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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貓鼠(一更)

    壽安宮中,鄧太后鳳眸微瞇,打量著眼前花團錦簇。手中銀剪子上鑲嵌東珠,只聽“咔嚓”聲響過后,一朵綠牡丹便骨碌碌地?滾去地?上。

    英嬤嬤從外頭進來,擺手將侍奉的宮娥打發下去,低聲稟報道:

    “啟稟娘娘,常妃求見。”

    鄧太后聞言,掀眼看向?英嬤嬤,冷呵道:

    “討嫌的丫頭,大晌午的也要來擾哀家清凈。”

    話雖如此說,十指紅蔻丹卻離了那柄亮晃晃的銀剪子,又套回鏨花嵌翡翠護甲里。

    “傳她進來罷。”

    落下吩咐后,太后轉身進殿,重新坐回鋪著錦花氈的軟榻里。

    “是。”

    英嬤嬤應聲退下,不多時便領常清念穿過庭院,一路步入西稍間。

    路過時瞧見這滿堂秋菊華茂,常清念暗道太后今兒還頗有幽情雅趣似的。她本沒打算今日便來壽安宮,可自從蕪娘那里聽來禮王之?事,便覺得還是該來探探太后的口風。

    此時看來,應是湊巧趕上太后心情尚可?

    余光瞥見上首繡銀鳳袍的影兒,常清念蹲身請安道:

    “妾身拜見太后娘娘。”

    “免禮。”

    鄧太后淡淡掃了常清念一眼,語氣中聽不出喜怒,道:

    “常妃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個過來,又是所為何?事啊?”

    常清念立馬扮上溫婉得體?的笑容,從英嬤嬤手中接過描金茶盞,親自上前奉給太后,柔聲道:

    “太后娘娘教訓的是。妾身疏懶怠懈,許久不曾來壽安宮請安,今兒便是特地?過來盡孝的。”

    鄧太后睨了常清念一眼,自是不信她這話。但不可否認,常清念若想教人舒坦時,那張小嘴真是喝了蜜般的甜。

    “起來坐罷。”

    太后接過茶盞輕抿一口,便隨手撂回炕桌上,嗤道:

    “回頭你若有個三病兩痛的,教皇帝知道,還當?是哀家刻意刁難你。”

    常清念也不羞不惱,好聲好氣地?道著謝恩,順著太后的意思起身,在英嬤嬤搬來的繡墩上落座。

    “妾身前些日子瞧見愨妃養的雪獅兒,當?真是憨態可掬。后來一打聽,宮女們說這是外邦進貢的獅子貓,當?初還是太后娘娘賞給愨妃的。不知如今宮中,可還有這等?乖巧貓兒?妾身靦顏過來,也是想向?娘娘討個恩賞。”

    常清念一面說,一面暗中留意著鄧太后神情。

    聽出常清念話中試探之?意,鄧太后抬起一雙鳳目,瞥向?她道:

    “怎么?你有那幾只耗子仍嫌不夠,還要哀家送你只貓?”

    “沒成?想你耳目倒挺靈通,哀家本以為,你還要花上幾日工夫才能尋過來。”鄧太后道。

    見太后如此直截了當?,常清念也不再拐彎抹角,同樣認下安息香一事,道:

    “太后娘娘圣明。妾身這點小伎倆,在您面前根本無所遁形,可不是耗子見了貓嗎?”

    常清念笑語恭維著,從粉青釉折沿盤里取過十月桔,親自剝下一瓣,遞到太后面前。

    哪知鄧太后這回壓根兒沒接,只話中似有深意地?道:

    “常妃,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些。”

    這倒摸不著什么頭腦,常清念只好悻悻收回手,將那瓣桔肉放回盤子里,不解道:

    “妾身愚鈍,不知太后娘娘言下何?意?”

    太后瞥了眼那盤十月桔,慢條斯理地?說道:

    “哀家聽聞,今歲新貢的十月桔,尚食局可是先都送到你這新主子宮里去了。這就是你說的,六局二?十四司,你只討一個司贊司?”

    聽罷,常清念這才了悟,太后原是在不滿她插手尚食局。

    可婁婕妤當?日湯里有紅花,尚食局上下都換了一批人當?差,她見有差缺便自然補上,怎么這也不行?

    常清念垂下鴉睫,眼珠暗轉,故作?委屈道:

    “您動用尚食局給婁婕妤下紅花,不就是預備好了?*?要舍這顆棋?妾身想著肥水總歸不能流外人田,便安排些自己人進去。妾身本還以為,這空子是太后娘娘賞給妾身鉆的,莫非不是?”

    “誰告訴你那紅花是哀家下的?”

    鄧太后想來此事便慍怒,頓時冷笑一聲,帶著幾分嘲諷道:

    “婁氏一個賊喊捉賊,就把你們全糊弄過去了?”

    “原是妾身誤打誤撞,還望娘娘息怒。”常清念起身道,“若娘娘不肯,回頭妾身還給娘娘便是了。”

    可鄧太后眼下懶得理會什么六尚局,便擺手說賞給常清念了,而?后又提點她往后安分些。

    見太后被分去宮權,卻好像不甚在乎似的,倒與?從前大相?徑庭。

    常清念暗中思量,裝作感激涕零的模樣,而?后出言試探道:

    “多謝太后娘娘寬宏。妾身近來時常承寵,想來懷上龍嗣也是指日可待。到時妾身愿報答太后娘娘大恩,將皇孫送來娘娘膝下承歡。”

    然而?,鄧太后此時已想聯合外戚,直接推禮王上位。若不欲再走挾持幼主的路子,周玹留有子嗣反倒成了麻煩。

    “宮中近來又不太平,你根基尚淺,遇喜之?事還應緩緩再說。”鄧太后擰眉道。

    心中默念果然有鬼,常清念連連應是,又好似忍不住辯解道:

    “妾身只是想替娘娘分憂……”

    “用不著。”鄧太后斷然拒絕。

    “是,妾身莽撞。”

    見事情探得差不多,常清念頓時便想打道回府,于是福身道:

    “既如此,妾身也不打擾娘娘,便先告退了。”

    “常妃這便走了?”

    鄧太后叫住常清念,忽然哂道:

    “哀家還當?你此番前來,是為你那個好姐妹討解藥的。”

    常清念頓步回身,短暫權衡過后,淡淡道:

    “治得成?便治,治不成?便罷了。”

    左右德妃現在記恨的是蔣昭容她們,此時宓貴儀病得越慘,日后德妃便會和她們斗得越兇,常清念自認沒必要進去勸架。

    大伙兒都和和氣氣的,還叫什么吃人深宮?

    常清念垂眸輕笑,低聲反問道:

    “再者說,妾身何?曾惦念過什么姐妹之?情?”

    想起常清念可是個連親姐都殺的主兒,鄧太后抬眼端詳常清念,撫掌笑道:

    “為著你身上這股狠勁兒,哀家也要高看你一眼。”

    “多謝娘娘賞識。”

    常清念欠身,可著太后心意說道:

    “娘娘要當?漁翁,妾身便做您的餌食,攪得那群傻魚兒越亂越好。”-

    果然不出蕪娘所料,外頭方?至暮色四合,常清念便忽然來了月事。

    差人去御前稟告一聲后,常清念覺著身子不適,于是早早回榻上蜷著。

    “娘娘可是疼得厲害?”

    承琴陪在常清念榻前,擔憂問道:

    “奴婢替您傳御醫來瞧瞧?”

    常清念弓身背對著外面,輕嘆道:

    “老毛病了,不用折騰。等?會迷迷糊糊睡過去,明兒一早便好了。”

    見狀,承琴只好替常清念掖了掖被角,說道:

    “那奴婢再去給您抱個湯婆子來。”

    聽著身后足音遠去,沒多一會兒又折返,常清念只當?是承琴或錦音進來,便咕噥著要喝熱熱的飴湯。

    聽見身后人低低“嗯”了一聲,常清念頓時掀開半合的眼瞼,猛地?坐起身朝門口看去。

    只見周玹玉冠高束,雪青常服外面罩著玄羽大氅。此刻正立在熏籠前烤熱雙手,驅散從殿外帶進來的寒氣。

    “陛下?”

    常清念眸中漾起驚喜之?色,隨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顰眉道:

    “妾身已經?派人去御前傳話,陛下怎么還過來了?”

    “原來那是不讓朕過來的意思?”

    周玹垂眸低笑,覺著身上全然暖和,這才拎起沉香木幾上的食盒,邁步朝榻邊走來。

    見常清念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看,周玹將食盒放在一旁,空出手來抱常清念,悠悠道:

    “朕還當?卿卿是想朕了,在催朕早些來陪你。”

    常清念卻下意識地?躲了躲,喃喃道:

    “妾身身上不干凈,陛下不怕染了晦氣嗎?”

    “哪來這些神神叨叨的話?”

    周玹聞言驀然發笑,重又伸臂將常清念攬回來,戲謔道:

    “若女子癸水真有這般厲害,往后兩軍對峙,只教入月的女子往陣前一站,直接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天下可就徹底太平了。”

    見周玹大喇喇地?同她論起這個來,常清念臉頰發燙,頓時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一般。

    連忙抬手去捂周玹的嘴,常清念嗔道:

    “您這話才沒邊兒呢。”

    周玹拉下常清念的手,順勢握在掌心里輕輕摩挲,從善如流道:

    “好,那朕不說了。”

    念及膳食放久該涼了,周玹傾身過去掀開盒蓋,只見食盒里恰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赤沙飴湯。

    “知道卿卿會要這個,朕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眼下還熱著。”

    這回周玹沒喂常清念,只將湯碗遞到她面前,讓她一面焐手,一面捧著小口啜飲。

    目光不經?意間瞥到周玹身前,見那里垂著個迦南木墜子,常清念不由納罕道:

    “這不是妾身送您的扇墜子?您怎么掛去腰間了?”

    聽常清念問起,周玹瞧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說道:

    “眼下這都快入冬了,誰還握著扇子四處招搖?可嘆常妃娘娘貴人事忙,又不送朕些別的,朕能有什么法?子?只好將這扇墜子取來佩著,聊勝于無。”

    常清念捧著飴湯,見狀挑唇笑道:

    “陛下這話可就冤枉妾身了。妾身給您做了個香袋,正在那針線笸籮里放著,過幾日便要送您呢。”

    周玹埋怨常清念不成?,不禁抬手摸了下鼻梁,道:

    “是嗎?”

    但周玹素來是沒理也能辯三分,只怔愣一瞬,神情便又淡定下來,轉而?說道:

    “朕早知卿卿與?朕心有靈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常清念聞言撇撇嘴,心道周玹巧舌如簧,一雙杏眸卻早就笑彎成?月牙。

    “卿卿送的東西,朕可從不離身。”

    周玹俯身圈著常清念,溫聲哄她道。

    摸著女子身前空空,周玹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沒見那個被常清念貼身收著的扇墜,便又隨口問道:

    “朕送你那個白玉扇墜呢?”

    第42章 對峙(二更)

    聽周玹問起這?個,常清念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訕訕瞥了眼不遠處的妝奩。

    “妾身收去妝奩里了。”常清念心虛地說道。

    ——只?不過已經摔斷成兩截兒,正卷在帕子?里藏著。

    生怕周玹追問,常清念連忙放下空了的湯碗,起身跪坐進榻里,給周玹騰地方道:

    “陛下過來坐罷。”

    美人盛情相邀,周玹自是欣然應承下來,揚聲喚宮人進來替自己更衣。

    等周玹坐進榻里,常清念立馬柔若無骨地倚在他身側,撥落榻邊簾帳。

    本以為常清念要同他說什么閨中?密語,周玹溫柔地摟女子?入懷,卻聽她壓低聲音說道:

    “妾身今兒去了壽安宮。”

    周玹剛要勾起的唇角不禁又抻平,攬著常清念的手臂微微收緊,卻也?只?是揚了揚眉,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鄧太后母子?究竟在打什么算盤,常清念眼下也?只?是猜測,但總覺得應該同周玹知會一聲。

    暗自覷著周玹的反應,常清念模棱兩可地說道:

    “妾身覺著,太后似乎不太打皇孫的主?意了,反倒想在宮里攪渾水。”

    聽罷,周玹竟是沉吟半晌,旋即嗤笑一聲,譏諷道:

    “她自己那兒子?能指望得上,自然就不用惦記朕的孩兒了。”

    常清念伏在周玹懷里,暗自垂眸,感?覺今日每個人都話里有話似的。

    想著總得親自去探探才放心,常清念拐彎抹角地說起道:

    “今兒個瞧見蕪娘,妾身倒想起些從前在宮外的事兒。”

    常清念跪坐起來,眸中?盛著快滿溢出來的感?激之情,輕聲說道:

    “妾身曾在青皇觀中?為生母祈福,許愿她往生安寧。如今陛下為妾身生母追封誥命,享香火供奉,妾身感?沐陛下天恩,實在不知該……”

    見常清念眸光閃動,周玹心底軟成一片,忙扶著常清念后頸,傾身以吻封緘,將女子?謝語盡數吞沒。

    半晌,周玹呼吸不由微重幾分,柔聲說道:

    “這?是朕應當做的,卿卿何必言謝?”

    常清念溫順地頷首,稍稍平復了一會兒,這?才試探著說道:

    “當初在青皇觀中?,妾身何敢想過能得遇陛下,得陛下如斯厚愛,當真是神仙保佑。妾身想著理當去趟青皇觀還愿,不知陛下可否允準?”

    聞言,周玹沒有立刻應聲,反而眉心微蹙,仿佛在猶豫。

    常清念不由輕咬下唇,心中?忐忑非常。明明秋夕那日,周玹剛帶自己出過宮,如今再提是不是忒過分了些?

    像是察覺到?常清念不安,周玹回過神來,忙摟著女子?安撫道:

    “你想去自然可以。過幾日便?是寒衣節,你也?可以順便?前去祭拜一番。方才朕只?是在想,近日朝政上的事教朕脫不開身,恐怕不便?陪你出宮。到?時朕命人護送你過去可好?”

    聽聞周玹不跟著同去,常清念心里一喜,自然滿口答應,柔聲道:

    “多?謝陛下允準,陛下日理萬機,妾身如何敢勞煩您作陪?初一那日妾身早些過去,當日便?能回到?宮中?,絕不在外逗留,還請陛下放心。”

    周玹被常清念這?話逗笑,覺著女子?怪可憐見的,不禁吻她面頰道:

    “若回來得早,卿卿在外面轉轉也?無妨,朕又不是那等疑神疑鬼之人。”

    耳根浮起薄緋,常清念倚在周玹肩上悄悄彎唇,而后又狀似不經意地打探道:

    “那日是牧大人送妾身過去嗎?”

    周玹聞聲倒愣了一下,而后才反應過來,常清念說的人是牧遜。

    周玹頷首說“是”,又忍不住偏頭瞥她一眼,幽幽道:

    “卿卿知道的倒挺清楚。”

    察覺周玹好似在吃飛醋,常清念登時笑得見牙不見眼,仰臉兒無辜道:

    “妾身還知道他是龍虎衛副指揮使。”

    見周玹臉色更沉,常清念忙笑著解釋道:

    “上回出宮時見過面的。若連人家?名姓都不問,便?對人家?吆來喝去,豈不是忒沒禮數?”

    見周玹不睬自己,常清念眨著杏眸,怡聲下氣地哄道:

    “妾身粗野慣了倒還無妨,只?是想著萬不能丟陛下的人。”

    周玹哼笑一聲,指尖捏了捏女子?杏腮,無奈道:“你啊。”

    “妾身見您身邊一向都是牧大人護駕,怎地不見正指揮使?”

    怕被周玹收拾,常清念慌忙轉移話題,順便?也?問出心中?早有的疑惑:

    “您是派他出去辦差了嗎?”

    哪知周玹聽罷這?話,忽然瞧向常清念眼中?,而后莫名低笑起來。

    常清念被周玹笑得臉色漲紅,不由難為情地囁嚅道:

    “妾身是問了什么很蠢的話嗎?”

    難道龍虎衛不設正指揮使?那這?也?太奇怪了,她又如何能得知?

    周玹有必要對她笑話個不停嗎?

    見常清念狀似羞惱,周玹連忙止住笑意,哄道:

    “卿卿實在聰慧,龍虎衛正使的確在外辦差。”

    不知想起什么,周玹好懸又忍不住,忙輕咳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

    “但卿卿其實見過她。”

    龍虎衛一個個神出鬼沒的,天知道她什么時候見過這?正使?

    常清念氣呼呼地扭過身蜷縮著,不想跟周玹打這?個啞謎。

    見狀,周玹便?也?陪常清念臥下,從身后擁住女子?,說些柔情蜜意的話兒哄她入眠-

    十月初一,青皇觀。

    雕花木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輕微轆轆聲,驚起幾只?棲息在古樹上的飛鳥。

    因著青皇觀依山而建,馬車只?能停在門?口處。待馬夫將車緩緩停穩后,龍虎衛懸刀護衛在側。承琴和錦音一左一右,攙扶著常清念走?下馬車。

    常清念此番雖并?非大張旗鼓,但該有的排場卻也?半分不缺,可見圣眷正隆。

    得知常清念今日要過來,觀外早有一眾人等在外迎接,見狀紛紛跪下行禮道:

    “拜見常妃娘娘。”

    常清念環顧一番,只?見其中?不乏面熟之輩,只?是從前她也?不曾和人有過交情,便?只?掛著疏離淡笑,四平八穩地命道:

    “平身。”

    烏泱泱的人堆兒里,從前與常清念同住的女冠們,也?不由暗自朝前窺著,心中?只?道常清念實在好命。

    本以為常清念這?無人問津的相府庶女,這?輩子?到?頭來也?就跟她們一樣罷了。沒成想人家?搖身一變,竟成了宮里的常妃娘娘,如今生母也?追封二品誥命,還能特地從宮中?出來還愿。

    女冠們艷羨的目光,常清念并?非沒有察覺,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溫和笑道:

    “本宮今日前來,是為親人祈福還愿。叨擾之處,還望諸位道友海涵。”

    “常妃娘娘言重了,娘娘孝心純篤,貧道等敬佩不已。”

    紫霄道長上前半步,側身為常清念引路道:

    “冥衣香燭皆已備好,還請娘娘隨貧道前來。”

    “有勞紫霄道兄。”

    認出眼前之人后,常清念微微頷首,款步走?進青皇觀內。

    只?見今日觀中?飛灰繚繞,鐘磬之聲悠揚。十月初一乃冬日之始,自此后天氣便?漸漸轉寒。故而此日祭祀之時,需將冥衣焚化?給故去親人,稱作“送寒衣”。

    還愿不過是幌子?,常清念此行實則是來尋虛岸那老匹夫的。待圍攏的眾人散去,常清念開口問道:

    “紫霄道兄,不知虛岸道長眼下正在何處?”

    “娘娘您也?知曉,每逢寒衣節,觀內皆有超度法會。”紫霄道長低聲回道,“觀主?此時應在袇房靜室,籌備一應祭品法器。”

    常清念于青皇觀清修十載,對觀內各處自是輕車熟路,探得虛岸所在之處,便?謝絕紫霄陪同,說道:

    “本宮近日心中?煩擾,想去尋虛岸道長解惑,便?不勞紫霄道兄引路了,本宮自己過去便?是。”

    “是,娘娘請便?。”紫霄道長拱手作揖道,“若有差遣,娘娘便?著人再喚貧道。”-

    來到?袇房靜室外,常清念也?毫不客氣,只?帶著承琴與錦音,一把推開房門?。

    “吱呀”一聲,木門?應聲而開。

    香爐里燃著降真香,此刻煙絲在半空中?裊裊浮動,本該是教人清心寧神,常清念卻只?覺令人作嘔的污穢。

    一身著紫色道袍的老者端坐其中?,端持拂塵,閉目養神,正是半年未見的青皇觀觀主?,虛岸道長。

    聽到?動靜,虛岸道長半掀眼皮瞥了常清念一眼,渾濁老眼里閃過一抹精光。

    瞧見常清念臉色陰沉,虛岸道長嘴角卻仍噙笑,老神在在地說道:

    “貧道便?知常妃娘娘會來。”

    常清念吩咐錦音掩上門?扉,徑直走?到?虛岸對面坐下,冷冷笑道:

    “怎么?虛岸道長也?知道心虛?”

    虛岸道長聞言,不緊不慢地將手中?拂塵放在一旁,一面斟茶,一面輕飄飄地說道:

    “常妃娘娘怒氣沖沖的做什么?莫非如今娘娘圣眷在身,便?想為著當年之事來同貧道算賬?”

    虛岸話中?所指,自是當年酒后認錯常清念,差點將她當做娼妓奸/淫一事。

    “當年不過是場誤會,之后咱們不也?都相安無事?”虛岸道長很是無所謂地說道。

    “那日你究竟是醉中?看錯,還是酒壯人膽,你自己心里清楚。若非本宮還背靠一個常府,你豈會輕易放過本宮?”

    常清念抬手掀翻茶盞,杯碟磕碰震顫,頓時“嗡嗡”作響。

    “同本宮是誤會?那其他遭你毒手之人,便?只?能自認倒楣?”常清念冷嗤道。

    虛岸被潑了一袖茶水,面上虛偽笑意也?漸漸褪去,不陰不陽地道:

    “常妃娘娘果?真一如往日,還是這?樣愛多?管閑事。”

    “當初那個叫嫵娘的盲妓,貧道不也?讓您花銀子?救走?了?您還在不滿什么?”

    見常清念咄咄逼人,虛岸頓了頓,語氣中?也?多?了幾分威脅:

    “若是青皇觀里的勾當教人捅了出去,您猜圣上會如何想您這?個在青皇觀長大的道姑?您又可知世人會如何想?”

    “眾口悠悠,流言可是能殺人的。娘娘好不容易飛上枝頭變鳳凰,貧道勸您還是要多?愛惜羽毛。”

    虛岸有恃無恐地放聲大笑,眼中?滿是譏諷與勝券在握。

    第43章 歸路

    見虛岸放肆大?笑,顯然心緒激昂,漸至失控邊緣,常清念忽地止住話頭,不再步步挑動?虛岸情?緒。

    斂去面上假做出來的怒火,常清念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語氣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探究:

    “只是本宮實?在好奇,大?行皇后國?孝期間,你與禮王也敢頂風狎妓?”

    眼前人仿佛只是唇瓣張合,聲音輕得教虛岸幾乎聽不見。他不由?自主地傾身,想要仔細聽清常清念的話。

    只是還未從激動?情?緒中緩和下來,耳畔震響的心跳聲,掩蓋住常清念低語呢喃,虛岸只隱約捕捉到“國?孝”、“你與禮王”、“狎妓”這幾個字眼。

    “常妃娘娘可別血口噴人——”

    虛岸此刻顧不上設防,聞言下意識地替自己?辯駁道:

    “禮王自己?膽大?妄為,與貧道有甚干系?”

    “原來是只有禮王。”

    常清念忽地輕笑一聲,她等的便是虛岸說出這句話,好教她全然確認,禮王如今在做什么。

    瞧著遽然間又跟沒事兒人似的常清念,虛岸緊握著拂塵柄,心中劃過抹驚疑不定。

    此時此刻,常清念已品出幾分周玹曾教過她帝王心術的妙處來。她甚至稱得上是一個聰明的學生,懂得舉一反三,領悟到周玹未曾明言的后半句。

    在不怒時故作發怒

    ——在旁人以為她該動?怒時,卻?又不怒。

    既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常清念可沒興致再同虛岸多費口舌。只見她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睨著虛岸,眼神里?哪還有半分怒火,全然是審視死物?的冰冷與嘲弄,仿佛看了一出極滑稽的戲文。

    “眼下雖是禮王自己?所為,但虛岸道長最好也小心些,可千萬不要重溫舊業,否則……”

    常清念頓了頓,兀地挑唇,粲然笑道:

    “您最好祈禱,永遠別被本宮抓個正著。”

    說罷,常清念吩咐錦音推門,施施然轉身離去。

    虛岸道長被常清念駭得脊背竄涼,強自鎮定下來,望著常清念的背影,色厲內荏地質問道:

    “莫非娘娘舍得您的榮華富貴?”

    常清念已走至門檻前,聞聲腳步一頓,側首道:

    “您的威脅很?動?聽,只可惜……”

    “本宮是個瘋子?。”

    “瘋子?做事,從不考慮后果。”

    常清念微哂回敬道,而后斂去笑意,再不停留,帶著承琴和錦音揚長而去。

    徒留虛岸一人獨坐屋中,面色陰晴變幻,如同一條被人戳穿真面目的毒蛇,在角落里?吐著猩紅蛇信。

    香爐里?的降真香仍在靜謐焚燒,煙霧繚繞,卻?仿佛凝為實?質,沉重地壓在人肩頭,教人幾欲窒息。

    從靜室出來后,常清念很?快便眉眼平和,面上重歸一片云淡風輕。承琴和錦音跟在她身后,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顯然還沒從方才那番劍拔弩張中回過神來。

    見她二人神情?呆滯,常清念不由?輕笑,抬手晃過她們眼前,催促道:

    “快走罷,咱們還要去還愿呢。”

    承琴畢竟侍奉常清念久些,此刻先于錦音回神,欠身應聲道:

    “欸,奴婢這就去叫牧大?人清道。”-

    凌霄寶殿里?,常清念跪坐在蓮花蒲團上,若無其事地燒香還愿。而后又在錦音與承琴的幫襯下,取來紙錢冥衣燒化于焚帛爐中。

    錦音悄悄抬眼,從旁望向常清念那張芙蓉玉面,只見她唯有唇瓣殷紅如血,在跳動?火光的映襯下,平添妖冶。

    瞥見錦音目光飄忽,承琴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抬肘碰了碰她。錦音乍驚,不由?打了個哆嗦,飄蕩去九霄天外?的神魂頓時歸位。

    察覺她們的小動?作,常清念偏眸詢問道:

    “怎地了?”

    承琴本還在抿嘴偷樂,聞言清了清嗓子?,故作嚴肅道:

    “您又將錦音嚇著了。”

    “哎呀,承琴姐姐。”

    錦音唰地一下紅了臉,連忙又擺手,朝常清念解釋道:

    “娘娘恕罪,奴婢不曾覺得您可怕……”

    “無妨。”

    常清念彎唇打斷,同樣壞心眼地嚇唬道:

    “日后見得多,你也就習慣了。”

    “啊?”錦音目瞪口呆,隨后又連忙將嘴捂住。

    承琴早已樂不可支,拍著錦音肩膀安慰道:

    “別怕,娘娘是同你說笑的。”

    “娘娘這副模樣,奴婢都許久不曾見過了。”承琴不禁搖首感?慨,“人人都言宮中險惡,可奴婢看娘娘在宮里?竟還好些,沾了外?頭的這些人和事,反倒……”

    想到此處,承琴忍不住低聲說道:

    “娘娘,咱們燒完這些便回宮去罷。”

    錦音忙不迭地點頭,跟著附和道:

    “是啊娘娘,您今兒舟車勞頓的,早些回去也好歇歇。”

    常清念默默聽著承琴和錦音的議論,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

    她在宮里竟會好些嗎?

    可宮里?有什么?

    有……周玹。

    思及周玹,常清念垂下眸子?,忍不住吸了吸鼻尖,似乎是有些想念被龍涎香氣裹盈的感?覺。

    匆匆將紙錢焚盡,常清念扶著承琴的手起身,吩咐過龍虎衛備車后,便欲離開青皇觀。

    經過慈航殿時,常清念卻?忽而頓步,佇立在殿門外?,朝里?面的神像望去。

    承琴見狀眼珠一轉,連忙慫恿道:

    “娘娘,慈航真人保佑姻緣與子?嗣最是靈驗,您不進去拜一拜嗎?”

    常清念深吐濁息,最終還是搖首收回目光,淡淡說道:

    “不求了,走罷。”

    慈航殿外?,風吹樹葉沙沙作響,仿佛是有人在低聲嘆息-

    從青皇觀出來時天色尚早,常清念便命牧遜從玉帶河邊繞路回宮,只道自己?想順便看看。

    見常妃主子?開口,牧遜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馬車一路向北平穩駛去,而后于街坊間漸漸慢下來。

    牧遜打馬上前,隔著車簾稟報道:

    “常妃娘娘,前面便是玉帶河了。”

    “多謝牧大?人。”

    常清念柔柔應聲,指尖挑開車帷,舉目朝玉帶河望去。只見夕陽金暉潑灑在水面,隨著幾艘畫舫駛過,波光粼粼搖晃,仿佛有無數條金色魚兒在水中嬉戲追逐。

    忖度著常妃是不是懷念起上回秋夕出宮的事來,牧遜試探地問道:

    “可需卑職護送娘娘下車?”

    “大?人不必勞煩,本宮在車里?瞧瞧便好。”

    常清念笑意溫婉,回應過后又將目光投向河面,靜靜凝注著其上往來船只。

    天色漸晚,出游的百姓紛紛盡興而歸,岸邊隱約傳來一片歡聲笑語。

    見常清念盯著河面游船,牧遜暗自琢磨,回頭許是應該稟告皇上,常妃娘娘好像對乘畫舫很?感?興趣。

    “到了夜里?還會更熱鬧些。”牧遜說道,“百姓們會將各色花燈掛在船頭,上回秋夕那夜,不知?您可曾瞧見?”

    聽得牧遜提起秋夕,常清念輕輕頷首,忽然靈光乍現,急忙問道:

    “說來秋夕那晚,陛下怎地在河邊碰見了禮王?”

    牧遜回想一番,恭敬答道:

    “回娘娘,禮王當日正是從這畫舫里?出來,想來是剛去河上游玩賞燈,下船后碰見陛下在岸邊,這才上前請安。”

    若打那時起禮王便開始結交大?臣,算算時日,至今已近兩月。

    抬頭瞧了眼天色,常清念問道:

    “華陽長公主的府邸在何處?與此地離得近嗎?”

    “啟稟娘娘,長公主府在城東,從此處過去應當要小半個時辰。”牧遜回答道。

    思忖著時辰很?緊,怕是趕不及回宮,常清念便朝牧遜吩咐道:

    “牧大?人,有勞你派人去趟公主府傳話,就說本宮今日請了道平安符,想親手送給公主,還請她擇日進宮一趟。”

    “是,娘娘。”牧遜立馬拱手應聲。

    常清念重新靠坐回馬車里?,車帷隨之垂落,隔絕了紅塵往復中的煙火喧囂-

    待馬車駛回皇宮,天色已全然暗了下來。夜幕下的朱紅宮體磅礴巍峨,融融暖光從檐角燈籠中透出來,在月輝輕籠的地面留下一團團影子?。

    常清念掀起兜帽罩在發頂,正欲在宮門口下車,卻?未料馬車片刻未停,徑直朝宮道深處駛去。

    “咦?”

    承琴不由?輕呼一聲,掀開車簾,望向外?頭熟悉的宮道,回身疑惑道:

    “娘娘,咱們這是……”

    錦音心思活絡,立馬掩唇笑道:

    “定是皇上有旨,怕娘娘路上換轎會著涼,這才命人直接送咱們回永樂宮呢。”

    承琴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坐在常清念身邊與錦音擠眉弄眼。

    “你們兩個小丫頭,竟敢拿話兒擠兌本宮?”

    聽出承琴和錦音是在一唱一和,常清念嗔怪地瞪她們一眼,唇角卻?不自覺地揚起。

    馬車一路搖晃,最終果然在永樂宮門前緩緩停下。

    夜風有些涼,常清念攏了攏身上的月白色披風,起身步下馬車。

    抬眸的瞬間,一道寬闊挺拔的身影猛然撞入眼簾。只見周玹長身玉立,雖與她不算很?近,常清念仍能瞧清男人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常清念心底有些難言悸動?,似是受到蠱惑般,輕輕往前邁了一步,喚道:

    “陛下……”

    “回來了。”周玹噙笑頷首,朝常清念微抬雙臂。

    常清念見狀心口熱燙,再顧不得猶豫,立馬提起衣裙疾步過去,猛地撲進周玹懷里?。

    周玹穩穩接住常清念,玄色大?氅里?已焐得溫熱,頓時將女子?纖細身軀完全裹覆住。

    攬腰的大?掌微微用力?,周玹順帶擁著常清念轉過身,自己?則背對宮門口,替她擋去夜風寒涼。

    常清念蜷動?手指,緊緊攀住周玹衣襟,明明才分開一日,思念卻?已如洪水決堤。

    “陛下怎么等在這兒?”

    常清念聲音悶悶的,在周玹胸膛前蹭了一下。

    周玹垂首,安撫似的在女子?發心印下輕吻。嗅見常清念身上殘留的淡淡香火氣息,周玹不禁低啞笑道:

    “來接朕的小神仙回家。”

    第44章 厭勝

    周玹嗓音低醇悅耳,聽得常清念心頭一顫,原本強忍的?淚水,此刻竟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

    見常清念迎風落淚,周玹劍眉緊蹙,忙抬指拭去她?眼角濕痕,憂急道:

    “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哭了?”

    尚不及常清念張口?回應,周玹已將她?攔腰抱起,闊步流星地走進殿內。

    榻上鋪著八答暈錦的?衾被,內里已用湯媼幾番暖過?。常清念冷著身子?縮進去,卻不由打了個?哆嗦,仿佛吃不消這濃騰熱浪。

    信手將鶴氅拋去桁架上,周玹掀袍坐在榻邊,眉目間盡斂著風雷之意,撫上常清念面頰,隱怒問?道:

    “今日?去青皇觀,可是誰給你委屈受了?”

    常清念原本伏臥在榻上,聞言卻是搖首,指尖朝上將淚珠子?抹去,噥道:

    “都怪您。”

    撐起身子?倒去周玹懷里,常清念深深埋首,悶聲怨道:

    “妾身本來無事,是您非要把妾身惹哭的?。”

    聽著懷中?女子?委屈控訴,周玹頓時一怔,怒火燒到一半忽而啞熄,不由垂眸低問?道:

    “朕哪里惹著念念了?”

    明?明?周玹不問?,她?還不曾覺得如何,可周玹非要刨根問?底。

    恨極自己?此刻軟弱,常清念拼命咽淚,切齒道:

    “妾身不是小神仙,妾身也沒有家。”

    珠淚瞬間浸透衣襟,直直朝心口?燙灼而去,周玹恍然意識到女子?為何難過?,不禁猛地收緊懷抱,喉中?哽澀,好不容易吐出一句:

    “念念莫哭。”

    攏著常清念薄瘦肩背,周玹垂眸低首,細密輕柔地吻上那?雙盈盈水眸,唇齒間頓時嘗到咸濕,周玹卻渾不在意。

    好半晌,周玹放開常清念,呼吸微顫著哄道:

    “往后就有家了,好不好?”

    常清念鼻尖酸楚,卻不肯再落淚,只死命睜著杏眸,瞧見周玹身后的?紫茵帳幔,如云似霧,自眼前徐緩墜下來。

    仿佛她?本該如此,做個?養在錦繡芙蓉堆兒里的?千金貴女。

    “太晚了——”

    常清念輕嘆一聲,忍不住喃喃自語。

    知曉周玹聽不懂這話,又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常清念匆匆補充道:

    “妾身想歇息。”

    聞言,周玹不由自主地瞥了眼窗外,只見天色方才暗下來不久,遠不到就寢的?時辰。但既然常清念說太晚了,那?他陪她?便是。

    “好,朕去叫承琴和錦音進來,伺候你更衣梳洗。”周玹柔聲回應道。

    “妾身不要她?們。”

    常清念卻忽地勾住周玹腰間玉帶,非要霸占著男人,一刻都不許他走。

    周玹只好回轉過?來,俯身將額抵在枕畔,同她?低語道:

    “朕不會拆女兒家的?發髻,怕弄疼念念。”

    “無妨。”

    常清念丹唇翕張,自顧自地抬手,摸上鬢間流光珠翠。挑指一勾,三兩下散落鴉髻。

    拈著攢珠芍藥釵,常清念無處可放,索性揚手擲去地上。

    “叮”的?一聲,正落在周玹靴邊。

    常清念高挑黛眉,目不轉睛地望向周玹,甚至手指都頓在半空中?沒有收回,等著瞧他會作何反應。

    周玹只低頭掃了一?*?眼,沒多猶豫,便抬足將那?華貴珠釵掃撥去簾帳外,滾落到腳踏之下。

    微涼指尖忽然被溫暖大掌圍裹,強勢摁在金絲帛枕上。

    眈著常清念那?雙多情眸,周玹興味低笑,頭一回完完整整地喚她?名姓,道:

    “常清念,你還挺瘋的?。”-

    次日?清晨。

    常清念悠悠轉醒,抱膝坐在榻里,頭腦中?昏昏漲漲,跟宿醉過?一場似的?。

    可不是鬼迷了心竅?她?竟敢當著周玹的?面犯起魔怔來。

    思及此,常清念當即醒了瞌睡,腳趾微微蜷縮起來,從足底一路冷到天靈蓋。

    承琴端著水盆進來時,便見常清念凝望花帳,不住長吁短嘆。

    承琴困惑不解,便側身放下銀盆,思忖著同常清念稟道:

    “娘娘可是想尋陛下?半個?時辰前,陛下便起身早朝去了。”

    回神見承琴過?來,常清念忙追問?道:

    “陛下今早離開的?時候,臉色瞧著如何?”

    “這……”

    承琴倒被這話問?住,苦惱地皺起臉兒,為難道:

    “奴婢哪里能瞧得出這個??”

    “也是。”

    思及周玹素日?喜怒莫辨,常清念嘆了口?氣,擺手吩咐道:

    “替本宮梳妝罷,等下送蕪娘去朝霞宮,本宮也順路去瞧瞧宓貴儀。”

    “娘娘,您剛出宮一趟,今兒怎么不多歇歇?”承琴勸道,“宓貴儀那?邊有德妃和蕪娘照看,您只管放心便是。”

    常清念輕輕搖頭,揉著額角說道:

    “有些日子不曾過去了,面上工夫可省不得。”-

    常清念雖是隔三差五來探望,德妃卻是日?日?都陪著宓貴儀。

    等常清念乘轎抵達朝霞宮時,便見德妃已經守在寢殿里面。

    “娘娘,您說妾身這手上這些印子?,當真還能褪下去嗎?”

    宓貴儀憂心忡忡地念叨,嗓音透著濃重的?沙啞與不安。

    若身上一直有這些麻點子?,她?日?后可怎么見人?

    想著想著,宓貴儀又不由默默流淚。

    見宓貴儀垂淚,德妃連忙扶她?起身倚靠在軟枕上,柔聲安慰道:

    “上回御醫過?來稟告時,你不也聽見了?只要將那?藥膏子?好生用著,假以時日?,定然會好利索的?。”

    “可是……”

    宓貴儀還想再說些什么,發覺有人進來,便連忙止住話頭,警惕望去。待瞧清是常清念后,這才微微放松下來。

    “德妃娘娘。”常清念欠身見禮。

    德妃抬眸瞧去,溫和頷首道:

    “常妹妹來了,快坐罷。”

    常清念同樣?回以淺笑,側身坐在宮女抬來的?繡墩兒上,目光落向宓貴儀。

    只見宓貴儀手上的?紅疹漸漸消退,已不似當初那?般駭人,只是仍在肌膚上留下了淺淺的?小圓印子?。

    路上常清念問?過?蕪娘幾句,蕪娘只道她?其實未曾解開這毒,許是萬幸宓貴儀中?毒淺,喝了幾副尋常祛毒的?方子?后,自己?便也慢慢好轉起來。

    “娘娘您說,這宮里怎么會有如此歹毒之人,竟然用這種下作手段害妾身。”

    宓貴儀越想越委屈,忍不住伏在德妃懷里低聲啜泣起來。

    德妃忙輕拍宓貴儀脊背,熟練地替她?順氣,顯然近些時日?以來,這一幕時常發生。

    常清念插不上手,便接話安撫道:

    “宓姐姐放心,有本宮和德妃娘娘在,定會為你討回公道。”

    宓貴儀抽噎著頷首,輕聲朝常清念道謝。直到漸漸哭累了,這才滑到枕邊睡去。

    德妃替宓貴儀掖好被子?,同常清念使個?眼色,常清念會意,便躡足同德妃走去廊下,免得驚擾宓貴儀安歇。

    殿外北風吹過?,常清念立馬將臉兒縮回兔毛領子?里。

    思及宓貴儀素日?嬌艷容顏,再一瞧她?如今憔悴模樣?,常清念不由慨嘆道:

    “當真是作孽。”

    德妃在前頭慢下腳步,聽出常清念話中?悵惋,默默接道:

    “宮中?便是如此。”

    “一旦踏進來,便會慢慢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罷了。”

    德妃回身坐在美人靠上,憑欄朝宮外的?方向極目遠眺。

    常清念不由側眸看向德妃,心想德妃最珍貴的?東西會是什么?她?已經失去了嗎?

    “本宮倒還要更早些。”

    似乎能聽見常清念所?想,德妃自嘲輕笑道:

    “打從記事起,本宮便知曉自己?這一生,注定要為宋家而活,永遠身不由己?。”

    說罷,德妃緩緩回眸,目光落在常清念臉上,低聲問?道:

    “常妹妹出身相府,想必也能與本宮感同身受罷?”

    常清念垂眼輕笑,心底有些諷刺,于是玄而又玄地答道:

    “能,卻也不能。”

    世家門楣雖皆在她?們心中?占據一席,但德妃爭權奪位是為家族興盛,而她?卻是為了常府坍塌。

    德妃聞言微微蹙眉,似是在揣摩常清念的?心思。忽而,卻聽得回廊盡頭傳來陣急促腳步聲。

    “茜桃?”德妃瞧清來人,驀然起身問?道,“你怎么不在殿里守著?”

    “德妃娘娘恕罪。”茜桃連忙蹲身答道,“只是咸宜宮派人來傳話,說是岑妃忽然頭痛難忍,想把吳院判從咱們這兒請過?去。”

    德妃此時對岑妃等人可沒有半分?好臉,聞言登時冷聲道:

    “她?又鬧什么幺蛾子??”

    “娘娘息怒。”

    想起自己?有些日?子?沒見岑妃,常清念順勢上前勸道:

    “正巧宓姐姐眼下還睡著,妾身便帶吳院判過?去瞧瞧。岑妃雖然失勢,卻也是宮里有頭有臉的?主子?,怠慢出什么沉疴來反而不妙。”

    德妃明?白其中?利害,只好按捺不發道:

    “那?便有勞常妹妹了。”-

    咸宜宮內,宮女們端著藥汁、巾帕,個?個?低眉垂眼,輕手輕腳地在寢殿中?進進出出。

    常清念甫一進來,便聽見里頭傳來岑妃低微的?呻吟聲。

    “常妃娘娘金安。”

    瞧見常清念過?來,殿外候著的?眾人紛紛行?禮。

    常清念側身頷首,示意吳院判進去給岑妃瞧病,這才掃了眼眾人,道:

    “免禮。”

    蔣昭容和尤御女在此,倒不稀奇。只是安婕妤竟也早早趕來,倒是有些出乎常清念意料。

    見常清念偏首瞧過?來,錦音會意,連忙附在常清念耳邊,輕聲稟告道:

    “回娘娘,安婕妤如今就住在咸宜宮西配殿里。”

    常清念了然頷首,心中?卻暗暗警惕。

    安婕妤可是太后手底下的?人,今日?岑妃害病,莫非又與太后有干系?

    過?了好一會兒,連愨妃和聶修媛都陸續聞訊而來,吳院判卻仍未出來回話。

    “這都進去半晌了,怎么一點起色都沒有?”

    低吟聲從內殿里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安婕妤等得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同愨妃輕聲抱怨起來。

    話音剛落,便聽得殿內傳來一道瓷器碎裂的?聲音。

    緊接著是岑妃愈發凄厲的?痛苦呻吟,一聲高過?一聲,聽得人心驚肉跳。

    “這……這是怎么了?”

    尤御女嚇得花容失色,下意識拉了拉蔣昭容衣袖。

    蔣昭容垂眸安慰道:“許是岑妃娘娘一時頭疼得厲害,失手打碎了什么東西,本宮進去瞧瞧。”

    眾人之中?,恐怕唯有蔣昭容真心擔憂岑妃,由她?進去倒也還算妥當。

    蔣昭容沒走幾步,便忽然聽安婕妤自身后輕呼一聲。

    只見安婕妤狀似驚訝,掩唇嘟囔道:

    “說來宮里近日?總有怪病,左一個?起疹子?,右一個?犯頭風的?,該不會是什么厭勝之術罷?”

    常清念本就暗自留意安婕妤,見她?果然是要跳出來搬弄是非,當即冷聲喝止道:

    “安婕妤!休得危言聳聽。”

    隱約猜到太后這回要做什么,常清念頓時擰起眉心。

    倘若宮中?傳出邪術橫行?的?風聲,那?可不僅是后宮之事,連帶著對周玹名聲也是大為不利。

    安婕妤嚇了一跳,沒成想常清念會突然打斷自己?,不禁撇了撇嘴。待躲去愨妃身邊,這才敢不滿道:

    “常妃娘娘急什么?妾身不過?隨口?一說罷了。”

    好在這話茬兒已經遞了出去,尤御女眼珠一轉,忽然拖長聲音道:

    “若論起這通曉神鬼之事,宮中?誰又能比得過?——”

    尤御女沒有明?說,但眾人皆知她?指的?是誰。

    不就是曾為女冠的?常清念嗎?

    愨妃掀眼看去,暗自拱火兒道:

    “尤御女,你這是何意?”

    尤御女只知主子?們同常清念不睦,方才也沒多想,便跟風刺了常清念一句。

    此刻見眾人皆看向自己?,尤御女心中?得意,立馬便被愨妃當了槍使,欠身道:

    “妾身沒什么意思,只是想起常妃娘娘先前在道觀修行?多年,想來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知曉更多,所?以才想請教?一二。”

    見這群蠢物皆快被太后之人挑唆起來,常清念心中?打定主意要壓下此事,便一面邁步朝尤御女走去,一面冷笑道:

    “請教??”

    蔣昭容見勢不妙,連忙想要回身去阻攔,卻被聶修媛不動聲色地擋了一下。

    只這一瞬的?功夫,常清念已快步走到尤御女面前,揚手便是一掌,狠狠甩在她?臉上。

    “啪”的?一聲,清脆利落,在殿外突兀炸響。

    尤御女眼冒金星,險些被掌風掀倒在地,反應回來后,不禁怔愣地捂住臉頰,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出。

    頭一回見常清念發怒,眾人不由驚愕在原地,整個?院子?鴉雀無聲。

    常清念卻看也不看尤御女,只目光凌厲地掃過?眾人,冷斥道:

    “你們可知一句‘厭勝’,便要搭進去多少條人命?”

    “眼下里頭尚未有定論,你們便在此妖言惑眾,究竟是何居心!”

    眼見得常清念要將局攪散,愨妃立馬朝安婕妤遞了個?眼神。

    安婕妤默默吞咽,只好強撐著上前說道:

    “常妃娘娘雖是協理六宮,卻也不能同嬪妃動手罷。此時將嬪妃臉面打傷,回頭驚了駕又算誰的?罪過??”

    說著說著,安婕妤仿佛漸漸找回底氣,壯起膽子?問?道:

    “娘娘這般肆意妄為,可還將陛下放在眼里?”

    第45章 治病

    見安婕妤搬出周玹來,常清念仍不退縮,倏然抬眼望向她,語氣森寒道:

    “左右本宮已?經打?了嬪妃,也不差你一個?。”

    反正周玹昨兒都說她“挺瘋”,她還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安婕妤被常清念的眼神嚇得倒退一步,不禁臉色煞白,生怕常清念會說到做到,給自己好大個?沒臉。

    蔣昭容素來較旁人多個?心眼,眼見苗頭不對,當即也不與常清念爭鋒,只速速拉著尤御女跪下請罪,口中道:

    “尤御女失言莽撞,都是妾身教?導無方?,還望常妃娘娘息怒。”

    見蔣昭容還算識相,常清念這才收回目光,瞇起雙眸望向內殿,盤算著還得親自進去?探個?究竟。

    瞥見愨妃正穩坐著品茶,常清念提防她會趁自己離開時生事,于是吩咐道:

    “承琴,帶人去?看住咸宜宮大門。沒有本宮的吩咐,今日?一只蒼蠅都不許飛出去?。”

    錦音已?悄悄去?尋內應探信兒,承琴獨自跟在常清念身后,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見差事終于落到自己頭上,承琴立馬脆生應道:

    “是,奴婢遵命。”

    此處可是岑妃的咸宜宮,常妃居然直接下令封鎖宮門,不準旁人進出?

    原本各懷鬼胎的眾人,經了方?才那一遭,此時倒對常清念敢怒不敢言。回過神后,心底皆是一陣恍惚,只道這宮里的天當真是變了。

    眼見常清念要將路堵死,愨妃撂下茶盞,只好自己出面?,悠悠張口道:

    “常妃妹妹把我們拘在這兒,恐怕不甚妥當。本宮聽著,諸位妹妹所言,也并非全無道理。常妃妹妹既然都能命人封宮,何妨不能在周圍清查一番?若確無那些戕害人的下作?玩意,大伙兒也好把心放回肚子里,免得總要疑心生暗鬼。”

    愨妃與常清念同為正二品,素日?又并不多交好,此時開口便喚常清念“妹妹”,無非是想仗著資歷說嘴,強壓著常清念賣她這個?面?子。

    常清念轉身看向愨妃,笑?意爬上唇角卻觸不及眼底,暗諷道:

    “愨妃姐姐雖聽得仔細,可怎地卻又貴人多忘事起來?方?才尤御女說本宮最通鬼神之道,您不是還與她相談甚歡來著?此時不先等?本宮進去?瞧瞧,你們就張口閉口‘厭勝’,難道不是自打?嘴巴?”

    愨妃素日?雖不得寵,但?她堂姑母鄧太后余威尚在,在宮中何曾被人這樣下過面?子?

    被眾人暗自覷著,愨妃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禁惱怒道:

    “莫不是離了陛下跟前,常妃便要這般跋扈起來?”

    “愨妃姐姐覺得本宮冒犯您,回頭再求陛下替您做主便是。”常清念哂道,“倘若陛下亦覺本宮放肆,本宮自當認罰。只是眼下,你們誰也甭想拗本宮的心意。”

    聶修媛見狀,立馬也站出來幫腔,呵斥那些面?露遲疑的宮人道:

    “沒聽見常妃娘娘吩咐嗎?還不去?把宮門看好,若敢擅離職守,你們可仔細自己的皮!”

    倒不曾想聶修媛忽然放話?,常清念心里雖別?扭承她的情,卻還是朝她微微頷首,算作?謝過。

    隨后,常清念不再理會眾人,徑直朝內殿走去?。

    一進殿中,便聞到股茱萸并甘草熬過的藥味兒,混著岑妃低低續續的呻吟,教?人聽了意亂不止。

    常清念停在彩漆屏風外?,只瞥了眼里頭岑妃的情形,便招手喚吳院判出來問話?。

    “岑妃究竟如何?”

    常清念抬步走遠些,低聲同吳院判問道。

    顯然也在里頭被岑妃吵得心焦,吳院判撐袖抹了把汗,這才支支吾吾道:

    “回娘娘的話?,微臣方?才已?仔細替岑妃診過脈,只是……只是岑妃娘娘脈象平穩,也并無中毒跡象,微臣竟瞧不出她是何病癥。”

    這時,方?才去?廊上探信兒的錦音跟進殿內,打?眼瞧見常清念立在窗下,便加緊步子朝這邊過來,喚道:

    “娘娘。”

    待常清念將吳院判打?發走,錦音輕聲稟告道:

    “奴婢聽咱們的人說,愨妃前日?來過咸宜宮一趟。當時岑妃揮退宮人,只與她單獨待著,并不知說了些什么。”

    “娘娘,岑妃會不會真是中了什么歪門邪道?”錦音古怪地皺眉道。

    常清念聞言,陷入沉思。

    巫蠱之術防不勝防,若是有人暗中下手,的確難以?察覺。

    可是……

    常清念思忖半晌,決然搖頭道:

    “不。”

    “施厭勝術無需接近受詛者,如若當真是邪術暗害,愨妃為避嫌疑,應當不會露面?才是。”

    尤御女的話?雖不中聽,細究卻也沒錯兒。論起這些事,常清念確實比旁人懂得更多些。

    “那怎么會……?”錦音更加疑惑。

    常清念沒有回答,只是目光幽深地望向床榻上痛苦呻吟的岑妃,心中隱隱有了個?猜測,只是還須將岑妃試上一試。

    暖簾被人輕輕掀起,外?頭的冷氣便趁機溜進來,在殿內打了個旋兒。錦音眼尖,認出那穿紫褐色衣裳的宮女,便湊近常清念,同她耳語道:

    “娘娘,她就是梅蕊。”

    梅蕊便是她們買通的耳目,平日在咸宜宮盯著岑妃的動靜。

    常清念聞言,心中頓時有了計較。只見她微微揚起下巴,示意梅蕊端藥上前。

    梅蕊低眉順眼地走近,屈膝行禮道:

    “奴婢梅蕊,參見常妃娘娘。”

    常清念從梅蕊手中取走藥碗,淡淡道:

    “你先下去?。”

    指尖觸碰到溫熱瓷壁,常清念暗笑?一聲,繞過邊座嵌點翠的彩漆屏風,朝內室床榻邊走去?。

    岑妃正支頤在迎枕上,額上沁著冷汗,仿佛虛弱不堪似的。可一瞧見常清念,岑妃那雙眼睛便幻作?淬了毒的利刃,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常清念立在榻邊,淡淡瞥了眼岑妃怨毒面?容,朝身后命道:

    “你們都退下。”

    岑妃的宮女守在一旁,聞言倒不敢動彈,錦音卻立刻上前將她拉扯出去?,順帶掩上殿門。

    岑妃見狀頓時坐直幾分,嗓子啞得厲害,仍咬牙切齒地說道:

    “你如今耍威風都耍到本宮頭上了?!”

    “岑姐姐說笑?了,妹妹只是想伺候您喝藥罷了。”

    常清念說著,伸指捏過岑妃下頜,迫她抬起頭來。

    常清念剛從外?面?進來不久,指尖還帶著瘆人寒涼,冷得岑妃渾身一哆嗦。

    見常清念一副要強逼自己就范的模樣,岑妃目露驚恐,駭然質問道:

    “這是什么藥?”

    瞧著眼前越來越近的藥湯,岑妃只覺心臟像是被毒蛇緊纏住。

    “符水。”

    常清念面?無表情地恫嚇,端起藥碗便要往岑妃唇邊送,道:

    “外?頭都說娘娘您是中了邪祟,妹妹特意畫了道驅邪符,已?經煮在這藥湯里,娘娘快趁熱喝了罷。”

    常皇后是怎么死的,岑妃尚還記憶猶新。

    一聽到“符水”二字,岑妃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大力推搡常清念,怒罵道:

    “放開本宮!本宮不喝這臟東西!”

    常清念眸光一厲,手腕順勢一翻,將那碗藥湯盡數潑去?地上。

    黑褐色的藥汁濺在地面?,冒出一股刺鼻苦味,之后卻也再無其他?。

    趁岑妃怔愣之際,常清念反手扼住岑妃脖頸,將她狠狠按倒在榻上,嗤問道:

    “這會兒又不裝頭疼了?”

    岑妃反應過來中計,不禁臉色漲紅,怒目圓睜地瞪著常清念。

    “岑妃,本宮不管你受了愨妃什么挑唆,但?你最好記著她是太后之人,她焉會好心助你?”

    警惕著殿外?動靜,常清念竭力壓低喉嚨道:

    “別?都被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錢呢。”

    “你少在這兒虛張聲勢!”

    岑妃一把推開常清念,氣急敗壞地說道:

    “本宮不信她,難道還能信你?”

    方?才制住岑妃不過是趁她不備,單論起來,常清念力氣自然不敵岑妃,趔趄幾步才扶住桌沿站穩。

    見岑妃執迷不悟,常清念走到窗欞旁,忽然將窗子推開半扇,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你……”

    岑妃心頭突地一跳,剛想開口,卻被常清念打?斷。

    “咸宜宮門前都是本宮的人在守著,今兒個?除非您‘病愈’,否則什么信兒也別?想傳出去?。”

    猜度著岑妃裝病意圖,常清念面?容平淡無波,示意岑妃自己去?看,而后冷冷道:

    “您再怎么裝下去?,也是等?不來皇上的。”

    岑妃望向遠處掩起的宮門,臉色頓時難看至極,忽而扭頭過來,色厲內荏道:

    “你尋思著糊弄誰呢?”

    “將這么多人關在這兒,皇上縱然此時不知,午后不知,難不成整日?都會不知?皇上要進,你莫非敢攔?”

    常清念頓時偏頭笑?了一聲,真不解岑妃為何偏在該聰明?的時候犯蠢,該糊涂過去?時卻又靈光乍現。

    “你連本宮都瞞不過,還妄想能在皇上面?前蒙混過關?”

    常清念回身掩上窗子,步步朝岑妃逼近,低聲威脅道:

    “若等?皇上來治你欺君,你唯死而已?。”

    知曉常清念所言非虛,岑妃這會兒倒沒話?了,不禁頹然跌坐在榻上。

    常清念見狀,語氣稍稍放緩了些,軟硬兼施道:

    “今兒的事已?鬧得夠大,你不如見好就收。皇上過后知曉你身子有恙,若心里惦你,便自然會來。”

    “再裝模作?樣下去?,本宮保準你討不著半點好處。”

    凝著岑妃惶然的眼,常清念落下最后一句,擲地有聲-

    正當眾人坐立難安、抻頭張望之際,忽見宮女拉開緊閉殿門,而后常清念揣著袖爐,低頭款款走出。

    立在殿階之上,常清念抬眸環顧半圈,淡聲論斷道:

    “岑妃喝過吳院判開的方?子,眼下已?無大礙。今日?之事不過虛驚一場,眾位姐妹莫要再聽信些怪力亂神之語,都散了罷。”

    仿佛是聽不見岑妃再嚷嚷頭疼,眾人將信將疑地對望一眼,只好紛紛告退。

    愨妃見宮門敞開,起身便走,余下人等?也魚貫而出。唯有蔣昭容,似是擔心岑妃,路過常清念面?前時福了福禮,錯身往殿中去?探望。

    承琴從宮門口回到常清念身邊,低聲稟報道:

    “娘娘,奴婢瞧愨妃帶著安婕妤,一路往壽安宮的方?向去?了。”

    想到回頭還要應付鄧太后,常清念煩躁地嘆了口氣,只道:

    “去?便去?罷,腿長在她們身上,本宮還能攔著不成?”

    承琴點點頭,攙扶常清念坐進轎輦里,請示道:

    “那咱們是去?御前,還是……?”

    常清念從轎簾外?接過小銅火箸兒,垂眸撥了撥袖爐里的灰:

    “回宮,去?瞧瞧華陽長公主到了沒。”-

    待將玉帶河上畫舫游妓之事,假充作?閑話?兒同華陽念叨過,常清念這才覺了卻半樁心事。

    囫圇倒去?榻上歇過晌,一覺醒來,卻見已?是日?薄西山。蒼山雖冷,紅霞卻艷,恣情鋪燙漫天鎏金。

    一時惦念起華陽會否領悟到她言下之意,一時又憂心起御史臺能否捉住禮王,常清念到底放心不下,便仍親自往御前走動一遭。

    待到皇極宮門前,卻不見崔福,只有崔福那干兒子在外?守著。

    遠遠瞧見常妃儀仗,元祿大喜過望,忙小跑著趕來階下迎接,“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磕頭道:

    “常妃娘娘萬福。”

    “元公公請起。”

    常清念倒微微吃驚,不由后退半步躲避。盯著元祿瞧了幾眼,常清念琢磨著問道:

    “皇上不在?”

    元祿連聲應“在”,躬腰讓出路來,忙不迭地請道:

    “娘娘來得正巧,皇上就在東暖閣里呢,您可要現在過去??”

    常清念心里卻直犯嘀咕,一面?走,一面?問道:

    “你師父呢?”

    小太監進宮摸爬滾打?幾年,機靈些的得人看重栽培,便能有機緣拜老太監做師父,明?面?上是叫“師父”,其實私底下喚“干爹”的更多些。

    見常清念一語問到根兒上,元祿心里暗自佩服,只道怨不得人家常妃娘娘能得寵呢,不但?腦筋轉得快,還什么事都能瞧得明?明?白白。

    “師父正在里頭回話?——”

    元祿含糊不清地說道,恭敬打?起門簾子,請常清念進去?。

    離著東暖閣愈近,元祿嗓門壓得愈低,飛快補上后半句道:

    “不過也不妨事,娘娘直接進去?便是。”

    常清念聽出不對勁,正欲轉身多問兩句,卻見元祿已?腳底抹油,開溜出丈來遠外?,不住朝常清念躬身作?揖。

    常清念心底無奈,只好暗嘆一聲,抬手命錦音與承琴也止步在門廊,獨自朝著暖閣里走去?。

    甫一轉到門檻前,便見東暖閣里影影綽綽。一折奏疏陡然從簾子里摔出來,打?得金玉珠簾鏘鏘如鳳鳴,最后堪堪飛落在常清念鞋尖兒前。

    “不知死的東西。”

    矜冷的一聲呵斥,懾得那跪在地上埋首之人,也不禁隨簾幕晃動,止不住地打?擺子。

    第46章 軟肋

    卻說崔福方才捧奏疏過來,稟完今日咸宜宮之事,果見?陛下動怒。

    只不曉得這“不知死?”的東西,究竟是尤御女、岑妃還是愨妃,抑或兼而有之。反正因著常妃娘娘吃醋,聶大人算是躲過面圣的差事,倒苦了他要來回話。

    余光瞥見?常清念欲彎腰拾起那奏疏,崔福忙將折子捧起來,巴巴獻到常清念手邊,明擺著想求她去捋捋龍須。

    常清念低頭掠了一眼,只見?那奏封上竟是空白,看不出是何人上疏,想來是道見?不得光的密折。

    伸指接過那道墨綾奏折,常清念體貼低語道:

    “崔總管先下去罷。”

    崔福跪在地上沒敢動彈,半晌不聞周玹開口,便知這是默許常清念使喚御前宮人,頓時如?蒙大赦。

    崔福撿起拂塵躬身退下,臨走前替帝妃二人掩好暖閣的門,暗道常妃娘娘菩薩轉世,當?真是救苦救難來了。

    叮咚碰撞的珠簾也漸漸消停下來,崔福將門一掩,暖閣里忽然靜得教人渾身不自在。

    常清念今兒還沒見?過周玹,一來卻正趕上這場面。想起初時見?周玹動怒,常清念只覺周玹待她忒冷厲無情,后來見?得多了,才發覺周玹在她面前還是收著些的。和發落旁人時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那這回罵得這么?兇,總不該是罵她罷?

    不知不覺間,常清念已沒那么?畏懼周玹身為帝王的一面,自顧自地挑起珠簾,側身繞去后頭長案。

    將折子遞回周玹手邊,常清念輕聲問道:

    “是誰惹得陛下動這么?大火氣?”

    只見?周玹神情雖淡,動作卻溫柔,伸臂將常清念攏到身邊坐著。

    “咸宜宮的事,朕都聽說了。”

    常清念不知周玹心意,便只好悄悄拉著周玹的衣袖,柔聲勸說道:

    “妾身以為,岑妃身子既已好轉,便無需大動干戈,查什么?莫須有的‘厭勝’。此事若張揚出去,恐于陛下圣名有礙。”

    周玹輕輕拍了拍常清念手背,安撫道:

    “卿卿所言極是,朕也正作此想。今日之事,卿卿處置得很是得宜。”

    常清念暗暗松了口氣,面上卻露出幾分忐忑不安的神色,垂頭囁嚅道:

    “可是……可是妾身打?了尤御女,陛下會?怪罪妾身囂張跋扈嗎?”

    周玹攬過常清念,在她唇上輕輕一吻,柔聲道:

    “有鋒芒是好事,朕很喜歡。倘若卿卿性子太綿軟,朕反倒放心不下。”

    旁人指責她的“跋扈”,到周玹口中就成了“有鋒芒”,他很喜歡。

    常清念被?哄得歡欣,也顧不上裝可憐,只湊去周玹懷里,指尖搭在他衣襟邊緣,便下意識地微微攥住。

    知曉這是常清念的習慣,周玹雖不解她為何執念于此,卻也素來放任。

    此時周玹卻垂眸捉來柔荑,倒也不是不許她拉著,而是替她揉了揉掌心,嘆道:

    “只是下回讓身邊人替你?教訓就是了,仔細手疼。”

    聽著周玹語氣淡淡,好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常清念頓時哭笑?不得道:

    “哪有您這樣的?”

    周玹卻不覺自己偏心偏得有多荒唐,此刻同常清念說了幾句話,倒也咂摸出這所謂紅袖添香的妙處。只瞧見?常清念陪在身邊,他便覺得消煩解乏。

    “朕今日還有些折子要看。”

    腰后被?周玹輕拍了拍,常清念會?意,立馬坐去一旁替周玹研墨,心里卻不住琢磨著長公主究竟把沒把話兒帶到?周玹此時可知禮王心懷不軌?

    常清念心里著急,便不由自主地往折子上覷了幾眼。

    察覺到身邊人不太安分,周玹不由暗笑?一聲。常清念伺候筆墨時向來規矩,今兒個卻頻頻往奏折上瞟,還覺得自己很隱蔽似的。

    “窺探朝政?”

    周玹合上折子,頭也不抬地問道:

    “你?是想要鴆酒還是白綾?”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教常清念心里一驚。待聽清周玹所言后,常清念卻反倒鎮定下來。

    常清念已然瞧明白,但凡是周玹說出口的威脅,大多不會?成真。他真要發落時只會?下令,余下連半個字兒都欠奉。

    常清念放下墨條,挨蹭去周玹懷里。見?周玹果然沒有不悅,常清念這才壯著膽子親了親他唇角,嬌聲回答道:

    “想要陛下。”

    垂眸望向那雙狡黠杏眸,周玹忽而低笑?兩聲,抬手扣住常清念腰肢,說道:

    “卿卿想瞧什么?,直接同朕說便是了。在旁邊鬼鬼祟祟的,以為朕察覺不出?”

    常清念偷看奏折被?逮,只縮在周玹懷里吶吶不敢言語。

    周玹見?狀,不由輕笑?一聲,終是替她開口道:

    “華陽方才來見?過朕了。”

    輕撫著常清念脊背,周玹含笑?撫慰道:

    “禮王之事,朕已知曉。本不欲讓卿卿擔驚受怕,不料卿卿反而惦記著要提醒朕。”

    聽周玹說得如?此直白,常清念倒鬧了個大紅臉,此時方覺得是自己操心太過,她該相信周玹的本?事才是。

    指腹貼著常清念臉頰蹭了蹭,發覺她羞惱發燙,周玹忙正色夸獎道:

    “朕讓華陽與你?親近,你?也懂得如?何用?上華陽,朕心甚慰。”

    而后,周玹才鼓勵似的提道:

    “若下回不再兜圈子,直接奏與朕便更好了。”

    常清念輕輕頷首,又解釋道:

    “妾身只是覺得有些蹊蹺,不敢拿捕風捉影的話稟與陛下聽,這才迂回去請長公主遞話。”

    “禮王的確是在伙同外?戚謀逆。”

    周玹明白說道,信手拈來御筆,在紙上用?朱砂寫?就一個鮮紅“鄧”字。

    那“鄧”字筆鋒凌厲,殺氣騰騰,看得常清念心中凜然。

    盯著那條仿佛直插人心的懸針豎,常清念不禁脫口問道:

    “那陛下為何不阻止?”

    周玹豎起筆桿,敲了下常清念光潔額心,笑?著提點道:

    “本?朝以孝治天下,欲誅滅太后一族,必得師出有名。”

    周玹將那寫?著“鄧”字的紙片投入一旁火盆之中,火舌舔舐著紙緣,飛速朝中間吞噬,須臾間便化作灰燼。

    “對于貪得無厭之人,野心只會?越縱越大。”周玹淡聲道,“而一旦縱到極限,便該是他們自取滅亡的時候。”

    聽到這,常清念頓時明白過來。周玹不但早就知曉,甚至在刻意引誘他們走上謀反這條路。

    鄧氏自認為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周玹為他們精心編織的美夢。

    常清念乍聞先是一震,而后陡轉為被?皇權碾壓的驚懼,最后竟隱隱透出躁動?*?與渴慕。

    原來這就是他們爭得頭破血流,豁去身家性命也要伺探的至高權柄。

    難怪周玹總是懶得在后宮辨是非、分對錯,論起玩弄權術,皇帝才是個中高手。

    “那陛下打?算縱他們到幾時?”常清念試探著問道。

    周玹掀眼瞧了瞧常清念,怕她再跟著憂心,便如?實相告道:

    “趕在年節前料理干凈。待到來年春闈,正好為朝廷選些可用?之才補上缺漏。”

    常清念抿了抿渴燥的雙唇,按捺住怦怦跳動的心臟,問道:

    “妾身能幫您什么?嗎?”

    周玹認真想了想,忽而盯著常清念笑?道:

    “倒還真有一樁。”

    見?常清念興復不淺地湊近,周玹俯身在常清念耳邊,輕語呢喃道:

    “卿卿可得護好朕的軟肋。”

    護好軟肋?

    常清念不由怔了一下,品摩著周玹所言,緩緩耷下眉眼道:

    “您是要妾身保護聶——”

    周玹本?就疑惑常清念怎地不害羞了,此時一聽,連忙捂住她雙唇,將后話堵了回去。

    “朕平素那些哄卿卿的話,原都是說給貓兒狗兒聽了?”

    周玹啼笑?皆非,捧起常清念的臉頰,教她正對著自己,一字一句道:

    “那時朕約莫是在宮外?,你?留在宮里,千萬要照顧好自己。”

    “朕會?把御林軍和龍虎衛全部?留下,你?只需留在永樂宮里,安心等朕回來。”周玹交代?道。

    旁的暫且顧不上,常清念只急忙問道:

    “御林軍也留下?您出宮在外?,身邊無人可怎么?成?”

    周玹扶住常清念肩膀,低聲同她耳語道:

    “卿卿莫怕,朕已暗中召舅父回京。”

    “賀大將軍?”常清念瞠目道。

    見?周玹頷首,常清念恍然,這場帝黨與后黨的較量,何嘗不是先帝元后與繼后之間,時隔經年的決一死?戰。

    “鄧氏一族的終局,理應由賀家人為他們敲定。”周玹沉聲道-

    數日后,壽安宮。

    常清念既在咸宜宮壞了太后好事,便料算到會?有今日這一劫,故而拿出早就編好的說辭,懷冤抱屈道:

    “……當?日便是如?此情狀,那尤御女跳出來便要把臟水往妾身頭上潑。愨妃姐姐非但不阻攔,還跟著搭話,一副要攀咬妾身的架勢。妾身事先又不知娘娘作何想法,只覺天大的罪名來得突然,只好奮力一搏,惦念著自救而已。哪成想會?壞了娘娘大計——”

    常清念跪坐在殿中,揉眵抹淚道:

    “妾身萬不敢埋怨愨姐姐,只盼娘娘能同她說清楚,下回好歹稍給妾身些暗示。愨姐姐上來便對妾身夾槍帶棒,妾身還當?太后娘娘惱了妾身,要將妾身一同除去呢。”

    當?日聽得愨妃與安婕妤回稟,鄧太后怫然大怒,打?定主意不會?再聽信常清念的花言巧語。

    可今日叫來常清念一問,怎地倒也有情可原似的?

    鄧太后悶了幾日的火兒,突然不知該朝誰發去,一雙鳳眸陰惻惻地審視著常清念。

    仰仗龍息活了大半年,常清念自覺身上也沾了點龍氣兒,此時被?太后盯著,心里也是半點不發虛,仍能假哭得聲情并茂。

    這番話說出來,太后即便心里懷疑,此刻也沒法子斷定常清念是故意攪局。

    鄧太后乏厭垂眸,擺手道:

    “罷了,回頭哀家再同愨妃說說,你?平素也放機靈點,莫要再攪哀家的好事。”

    “妾身遵命,多謝太后娘娘寬宏。”常清念叩首道。

    太后不過是要個解釋,常清念便好聲好氣地說給她,面上過得去就成了。

    見?英嬤嬤來攙扶自己起身,常清念右手攥著素紋錦帕,仿佛無意般搭了下小腹。

    “妾身告退。”

    常清念欠身行禮,從正殿中退出來。

    回廊下,承琴面色惶急地跑過來,從英嬤嬤手中接回常清念,低聲問道:

    “娘娘,您沒事罷?”

    常清念搖搖頭,拉著承琴快步走遠些,這才蹙了下眉心,忽然面露難色道:

    “本?宮不太舒坦……”

    承琴好像當?即明白過來,忙扶著常清念,步履匆匆地往僻靜轉角走去。

    見?這主仆倆行色可疑,英嬤嬤頓時留了個心眼,暗自尾隨著她們轉過廊角。

    等她們停下腳步,英嬤嬤同樣側身頓足,將身形掩藏在精雕細刻的白玉柱子后頭,伸出頸脖斜眼窺視。

    只見?承琴身形纖瘦,卻極力想要遮蔽什么?。透過罅隙,英嬤嬤看見?常清念躲在宮墻陰影里,不住捂唇干嘔。

    第47章 別緒

    “當?真有此事?”

    鄧太后斜倚在軟榻上,正欲松泛松泛筋骨。聽罷英嬤嬤回稟,撫著玉如意的手指不由頓住。

    英嬤嬤頷首,從宮女手中接過美人錘,跪坐在腳踏上替太后捶腿,低聲稟道:

    “奴婢瞧得真真的。常妃方才只帶個宮女在身邊,躲去廡殿后頭便止不住地犯惡心,看著倒像是害喜似的。”

    鄧太后原本慵懶的坐姿忽地端正幾?分,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狐疑道:

    “別是吃壞了東西罷?”

    “奴婢起先也如此想?過,只是觀常妃主?仆神情慌張,遮遮掩掩,實在可疑得緊。”

    見太后起身,英嬤嬤忙將?美人錘放去一旁,又從木幾?上端來熱茶奉給太后,這才接著說道:

    “常妃伺候皇上有一陣子了,若不曾刻意避子,遇喜倒也屬尋常。”

    見鄧太后不曾出言打斷,仍在蹙眉思索,英嬤嬤緩聲說下去:

    “皇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想?當?初婁婕妤大?半年才服侍一回,可不就是那一回便有了?”

    太后接過茶盞,卻沒?有端起啜飲,只是用護甲尖輕輕剮蹭著盞壁,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英嬤嬤所言不無道理,只是眼看大?計將?成,鄧太后打心眼兒里不愿見到?有人橫生枝節。

    忽然?間,鄧太后又憶起另一樁事來,心里不由更信了幾?分,喃喃道:

    “上回常妃過來壽安宮,說什么要把皇孫送到?哀家這里撫養。莫非那時她便已經有了,所以才故意來探探哀家的口風?”

    太后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英嬤嬤聽。

    英嬤嬤本就對自己親眼所見深信不疑,聽聞此事后更是篤定,便又繼續搜羅蛛絲馬跡,剖析道:

    “何況皇上素來是個內緊外松的性子,御前?規矩重得要命,怎么突然?就允了常妃頻繁出入皇極宮?依奴婢看,說不準就是因為常妃有身子的緣故。”

    她們或許不了解常清念,但?無疑了解周玹。似周玹這般薄情寡恩的主?兒,會無緣無故對誰情根深種,乃至連自己立下的規矩都一破再破?

    鄧太后撐額長嘆一聲,帶著幾?分惱恨道:

    “哀家早知她是個禍害。”

    聽得太后終于肯相?信,英嬤嬤卻反倒有些不自信起來,謹慎提議道:

    “娘娘,此事為求穩妥,不如奴婢去尚儀局取來彤史,瞧瞧常妃上回是何時報的月信?”

    這倒是個好法子,只是……

    鄧太后冷著臉,只覺被常清念擺了一道,嗤笑說:

    “如今司贊司已教常妃捏在手心里,焉知那彤史冊子上記的是真是假?”

    見英嬤嬤啞口無言,鄧太后擺手道:

    “罷了,先著人盯著常妃和永樂宮,再有什么動靜,及時告與哀家。”

    “是,奴婢明白。”

    英嬤嬤恭敬應聲,扶著鄧太后的手,服侍她進寢殿安歇-

    自今早起,常清念便瞧天色灰蒙蒙的,果然?午后便飄起今歲第一場小雪。

    只是剛入冬的天兒并不夠寒,雪點子仍很?細小,沾在地面便化作濕雪,來往宮人一踩,便盡成泥濘,瞧不出半分原本模樣?。

    常清念攏了攏身上新得的狐裘,聽說這料子用的白狐是周玹親手所獵,并且只取狐貍腋下最雪白的一塊皮毛。好幾?年秋狝下來,統共才攢出這么一件。

    見外頭飄雪,錦音擔心常清念手爐里的火炭燒盡,特意為她送了個新的過來。

    “娘娘,外頭天冷,咱們快些回宮罷。”

    錦音口中呵著白氣,伸來扶常清念上轎。

    常清念卻駐足原地,望著濕答答的廊檐,忽而問道:

    “錦音,你可知這玉帶河上,何時才會結冰?”

    錦音聞言一愣,而后連忙搓著手答道:

    “回娘娘的話,玉帶河是引的活水,往年都要至臘月前?才會結冰。”

    “即便提早凍上,京兆府也會派衙役投丹藥、鑿冰窟窿什么的,不會教河上凍得太實。但?再過半月,船夫們便不會撐船下水了,免得河面封凍難以通行?。”

    見常清念似有興致聽下去,錦音便知無不言,笑呵呵地解釋道:

    “雖說可以等官差來救,但?這一等,可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常清念頷首,心道怪不得周玹算著禮王會在年關前?起事。

    “娘娘?”

    見常清念久不言語,錦音試探著喚了一聲。

    常清念回過神來,立馬躬腰鉆入軟轎。

    放下轎簾時,錦音聽見常清念輕嘆一聲,道:

    “風聲緊了。”-

    回到?永樂宮中,常清念這才松了狐裘,沒?多?一會兒,身上便絲毫不覺冷意。

    殿內燒著上好的紅籮炭,又取白檀木鋪在盆底,不但?馨暖烘熱,還無余灰飛散,燒過后一塵不染。

    永樂宮自深秋起便添了炭盆,比別宮早了月余。饒是如此,周玹仍不放心,特地從皇極宮的用度里,額外撥出紅籮炭給常清念,教她安適過冬,好生調理寒癥。

    常清念一見絮雪,便覺骨頭縫里竄著疼,神思也懨懨的。索性除去繁復釵環,只用根玉簪半挽起青絲。

    承琴進來時,便見常清念坐在臨窗炕桌前?,手中仍是那件繡了快小半月的里衣。

    “娘娘,方才御前?送東西過來。說是皇上貼補娘娘的,讓娘娘留著年下賞人用。”

    承琴喜笑著說道,將?一只方匣打開來,給常清念看了幾?眼。

    匣子里整整齊齊碼著幾?排金錠,恰逢窗外映入雪色,便在那燦金元寶上又鍍了層冷光。

    見常清念收針,錦音立馬將?剪子取來呈給她,跟著笑道:

    “皇上近來總愛送金銀給娘娘呢。”

    常清念握著剪子裁斷余線,唇角勾起,自顧自地呢喃道:

    “許是上回我在皇上跟前?提過的緣故。”

    “娘娘說什么了這般頂用?”

    承琴湊過來,拉著常清念衣袖打趣道:

    “我的好娘娘,您便快說出來,教奴婢們也跟著學學。”

    “不過是同?他說些實話罷了。我又沒?生三頭六臂,他素日賞些釵環,我也總沒?處使,不如折了銀子送我。”

    常清念被磨得沒?法子,只好吐露出來,而后又赧然?啐道:

    “哪知他不僅聽進去了,還隔三差五要送銀子來,好像我是掉進錢眼兒里似的。”

    聽罷,眾人不由一番嬉笑。

    常清念被笑話得羞惱,抬手拉住錦音,把繡好的里衣塞給她,又轉頭吩咐承琴道:

    “回頭接著去常府里索銀子,別教他們這年過得安生。”

    “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承琴抹了抹笑出來的眼淚,福身應下,又正色道:

    “對了,奴婢上回去常府尋老管事,還順道聽說件怪事。”

    常清念招承琴來身邊,讓她細細道來。

    承琴幫襯著錦音,一邊仔細收好里衣,一邊回話道:

    “奴婢聽府里下人們嚼舌根,說是大?公子有一陣不曾回府了……”

    瞧著錦音去將?里衣收回柜子里,承琴壓低聲音道:

    “更有甚者,說大?公子眼下都不在京城。”

    常清念六歲后便去了道觀,根本對這位嫡兄沒?什么印象。

    只近幾?年聽聞,這常大?公子不甚成器,明明背靠著個位極人臣的爹,頭回科舉時卻名落孫山。

    要知道常相?當?年科舉入仕時,可是狀元及第。常大?公子鬧這一出,當?真教常相?一張老臉都沒?處擱。

    “本宮聽說,他今歲勉強過了鄉試?”常清念問起道。

    “正是。”

    承琴點點頭,隨后又撇嘴道:

    “不過說起今歲主?考的計翰林,他科舉那年的座師正是咱們相?爺。想?來這回讓大?公子中舉,多?少是看在相?爺的面子上。外面都是這么傳的。”

    常大?公子這功名摻了多?少水分,常清念才懶得理會,只嗤笑道:

    “那來年二月不就是春闈了?不留在府里好生溫書,他爹娘也不管?”

    “所以說很?是奇怪。”

    見常清念抻了抻腰,承琴扶她起來走動,輕聲道:

    “奴婢也暗中打聽過,但?府里上下口風都很?緊,只說大?公子是出門訪友去了,具體去了哪里,何時回來,一概不知。”

    常清念立在窗前?,凝著外面風卷殘雪,只道:

    “暫且先如此罷,京外之事,咱們眼下也沒?法打聽。”

    “是。”

    承琴應下,見常清念揉了揉眼,連忙關切道:

    “娘娘可是乏了,要不要奴婢去傳膳?冬日天寒,娘娘用罷晚膳,也好回榻上歇歇。”

    常清念頷首,吩咐道:

    “今兒你親自過去傳膳,挑人多?眼雜的時候,交代尚食局不要送葷腥重的,再添兩道……酸木瓜燉雞和雜絲青梅餅兒。”

    左右周玹這幾?日宮里宮外忙著,不太抽得出工夫陪常清念。

    常清念便在膳食上一天一個花樣?,教人琢磨不透。

    承琴聽著那兩道菜的名字,便覺得牙根酸倒,不禁問道:

    “娘娘,咱們這樣?做,太后當?真能相?信嗎?”

    “本宮也沒?指望太后能盡信。”

    常清念在殿中轉了半圈,便又回軟榻里偎著,輕笑道:

    “只是她但?凡能生出半點懷疑,等鄧家動手那日,她一定會親自前?來永樂宮。”

    “但?愿這次,娘娘也能逢兇化吉。”承琴忐忑地咬唇。

    常清念牽起唇角笑了笑,輕嘆道:

    “宓貴儀身上的疹子既好得差不多?,明兒便送蕪娘出宮罷。”

    既知宮中近來將?有動蕩,常清念便想?著早些送蕪娘離開。

    “眼下太后心思在本宮身上,估計也顧不上折騰旁人。”

    “是,奴婢這便去安排。”承琴應道-

    夜幕低垂,雪勢漸歇。

    忽聞殿外傳來崔福尖細的通稟聲,常清念眸光一亮,連忙掩起手邊書卷,起身相?迎。

    “陛下怎地得空過來了?”

    不顧周玹身上寒氣襲人,常清念親自上前?替他解下大?氅,交給一旁的宮人拿下去,又吩咐承琴即刻傳膳。

    瞥見常清念挽著自己,周玹溫聲笑道:

    “數日未見卿卿,朕怕卿卿要惱,便趕忙過來瞧瞧。”

    常清念杏眸含嗔,哼道:

    “妾身哪有這么無理取鬧?”

    周玹笑而不語,牽著常清念去八仙桌旁落座。

    晚膳早已備好,都是些清淡爽口的菜肴。只是與往日相?較,著實有幾?分寒酸。

    周玹打眼一掃,眉頭微微蹙起,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悅:

    “怎地如此寡淡,還添了你素日不喜的菜色?”

    見周玹似要叫人來問罪,常清念連忙解釋道:

    “妾身近來想?換換口味,便吩咐尚食局送了這些過來。沒?成想?陛下駕臨永樂宮,妾身這便吩咐他們再添別的。”

    周玹聞言,這才松開眉頭道:

    “朕不打緊,只要卿卿稱心便是。”

    周玹用膳的喜好,同?他那清寡性子如出一轍。平素不過是陪著常清念時,才會食些辛辣菜色。

    怕周玹深究,常清念忙為他盛了碗酸瓜燉雞湯,柔婉說道:

    “陛下嘗嘗這湯,是用新鮮烏骨雞燉的,冬日里最是滋補。”

    殊不知這番擔心全?是多?余,周玹淡笑接過湯碗,攪著羹匙,慢慢啜飲。眼神卻始終緊跟著常清念,仿佛怎么也瞧不夠。

    用罷晚膳,常清念不顧周玹阻攔,非要親自服侍周玹漱口凈手。

    當?真是數日沒?顧得上溫存,此刻好一番溫柔小意。

    端看周玹擦拭指尖水漬,常清念就不禁暗自抿嘴兒,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將?巾帕遞還給常清念時,周玹瞧見她羞怯地瞧著自己,心中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周玹只能輕嘆一聲,將?常清念攬在懷里,歉疚道:

    “朕今夜還有事情要忙,恐怕不能留下陪卿卿。”

    常清念雀躍急促的心音不由沉緩下來,摟著周玹脖頸咕噥道:

    “陛下這便要走了?”

    “還可以再陪卿卿說會兒話。”

    話音剛落,常清念忙從周玹懷中起身,將?這幾?日趕工繡好的里衣取來,捧給周玹道:

    “這里衣是妾身親手所繡,萬望陛下不嫌棄。”

    周玹接過里衣,觸手一片柔滑細膩,上面還繡著精致云紋,顯然?是用了不少心思。

    “不是前?一陣才送了香袋,怎地又繡了件衣裳?”周玹笑問道。

    “近來有勞陛下破費,若只得香袋一枚,未免太虧不是?”

    常清念杏眸彎彎,指尖點了點周玹今日命人送來的方匣。

    “常掌柜果真買賣公允,童叟無欺。”

    周玹見狀不由出言打趣,惹得常清念羞赧背過身去。

    “陛下愈發愛調笑妾身。”

    周玹只好正經起來,從背后將?常清念擁入懷中,低語道:

    “多?謝念念。朕會貼身穿著,在宮外時也好聊慰相?思。”

    常清念不由回轉過身子,抬眼去看周玹,眸光里噙著焦慮不舍之情:

    “陛下此番平叛,要在宮外停留多?久?”

    周玹眸光沉沉,垂首輕吻常清念發心,輕聲許諾道:

    “三四日間,朕一定回來。”

    第48章 宮變

    今歲冬雪至,依從?舊例,天子將率文武百官往京郊祭天。帝輦先行?三日,預抵祭地,齋戒熏沐,焚香具疏。

    茫茫黑夜中,本該閉鎖的鄧府大門徐徐敞開,一路兵馬悄無聲息地潛入玄武大道,直奔皇宮東南角的慶華門。

    隨著一聲劍刃沒入血肉的悶響,慶華門前鮮血飛濺,污糟大片潔白雪地。

    忽而?間金戈錚鳴,火光照夜,劃破了這片寡獨寂冷的雪幕-

    金鼓喧闐聲傳入寂靜皇宮,常清念本就淺眠,聞聲頓時被驚醒。

    常清念神色微懔,倏地擁著錦被坐起身。承琴正靠在榻邊守夜,見狀連忙歸攏起花帳,扶住常清念道:

    “娘娘,您慢著些。”

    裹挾著雪粒的冷風撲開了窗,油燈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動著,常清念這才發覺后腰處已被冷汗洇濕。

    冬夜里寒氣砭骨,念及常清念畏寒,承琴忙去掩上窗子,又取來狐白裘披在她肩頭。

    常清念趿著繡鞋,去案幾邊斟來杯熱茶潤潤喉,蹙眉疑道:

    “竟然這么早?”

    這才是周玹離京的第二日,太后和禮王可真夠等不及的。

    話音剛落,一道推門聲冷不防地響起。

    常清念回?身望去,只見是錦音鬢發沾雪,進來稟道:

    “娘娘,龍虎衛皆在咱們宮外守著。”

    龍虎衛既已出動,看來確是今夜動手?無疑。常清念微微頷首,招手?讓錦音過來熏籠旁:

    “快過來暖暖身子。”

    承琴將帕子遞給錦音,從?一旁虛扶著常清念,勸道:

    “娘娘,您還是先回?榻上歇會兒罷,外邊兒一時半刻怕是難見分曉。”

    聽著耳畔穿透宮墻的兵戈聲,常清念搖首道:

    “歇不得了。承琴,你替我梳妝。”

    “是。”承琴心音怦然,連忙應聲。

    常清念斂裙坐在妝鏡前,同樣是頭回?親歷兵戈,說不緊張定是騙人的。只是她眼眸里竟又煥發出別樣的光采來,仿佛血液里有?躁動叫囂。

    承琴從?妝奩里取出偏鳳釵,動作輕柔地替常清念簪在梳好的發髻間。

    瞧著鏡中折射的珠玉光芒,承琴眉目間浮起一抹隱憂,忍不住輕聲問道:

    “娘娘,太后等會兒真的會過來嗎?”

    常清念正欲張口,卻見一道人影猶如?鬼魅般陡然出現?在鏡中。

    饒是知曉龍虎衛守在殿外,常清念也不由得心里一驚,指尖下意識攥緊手?邊銀簪。

    待定睛看去,只見那?人掩門回?身,露出一張熟悉玉面。

    只見往日羅裙繡袂的聶修媛,此刻卻是一身玄色暗紋勁裝,腰間佩刀。通身凜然英姿,教?人幾乎不敢相認。

    “聶修媛?”

    常清念試探著喚了一聲,心中疑惑萬千。

    “娘娘莫慌。”

    瞥見常清念警惕地握著銀簪,聶一白連忙松開扶在腰間刀柄上的手?,單膝抱拳行?禮道:

    “屬下龍虎衛聶一白,參見常妃主?子。”

    “你……”

    聽得聶一白自報家門,常清念頓時張口結舌,而?后明白過來,她是周玹放在后宮的耳目。

    又想起自己素日誤會之事,常清念臉色變幻個不停,最終赧然輕咳一聲:

    “請起。”

    察覺主?子尷尬,聶一白斂目起身,頭皮也有?些發僵,卻又不知自己能說什么,仿佛什么話都不太合時宜。

    “外頭如?何了?”

    常清念按下心頭翻涌情緒,開口問道。

    “娘娘放心,外面一切順遂。”聶一白答道,“按陛下吩咐,守門禁軍只作假意抵抗,待鄧氏兵馬盡數入宮后,再與龍虎衛合圍包抄,甕中捉鱉。”

    “只是——”聶一白話鋒一轉,“牧遜方才來報,太后似乎帶人往永樂宮趕來。外頭交戰正酣,屬下等恐需借娘娘永樂宮一用,暫時將太后擒押于?此。”

    這倒正合常清念心意,只聽她不假思?索道:

    “無妨,讓太后進來便是。”

    “多謝娘娘。”

    見常清念等人衣著齊整,聶一白這才揚聲,命龍虎衛進來布陣埋伏,隱匿于?殿中各處。

    觀龍虎衛皆聽從?聶一白調遣,牧遜在她面前亦拱手?稱“大人”,常清念這才恍然,原來她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正指揮使。

    怪不得周玹上回?笑得那?般莫名其妙,常清念心中輕啐,暗自嗔怪道:

    等周玹回?來,她一定不理他……

    至少半個時辰!-

    不多時,只聽永樂宮外猝然傳來宮女慌亂的驚叫。

    一聲鈍響后,又歸于?平靜,只余雪花靜謐落在枝頭的窸窣。殿門處傳來開合的聲音,足音漸漸近了。

    常清念倚在桌邊枯坐半晌,聞聲頓時抬起一雙翦水秋瞳。

    夾雜著血腥氣的涼風襲入寢殿,霎時間,常清念直直對上鄧太后那雙威風凜凜的鳳眸。

    “你居然在這兒等著?”

    見常清念盛妝麗服,鄧太后哼笑一聲,率侍從?闖入,將常清念等人半面圍攏。

    常清念端坐在案幾旁,見狀不慌不忙,抬手?請鄧太后在對面落座,淡笑道:

    “妾身已恭候太后娘娘多時。”

    聶一白此刻黑紗覆面,立守在常清念身側,見太后帶人接近,立馬抽刀威懾。

    鄧太后掃了眼殿中寥寥幾人,認出此乃皇帝貼身暗衛,不屑嗤道:

    “龍虎衛縱能以一敵十,莫非還能以一敵百不成?”

    “永樂宮殿宇小,恐怕站不下這許多人。”常清念婉聲勸道,“娘娘一路匆匆過來,何不如?先坐下同妾身交談兩句?”

    鄧太后成竹在胸,并不急于?操戈,便揮手?命大半侍從?留在殿外把守,自己帶著十數名護衛上前落座。

    睨了眼常清念腹前,鄧太后沉聲問道:

    “你既知曉哀家會來,看來你當真遇喜了?”

    聞言,聶一白頓時驚愕,慌忙攥緊刀柄,原本平靜的心臟忽然突突狂跳起來:

    皇上臨行?前,可沒交代過常妃娘娘遇喜了啊?

    常清念不置可否,只摩挲著杯盞,悠悠反問:

    “若妾身的確懷有?陛下之子,太后娘娘又欲如?何?”

    只當常清念這話是承認,鄧太后鳳眸中劃過厲色,惡狠狠道:

    “那?哀家斷然留不得你了。”

    “娘娘恐怕很難如?愿——”

    常清念語氣淡然,只見她手?腕一翻,那?上好的青瓷茶杯便被隨意擲于?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隱匿在暗處的龍虎衛頓時蜂擁而?起。刀光閃爍間,已將鄧太后帶來的侍從?團團圍住。

    聶一白更是閃身至鄧太后身側,手?中長刀抵住她脖頸,冰冷觸感令鄧太后瞬間僵住。

    “你!”鄧太后又驚又怒,厲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哀家動手?!”

    鄧太后怒火中燒,剛想開口叫門外之人救駕,常清念卻抬手?打斷,纖指朝窗外點了點,道:

    “娘娘不妨先看看外面,再說話也不遲。”

    鄧太后順著常清念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她帶來的隨從?已悉數被一伙兵士制伏。而?觀那?些將士身上的服制,竟赫然是御林軍。

    “宮中怎會還有?御林軍?!”

    鄧太后大驚失色,不可置信地發問:

    “那?護衛皇帝去京郊祭天的又是何人?”

    常清念輕嘆一聲,好心替太后解惑道:

    “是喬裝易服的賀家親兵。”

    聽聞“賀家”二字,鄧太后臉色慘白,如?遭雷擊。賀家軍遠駐邊關?,絕非一朝一夕便能回?京馳援。

    周玹事先早有?準備,他們這是中了圈套!

    望著魂飛玉碎、面容無光的鄧太后,常清念輕聲道:

    “太后娘娘,您同禮王的所作所為,皆在陛下股掌之間。”

    “鄧氏一族,早便大勢已去。”

    鄧太后心頭劇震,頹然跌坐椅上,昔日不可一世的鳳威蕩然無存。

    思?及周玹交代要留活口,聶一白收刀回?鞘,令手?下將鄧太后利落縛住,免得她做出危險之舉。

    常清念冷眼旁觀,心中卻并無半分快意,反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轉頭看向聶一白,常清念低聲說道:

    “聶大人,本宮想和太后單獨說幾句話。”

    方才剛驚聞常清念懷身,聶一白此刻怎敢離開半步,忙蹙眉道:

    “娘娘,您這……”

    “無妨,太后已經被制住,本宮不會有?事的。”常清念執意道,“剿滅鄧氏叛黨要緊,聶大人速速帶人去支援御林軍罷。”

    見常清念態度堅決,而?太后也確無反抗之力,聶一白只得拱手?領命,帶著龍虎衛魚貫而?出,臨走前不忘叮囑承琴和錦音好生伺候。

    須臾間,殿內便只剩常清念和鄧太后,二人一站一坐。

    常清念走到鄧太后面前,竟是緩緩蹲下身,語氣平靜道:

    “妾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娘娘恕妾身冒昧。”

    鄧太后方從?打擊中回?過神來,聞言冷冷地盯著常清念,道:

    “你想做什么?”

    “妾身望娘娘不要同陛下說起,妾身與大行?皇后之事。”常清念含糊道,“作為回?報,無論您想保住誰的性命,妾身皆可竭力為您一試。”

    無論保誰的性命?

    見常清念夸下海口,鄧太后嗤笑道:“你倒挺看得起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凡事不試怎么知道?”常清念神色未變,游說道,“即便妾身做不到,娘娘也可隨時毀約。這筆買賣,娘娘穩賺不賠。”

    鄧太后眼中劃過一抹陰鷙,竟也不要常清念的回?報,徑直說道:

    “哀家同皇帝之間的恩怨,跟你有?何干系?哀家無緣無故攀扯你做什么?”

    沒想到太后如?此爽快,常清念心中稍稍松了口氣:

    “太后娘娘快人快語,妾身感激不盡。”

    “別自作多情,哀家不揭穿你,只是因為——”

    鄧太后兀自低笑起來,笑聲中有?些癲狂之意,在寂夜中顯得格外瘆人。

    笑罷,鄧太后凝視著常清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贏了,便也算哀家贏了。”

    “哈哈哈……”

    滿目頹唐里,鄧太后心中忽地升騰起酣暢。

    周玹即便今日殺了她又能如?何?

    周玹生母賀氏早就歸于?塵土,而?他深愛的女?人,還不是和他憎恨之人一路貨色?

    想通鄧太后在快意什么,常清念不由沉默下來,抿唇不語。

    “大常氏身后沒能留下嫡子……”

    死寂的寢殿中,鄧太后忽然長舒一口氣,感嘆道:

    “小常氏,你遠比哀家更走運。”

    沒能將周玹和他那?母后一同除去,實乃鄧太后畢生憾事。

    聽聞太后艷羨自己好命,常清念自嘲般勾唇: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命運從?不曾眷佑妾身。妾身能走到今日,全?憑事在人為。”

    鄧太后聞言倒是一愣,待參透“事在人為”這四?字深意后,鄧太后連道數聲“有?趣”,只恨自己雙手?被縛,否則定要為常清念撫掌稱絕。

    她原只當常清念進宮后才害死親姐,原來早在宮外時,常清念手?上便已經沾了親外甥的血。

    “常妃,你可千萬要藏住了,盡快將你那?個在宮里的幫兇滅口。”

    仿佛能夠想見下一場帝后之爭,鄧太后目露精光,嗓音激動得直顫,不住絮念道:

    “哀家等著瞧,日后究竟是你臨朝稱制,還是皇帝一杯毒酒,送你來九泉之下陪哀家,哈哈哈……”

    鄧太后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只覺來永樂宮這一趟實在不枉。

    任憑周玹運籌帷幄、手?眼通天,也應做夢都不曾料想,今生大敵竟是他自己親手?選中的枕邊人。

    聽出太后言下之意,是在慫恿自己日后和周玹奪權,常清念頓覺不甚舒坦,便出言打斷道:

    “娘娘說笑了,妾身不過一介女?流,哪來那?翻天覆地的本事?”

    “娘娘又為何覺得,妾身一定會走上您的老路?”

    常清念聲音陰沉得發冷,心中莫名煩躁。

    “能成大事者?,必定心狠手?辣。依哀家看,你便是個曠世不遇的好苗子。”

    鄧太后收斂笑意,費力地傾身向前,低語蠱惑道:

    “相信哀家,這大權在握的滋味兒,你只要嘗過一回?,便永遠放不下。”

    鄧太后的低語呢喃,如?同魔音縈繞耳畔。常清念忽覺心口悶得發窒,不欲再同鄧太后獨處下去。

    “生個兒子——”

    見常清念起身離開,鄧太后眈著她背影,似是在宣泄自己心中余恨,幽幽補?*?充道:

    “生個爭氣的兒子。”

    事到如?今,鄧太后只恨自己親生的禮王不及周玹爭氣,才落得如?斯地步。

    但凡禮王有?半分堪用,她何妨不能趁先帝在時,將周玹的太子之位一并撼動!

    常清念背對著鄧太后,深吸一口氣,緩緩吐道:

    “妾身不曾遇喜,那?只是個引您過來的幌子罷了。”-

    殿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拉開,冷風夾雜著碎雪瞬間灌入,將常清念鬢邊流蘇吹得搖晃不止。

    承琴聞聲回?身,驚訝問道:

    “娘娘,您怎么出來了?”

    常清念沒有?答話,只抬掌掩眸,似在極力壓抑翻涌的思?緒。

    半晌,常清念竟走出廊檐下,快步邁入風雪中,任漫天瓊芳飛落在她皎白的狐裘上。

    “悶得慌,來殿外透透氣。”

    承琴和錦音不敢怠慢,忙提著燈籠跟上去,一左一右替常清念遮擋風雪。

    “娘娘您這是要去哪啊?”錦音焦急問道,“或者?您要什么?奴婢去給您取。”

    她要什么……

    常清念心中默念,眸光卻漸漸渙散,雙腿不由自主?地朝皇極宮挪動過去-

    皇極宮丹墀前,戰事已近尾聲。

    寬闊空地上,只見叛軍尸首橫七豎八地躺著,不計其數。

    鮮血潑灑在雪地里,有?的仍還翻騰著熱氣,正在大片大片地侵蝕白雪,露出其下用漢白玉磚石鋪就的地面。

    常清念佇立在此間天地,茫然無措地四?下顧盼。

    仿佛十二年?前,也有?這樣一場大雪。

    母親一身單衣倒在雪地里,身下涌出大股大股的鮮血。單衣應是素白的,卻被大紅色侵染個徹底。

    “嘔——”

    不斷交融的紅白二色刺痛雙目,常清念舌根底下泛酸,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彎下腰死命忍住想作嘔的沖動。

    承琴與錦音見狀,皆是大驚失色,連忙攙扶住常清念搖搖欲墜的身體。

    瞥了眼足下被鮮血玷染的殘雪,承琴心中已明白了幾分,連忙急促地喚道:

    “娘娘!娘娘您別昏過去,您睜眼看看,我們如?今是在宮中……”

    常清念卻覺耳邊越來越模糊,眾人的聲音愈發遙遠,仿佛來自天際,眼前景物也開始扭曲旋轉。

    唯有?那?纏繞她十余載的血腥氣揮之不去,直直沖撞她腦海里最脆弱的一根弦。

    在天穹紛灑的碎瓊亂玉中,常清念只覺實在支撐不住。

    就在即將合眼前的瞬間,一聲焦急顫抖的“念念”,穿透層層云霧,攜萬鈞之勢,遽然落入她耳畔。

    龍涎香氣淡得幾乎嗅不見,卻偏生能從?濃重血腥中沖破出來。

    混沌神識緩緩重聚,眼前恢復清明的剎那?,常清念看清了周玹的面容。

    第49章 仁君

    喚醒魔怔后,卻又墮入執念。

    常清念仍緩不過勁來,口中不住喃喃著“陛下”,探出指尖想要去攀住周玹。

    衣襟、袖口、袍角,什么?都好。

    留下他,留下他……

    感受到女子洶涌而來的無助與委屈,周玹只覺掉進了熬藥罐子里,心里又苦又澀。

    但?他卻尋不到這情緒的來由,只好垂眸看著常清念,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回應道:

    “念念,朕在。”

    覆上常清念冰涼的手指,周玹引她握緊自?己襟前,這才彎腰將?女子抱起,就近往皇極宮大步邁去。

    “皇上,皇上!您好歹披件衣裳……”

    崔福慌里慌張地取來大氅,追著周玹想為他披上外袍。可周玹一門心思撲在常清念身上,根本不理會?崔福在身后叫喚什么?。

    崔福慢了幾步,待氣喘吁吁地跟到門口前時,只見周玹已抱著常清念跨進殿中。

    低頭?瞧了眼手里沒送出去的大氅,崔福長嘆一聲,只好抬袖蹭了蹭腦門。瞧這大雪紛飛的天,倒給他跑得滿頭?熱汗。

    得了!趕緊還得給常妃娘娘請御醫去-

    暖風里夾雜著愈發?濃郁的龍涎香,自?殿中撲面襲來,常清念陷進軟榻里窩著,終于從不斷閃回的夢魘中抽離,漸漸醒神。

    見常清念好似能認得人了,周玹連忙試探著喚道:

    “念念?”

    “陛下。”

    常清念輕輕應聲,剛一動身子,卻已被周玹擁進懷中。

    帶著體溫的龍涎香氣圍攏過來,常清念長長喟嘆,忍不住埋首在周玹身上蹭了蹭。

    好半晌,常清念這才發?覺周玹身上只著一件中衣,那上面繡著四合如意云紋,還是她親手做的。

    常清念不由破涕為笑,有氣無力地打趣道:

    “陛下怎么?做這副打扮?”

    周玹好不容易松了口氣,低頭?看向常清念時,卻見她居然還笑得出。

    周玹不禁捏她哭得通紅的鼻尖,無奈嘆道:

    “還不是怕你聞見血腥?”

    思及這也太不像話,常清念微微從周玹懷里直起身,低聲勸道:

    “陛下去換身衣裳罷,妾身無事了。”

    周玹仔細觀察一番,見常清念神情確無大礙,這才垂眸輕吻她眉心,放心走去屏風后。

    見皇上終于肯更衣,眾人捧袍送帶,頓時里里外外地忙碌起來。

    承琴端著姜湯走進時,便見常清念盯著崔福手里的東西?出神。

    承琴抻頭?望了一眼,認出那正是周玹方才解脫下來,隨手遺棄在丹墀前的玄甲。

    行至常清念身邊,承琴將?那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奉給她,低聲稟道:

    “娘娘有所不知?,適才陛下一進宮門,便正趕上您要在雪地里厥倒。陛下連衣裳都顧不得換,直接在戰場上一面卸甲,一面趕來抱您。”

    怪不得周玹方才只著中衣,原是連披件衣裳的工夫都舍不得耽擱。

    常清念鼻尖驀然一酸,目光忍不住追隨去屏風后,凝望著那道映在屏風上的頎長身影。

    只見周玹已換上龍袍,正邁步走向自?己。常清念似是看怔了,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周玹身上,眷戀地摹畫著他俊逸面容。

    許是剛在外殺伐過,周玹眉眼間猶帶幾分?肅殺之?氣,不同于素日克制之?下的淡漠,此刻更顯出幾分?胡人血脈中的蓬勃野性。

    察覺心中忽地翻涌燥熱,常清念暗啐自?己,連忙朝周玹捧起姜湯,嬌怯道:

    “陛下也飲些姜湯驅驅寒罷。”

    至于先前那些立誓不理會?周玹的話,早就被常清念拋去九霄云外。

    周玹接過姜湯卻沒飲,只傾身將?常清念擁入懷中,嗓音難掩激動地問道:

    “朕聽聶一白說,你有身孕了?”

    常清念哭笑不得,連忙解釋道:

    “那是妾身騙太后的。”

    常清念環住周玹的脖頸,在他耳邊低聲說:

    “妾身何時來的月信,您不是清楚嗎?”

    周玹聞言頷首,雖早猜著是誤會?一場,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再問問。

    “朕還以為……念念與眾不同呢。”

    周玹暗嘆一聲,卻也很快調整過來,反過來安慰道:

    “沒有也好,念念還能再養養身子,多?溫養幾年也不妨事。”

    常清念聞言又好笑又心疼,知?曉周玹只是太想要一個孩子的緣故。

    可偏生她還沒有做好為人母的準備……

    常清念笑容漸漸淡去,摟著周玹的手臂不由緊了緊,心中暗暗想道:她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瞥了眼窗外夜色將?闌,周玹徹底重拾冷靜,心中雖還有許多?話想說,但眼前當務之急是處理鄧氏謀逆。

    周玹緩緩松開懷抱,低聲哄著:“朕先去處理太后,念念便留在皇極宮好生歇息,朕會?盡早回來。”

    “陛下便帶妾身同去罷。”

    忍不住拉著周玹衣袖,常清念軟語懇求:

    “左右太后是在永樂宮里,您就當順路送妾身回去。”

    對著那雙濕漉漉的杏眸,周玹沒法兒說出半個“不”字,只好頷首應允。

    抬手替常清念攏好狐裘,周玹也不瞧崔福,只背身吩咐道:

    “擺駕永樂宮。”-

    永樂宮中,龍虎衛已將?常清念的寢殿打掃出來,鄧太后則被挪去偏殿關押。

    常清念卻早沒了困意,下轎之?后,仍亦步亦趨地跟著周玹。

    周玹察覺常清念方才反常,只是眼下顧不上多?問,便回身牽過常清念的手,任由她黏在自?己身邊。

    鄧太后那些教唆之?語猶在耳畔,常清念還不想進去見她,便止步在簾外,道:

    “陛下進去罷,妾身在外間等您。”

    周玹本還在猶豫,見常清念善解人意,便溫聲笑道:

    “朕只進去說兩句話,很快便出來。等會?兒便陪你去主殿安寢。”

    摸了摸常清念的手爐還熱著,周玹放心轉身,獨自?步入內殿。

    聽得門口傳來腳步聲,鄧太后緩緩掀起眼皮。瞧見周玹那與賀皇后肖似的眉目,鄧太后譏笑道:

    “你隱忍這么?久,總算替賀氏報仇了?”

    對上鄧太后那雙不甘怨毒的鳳目,周玹心中無甚波瀾。只見他掀袍落座,姿態閑適,仿佛來此并非問罪,而是尋常的母子閑話家常。

    “太后有這閑工夫關心朕,便一點也不關心您那個好兒子?”

    周玹并不理會?太后所言,自?顧自?地問道。

    鄧太后聞言臉色一僵,隨即又似找到靠山,輕蔑笑道:

    “哀家可是太后,只要你想坐穩這個帝位,哪怕再不情愿,你也要跪下來,喚哀家一聲‘母后’!”

    “若你今日膽敢罔顧人倫,弒母殺弟,日后天下人皆有樣學樣起來,到時看誰還尊你這個皇帝。”

    鄧太后自?認有恃無恐,仰頭?大笑,仿佛此刻淪為階下囚的人不是她,而是周玹。

    “罔顧人倫,弒母殺弟?”

    周玹重復著這幾個字眼,忍不住低笑出聲,似是在嘲弄鄧太后伎倆稚嫩。

    “七弟行此大逆不道之?舉,朕實在痛心疾首。但?朕素來最?顧念手足親情,并不欲取他性命,只削爵幽禁便是。”

    周玹口中說著“痛心疾首”,手下卻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斟了杯茶,悠悠道:

    “可惜戰場上刀劍無眼,七弟不慎失了一臂一腿,往后便只能做個廢人了。”

    “你……”

    聽得周玹描繪禮王慘狀,鄧太后臉色瞬間慘白,嘴唇顫抖著,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失去一臂一腿,豈不是削成了半個人棍?

    什么?刀劍無眼?分?明就是周玹故意為之?!

    周玹端起茶水輕呷,似是在等太后慢慢消化。見她這便嚇得結舌,不禁嗤笑一聲,這才再次開口:

    “至于太后您,此刻也用?不著故意激怒朕。太后便是想羞愧自?盡,朕身為天下‘孝子’之?表率,自?然也不會?應允。”

    周玹放下茶盞,拆穿鄧太后想以死臟他名聲的念頭?,語氣森冷道:

    “明日過后,朕便派人送您去行宮頤養天年。等兩三年后風頭?過去,世人皆將?您淡忘,朕自?會?安排您‘抑郁而終’。”

    能將?囚禁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鄧太后只覺眼前陣陣發?黑,一口濁氣堵在胸口,幾乎要將?她活活憋死。

    “太后雖尋死不成,但?朕知?您懺悔母家罪過,不愿在死后升祔太廟。于此事上,朕會?盡如您意的。”

    周玹信口便開始胡謅起來,落在鄧太后耳中,無異于晴天霹靂。

    “你放肆!哀家的后位乃你父皇所封,你焉敢擅行廢立之?事?”

    鄧太后厲聲質問,額角青筋暴起,扶手椅被她掙動得咯咯作響。

    “朕何曾說過廢太后?”周玹冷笑道,“只是您無顏面對父皇,故而央求朕,為您另擇一風水寶地安葬。”

    太后死死瞪圓鳳目,臉上不見半分?昔日光彩,似乎轉眼間已變作垂垂老婦。

    周玹寥寥數語,便將?她畢生辛苦毀于一旦。

    “你快殺了哀家!快殺了哀家!”

    鄧太后瀕臨絕望,狀若癲狂地朝周玹大吼道:

    “不為母親報仇雪恨,你還配為人子?配為大丈夫?!”

    想起常清念還坐在外面,周玹怕她聽了這些瘋言瘋語會?害怕,登時便不欲再與鄧太后多?費口舌。

    周玹冷睨著鄧太后,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泥點子,哂道:

    “想做朕的污點,你也配?”

    逼死繼母的名聲,絕不該出現在一個圣明君主身上。

    說罷,周玹再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

    內殿與外殿僅有一簾之?隔,方才周玹與鄧太后的交談,常清念皆聽得一清二楚。

    見周玹冷臉出來,常清念忙起身迎上去。

    被周玹溫柔圈住后,常清念不由往內殿覷了一眼,囁嚅道:

    “太后她……”

    周玹揉了揉眉心,強令臉上神情緩和幾分?,這才云淡風輕道:

    “死不了。”

    說罷,周玹俯身抱起常清念,欲帶她回主殿安歇。

    路上瞥見常清念一直盯著自?己看,周玹蹙眉問道:

    “嚇著念念了?”

    “沒。”

    常清念垂下眼睫,不過聽了方才那番對話,心頭?的確是怦怦震顫。

    哪怕禮王和太后勾結謀反,周玹卻也不殺他們,在外既博了仁孝美名,內里又折磨得他們生不如死。

    常清念似有所悟,低語喃喃道:

    “原來您仁君的名聲,就是這么?傳出來的?”

    聞言,周玹兀自?輕笑一聲,頗有些意味深長。只是他也沒回應,而是垂眸反問道:

    “念念可是覺得朕虛偽?”

    常清念連忙搖頭?,解釋道:

    “妾身只覺佩服。弒母仇人就在眼前,您竟也能忍住不殺之?而后快。”

    “你若坐在朕這個位置上,便可知?誅人性命容易,誅心方為上策。”周玹淡然道。

    坐在周玹的位置上……

    又想起鄧太后的話來,常清念不由輕輕發?抖,扭頭?將?臉兒埋進周玹懷里。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是下下之?策。”周玹補充道。

    惦記著和常家同歸于盡的下下之?“人”,聞言頓時將?臉埋得更深了。

    第50章 賢妃

    鄧氏一族轟然倒臺的消息,在破曉前傳遍了整座皇城。

    而昨夜丹墀前噴濺的血跡,早已被宮人們洗刷干凈,一如什么?都不曾發生?。

    朝廷中有人惶恐,有人唏噓。而對于更多身?處漩渦之?外的百姓來說,昨夜不過是稀松平常的一晚。王侯將相鬧哄哄地爭來斗去?,只要不掀起戰亂,他們便仍守著一畝三分地,照舊過著自己?的日子。

    永樂宮中,常清念倚在周玹懷里合眼假寐。實在是昨夜聽了太多亂糟糟的話,皆在她腦海中充斥盤桓。

    直至天亮前,常清念才昏昏睡去?,再醒來時?便已接近晌午。

    “娘娘總算醒了。”

    承琴端著姜湯進來,瞧見常清念已然坐起身?,忙將承盤放去?矮幾,又為她在腰后墊上軟枕:

    “陛下走前還特意囑咐奴婢,讓您多歇會兒,不必急著起身?。”

    接過承琴遞來的熱帕子,常清念敷在臉頰上醒了醒神,這才問道:

    “陛下可還有交代什么??”

    “陛下只說前朝會忙一陣子,叮囑娘娘近來好生?喝藥用膳。”

    見常清念撇嘴,承琴不由掩唇輕笑。

    常清念不滿輕哼:“就知道他嘴里沒什么?好話。”

    瞥見外面又開始飄雪,常清念頓時?歇了去?探望宓貴儀的心思?。萎靡在軟榻里又無所事事,便叫承琴將上月的宮中賬冊取來。

    幸好她提前同華陽請教過,近來同德妃看賬時?才不至于露怯,偶爾倒也能看出幾分門道。

    承琴捧著賬冊從游廊上過來,正巧碰見錦音,便與她笑語兩句:

    “這雪真是一陣一陣的,也不知何時?能停。”

    錦音剛從外面探信兒回來,在門口拍去?衣裙上沾掛的雪花,應聲道:

    “可不是?今冬雪大,宮苑里都快能堆雪獅子了。”

    聽見二人說笑的動靜,常清念抬眼看去?,不由莞爾道:

    “原是本宮不愛在雪天出門。平常若無事,你?們便將大伙兒放出去?玩玩罷,不必都拘在跟前伺候。”

    “是,娘娘。”承琴和錦音齊齊應聲。

    見承琴將賬冊呈上去?,錦音福身?道:

    “啟稟娘娘,景蔚宮方才來信兒,說是愨妃瘋了。”

    常清念隨手翻開賬本,以為錦音是說岑妃,便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待反應過來后,常清念猛地抬眸,詫異問道:

    “你?說誰瘋了?”

    “愨妃。”錦音低聲重?復道,“奴婢方才打聽過了,聽說是愨妃在咸宜宮中受了驚嚇,回來后神情便木木呆呆的,還會拉著人說胡話。”

    咸宜宮?

    常清念掩起賬冊,頓時?問道:

    “岑妃做什么?了?”

    話到?嘴邊,錦音卻?不禁猶豫起來,勸道:

    “娘娘還不曾用午膳罷?要不您先用膳,之?后奴婢慢慢說與您聽。”

    聽出事情不對勁兒,常清念卻?也不懼,只淡然道:

    “無妨,你?說便是了。”

    見常清念定要追問,錦音抿了抿嘴,只好輕聲回稟:

    “自打前日起,梅蕊便按著娘娘吩咐,開始在岑妃膳食中下藥。岑妃果然便有些躁郁難安,又不知是從誰口中聽來個民間土方子,說是用貓骨頭?熬藥能治病……”

    聽到?這,常清念心念一轉,蹙眉問道:

    “岑妃把愨妃那獅子貓抓去?燉藥了?”

    承琴守在旁邊,聞言也不由瞪大了眼睛,連忙看向錦音求證。

    “正是。”

    錦音頷首,再說起時?仍不禁掩了掩口鼻,緩聲道:

    “愨妃去?的時?候,那獅子貓已然被殺死,還正被剝皮抽骨呢。聽宮人說,當時?那貓的眼珠子還吊著,連著皮毛一同丟在火爐邊上。”

    “愨妃看完頓時?嘔吐不止,抬回宮去?便立馬宣御醫來瞧。御醫說愨妃是受驚過度,心神失守,這才神志不清起來。”

    聽罷錦音所言,又想起那獅子貓平素模樣,承琴嫌惡皺眉道:

    “岑妃怎么?能咽得?下去?的?”

    “誰說不是呢,”錦音壓低聲音道,“愨妃平日里最是寶貝那獅子貓,如今瞧見它慘死,怕真是受了刺激。”

    常清念倒面不改色,端起案上的茶輕抿一口,這才不咸不淡地道:

    “話雖如此,可愨妃這瘋病究竟幾分真幾分假,眼下倒還不好分辨。”

    “聽娘娘這么?一說,倒確實夠巧的。昨晚太后剛被囚,今早愨妃便瘋了。”

    承琴細思半晌,發問道:

    “莫非愨妃裝瘋是想保命?”

    常清念淡淡一笑,沒再接話。

    “想來德妃那邊也快知曉此事,若德妃等會兒派人來問,娘娘打算如何回?”錦音問道。

    鄧氏謀逆一案,究竟要不要牽扯宮妃,皇上臨走前也沒給個準話兒。如何安置愨妃,倒還真教人犯難。

    “太后既要去?行宮養病,不如便將她這表侄女一同捎上。”

    片刻后,常清念又提起道:

    “還有安婕妤,讓她也過去?做個伴兒罷。”

    “是。”錦音暗暗稱妙,蹲身?應聲-

    數日匆匆過去?,御前終于傳話來永樂宮,說是請常清念午后過去?伴駕。

    梳妝更衣后,常清念乘轎抵達皇極宮前,心中不由得?喜憂參半。

    喜的是總算能再見到?周玹,憂的是她恐怕又要在周玹眼皮底子下扯謊。

    將手爐和斗篷都交給承琴捧下去?,常清念對著光可鑒人的琉璃珠窗照了照,見自己?寶髻不曾散亂,這才獨自走進御書房。

    聽見門口響動,周玹勾唇撂筆,抬眸望向常清念。

    瞧清周玹眼底淡淡含笑,常清念莫名?情怯,也沒作聲,只斂眸繞過長案,行至周玹身?旁。

    “陛下。”

    常清念輕輕欠身?,竟忽然聽見自己?心音怦然。

    算算日子,他們都半個月不曾好生?親近。除卻?沒入宮那陣,常清念還不曾和周玹分開這樣久。

    周玹卻?沒急著同常清念說什么?,只取來案頭?一道圣旨,遞到?她眼前。

    常清念連忙雙手接過,不由困惑道:

    “這是?”

    周玹仰靠進龍椅里,輕聲說道:“給你?的。”

    思?及往常都是接口諭居多,常清念心里一緊,不知是什么?事,還要周玹特地下詔給她?

    覷著周玹不似動怒,常清念展開玉軸,垂眼掃過去?。

    待看到?“晉為賢妃”四個字,常清念呼吸微窒,連忙又仔細回去?看了兩遍,這才敢相信自己?不是瞧花了眼。

    想起周玹還在面前,常清念猛然回神,合起圣旨捧在手中,作勢便要跪下謝恩道:

    “妾身?謝陛下……”

    周玹卻?傾身?近前,扶住常清念手腕:“不必謝恩。”

    見常清念臉色倏然一白,不知是又想到?哪里去?,周玹連忙笑著補充道:

    “這才是你?應有的初封。”

    常清念聽罷心中更是驚訝,卻?又不禁冒出個疑惑:

    既然周玹當初本打算直接冊她為賢妃,那后來又是什么?叫他改變心意?

    常清念隱約覺著這里頭?是有緣故的,可見周玹仿佛不欲多言,便只好將追問的話咽了回去?。

    “那夜朕趕回宮中之?時?,正撞見卿卿在雪地里失神。”

    周玹牽著常清念來身?邊坐下,柔聲問道:

    “卿卿是害怕血跡嗎?還是瞧見了什么??”

    猜著周玹要問及此事,常清念早已準備好說辭,便垂眸呢喃道:

    “妾身?生?母正是于雪夜中辭世?。當時?皇極宮外的情形,無端教妾身?想起娘親離開時?的模樣,這才一時?陷入魔怔,還望陛下見諒。”

    聽聞此言,周玹原本溫柔含笑的眼眸倏地凝沉下來,又想起常清念那夜無助模樣,頓時?一切都有了答案。

    將常清念摟入懷中,周玹忙撫著她纖瘦脊背,輕聲安慰道:

    “卿卿幼年喪母,這些年獨自一人,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都過去?了,”周玹心疼嘆道,“往后有朕護著你?,定不會再教你?孤身?面對風雪。”

    ——都過去?了嗎?恐怕過不去?。

    常清念眼眶泛紅,不由合眼輕嘆。如若七年前她勇敢一些,撲上去?拉住周玹衣袖。周玹會駐足停留,從此免她孤苦嗎?

    好半晌,常清念悶聲問道:

    “普天之?下好女子何止萬千,陛下為何獨獨對妾身?青眼有加?”

    這話倒教周玹微微啞口,情之?一字說來容易,辨尋根由出來倒實在不易。

    見常清念心緒低迷,周玹深知不可敷衍,只好認真思?索一番,斟酌答道:

    “如若非要問起情之?所始……恐怕早從青皇觀起,朕便覺著卿卿與旁人不同。”

    “雖說朕也不知那夜為何會唐突卿卿,但或許是天意如此。”

    思?及往事,周玹不由笑道:“后來見卿卿并不怨朕,朕也著實松了口氣。”

    好一個“天意”。

    常清念心底苦笑,強撐起笑容,柔聲附和道:

    “可能這便是天賜的機緣罷。”

    周玹噙笑頷首,輕吻了下女子額間花鈿:

    “卿卿倒提醒朕了,等到?年初去?青皇觀打醮,朕可得?好生?謝過諸位神仙。”

    說罷,周玹從案上取來本一指來厚的書冊,放去?常清念懷中道:

    “這個你?今日便帶回宮中去?看,有何不解之?處,隨時?可以問朕。”

    常清念托住那本籍冊,只不見其上書名?,翻過去?卻?見背面也是空白,不由好奇問道:

    “陛下,這是什么?書?”

    話剛出口,常清念頓覺一股熱浪爬上耳根。后知后覺這冊子神神秘秘的,該不會里頭?是什么?春畫罷?

    “朕做太子時?讀的——”

    見周玹欲言又止,常清念心中更慌亂幾分,莫非真教自己?猜中?

    卻?不料,周玹接下去?說道:

    “里面是一些為君治國之?道。”

    給她看治國之?道做什么??

    常清念仍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不可自拔,乍一聽周玹所言,下意識地曲解道:

    “您……您是在提醒妾身?,盡快給您生?個小皇子嗎?”

    周玹聞言也是一怔,隨后忍俊不禁,笑罵道:

    “什么?亂七八糟的?”

    見常清念埋首欲躲,周玹將她捉起來,正色吩咐道:

    “回去?認真看,十日后朕要考校。”

    聽聞“考校”二字,常清念頓時?瞪圓杏眸,不可置信地望著周玹,臉上露出副凄楚可憐的神情。

    早已弄清這是女子要告饒的前兆,周玹不禁好笑地問道:

    “朕又不打你?手板子,你?怕什么??”

    “當真?”常清念忐忑發問,顯然不信。

    “你?只需盡力?而為,朕自然不會苛責。”

    周玹瞇起眼,凝著常清念打量一番,嚇唬道:

    “但如若被朕看出來,你?是在偷懶——”

    威脅沒說出口,看來是要成真。

    常清念湊去?周玹懷里躲著,比起可能挨罰,更令她不安的,其實是另外一樁事。

    “妾身?是嬪妃,您讓妾身?看這個做什么??”常清念咬唇問道。

    周玹抬手攬住常清念,半晌沒說話,眼神注視著前方,似乎飄向很遠。

    “父皇很喜歡鄧氏。”

    周玹終于開口回應,卻?是這樣一句絲毫不著邊際的話。

    常清念微微蹙眉,聽出周玹此言,應當是在說從前的鄧太后。

    “可即便父皇生?前予她皇后之?位,給她子嗣傍身?,她還是落得?今日下場。”

    周玹收回目光,垂眼瞧向常清念。

    常清念被盯得?慌亂,不假思?索地接道:

    “陛下英明神武,太后自然不是您的敵手。”

    周玹聞言輕輕勾唇,卻?又搖首道:“今日哪怕不是朕,換作任何一個宗親、世?家或是重?臣做她的對手,她都很難爭贏這天下。”

    “所以朕總在想,”周玹嘆道,“朕贈你?的榮寵也好,地位也罷,固然能保你?一時?性命,卻?不能護你?一世?平安喜樂。”

    似是猜到?常清念在想什么?,周玹提前說道:

    “且不說我們眼下還沒有孩子。即便孩子生?下來,日后也未必就能成器。”

    常清念心底愕然,不由抬眸望向周玹,只覺這話倒與鄧太后所言截然不同。

    鄧太后告誡她的,是要生?個爭氣的皇子。

    見常清念抬眼,周玹順勢扶住她面龐,直視那雙迷茫惶然的杏眸,一字一句為她解惑道:

    “你?最大的靠山,只應當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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