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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后悔

    待輕喚了這句“姐夫”,常清念便?再無后話。

    蓮花盞中滿溢著滾燙燭淚,燭芯子里突地發出一聲“噼啪”聲,正如同常清念此刻心音怦然,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耳膜。

    崔福在旁低著頭,連大氣也不敢出,聞言只當常清念是要搬出皇后求情。

    唯有周玹心知肚明,這句“姐夫”從不坦蕩清白,而是不可言說的禁忌過?往。常清念本于宮外清凈自在,說到底是他先越界,才將她拖纏入這龍潭虎穴當中。

    如此舍棄常清念,與不教?而誅又有何?異?

    周玹眸色漸深,不由生出些許惻隱之心,好半晌,終是收回成命,只道:

    “降為淑儀,帶下去。”

    只降一級,再無旁的發落,已是周玹最大的寬容。

    常清念慘白的面容上擠出抹苦笑,無力地松開周玹衣袖,輕泣著叩首道:

    “妾身遵旨。”

    崔福見狀,連忙上前攙扶常清念起身。

    常清念借著崔福的力道緩緩站起來,淚珠還掛在鴉睫上,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哭斷柔腸。

    “妾身告退。”常清念福身,微微發顫的哽咽聲中滿是眷戀。

    而待到轉身垂眸之際,淚水卻已盡數融進眼底暗色。

    明明當日是她故意?引誘,此刻卻仍任由周玹自責下去,自己只扮作個無辜受累的模樣兒。

    ——玩弄周玹的愧疚,她屢試不爽。

    盡管膝上痛得鉆心,幾乎站立不穩,常清念仍舊攢足心力,一步一步,盡量挺直脊骨走去殿外。

    周玹負手立在原地,將女子清瘦纖弱的背影納入眼底。他既惱怒常清念的欺瞞,將人罰過?之后,卻又不可自抑地心疼。千般滋味覆壓在心頭,終是化作無可奈何?,空余一聲輕嘆。

    好不容易邁出殿門,常清念扶著門框的手尚未收回,便?覺眼前驟然昏黑。像是被抽盡力氣般,常清念再也強撐不住。膝蓋一軟,便?直直地向前撲倒。

    “娘娘!”

    焦急守在殿外的承琴見狀,忙沖上前去扶住常清念,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惶恐問道:

    “娘娘,您怎么了?陛下對您做什——”

    常清念按住承琴的手,搖搖頭,示意?她不要在御前多言。

    忍著身上一波又一波襲來的惡寒,常清念虛弱地吐出兩?個字,只道:

    “回宮。”-

    不同于永樂宮中愁云慘淡,咸宜宮里擺滿了今秋早放的銀桂盆景,此刻和著眾人恭維之語,桂花香在殿中躍浮縈繞,無疑令岑貴妃心中舒暢至極。

    “本宮早便?說那?小蹄子得意?不了多久,這不報應就來了?”

    岑貴妃慵懶地倚在美人靠上,指尖捻起一顆涼沁沁的紫玉葡萄,卻不急著入口,只掐在手中輕輕把玩。

    心情大好時,似乎世間萬物,有一個算一個,皆是有趣可賞。

    坐在下首的鐘順儀聞言,立馬幸災樂禍地附和道:

    “可不是么?如今常淑儀沒了妃位不說,還失了皇上的恩寵,看她還能拿什么同娘娘您爭?”

    聽著聽著,岑貴妃忽然便?覺得,手中這顆葡萄仍不夠圓潤飽滿,不由揚眉瞧向蔣昭容,吩咐道:

    “本宮也瞧夠了常淑儀的落魄樣兒,你去知會?秋霜一聲,打今兒起將那?藥下得狠些,早日送她歸西罷。”

    蔣昭容聞言卻有些猶豫,顰眉勸道:

    “娘娘,凡事一旦倉促起來,便?難免要露破綻。左右常淑儀如今已然失寵,再難同您爭搶后位。妾身以為,此事還是應當徐徐圖之。”

    每每回想?起常清念那?日所言,蔣昭容便?總覺得她好似察覺了什么似的。蔣昭容投鼠忌器,少不得想?要勸岑貴妃也謹慎為上。

    鐘順儀察言觀色,眼見岑貴妃取常清念性命心切,便?跟著添油加醋道:

    “老話兒還講夜長夢多呢,蔣妹妹怎地突然畏手畏腳了起來?莫不是收了常淑儀的好處,此時才這般替她說話罷?”

    岑貴妃聽罷,眸中閃過?抹異色,不由看向蔣昭容問道:

    “鐘順儀所言,確有此事?”

    蔣昭容臉色一變,連忙起身福禮,恭敬回道:

    “貴妃娘娘明鑒,鐘姐姐只是同大伙兒說笑罷了,妾身對娘娘絕無二心。當日是常淑儀自己找上門來,妾身推脫不得,便?同她在亭子里說了幾句話而已。”

    “至于永樂宮送來的東西,妾身斷不敢私自留下。本還想?著改日進獻給?娘娘,既然今日湊巧提起,等會?兒妾身便?吩咐人取來。”蔣昭容忙表忠心道。

    岑貴妃此前并不知曉此事,此時乍一聽聞,眼神倏然微冷。她才不稀罕常清念宮里的三瓜倆棗,只朝蔣昭容追問道:

    “常淑儀都跟你說什么了?”

    蔣昭容忙將常清念和她談論?香料之事,一五一十地稟告岑貴妃,末了,還再次強調道:

    “妾身覺得常淑儀所言著實透著古怪,目下實在不宜貿進,以免中了常淑儀的奸計。”

    “她特意?尋你過?去,就只說些什么香袋、香木的閑話?”

    鐘順儀顯然不信,冷哼一聲,堂而皇之地懷疑道:

    “別是說了些什么不能見人的,你怕娘娘怪罪,此時才胡謅些話兒來騙我們罷。”

    眼見得二人要內訌爭論?起來,岑貴妃不耐煩地一揮手,冷聲制止道:

    “行了。”

    “蔣昭容,本宮自是信你,你先坐下罷。”

    岑貴妃放緩聲音,先是安撫了蔣昭容。隨后又瞥向不甚服氣的鐘順儀,覺得她今日也不太尋常,便?問道:

    “你何?時如此記恨常淑儀了?”

    鐘順儀笑容發僵,故作口渴似的端起茶水來抿。

    見鐘順儀忽然裝起啞巴來,蔣昭容登時掩唇嗤笑一聲,此刻尋著機會?報復,便?“好心”替鐘順儀開口解釋道:

    “皇上不曾收下鐘姐姐的扇墜子,卻反倒收了常淑儀的,難怪鐘姐姐要動怒呢。”

    鐘順儀方含了半口茶在嘴里,還沒等咽下去,便?聽蔣昭容揭了自己老底。茶水卡在喉嚨里,差點?要嗆個好歹。鐘順儀撫著前襟順氣,不禁狠狠瞪了蔣昭容一眼。

    為了挽回顏面,鐘順儀立馬放下茶盞,義?正詞嚴地找補道:

    “啟稟娘娘,妾身就是瞧不慣常淑儀。到底是誰給?她的膽子?竟敢不將您放在眼里,反倒要跟德妃湊在一處,專要跟娘娘您作對!”

    “若依妾身看,您合該將她傳來咸宜宮教?訓一番,怎能任由她躲在宮里逍遙自在?”鐘順儀報復心起,順帶著攛掇道。

    生怕岑貴妃會?一時沖動,蔣昭容忙開口提醒道:

    “娘娘,常淑儀降位之事來得突然,咱們?尚還沒摸清皇上的態度,不宜輕舉妄動。萬一皇上見常淑儀可憐,又憐惜起她來,咱們?豈不是又幫了常淑儀?”

    眼見蔣昭容又跟自己唱反調,鐘順儀心中早便?多有不滿,當即反問道:

    “還瞧什么皇上的態度?皇上將她降位還不算態度?”

    岑貴妃瞥了蔣昭容一眼,沒有作聲,但眸中神色顯然表明,她更贊成鐘順儀所言。

    雖然方才制止二人爭吵時,岑貴妃好似偏幫蔣昭容,但那?不過?是面子功夫。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時不時便?要伸出小芽來,冷不防地刺岑貴妃一下。

    “蔣昭容,你近來的確是謹慎過?頭了。”

    岑貴妃淡聲說著,低頭看向正給?自己捶腿的宮女,問道:

    “松蘿,皇上現下在哪?”

    “回娘娘的話,皇上今兒一直都在御書房見大臣,眼下仍沒散呢。”松蘿恭敬地回答。

    岑貴妃沉吟片刻,命道:“你帶上幾個力壯的嬤嬤,跟著鐘順儀去趟永樂宮。”

    說罷,岑貴妃又看向鐘順儀,唇角森然輕勾,說道:

    “想?必你有很多話想?同常淑儀說,是不是?”

    鐘順儀頭一回吵嘴吵贏了蔣昭容,見狀頓時喜不自勝,連忙起身行禮道:

    “是,妾身多謝貴妃娘娘成全。”

    望著鐘順儀興沖沖地離去,蔣昭容心中隱有不安翻騰,但瞧岑貴妃很是不以為意?。而自己多勸兩?句,便?好像故意?向著常清念似的。

    蔣昭容垂眸品茶,最終還是將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永樂宮內,常清念倚在堆疊的軟枕上,由著承琴替她膝蓋上藥。

    “嘶……”

    常清念忍不住倒吸一口氣,柳葉眉微微蹙起,瑩潤的眸子卻未曾睜開,只道:

    “輕些。”

    承琴點?頭如搗蒜,忙抬起手臂蹭去眼淚,心疼道:

    “都青紫一片了,陛下怎么能這么狠心?”

    常清念聞言,緩緩睜開雙眸,知道殿中無人,這才同承琴說些心里話,嘆道:

    “本宮猜到皇上許是會?不悅,但動怒至此,的確意?外。”

    指尖輕撫過?舊疾發作的雙膝,常清念竟說不清是哪里更痛。周玹的怒火,比她想?象中更甚。

    “愨妃和安婕妤不都是太后的人嗎?他怎么不發落她們?,獨獨對我這樣不留情面。”

    常清念喃喃自語,眼中囚著魔怔似的恨,仿佛自虐般問道:

    “他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樣,打心眼兒里瞧不起我?覺得我不配?”

    承琴只覺眼淚又要憋不住,連忙背過?身去水盆里凈手。待鼻尖酸楚消退些,這才端起藥碗,喂藥到常清念唇邊,寬慰道:

    “怎么會?呢?陛下興許只是……太在意?您了。娘娘別想?太多了,還是先喝藥罷。”

    常清念偏頭躲過?羹匙,只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在舌尖蔓延開來,常清念緩緩蜷縮進錦被中。

    “娘娘,奴婢晚上給?您做碗長壽面,您多少用些,好不好?”承琴低聲道。

    常清念微微一怔,問道:“今兒是七月十九?”

    承琴含淚點?頭,顫聲道:“昨兒個見您那?副模樣,奴婢也跟丟了魂似的。這心里亂哄哄的,都差點?忘了您的生辰。”

    哪知話音剛落,便?聽外頭當真?亂哄哄地吵嚷起來。

    承琴眼露驚恐,起身望向廊外,只見有一伙人烏泱泱地朝主殿過?來。

    “娘娘,好像是鐘順儀。”承琴瞧清為首之人,忙回身同常清念說道。

    常清念從被子里探出手,拉住承琴,慰道:“沒事,由著她們?鬧。”

    摒去雜七雜八的念頭,常清念冷靜得過?分,早有預料般說道:

    “錦音去請德妃回來了嗎?”

    “還不曾。”承琴立馬答道,“但已去了有一會?兒,想?來是快到了。”

    話一出口,承琴忽然明白常清念為何?拖著病體,也要讓人去請德妃來敘話。

    敘話是假,替她們?趕人才是真?。

    承琴心下稍稍安定,卻又忍不住問道:“娘娘,眼下宮里都躲著咱們?,德妃娘娘會?愿意?出手相助嗎?”

    “看似眼前是本宮和鐘順儀,實則打擂臺的可是德妃和岑貴妃。便?是為了她自己,德妃也會?來的。”常清念絲毫不擔憂地說道。

    沒過?多久,只見岑貴妃的大宮女松蘿帶著幾個五大三粗的嬤嬤,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鐘順儀慢悠悠地跟在后頭,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得意?。

    “喲,幾日不見,常妃娘娘怎地成了這副模樣?”

    說罷,鐘順儀掩了下唇角,故意?譏笑道:

    “本宮失言,竟忘了您如今可不是常妃了。”

    常清念自不會?將如此低劣的挑釁放在心上,只見她扶著承琴的手坐起身,冷聲發問道:

    “即便?本宮不在妃位,也是與你平起平坐的淑儀,誰準你擅闖永樂宮的?”

    “常淑儀恕罪,是貴妃娘娘有令,請您移步咸宜宮。”

    松蘿適時插嘴道,語氣里卻滿是居高?臨下,哪里有半分“請”的意?思。

    見松蘿逼近過?來,承琴連忙上前一步,將常清念護在身后。

    “松蘿姑姑,我們?娘娘身子不適,怕是無法應貴妃傳召。還請姑姑回去稟告一聲,娘娘改日再去咸宜宮請安。”承琴不卑不亢地說道。

    鐘順儀只刺了常清念一句,自然還沒解氣,聞言當即斜睨了她們?一眼,冷笑道:

    “身子不適?本宮看常淑儀好端端的,哪里便?不能出門了?”

    說罷,鐘順儀不再同常清念斗嘴,直接揮手示意?身后嬤嬤們?上前,將常清念從軟榻上強行拉扯起來。

    “你們?干什么!放開娘娘!”

    承琴拼命阻攔,卻被那?些粗壯仆婦一把推開,重重撲倒在地。

    常清念膝上舊傷發作,眼下正是虛弱,被大力拉扯后,險些從榻邊直接摔下來,瞧著十分驚心動魄。

    “鐘順儀,你好大的膽子。”

    電光石火間,德妃被一眾宮女擁簇著進來,自鐘順儀背后沉聲喝道。

    鐘順儀面上笑容一垮,回頭只見德妃朝她走來。

    “德妃娘娘。”鐘順儀行了個敷衍的禮,沒等德妃發話,便?自顧自地起身。

    錦音氣喘吁吁地從人堆中擠過?來,先是扶起承琴,這才回身擋在常清念榻前,目光警惕地瞪著松蘿。

    仗著自己身后是四妃之首的岑貴妃,自然能壓得德妃一頭,鐘順儀很快便?又揚展起笑容,指桑罵槐道:

    “德妃娘娘恕罪,妾身不過?是想?請常淑儀去趟咸宜宮。偏生有起子狗奴才不讓開,非要攔著妾身。”

    德妃素日不顯山不露水,卻絕非是個好捏的軟柿子,見鐘順儀膽敢頂嘴,當即鳳目一凜,語氣凌厲地質問道:

    “常淑儀身子不適,難道你們?還要將人強扭去不成?”

    “德妃娘娘,想?必您方才也聽見了,妾身奉的可是貴妃之令。難道您還要違抗貴妃娘娘的意?思嗎?”鐘順儀嗤笑道。

    “貴妃?貴妃便?可這般強迫人了嗎?”

    殿門口忽然響起道不甚耳熟的女聲,眾人驚疑何?人如此大膽,都不由將頭轉去那?邊張望。

    常清念尚在病中,面上雖仍清醒著,實則腦子里早已渾漿漿地攪作一團。僵頓了須臾,才反應過?來這聲音出自何?人。

    “奴婢見過?長公主殿下。”

    終是那?幾個嬤嬤先認出了華陽,登時沒了方才的囂張氣焰,連忙朝門口女子磕頭行禮。

    余下宮人們?連忙跟著跪下,在擠了一眾主子奴才的主殿里,硬是給?華陽長公主讓出了條寬敞路來。

    “都起來罷。”

    華陽冷著臉進來,目光梭巡過?殿內,最后落在鐘順儀身上,眼底閃過?一絲不屑。

    雖說一個沒怎么見過?的嬪妃,華陽也沒什么不敢罵的。但此刻畢竟在人前,華陽不想?鬧得難看,倒叫周玹為難,便?朝松蘿罵道:

    “黑心肝的東西!沒瞧見主子娘娘病著嗎?還不帶人滾下去,都擠在這兒教?你常主子如何?養病?”

    松蘿低著頭挨罵,身子微微顫抖,卻是半聲都不敢吭。

    鐘順儀沒怎么跟華陽打過?交道,不知者?無畏,竟還敢還嘴道:

    “長公主殿下,妾身聽聞您如今已經出降,既在宮外開府,便?是外命婦。后宮之事,您還是別摻和了。”

    “放肆!”

    華陽怒喝一聲,方才剛站起來的宮人,頓時又嚇得嘩啦啦跪倒一地。

    常清念從前只當周玹有這個威懾,今日一見華陽,也著實是開眼。

    華陽登時不愿再給?鐘順儀臉面,心想?回頭頂多是被皇兄訓幾句罷了,便?毫無負擔地斥道:

    “本宮乃先帝嫡女,圣上親妹,今日就是岑貴妃在這兒,也得對本宮禮敬三分。你算是個什么東西,也敢對本宮指手畫腳!”

    鐘順儀從前只聽說過?華陽長公主不好惹,卻沒料到她這般囂張跋扈,對嬪妃也能指著鼻子就罵。

    鐘順儀本就是個色厲內荏的紙老虎,此刻見華陽如此,頓時也不知自己是有理沒理,只縮著脖子像個斗敗的烏雞。

    華陽歇了歇氣,很快又接著說道:

    “你若再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本宮便?帶你去皇極宮,咱們?到御前好生論?論?清楚。”

    周玹不許后妃去御前,但華陽長公主卻不在其列。鐘順儀自然害怕鬧到周玹眼前,聞言宛如驚弓之鳥,也顧不得里子面子,慌忙帶人逃遁。

    見鐘順儀離去,早便?站去一旁的德妃便?也同華陽告辭。華陽對德妃態度尚可,好聲好氣地和她還了禮。

    待眾人散去,華陽坐去榻邊,見常清念眼神愣愣地看著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解釋道:

    “方才太生氣了……”

    華陽聲音低了下去,仿佛后悔方才有些失態,“沒嚇著娘娘罷?”

    常清念望著華陽,唇邊緩緩漾起一抹笑意?,輕聲道:

    “殿下替妾身出頭,妾身感激不盡。”

    華陽頓時又來了精神,替常清念掖好被子,主動請纓道:

    “娘娘且等著,我這就去替你告御狀。”

    常清念只遲凝了一下,便?見華陽要起身告辭,忙拉住她道:

    “殿下,您不先問問清楚,皇上為何?同妾身……”

    “娘娘這般溫柔善良,怎會?有錯?一準是皇兄他性子古怪,專拿你撒皇帝脾氣。”

    華陽將常清念扶回迎枕上欹靠著,忽然嚴肅地叮囑道:

    “娘娘,男人可不能慣著。”-

    御書房內,龍涎香徐徐飄散,香霧氤氳,本該是靜謐安閑,可立在殿中的朝臣們?卻沒那?個心思消遣。

    抽緊了大半日的心弦,此刻都撐不住快要繃斷似的,卻也仍不見周玹放話命眾人跪安。

    只見周玹端坐于龍案后,垂眸掃過?剛遞上來的奏折,眉宇間卻不見絲毫放松,反倒愈發深鎖。

    大臣們?個個低眉垂眼,卻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偷瞄外頭天色。

    自打散了早朝,明明已是大半日過?去,陛下卻仍要將他們?留在這里議事。

    陛下雖素日便?勤勉,但今兒個倒像是不知疲倦。可端看他眼下,赫然是一片青黑,便?知昨夜也不曾歇息好。

    見同僚們?頻頻投來催促的眼神,常相終于上前一步,躬身拱手道:

    “陛下宵衣旰食,實乃臣民之幸。只是陛下為國操勞,還應多當心龍體啊。”

    周玹掀起眼簾,只瞧了右相一眼,登時又不可避免地要去想?常清念。

    見右相先出了這個頭,左相也忙跟著附和。

    周玹淡淡掃了朝臣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奏折放下,揉了揉眉心。

    “那?今日便?先議到這里。”周玹仿佛才察覺到疲憊,擺手道,“諸位愛卿都退下罷。”

    “臣等告退。”眾朝臣如蒙大赦,紛紛跪地行禮,而后魚貫而出。

    唯獨常相心下躊躇,在即將踏出殿門時,腳步微微一頓,便?立馬被眾人落下。

    “常大人還有事?”周玹的聲音自上首響起,帶著幾分探究。

    常相心頭一跳,連忙回過?神來,臉上堆起謙卑道:

    “回陛下,臣……”

    常相語氣稍顯遲疑,似是欲言又止。

    見常相的確有話要說,周玹抬手命人賜座,又道:

    “常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常相卻不曾謝恩落座,只見他忽然跪下,拐彎抹角地從常皇后開始說起:

    “啟稟陛下,微臣近日常于夢中見到大行皇后。每每念起,便?不禁痛惜哀嘆,涕淚滿襟。幸而承蒙陛下恩典,又將淑儀召入宮中伴駕,令臣闔府上下得以再沐天恩。只是淑儀娘娘自幼養在府外,論?起性情禮數種種,自不能與大行皇后相較——”

    常相說到此處,話音里忽然多了幾分假惺惺的哽咽,竟是替常清念請罪道:

    “若淑儀娘娘有侍奉不周之處,還望陛下念在娘娘年?幼無知的份上,能夠多多擔待,莫要令她見棄于前。”

    “常大人這是哪里的話?”

    周玹眉頭微蹙,忙命崔福將常相扶起來。

    心中莫名覺得,常相此言雖是惦念女兒,但話里話外都聽著有些刺耳似的。

    周玹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大人多慮了,朕并未不喜常淑儀。”

    常相見周玹如此說,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生怕常清念進宮非但不能延續榮光,反倒見罪于皇帝,到時連累母家可真?就成了得不償失。

    常相心里打著算盤,抬起袖子拭去擠出來的眼淚,又試探著問道:

    “陛下,微臣斗膽,可否讓拙荊入宮探望淑儀娘娘?拙荊身為淑儀娘娘嫡母,也可替您勸勸淑儀,素日常習妾婦恭順之道,免得日后再沖撞陛下。”

    周玹睨了眼常相,心中隱隱有些怫然不悅。他雖在同常清念置氣,卻也聽不得旁人這樣貶低她,哪怕是她父親也不行。

    周玹收回視線,語氣略重幾分,暗自維護道:

    “常大人,朕說了念念很好,你不必如此。”

    念念?

    常相驚得語無倫次,連忙應聲道:“是,是……臣多慮了。”

    眼前之人畢竟是岳丈,周玹自不可能隨意?朝常相動怒,語氣略緩和些:

    “常夫人入宮探望之事,待朕回頭問過?常淑儀的意?思,再做定奪。”

    沒等常相開口,周玹已有些不想?再聽他再言,便?擺手道:

    “常大人今日也累了。崔福,命人套輛馬車,送常大人回府。”

    常相忙起身謝恩,說道:“微臣告退。”

    崔福剛引著常相出去,守在殿外的小太監便?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跪下稟報道:

    “啟稟陛下,華陽長公主前來求見,已在偏殿中等候多時了。”-

    “什么時辰了?”

    常清念抱膝坐在軟榻里,盯著香爐中未燃盡的香灰,忽而張口問道。

    “戌時二刻了,娘娘。”

    承琴低聲回答,偷偷抬眼看了看常清念的臉色,見她眉眼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您早該餓了罷,奴婢去給?您煮碗面?”

    常清念沒什么反應,只偏頭望向窗外漆黑夜色。

    宮門已經落鑰,周玹卻仍不曾露面,想?來今夜是不會?再來。

    連華陽都說不動周玹回心轉意?嗎?

    常清念輕笑一聲,帶著幾分自嘲和苦澀,忽然從懷里摸出個什么來。

    只見那?物晶瑩剔透,在昏黃燭光下泛著溫潤光澤。承琴剛瞧清那?是皇帝的羊脂玉扇墜,便?見常清念揚起手來,似乎要擲去地上。

    “娘娘!”

    承琴連忙撲過?來拉住常清念的手,急聲勸阻,想?喚回常清念神志。

    “娘娘,這是皇上的東西,摔不得啊。”

    常清念眸中全然透著死寂的冷,固執地將承琴手指一根根掰開,力道之大,讓承琴忍不住痛呼出聲。

    “娘娘……”承琴還想?再勸,卻對上常清念隱含薄怒的臉,心中一凜,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

    玉器碎裂聲在殿中乍響,清脆而刺耳,仿佛在寂靜的夜里炸開了一朵冰花。

    承琴顫抖著呼吸,忙蹲下來想?拾走,免得叫人瞧見。

    “哎喲,我的淑儀娘娘,您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東西怎么就摔了?”

    承琴剛蹲下去,眼前便?忽然出現雙繡鞋,承琴忙抬頭看去,只見是趙嬤嬤,正一臉陰陽怪氣地站在自己面前。

    錦音端著藥碗跟在后頭,頗為頭疼似的朝承琴努了努嘴,意?思是自己根本攔不住這老虔婆。

    趙嬤嬤可是個平日就敢給?常清念臉色看的主兒,如今見常清念失寵,生怕自己沒了指望,嘰嘰喳喳地便?開始埋怨起常清念,話里甚至帶著指責的意?味:

    “這宮里的東西,哪一樣不是頂金貴的?娘娘這般糟蹋,傳出去更教?皇上厭煩。您就老神在在地往永樂宮一坐,也不花心思去哄哄皇上。這一等,又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再見圣顏吶?”

    承琴越聽越心驚膽顫,真?想?將趙嬤嬤的嘴縫起來算了。她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沒瞧見娘娘臉色差成什么樣了嗎?

    見承琴要去同趙嬤嬤理論?,常清念擺了擺手,反倒命承琴稍安勿躁起來。

    趙嬤嬤只當常清念沒了氣焰,當即變本加厲,說的話更是難聽。

    常清念卻好似充耳不聞,指尖摩挲著藥碗邊沿,忽而道:

    “錦音,將門掩了。”

    錦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常清念,卻見她神色平靜,看不出絲毫情緒,只得依言走到門口,將殿門緊緊關?上。

    趙嬤嬤的話堆在喉嚨里,不由盡數卡住。納悶兒地望向常清念時,卻見她從袖子里掏出個紙包來,將里頭的東西盡數倒在藥碗里。

    “您這是……?”趙嬤嬤覺得不對勁,壯著膽子問道。

    “怎么?嬤嬤覺得本宮是在藥里下毒?”

    常清念似笑非笑地看向趙嬤嬤,語氣輕柔,卻讓趙嬤嬤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心頭。

    “那?還真?教?嬤嬤猜中了。”

    趙嬤嬤覺得常清念忽而變得詭異起來,心中愈發不安,轉身推開承琴,便?想?匆匆遁走。

    誰知不小心踩中碎裂的羊脂玉,腳下打滑,便?“撲通”一聲坐在原地。趙嬤嬤登時眼冒金星,摔得七葷八素。

    常清念端起藥碗,面無表情地朝趙嬤嬤逼近。

    見趙嬤嬤連滾帶爬地想?要起身,常清念施施然抬足,旋即狠狠踩住她身后衣擺。

    身后一沉,趙嬤嬤“哎喲”一聲,又重重地摔回地上。

    “嬤嬤這是怎么了?怎地這般不小心?”

    常清念居高?臨下地看著趙嬤嬤,臉色白得駭人,雙頰上卻又浮著抹酡紅。

    趙嬤嬤驚恐地望著常清念,忽然覺得她很陌生,卻又莫名像什么似的。

    到底像什么呢?

    就像是……就像是艷鬼。

    趙嬤嬤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不由狠狠打了個哆嗦。

    常清念垂眸打量著趙嬤嬤,忽而丹唇翕合,模仿道:

    “念姐兒,您睡了嗎?”

    趙嬤嬤聞聲,也顧不得掙扎,登時愣在原地。

    待終于將蘭姨娘被杖殺那?夜的情形,從記憶中翻找出來,趙嬤嬤已驚懼地瞪大雙眼,嗓子眼卻像被泥水堵住,連聲救命都叫不出。

    “這可是上好的安神藥,嬤嬤可莫要辜負了本宮一番好意?。”

    看著那?碗黑乎乎的藥汁越挨越近,趙嬤嬤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哪里敢喝半口?

    “娘娘饒命,老奴真?的喝不下……”趙嬤嬤語無倫次地求饒道。

    “喝不下?”常清念臉上的笑意?更甚,仿佛終于愉悅起來,“那?可由不得嬤嬤了。”

    說罷,常清念一把捏住趙嬤嬤的下巴,另一只手端起藥碗,毫不猶豫地猛灌下去。

    承琴見狀,連忙上前替常清念按住趙嬤嬤。

    錦音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常清念,頓時嚇得呆在原地。

    直到見承琴上去幫忙,錦音這才如夢初醒,忙與承琴一左一右,用力鉗制住趙嬤嬤。

    “咳咳咳……”趙嬤嬤被嗆得直咳嗽,拼命想?要掙脫,卻終究雙拳難敵四手。

    轉瞬間,常清念松開手,空了的瓷碗頓時砸碎在地面。見趙嬤嬤要叫喊,常清念抽出手帕,塞進趙嬤嬤口中,死死堵住她的嘴。

    卻見這毒發作極快,趙嬤嬤起初還有力氣捂著肚子,在地上痛得打滾。過?了一會?兒,便?七竅流血,仰躺在地上再無動靜。

    常清念收回腳,理了理衣裙,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只是身子已經開始有些搖晃。

    伸手扶住桌角借力后,常清念忽然瞧向錦音問道:

    “告訴本宮,你都瞧見什么了?”

    錦音抖顫著嘴唇,立馬屈膝跪在地上,幾息后,只聽她驚魂未定地說道:

    “趙嬤嬤素日便?照顧娘娘起居,今夜也同往常一般,親自替娘娘嘗藥。不料湯藥里被秋霜那?丫頭摻了毒,趙嬤嬤誤打誤撞,正好替娘娘擋下這一劫。如今劇毒發作,轉眼間便?已然去了。”

    在常清念投來的目光中,錦音言之鑿鑿地補上最后一句,道:

    “宮中竟有人膽敢謀害娘娘,奴婢這便?命人捆了那?秋霜,即刻去御前稟告皇上。”

    這樣的回答,常清念心下十分滿意?。她一面闔眸抵御陣陣襲來的暈眩,一面牙齒打顫地說道:

    “打今兒起,你便?是永樂宮一等宮女。”

    “奴婢謝娘娘隆恩。”錦音重重磕頭道。

    還未聽得常清念再開口,便?先有一聲悶響傳入耳中。

    錦音惶惶抬頭,卻見常清念撐在案邊,雙眸緊閉,竟已然昏厥過?去。

    承琴驚叫著去扶常清念,卻被她額間的溫度燙灼了雙手。

    自昨夜起便?強壓著的寒癥,終于在此刻轟然席卷,承琴流著淚,朝殿外大喊道:

    “來人,快傳太醫!”

    第24章 賠禮

    承琴和?錦音合力將常清念扶去榻上,忙又將殿內痕跡收拾干凈。

    卻不曾想,比御醫更先到永樂宮的,竟是周玹。

    承琴剛將斷裂的羊脂玉扇墜拾進帕子里包起來,便聽外頭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

    “皇上駕到——”

    聞聲,承琴驚得渾身一顫,險些又將那兩截碎玉從掌心摔落。與錦音對視一眼后?,承琴慌忙拉著她跪下,趁機將裹著錦帕的扇墜塞進袖子里藏好,心中不由暗嘆:

    倘若皇上早來小半個時辰,娘娘興許也不會賭氣摔了這扇墜子。

    來不及再多想,周玹已然掀袍跨過門檻,疾步匆匆地走了進來。

    卻說周玹剛到永樂宮門口,便迎面碰見匆忙去請御醫的小太監。

    從小太監口中聞知常清念高熱昏厥,周玹心中初是一驚,旋覺五內焦煎如?焚,急不可耐地奔進永樂宮。

    “奴婢叩見陛下。”眼前閃過銀紋龍袍的影子,承琴與錦音忙伏首道。

    周玹置若罔聞,只滿心惦念著常清念,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榻邊。

    不知可是來得惶急的緣故,周玹挑開帷幔時,指尖竟微不可察地輕顫。

    長垂及地的紗幔后?,常清念正燒得迷糊,此刻臉頰上浮著兩團病態的潮紅。只見她蜷著身子,青絲散亂黏在彎折的玉頸,隨著清淺呼吸起伏蜿蜒。

    想起自?己身上猶帶秋夜寒涼,周玹立馬解了外袍,這才在榻邊落座。根本不理會什么過不過病氣,周玹忙傾身摟住常清念,將她連帶著錦衾一同擁進懷中。

    似乎是認得周玹身上熟悉的龍涎香氣息,常清念忽然依賴地窩蹭進他懷中,像倦鳥泊在她唯一的沙洲渚。

    感到熱軟身軀縮躲在自?己懷里,仿佛眷戀無比,周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常清念最后?望向他的那個眼神?,簡直是玉碎連城般的痛楚。

    周玹心疼得無以復加,俯身將常清念抱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里。末了又怕常清念難受,周玹忙松開些,替她捋順散落在頰側青絲,動作間滿滿透著珍重與呵護。

    指腹輕輕貼蹭著女子滾燙面頰,周玹分心瞥了眼跟來榻前的宮女,這才顧得上發問?,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

    “你們娘娘怎么病成這樣了?”

    聽得周玹問?話,錦音忙跪下來,將方才編好的今夜經?由,又在周玹面前說了一遭:

    “……娘娘昨夜便有?些著涼,方才又親眼見著趙嬤嬤七竅流血而亡,頓時蒙受驚嚇,這才病得這般厲害。”

    “陛下,還望您替娘娘做主啊。”錦音淚漣漣地磕頭道。

    聽聞此事,周玹頓時眸中盛怒,冷聲命道:

    “崔福,著命宮正司三日之內,將此番下毒之事查個水落石出?。”

    “該審的審,該問?的問?。各宮膽敢有?推諉阻撓者,不論何人,一律杖責五十,不必往御前回稟。”

    崔福聞言大駭,忙以頭搶地,高聲應道:“奴才遵旨。”

    且說尋常奴才怎敢阻撓宮正司辦案?皇上這話,分明是說給?各宮嬪妃聽的。嬪妃主子們個個身嬌體貴,五十杖下去幾乎無異于杖斃。

    為?了替常淑儀出?氣,皇上竟都不惜在后?宮開殺戒了嗎?

    崔福連滾帶爬地出?了主殿,這才敢站直起來拍去身上的灰,心里直道這常家女真是一個比一個了不得。常相大人心心念念的后?族榮光,說不準還真要教常二?小姐保住了。

    “陛下。”

    待崔福離去,承琴忽然俯身磕頭,悲咽著開口道:

    “奴婢還有?一事想稟。”

    “說。”周玹疏沉命道,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懷中女子。

    “啟稟陛下,娘娘早年曾在道觀中落下舊疾,每逢陰雨天時,雙膝便會疼痛難忍。”

    承琴說到此處,已是哽咽得聲音都變了調子,勉力穩著聲線稟道:

    “此事娘娘不愿讓您知曉,可奴婢實在心疼娘娘……”

    周玹聞言,心頭仿佛被人狠狠揪住,伴著腦海中有?一幕赫然浮現,疼得他肝膽欲碎。

    常清念為?皇后?守靈的那陣子,他曾無意間瞧見常清念腿上綁著護膝。

    當時常清念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他居然也就信了,過后?竟沒有?多問?一句,更沒有?多疼惜她一分。

    “陛下,如?若您愿意垂憐娘娘,奴婢懇求您,便不要再教娘娘罰跪了,娘娘受不住這樣的責罰。”承琴泣不成聲地哀求道。

    周玹喉結滾動,艱澀得他幾欲呼吸不暢。

    伸手搭向錦被邊緣,周玹卻忽然有?些不敢去看常清念的傷勢,生怕瞧見了那上頭的青紫淤傷,又該是好一番痛心切骨。

    承琴無法抬頭瞧清周玹的神色,不知這些能否打動皇帝,便又夸大其辭地說道:

    “今兒還是娘娘生辰,娘娘可是一整日都在等您。望陛下開恩,就莫要生娘娘的氣了。”

    周玹撫著常清念后背的手微微一僵,不由轉頭看向承琴。

    今日是常清念的生辰?他竟渾然不知。

    聽承琴接著說起常清念連長壽面都沒吃,周玹再難忍住酸楚,連忙沉痛斂目。

    他本以為?給?她縱容,許她高位,便已然是無上恩賜,如?今才恍然驚覺虧欠良多。是他高傲慣了,為?何就不能俯下身來認真看看她呢?

    周玹垂首輕吻在常清念濡熱的額間,明知常清念病得糊涂,多半聽不見什么,仍扯著沙啞嗓子,固執地低聲重復道:

    “是朕不好。”

    直到御醫總算提著藥箱匆匆趕來,周玹也仍不松手,將常清念摟在懷里便讓御醫把脈。

    御醫哪敢勸周玹,只好跪在地上替常清念診脈。又被周玹在上首凝盯著,御醫緊張得快要手抖,滿背大汗淋漓,連頭都不敢抬。

    常清念緊閉著雙眸,耳尖卻緩緩染緋。幸好她正發著高熱,即便難為?情起來,倒也教人看不出?。

    方才悲喜起落得太快,常清念病中之軀受不得刺激,便一時厥了過去。早在周玹摟起她的時候,常清念便已然清醒過來。

    只是她尚未思慮好要以何種姿態面對周玹,就索性裝暈不起,沒成想周玹也太過火了。

    待御醫下去開方子后?,常清念終于忍不住想“蘇醒”過來。

    周玹忽而感到懷中女子似有?反應,不由垂眼看去。

    只見常清念微微抖動著羽睫,迷離徐緩地睜開雙眸,恰似悠然轉醒。

    周玹心中頓時一喜,而后?又不禁浮起隱憂。

    “卿卿。”周玹溫柔繾綣地輕喚。

    常清念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在看到周玹后?便立馬落寞地垂下眼睫,一言不發。

    周玹見狀暗嘆,將常清念扶坐起來,正面圈住她腰肢,低啞道:

    “朕對不住你。”

    常清念聞聲又是沉默,暗自?思忖著華陽長公主所言,心想左右周玹眼下正愧疚,便倔強地想要推開周玹的懷抱。

    “妾身才不是您的卿卿。”常清念別扭地噥道,開口時還帶著濃重鼻音。

    周玹知道常清念心中有?氣,立馬揮手示意殿內伺候的宮人退下。

    待殿門被宮人輕輕合上,周玹這才壓低聲音,不住地同常清念賠禮,而后?認真解釋道:

    “朕昨夜動怒,是因為?……朕不想見你同太后?有?所勾連。”

    周玹眸中神?色晦暗,終究沒瞞常清念,徐徐說道:

    “朕懷疑母后?之死,和?太后?脫不了干系。”

    常清念驚聞此密辛,也不由得手心冒汗。她本以為?賀蘭皇后?是命數已盡才去了的,卻不想竟還有?此等?內情。

    病中更易脆弱多思,常清念眼神?微微放空,渾渾噩噩地想著:

    太后?之所以能當上繼后?,也是因她曾親自?殺了元后?嗎?

    見常清念默不作聲,周玹只當她還沒消氣,忙補充道:

    “但無論如?何,朕都不該如?此遷怒你……”

    “那陛下現在是在可憐妾身嗎?”常清念回過神?來,語氣幽怨地打斷道。

    不得不承認,周玹洞若觀火的本事用在哄女人上,也實在厲害。

    只聽周玹都沒怎么猶豫,便極準確地探中常清念心意,溫言撫平常清念的怨氣:

    “不是對阿貓阿狗的可憐,是由愛故生憐。”

    聽得如?此繾綣愛語,常清念也不由心神?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卻又漸漸沉寂下來。

    常清念心里雖不再信這話,面上卻好似陡然憋不住委屈,伏在周玹懷中低聲啜泣起來。

    “陛下,有?人要殺妾。”

    常清念嬌顫著哭訴,好似懼怕至極。沒等?周玹開口安慰,常清念又撩起衣袖,給?周玹看自?己手臂間被拉扯的紅印子。

    “您不在,她們都欺負妾……”常清念幽咽道。

    周玹只覺心都要被常清念哭碎了,忙擁住她,一疊聲地應道:

    “朕知道,朕都知道。”

    常清念啜泣不止,好似溫順柔弱般將下巴搭在周玹肩頭。在周玹看不到之處,常清念眼中卻是一片寂然無波-

    咸宜宮中,岑貴妃早不復昨日安閑,只見她僵直脊背,攥著玉如?意的指節都直泛白。

    “鉤吻?”

    岑貴妃眉心緊鎖,面容上好似覆著冷霜,重復著方才松蘿稟報的消息。

    蔣昭容聞言連忙起身,福了福身子,道:

    “啟稟娘娘,妾身交給?秋霜的確然是金剛石粉無疑。應當只會慢慢耗損常淑儀的身子才對,斷斷不是鉤吻這般霸道奪命的毒物。”

    坐在一旁的鐘順儀也不由提心吊膽起來,聞聲頓時刻薄道:

    “宮正司都驗看過那嬤嬤的尸身,說是鉤吻還能有?假?蔣妹妹這差事到底是怎么辦的?”

    蔣昭容強忍著脾氣,替自?己辯解道:

    “貴妃娘娘明鑒,昨日妾身便同您稟過常淑儀所言蹊蹺。此番亦可證明妾身所言非虛,的確是常淑儀早有?察覺所致。”

    只是上回蔣昭容說起時,沒人相信她罷了。

    見岑貴妃有?些被駁了面子的惱怒,蔣昭容忙又補充道:

    “不過娘娘大可放心,秋霜爹娘的性命還捏在妾身手里,她斷不敢攀扯出?咱們來。”

    “但愿如?此。”岑貴妃煩躁擺手道。

    正當此時,守在殿外的宮女匆匆來報:

    “啟稟娘娘,崔公公求見。”

    岑貴妃做賊心虛,不禁心里一緊。眼神?示意蔣昭容落座后?,岑貴妃命道:

    “傳他進來。”

    須臾,崔福便躬身走了進來,只見他先是向岑貴妃行了一禮,隨即說道:

    “貴妃娘娘,皇上說您近日操勞,還是該花些工夫多修身養性。后?宮之事,暫且不勞您費心,盡數交給?德妃打理便是。”

    岑貴妃臉色驟變,沒料到皇上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將后?宮大權交給?了德妃。

    岑貴妃正欲開口問?清緣由,卻見崔福又轉向鐘順儀,躬身說道:

    “正巧鐘順儀也在,奴才便也少?跑一趟。皇上口諭,命您即日起在自?己宮中禁足三月,您這便請回罷。”

    鐘順儀更沒想到還有?她的事,頓時如?遭雷擊般瞪大了雙眼。

    聽到此處,岑貴妃便已然明白過來。今兒個這通發落,并?非是給?常淑儀下毒之事敗露。

    而是皇上在為?著昨日鐘順儀闖永樂宮的事,替常淑儀做主。

    眼看著鐘順儀臉色慘白,被崔福陪著離去,岑貴妃猛地將玉如?意摔去地上,拍案怒道:

    “常清念,又是常清念!”

    忽然瞥見殿中唯一還安然的蔣昭容,岑貴妃一雙美目中怒火更甚。

    察覺到岑貴妃陡然流露的懷疑神?色,蔣昭容心頭凜然,不禁張口忘言。

    第25章 制衡

    兩日后,永樂宮。

    常清念一清早醒來時?,便察覺周玹已?不在身邊,想來是上早朝去了。

    “承琴,快去將外邊窗子推開半扇。”常清念倚在軟枕上,懶怠地吩咐道。

    臥在榻上將養了兩日,常清念只覺得永樂宮殿梁上都纏著股苦澀藥氣?,成天到晚地縈繞不去。

    承琴聞言卻沒動彈,無奈地笑勸道:

    “娘娘,您昨兒趁陛下早朝時?開窗子,可是教陛下逮個正著,今兒便暫且忍忍罷。等午后日頭上來,外邊暖和些?,奴婢再?給您透透氣?。”

    聽承琴搬出周玹來,常清念抬指按了按額間勒著的攢珠臥兔兒,心里憋氣?地埋怨道:

    “覺著悶還不能開窗,哪來這么多講究?”

    話雖如此?,卻也沒見常清念再?提開窗的事?。承琴暗自搖首,心道這還真是一物降一物。若陛下與娘娘只是尋常夫妻,說不準真能成對兒良配。

    殿門?外,錦音端著剛煎好的藥進來,欠身稟道:

    “娘娘,德妃正在殿外,說是來探望您的。”

    常清念正將青絲捋順至耳后,聽得錦音稟告,手下動作微微一頓。

    尋思著德妃來得這樣早,應是有事?要同她說,常清念頷首道:

    “請她進來罷。”

    “是。”

    錦音將藥碗擱在檀木小幾上,便轉身下去,引了德妃進來。

    承琴搬來個繡墩兒請德妃落座,未免過?了病氣?,特地放在離榻前遠些?的地方。

    “沒打擾常妹妹歇息罷?”德妃扶著宮女的手坐下,朝常清念問?道。

    常清念將手中?藥碗遞給錦音,揮退余下在殿中?侍候的宮人,應聲笑道:

    “娘娘能來看望妾身,妾身高興還來不及呢。”

    “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德妃見狀同樣屏退眾人,只留下心腹宮女在側。

    “勞娘娘掛心,只是風寒罷了,將養幾日便不礙事?的。”常清念說著,掩唇輕咳了幾聲。

    寒暄幾句的工夫,殿中?已?無外人,德妃忽而笑贊道:

    “妹妹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使得出神?入化,著實教人佩服。”

    殿中?忽然?離了不少人,便又覺沒那么悶熱,常清念將織銀繡被攏在身前,聞言倒是不由一怔。

    “德妃姐姐謬贊。”

    常清念知德妃有所誤會,忙無奈解釋道:

    “妾身前番觸怒陛下,并非有意為之。只是當日苦尋破局無法,被迫行此?兇險之棋罷了。”

    德妃本以為激怒周玹也在常清念計謀之中?,未料竟是臨場應變,不由嘆道:

    “幸而有驚無險。此?事?雖一旦成了便是涅槃,敗了卻……”

    見德妃似乎猶豫著措辭,常清念淡笑接過?話茬兒,道:

    “敗了就再?爬起來。”

    她本就是一無所有之人,又何?懼重?頭再?來。

    “妹妹好魄力。”

    德妃眼中?劃過?抹欣賞,卻亦有戒備暗色,很快又掩唇道:

    “不過?本宮瞧著,陛下如今倒的確是更疼愛妹妹了。”

    常清念聽罷卻沒作聲,只是客氣?地笑了笑,繞著隨手扯來的一根錦綢,三兩下便纏成個死結。

    “聽聞陛下這兩日都在永樂宮陪妹妹,本宮特意早早前來,也是想借著陛下去早朝的工夫,能和妹妹說幾句體己話。”德妃道。

    見德妃終于?要說明來意,常清念軟靠回迎枕上,垂眸略一琢磨,猜著問?道:

    “娘娘如今接掌六宮事?宜,可還覺著滿意?”

    “自然?。妹妹實在是送了本宮一份大禮,只是……”

    德妃頓了頓,更將聲音壓低幾分,說道:

    “若能乘勝追擊,徹底鏟除岑貴妃,豈不妙哉?”

    常清念盯著德妃,忽然?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很快卻又斂去神?色,故作苦惱地道:

    “娘娘所言甚是。膽敢向妾身下毒之人,十有八九便是岑貴妃。可無奈查不出什么確鑿證據,秋霜昨晚也暴斃在宮正司中?,這下可真成了死無對證。”

    得知此?番未能如愿揪出岑貴妃,德妃心下微微失望,追問?道:

    “妹妹便沒什么別的法子了嗎?”

    德妃言下之意,無非是既然?宮正司查不出證據,那便想辦法栽贓到岑貴妃頭上。

    “此?番忒緊迫了些?,很難做得盡善盡美。萬一留了口子教岑貴妃反撲回來,恐怕得不償失。”

    常清念打定主意不幫這個忙,只道:

    “只是娘娘也不必心急,雖暫且教岑貴妃躲過?一次,但眼前不還有個婁婕妤嗎?”

    德妃略一思忖,也是這個理?兒,便將剛探來的消息說與常清念聽:

    “岑貴妃那邊買通了穩婆,許是要在婁婕妤生產時動手。”

    “只是這回走的不是蔣昭容的路子,而是岑貴妃親自著人去辦,不知里頭可會藏著什么門道。”德妃蹙眉道。

    常清念心念一轉,旋即了然?輕笑,“娘娘無需擔憂,這是好事?。此?番妾身報復了岑貴妃和鐘順儀,卻唯獨放過?蔣昭容,岑貴妃怕是心里犯嘀咕呢。”

    說罷,常清念又不由在心底暗嘖,宮妃間的信任原就是這么不牢靠,她不過?小施離間,岑貴妃便已開始不放心蔣昭容。

    “至于?婁婕妤的龍胎——”

    常清念抬眸瞧向德妃,輕聲說道:

    “九九重?陽之日,娘娘只管擎好兒便是。”

    “妹妹已?有了主意?”

    見常清念身子微微前傾,似有話說,德妃便起身湊近過?來。

    常清念擁被坐在榻上,趁勢與德妃耳語一番。

    德妃聽罷暗自心驚,再?看向常清念時?,眼神?都不由微微變了。

    “妾身讓承琴將安息香取來,待會兒您要走時?,便也帶些?回去罷。”常清念面色坦然?道-

    承琴送走德妃后,又折身回來殿中?侍奉。

    “娘娘,雖說那鉤吻是咱們的,可岑貴妃的確也是要拿毒來害您來著,您當真要放她一馬?”

    承琴方才聽了德妃與常清念的交談,頗有些?云里霧里,此?時?不由疑惑問?道。

    “本宮瞧上去,像是那種會發善心之人?”

    常清念挑眉,捻了顆蜜餞兒含在口中?,細嚼慢咽了半晌,才緩緩道:

    “只是如今,還不能讓岑貴妃太快跌下來。”

    “德妃掌著六宮權,岑氏坐著貴妃位。一個有宓貴儀全心襄助,一個有鐘、蔣二人勉強幫襯。她們始終互相制衡,僵持不下,才是于?本宮最?有利的局面。”

    常清念微闔眼眸,輕聲吐露道:

    “本宮還須韜光養晦些?時?日,留待日后能與德妃兵戎相見。”

    在這詭譎深宮,走一步,便要看十步。登臨鳳位的路上,絕沒有永遠的盟友。

    承琴心頭微震,默默俯身替常清念掖好被角,低嘆道:

    “您有時?可也會覺著太累?”

    “累是自然?,可那又能如何??”

    常清念縮在被子里,垂睫感喟道:

    “誰教我生做個女兒身,除了在這宮里斗個你死我活,再?沒旁的法子,能教我握住權柄。”

    承琴聽得眼眶有些?發酸,不由暗自后悔提起這些?,倒勾惹得常清念傷懷。

    忽然?記起懷中?的錦帕,承琴忙將其取出來,捧到常清念眼前問?道:

    “娘娘,那日的扇墜子奴婢拾起來了。雖已?是斷成兩截,但若用金子鑲補,倒也還能湊合收著,您看……?”

    常清念聞言倒的確不感傷了,只是登時?生氣?起來,扭頭背過?身去,冷冷道:

    “有什么好收著的?扔了罷。”

    “奴婢今早問?過?御前宮人,那日陛下一直在皇極宮召大臣議事?,等長公主殿下見著陛下時?,時?辰便已?然?很晚了。”

    承琴道出那日情由,輕聲寬慰常清念道:

    “陛下知道后應是立馬過?來的,并非故意拖到您病倒才來看您。”

    常清念聞言卻也不松口,仍背對著承琴,將臉兒埋在被子里,哼道:

    “誰知他是不是今日高興了才哄哄我,改日不高興了,又要將我棄之如敝履。”

    承琴見常清念是當真惱恨皇帝薄情,只好暗嘆一聲,心里忍不住想道:

    若非陛下早年對娘娘有恩過?,娘娘此?刻怕是恨不得要連陛下一同報復起來-

    散朝后,周玹照舊命人將折子搬來永樂宮,自己先回皇極宮換過?常服。

    因?怕吵著常清念歇息,周玹并未命人通傳,只放輕腳步走進殿內。

    常清念此?刻醒著,自是聽見動靜。只見她慢吞吞地撐榻坐起身,軟聲喚道:

    “陛下。”

    周玹頷首扶住常清念,自然?而然?地在榻邊撩袍落座。

    見常清念臉色尚可,周玹輕柔撩起她額上的臥兔兒,手背貼上去試了試溫度,旋即笑道:

    “今兒還成,沒偷偷開窗?”

    覺出周玹在笑話自己,常清念耳根發燙,低聲咕噥道:

    “妾身哪有那么不聽話。”

    “好,是朕錯怪了卿卿。”

    周玹不禁勾唇,將常清念摟腰撈了起來。

    常清念心里生著悶氣?,面上卻只能垂眸順從,沒骨頭似的軟倒在周玹懷里。

    “卿卿,讓朕抱一會兒。”

    周玹埋首在女子頸窩,聞見她身上仍沾染著慣用的玉髓香,只是此?刻同藥香摻雜著,又不禁教周玹心疼起來。

    就著相擁的姿勢,周玹又細細關懷常清念幾句,隨后將手伸進被下,替她揉了揉膝蓋,問?道:

    “還疼不疼?”

    常清念微微搖首道:“不疼了。”

    雖是問?過?常清念,但周玹已?漸漸摸清楚,常清念是個慣不說實話的,便自顧自地說道:

    “光用艾葉來煎湯浸泡恐怕治不了根,改日朕尋個醫女來替你施針罷。”

    常清念一聽這話,頓時?捏緊了被角,頭皮陣陣發麻。

    在宮外時?蕪娘也替她針灸過?,她試過?一次便嫌疼作罷,左右她也不惦記著長命百歲,沒必要非吃這個苦頭。

    “陛下,妾身當真不疼了,不必這般麻煩。”

    常清念試圖推拒,但周玹卻異常堅持,氣?得她連面上的溫柔乖順都快裝不住。

    “此?事?就這么定了。”

    周玹語氣?不容置喙,但見常清念蔫蔫的,忙又放緩語氣?,說道:

    “卿卿乖,朕想你能好好的。”

    “養好身子方便您下回再?罰?”

    小貍奴忍不住亮出爪子,看似很兇地撓了周玹一下。

    周玹聽出常清念還在委屈,立馬輕哄道:

    “朕即刻復你妃位,好不好?你可還有什么想要的?”

    常清念聞言卻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反而瞇起眼思索起來。片刻后,只聽常清念說道:

    “陛下,妾身暫不求復位。”

    周玹顯然?沒有料到常清念會拒絕,不禁有些?詫異:

    “為何??”

    常清念垂下眼睫,斟酌著說道:

    “妾身自知有錯在先,不愿仗恃恩寵復位。只待日后若有功勞,再?向陛下討賞,還請陛下成全。”

    好不容易從那個惹眼位子上降下來,常清念琢磨還是該借著機會做點別的,譬如去太后那里索些?補償。

    此?番將她折騰半條命去,總得將該討要的都討到才是。

    周玹聞言卻忽然?輕笑了一聲,惹得常清念疑惑地看過?去。

    周玹握著常清念纖指,柔聲解釋道:

    “朕只是忽然?發覺,卿卿雖瞧著軟,實則骨頭硬著呢。”

    “您是不是又在拿話兒擠兌妾身?”

    常清念抽回手指,蹙眉嗔道。

    周玹卻又將柔荑捉了回來,好聲好氣?道:

    “怎會?朕是在夸你有骨氣?。”

    見常清念似信非信,周玹轉而問?起道:

    “那你可想見見家人?”

    “家人”這兩個字倒教常清念恍惚了下,待反應過?來周玹指的是常相夫妻,常清念不由問?道:

    “陛下為何?提起這個?”

    周玹回想著那日常相所言,略去了那些?不甚中?聽的話,只道:

    “常大人惦念你獨自在宮中?,便向朕請旨,想令你嫡母進宮探望。”

    聽罷,常清念心底冷笑一聲。

    惦念?他是想派常鄭氏進宮來探探虛實,瞧瞧她還中?不中?用罷?

    趁著常清念走神?的工夫,周玹又好笑又心疼地說道:

    “你昨夜身上發寒,便一個勁兒往朕懷里鉆,還要拉著朕喊‘娘’,朕想你應也是想見家人了罷?”

    拉著周玹喊娘?

    常清念驚愕地睜大了杏眸,臉騰地一下燒起來,雖然?心里十分不愿相信,但她又清楚周玹不會胡謅這種話。

    震驚過?后,常清念難免又是一陣后怕,只道幸虧沒在糊涂之際說出些?別的。這病還是得快養好才是,總拉著周玹說囈語可怎么成?

    常清念抬起手背遮著臉,悶聲解釋道:

    “妾身只是想念生母了。”

    周玹已?經知曉常清念生母早逝,聽罷心中?愈發憐惜,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溫柔許諾道:

    “此?事?是朕疏忽,擇日朕便下旨,為你生母追封誥命。”

    “……多謝陛下。”

    常清念喉嚨里忽然?有些?發堵,藏在被子里的手緊緊攥著,待忍下淚意,這才說道:

    “妾身的確惦念家人,還望陛下恩準嫡母入宮探望。”

    ——她倒要瞧瞧,這對夫婦又要從她身上榨出什么?

    第26章 野心

    待常清念病勢稍緩,流光已漸逝至七月底。

    “娘娘,您身子骨才?養好些,咱們當真要現在就見?太后?嗎?”

    承琴瞧見?前頭壽安宮的鎏金宮檐,心里便禁不?住七上八下?,恨不?能躲得遠遠的。

    既已料到九月后?情勢愈艱,常清念自然閑不?住,毫不?猶豫地叩開壽安宮,只道:

    “趁著陛下?還?沒散朝,咱們快去快回。”

    壽安宮內,太后?方起身梳洗畢,此時一襲絳紫色鳳袍,扶著英嬤嬤的手從后?殿步出。

    瞧清是常清念立在階下?等候,太后?鳳目微瞇,頓步冷聲道:

    “哀家還?沒朝你興師問罪,你倒是自己先過來?了。”

    “妾身拜見?太后?。”

    秉著伸手不?打笑?面人的道理,常清念和悅見?禮,不?慌不?慌地跟著太后?走進?正殿。

    待殿門掩起,常清念這才?顰眉可憐道:

    “太后?娘娘這話可實在沒道理。您挑的姑娘不?合陛下?心意也便罷了,還?連累妾身受了陛下?好頓發落,娘娘怎能怪到妾身頭上?”

    “你還?有?臉跟哀家提。”

    太后?才?沒被常清念繞進?去,只見?她掀眼睨了睨常清念,一針見?血地問道:

    “還?不?是你三推四阻,不?肯主動進?獻?你敢說你是認真辦的差事?”

    “娘娘此言差矣。”

    常清念揚眉接下?太后?質問,游刃有?余地回應道:

    “妾身不?獻上云裳,便是一早覺著此計不?通。結果您瞧瞧,是不?是按妾身的話兒來?了?”

    “此時木已成舟,你倒是裝起事后?諸葛了。”

    太后?冷哼道,顯然對常清念的說辭并不?買賬。

    “娘娘且別動怒,妾身又不?是非要與您結仇。更何況妾身如今被貶,不?也算是教您出氣了?”

    常清念忽而上前幾步,來?到太后?身前跪下?,仿佛順從臣服般,俯身叩首道:

    “娘娘,您若愿意在宮中庇佑妾身,妾身未嘗不?能?*?為您所用。”

    太后?聞言,捻著佛珠的手不?由頓住,旋即又哂笑?一聲,道:

    “你想復位還?不?求你那皇帝主子去?來?哀家這說嘴頂什么用?”

    “娘娘有?所不?知。”

    常清念神情受傷地垂下?眼,毫無慚色地編排周玹道:

    “陛下?雖常來?妾身宮中,卻也不?過是虛情假意,圖個心安罷了。這些時日?以來?,陛下?非但半分不?提為妾身復位之事,言辭間也多有?教訓,可見?并非真心疼惜妾身。妾身從前糊涂,如今已幡然醒悟,太后?娘娘才?是妾身值得效忠之人。”

    太后?低頭審視著常清念,試圖從她臉上分辨出幾分真假。好半晌,太后?不?置可否,只開口問道:

    “那你想要什么?說來?讓哀家聽聽。”

    常清念思忖片刻,躬腰輕聲說道:

    “妾身前些日?子見?過尚儀局的劉司贊,覺著她年歲漸長,實在該換個清閑的差事。六尚局中不?乏年輕女官,她們也需要機會不?是?”

    “你想要六局權柄?”

    太后?頓時了然常清念的意圖,不?禁朗聲發笑?起來?,笑?罷又嘲弄道:

    “你姐姐都沒做到的事,你倒也敢想。”

    聽聞太后?此言,常清念不?由凝噎,忙垂睫掩去神色,心底大罵常清婉這個廢物。

    自打入宮封妃后?,常清念便只見?鳳儀宮的宮人們爭相在她面前露臉,迫切尋新主子庇佑,但卻遲遲未有?女官來?向?她示好。

    常清念本還?覺著怪哉,現下?才?知,原是皇后?進?宮兩載都未擺脫太后?掣肘,竟只拿回半數宮權。

    太后?端起茶抿了兩口,再看向?常清念時,目光竟有?些緩和,語氣卻仍似是譏諷:

    “常氏,你野心不?小。”

    常清念深深吐出胸中濁氣,噙笑?回道:

    “太后?娘娘這是哪里的話?宮中六局二十四司,妾身只是向?您討個司贊司而已,算不?得什么很過分的事罷?”

    太后?卻沒接話,只盯著常清念上下?打量,忽而斷道:

    “可惜了是個庶女。”

    “倘若當初常家送你來?坐這個鳳位,恐怕會比你姐姐更穩當些。”

    常清念笑?容微凝,心中不?由唏噓。想她平生?所聞,不?過是說她比不?上常清婉。

    常清念聽得太多,便早已從最初的不?忿不?甘,變為如今的習以為常,不?以為意。

    而頭一個說常清婉比不?上她的人,居然是和她勢同?水火的太后?。

    “得空將你的人送進?司贊司,哀家給你這個臉面。時辰不?早了,你也退下?罷。”太后?擺手道。

    聽出太后?這是應允,常清念叩首謝恩,起身恭敬退下?。

    正當常清念欲轉身踏出殿門之際,忽然聽得太后?端坐上首,意有?所指地說道:

    “你姐姐死得倒還挺是時候。”

    常清念停住腳步,驀然抬眸問道:

    “娘娘這是何意?”

    太后?撥弄著染了鳳仙花的指甲,半個眼神都沒分給常清念,只幽幽道:

    “哀家是何意,你難道不?清楚?”

    常清念心中轉過幾個來?回,忽而微笑?道:

    “太后?娘娘為何要這樣想妾身?別是您以己度人了罷。”

    常清念卻沒否認,自己明?白太后?言下?之意。

    太后?抬眼呵斥一句:“放肆。”

    太后?同?樣不?曾否認,常清念所言有?假。

    “妾身失言。”

    常清念福身說道,見?太后?不?再發話,便默默退出大殿。

    等常清念徹底消失在眼前,太后?將佛珠一圈一圈纏在腕間,沒來?由地同?英嬤嬤說道:

    “她若當真是哀家兒媳便好了。”

    英嬤嬤卻懂太后?心中所想,也不?由頷首感?嘆道:

    “常淑儀的確很像當年的您。”

    太后?闔眸養神,又想了想,忽而嗤道:

    “罷了,她沒做成哀家的兒媳也是好事。就澈兒那傻小子,若娶了這樣的王妃,準是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常清念從壽安宮出來?,沒見?錦音來?尋自己,便知周玹還?未進?后?宮。

    想著今日?既出來?一趟,常清念又順道去長春宮瞧了瞧婁婕妤。離開時,正巧撞見?立在門口苦盼皇上的鐘順儀。

    鐘順儀瞧見?是常清念,當即翻了個白眼,扭頭命宮女關門。

    常清念看到這一幕,忽而佇足在原地,若有?所思道:

    “本宮倒沒想到這茬兒。”

    “娘娘,您怎么了?”

    承琴從旁扶住常清念,生?怕她是被鐘順儀氣著,頓時皺眉道:

    “這鐘順儀還?敢如此囂張,看奴婢替您教訓她。”

    說著,承琴氣洶洶地瞪向?那邊,仿佛要沖過去理論。

    常清念忙失笑?拉住承琴,她自然可以進?去羞辱鐘順儀,但學做那小人得志的模樣,她可實在嫌跌份兒。

    “無事,不?必和她計較。”

    常清念扶著承琴的手步出長春宮,徐徐解釋道:

    “本宮方才?只是在想,鐘順儀和婁婕妤同?住長春宮,即便被罰了禁足,總也不?能將長春宮的宮門全然鎖起來?。如此這般,倒還?真教她有?機會再見?到皇上。”

    “見?著又能如何?依奴婢看,皇上只會更厭棄她。”承琴呸道。

    “俗話說見?面三分情,這事誰又說得準?”

    常清念攏著云錦披風,轉身坐進?轎輦里,暗自想著下?回應當更周全些才?是。

    “娘娘多慮了,畢竟……”

    見?宮人們圍上來?抬輦,承琴默默將后?半句話咽回肚子里,心道皇上看著可不?是什么念舊情的人-

    回到永樂宮后?不?見?周玹,常清念也只當周玹是在前朝忙著。

    可直到晚膳時分都沒等到圣駕,常清念倚在炕桌邊,不?禁抬手招來?承琴,吩咐道:

    “命人去御前問問,皇上今晚還?來?不?來?了?”

    “娘娘昨兒不?是還?嫌皇上嗎?”

    承琴捂嘴偷笑?道:“怎地皇上不?來?,娘娘倒還?著急了?”

    見?常清念作勢要扭臉不?理人,承琴忙哄道:

    “娘娘放心,錦音方才?已出去打聽了。”

    這話兒還?沒落地,便見?錦音從外頭進?來?,附在常清念耳邊稟了幾句。

    聽罷錦音的回話,常清念黛眉微蹙,側身看向?錦音,疑道:

    “陛下?不?在皇極宮?那是去哪了?”

    錦音搖搖頭,怕常清念失落,愁顏赧色道:

    “御前相熟的宮人都隨駕走了,奴婢沒敢細問。”

    常清念按捺下?心頭那股作祟的占有?欲,隨手從藍釉盤中取了顆石榴來?剝,好似輕松道:

    “那就傳膳罷。”

    “是。”

    承琴和錦音相視一眼,皆從彼此眼底看見?一抹憂色。

    承琴懷著心事下?去端膳,出門差點和人撞個正著,退后?半步認清后?,不?由喜道:

    “崔總管?”

    常清念垂眸剝著石榴,聞聲抬眼看去,只見?崔福獨自進?來?。

    崔福滿臉堆著笑?,行禮后?恭敬稟道:

    “啟稟淑儀娘娘,陛下?今日?有?事絆住了腳,還?請娘娘先用晚膳。等晚些時候,皇上會再過來?陪娘娘。”

    知曉周玹不?曾在忙政事,多半是去了誰宮里,常清念也沒興致多問,只溫聲頷首道:

    “多謝崔總管告知。”

    崔福退下?后?,常清念草草用了些清粥小菜,便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在殿內等著。

    夜色漸深,常清念命錦音將永樂宮中燈燭紛紛熄去,只余正殿還?留了幾盞燭臺,在夜風里晃動著昏黃團影。

    周玹快步下?了步輦,待踏著夜色走進?永樂宮時,便赫然瞧見?眼前這熟悉一幕。周玹頓步在門檻前,握拳抵唇,不?由啞然失笑?。

    心知常清念應當不?會再故技重?施,周玹還?是謹慎地放緩了步子,直到辨出坐在帳中的女子是他的卿卿,這才?伸指挑開紗幔。

    紗幔撥分的剎那,帳中人忽然吹滅燭火。

    一室黑暗中,帶著玉髓香氣的溫軟忽然纏上周玹脖頸,藕臂如蔓般癡纏緊附。

    周玹垂眸看去,只見?皎澄月光自綺窗外傾瀉而入,盡數攏覆在常清念肩頭。白玉鍍銀,青絲透光,一似月仙下?瑤臺。

    常清念指尖微一勾挑,肩上松松垮垮披著的月華錦登時淌去地面,露出內里赪紫薄紗,裹覆著胸脯前一痕雪色,在周玹眼底幻作鴆羽,牽去九分風情媚態。

    周玹喉結暗滾,凝睇著女子軟款溫柔的眸。幾息后?,周玹忽然傾身下?去。

    常清念笑?意愈濃,本以為周玹會順勢抱起自己,卻未料他只是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錦袍,重?新替她攏在身上。還?著意將襟帶系得緊極了,盡數遮住那片乍泄春光。

    “陛下??”

    常清念有?些錯愕,抬眸望向?周玹,卻見?周玹面色如常——倘若能夠略去他眸中墨浪掀天的欲色。

    下?一瞬,常清念只覺手腕一緊,旋即便跌入熟悉溫暖的懷抱。

    周玹將常清念攔腰抱起,輕輕安放在榻上。

    正當常清念心音紛亂之際,周玹卻是扯散妝花錦被,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

    對上那雙委屈杏眼,周玹單手撐在榻邊,捏了捏女子秀巧鼻尖,無奈嘆道:

    “身子養好了嗎?就敢來?撩撥朕。”

    第27章 浮浪

    燭火搖曳,將殿內照得忽明忽暗。

    常清念看?著周玹喚人來點燭,便知曉自己這番媚眼徹底是拋給了瞎子看?。

    常清念不禁有些惱羞成怒,伏在軟枕上念秧兒?道:

    “妾身沒?有宮中?其他姐妹貼心?會侍奉,陛下嫌棄也是應當的。”

    周玹從承琴手里接過支玉釵,正俯身替常清念攏著青絲,聞言垂眸問道:

    “什么?”

    周玹身上帶著股淡淡的薔薇香,方才擁上去的時候,常清念便有所察覺。

    常清念伸出指尖,抵著周玹心?口,輕輕在那?處衣料打圈兒?,嬌嗔道:

    “您身上有薔薇露的味兒?,可是哪位妹妹不小心?沾染上的?”

    周玹自己倒沒?察覺,再一看?醋海翻波的常清念,不禁莞爾。

    周玹忙替常清念挽起發絲,俯身吻了吻她唇瓣,帶著安撫意味,低啞解釋道:

    “朕只是過去說了幾?句話?,并未做什么。”

    周玹吻得溫柔克制,只貼著常清念唇縫輕輕磨蹭,像羽毛輕撫過心?尖,激起一陣酥麻的癢意。

    常清念沒?抗拒,探指扶在周玹肩上,心?里卻在暗自走神。

    只因她從前不曾留意哪位宮妃會用薔薇花露,想來并非是常打交道的那?幾?位,這倒實在教人好奇。

    而且周玹方才看?似誠實回答,其實也并未吐露他究竟去了哪兒?。

    見周玹沒?有不悅的苗頭,常清念有心?試探,仍不依不饒地哼道:

    “您去做什么了,妾身原也管不著。”

    周玹沒?再開口,倒弄得常清念有些提心?吊膽,剛想開口說自己失言,卻被周玹扶住雙肩。

    周玹望著常清念雙眸,只見那?里凈透得仿佛一眼能看?到底。但?周玹知道并非如此,常清念其實有很多小心?思。

    就當常清念快被盯得脊背發毛時,忽而聽周玹輕聲問道:

    “你想要朕只寵愛你,是嗎?”

    常清念心?中?陡顫,立馬咬唇否認道:

    “妾身沒?有。”

    周玹兀自低笑?了兩聲,像是春風拂過柳梢,帶著說不出的溫柔繾綣。

    “卿卿,人有私欲不過是常情。”

    “欲望不一定?是錯的,但?口不應心?一定?是。”

    周玹同?樣伸出手指,虛點了點常清念心?口,貼在常清念耳畔,蠱惑人心?似的低語呢喃:

    “你可以多對朕坦誠一些。”

    常清念被周玹這番話?攪得心?亂如麻,不由躲開視線,半晌后悶聲問道:

    “那?妾身想求什么,陛下都?會應嗎?”

    周玹停頓了好一會兒?,沒?有立馬應承下來哄常清念高興,而是認真思量過后,緩聲答道:

    “朕恐怕不能許給你這種?承諾。”

    那?話?問出口后,常清念便猜到會是如此,故而心?中?很是平靜,卻又聽周玹補充道:

    “但?你盡可以提來試試。”

    這算什么?

    常清念扭頭哼道:“您還真是半點虧都?不吃,天底下就沒?有人比您更過分?——”

    周玹銜住常清念喋喋不休的櫻唇,將那?些嗔怪之語盡數吞沒?在唇齒之間。

    見那?雙水眸一點點軟和下來,周玹微微撤開身,低聲夸獎道:

    “真乖。”

    還沒?等潮濕紅雨爬上芙蓉頰,周玹的一句話?,又教常清念手心?沁出冷汗來。

    “聽說你今日又去壽安宮了?”周玹忽而問起。

    常清念知曉瞞不住,立馬蹭到周玹身前,將今日之事?省去些要緊的,余下的拼拼湊湊講給周玹聽。

    末了,常清念眨著杏眸,誠懇說道:

    “陛下,妾身可以幫您試探太后。”

    周玹靜靜聽完,眼中?忽然浮起笑?意。只見他望著常清念,饒有興味地揚眉道:

    “等去了太后跟前,你再換一番說辭。到時看?朕和太后互相算計,然后你兩面通吃?”

    常清念多少有些被拆穿心?思,暗自惱恨自己在周玹面前,怎么總是如此無?所遁形。

    常清念忙拉著周玹的手臂,若有似無?地貼蹭,嬌聲道:

    “這怎么會?妾身的心?當然是向著陛下的。”

    周玹縱容著常清念撒嬌,心?中?卻始終有疑團未釋:

    “你……”

    周玹想問常清念,她和禮王之間有何淵源。一個“你”字剛出口,卻又忽然頓住。竟怕是自己多心?懷疑,會惹常清念傷心?。

    見周玹欲言又止,常清念緊張地看?著他,以為自己哪里露了破綻。

    周玹終是撫了撫常清念柔軟發頂,淡笑?道:

    “想做什么便去做罷。”

    哪怕常清念與禮王曾是舊識,但?周玹自信能贏過禮王,便也不覺有什么必要多問。

    “只是——”

    周玹轉了轉套在指根處的玉扳指,而后緩緩取下來,道:

    “別讓朕拿住你的錯處。”

    常清念并未察覺這個動作的危險,忍不住小聲追問道:

    “那?被您捉住會怎么樣?”

    越同?常清念相處日久,周玹便越能發覺她的可愛之處。

    這女子好像能將純澈與嫵媚、勇敢與羞怯奇妙般地融為一體,他不斷摸索,卻仍能偶獲意外之喜。

    周玹將取下的扳指抵在常清念下唇,常清念望向周玹,不確定?地略分?唇瓣,用貝齒輕輕銜在口中?。

    見常清念咬住扳指,周玹滿意地吻了下她額間,手掌無?聲無?息地滑進錦被里,故意慢吞吞地揉挑,卻在不經意時探指輕刺。

    團花錦衾早被攥出了一條條褶子,常清念這下當真再難忍耐,連忙曲攏著腿想要藏匿。

    察覺掌心?下的獵物要逃,周玹忽然發狠將她按住,噙笑?回答起方才的問題:

    “如若被朕捉住,朕自然會好好教育你。”

    常清念頓覺渾身烘熱,眼尾漸漸氤氳起艷色,像極了方才她剝的那?盤石榴。

    仰頸盯著頭頂繡著銀絲玉蘭的花帳,常清念只覺層層疊疊的云水波潮奔涌而來,似是要將那?可憐的玉蘭花瓣盡數沖上堤岸。

    常清念忍不住想躲,卻被周玹虛掐著細頸,牢牢桎梏在原處。

    無?法,常清念只得又偏過頭去,將桃花臉兒?埋進鵝黃軟枕里躲著,剛用玉釵挽起的青絲再次散亂,可憐無?助地貼在頰側。

    白玉扳指忽然被吐在枕旁,常清念聲音軟得不成調子,泣求道:

    “陛下……”

    似是不滿常清念的舉動,周玹指腹上忽然加了幾?分?力道,薄繭蹭過玉軟花柔,惹得驚顫連連。

    盞中?銀燭隨風晃動著金影兒?,燈花緩緩凝結,流蠟的氣息卻久久仍未散去。

    好一會兒?,常清念失神渙散的雙眸漸漸凝焦。瞥見周玹仍衣冠齊整地坐在榻邊,用帕子拭著指尖,常清念過意不去地囁嚅道:

    “妾身的病當真好利索了。”

    聽聞這女子還不肯老實,周玹將沾了水漬的錦帕浸去銀盆里,并不正眼瞧常清念,只隱忍地說道:

    “別胡鬧。”

    到底是誰在胡鬧?

    常清念還想分?辯,卻無?奈舒懶倦意襲上心?頭,蜷在被子里連半根指頭都?不愿動。

    周玹正欲抽身去殿外吹吹冷風,卻忽然想起件要緊事?,便垂首在常清念耳畔低聲問道:

    “常夫人八月初一入宮,要朕陪著你嗎?”

    常清念努力抓住最后一絲清明,微微搖了搖頭-

    八月初一,永樂宮。

    新上任的司贊女官持笏進殿,笑?意真切地朝上首稟告道:

    “啟稟淑儀娘娘,常夫人到宮門外了。”

    常清念聞言卻并未急著請人進來,只同?司贊女官寒暄道:

    “韓司贊進來辦差可還順遂?”

    韓司贊忙拱手道:“司贊司中?一切安好,還有多謝淑儀娘娘提攜之恩。”

    “韓司贊過謙了,既是賢才,總也不會被埋沒?。即便沒?有本宮舉薦,韓司贊也遲早會出人頭地。”常清念笑?道。

    雖知常清念多半只是客套之語,韓司贊還是不由喜上眉梢,道:

    “多謝娘娘夸贊。”

    常清念將手中?的茶盞放回案上,兜了一大圈子,總算吐露真實心?思道:

    “本宮聽聞尚儀局中?存有彤史,不知可否借來一觀?”

    按著宮中?規矩,彤史記錄唯有六宮掌權之人可以翻閱。只是常清念既已張口,韓司贊承了常清念的恩,便自當為她分?憂。

    韓司贊沒?多猶豫,便立刻躬身道:

    “娘娘想看?,自然是使得,午后微臣便派人將彤史送來。”

    “多謝司贊大人。”

    常清念滿意頷首,這才吩咐道:

    “有勞大人將母親請進來罷。”

    韓司贊依命退下,不多時,便見尚儀局諸女官引著常夫人走入正殿。

    常夫人抬頭瞧著容色愈發嬌美的常清念,心?里著實氣不打一處來,當著眾人的面,卻只能捏著鼻子行禮道:

    “臣婦拜見淑儀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母親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常清念嘴上說得熱切,實則身子半分?都?不曾動彈,更別提什么親手攙扶一二。

    承琴上前引著常夫人落座,上過茶點后,常清念和常夫人在眾人面前演了番母女情深,心?底都?是好一陣犯惡心?。

    待女官和宮人們退下后,二人臉色登時一個賽一個地冷沉下來。

    常夫人本惦記著好生奚落常清念一番,卻不料轉眼之間,常清念竟又復寵了。

    目光在殿內掃視一圈,常夫人終于如愿尋著由頭。只見她挑著眼梢,一面起身好似在殿中?打量,一面尖酸挑剔道:

    “這就是陛下撥給你的宮室?怎地瞧著如此寒酸?比起當初清婉所居的鳳儀宮,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常清念冷冷睨了常夫人一眼,嗤笑?回敬道:

    “你也知道是‘當初’啊?如今你女兒?住在皇陵里頭,那?才真叫一個氣派,本宮可萬萬不敢相較。”

    這話?無?疑是正扎進常夫人心?窩子,常夫人氣得眼前昏黑,險些仰頭栽倒過去。

    承琴眼疾手快,立馬將常夫人按坐回椅子上,省得她犯起病來,臟了她們好端端的永樂宮。

    常清念厭煩見常夫人作態,不耐地催促道:

    “你進宮究竟何事??快些說完,別耽擱了本宮午后伴駕。”

    第28章 驚變

    聽出常清念是在炫耀自己如今得寵,常夫人暗罵果真是個?小妾生的下賤坯子,專會給男人灌迷魂湯。

    常夫人呷了幾口茶水順順氣,總算覺得緩過來些,這才開口問道?:

    “聽說你近來跟華陽長公主交好?”

    見常夫人消息十分靈通,常清念不由?掀眼?瞥向?她,隨后又想起,應是趙嬤嬤從前?給常府遞過信。

    不知常夫人意欲何?為,常清念便只輕描淡寫地說道?:

    “交好談不上,算是還湊合罷。”

    “湊合?這怎么能湊合?”

    常夫人重重將茶盞擱在桌上,茶水濺出來,在紫檀木茶案上留下一塊橢圜水漬。

    “既攀上了長公主,你還不好生巴結著?!”

    常夫人急聲?道?:“你可知她駙馬是誰?”

    “本宮當然?知道?,不就?是御史嗎?”

    常清念聽到這兒,大致猜到幾分常夫人的來意,立馬暗中留心,語氣不陰不陽地激怒她道?:

    “夫人這么惦記,該不會是您娘家兄弟又教?人告了御狀罷?”

    常夫人聞言,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

    自打周玹登基后,朝廷上下整飭吏治,徹查貪墨。

    雖有常相幫著?遮掩,教?鄭家勉強躲過幾遭大禍。但滎陽鄭氏如今元氣大傷,日漸式微,只徒有個?昔日望族的門庭,內里早就?入不敷出。

    連帶著?常夫人在常府也矮了一頭,沒法再如當初那般作威作福。不然?她何?至于擰不過常相,沒奈何?要將常清念送進宮里。

    見自己娘家的腌臜事?被常清念戳破,常夫人氣不忿地說道?:

    “你也少拿鄭家說嘴。當初若不是借了鄭家的勢,你們常家哪里能有今日?如今倒把自己撇得干凈。”

    聽出常夫人在府里過得不順,常清念更樂得說起風涼話來:

    “夫人還是省省力?氣罷,您有這閑工夫朝本宮發牢騷,不如回去好生籠絡相爺。本宮可聽說,去歲相府中又新抬進兩房姨娘?”

    見常清念在看自己笑話,常夫人陰沉著?臉不接茬兒,按下怒火,倨傲哼道?:

    “讓你同長公主多來往也是相爺的意思,平日里探得什么信兒,便多跟府中通通氣。”

    常清念才不盼著?常家好,聞言想也不想,一口回絕道?:

    “嬪妃勾結外戚乃是死罪,本宮可不敢做。”

    “別忘了府里送你進宮是干什么的!”

    眼?見常清念油鹽不進,常夫人頓時有些氣急敗壞,慍怒威脅道?:

    “若不是在常府里托生個?好命,你當皇上能高看你一眼??倘若相府遭了難,你也是自身難保,休想再在宮里做你享清福的娘娘。”

    相府遭難?

    捕捉到常夫人話里所用字眼?,常清念心中一動,但竟不知她是在夸大其辭,還是常家真捅出了什么大簍子。

    “夫人說的是,本宮自然?不會忘記自己是常家女?。只是這打探消息可是要花銀子的,待到宮里宮外傳遞,也處處都要打點……”

    常清念故意拖長了腔調,目光緊緊盯著?常夫人,等著?瞧她作何?反應。

    哪知常夫人當即從袖中掏出一沓卷起的銀票,憤恨擲到茶案上,怨懟道?:

    “一個?個?都是討債的鬼。”

    常清念本意是狠狠敲常夫人一筆,試試他們究竟急迫到何?種地步。

    卻沒料到常夫人此番進宮,竟已將銀票帶在身上,看來常家這回攤上的事?絕對不小。

    驚訝過后,常清念頓覺令常家倒臺有望,粲然?笑道?:

    “銀子本宮收下了,夫人回去轉告相爺,就?說本宮尋著?機會,自然?會好生替他‘分憂’。”

    見常清念態度急轉,常夫人只當她方才故作忸怩,只是想索要銀子罷了,不由?輕蔑嘀咕道?:

    “見財眼?開的賠錢貨。”

    承琴就?站在常夫人身后,此時聽了一耳朵,立馬柳眉倒豎,質問道?:

    “你嘴里不干不凈的罵誰呢?”

    常清念眼?神瞥去下首,沒等聽得常夫人說什么,卻先見錦音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

    “娘娘,大事?不妙——”

    錦音小跑進殿里,跪倒在常清念身前?稟道?:

    “長春宮出事?了!”-

    將常夫人打發走?后,常清念命人傳來轎輦,急匆匆地往長春宮趕去。

    路上聽得錦音細細稟告,原是婁婕妤忽然?見紅,眼?下方召了御醫過去,具體什么情?形還不得而知。

    宮門前?,承琴扶著?常清念下輦。蕭瑟秋風拂過,常清念不禁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抬眼只見長春宮中早已亂作一團。

    各宮嬪妃聚在一處竊竊私語,有人在等著?瞧熱鬧,自然?便有人憂心禍及己身。

    德妃暫理六宮,最先聞訊趕來,此刻已在廊下等候常清念多時。

    見德妃投來探詢的眼?神,常清念無聲?朝她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內情。德妃見狀,只好又轉身進去守著?婁婕妤。

    常清念剛想尋個?角落站定,便見宓貴儀身邊的宮女?來尋她過去。

    德妃進去陪著?婁婕妤,只剩宓貴儀孤身一人待在殿外。

    宓貴儀正盼有人來和她作伴,忙上前?拉住常清念的手,說道?:

    “妹妹可算來了。”

    常清念瞥了眼?自己被拉住的左手,也沒抽回來,反倒又覆了右手上去,輕拍著?安撫,問道?:

    “里頭如何?了?”

    宓貴儀挽著?常清念,輕聲?說道?:

    “御醫正在施針,不知龍胎還能不能保住。”

    常清念只瞧眾人神情?,便知她們都在盼望著?,婁婕妤這胎還是保不住的好。

    “這回準是咸宜宮又坐不住……”

    宓貴儀一面緊張地同常清念傾吐,一面有意無意地掃向?對面。

    只見這話被岑貴妃聽了去,立馬狠狠瞪了宓貴儀一眼?。

    常清念有話要問宓貴儀,便將她拉遠些,低聲?問道?:

    “姐姐,今日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宓貴儀湊到常清念耳邊,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今日尚食局送來的膳湯里被人摻了紅花,可巧婁婕妤今兒個?犯了頭風,沒喝幾口便命人撤了下去。不然?這會子血崩起來,御醫們也都用不著?在里頭了。”

    說到此處,宓貴儀不禁掏出帕子,忌諱地掩了掩唇。

    常清念卻不關心什么一尸兩命的事?兒,只訝于宮中還有人手段這么粗劣,不禁道?:

    “這么明目張膽?”

    “可不是么。”

    宓貴儀立馬被常清念引去了心思,恨恨地說道?:

    “依我看,這分明就?是沖著?德妃娘娘來的。等到了皇上跟前?,她們便狀告德妃娘娘辦事?不力?,好借機教?岑貴妃重掌六宮。”

    常清念順著?宓貴儀的目光望去,只見岑貴妃等人也在暗中朝這邊瞥過來。

    可常清念總覺得她們眼?神中同樣充滿戒備,并無計謀得逞后的挑釁或是喜悅。

    就?在這時,宮門外傳來一道?嗓門兒尖細的通傳聲?:

    “皇上駕到!”

    眾人連忙收斂心神,紛紛聚攏到宮門前?,跪下行禮道?:

    “參見陛下。”

    只見周玹仍著?袞冕,應是散朝后未及更衣,便匆匆趕來長春宮。

    一眼?瞧見常清念在何?處,周玹半刻未停,只舉步越過眾人,沉聲?命道?:

    “平身。”

    十二旒珠垂落在周玹眼?前?,將旁人欲要窺探的目光盡數隔絕。天威儼臨咫尺,卻深不可測。

    不同于岑貴妃之流想在周玹身上下功夫,常清念忙著?未雨綢繆,半點兒不曾分心去瞧周玹。只于心中推演等會兒若有人發難,自己該如何?化解。

    忽然?,大片陰影自頭頂覆下。

    瞥見袞袍一角出現在視線里,常清念心頭陡驚,連忙抬頭。

    自下而上望過去時,卻陷進男人一雙溫和深邃的眼?眸。

    旋即,常清念感到腕間一熱。

    周玹竟是俯下身,親自將常清念扶了起來。

    待常清念站穩,周玹才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轉身問道?:

    “婁婕妤如何??”

    眾人屏息怔愣,還沒從方才那旁若無人的一幕里回過神來,便聽殿門處傳來“吱呀”一聲?。扭頭一看,原是吳院判推門從里面走?出來。

    吳院判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周玹面前?,跪地稟告道?:

    “啟稟皇上,微臣已為婁婕妤診治過,幸而婁婕妤服食毒湯不多,眼?下龍胎無礙。只是婁婕妤受了驚嚇,近來仍需好生休養,方可至歲末平安生產。”

    聽到婁婕妤腹中胎兒無恙,宮妃們心中皆是大失所望,但面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歡天喜的樣子,稱贊婁婕妤吉人自有天相。

    “果然?是上天庇佑,陛下一來,婁婕妤腹中皇嗣便安然?無事?了。”

    岑貴妃擠出笑容,率先朝周玹福身道?。

    周玹瞥了眼?岑貴妃,只頷首作聽見狀,便再無多余反應。

    “朕進去看看婁婕妤,九嬪以上去正殿候著?,其他人散了罷。”

    吩咐完,周玹也不理會眾人作何?想法,抬步便朝偏殿邁去。

    聽聞周玹只命主位宮妃留下,眾人登時面面相覷,心底雖猜測紛紜,但總歸都是暗自膽顫,不覺得是個?好兆頭。

    低位嬪妃見事?不關己,朝位份最高的岑貴妃行過禮后,便紛紛作鳥獸散。

    卻說常清念方才被周玹一扶,腦中原本盤桓的念頭也驟然?煙消云散。直到此刻,仍沒能再找回方才那番心境。

    左右進去也是爭鋒斗法,常清念索性?綴在眾人后頭,慢悠悠地往玉階上走?,能拖一會是一會。

    正當此時,一個?端著?熱茶的宮女?從正殿里彎腰鉆出,卻跟沒長眼?睛似的,突然?直直撞向?常清念。

    撞倒常清念的瞬間,半碗熱茶頓時潑灑出來。

    雖然?仲秋時節,身上衣料已不算薄,常清念仍被燙得輕“嘶”一聲?。

    承琴和錦音跟在后面,眼?見常清念腳步趔趄,馬上要從臺階上栽倒。二人也顧不得自己站沒站穩腳跟,連忙伸手想去托常清念。

    失重的前?一瞬,常清念忽覺有人握住她手臂。那人力?道?很大,一下子便將她扶穩在臺階上。

    “淑儀娘娘當心。”

    話?*?音落入耳畔前?,薔薇露的氣味已先一步鉆入鼻尖。

    驚魂甫定間,常清念靈光一現,連忙轉眸看去。

    第29章 心術

    先闖入眼簾的是一雙女子的手,只見她因來扶常清念,素白指尖上也被?崩濺了幾點茶漬。

    常清念立馬暗暗抬眼,去分辨那女子面?容。半晌,才從腦海中搜尋出個模糊印象。

    “聶修媛?”

    常清念試探著問道,語氣?中仍有些猶疑。

    聶修媛算是宮中主位里最不起眼的一個,又不曾依附于任何人,是以常清念從未和?她打過任何交道。

    聶修媛淺笑頷首,松開拉住常清念的手,福身行禮道:

    “妾身見過常淑儀。”

    承琴和?錦音這時也跟了上來,一人一邊扶住常清念,掏出帕子替她拂去衣裳上的茶水,不住擔憂道:

    “娘娘可有燙著?這起子奴才,真是越發沒規矩了!”

    聶修媛自己拭去指尖茶漬,立刻從旁幫著常清念理平衣襟,同樣扭頭訓斥那宮女道:

    “你是哪個宮里的?眼瞎了不成?,竟敢沖撞淑儀娘娘。”

    只見方才還膽大包天的宮女,此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磕頭道:

    “娘娘饒命,奴婢不小心走神了,當?真不是故意沖撞您的……”

    常清念低頭瞥了眼那宮女,又抬眸望向殿中,心中猜到這宮女多半是鐘順儀派來的,專挑著要報復她罷了。

    果不其然,鐘順儀身邊的大宮女綠珠很快走出來,不耐煩地揮手,讓人把那宮女拉了下去,一邊還陰陽怪氣?地說道:

    “真是晦氣?,一大早就沖撞了貴人,還不快些拖下去,省得污了娘娘們的眼!”

    綠珠噼里啪啦說了一通,卻半點不給常清念張口的機會,擺明要包庇這個和?她們一伙的。

    聶修媛見此,登時不悅擰眉,眼下卻顧不得多理會,只轉頭關切道:

    “淑儀娘娘,您沒事罷?可要讓御醫來瞧瞧?”

    御醫眼下都在偏殿照看婁婕妤,常清念沒怎么覺得疼,便搖首道:

    “本宮無妨,方才多謝聶修媛搭救。”

    “娘娘客氣?。”

    聶修媛應道,眉頭卻仍緊攢著,仿佛十分掛心常清念的安危。

    見常清念抬手遮著身前水漬,聶修媛體貼解圍道:

    “妾身的寢宮就在前頭不遠,不如妾身命宮女為您取來身干凈衣裳罷?您暫且換上,免得著涼。”

    思及自己不便朝婁婕妤借衣裳,鐘順儀那邊更是不消多提,常清念點頭應允下來,只是心里總覺著聶修媛似乎過分好心。

    “外頭風大,娘娘快請進罷。”聶修媛說道。

    常清念收回?探究目光,正欲進殿,余光卻瞥見承琴臉色蒼白,額頭上隱隱有冷汗冒出。

    錦音見常清念看過來,連忙解釋道:

    “娘娘,方才承琴姐姐著急去護您,不小心在臺階上崴了腳。”

    常清念自己被?燙都不曾動怒,此刻眸底竟閃過戾色,轉頭吩咐隨行宮女道:

    “扶承琴下去歇著。”

    承琴想說自己沒事,卻被?常清念一個眼神按住,只得聽命被?宮女們攙扶下去-

    長春宮正殿里,眾人知曉周玹會來,自然便將上首主位空了出來。

    鐘順儀吩咐宮人抬來八張雕花玫瑰椅,左右各四,依次擺開。

    岑貴妃三人并愨妃已先于右邊落座,宓貴儀獨坐在左次的位子上,將左首留給德妃。

    常清念見狀,便與聶修媛尋到宓貴儀下首落座。抬眼一瞧,對面?恰是鐘順儀。

    見常清念只是衣裳濕了些,余下都好端端的,鐘順儀大失所望,隨后又出言譏笑道:

    “喲,常淑儀這是怎地了?”

    見宓貴儀也投來關詢眼神,常清念淡淡一笑,半分不曾理睬鐘順儀,只同宓貴儀低聲解釋了兩句。

    說罷,常清念將脫下的披風攏在身前擋著,一副不愿理會對面?的模樣。

    見殿中氣?氛微妙起來,向來不聲不響的愨妃,此時卻忽然放下茶盞,嘆道:

    “說起來,真是許久都不曾如今日這般,同各位姐妹坐在一處了。”

    “可不是?現下想想,應有大半年?罷。”

    蔣昭容掐指數了數,隨口接道。

    自從今歲年?初起,常皇后小產病倒,便免了眾妃請安。眼下時隔半年?,她們照舊列坐于此,只是其中多了個常清念。

    數月又半載,卻不知塵埃落定那日,誰還能在宮中留有一席之?地,誰又能端坐上首俯瞰眾生。

    見眾人皆默然,常清念不知她們在莫名?其妙什么,只獨自冥思苦索地盯著愨妃看。

    六尚局既多半在太后掌控之中,那在尚食局湯膳里動手腳的人,會不會是太后?

    但婁婕妤腹中龍胎猶在,太后出手竟如此大失水準?還是說她只想坐山觀虎斗?

    常清念苦惱地抿抿唇,正欲拉宓貴儀商議兩句,便見門口處出現皇帝袞袍的玄影。

    周玹邁步進殿,神情莫辨。德妃緊隨其后,面?色卻是顯而易見的肅然。

    “免禮。”

    未等嬪妃們拜下去,周玹已先抬手揮止,徑直從眾人面?前經過。

    行至常清念身前時,周玹忽然再次停駐。

    手指碰上常清念身前深色水跡,察覺果然濕漉漉的,周玹不由皺眉問道:

    “怎么回?事?”

    瞧見對面?的鐘順儀暗自撇嘴,常清念心底冷笑,眸中卻忽然漾泛起一泊水光。

    “回?陛下,方才鐘順儀的宮女出去換茶,不慎在階上撞倒妾身。雖有聶修媛及時相扶,但妾身這衣裳還是被?潑濕了些。”

    “妾身失儀,望陛下恕罪。”常清念楚楚道。

    周玹見狀,自然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心中頓時無名?火起,轉身朝鐘順儀斥道:

    “你宮里的人當?差如此毛手毛腳,成?何體統。”

    “陛下說的是。”

    鐘順儀駭了一跳,忙蹲身道:

    “妾身下去之?后,定會好生管教那丫頭……”

    “不必了。”

    周玹冷聲打斷,吩咐道:

    “崔福,將那沖撞常淑儀的宮女杖責二十,即刻攆出宮去。”

    周玹處置的是那個宮女,可鐘順儀卻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兜頭摑了一耳光。

    周玹回?過身來,目光瞥向常清念旁邊,詰道:

    “就讓你主子這么凍著?”

    錦音忙要跪下回?話,卻聽聶修媛先張口道:

    “妾身命人回?宮去拿干凈衣裳,這會子想是該取來了。”

    常清念暗地里去打量聶修媛,卻被?周玹握了下掌心。

    “去換身衣裳。”周玹聲音緩和?不少。

    常清念忙福身應“是”,乖乖退了下去。

    待常清念走后,周玹再無牽絆,大步走到主位上落座,目光掃過殿內余下七個嬪妃。

    思量著要先發制人,岑貴妃鼓足膽量,率先開口道:

    “陛下,今日之?事著實?令人發指。依妾身看,各處當?值的宮人乃至女官,真是愈發懶怠松散,實?在該好生約束一番。”

    見岑貴妃果然暗暗指責德妃管束不善,宓貴儀當?即反駁道:

    “岑貴妃這話是什么意思?那臟東西?到底是怎么進的婁婕妤膳食里,咱們都尚未可知。怎地貴妃如此著急,立馬就要怪到女官和?宮人們頭上?”

    見宓貴儀先跳出來,岑貴妃冷笑道:

    “那宓貴儀有何高見啊?”

    “既是長春宮里出的事,妾身如何能得知。”宓貴儀不甘示弱道。

    聽宓貴儀著重?咬了“長春宮”三個字,鐘順儀頓覺她在污蔑自己,立馬反唇相譏道:

    “貴儀向來同德妃交好,此時也該知道避嫌才是。宮中發生此等齷齪之?事,德妃如今暫掌六宮,總歸是難辭其咎罷?”

    見宓貴儀還要爭辯,德妃脊背上爬滿冷汗,連忙拉了她衣袖一把,示意她不要再開口。

    此時安靜下來,眾人這才發覺,周玹自從在上首落座后,便一言都未曾發。

    周玹掀起眼,聲音淡得發冷:

    “都說夠了?”

    方才吵嘴的三人頓時偃旗息鼓,不禁訕訕低下頭去。余下宮妃雖未開口摻和?,卻皆覺不寒而栗。

    “先是對嬪妃下毒,后又對皇嗣出手——”

    周玹雙指捻轉著茶碗蓋,時不時磕碰在碗沿,清厲刺耳的聲響像是敲打在眾人心間。

    “朕竟不知,這后宮何時變得如此烏煙瘴氣?。”

    只聽周玹原本還慢條斯理的語氣?,突然間急轉直下。

    伴著碗蓋擲碎在地發出“砰”的一聲,周玹厲聲喝道:

    “你們真是愈發放肆。”

    幾片碎瓷猝不及防地濺在腳邊,宓貴儀嚇得花容失色,一聲尖叫卡在喉嚨里,身子都僵麻了半截。

    還是德妃見她怔愣,忙拉著她一同跪下,隨眾人齊齊叩首道:

    “陛下息怒!”

    “息怒?”

    周玹冷笑一聲,清越嗓音原似金玉鏘鳴,卻不妨此刻帝威渾然,透骨剜心:

    “你們若當?真想讓朕息怒,這后宮之?中,又怎會接二連三發生此等事?”

    常清念換好衣裳回?來時,正瞧見眾人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心中不由一驚。

    似乎被?往昔回?憶懾住,常清念猛然頓住腳步,打心眼里生出些恐懼。

    崔福揣著柄玉犀拂塵,躬腰低眉地站在一旁。冷不丁瞥見常清念,崔福連忙朝她擺手,示意她別往里進。

    常清念會意,立馬回?身貼在墻根底下立著,仍可聽見殿內隱隱傳出呵斥。

    “朕知道,前番給常淑儀下毒之?人也在你們當?中。”

    周玹目光凌厲地剮過跪在地上的眾人,語似結冰:

    “朕親自去永樂宮守了常淑儀十日,就是想瞧瞧,你們有沒有膽子連朕一起毒死。”

    這樣大的罪名?壓下來,恐要將全族上下夷個干凈。

    若說方才嬪妃們臉上只是懼怕,此刻便已盡數變作?驚恐萬狀,紛紛泣淚叩首道:

    “陛下明鑒,妾身萬萬不敢……”

    一時間,殿內告罪乞饒聲此起彼伏。

    周玹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任由她們哭喊,臉上沒有絲毫動容。

    “朕知你們不會承認,”

    周玹冰冷開口,卻被?一聲沒壓住的哭泣打斷。

    見周玹睨過來,德妃忙抬手捂住宓貴儀的嘴,將她死死按伏在地上,壓低的嗓音里全然是顫抖:

    “不想讓九族跟你一起死,就趕緊閉嘴。”

    沒同宓貴儀計較,周玹接著說道:

    “所以朕也不打算再問。”

    周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審視著匍匐在地的眾人,冷聲下旨:

    “爾等自今日起,每日在宮中跪省兩個時辰,跪滿十日。”

    “往后這宮里再出任何風波,你們有一個算一個,既當?不好這一宮主位,那就趁早換人來當?。”

    說罷,周玹當?即一拂衣袖,冷面?舉步離去。

    殿內眾妃皆是面?如死灰,膽子小的已然癱軟在地,半天緩不過神來。膽大冷靜的已經開始在心中暗恨,到底是誰既沒打掉婁婕妤的胎,還連累自己跟著連坐。

    崔福也不由暗自抹了把冷汗,忙小跑著跟上去,低聲稟道:

    “陛下,淑儀娘娘在那邊……”

    常清念原本躲在墻根一聲不吭,見周玹順著崔福指的方向看過來,頓時欲哭無淚,硬著頭皮朝周玹走過去。

    “陛下今兒?也累了,要不改日再罵妾身?”

    常清念強擠出一絲笑意,簡直比哭得還難看。

    不料周玹收放自如,轉眼間怒火消失不見,竟還驀然輕笑了一聲:

    “卿卿別怕,朕沒動氣?。”

    周玹牽過常清念的手,朝崔福吩咐道:

    “回?永樂宮。”-

    永樂宮中,常清念立在周玹身后,素手輕抬,替他卸下沉甸甸的冕旒。

    “妾身從未做過這些,陛下若不習慣,不如還是喚宮女來罷?”

    常清念剛聽完周玹發火,此時正心有余悸,聲音輕柔得近乎小心。

    周玹從銅鏡中望向常清念,含笑安撫道:

    “你盡管弄便是了,一回?生二回?熟,說不準往后都是你的差事。”

    待卸下冕旒后,常清念終于能瞧清周玹的眼睛。只見他本該帶著威嚴與疏離的眸子,此刻望向自己時,卻溫柔得不可思議。

    “陛下當?真沒生氣?嗎?”常清念忍不住問道。

    周玹牽過常清念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引她坐入懷里,輕笑解釋道:

    “君者?之?威重?,重?在不可揆度。”

    “有時你分明動怒一分,卻要發作?出九分,如此方能教臣下知畏。”

    周玹語調緩緩,仿佛想教會常清念些什么。

    常清念靜靜聽著,雖覺得這些離自己很遠,但仍乖巧頷首道:

    “妾身受教。”

    “那您上回?同妾身發火,也是馭下之?術嗎?”

    常清念抬起雙清澈見底的眼眸,不禁好奇地問道。

    周玹目光下視,隨即埋首于女子頸窩,低沉的笑聲帶著幾分無奈:

    “朕那是真生氣?。”

    常清念輕輕“哦”了一聲,愈發覺得帝王心思深沉難測。明明上一刻還雷霆震怒,下一刻便能云淡風輕,仿佛方才一切都只是錯覺。

    “再過半月便是秋夕,朕帶你出宮散散心。”周玹忽然說道。

    常清念驚訝地望向周玹,問道:

    “留婁婕妤獨自在宮里,您也能放心得下?”

    周玹沉吟片刻,堅持道:

    “朕晚上悄悄帶你出去,頂多幾個時辰便回?來了。”

    經過今日這番突生變故,常清念更想留在宮里提防眾人,便欲尋個法子婉拒,突然卻聽得周玹低語道:

    “卿卿自六歲起便住在道觀,想來不曾如尋常女兒?般慶度過秋夕。”

    周玹吻在常清念眉心,柔聲道:

    “你兒?時錯過的缺憾,朕都會為你一一彌補。”

    常清念聞言不由怔住,她本以為周玹是想與民同樂,卻萬沒料到是這般緣由。

    察覺眼前逐漸模糊,常清念忙慌亂地垂下羽睫遮蔽。

    平生一路走來,旁人越說她不配,她便越要咬牙堅持,讓他們睜開眼睛看清楚,她常清念究竟配不配。

    可她明明沒要求周玹做這些,周玹為什么要捧給她?是不是算準了人心,故意要惹她虧欠?

    她受恩于他,卻殺他元妻,弒他嫡子,還即將害死他第二個孩子。

    可她不想回?頭,也不能回?頭。

    “陛下,不要對妾身太好,算妾身求您了。”

    常清念斂眸痛嘆,自覺不配。

    第30章 逗弄

    察覺相較于?動容,常清念竟是難過?居多。周玹略感驚訝,不由蹙起眉心,設身處地思索一番。

    半晌,周玹牽來常清念的手,徐緩而堅定地與她十指相扣,嘗試哄道:

    “朕的念念,配得上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聽罷,常清念微愕失色,差點以為是自己將心事宣之于?口。隨后才反應過?來,她并沒?有說漏嘴,只是周玹又?猜中了她的心。

    俯首埋進?周玹肩窩里,常清念按捺不住心頭震蕩,只好悶聲埋怨道:

    “您能不能收收神通。妾身在您面前,就像一眼能被看透似的。”

    周玹沉默片刻,低沉的嗓音里緩緩染上笑意:

    “看不透。還是得解開衣裳看才行。”

    語畢,周玹竟真攏起常清念雙腿,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常清念突然?被挪動身子,不由慌忙攬住周玹脖頸。經過?碧紗窗下時,常清念悄悄瞥了眼,只見?外頭仍天光大亮,頓時羞紅了臉。

    正?好好說著話呢,周玹怎地突然?就急色起來?

    單手將常清念抱回榻上,周玹隨意解開紗幔,任其飄飄搖搖地垂落。

    片刻未曾猶豫,周玹骨節分明的長指已將眼前衣帶挑開,唬得常清念連手腳都不知要往哪里擺,更不敢去看周玹。

    明明周玹不肯的時候,她百般撩撥,如今周玹強勢起來,她反倒退縮欲逃。

    此時白?日?青霄,寢殿里四下都亮堂堂,便是遮了帷幔也不頂用。

    “陛下,這會兒便就寢,未免忒早了。”

    常清念羞答答地囁嚅道。

    如若教常清念來選,一切太過?透亮璁瓏的,她便都不甚喜愛。凡事還是隔得遠些,影影綽綽地朦朧著,才能瞧出幾分趣兒來。

    譬如青皇觀那晚飄搖風雨急,云迷霧鎖江,舟翻舟覆都湮沒?于?密匝落珠聲中,仿佛天地間都不剩什么了,這就很好。

    周玹手指微頓,抬眼掃向常清念,見?她誤會,不由暗自好笑。但周玹也不解釋,還故意嚇唬道:

    “正?是要在白?日?里,才方便瞧得一清二楚。”

    什么一清二楚?

    常清念這下是真受不住,扭身就要往榻里躲,隨后自然?是被周玹撈著腰捉回來。

    “好了。”

    周玹輕撫女子薄如蟬翼的脊背,低笑道:

    “朕只是瞧瞧你可曾燙傷。”

    說著,周玹撩起常清念心衣,卷到?小腹上堆疊著。低頭看去時,竟見?瓷白?肌膚上赫然?是一片淡紅。

    周玹臉上笑意頓時消失殆盡,瞇起雙眸朝常清念問道:

    “方才在外頭時,你不是說沒?燙著?”

    “就那碗茶潑上來時疼了一下,而后真的沒?什么感覺。”

    常清念瞧見?后也是驚訝,不禁小聲辯解道。

    不欲被周玹一直盯著瞧,常清念偷偷把?心衣下擺蓋了回去。

    周玹自然?留意到?常清念的小動作,也不阻止,只睨她道:

    “蓋回去可以,只是等到?一會上藥時,你自己掀起來咬著。”

    常清念羞憤欲絕,直想給周玹臉子瞧,但又?怕罪加一等,最后只好眼巴巴地望著周玹,盼他能收回成命,別只可勁兒欺負她。

    周玹卻不為所動,待宮女從簾外遞來藥膏子,便只管伸手接過?,揚眉示意常清念自己撩起衣裳。

    常清念心一橫,手指繞到?身后挑開心衣系帶,竟直接褪了那層輕薄衣料。

    “陛下怎么愣著了,還不快給妾身上藥?”

    常清念大方湊過?身去,指尖捏起周玹袖角,甚至還拉著輕輕搖晃。

    只見?那副無辜嬌態之下,實在是明晃晃的挑釁。

    藥膏經掌心焐過?,覆涂在小腹前卻仍有些涼絲絲的。可男人唇齒間,卻是熱燙得驚人。

    周玹欺身將常清念按回枕上,轉瞬低頭的工夫,紅的仍是紅的,白?的上卻添了圈紅印子。

    見?常清念吃痛,驚叫著重新把?織錦窄緞攏在心口前,周玹雙臂撐在她身側,垂眸笑話她道:

    “誰教你這么瘋的?真當朕治不了你?”-

    待總算將周玹送回御前批折子,常清念自個兒攏起青絳玉羅裙,這才揚聲喚來錦音。

    “承琴那邊如何,可叫醫女來瞧過?了?”

    常清念趿著繡花鞋,慢吞吞地走?去炕桌旁倚著,終于?顧得上關心承琴的傷勢。

    “回娘娘的話,承琴姐姐并無大礙,說是明兒便要來伺候娘娘呢。”

    錦音一邊回話,一邊手腳利落地抻平被褥,又?將散落在芙蓉繡榻上的軟枕歸攏回原處。

    “讓她再好生休養幾日?,不必急著過?來。”常清念吩咐道。

    見?錦音回到?身旁添茶,常清念忽而想起什么,壓低聲音問道:

    “韓司贊可將彤史送來了?”

    “方才便已送到?,奴婢這就給您取過?來。”

    錦音福身應聲,立馬去多寶槅子后頭將彤史捧來,放到?常清念面前的炕桌上。

    常清念捻開冊頁,一目十行地掃過?,只留心去尋聶修媛的名字。

    薄薄一本沒?幾下便翻完了,見?今歲三月過?后皆是空白?,常清念不由納罕道:

    “這便是所有的了?”

    錦音頷首,琢磨道:

    “之前大行皇后病著,皇上就沒?怎么來后宮。至于?近來……皇上夜里只在永樂宮陪您,可您又?沒?侍寢,所以便不曾記上。”

    常清念只得又?回頭細細看一遍,還招來錦音讓她一同瞧著。

    “皇上是不是每月都要去聶修媛那里一回?”常清念忽而說道。

    錦音抻頭陪常清念看彤史,聞言仔細回想一番,點頭道:

    “正?是。雖說去的日?子偶爾差上幾天,但總歸都是在月末似的。”

    常清念覺得奇怪,聶修媛素來不爭不搶,看上去也沒?什么過?人之處,周玹卻每月都去她宮里?

    貌美如宓貴儀,都沒?見?周玹常去寵幸。

    常清念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暫且掩起彤史,交回錦音手中,命她明日?給韓司贊還回去。

    錦音剛將彤史收回匣子里藏好,便見?守在殿外的宮人進?來,朝常清念稟道:

    “啟稟娘娘,華陽長公主?來看您了。”

    思及常夫人進?宮提起之事,常清念眼眸一亮,頷首道:

    “快請長公主?進?來。”

    不多時,華陽長公主?笑盈盈地走?進?殿中,與常清念互相見?禮后,便也在炕桌旁落座。

    見?常清念青絲披散,華陽放下茶盞,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打擾娘娘歇息了?”

    話雖如此問,華陽心里卻又?疑惑。眼下這時辰不午不晚的,常清念按理不該歇息才是。

    “殿下不必多慮,妾身不曾歇息。”

    見?華陽看過?來,常清念頓時有些難為情,不由輕聲嗔怪周玹道:

    “只是方才你皇兄剛來過?。”

    華陽已經成婚,頓時聽懂帝妃是方才嬉鬧來著,忍不住掩唇打趣道:

    “往后想來娘娘這兒,我可得先遞了折子問過?皇兄,萬萬不敢再亂闖。”

    常清念赧然?端起茶盞,一面隨口與華陽說笑,一面分心想著該如何從她口中套話兒出來。

    過?了半晌,常清念將茶盞擱回桌上,纖纖玉指輕撫著盞沿,輕聲請教道:

    “殿下,妾身如今自個兒住著這偌大的永樂宮,卻不怎么會看賬冊,又?生怕被底下人糊弄,也不知……”

    常清念欲言又?止,眉間輕蹙,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華陽長公主?何等通透之人,聞聲立馬便明白?常清念的意思。

    思及常清念自幼長在道觀,無人教她這些執掌中饋之事,如今貴為一宮主?位,卻連看賬冊都不會,說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華陽頓覺自己重任在肩,立刻滿口應允下來,道:

    “娘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您也不必去尋旁人,論及掌宮之事,貴妃或是德妃都未必及得上我呢。有我在,保管將娘娘教得明明白?白?,日?后執掌六宮都不在話下。”

    “可不敢說這個。”

    常清念聞言連忙掩唇,先是欣悅淺笑,隨后又?忽然?憂道:

    “只是妾身聽聞殿下新婚燕爾,想來與駙馬正?是如膠似漆。如若常來宮里教妾身看賬,不知可會耽擱了殿下?”

    華陽一聽這個,登時來了怨氣,只將手中菩提串子往桌上一撂,直跟常清念數落起駙馬的不是來:

    “娘娘有所不知,那御史臺的差事簡直忙得腳不沾地。駙馬他三天兩頭地不回府,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在衙門里頭金屋藏嬌了。您瞧他今日?若再晚回來一時半刻的,我非要去皇兄面前好生說道說道。”

    常清念暗自聽著,不禁莞爾。

    只覺華陽話里雖是在埋怨駙馬,卻仿佛更怨周玹派的差事太多,害得他們?夫妻不能團聚似的。

    “妾身只聽聞秋后刑部忙碌,怎地御史臺的差事也這般多起來?”常清念狀似隨口問道。

    華陽長公主?朝常清念眨眨眼,忽然?神秘兮兮地說道:

    “娘娘有所不知,朝中近來在查個大案子,日?后發作出來,恐怕動靜絕不會小。”

    聽罷,常清念心里雖迫切,卻只好奇地望向華陽,并不貿然?張口再問,免得有打探朝政之嫌。

    果然?,還是華陽長公主?自己先忍不住,低聲同常清念說道:

    “娘娘,您聽說過?賣官兒嗎?”

    常清念聞言杏眸圓睜,心跳驟然?加快幾分。

    莫非常家和鄭家摻和的,正?是這賣官鬻爵的勾當?

    常清念暗自平復呼吸,諱莫如深地點頭,謹慎試探道:

    “妾身在閨中時略有耳聞,聽說朝廷里嚴令禁止此事。”

    “那娘娘可知為何?”華陽挑眉道。

    常清念倒還真不知情由,便如實搖頭。

    華陽興奮地抿抿唇,忽然?又?朝常清念湊近些,低聲道:

    “因為前朝便是亡在了上頭。”

    “自從太祖爺奪了天下后,咱們?周家的皇帝都很是忌諱這個,誰承想竟真有人膽大包天。”

    華陽繪聲繪色地同常清念說完,又?不禁搖頭嘆息道:

    “想來也是皇兄查貪墨查得太緊,那些個貪官污吏補不上窟窿,被逼無奈只好狗急跳墻了。”

    “只要能查出這買賣的一頭,自然?便會順藤摸瓜抓出另一頭。此事一旦查清,想來會扯帶出許多人受牽連。”

    常清念強按著滿心激動雀躍,故作憂心忡忡地同華陽長公主?議論道:

    “殿下您說,若是這回抓住了哪位大臣,會不會殺頭抄家,殃及親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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