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一場大雨來得突然。
豆大的雨珠砸落枝頭花瓣,驚起一團團水花,濺淌過杏粉與鵝黃,又被來往匆匆的宮人踩進泥濘里,徒留一地殘紅。
偏殿中,常清念擁衾坐在榻里,神情木然地看著承琴掛起帳子。
不知是落雨聲太過嘈雜,還是躁動于報仇在即,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穩。
夢中一瞬是漫天大雪里,娘親那張血色全無的臉重重俯栽下去;一瞬又是暴雨如注中,一雙貪婪淫邪的手徑直朝她伸來。
一夜混沌無緒,總歸是捱到天明。
承琴伺候常清念上罷傷藥,又扶她坐到了妝鏡前。一邊細細為她描著眉,一邊壓低聲音道:
“皇后又犯了下紅之癥,日日宣召太醫院幾位大人去椒房殿。數日調理下來,身子卻怎么也不見起色,瞧著是不大好了。”
常清念聞言,眼里終于有了些許波動,唇角遲緩勾起極淡的弧度:
“意料之中。”
常清念垂眸瞧向掌心,五指朝著自己虛虛合攏,指腹搭在拇指指根,緩慢磨蹭了幾個來回。
“肉桂不必再添進藥茶里,免得教御醫查出不妥。”
常清念抬眼望向鏡中,低聲囑咐道。
“是。”
承琴垂首應下,將黛筆收回妝奩中。
轉眼一瞥,卻見常清念驀然伸出兩指,掐起自己頸上一塊皮肉。動作狠絕利落,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一般。
“小姐!”
承琴駭了一跳,趕忙上前去拉常清念。
常清念順勢松了手,白皙如玉的肌膚下,很快洇出一小片血點子,像是被人用力吮吸過似的,痕跡曖昧而刺眼。
“服下去的藥既不頂用,那便換個能一眼瞧見的,好生替我那長姐治治病。”
常清念對著銅鏡,輕輕撫摸自己脖頸上的血印。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在這深宮之中,想要往上爬,就必須能狠得下心,不僅是對別人狠,更要對自己狠。
可常清念的狠心程度未免忒過了,游走在崖壁邊緣也毫不在意,仿佛只要能拉著常家人一同去死,根本無在乎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
有時承琴從旁瞧著,都覺得暗自心驚。她隱約感到這樣下去會很危險,可又無法阻攔常清念的決定。
常清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口問道:
“皇后可有傳虛岸進宮?”
上回皇后月事淋漓不止,便是同虛岸道長要了幾道止血符箓,于水中煮沸后,和著藥湯一起服用下去。
承琴回過神來,機敏應道:
“奴婢聽趙嬤嬤同宮女念叨了兩句,仿佛是要派人去青皇觀來著。”
提起青皇觀,那股直欲作嘔的感覺又涌上心頭,常清念闔目排解,啞聲問道:
“我前幾日要的黃紙,岑貴妃可預備好了?”
“今兒個一早,岑貴妃借著給皇后請安的由頭,將按您吩咐制成的符紙悄悄送了過來。”
“奴婢已將朱砂一并備下,眼下都在東圍房里放著。”承琴回道。
將事情交給承琴,常清念無不放心,便只頷首道:
“約摸著一兩日里,應當就能派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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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清念掐算時辰,估摸著周玹也該來鳳儀宮探望皇后,便帶著承琴不緊不慢地往正殿行去。
果然不出所料,常清念剛行至回廊拐角處,便迎面撞上了周玹。
眼見皇后的身子每況愈下,饒是周玹對這位發妻無甚冗情,心里也總歸不太好受。此刻眉宇緊鎖,周身溫潤消弭,便隱隱透著股冷冽。
“臣女見過陛下。”
常清念折腰欲拜,卻被周玹下意識地扶住。
見常清念驚訝瑟縮,周玹默默收回手,淡然解釋道:
“驟雨初歇,廊上尚有積水,莫沾濕了衣裙。”
似乎自打初識之日起,周玹便總是如此體恤入微。
常清念不知旁人會不會因此動容,但于她而言,那實在是為數不多能落在她身上的善意。
周玹指縫里漏出一點點光,便能蠱惑她拼命想要去抓。愚蠢的執拗,不啻于蛾撲燈蕊。
果真是冷透了心肺,竟妄想向君王索暖。
常清念心底輕嘲,暗自屏息,柔柔地應道:
“多謝陛下。”
二人照舊隔著半步的距離,緩緩而行。
遠一分便覺疏離,近一分又嫌親昵。
不遠不近,若即若離。既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氣息,卻又絕無半分觸碰的可能。恰到好處的熱癢,刀尖舔蜜般撩人心弦。
思及近日諸事煩擾,竟又無暇顧及常清念,周玹心中不忍,語氣里是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勞煩陛下掛念,臣女已無大礙。”
常清念適時流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綿軟低語道:
“陛下賞的藥膏子很是好用,傷處已瞧不出什么了。”
常清念抬眸覷了周玹一眼,見他只是平靜頷首,心中不免蠢蠢欲動。
常清念抿了抿干澀的唇,像是忽然鼓足勇氣般,輕飄飄地撩撥道:
“沒有留疤。”
周玹微怔,偏頭瞧向常清念。
見女子眸光赧怯,耳根悄然浮起淡粉,周玹這才知曉自己沒有會錯意,不禁啞然失笑。
周玹一直深悔那夜鬼迷心竅,冒犯了這清凈仙子似的女兒家。如今見常清念不抗拒與他親近,心里多少有些隱隱的慶幸與慰籍。
周玹索性也不藏了,側身好笑地問道:
“念姐兒已將朕的扳指昧去數日,如今也不打算還朕?”
聽周玹喚她“念姐兒”,是種很奇異的感覺。
從前只有家里長輩和仆婦會這樣喚她,細算下來,周玹是皇帝,也是姐夫,的確稱得上尊長。
但他們之間何止于此,身與情,早就逾越過界,攪亂不清。
常清念身上一陣僵麻,像是受到驚嚇般,連忙垂下頭去,不敢再與周玹對視。
——原來她叫周玹姐夫時,周玹便是這種感覺嗎?
由不得常清念繼續神游,周玹將手掌向上攤開,遞到常清念眼前。
失主不依不饒,擺明了要討回自己的物件。
常清念貝齒輕咬下唇,猶豫片刻,才不情愿地伸指探入懷中,將那枚用體溫焐熱的羊脂玉扳指取出,輕輕放進周玹掌心里。
玉質溫潤,觸掌余香。
一如常清念給他的感覺。
“是您自己忘了的。臣女好心替您收著,這會子倒說是臣女昧下。”
常清念忍不住小聲辯駁道。
周玹將扳指重新套回指根處,感受著女子心口殘存的溫熱,好脾氣地沒揭穿她。
“不能賞給臣女嗎?”常清念哀怨呢喃。
周玹眉峰略一揚展,換作旁人,周玹或許會了悟言下未盡之意。面對常清念,他卻不敢深想,只徐徐道:
“朕用慣了這個。”
“你若喜歡,回頭朕挑些新的送你。”
“臣女只是思念陛下。”
常清念聲音很輕,若非周玹著意去聽,險些便要錯過。
不能光明正大留下他的人,便想偷偷留下一件他的隨身之物。
睹物思人到這個份兒上,酸楚之情已然造極。
周玹暗嘆一聲,摸遍袖中尋出柄折扇,解下白玉扇墜來贈常清念,生怕晚一刻便要惹得芙蓉泣露。
椒房殿已近在眼前,常清念默契地緘口不言,只于寂靜相視中伸手接過,仍舊妥帖地收進懷里,貼在心口。
周玹頓覺指根發燙,登時不敢再多看,轉身步入椒房殿。
常清念綴行在周玹身后,經過門檻時垂眸提起裙裾,睫下閃動著清淺笑意。
八仙紋金爐中焚著清幽的降真香,卻仍掩不住殿內病氣沉沉,四處皆充斥著藥湯揮之不去的苦澀氣息。
皇后斜倚在羅漢榻上,瞧見周玹與常清念一前一后進來,本就頹黃的臉色更是萎靡幾分。
殿中一位身著仙鶴法衣的道長背對門口,手中端持麈尾,似是在與皇后交談。
聽到眾人朝周玹請安之聲,道長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清癯儒雅的面容,頜下三縷長髯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此人正是青皇觀的觀主——虛岸道長。
虛岸道長認得周玹,見狀立馬稽首行禮道:
“貧道見過陛下。”
舉手投足間,正紫道袍飄然,仿佛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氣度。
“道長請起。”周玹淡聲命道。
虛岸道長謝恩后站起身,這才顧得上將目光投向周玹背后。
瞧見常清念的剎那,虛岸面上笑意忽而有些牽強,但很快重又恢復泰然,頗給面子地拱手道:
“妙真道長。”
猝然見到此人出現在眼前,常清念不由微微蹙眉。
沒成想皇后這么快便將虛岸宣進皇宮,看來病勢當真兇險。
感到承琴從旁扶了自己一把,常清念強壓下心頭憎惡,斂目還禮道:
“虛岸道長。”
不知怎的,門前忽然一陣風起,吹開了常清念一直斂起的輕紗。
脖頸處那塊刺目紅痕,頓時毫無遮掩地落入皇后眼底。
皇后黯淡無光的眸子驟然一縮,震驚地盯著那抹紅印,幾乎要將常清念的肌膚灼出一個洞來。
不經意間對上皇后含恨的雙眼,常清念似是才反應過來,抬手將輕紗重新攏回頸側,朝皇后欠身笑道:
“夏日里蚊蟲甚多,長姐也要留心,夜里記得命宮人點上蚊煙。”
常清念頸上的紅痕鮮妍曖昧,一看便知并非蚊蟲叮咬所致,那分明是……
皇后再也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闔目偏過頭去,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她怎么也沒料到,皇上竟會涼薄至此。眼見得她已病得起不來身,卻仍要與常清念滾入紅綃帳底,做一對交頸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