幽都。”
也就是說,無需再通過與人間建立聯系的方式,只要由女人所孕育,靈魂必定會記錄在冊。
然而鬼是非自然的產物,她們生而為人,卻被剝奪了生存資格,本不順應自然之理,難以被世界承認,幽都想要與人間融合,并不是件簡單的事,假如有人在人間的法律系統中不存在身份證明,那么死后便是孤魂野鬼,難以被幽都察覺。
現在孟婆再度插手人間之事,使幽都獲得了世界法則的認可,得以與人類平起平坐,這個過程中所需要消耗的力量不容小覷,總之換玲瓏是決計不會做的。
“我不應當說你給我找了麻煩,你做得并沒有錯。”清歡對了了道歉,“對不起。”
了了搖了搖頭。
“餓了吧,想吃什么?”清歡轉而問玲瓏。
“嗯……有肉嗎?”
雖然人類世界的食物無法帶來飽足感,但滋味還是不錯的,玲瓏很喜歡。
鑒于三人通通受到限制,除非她們無所謂本世界是否會崩塌,那么恐怕再過一百年,在本世界也都只能做普通人。
清歡:“沒有。”
她向來不重口腹之欲,了了更是少食葷腥,而玲瓏無肉不歡。
玲瓏指了指自己那一大堆行李:“里面有臘肉咸魚熏雞還有火腿。”
臨走前,周惠大概是把家里的好東西全給她帶上了,還讓趙建設悄咪咪跑了趟黑市,臘肉跟火腿都是在那買的。
清歡想了想道:“臘肉飯行嗎?”
玲瓏點頭。
于是清歡又問了了:“紅豆糕還是綠豆糕?”
了了:“紅豆糕。”
見清歡起身要出去,玲瓏破天荒跟上,并義正詞嚴道:“幫你燒火。”
于是了了便被單獨留在了屋子里。
“干嘛不跟她說實話?”
清歡將淘干凈的米放入鍋中,聞言淡淡地反問:“我說謊了嗎?”
那倒也沒有,只是沒跟那小孩把全部的話說明白。玲瓏哼了聲,道:“你有些變了,你從前說過,不會再到人類世界來了。”
時間對她們來說,實在是沒有意義的東西,龍女一覺,人間豈止滄海桑田。
清歡望著爐火,說道:“苦難太多,難以自欺欺人。”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偏愛人類,呵護萬物。幽都與人間融合,能讓鬼得到認可是不假,可在這個過程中,活人必然會受幽都之氣影響,產生鬼化,直到失去“人”的身份。
幽都之鬼對人只有怨恨,她們所展露出的溫和不過是假象,可總有還在母親腹中尚未出世的嬰孩,亦有幼童少年,她們的未來不該被剝奪,應當存在屬于她們的自由。
玲瓏摸過火鉗,無聊捅爐子里燃燒的樹枝玩:“那小東西——”
清歡正色:“了了。”
“好吧,了了。”玲瓏繼續捅樹枝,漫不經心道:“干嘛這么在意?”
“她身上有你我都沒有的東西。”
這話龍女大人可不愛聽,她把火鉗子一扔,很不爽地扭頭瞪摯友:“什么東西她有我沒有?!”
清歡意味深長道:“不僅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可能也不會有。”
她說得當然不是造就了了身軀,給予她冰雪之力的孟婆之心與龍珠,而是那股來源于了了自己的本性。
清歡沒有,是因為她曾在世為人,玲瓏沒有,是因為她是龍而非人,但了了不一樣,她以她自己為本源存在,不可動搖,不可抹滅。
這會兒清歡的心情很是愉悅,她彎腰,讓視線跟蹲在地上玩火的玲瓏持平:“我覺得,我還要向她學一學呢。”
玲瓏的反應是一個大大的白眼。
臘肉飯的香味非常霸道,但凡嗅覺正常的人都能聞見,尤其是一貫不委屈自己,吃好喝好的耿老頭。
自打他被分給大房,生活水平是一落千丈,耿老大才不管他腰好沒好,反正餓不死就行,耿老頭再怎么耍威風也沒用,他還沒法自己起身呢,要是耿老大不扶他去茅廁,他就只能拉在褲子里。
聞著臘肉飯的味道,一整天只吃了一個野菜窩窩的耿老頭饑腸轆轆,耿老大嫌他老上廁所,所以給他吃得很少,水更是能不喝就不喝,耿老頭嘴皮子都干裂了,一開始他還有余力罵,漸漸地感到口干舌燥,只能閉上嘴。
二房四房根本沒來看過他,老婆子更是當他不存在,此時就著臘肉飯,耿老頭禁不住淚流滿面,終于想起了老三耿振業還在的時候,那會仗著有老三,他多威風啊,不僅在家里說一不二,想吃啥吃啥,就是出去了也沒人敢拿他從前偷看寡婦洗澡的事兒開玩笑。
哪像現在,睡著又窄又硬的床板,蓋著一點都不保暖的破被子,沒得吃沒得喝,真是苦命。
苦命的耿老頭當天晚上竟被不知打哪來的老鼠咬掉了半個鼻子!
他突然大叫,把熟睡中的耿老大嚇個半死,起來后點燈一看差點尿了褲子——他爹臉上糊了一大團血,還有只大黑耗子趴在上面不知干啥呢!
壯著膽子把耗子趕走后,耿老大人都傻了,他爹的臉竟成了個平面,因為鼻子沒了!
以前倒是聽村里老人說過,誰誰家娃娃沒看好,被老鼠把臉咬爛了之類的事,可誰能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家身上?
這要說出去,多丟人啊!
而且耿老大舍不得花錢,他尋思著反正鼻子已經被咬掉了,就算送醫院去也安不回來,還不如把這錢留著呢。
于是他不許媳婦跟孩子聲張,又把被子蒙上了腦袋。耿老頭叫喚得這么厲害,肯定瞞不過二房四房,可大家特別有默契,都當沒聽見。
這天晚上,耿老大睡得戰戰兢兢,不是擔心他爹,而是怕那只被趕走的大黑耗子又殺個回馬槍,把自己鼻子也啃了。
第二天早上他才出去喊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抹著說一早起來發現他爹叫老鼠給咬了,偏偏他昨晚睡太死沒聽見。
大隊長得知后臉都黑了,他是真不耐煩這些破事,不想管不想問,偏偏又不能真不管。
老耿家院子里再度聚集了一大堆人,連知青們都趕來湊熱鬧了,誰讓春耕還沒開始,現在手里沒啥活兒,而且被老鼠咬掉鼻子這種事,不親眼看一回多可惜!
進屋后看見耿老頭的慘樣,大隊長被嚇了一跳,他本來就不是什么大膽的人。
當下找劉芬芳拿主意,劉芬芳就說送醫院,結果耿老大第一個不同意,甚至胡攪蠻纏說家里沒錢,誰要給耿老頭送醫院去誰把錢給墊了,這誰能樂意,反正是他親爹,愛送不送。
給劉芬芳氣個夠嗆,以前她一直以為老耿家就耿老頭一個極品,誰知道耿老頭這一倒,耿老大就露出來了,還以為他是個老實人呢!
反正說破了天耿老大依舊不肯出這個錢,要么就讓二房四房一起出,耿老二跟耿老四肯定不愿意,照他們想,爹歲數都這么大了,花那冤枉錢干啥。
清歡拿著個小木箱走了出來,跟劉芬芳說:“芳姐,我給看看吧。”
劉芬芳是知道她有本事的,當下白了老耿家男人一圈,大聲說道:“什么玩意兒啊!親爹臉給耗子咬了一個比一個不上心,還得是白菜,這叫什么來著,以怨報德!”
說完就跟周圍的人宣揚王白菜的本事,當然大家伙是不信的,就王白菜那個娘家,她還能給人治傷?這么有能耐以前咋不見她使?
劉芬芳理直氣壯地嚷嚷道:“你跟老黃牛似的從早干到晚,連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你還有精力干別的?要我說幸好分了家,白菜妹子才過上幾天好日子!”
她現在是堅定不移地站在清歡這一邊,而且絕對信任。
清歡的小木箱里除了她自己買的草藥外,還有一部分是玲瓏給的,周惠擔心她在鄉下生病不能及時去醫院,什么感冒藥止咳藥消炎藥紫藥水都備得齊全。
但這么好的藥肯定不會用在耿老頭身上,畢竟耿老頭之所以到現在還爬不起來就是清歡揍的。
她愛世人,也不是什么人都愛。
清理了創口并保證耿老頭不至于明天就死,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可不能死太快,再壞的男人,一旦死了就死者為大了,到時村里人再提起老耿家,恐怕沒人會記得耿老頭是個畜生玩意兒,只知道他倒霉被老鼠咬了鼻子然后死了。
耿老頭醒來后得知自己沒了鼻子好一番癲狂,剛剛處理好的傷口再度崩裂,清歡沒藥給他用,讓耿老大燒了一把稻草,然后抓草木灰給耿老頭止血。
至于昨晚精準盯上耿老頭鼻子的大黑耗子是哪兒來的,這個嘛……
她回房后問玲瓏:“洗手了嗎?”
玲瓏:“……我又沒直接拿手抓。”
清歡搖搖頭,了了默默地往旁邊避了避。
昨晚她是親眼看見這條龍吃了一鍋臘肉飯后,特意剩了一片臘肉,然后去“釣”老鼠的。關鍵真讓她釣著了,別看這年頭人都餓得面黃肌瘦,可老鼠真是養得腦滿腸肥,油亮亮黑漆漆肥嘟嘟,緊接著到了半夜,這條龍摸了出去,不知怎么把老鼠放進了大房屋里,還目標明確的扔在耿老頭臉上……
這一大早兵荒馬亂的,兇手卻一臉與己無關,誰能想到此事是人為的呢?
“嘖,要不是我,你能亮這一手嗎?”玲瓏故意把手往了了身上伸,其實她真沒碰著那耗子,全程綁在竹竿上,就算綁的時候也拿稻草套著手呢。“真是不知感恩。”
就目前來看,她們還得在前進大隊生活一段時間,但老耿家屋子太小人又太多,很不方便,那怎么辦呢?
按照玲瓏的作風,當然是把老耿家的人通通趕出去啦!
了了左躲右避,就是不想被玲瓏碰到,然而對方身手不比她差,不管怎么躲都沒用,直到了了意識到這條龍根本沒想過要碰自己,純粹是惡趣味發作想惹她生氣。
“啊,你不躲了?”
果不其然,了了不動如山后,玲瓏相當失望:“真沒意思。”
她是不知道尊重兩個字怎么寫的,恣意妄為,做事從不考慮后果,否則也不會在來前進大隊的第一天晚上就抓老鼠去咬耿老頭,至于原因?
那肯定不是為了朋友出頭,更不可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是好玩。
耿老頭只是失去一個鼻子而已,卻能讓她收獲一點快樂,這難道不是他的榮幸嗎?像這種毫無存在價值,連靈魂都索然無味的生命,還能被拿來取樂,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今天沒的是鼻子,明天沒的是什么就不一定了,耿老頭不是說王白菜命硬克夫嘛,都這么說了,老耿家多活一個都是對王白菜的不尊重。
第629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十)
老耿家從此怪事頻生。
倒也算不上傷筋動骨要人性命, 但就像耿老頭一樣被咬掉個鼻子腳趾頭什么的難道就不算嚴重嗎?先是老鼠,再是蜈蚣,昨天甚至爬進來一條蛇!
大晚上可給耿老大嚇夠嗆, 要不是那蛇沒有毒, 他的小命說不定就要交代了。
不過以上這些終究沒人往深了想, 目前老耿家人是一邊膽戰心驚一邊努力活著。
這春天一到,萬物復蘇, 前進大隊的村民們隨之變得忙碌,在所有知青為了自己的口糧都得下地干活賺工分的時候,玲瓏是最另類的那一個。
隊里輕快的活不少, 活輕快就意味著到手的工分少, 而且這些輕快活還挺搶手,也不是說誰想干就能干的。
大隊長最討厭管閑事,他對這些城里來的知青只有一個態度, 那就是愛干干不干拉倒,總之多少工分拿多少糧食,到了分糧食的時候別怪罪大隊克扣就行, 所以玲瓏不下地他根本不管,有人看不慣跑來他這告狀也沒用。
之前過年, 公社跟縣里頭都加強了治安管理,再加上天特別冷,很多事都不到時機, 現在不一樣了。
劉芬芳特意來找清歡一起去縣城買東西, 當然這話是說給別人聽的, 現在村里人有個頭疼發熱什么的都來找清歡, 有錢的給錢,沒錢的給點雞蛋糧食什么的也行, 以至于她在大隊里的口碑直線上升。
本來劉芬芳還想再跟清歡多說兩句,結果發現那住在這的女知青一臉興致勃勃,便壓低了聲音道:“……怎么還帶她一起啊。”
清歡淡定地給了了套上外套,回答道:“她不是剛來嗎,還有些生活用品要添置。”
劉芬芳想起女知青來時那驚人的一大堆行李,沒吭聲,顯然不大想再多加一個人。
她們又不是真去買東西的。
不過不管怎樣,最終玲瓏還是加入到了小隊里來,三人一娃在公社跟劉玉香碰了頭,劉玉香難掩緊張地問:“……真的能成嗎?這事兒能成?”
她到現在還沒跟于寶根離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們發現于家說的那個在縣城給找的門路,似乎有點問題。
于家憑借劉玉香“不能生”這個把柄,要挾劉玉香娘家出錢給于寶根買工作,不然就要離婚,劉家不想出,也出不起,但這事兒本身疑點重重,從年前到現在,是時候解決了。
劉芬芳心里頭跟著發慌,姐妹倆長相頗為相似,因此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
清歡安撫兩人道:“放心,一定能成。”
玲瓏在旁邊潑冷水:“就算不能成又怎樣,那家人還能吃了你?”
在劉家姐妹略帶不安的視線中,她很不客氣道:“現在又不是封建社會,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找大隊,大隊不管你就找公社,公社不管就找縣里找市里。要是都沒人管,覺著自己活不成了,半夜起來拎著菜刀一刀一個,不比你哭哭啼啼強?”
劉玉香被她這種言論嚇了一大跳:“殺人是犯、犯法的!”
玲瓏:“首先你自己爽了,其次出了這種事,那些不把兒媳當人看的人家都會害怕,說不定就有人被你拯救了,這何嘗不是一種為民除害呢。”
劉芬芳跟劉玉香分不清她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兩人一陣毛骨悚然。
今天是于寶根去“買”工作的日子,清歡并沒有跟劉家姐妹說實話,因為沒人能保證劉芬芳不會把事情透露給家里人,或是劉玉香臨門一腳時忽然反悔——即便她表現得非常堅定,但她軟弱了太久,這點堅定并不足以讓清歡信任她。
劉玉香心下惴惴,清歡問劉芬芳:“待會兒到了地方,可別忘了咱們之前說好的。”
劉芬芳用力道:“白菜妹子你就放心好了!”
說完還扯扯劉玉香的手:“等會你啥都不用干也不用說,哭就完了,知道不!”
劉玉香連連點頭。
一行人很快到了縣里,其實劉玉香根本不知道于家人每回進城都干啥來了,她像頭老黃牛不知疲倦地辛勤勞作,換來的糧食卻沒有多少進自己的嘴巴,人又不是鐵打的,她的一生似乎都是在別人的推動中進行的,該干活了該結婚了該生娃了該老老實實過日子……得知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的那一刻,大概是劉玉香此生勇氣最滿溢的時候。
劉芬芳絮絮叨叨地感謝著清歡:“白菜妹子,我真是不知道該咋謝你,因著這事兒,你連個年都沒過好……”
整個過年期間,劉芬芳跟劉玉香都是走不開的,她倆各有家庭,過年忙著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要搭把手,沒個消停時候。
玲瓏涼涼道:“你們在家忙成個陀螺,整一桌子菜還得自己刷洗,就別可憐不用伺候一大家子的白菜妹子了。”
清歡笑了笑:“這沒什么。”
她的寬宏善良使得劉家姐妹對她愈發信服,終于到了地方,這里是城西的一片居民區,胡同里七拐八繞,沒來過的進去都不一定找得著路。
于寶根就是在這“買”工作的?
劉芬芳想問,但清歡已經上前敲門了,開門的是個四十左右的男人,一臉橫肉,兇神惡煞:“找誰?!”
玲瓏一把拽過劉芬芳,示意她表演的時候到了,劉芬芳嗷的一嗓子哭嚎出聲:“天殺的于寶根啊!我妹跟你結婚這么多年,一口好飯沒吃過,在家里當牛做馬,你這遭瘟的賤貨居然在城里找小的!你良心給狗吃了!今天不把事情掰扯清楚,我饒不了你!”
劉玉香按照先前說的,跟在劉芬芳身后哀哀的哭。
這年頭連點日常娛樂都沒有,大家特愛看熱鬧,劉芬芳又有一把好嗓子,嘹亮的聲音吸引得左鄰右舍紛紛把門窗打開,有那閑著的,干脆走出家門來看。
人一多,劉芬芳罵得更來勁了:“于寶根你個糟心爛肺的王八蛋!自己是個不能生的太監,還誣賴我妹懷不上!你個喪良心的,你全家都該腸穿肚爛,死后下十八層地獄!”
信息量太大,好奇圍觀的人更多了,于寶根剛走出來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他不敢惹劉芬芳這個大姨子,就把火撒在劉玉香身上,張嘴喝斥道:“你不擱家干活,跑城里來干啥,還不趕緊回去!”
“回什么回,今天不把事情說清楚了誰也不許回去!”劉芬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我們已經去醫院檢查過了,玉香身子骨好好的!于寶根你跟我說清楚,憑啥你沒本事讓女人懷孕,要賴我妹不能生!”
不知道為什么,于寶根額頭汗水涔涔。
他這副表現明顯不是身體有問題被揭穿導致的,這時從他身后屋里又擠出個人,是于寶根的媽,她張嘴就要罵,劉芬芳憑借自己的大嗓門先發制人:“大家都來瞧一瞧看一看啊!于寶根不能生,于寶根的媽居然帶他來城里亂搞!你個老不死的你知道于寶根是個廢物還天天使喚我妹,不拿我妹當人看——”
她說話跟放鞭炮似的,尤其是說到于寶根名字時,必然是大聲大聲再大聲,生怕別人聽不見,記不住。
于寶根媽被氣個半死,這時橫肉男突然說:“妹子,家丑可不好外揚,這樣,你們進來說話。”
他的視線在這四個女人身上臉上掃過,看玲瓏時停頓地尤其久。
“不行!”劉芬芳大口否定。“你要行得正做得直,你怕什么別人看!”
于寶根咬牙切齒地盯著劉玉香說:“我不是跟你說了,我是來城里找工作,讓你不許跟人說!”
劉玉香只嗚嗚咽咽的哭,仿佛沒聽見于寶根的話。
于寶根臉上的汗越來越多,他對橫肉男的畏懼掩飾不住,以助于都沒法像在家里那樣對著媳婦大展陽剛之氣。
清歡開口道:“我們打聽過了,住在這的是個沒工作的老人家,敢問你的工作是要向誰買呢?”
橫肉男聞言,斜了于寶根一眼,于寶根汗如雨下,他哪里知道家里最老實的媳婦居然會一路跟自己過來鬧,這肯定都是劉芬芳在搞鬼,之前她就是這樣,仗著自己男人是大隊長,總為劉玉香出頭。
他盯著清歡,說:“有什么事,進來好好說,別在門口讓人看笑話。”
這邊這一片都是帶了院子的平房,真要像橫肉男說得那樣進去說話,那能不能出來可就不一定了。
劉芬芳謹記清歡的叮囑,無論如何都不進去,所以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著于寶根騙她妹問娘家要錢來買工作,結果卻是被他親娘帶著出來亂搞,讓那個女的出來對質。
于寶根恨得牙癢癢,他是讓劉玉香回娘家要錢了,但這不是沒要來么!
鬧得太厲害,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橫肉男察覺到不妙,開始要趕于寶根走,自己想回去把門關上。
劉玉香沖過去拽住他的手不讓,她始終在哭,與她咄咄逼人的姐姐比起來顯得分外可憐,橫肉男可不管這些,一個用力就要把劉玉香甩開,但劉玉香死活不松,他眼里戾氣一閃而過,抬腳就要踹人。
結果靠劉玉香最近的玲瓏伸手一扯,劉玉香趔趄一下,男人一腳踹空,反過來被玲瓏踢中腿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周圍鄰居議論紛紛,說的是這家老頭子似乎好久沒見著了,橫肉男也好于寶根也好,大家都是頭一回見。
橫肉男愈發著急,玲瓏一腳踹開他身后半掩的門,闖了進去。
有了第一個進去的,愿意看熱鬧的人當然也想跟,橫肉男不讓,但清歡不知按到了他咽喉上的哪個地方,突然間他便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看著吃瓜群眾進門。
“我的天!”
這不進去還好,進去后問題就大了!
原本想進去找于寶根相好的,可闖進屋里才發現,哪有什么相好的!屋里還有三個男人,以及被五花大綁堵著嘴的幾個姑娘和襁褓里的娃娃!
姑娘們一見著有人進來,當下激動不已,小嬰兒們卻都閉著眼不哭不鬧。
見狀,三個男人立馬不裝了,站起來就往外跑,大家伙嚇了一跳,有人往自己這邊沖,下意識就會讓開,但玲瓏不會。
她從腰上抽出了一條黑紅透亮的鞭子,照準這三人的要害抽了過去,一邊抽還一邊罵:“都是瞎的呀!看到拐子不知道抓!當心哪天他們回來把你們家的孩子也拐走了!”
不過也根本不用人幫忙,她一個就能抽的這三人慘叫連連,跑都不知往哪兒跑了。
門口全是人,他們就想翻墻,可玲瓏哪里會給這個機會,她用鞭子纏住其中一人的手腕拉扯到近處,一腳踢過去,對方就捂著襠臉色慘白地暈了,另外兩個被如法炮制,看得門口想跑的橫肉男瑟瑟發抖。
他也跑不到哪兒去,清歡是沒抽他,但他已經不能說話不能動,而且全身疼得要死。
“不許動!都不許——”
眼見這家大門敞開,還有人跪在門口,認為時機成熟準備實施抓捕的公安們心里一咯噔,還以為是出了意外,結果一沖進來人都傻了,這是個什么情況?
“哎呀。”
看見來人,玲瓏舉起一只手打了個招呼:“喲。”
帶隊抓人的正是當初她在省城遇到的公安之一。
“趙立冬同志?你怎么會在這兒?”對方也很吃驚。
玲瓏粲然一笑:“巧了嗎這不是。”
這下子可真是出了個十里八鄉都知曉的大新聞!
積極大隊有個叫于寶根的,居然當了人販子!聽說他被抓的時候,屋子里藏了幾十個姑娘跟小孩呢!
于是村民們一窩蜂地涌去于寶根家瞧熱鬧,于寶根跟他娘還沒放回來呢,于老頭只能把家門緊閉然后蹲在屋檐下抽旱煙,他怕呀!怕得都不敢出門,萬一連他一起抓起來咋辦?
當然很快的,這種不實消息就被澄清了,原來于寶根不是去當人販子了,是去買孩子了!
原來于寶根自己身子有問題,沒法讓媳婦懷孕,但他怕劉玉香跑了,就把沒孩子的原因怪到劉玉香身上,說什么去城里買工作,其實是買孩子去了!聽說他被抓的時候,炕上擺了幾十個小孩讓他挑呢!
拔出蘿卜帶出泥,這么些小嬰兒的來源也都很有問題,其中一小部分是來自縣醫院,剩下的不是被偷搶來的就是被賣的,聽說縣公安局光是買賣雙方就抓了快一百個!
于寶根跟他娘也因為參與到了買賣人口的案子里,連家都不用回,直接判了二十年勞動改造。
家里出了這么大事,于老頭連個屁都不敢放,他現在在大隊里是人人喊打,都怕他買孩子不成就來偷別人家娃,而且他咬死了不知道于寶根買孩子這回事,沒證據的情況下公安拿他也沒辦法。
但劉玉香是不信的,家里錢都在于老頭手里攥著,他不給錢,于寶根還有于寶根娘上哪兒買去?而且這娘倆天天待在家,于老頭反倒常往公社去,怎么搭上的線可不好說。
關于這個人販團伙,上頭非常重視,之前被捕的犯人招供出了數個窩點,于寶根去的就是其中之一。
房子屬于一個孤寡老人,老頭性情古怪,左鄰右舍都不愛跟他來往,他又沒工作,一個月頂多出一次門,所以見不著這人也沒人惦記,人販子正是觀察到了這一點,才考慮將這里設為臨時窩點。
老頭別的不認只認錢,他也不管這些人是干啥的,反正只要給他錢,他就負責出去買米買肉,順便給自攢點養老錢。
當天劉芬芳鬧事時他就在外圍看著,沒敢往家回,后來瞧見公安都來了,嚇得更是不敢回,在外頭藏了好幾天,才被鄰居發現舉報了。
現在他再不用擔心自己的養老問題,以后衣食住行都有人包攬,希望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幸福。
老頭這一落網,就把于老頭給供了出來,于老頭戰戰兢兢等了兩天,還以為自己沒事了,結果又被抓了,從此一家團圓,可喜可賀。
劉玉香一分錢不用花,也不用回娘家看弟弟臉色,整個老于家都是她的了,而且她跟于寶根壓根沒領過結婚證,連婚姻登記處都不用去。
等辦案公安回了局里,把遇到趙立冬同志的事一說,公安隊長就更想將玲瓏招進來了,就算不能破格招進省局,至少能在當地公安局給她謀個職位嘛,這種人才要是埋沒了多可惜。
玲瓏不想當警察,也不想窮哈哈的在這個世界過上幾十年,她向來窮奢極欲,事事都要最好,吃不得一丁點苦。
但她勇擒三名人販的行為還是震撼到了前進大隊的村民們,以前因為她不下地而指指點點的人徹底學乖,興許私下里還會議論兩句,可當著玲瓏的面那是誰都不敢再說。
打不過啊。
“這鞭子不錯。”
玲瓏掂量著那條黑紅發亮的鞭子,這是清歡給她做的,選了一種很有韌性的樹皮,曬出水分后再放入特制的藥水中泡軟,泡軟后編成長鞭,再繼續重復曬與泡的過程,如此反復十幾次,才得了這么一條。
“等有了好皮子,再給你做一條。”
玲瓏很開心地應了:“好哇。”
對于玲瓏拒絕了公安隊長邀請這回事,清歡什么都沒說,她們雖是好友,卻從不互相干涉彼此的想法與選擇,也正因如此關系才能持久。
“對了,春耕要開始了吧?”
清歡點頭:“對。”
“我打聽過了,整個公社就一臺拖拉機,前進大隊每回都是最后用上的。”說著,玲瓏撇了下嘴,毫不掩飾嘲諷之意,“真是個廢物。”
耿大隊長討厭麻煩,也不擅長處理麻煩,得虧有劉芬芳這么個厲害媳婦,村里一些大小事都有劉芬芳幫他打理,他只要在公社通知開會那天穿上他最體面的一身衣裳,揣上茶缸跟筆記本,騎上他心愛的自行車前去參加就行了。
所以在六個大隊里,前進大隊干啥都墊底,人家大隊不要的知青他得收,春耕時最重要的拖拉機他最后一個用,但凡前面五個大隊拖點時間,等輪到前進大隊時大家靠手就把地翻完了。
這么個大隊長能干到現在也是個奇跡,不知道是該說前進大隊的村民太能忍,還是公社領導眼太瞎,但凡劉芬芳來干這個大隊長,政績恐怕都比他好。
目前公社一共有兩個拖拉機手,一個是紅旗大隊的,一個是楊柳大隊的,這兩人參加過市里辦的拖拉機手培訓班,除了他們外整個公社沒人會開,工資一般是一畝地一毛錢,干多少發多少,兩人輪班。
現在玲瓏盯上這個位置了,那就得麻煩這兩人讓出來。
這倆拖拉機手,老的這個四十多歲,還算老實本分,年輕的那個二十出頭,心浮氣躁,但有個在公社當領導的親戚,再加上工資是誰干得多誰賺得就多,因此年輕這個便常常搶活,老的也不敢說什么。
可會咬人的狗往往不愛叫。
之前為了于寶根的事,公安特意來過公社調查情況,玲瓏跟著去了,對那輛老舊拖拉機印象很深刻。
“頂多一個星期,這倆人準鬧翻,你就瞧好了吧。”
果不其然,甚至沒到一個星期就出事了。
年輕的這個仗著自己有關系,有什么好事都先緊著自己大隊,所以每年楊柳大隊都是第一個用上拖拉機的,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剛干了四天半,第五天下午,拖拉機突然就打不起火了,一打火就冒黑煙,聲音震天響但就是啟動不了。
這下可壞菜了,全公社就這一臺拖拉機,除了楊柳大隊后面還有五個大隊等著呢,年輕這個懂一些簡單的保養及維修,可培訓時間就那么長,他又不是非常聰明喜歡鉆研的人,稍微遇到點大問題,立馬束手無策,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找老的來看是怎么個事兒。
一行人費了九牛二虎的功夫,總算是將拖拉機從泥地里搬上了大路,年輕這人汗如雨下,要是拖拉機在他手里壞了,那可就完蛋了!
第63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十一)
年長些的拖拉機手叫何愛華, 在大隊里是出了名的勤快人,他能被選中參加拖拉機手培訓班,靠得就是平時在大隊里累積起來的名聲, 其實他心里對年輕那個未嘗沒有點想法, 因為對方總搶活不說, 話里話外還老喜歡擠兌自己,換誰能喜歡得起來?
可事關拖拉機, 何愛華就顧不上這么多了,他們大隊還沒輪到拖拉機就壞了,那他回去咋跟隊里人說?
“怎么樣, 何叔, 修得好不?”
年輕的楊三成問。
現階段拖拉機多以手搖式為主,先拉住手柄,再向外搖動, 很簡單,花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學會,但這個年代的拖拉機整體水平不高, 很容易出毛病,一些小問題, 以何愛華跟楊三成學到的皮毛勉強還夠用,可現在顯然不是什么小問題了。
“發動機啟動不起來了。”
何愛華窮盡畢生所學,急出滿頭大汗, 依舊沒能找出來原因所在。
楊三成學得比他還不如, 更不曾沉淀下來好好當個拖拉機手, 他覺得自己會開拖拉機就很了不起了, 十里八鄉都找不著比他更出息的,哪里還有閑工夫花時間去鉆研更多。
聽何愛華說發動機無法啟動, 楊三成立馬問:“那咋解決?”
何愛華哪里知道怎么解決,他已經把能檢查的都查了一遍,從零件上看是沒問題的,像這樣干著干著突然啟動不起來,以前也有過,但重復啟動幾次大多就好了,這回卻不然。
兩人面面相覷,瞞是肯定瞞不住的,還有五個大隊等著用呢,就算楊柳大隊現在也就只耕了一半不到,要是知道拖拉機壞了,他倆誰都跑不了這個責任。
楊柳大隊的大隊長最先知道,一聽說拖拉機啟動不了,他臉都綠了,沒辦法,只能去找公社領導。
全公社就這倆拖拉機手,兩人都修不好,那只能去省拖拉機廠找人了,因為當初培訓班就是省拖拉機廠到各個市主辦的。
公社書記得知后頗覺頭疼,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驚動那么多人,一起上的培訓班,其它公社的拖拉機都沒壞,就他負責的公社壞了,這豈不是意味著他領導能力有問題?
所幸他運氣不錯,記得之前省局來抓人販子時,玲瓏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這個剛下鄉插隊的知青里據說從小在機械廠長大,書記立刻讓人去前進大隊找人。
他之所以對玲瓏這么有信心,還要歸功于抓捕行動結束后公安們返程,結果警車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熄了火,當時就是玲瓏給修的,全程沒用半小時。
拖拉機還停在楊柳大隊,玲瓏早知道是什么毛病,當著眾人的面,她重新做了一次檢查,本來不服她的何愛華跟楊三成見她手腳麻利,懂得明顯比兩人加起來都多,心里再多小九九這會也老實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公社書記問。
玲瓏拍了拍油箱,似笑非笑的目光從兩個拖拉機手臉上掃過:“缸筒里有水分,強行啟動發動機導致柱塞偶件磨損嚴重,不過問題不大,能修理。”
她心情不是很好,因為修理過程中雙手難免沾上油污,雖然這是她一早計劃好的,可真沾上了手還是不開心,而她不開心的時候,甭管是誰,都是出氣筒。
公社書記不懂這些,聽說缸筒里有水分也沒當回事,玲瓏靠在拖拉機上說道:“之所以會出現這些情況,是有人在柴油里摻了水。”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何愛華跟楊三成瞬間臉色大變,異口同聲的否認:“不可能!”
玲瓏嘲笑道:“怎么不可能,你們說不可能就不可能?這么厲害怎么自己檢查不出毛病,要來找我?”
拖拉機手就這兩人,用油需要各大隊批條子,再交由這兩人去買,買來的油怎么加、加多少,也是何愛華跟楊三成決定的,他倆靠當拖拉機手吃飯,干嘛想不開往柴油里添水?!
公社書記嚴肅地問:“趙立冬同志,你確定嗎?”
玲瓏點頭:“當然。”
她看著何愛華跟楊三成,突然笑了:“這很好查啊,春耕所需的柴油比較多,得拿批條才能買,買了多少升,花了多少錢,去加油站問問不就知道了。”
耕一畝地所消耗的柴油上下浮動不會太大,加油錢是各大隊根據耕地面積出的,買少了一下就能查出來。
楊三成很堅定地表示不怕查,何愛華就沒他這么底氣足了,居然打圓場說:“還是先把拖拉機修好吧,現在農忙,天大的事兒也得等耕完地再說。”
眾人聽了都覺得有道理,玲瓏卻不這么認為,她隨手敲了敲拖拉機堅硬的外殼,對公社書記說:“不會吧,都有人中飽私囊給柴油摻水賺這黑心錢了,這種人品有瑕疵,挖社會主義墻角的人,也配當拖拉機手?不趁著現在查,還要等以后?再說了公社派人去查,能礙著春耕什么事?”
何愛華心里愈發打鼓,公社書記想了想,決定聽從玲瓏的建議,畢竟趙立冬同志自己有本事,還跟省局的公安有交情,說不定以后還要繼續打交道。
正如玲瓏所說,查起來根本不難,只用了兩天時間,給柴油摻水的人就找著了。
不是楊三成,但也不是何愛華,而是何愛華家的大男兒何保國。
何保國兄弟三個,結婚了但都沒分家,因為家里就屬何愛華賺得最多,拖拉機手說出去也好聽,但五根手指尚有長短,三個孩子何愛華當然也有所偏愛。
他最疼小男兒何保業,私下趁著老大老二不知曉,經常偷偷教何保業開拖拉機,想等自己退了后讓何保業頂上。何愛華再怎么掩飾,假裝一碗水端平,也不可能真做到一視同仁,所以何家老大老二對此早有齟齬,三兄弟雖然沒分家,平日里卻鬧得厲害。
跟閑下來就喜歡去縣里溜達的楊三成不一樣,何愛華不怎么愛出門,他從大隊拿到批條,有時會交給別人去買,以前都是讓何保業去的,因為以后想讓他接班,但何老大何老二看出何愛華的意圖后,也經常爭搶這個資格。
為了不讓老大老二寒心,何愛華只能讓他們三兄弟輪流去。
何老大還算老實本分,何老二就雞賊許多,沒分家手里沒錢,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買柴油的機會上。
大隊開的條子不會寫買多少,一把是何愛華說了數,等到加油站看有沒有這么多,再讓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填上,填完后條子也要留存。
一開始何老二很小心,只昧下了一點點錢,他跟何愛華說自己買的就是何愛華要求的數,實際上里頭已經摻了水,只是量不多。
所以拖拉機一開始出問題并不頻繁,打不著火多試幾次也就行了,然后何老二膽子就越來越大,往里添的水也越來越多,何愛華出于對自家孩子的信任,只要拎起來重量差不多就行,竟然一次都沒檢查過。
偶然一次,何老大瞧見何老二往柴油里摻水,于是他也學會了這一招。
當玲瓏說是柴油有問題時,楊三成沒想過緣由,何愛華卻立馬想到輪著他去加油的時候,都是叫家里三個孩子輪流去的,要是柴油問題導致的拖拉機無法啟動,那有很大可能出在他身上。
要不然他也不會說先忙春耕,等春耕結束了再查。
公社書記被結果氣得夠嗆,當初還是他在各大隊交上來的人選中,挑了何愛華去參加拖拉機培訓班呢,可何愛華辜負了他的信任!
何愛華不停地求情,公社書記煩不勝煩,發火道:“現在只是讓你家把吞的錢全還回來,再當眾做檢討,沒讓你們去改造就不錯了!”
一聽要送去改造,何愛華嚇得大氣不敢喘一下,他真是悔不當初,現在好了,他再也不用憂愁拖拉機手這個工作傳給誰了。
何家倒了大霉,可給楊三成樂壞了,何愛華當不成拖拉機手,那不正好他把錢全掙了!除了工資還有工分可以拿,要不然他也不會跟何愛華爭得那么厲害。
楊三成還沒樂多久,就被通知有了新同事,以后還是跟以前一樣兩人輪流干。
新同事不是別人,正是被書記請來修拖拉機的知青趙立冬同志。
楊三成還挺高興,覺得自己說不定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他早打聽清楚了,這個趙知青家是省城的,雙職工家庭,還是高中學歷,家里好像還特疼她,不僅來的時候大包小包,人剛到沒幾天呢,郵局又有她的包裹,聽說全是她家里人寄來的好東西!
楊三成二十多了還沒結婚,他看不上農村戶口的姑娘,可人家城里姑娘也看不上他,眼看要拖過三十更不好找了,他才把目標轉移到下鄉知青身上。
不知道的還以為封建社會沒結束呢,不然怎么會有人把自己當成皇帝選妃?這個女知青不夠漂亮,那個女知青家里不貼補——搞得好像只要他楊三成愿意,人姑娘就必須要跟他好似的。
玲瓏上工第一天,便遭遇了楊三成的熱情,他神秘兮兮地從口袋里掏了只水煮蛋,一副這可是好東西一般人我不給的模樣:“趙立冬同志,你來得這么早,還沒吃早飯吧?我這有個雞蛋……”
玲瓏慢條斯理地找了塊干凈地方坐下,打開自己的軍綠色單肩包,包是以前上學時用來裝書的,容量特別大。
緊接著楊三成就看見她從里頭掏出一個雙層鋁飯盒,第一層是滿滿當當的煎餃和豆腐卷,第二層則是一半爽口的涼拌綠豆芽跟切開的兩只茶葉蛋,此外她還有個裝滿甜豆漿的綠色水壺。
“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么?”玲瓏問。
楊三成:……
突然覺得光一個煮雞蛋拿不出手了。
玲瓏可不知道分享兩個字怎么寫,她快速而不失優雅地吃掉了自己的早飯,開始跟楊三成分配起時間。
一般情況下,兩人都要上工,每兩小時輪換一次,當然每人半天也可以,但那樣的話工分就也只算半天的,不劃算,所以以前楊三成跟何愛華都是全天上工,到點輪換就行,不一定非要守在地頭。
楊柳大隊的地還沒耕完,楊三成有意在玲瓏面前顯擺,但他連調整個前置犁看著都費勁,駕駛技術也只能說乏善可陳,別說是跟玲瓏比,就是和已經被捋下去的何愛華比都差一大截。
耕出來的地深淺不一,有的地方刨過了,有的地方又壓根沒碰著,他開著拖拉機耕完一畝地,旁人還得跟在后面檢查一番,只能說比純人工輕松。
可惜市機械廠離公社太遠,就算書記愿意開條子,人家也不一定讓你進去,受環境所限,不然完全可以將拖拉機改成更方便的旋耕機。
真窮啊,偏偏她現在不得不過這窮日子。
拖拉機手水平怎樣,放以前楊三成跟何愛華兩人,差距有但不算大,所以看不大出來,就算有人看出來還說出來,楊三成也能用自己還年輕所以經驗不如何愛華豐富來解釋,現在就不一樣了。
趙立冬同志還不到十八呢,也沒參加過拖拉機手培訓班,怎么技術比楊三成高那么多?
本來習慣跟在楊三成后頭再把地翻翻的人都震驚了,楊三成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辯解道:“不、不一樣!能一樣嗎,不一樣!她家是機械廠的,又是高中生,懂得當然比我多!我就培訓了一個月!”
這話乍一聽挺有道理,但細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趙立冬家在機械廠,她自己又不是機械廠的工人!
“那你媽是公社初中老師,也沒見你學習多好啊。”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說了這么一句,楊三成直接漲成了豬肝臉,那點對趙立冬的旖旎心思直接消失不見,看她讓何愛華吃癟時他覺得爽,現在吃癟的人換成自己,立馬感受不一樣了,別說是想跟趙立冬處對象,楊三成恨不得把趙立冬把何愛華換回來!
還不如跟何愛華一起上工呢,至少對方就比自己強那么一點點。
玲瓏才不管楊三成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對方早上還試圖用一個煮雞蛋討好她,中午沒過就開始沖她翻白眼了。
“不好意思,沒看到你。”
最后一輪是楊三成,他從駕駛位上下來后剛走沒幾步就摔了個狗吃屎,罪魁禍首不是別人就是玲瓏,誰讓楊三成敢沖她翻白眼?
“你沒事吧?”
玲瓏焦急地問:“真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等楊三成興師問罪,旁邊已經有人幫她說話了:“三成啊,年輕人摔一下算個啥,你咋還在地上趴著,咋地上舒服?趕緊起來吧!”
“就是說啊,人家趙知青道歉了,也說不是故意的了,你咋還趴著?”
按理說楊三成是楊柳大隊的,又是拖拉機手,每年還都幫自己大隊爭取到了第一個使用拖拉機的機會,大家應該感激他才是,可誰讓今天這一對比才發現,以前楊三成那干的都叫什么活啊!
一畝地一毛錢呢,他這不是占公家便宜嗎?
楊三成還沒好到人見人愛的地步,多的是看不順眼他的人。
玲瓏語氣更加真誠:“來,我扶你。”
楊三成心想你就算現在示好也沒用了,我——“啊!!!!”
“楊三成同志!”
玲瓏大聲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站都站不穩了?大隊有沒有誰懂點醫術啊,快來給楊三成同志看看!”
楊三成這下比第一下摔得重多了,好歹第一次摔倒時他還能用手頂一下,第二次完全出乎意料,直接以臉搶地,這讓本來就不算漂亮的臉更是雪上加霜,他挑了這么些年都沒能找著對象,跟他的瞇瞇眼大餅臉以及扁平足脫不開干系。
血糊了一臉,不知是鼻子里的還是嘴里的,總之看起來怪唬人的,這下村民們顧不上說風涼話,趕緊過來查看,好在吐了一口血跟半顆牙后,楊三成倒也沒什么實際上的損傷,就是流了點鼻血掉了半顆牙,以及臉上擦傷比較多。
失去半顆牙的楊三成非常崩潰,他指控玲瓏:“里,是里推額!”
玲瓏不敢置信:“楊三成同志,你怎么能這樣顛倒是非?明明我是最先扶你起來的!”
楊三成就感覺是她搞的鬼,雖然他沒證據,可他剛剛分明已經站穩了,不知道為什么腿一軟又倒了,還倒得那么突然,讓人反應不及,他的臉!他還沒找著對象呢!
“三成,你別不識好人心啊,人家趙知青好心扶你,你還怪上人家了。”有位包著頭巾的女人說了句公道話:“多讓人寒心吶!”
楊三成脆弱得差點哭出聲,覺得全世界沒有人理解自己,他真不是自己摔的!
他用力想甩開玲瓏:“放開!放開額!”
玲瓏嘆了口氣,松開手,楊三成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梅開三度。
這回摔傷的就不是臉,是尾椎了,玲瓏嚇得舉起雙手自證清白,并尋求圍觀群眾的支持:“你們大家給我作證啊,我什么都沒做,是他自己讓我松開的……我就松開了,跟我沒關系啊!”
她一副怕被訛上的模樣,火速后退,與楊三成隔開至少兩米的距離。
楊三成這回是真坐地上起不來了,人一碰他就叫,最后是讓村里人一左一右給“端”回家去的。
這種情況下他肯定沒法再繼續上工,于是拖拉機手就只剩玲瓏一個,在楊三成躺床上休息的一星期里,玲瓏已經徹底取代了他的地位,現在整個公社都知道剛上工的拖拉機手水平比之前那兩個加起來還高,而且她還改造了拖拉機上的前置犁,以前一整天才能耕完的地,現在不用半天就結束了!
等楊三成能上工,全公社的地都耕完了,連以前經常輪不到的前進大隊都不再需要他。
聽他在公社當小領導的叔叔講,繼何愛華后,書記對楊三成也很不滿意,他叔本來想替他說兩句話的,嘴還沒張呢,書記就發火問當初是誰選的楊三成,這兩人一個約束不了家里人,一個自身能力差,簡直丟盡了公社的臉!
好在趙立冬同志有本事,聽說書記還想向縣里給趙立冬申請先進個人的獎狀呢!
這對楊三成簡直是晴天霹靂,全縣一共十一個公社,每個公社2到5個拖拉機手不等,得到過嘉獎的從來沒有他,趙立冬憑什么!
楊叔叔都被楊三成的眼神嚇到了,他還沒糊涂到為了兄弟家的孩子不顧自己前程,怕楊三成一個沖動干出什么不好的事,他趕緊安慰:“三成啊,這都是小事,那趙立冬再怎么有本事,也是個姑娘家,哪有你后勁足,你可千萬別犯糊涂。再說了,縣里什么反應還不知道呢,你跟個女人較什么勁?”
楊三成想,他叔是沒跟趙立冬共事過,不然趙立冬要是進公社上班,看他叔急不急。
這女人太邪門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一點沒個女人樣,再這樣下去,楊三成怕自己會跟何愛華一樣被擠走。
那怎么行!
楊叔叔還有工作,不能在家久待,草草囑咐了楊三成幾句就走了,楊三成卻咽不下這口氣,他現在走在村里都感覺有人在背后說他壞話,說他二十多歲還當了好幾年拖拉機手,卻比不過一個剛下鄉的女知青!
他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知青下鄉,能過得好的很少,遇著心懷不軌的畜生,被迫害至死的都有,女知青的生存環境尤其苛刻,所以她們大多很團結,鮮少單獨行動,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愿意稀里糊涂的結婚,大家都懷揣著回城的愿望,不想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過一輩子。
認真說起來,楊三成跟玲瓏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除了她總踩他頭上外,真正讓楊三成受不了的,是玲瓏我行我素,不把任何人任何觀念放在眼里的作風,或者說,他見不得一個女人比男人還張揚。
她崛起,他就想打壓,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