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騙取婁婕妤信任,常清念便多往長春宮走動。偶與婁婕妤講些黃老之道,權當陪她解悶兒。
可婁婕妤不似周玹一般,能在此事上與常清念談論一二。多半是常清念說什么,婁婕妤便聽什么。
婁婕妤雖不甚解,卻也聽得津津有味。
這日,常清念從長春宮出來,總算暫且卸下偽善面孔,靠在轎中閉目養神。
轎輦本該在宮道上平穩徐行,抬轎宮人卻忽然頓住腳步。
幾乎是停轎的剎那,常清念倏然掀起眼簾。
只見宮道中間站著位嬤嬤,圓髻盤發,蒼綠衣裳,身后還跟著幾個年輕宮娥,瞧著很是體面。
見妃輦過來,那人也毫無側身躲閃之意,明擺著是要擋住常清念的去路。
錦音綴在轎輦后頭,一眼認出來人,忙上前低聲提醒道:
“娘娘,這是太后身邊的英嬤嬤。”
常清念聞言,眸色微沉,卻也并未發作,只淡淡道:
“知道了,落轎。”
見轎輦停在半丈外,英嬤嬤逼近前來,朝常清念行禮道:
“常妃主子金安。”
常清念抬手命她免禮,徑直問道:
“嬤嬤尋本宮有事?”
“回常妃主子的話,太后娘娘請您去壽安宮一敘。”
英嬤嬤也不跟常清念客套,當即回話表明來意。
猜到太后此番召見準沒好事,常清念重新掛上柔純笑容,婉言推辭道:
“既是太后娘娘召見,本宮安有不從之理?只是近來陛下常召本宮往御前侍膳,眼下晚膳時辰將近,本宮恐得回宮聽旨。今日實在不湊巧,改日本宮定當前去壽安宮,親自向太后娘娘請罪。”
“此事常妃主子無需擔憂。”
早料到常清念不會輕易就范,英嬤嬤不卑不亢地說道:
“今日番邦使臣來京覲見,皇上忙于前朝之事,多半不會再傳您過去,您只管隨奴婢走一趟便是。”
怪不得太后敢派人來攔,原是瞧準周玹無暇分身,專要尋她過去問話。
“如此,本宮便也放心了,還請嬤嬤帶路罷。”
常清念無話可說,只得靠坐回輦中。瑩白指尖輕輕揉按著額角,低垂杏眸中掠過煩躁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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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安宮外,常清念身邊宮人盡數被攔下,英嬤嬤面無表情地說道:
“太后娘娘想單獨見您。”
常清念神色自若,給了錦音一個安撫的眼神后,便獨自隨英嬤嬤進到殿內。
太后如今雖已三十有七,但勝在平日里保養得宜,仍可見年輕時美艷動人的風韻。
既是初次向太后請安,常清念斂裾下拜,規規矩矩地叩首道:
“妾身常氏,拜見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鳳體康健,福壽綿延。”
“起來罷。”
太后高坐鳳椅之上,竟是沒給常清念半分好臉色,目光如刀般剜向常清念,冷聲開腔道:
“非要哀家三催四請才肯過來,常妃真是好大的威風。”
常清念起身接下太后的發難,八風不動地立在原處,垂眸恭敬答道:
“妾身不敢。從前不曾前來,只是怕擾了太后娘娘清凈。”
“你是心虛不敢見哀家罷。”
太后毫不留情地輕嗤拆穿,咄咄質問道:
“你勾引禮王之事,哀家已然知曉,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常清念原本懸懸的心,此刻竟意外平靜下來,故作惶然地抬眸,辯解道:
“太后娘娘容稟,妾身之前在青皇觀中潛心修行,一直謹守本分,從未做過任何逾矩之事,更不曾引誘禮王殿下。此事許是禮王有所誤會,萬望太后娘娘明鑒。”
“少拿哀家當那些昏了頭的男子來哄。”
見常清念推諉,太后猛地一拍桌案,怒聲詰問道:
“敢情你住在道觀里,便是個謹守本分的了?少在哀家面前惺惺作態,佛口蛇心之人,哀家在宮中見多了。”
“妾身實在冤枉。”
常清念掩面啜泣,咬定太后即便再怒,此刻也拿她沒法子。除非太后連親兒子的臉面都不顧,肯把這事宣揚出去。
見常清念果真是個難纏的角兒,太后嚇唬不住她,便也不再同她呼喝,只朝英嬤嬤使了個眼色。
英嬤嬤會意,轉身走出殿外,不多時便領了一名宮娥進來。
“抬起頭來,讓你常妃主子瞧瞧。”太后冷冷道。
那宮娥聞言,溫順地抬起臉兒,朝常清念福了福身道:
“奴婢云裳,見過常妃娘娘。”
只見這喚作云裳的宮娥不過二八年華,生得眉目如畫,體態婀娜,一顰一笑皆是好顏色。
太后還特意命人瞧過,據說是個極好生養的女子。
“哀家知道,你近來甚得帝寵,時常往來伴駕。想必向皇上獻個宮女伺候,也不是什么難事。”
太后揮退云裳,陰惻惻地盯著常清念,口中冷笑道:
“只要你乖乖照做,哀家便暫且放你一馬。否則從前戲弄利用之仇,哀家定要替吾兒討回來。”
太后送去的女子不得寵愛,便想將主意打到常清念身上,借常清念之手為她安插眼線。
將人送去周玹榻上,常清念下意識地不愿,細思更添嫌惡,便施施然抽出帕子,抹去眼角裝模作樣的幾顆淚珠,有恃無恐地說道:
“此事若捅到陛下面前,妾身固然難逃罪責,可將禮王的把柄遞到陛下手中,您當真就這般坦然嗎?”
只見原本還滿臉怒容的太后,驀然出聲發笑,變臉之快令人措手不及。那笑聲在空曠大殿中回蕩,好似在譏諷常清念的天真。
“常妃,你可知哀家進宮二十余載,什么大風大浪不曾見過?對付你一個黃毛丫頭,哀家自有千百種法子,何需將吾兒牽扯進來。”
太后笑罷,面色又忽地凝沉下來,令人望之膽寒:
“你誠然是個聰明人,可你那點雕蟲小技,騙騙外頭的蠢物也就罷了,在哀家面前實在是班門弄斧。”
太后自上而下睥睨著常清念,仿佛在審視一只螻蟻,一字一句地威脅道:
“卻不知你有幾條小命,膽敢同哀家作對?”
常清念心中一沉,清楚太后絕非在虛張聲勢。
無論常清念從或不從,太后皆已立于不敗之地。而她在宮中群狼環伺,隨時可能被逼上絕路。
德妃深諳明哲保身之理,定然也不會為了她,貿然卷入與太后的較量。
見常清念默然深思,太后垂眼撥弄著染過鳳仙花的指甲,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不由挑起眼尾嘲弄道:
“只是讓你獻個宮女而已,你便這般抗拒,別告訴哀家,其實你對皇帝……”
“妾身答應您便是。”
常清念心頭一緊,語氣沉冷地打斷道。
“事成之后,還望太后娘娘信守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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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中,周玹批閱奏折的手微微一頓,只因方才從硯臺中蘸過的筆尖,此刻竟澀在紙面上。
偏頭看了眼伺候筆墨的常清念,周玹微蹙眉心,心道這女子走神的功夫愈發見長。
若他記得不錯,這已是她今日第三回神游天外。
周玹放下御筆,伸手握住常清念纖細皓腕,將人輕輕拉到面前,略俯下身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屈起,卻到底沒多用力,只在女子光潔額心上輕敲了一記。
“嘶……”
常清念吃痛回神,忍不住抬指揉了揉額心,迷茫地抬眼看向周玹,詢問道:
“陛下?”
周玹瞧著常清念這副懵然模樣,不禁好笑又無奈,心中本就沒怎么生她的氣,此刻更是消散得一干二凈。
周玹眼神輕點書案一角,示意常清念看過去,隨后捻起狼毫筆晃了晃,似笑非笑地問道:
“這就是念兒研的墨?”
常清念順著周玹目光看去,這才發現硯臺里的墨汁早已被自己磨干。再回首一瞧,周玹手中的狼毫筆懸在半空,竟是無墨可蘸。
常清念頓時羞愧難當,忙將清水滴進硯臺,聲音細弱蚊蠅地說道:
“妾身知錯,還請陛下恕罪。”
周玹睨著常清念,只見她一副做錯事的可憐模樣,心下更軟,故意逗她道:
“站著認錯?”
常清念心頭藏著百般思量,自然沒顧得上仔細聽周玹的語氣。只被他這話唬住,連忙緊張得要跪下請罪,卻被周玹一把撈進懷里。
“念兒方才在想什么呢?這般入神,竟連朕都顧不上了。”
周玹語氣雖是隨意,但常清念知道,周玹這是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常清念心思急轉,太后的威脅像一把利刃懸在她心頭,但她不能說實話,只好絞盡腦汁地編出個理由,好將周玹搪塞過去。
忽然,只見常清念羞赧地埋在周玹肩上,語帶撒嬌道:
“妾身想給陛下送個扇墜子,卻不知什么樣式的好,這幾日可是愁壞了。”
周玹側眸瞥向常清念,只見她眉眼間滿是為難之色,不似作偽,這才將心頭疑惑打消些。
“妾身手藝不佳,打的絡子不比宮中繡娘,想來是要遭陛下嫌棄了。”常清念小聲念叨。
聽得常清念如此有心,并不打算假手于人,周玹不由欣慰笑道:
“只要是念兒送的,朕豈有不喜之理?念兒不必為此事犯愁,日后你若送朕,朕自會好生系在扇上。”
常清念垂下眼簾,掩去眸中苦澀,輕輕靠進周玹懷里,柔聲道:
“多謝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