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朝深微微別開臉,脫離了麥朗暖和的手,轉身去照鏡子,明知故問:“真的嗎?”
鏡子先給了答案,麥朗說得沒錯,這頂帽子很適合他,戴起來感覺年齡小了五歲。
“真的啊。”麥朗把照片展示出來,“你看,我的技術是不是比之前好很多了,不過我覺得主要是你長得好看,不然也拍不出這樣的效果。”
陸朝深唇角含著笑,照片和之前比肯定是好了不少,至少臉沒有變形。
但是被人撫摸著臉.....
氛圍有點奇怪,怎么感覺有點可憐?
“進步很大,”陸朝深無視自己內心的想法,視線也在墻上游走。
“你也買一個吧,”陸朝深說,“哥送你。”
麥朗也不客氣,搓了搓手:“那我可要好好選一選了。”
以他的臉和氣質,駕馭各種顏色的帽子都不成問題。陸朝深本以為他會選一些花里胡哨的,沒想到最后還是拿了一頂簡約普通的白色針織帽。
麥朗試了試,偏卷的頭發(fā)被壓住了。
“我挺喜歡這個的,”麥朗沖陸朝深笑了笑,“哥你覺得好看嗎?”
帽子有一邊稍微有點歪,陸朝深上手扶正,端詳著說:“很好看。”
作為教學示范,陸朝深一只手扶著針織帽的邊緣,另一只手拍照,麥朗微微垂著眼,很配合,沒有動。
陸朝深拍完后現(xiàn)場指導:“來看看,人物上方要留出足夠的位置,這種正臉照要居中,但是你的手不屬于我的臉的一部分,所以會感覺有些不協(xié)調,不過問題不大,裁剪一下也看不出來。”
“你再看我這一張,”陸朝深把兩個手機放在一起,“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不一樣?”
麥朗觀察得很仔細,陸朝深拍得確實要比他好看一點,但他又說不上到底是哪里不一樣。
“就是感覺你拍得比我好。”麥朗說。
“那是因為角度不同,”陸朝深開始上課,“手機傾斜的角度要根據(jù)對方的臉型來,這樣能減少后期修圖的工作量,比如你剛才就舉的有點太高了,我的脖子少了一大半,看起來體重腳輕很不協(xié)調,而且臉顯得也比較大。”
“哦!”麥朗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聽懂了,麥朗拿出手機躍躍欲試:“那我重新來一遍?”
“啊?”陸朝深愣了一下,還沒有所行動,麥朗的手又上了臉。
這次拍完,麥朗沒給陸朝深看,什么也不說,自己揣包里先走了。
出了彩虹街,天還沒有暗下來的意思。冰島的晝夜全年都分布不均勻,夏天的白天很長,長到有的人以為白天不是那么珍貴。
街上的人比想象中的要多很多,陸朝深倒是覺得,大家都在為之后漫長的極夜做準備。
如果冰島真的存在精靈與魔法,說不定路邊就有販賣陽光的商店,像電池一樣,冰島的居民會買上幾個放在家里。
至少陸朝深是會買的。
按照慣例,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除了打卡景點,最重要的就是吃。因為比起成都,這里能對國人口味的食物真的不多。
雷克雅未克的美食都集中在一個區(qū)域,到最后一個餐廳的時候,麥朗去了趟洗手間。
熟悉的提示音響起,陸朝深皺了皺眉。
這是繼游輪之后的第二次。
陸朝深立馬把錢轉了回去,但對面比陸朝深還固執(zhí),又換了一個卡號轉了過來。
看著那個陌生的銀行尾號,陸朝深心里久違地升起一股煩躁。
“走吧,哥。”麥朗擦了擦手上的水,觀察著陸朝深的表情,“你想休息了嗎?”
“我不累,”情緒被瞬間收回,陸朝深恢復如初,“你按照計劃來就行。”
麥朗半信半疑:“好吧,那我們先去把車租了。”
在環(huán)島旅行中,一輛好車必不可少。為了支持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雷克雅未克有許多專門的租車公司,其中有一家叫potos,是華人同胞創(chuàng)辦的,溝通很方便,麥朗選了一輛達西亞四驅,比較適合冰島復雜的路況。
注意事項很多,麥朗認真地聽租車老板說了一大堆,一只手揣在兜里,看起來像個穩(wěn)重的大人。
整個過程花了半個多小時,麥朗出來的時候,食指上轉著一把車鑰匙
“今天我們就不去其他地方了,”麥朗說,“我?guī)闳地方。”
陸朝深上了副駕駛:“怎么不讓我猜一猜了?”
車里很安靜,麥朗打開車窗,笑了笑沒說話。
出了市區(qū),雷克雅未克變得人煙稀少,車上開了一會兒,在一片很開闊的區(qū)域附近停下了。
地上到處都是石子,雜草叢生,面前的鐵絲圍欄里是一大片寬敞的飛機跑道。
“凱夫拉維克機場。”陸朝深很平靜地說。
“沒錯,”麥朗說,“哥你要不要現(xiàn)在猜一猜,我們要干什么。”
小孩啊小孩。
陸朝深的眼睛輕輕地彎著,說:“肯定是看飛機起飛。”
麥朗挑眉:“猜對咯。”
陸朝深對此并不陌生,曾經他有個朋友也喜歡跑來機場看。
突然,一陣轟鳴聲傳來。
“哥,”麥朗指著不遠處的天,“看上邊。”
陸朝深聞言,抬起頭,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白色的云朵堆成了很大一團,像是麥朗喜歡的吃的那種棉花糖,還有一輪淡淡的月亮掛在旁邊。
不一會兒,一架飛機沖出亮橙色的天,即將經過上空。
麥朗看起來很開心,臉上的笑容擠進余光,陸朝深還看出了一些期待。
他自認為自己把情緒收斂得很好,但麥朗還是察覺到了他那一瞬間的煩躁,所以想找個法子,希望能讓他開心一點。
陸朝深在心里說了聲謝謝,他真心覺得麥朗是個善良的小孩兒。
只是麥朗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很少看向天。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站在機場外圍看飛機起飛。
最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但并不代表消失,陸朝深一言不發(fā),或許是這段時間沒那么忙,記憶的封印被徹底打開。
他又短暫性地,且不可避免地回想過去。
記得是在搬家之后的某一天。
齊顏詩義無反顧地要離婚,鬧得雞飛狗跳,出國之前,她問誰愿意和她一起走。
除了安迪,剩下的弟弟妹妹們都留在了成都。
陸朝深就算很舍不得,但他能怎么選?
結局注定是不歡而散的。
陸安迪悄悄給陸朝深說了航班的日期,離開的那天,陸朝深一個人偷偷跟著去了機場。
天上的云烏壓壓的,很厚,感覺隨時都會下傾盆大雨,徹底垮下來,空氣被無形地被壓縮,路上沉悶無風。
他不知道是自己隱藏得太好,還是齊顏詩不想再看到他,跟了一路,對方也沒有回過頭。
機場人很多,他進不了候機廳,只能隔著一塊厚厚的玻璃,離得很遠,看著齊顏詩和陸安迪登機。
飛機起飛的時候,陸朝深就站在機場外面,抬起頭,看向天,飛機以幾百公里每小時的速度穿過城市上空。渦輪攪動著高空平穩(wěn)的氣流,毫無顧忌地劃破云層。
陸朝深就蹲在地上捂著嘴,無聲地哭,越哭越難過,直到空曠的風吹干眼淚。
后來陸謙消失在家里,留下的那點錢根本不夠他和弟弟妹妹生活,陸朝深不好意思向朋友們借,關掉了朋友圈,刪掉了所有社交平臺,只留下工作號和電話,避免太多的光鮮亮麗把他刺得生疼。
因為他過去是幸福的。
人生的軌跡發(fā)生了巨大的偏移,為了養(yǎng)活家人,他開始瘋狂地寫劇本,不斷投稿,一有空就去劇組幫導演打雜。
看著幕后中心的人指揮全場的時候,陸朝深也會沉默。
原本只能算是“計劃”之內的事情,現(xiàn)在卻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陸朝深一邊熬夜寫著畢業(yè)論文和作品,一邊學校,家里,工作,三點一線。身體和心都開始麻木,不可避免地變成了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大人。
但他又討厭失序,他想讓生活恢復到正軌,把自己壓榨成一個機器,填補到父母缺失的位置。
每一個早上,陸朝深都會去樓下買弟弟妹妹們最喜歡吃的鮮肉餡小籠包,提前做好和以前一樣的煎蛋,再在上面淋一點醬油。
他會時刻關心陸雅的學習情況,親自篩選教輔資料,陪她散心。會抽出時間,帶陸芷去她想去的漫展,為她和coser們合影留戀。會選一套最好看最正式的衣服去開家長會,會在陸半夏睡覺之前講他喜歡的童話故事。
送到幼兒園門口的時候,陸朝深還會親吻他的額頭,告訴他,五點半,大哥會來準時接你。
一切都看起來很規(guī)律,沒什么太多的變化。
錯亂的只有陸朝深自己。
不知道是太困了還是太累了,陸朝深經常早上起來對著鏡子發(fā)呆。
看著那雙痛苦又勞累的眼睛,慢慢地失去靈性,慢慢地歸于沉寂,枯萎,最后變得平靜。
出身社會后的陸朝深一直被人夸情緒穩(wěn)定,成熟可靠,但他以前是很愛哭的。
有一年冬天,成都出了一次大太陽,陸朝深抱著年幼的陸半夏坐在頂樓的椅子上,腦袋里面幻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陸半夏喜歡用小手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也不覺得扎,然后默默地抱住他。
冬天的太陽小小的,像一顆燈泡,陸朝深仰望著天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他嘆了口氣,吐出的白霧瞬間消散,像是在妥協(xié)。
他不選擇責怪父母,不選擇抱怨生活,不選擇期待,不選擇指望著自己還能成為所有人口中的“大導演”。
他終于下定了決心,選擇接受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