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皇后已是大漸彌留,皇上趕在這時候下旨,莫非要給皇后沖喜?
德妃安適如常,只側首瞧了眼這常二小姐是何許人也,面上山水不顯。
旁人都是隱約猜測,唯有岑貴妃曾窺見幾分內情,知曉這圣旨一準兒是要冊封常清念的,不禁在心底暗翻了個白眼。
常清念垂首上前,淺碧裙裳如流水般從眾人眼底淌過,最終在玉階之下,于周玹面前盈盈拜倒:
“臣女接旨。”
女子身姿纖弱,仿佛風一吹便會摧折,內里卻又透著堅韌。
周玹眸光微動,心中某處似被輕輕觸碰。這樣的常清念,好像與他印象中有所偏差,卻又莫名眼熟。
被周玹淡淡一掃,岑貴妃極不情愿地率眾妃跪倒。椒房殿外萬籟俱寂,唯有裙裾拂動的簌簌聲格外清晰。
周玹將各人反應盡收眼底,卻并不在意。骨節分明的手指交握在身前,輕輕摩挲著白玉扳指,似在權衡,又似在猶豫。
片刻后,周玹終于啟唇,聲音清冷低沉:
“右相次女常氏,篤生令族,秉姿淑慎。翊輔坤儀,夙夜匪懈。宜升褕翟之榮……”
前頭無非是些歌功頌德的溢美之詞,可卻令人越聽越心驚。
不過是為自己嫡姐侍疾罷了,竟也稱得上“翊輔坤儀”?
如此贊譽后妃的字眼,無一不在昭示常清念即將平步青云,飛上枝頭。
“是用冊爾為——”
短瞬停頓之下,眾人皆是心懸一線,豎起耳朵唯恐錯過半個字。
周玹并未讓常清念等太久,很快便接上道:
“常妃。”
“常妃”二字落入耳中,常清念竟有些恍惚。
自覺像是自崖邊失足墜落,忽然被人穩穩接住,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底翻涌。
她自幼見慣世事無常,本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此時此刻,她卻發現,自己竟也會有所期許。
被承琴悄悄拉了下衣袖,常清念忙收回思緒,俯身叩首道:
“妾身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常家已出了個皇后,如今送進宮的庶女竟然也能受封妃位,當真是天大的顯榮。
嬪妃們心思各異,卻無人敢在這個時候貿然張口,觸怒龍顏,只暗暗交換著眼神。
崔福躬身在旁瞧著,心中所想卻與眾人皆不相同。只因他前日看過周玹擬好的圣旨,那上面可不僅僅是妃位……
崔福隱約覺得,皇上忽然改變主意,應當與皇后方才說了什么有關。
只是君心難測,他也不敢妄加揣度,只得閉緊嘴巴,垂首靜立一旁。
周玹命宮女扶起常清念,溫聲吩咐道:
“進去拜見你姐姐罷。”
覺出周玹興緒不高,常清念不明所以,按捺下心頭異樣,屈膝行禮道:
“妾身遵旨。”
-
常清念再次踏入內殿時,便見御醫們滿面愁容,只顧圍在榻前,低聲商議著什么。
宮女們端著銅盆、布巾來回進出,一個個神情緊繃,大氣也不敢出。
經過時,常清念瞥見盆中顏色愈發濃郁的血水,唇角微挑。
姐妹一場,總得由她親手送皇后上路才是。
常清念放輕腳步,從宮女手中接過青花瓷碗,指尖不著痕跡地觸碰碗壁,藏在指甲里的粉末,便緩緩融入湯藥之中。
走到焦頭爛額的御醫們身后,常清念驀然出聲:
“本宮想同姐姐說些話,還望諸位大人行個方便,先去外間等候片刻。”
見御醫們躊躇著不敢離去,常清念俯身湊近氣息奄奄的皇后,柔聲道:
“姐姐,您說呢?”
皇后已是油盡燈枯,意識朦朧間,隱約聽到有人在耳邊說話。費力掀開沉重眼皮,卻只在一片模糊中,看清了常清念的臉。
“你們……都退下……”
御醫們面面相覷,可即便留在這里,目下也是無計可施,只得隨宮人們躬身告退。
內殿中,只余常清念與皇后二人。
皇后掀眼瞧向常清念,氣若游絲地哂笑道:
“終究還是教你如意了。”
常清念卻沒接話,只默默舀起一勺藥湯,遞到皇后唇邊。
好半晌,常清念垂睫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卻無端透著寒意。
“妾身這一生,何曾真正如意過?”
皇后聞言怔住,不祥之感忽而猛烈沖撞心頭。
“當初你們母女因為一塊桃酥打死我娘,害得她一尸兩命之時,可有想過如今你和你的孩兒,亦會因桃仁喪命。”
常清念低聲呢喃,初聽時只覺快意,細品又覺嘲諷,其間或許還夾雜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悲涼。
“你是如何得知……”
凝睇著皇后陡然驚恐的眼,常清念玩味地細細品摩,拖著長腔,不答反問道:
“午夜夢回,你們可也會膽戰心驚,惶覺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啊?”
見皇后顫抖著嘴唇,似乎想要張口辯解,常清念立馬惡狠狠地打斷:
“那年你都快九歲了,難道還不經事嗎?”
猩紅漫上眼底,常清念壓著嗓子,咄咄逼問道:
“為何不解釋那塊桃酥是你偷拿的?眼睜睜看著我娘被折磨致死,你就不覺得愧疚嗎?”
那年隆冬,娘親為她備下一碟桃酥,卻被常清婉悄悄拿走。
哪知常清婉吃下后,很快便喘癥發作。常夫人心疼女兒,不分青紅皂白便將蘭姨娘綁去正院,不顧她有孕在身,命人狠狠杖打。
年僅六歲的常清念躲在門后,親眼看著娘親在自己面前死去,卻什么都做不了。
沒過多久,趙嬤嬤推門進來,常清念強忍著渾身惡寒,閉眼裝睡才逃過一劫。
待人走后,她躲在被子里徹夜顫抖,卻連一顆眼淚都不敢掉。
生怕被常鄭氏發覺,她其實知道娘親死去的真相。
痛苦的“嗬嗬”聲仿佛與十二年前重疊,常清念從回憶中艱難抽離,重新將目光落回皇后身上,恨聲道:
“縱惡即為惡,怯懦亦是過。”
常清念眼神里透著狠,像啖人血肉的狼。
皇后目眥欲裂地瞪著她,卻因藥湯的緣故,喉中竟說不出半句話來。
常清念渾身盡是暢快,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欣賞著瀕死之人的掙扎。
“哐啷!”
忽聽耳畔一聲驚響,原是紗帳不堪重負,終于飄然委地,銀鉤也隨之砸落。
瞥見頭頂有黑影閃過,常清念端著藥碗躲閃不及,便被銳利鉤尖剮蹭了些毫。
額上泛著輕疼,但常清念并未理會。
只任由一顆殷紅血珠滲出細微裂口,堪堪懸在瑩白額心。
霎那驚魂,妖冶艷極。
如同久覆塵土的神像終于剝落泥胎,羊脂玉仙人露出眉間一點朱砂。
可哪里有什么救苦慈悲相,她分明是一尊嗜殺極惡神。
既然世間無人替她討回公道,那她便掌中自握屠刀,舉身決墮九幽。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守在外間的宮女聽到動靜,連忙沖進來,卻見皇后已然沒了反應。
待御醫并宮人們涌入內殿時,常清念早已換上一副驚恐萬狀的模樣。只見她眸光震顫,徒勞張著嘴,哭喘噎在喉嚨里發不出聲來,顯然是悲痛至極。
被匆匆趕來的眾人推擠到外圍,常清念終于顧得上抬手撫摸額間。
血珠沾染在指腹,常清念仿若著魔般將指尖含進口中,將那抹腥甜盡數勾卷入唇齒間。
聽得御醫診出皇后六脈已絕,常清念重又扮起柔弱,慌亂撥開眾人,踉蹌幾步撲倒在榻前,凄厲地哭喊道:
“姐姐!”
周玹聞訊進來時,入目便是這摧肝動腑的一幕。
周玹快步走到近前,垂眸掃過榻里,忙將女子從地上扶起。
隨后輕輕抬手,覆上常清念雙眼,不忍讓她再看皇后死前慘狀。
常清念轉頭伏在周玹懷中,看似哭得雙肩直抖,實則全然是大仇得報的激動歡悅,心底瘋狂叫囂著快意。
仿佛還沒享受夠這一刻,常清念倔強地拉下周玹的手,不管不顧地撲跪去榻邊。
望著死不瞑目的皇后,常清念背對眾人,幾乎快要壓不住臉上放肆的笑容,嗓音卻好似可憐地發著抖:
“姐姐,姐夫已經來了,您便安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