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云渺宗
“仙尊?”
后一步出來的顏離山見望寧停步不?前, 走上前來問道。
望寧收回視線,輪廓分明的臉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容瑟為何不?在入選名單之列。”
沉冷的語調沒有半點起?伏,疑問句生生變成陳述句,無形的上位者威儀從字字句句中溢散出來, 壓的人頭皮發麻。
顏離山心頭?一個咯噔, 仙尊為何突然關心起容瑟?
威嚴的面容上卻沒露出異樣來:“他不?在宗門, 與其?留他一個名額, 讓季云宗弟子錯失入秘境的良機, 不?如讓出名額來。”
顏離山頓了頓,語氣多?出幾分底氣:“而且,他的修為太?低,秘境危險重?重?,他入內生機不?知幾何。”
望寧壓下眼皮,幽深如寒潭般的眸底, 繁復細微,讓人難窺毫發。
顏離山神經微微繃緊,問道:“以仙尊之意, 要加上他嗎?”
望寧一個閃身離開主殿,高大冷漠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不?必。”
—
陳識清是個很配合的病人。
容瑟觀摩下來,對如何紋身有了個大概的思路,關在院中一日不?出, 以宣紙畫下陣法的輪廓, 分配所?需的陣法元素。
第二日,何管家親自來請容瑟三人去偏院,著手布陣, 并一一奉上紋身該用之物——一排粗細不?一、長短不?一的針。
所?謂紋身,陣修在紋刺之際, 以針為軸心,向著需要進行從深到淺的紋刺方向進行挑刺,將陣法元素布入到紋身之上,注入靈力?引動陣法運行。
針是重?要的媒介,能備這般齊全,從側面來看?,陳府與陣修打的交道確實不?在少數。
向行天先一步取過一套針具:“我先來!”
何管家皺起?眉頭?,不?太?贊同,但并未出言阻攔。
向行天余光別有深意地瞥了眼齊牧與容瑟:“何管家,有多?余的功夫,去拿上酬金來。我非是什么阿貓阿狗,什么都?不?懂,我僅需瞧上一眼,該怎么布陣了然于心。”
齊牧氣的漲紅臉,又辯駁不?了。
容瑟安靜站在一旁,肩上的靈獸白似雪團,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向行天。
向行天陰冷的微瞇下眼,兩頰腮肉鼓動,冷冷哼一聲,撇開何管家,推門而入。
陳識清坐在榻上,眉目溫潤柔和,墨色發絲在日影下泛著微微的暖意,仿佛鑲嵌了一層閃耀的金邊。
他低咳一聲,示意何管家退下,關上房門。
半個時?辰左右,房中傳來一陣茶具打翻以及重?物墜地的聲響。
齊牧蹭的站起?來,不?安問道:“出什么事兒?”
何管家臉色一變,手按住門扉要推開房門,里面傳出陳識清含糊不?清的痛苦低吟:“不?要……進來。”
向行天脾氣暴躁的喝道:“滾開!別來打擾我!”
何管家滿目擔憂,猶豫片刻,咬著牙退遠幾步。
又過半個時?辰,房中的動靜漸漸小下來,向行天臉色難看?的打開房門,罵罵咧咧離開偏院。
何管家顧不?上多?問,連忙進房去。
陳識清癱軟在地上,瘦如干柴的手臂上鮮血淋漓,全是深淺不?一的針眼。
何管家扶起?他,關心地問道:“少爺,你怎么樣?陣法成了嗎?”
陳識清額上全是虛汗,臉色白的嚇人,聞言虛弱地搖搖頭?:“不?行。”
何管家臉上難掩失望,細心為陳識清擦去手臂上的血跡。
陳識清支撐著坐回榻上,緩了緩痛得錯亂的呼吸,低聲說道:“接著來吧。”
何管家走向齊牧與容瑟,齊牧看?看?他,又看?看?容瑟,壓低聲音說道:“容仙友,要不?你先?”
在何管家看?不?到的角落,齊牧雙手合十,做了個拜托的手勢。
容瑟淡淡瞥他一眼,取過一套針具,跟著何管家進房。
“有勞。”陳識清低低地說道。
容瑟如前幾日一般,坐到他的對面,放下肩上的靈獸,一一為針消毒,持針紋刺。
此過程之中,需要注意力?、精神力?高度集中,動作不?可?以中斷。
容瑟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派認真,長年習劍的手穩健,不?見半點抖動。
靈力?隨著針尖流動,陣法紋絡在他手下一點點勾繪而出。
容瑟體內的靈力?不?多?,隨著時?間推移,他白皙的額頭?上逐漸沁出細密的汗,幾縷潤濕黑發貼在臉頰上。
他的臉色看?起?來,竟比陳識清好不?了多?少。
“仙長?”陳識清的眉心淺淺皺起?,沾染著些許擔憂,冷白修長的手指撫向他的額間,開口的聲音裹挾著初春的微風。
容瑟抬眸看?了他一下,眼神清冽如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從身上絲絲縷縷流露出來。
榻上的靈獸亦躬起?身瞪著他,似乎他再靠近一分,就要撲過來撕咬他。
“抱歉。”陳識清手停在半空,慢慢收回來。
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的黑白分明的雙眼,如水一般地望過來,唇角揚著一抹輕淺的笑,開口說話的音調,清遠動聽?。
聽?不?出多?少誠意。
容瑟濃密眼睫撲簌兩下,沒理會他,搜刮出丹田里所?剩不?多?的靈力?,注入到針上,刺下最后一針。
叮——
針從纖長指尖滾落,順著榻沿滑到地面。
容瑟抓著榻角,指節泛白,面上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流泉般的嗓音,透出些許脫力?的嘶啞:“感覺如何?”
余痛在神經上蔓延,陳識清一時?沒反應過來,他閉著眼緩了緩,出聲召何管家進來。
何管家視線在房中轉一圈,很有眼力?見地出去請府醫過來。
“喜甚!幸甚!”府醫搭過脈,撫著花白的胡子,忍不?住連連稱贊。
何管家眼中的喜色掩都?掩不?住:“當真?”
府醫佯裝吹胡子瞪眼:“我在陳府當府醫三十余年,少爺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能騙你們不?成?”
“自是不?會。”陳識清溫潤笑著,俊雅的臉龐猶有些蒼白,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至少一年間,他是安然無虞的。
陳識清看?向對面的容瑟,他睫羽顫抖著垂落,無力?地張了張淡粉的唇瓣,已是疲憊得出不?了聲了。
靈獸蹦到他身邊,焦急地圍著他跳來跳去。
陳識清臉上的喜色頃刻收斂,神情緊張地下榻來,下意識走向容瑟。
走出一步,對上靈獸警惕兇狠的眼睛,又停了下來。
“能否瞧瞧仙長?”陳識清對府醫道。
府醫懵住,他是凡人,為陳識清瞧病還行,容瑟是修士,他可?不?會。
“不?用。”容瑟嘴唇張闔幾下,濃密的眼睫在眼角處投下一片陰影:“靈力?不?太?穩,調息片刻即可?。”
陳識清心頭?的大石落地,溫雅的面容煥出淡淡的溫玉般的光澤:“多?謝仙長。”
容瑟眉眼淡淡:“不?用謝我,陳府發榜,我揭榜,一碼是一碼罷。”
“自然。”陳識清笑道,眼里閃爍著溫潤如玉的通透之色,令人倍生出一種親近之感:“陳府的酬金一會兒送到仙長的院子,仙長額外有什么要求,盡管提,陳府一定滿足。”
休憩片刻,容瑟與府醫一道離開偏院,靈獸乖巧跟在他后面,像一團彈跳的棉花。
齊牧正要追上去,何管家喊住他:“齊仙長,讓你白跑一趟,陳府會送上部分酬金,以示補償。”
齊牧驚詫:“陣法成了?”
何管家頷首:“正是。”
—
容瑟回到院子沒多?久,何管家便帶著大箱小箱來找他。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古畫……琳瑯滿目,多?不?勝數。
容瑟一眼不?看?,身外之物對他無用,他的空間亦放不?下,不?如陳府去宣令堂結算,宣令堂頒發的靈草靈丹來得實在。
何管家似乎料到他的反應,拍兩下手掌,隨從又送進來幾個檀木盒子。
個個成年男人巴掌大小,何管家一一打開,屬于上品靈丹的清香飄散出來。
耷拉在容瑟肩上的靈獸剎那精神起?來,在眾人未反應過來之際,爪子抓起?檀木盒里的一顆靈丹,咕嚕嚕吞進了肚子里。
“……!!……”
何管家驚愕,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容瑟沉默片刻:“且當是報酬,若是不?足以抵消,差多?少我補。”
“不?不?不?。”何管家連連擺手:“這些本都?是少爺吩咐要送給仙長的……不?過,給靈寵吃了,不?要緊嗎?”
這一點容瑟也不?知。
靈獸自契約以來,鮮少對外界之物表現?出興趣,容瑟也是頭?一次見它這樣。
“應是不?要緊。”容瑟權衡了下幾顆靈丹與紋身陣法的價值,續道:“一年之內,陳少爺若是出什么事,可?隨時?找我。”
容瑟從空間里取出一枚傳音石,附上一縷他的靈識,遞給何管家。
何管家連忙收下,從袖中取出一張靈帖:“少爺說,仙長或許有用。”
容瑟展開,靈帖里面一片空白,瞧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
容瑟合上帖子,收進空間里,又聽?何管家道:“馬車正在府外等?候,仙長請。”
容瑟隨何管家出府。府門前停著輛寬敞馬車,流蘇垂簾,精美奢華。
聽?到腳步聲,一支蒼白的手撩開垂簾:“仙長,送你一程。”
容瑟眉尖微蹙,清泉流淌般的尾音低了兩度:“你知我要去何處?”
“前幾日與仙長朝夕相伴,小人自能猜到一二。”陳識清勾起?唇角,笑容曖昧,不?緊不?慢吐出四個字:“上云秘境。”
在修真界,資源有時?是與修煉劃等?號的,離上云秘境開放不?足一月,容瑟不?可?能不?想去。
齊牧與向行天齊齊停在府門口。
在兩人的注視下,容瑟流云般的長袖輕抬,腳尖輕點,踏上馬車。
—
容瑟靈力?還在恢復,乘陳識清的馬車確實比他孤身趕路快。
原本近十天的路程,不?足五日就到了。
云渺宗比不?得季云宗恢宏闊大,近段時?間仙門百家都?在往這里趕,云渺宗上下人來人往,連山腳之下亦是人滿為患。
馬車一到云渺宗,便被堵在山下。
容瑟起?身,要下馬車去,與陳識清分道揚鑣。
“仙長等?一等?。”陳識清叫住容瑟,后背靠著軟榻。
連日的趕路讓他剛恢復的身體有些吃不?消,他捏了捏眉心骨,扯下腰間的玉佩,讓車夫給云渺宗的弟子看?。
半炷香左右,一身形強健的中年男人負手從山頂凌空而來,雄渾的聲音響徹山下:“識清侄兒何在!?”
容瑟眼底閃過微訝,是云渺宗宗主!陳識清與其?認識?
這個念頭?剛劃過腦海,陳識清慢條斯理下馬車來,拱手作勢要朝夏侯理作個揖:“夏侯伯伯。”
夏侯一個閃身出現?在馬車前,伸手攔住他的手臂:“你我一家人,何須多?禮。舟車勞頓累了吧?伯伯帶你去休息。”
陳識清沒動,轉身撩開簾子,面上笑容加深幾分:“仙長,下來吧。”
“……”
車上流蘇微動,一道清冷的身影從馬車上下來,肩上趴著團雪白毛團。
“夏侯宗主。”青年豎掌在身前,向夏侯問候。
死寂從山下一點點蔓延開。
夏侯定了定恍惚的心神,問道:“他是?”
陳識清以拳抵唇,低咳一聲:“小侄的……伴侶。”
站在山頂之上的幾個仙門之首,沒錯過山下的動靜。
“夏侯宗主何時?有了個侄子?”顏離山一愣,下意識側目,看?了一眼在他側方的望寧。
32 攤牌
季云宗與云渺宗相交多?年, 顏離山從不曾聽聞夏侯理有個侄子,看年紀比容瑟大上?一些。
不過,顏離山微皺下眉,眼睛緊緊地盯著容瑟, 他不是出任務在外么, 怎么會出現在云渺宗?
難不成是想入上云秘境?
顏離山眼神幽深, 如寒潭一般泛著晦暗的光, 可?惜, 算盤打錯了地方,不在入選名單之列的人,云渺宗絕不會讓其入境。
顏離山背負在身后的手掌摩挲兩下,不動聲色看著夏侯理鐵青的臉色往山上?而來。
陳識清跟在他的后面,微側眸看向同行的容瑟,嘴巴張合動了幾下, 無聲地對對方說著些什么,唇邊的笑意透著幾分?討好。
容瑟濃密眼睫輕顫幾下,眼底凝結的冷然寸寸消減, 一言不發別開頭去。
將兩人的互動盡收眼底,望寧微壓下眼皮,密長的睫毛在精雕細刻的臉龐上?落下灰暗的弧影,渾身冷漠的氣息溢散開去。
離他較近的幾個仙門之首頓覺頭皮一陣發麻,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幾步。
顏離山上?前?一步迎上?夏侯理, 端正威儀的面龐略微柔和:“夏侯宗主,令侄千里而來,乃是喜事, 何故神色這般難看?”
夏侯理一甩長袖,身上?的怒氣幾乎要化為實質, 表情越發冰冷幾分?:“小侄不知禮數,各位掌門看笑話了。”
“夏侯伯伯。”陳識清嘴角淡揚,目光從對方身上?掃過,唇畔染上?些許冷冷峭的弧度。
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夏侯理面皮一僵,冷哼兩聲,撇開臉去。
顏離山眼眸微瞇,哪怕是親生?兒子?,亦不可?能在外人挑戰一宗之主的權威,區區一個無甚血緣的侄子?,居然敢公然與一宗之主叫板,且夏侯理似乎拿對方毫無辦法。
心里百轉千回,面上?不顯露分?毫,顏離山站出來打著圓場:“令侄風度翩翩,識趣知禮,其?間許是有什么誤會。山中人多?眼雜,不如移步宗內詳談?”
夏侯理心頭怒氣稍緩,順著臺階下坡:“瞧本座的記性,本是出來迎季云宗的各位,一時分?了心,顏宗主、望寧仙尊請原諒則個,里面請。”
“夏侯宗主哪里的話。仙門本一家,何須這般客氣。”顏離山說著場面話,視線后移,落在靜站一旁的清冷身影上?,一改前?一刻的溫和,厲聲喝道:“還不過來,站在那里作?甚?!”
眾人順著看去,立在陳識清身側的青年緩緩走出兩步,微微仰起?臉龐,黑曜石般的眸子?淡淡掠過來。
“宗主。”青年對顏離山豎掌躬身,沁涼如水的音色,不起?波瀾。
復又垂落下睫羽,對著望寧行一禮:“師尊。”
眾人呼吸一滯,凝視著青年的面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么。
師師師師……師尊?!
眾人面上?一片愕然,下意識看向望寧高不可?攀的背影。
仙門百家對望寧收徒之事略有耳聞,本以為會是與眾不同的驚才絕艷的人物?,哪知對方籍籍無名,流言罵名倒是一大堆。
連帶著在修真界,不少修士對望寧亦頗有微詞。
青年煉氣九層的修為與望寧深不可?測的修為形成鮮明對比,一時眾人眼里輕視有之、諷刺有之、慶幸有之、幸災樂禍有之。
望寧居高臨下注視著容瑟,低沉冷漠的嗓音不怒自威:“你為何在此?”
顏離山粗眉倒豎道:“你不在入選之列,還不快回宗去!”
容瑟掩在袖中的手指蜷了一下。
“自是陳某邀仙長來的。”不等容瑟回話,陳識清溫雅一笑,踏出兩步擋在容瑟前?面,先一步答道。
夏侯理剛緩和一些的臉色頃刻又拉下來,臉頰上?肌肉微微抖動:“胡鬧!當云渺宗是何種地方,隨便什么人都帶進來!”
陳識清笑容不變,撩起?袖子?,露出丑陋不堪的手臂:“仙長是我的救命恩人,邀請恩人上?門做客,不是理所當然的么?”
“紋身?!”在場的都是仙門首領,見識眼界非比常人,一眼便看出陳識清手臂的不同尋常。
看紋身的清晰程度,似乎是近日布下的。
望寧眼眸微定?,眸光緩緩落在陳識清后面的青年身上?。
夏侯理喉頭哽住,神情復雜地看著陳識清手臂上?的陣法紋絡,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半晌,他深深嘆出口氣,妥協似的開口:“罷了。小仙友對識清有恩,便是對云渺宗有恩,若僅是做客,云渺宗歡迎之至。”
東道主既然發話,顏離山不好多?說什么,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容瑟,像長輩般叮囑:“切記莫要生?事端。”
夏侯理召來隨行劍侍,去搬陳識清的行李,畢恭畢敬向望寧行禮:“仙尊,請隨至主殿一敘。”
望寧頷首,平靜地看向容瑟,冷淡的語氣聽不出一絲起?伏:“半個時辰之后來找本尊。”
容瑟微抿了下淡色的唇,他中途折到云渺宗,一是想試試能不能入境去,尋一些機緣——修者無不想變強,他亦不例外。
二?則是想晚些回宗門,最好拖延到望寧重新閉關,他不想回到日日面對望寧的日子?。
但沒想到在云渺宗會見到望寧。明明前?世上?云秘境開啟期間,望寧從未離開過季云宗。
容瑟羽睫撲簌,淡淡應下:“是,弟子?領命。”
夏侯在前?方帶路,領著仙門眾掌門去往主殿,山門前?逐漸恢復熱鬧。
陳識清收回視線,隨著劍侍進云渺宗,語調輕緩道:“季云宗宗主似乎對仙長成見頗深。”
這不是很明顯么?
容瑟步子?一頓,余光撇向陳識清:“與你何干。”
陳識清一派云淡風輕,額發在眉間輕蕩,隨風翻飛:“仙長不在意?”
“為何要在意。”季云宗里除了溫玉,他不在意任何人。
在溫玉收下紫霄蓮,他連欠溫玉的債亦差不多?還清。
他要做的事,剩下的僅有兩件:變強……以及離開季云宗。
季云宗內門弟子?皆載入了宗門名冊,世世代?代?相傳下去。
宗內弟子?要想離開季云宗,按宗規規定?,有且僅有兩條路:一是犯下大罪,從宗門除名,驅逐出師門,遭仙門百家聯合追殺,修真界無容身之地。
二?是在宗門大比中拔得?頭籌,有一個向宗門提出要求的機會,但凡不危害三界、不抹黑宗門、不傷及無辜,宗門必須成全。
除此之外,宗門弟子?擅自離開宗門,按第一條論處。
當然,季云宗是仙門第一大宗,進入內門的弟子?,千百年來無一人想過離開。
第二?條幾乎在所有人眼中形同虛設。
第一條路,容瑟前?世已經?親身經?歷過,他不想重蹈覆轍。
而第二?條路,以他如今的實力來說,希望不大,需要一步步謀劃。
陳識清一怔,臉上?的笑容加深:“望寧仙尊呢?仙長同樣不在意?”
容瑟嗓音寒涼如水,無一絲猶豫:“不在意。”
—
劍侍帶著陳識清來到一座精致閣樓,樓里鋪著地暖,奢華的風格與云渺宗的簡約大氣格格不入。
顯然是為陳識清特?意建造的。
劍侍熟練地放好行李,走到容瑟面前?,尚未開口,陳識清一錘定?音道:“仙長與我同住,你退下吧。”
劍侍為難的看他一會兒,無奈地退到外間守著。
容瑟眉尖微蹙:“不必……”
“仙門百家的首席弟子?,必上?入境名單,除此之外的名額由各宗宗主擬定?。”陳識清似笑非笑望過來:“仙長不想知道,為何入上?云秘境的弟子?名單中沒有你嗎?”
容瑟半闔下眼簾:“不想。”
還能為何?
前?世上?云秘境開放,宗門公布的名單就沒有他。
這一世沒有他,容瑟并不覺得?奇怪,不過都是顏離山的把戲罷了。
—
容瑟在閣樓隨便挑了一間離陳識清較遠的房間住下。
在趕路的五天里,他體內的靈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倒是靈獸一反常態的安靜了不少。
容瑟瞥向趴在他肩上?昏昏欲睡的靈獸,圓溜溜的眼睛瞇成條縫,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樣。
容瑟放它到榻上?,指尖凝聚一絲靈力,按在它腦袋上?:“睡吧。”
靈獸軟嘰嘰地蹭了蹭他的手指,眼皮徹底合起?來,陷入沉睡。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
靈獸沒有絲毫蘇醒的跡象,容瑟沉思片刻,在它周身設下個結界,向劍侍打聽過季云宗所在,朝著住所走去。
云渺宗里的仙門眾多?,為便于區分?,一個仙門分?配一棟閣樓。
容瑟到季云宗所在的閣樓,顏離山一行人還沒歸來,樓里僅有望寧在。
正堂門大大敞開,望寧端坐主座,從窗柩折射進來的光線鍍照在他周身,折出冰冷的光澤。
容瑟低垂著眼眸,發尾劃過姝麗的眉眼,如蝶翅般的睫羽在下眼瞼暈開一片好看的陰影。
“師尊。”容瑟微躬身,如墨青絲滑下肩背,與雪色白衣呈現極端的反差。
望寧垂眼,沒有情緒的眸光壓下來,明知故問:“有沒有什么要說的?”
容瑟濃密纖長的眼睫下斂,烏黑發梢勾繪似的垂在修長白皙的頸項間。
他淡緋色唇瓣微動,吐出兩個極短的氣音:“沒有。”
閣樓里剎那針落可?聞。
無形的壓力充斥在空氣中,偌大的正堂生?生?變得?逼仄起?來。
“容瑟。”容瑟聽到望寧平淡的聲音,周身縈繞的強大威嚴氣場,直壓得?人喘不上?氣:“不要考驗本尊的耐心。”
容瑟脊背驟然緊繃,衣袂下骨節分?明的手指不自覺抓幾下,顫抖著眼睫慢慢抬起?臉。
“師尊。”容瑟直視望寧冷漠的雙眼,黑色的眼珠像浸泡在泉水中的琉璃珠,墜在眼瞼的陰影沿著眼尾蜿蜒:“弟子?決定?放棄劍道。”
他直言不諱:“弟子?要修陣。”
33 請教
閣樓里一片死寂。
周遭的空氣似在一瞬間剝離, 極具壓迫感的威壓充斥整個閣樓。
容瑟呼吸一窒,白?衣之?下的單薄肩膀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望寧冷漠的雙眼里不起波瀾,平淡地說道:“再說一遍。”
容瑟瑩白?如玉的指節攥緊,竭力抵抗著來自望寧的威壓, 淡色的唇微啟, 一字一頓重復:“弟子要修陣。”
最后一字落音, 逼人的威壓鋪天蓋地壓下來, 似有千斤重錘壓頂, 容瑟身體一顫,面色剎那?變得蒼白?。
望寧語調不變的平淡:“再說一遍,你?要修什么。”
容瑟牙齒緊咬住下唇,生生忍住后退兩步的沖動,仰頭看向望寧,黑色的眼眸里沒有半點悔意:“弟子要修陣——”
砰——!
一縷強悍的靈力直擊向容瑟的胸膛, 容瑟如同一支的斷線的風箏一般甩飛出去,重重砸在廊道欄上。
望寧猶如深海一般瞳眸浮上淺淺薄霜,倍顯高?高?在上的漠然, 讓人不寒而栗:“容瑟,本尊是?不是?對你?太過縱容。”
以?至于,這般不知輕重。
巨大的沖擊力讓容瑟眼前一片昏花,五臟六腑似移了位, 肩背一片火辣辣的疼。
煉氣期在半仙之?軀面前, 渺小如螻蟻,不值一提。
容瑟第?一次直面望寧的恐怖,渾身骨骼本能戰栗, 寒意從頭流竄到腳。
但心中更多的卻是?怎么都壓不下去的諷刺。
“縱容?”容瑟手抓著廊欄,顫巍巍站起身來, 白?皙額頭痛的沁出一層汗珠:“師尊對弟子有過一絲關心嗎?”
收他入門?,給他凌駕眾人的空架子地位,又對他不聞不問,任他一個人在偌大的宗門?掙扎求存。
顏離山處處為難他、打壓他、不分青紅皂白?問責他,望寧在哪兒?
同門?個個排擠他、嘲笑他、辱罵他,望寧在哪兒?
他一次次的討好、一次次的小心接近,不惜用半條命去尋寶物?討望寧歡心,望寧看過一眼嗎?
他承望寧的意志,不遺余力斬妖除魔、庇護蒼生、保一方平安,望寧有多問一句嗎?
哪怕是?前世,他不知廉恥對望寧生出不該有的念想,他亦從來沒有越雷池一步。
望寧哪來的臉面、怎么敢說縱容他的?
一直以?來積攢的不堪、不甘、不解、委屈……像是?漩渦一般,盤旋在心口,越擴越大。
容瑟眼眶抑制不住地泛著點點濕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容顏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
望寧眼里的浮霜凝結成?寒冰,雕刻般的面孔流露出一股冷酷:“你?在質問本尊?”
容瑟脖頸仰起,拉出修長的弧度,幾縷汗濕的黑發滑落姝麗的眉眼。
“弟子怎么敢。”
他半闔下眼瞼,卷翹的尾睫撲簌簌的抖,似蝴蝶振動脆弱的翅羽,沾染著幾分濕漉漉的潮氣。
“弟子心意已決,望師尊成?全。”
言罷,容瑟不去看望寧是?什么反應,挺直腰背,一步步離開閣樓。
—
季云宗兵分兩路。
望寧與顏離山先一步到云渺宗商議要事,入選的弟子由邵巖帶領跟上。
先去云渺宗報道,登錄入境名冊,后跟著云渺宗的劍侍來到季云宗的住處。
甫一踏進閣樓,邵巖便敏銳地察覺到樓里的氣壓不對勁,上位者的威壓充盈在各個角落,逼的人頭皮發麻。
隨行的弟子大氣不敢出,溫玉一張俏麗的臉蛋憋得通紅。
邵巖揮袖在弟子們身上布下結界,隔離樓中的威壓,囑咐他們找房間住下,朝著樓上而去。
二樓正堂門?大敞,正對門?的樓廊碎裂塊棱角,塵灰碎屑散落一地。
望寧負手站在堂下,面容冷峻,眉眼鋒利,周身過于強大氣場,令人不敢直視。
“仙尊。”邵巖硬著頭皮躬身行禮。
望寧頭也不回,冷淡道:“何事?”
邵巖小心地覷兩眼望寧,以?拳抵唇,假模假樣低咳兩聲:“這話好似該問仙尊。仙尊似乎……心情?不太好啊?”
望寧余光從眼尾掃過來,邵巖撫胡子的手頓住,頓時從腳底生出了一股涼意。
“……咳!”邵巖急中生智,忙轉移話題:“無?、無?甚大事,老夫特來……特來謝仙尊贈劍之?恩。”
望寧微掀眼皮,語氣低冷了兩度:“贈劍?”
“寒云劍啊。”邵巖沒察覺到,笑得見牙不見眼:“玉兒的靈劍煉制尚需八個月,老夫正尋思找個什么武器給她防身,前些時日就得容瑟贈劍,真真是?及時。不過他對寒云劍一向愛惜如命,想來是?受仙尊之?意。”
想到容瑟方才與他對峙的畫面,望寧冷漠的眸子瞬間幽邃如冰潭:“何時?”
邵巖愣住,沒反應過來望寧是?何意思。
望寧冷冷道:“何時贈的劍?”
“玉兒從萬寶閣歸來的第?二日,算來有十來日。”邵巖估摸著算了算日期,有些忐忑地問道:“怎么了么?”
怪不得在庭霜院里,容瑟揮劍用的都是?普通弟子的劍,原是?寒云劍已經送人。
怕是?從那?時,容瑟就決定要棄劍修陣。
望寧身周的氣場愈發迫人,饒是?邵巖亦有點頂不住,忍不住求饒道:“仙尊息怒!”
莫不是?贈寒云劍非是?仙尊授意?
邵巖心頭一個咯噔,梗著脖子道:“老夫愿歸還寒云劍!”
所幸近來無?大事,溫玉未用過寒云劍。
閣樓中的威壓消散,邵巖屏息等了一會?兒,聽到望寧淡淡地開口:“他們關系很?好?”
他們?
邵巖摸著胡子,哦,是?指容瑟和溫玉。
“自是?好的。”邵巖彎起眉眼,笑得慈愛:“玉兒生性愛好打抱不平,時常念叨大師兄怎么怎么,老夫耳朵都快聽起繭子了。”
換作?以?前,邵巖會?為溫玉不值。
但近來容瑟三番兩次救溫玉,處處為溫玉考慮,他對容瑟的那?點偏見已消失不見。
拋開容瑟修為低下這一點,容瑟幾乎無?任何令人不滿之?處。
念及此處,邵巖緩下語氣說道:“容瑟是?關心則亂,他贈玉兒寒云劍,本意應是?想保她安然無?虞。希望看在老夫的薄面上,仙尊能網開一面,從輕罰處,切莫為此等小事傷到師徒間的和氣。”
望寧不見多關心容瑟,但邵巖看得出來,容瑟很?仰慕望寧。
若是?因此讓望寧對容瑟心生罅隙,容瑟該有多傷心。
望寧腦海里閃過容瑟抓著廊欄、仰頭冷懨地看著他的畫面:青年面色蒼白?,鼻頭微紅,眼底濕潤一片,支離破碎。
以?往看向他滿是?開心、仰慕、竊喜、熱切的雙目里,全是?冷漠、排斥、怨懟甚至是?……恨意。
望寧眸光微動:“本尊何時說要罰他?”
邵巖驚詫地瞪大眼,仙尊不是?一向鐵面無?私,不失偏頗的么?
“本尊既已將寒云劍贈與容瑟,如何處置,是?他的事,本尊無?權干涉。”
邵巖松出口氣,又聽望寧說道:“你?與溫玉平時怎么相處的?”
什么?
邵巖目瞪口呆,完全跟不上望寧的思路:“什么相處?”
望寧平靜地說道:“師徒之?間,怎么相處?”
—
背后有傷,容瑟走的不快,回到房中,靈獸還在沉睡。
他微皺眉頭,正想著是?怎么回事,房門?外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陳識清溫潤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云渺宗四季如春,仙長要不要隨我去……仙長,你?的背?”
容瑟側眸掃了眼背后,揮袖關上房門?,清冷嗓音如冰似水:“與你?無?關。”
陳識清唇角的笑容僵滯,目光死死盯著緊閉的房門?,眼里寒光粼粼。
“什么德高?望重的修真界第?一人,不過如此。”他低聲喃喃,絲絲縷縷的陰冷之?氣隨之?溢出,叫人脊背發涼。
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容瑟凝出一縷靈力探進靈獸識海,卻沒有發現不對之?處。
難不成?是?在陳府吃的丹藥所致?
容瑟收回靈力,掐出個清塵訣簡單清理下衣上沾染的塵灰。
余光瞥到背后,動作?頓了一下,指尖繞到身前,勾著腰間的絲絳,輕輕一拉。
絲絳解開,外袍松散開,容瑟攏著發絲別到一側頸項,拉開里衣的領口,上身衣服褪至胸膛。
他取出空間的藥,沾了一點在指尖,彎折手臂,往肩背抹去。
涂抹到一半,傳音石突然閃爍起來。
容瑟眉心一跳,心里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下一刻,傳音石里傳出望寧沉冷無?起伏的聲音:“容瑟,到本尊房間來。”
容瑟白?皙的側臉上,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想當作?沒聽到。
傳音石又閃爍幾下:“或者,本尊去找你?。”
“……”
又要興師問罪?
容瑟思考了下兩者之?間的區別,收攏衣襟,去往望寧的房間。
房門?沒關,容瑟停在門?口,不再前進:“師尊。”
望寧高?坐正堂上,垂眼看他。
不知前一刻在干什么,容瑟身上的衣袍有些松散,領口微敞,露出小片起伏的白?皙胸膛。
“搬來本尊隔壁。”
望寧表情?平靜,身上卻散發著一和不可抗拒的氣場,讓人不敢輕易違背。
容瑟條件反射抗拒:“弟子不在入境名單之?中,住進來不妥……”
“本尊不是?在和你?商量。”望寧語氣緩淡地宣判,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朝容瑟走近。
容瑟渾身驟然緊繃。
34 夢喃
望寧獨居二樓。
樓下?不知是哪個弟子?, 提出要去逛一逛云渺宗,附和之聲不斷傳到樓上來。
男人的聲音淡淡,但容瑟能感受到其中的脅迫。
他張了張淡色的唇瓣,辯駁的話到嘴邊卻怎么都吐不出來。
眼看望寧愈逼愈近, 高大身軀宛如不崩的泰山, 身上強大的氣場不斷壓縮著空氣, 逼的人喘不上氣。
容瑟咬了咬舌尖, 硬逼著自?己發出聲:“……弟子?領命。”
望寧停在一步之隔, 迫人的威壓在他與容瑟之間分割開無形的屏障。
容瑟被?困在廊道上,進不能,退不得,心間生出驚悚的顫意。
不知過多?久,容瑟聽到望寧冷漠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進來。”
容瑟眼睫抖落兩下?,跟著望寧緩步走?進房間。
淡雅的青竹香氣漸漸在房中散開, 容瑟往角落里?走?去,盡量與望寧拉開距離。
又聽到望寧說道:“過來。”
容瑟步子?一頓,袖中的手指蜷縮幾下?, 一步一步朝望寧走?過去,停在望寧三步的位置。
他半垂下?眼睫,安安靜靜地站著,身形修長瘦削, 脊梁挺得很直。
可以看出哪怕竭力在控制, 可是絲絲縷縷的抗拒還是從緊繃的身體各處滲出來。
閣樓里?的氣氛繃緊,像是拉緊的弓弦,輕輕一撥, 就會崩斷。
望寧目光淡淡地掠過,冷白修長的手扣擊在案面, 一冊劍譜憑空出現在書案上。
“拿去。”他一張線條分明?的臉孔上沒有一絲情緒。
容瑟微微仰頭看他一眼,瑩白如玉石的指尖伸出衣袂,拿過劍譜。
“看。”望寧再度道。
容瑟睫毛顫抖幾下?垂落,翻開他背得滾瓜爛熟的劍譜封頁。
落日?余暉點染瑣碎的云,天幕像是一塊絲綢,鑲著金邊。
逛云渺宗的弟子?歸來,在樓下?熙熙攘攘的喧鬧之中,望寧緩淡地開口:“下?去吧。”
“弟子?告退。”容瑟合上劍譜,放在書案上,一刻不緩地離去。
望寧望著他肉眼可見放松下?來的背影,眼角落在書案上一頁未翻動的劍譜上。
—
容瑟沒帶什么行李,簡單收拾一下?,帶著沉眠的靈獸就要折返回?去。
陳識清笑容滿面地過來敲房門,嗓音溫潤,如沐春風:“仙長。”
看清房中的情景,他唇角浮著的笑意淺淡了一些,狀似不經意地開口:“仙長,你這是……要走??不去上云秘境了么?”
怎么去?
陳識清在山門前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夏侯理的臉黑得能滴出墨,他之前的計劃被?打破一空。
“不是。”容瑟無意多?解釋,清冽如玉的嗓音,仿若清泉在山澗流淌:“有何事?”
陳識清掩下?異樣?,一張略顯蒼白的面孔上,重新掛上溫和的笑:“仙長要一起?用膳么?”
容瑟后知后覺他一整天沒怎么進食,腹內正微微絞痛。
但想到他一會兒?要住望寧隔壁,瞬間又沒了胃口。
“不必。”清冷的身影置若罔聞,衣袂蹁躚,步子?沒停一下?。
季云宗的弟子?們已經回?房,一樓恢復安靜。
容瑟本想與溫玉打個招呼,想到他不正不順的身份,又打消了念頭。
容瑟徑直上二樓,經過望寧的房間,他身形停頓一下?,推開隔壁的門。
閣樓里?的房間格局大同小異,容瑟淡淡掃一眼,便?對布局了然于胸。
他放下?靈獸,從空間里?取出一疊空白符紙與紅朱砂,蘸著毛毫,以靈力為支骨,一筆一劃勾畫起?來。
畫好一張,放置一旁晾干,接著畫第二張。
直到夜色融融,黝黑的天幕上綴滿了繁星點點,他白皙沁滿冷汗,才堪堪停手。
容瑟閉了閉眼,緩平因著靈力使用過度,丹田里?泛起?的悶痛,合衣躺到榻上。
—
深夜,萬籟俱寂。
一陣若有若無的驚喘,驟然在閣樓里?響起?。
望寧微掀開眼,無與匹敵的神識循聲探進隔壁的房間里?。
在昏暗的燭火之下?,容瑟白衣覆身,蜷縮在榻上,修長的脖子?拉長,在企圖逃避什么痛苦。
修長的雙手緊抓榻沿,根根指節繃直,冷白如玉石。
與在庭霜院里?,如出一轍。
望寧心念一動,一個閃身出現在隔壁房中——他的修為比容瑟高上太多?,沒有驚動榻上的人分毫。
望寧站在榻邊,居高臨下?看著深陷夢魘的青年:“容瑟。”
他的話沒有說完,一直埋著頭的青年猛地抬起?頭,雙眸光芒渙散,怔怔發木,唇瓣開開合合:“師尊……我好疼啊……”
房中剎那一靜。
夜風從窗柩吹拂進來,勾動燭火搖曳。
望寧黑眸沉沉一片,看著容瑟煞白著臉,神情恍惚,儼然一副深陷在惡魘中的模樣?,垂眸問道:“哪里?疼?”
“丹田……丹田好疼……”容瑟無意識地喃喃自?語,領口的衣襟散開,肌膚晶瑩如玉。
望寧壓下?眼皮,挺拔的身軀在燭光中拉出一道長影。
半晌,他坐到榻沿上,瑩白色的靈力在掌心凝聚,探向青年的丹田。
丹田是修士重要的脈命之一,除非是很親密的人,否則絕不會讓第二人觸碰。
容瑟修煉多?年,趨利避害的本能刻進了骨子?里?,渾渾噩噩之中覺察到危險,下?意識揮舞著手抵在靠近的堅實手臂上。
望寧深黑的眼球下?移,握住他顫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輕松地制住容瑟亂動的手,掌心再次向丹田探過去。
青年又縮起?腰腹,扭動著腰肢,掙扎著想要遠離。
“……”
望寧手掌在空中停滯片刻,緩緩按住榻上青年勁瘦的腰肢,大掌在青年弓起?的腰身按壓幾下?。
青年頃刻頹然軟下?,雙眼半迷著,卷翹上挑的睫羽打出一層陰影,順著蜿蜒到眼角處。
望寧的靈力趁機探進丹田,容瑟的丹田里?空蕩,靈力正在緩慢恢復,但沒有任何傷。
“……”
望寧散去靈力,冷漠的眸底籠罩上一層幽深。
—
容瑟顫抖的睫毛如振翅欲飛的蝴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夢里?的驚懼殘留在身體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閣樓里?悄然無聲,房門緊閉著,案上的燭火晃動,靈獸睡在枕邊,一動不動。
容瑟凝望著榻頂,腦海之中關于夢的記憶模糊成一片,恍惚之間似乎看到了望寧。
……怎么可能?
望寧不可能在他房中。
夜夜驚厥的感覺糟糕透頂,容瑟抹了下?額上的汗,全然無睡意。
他從榻上下?來,想出去吹吹風,甫一打開門,就見一道健碩的身影從一樓拐角出來,在黑暗中往大門走?去。
“時云。”清冷的嗓音準確叫出影子?的名字。
影子?僵在原地,咻地昂高頭顱往樓上看過來,黑漆漆的眼珠隱在濃重暗色之中,駭人至極。
容瑟微微蹙眉,下?一刻,時云渾身肌肉鼓脹,朝著二樓狂奔上來。
“你怎么會在云渺宗?”容瑟問道。
能來的不該是入選的內門弟子?么?時云一雜灑的外?門掛名弟子?,怎么有資格來?
容瑟半闔下?眼,腦海里?閃過一個名字:“溫玉帶你來的?”
時云停在容瑟面前,連連點頭,眼睛直勾勾盯著他不放:“是……溫玉。”
上云秘境一行是邵巖負責帶隊,溫玉要塞一個人帶出來很容易。
容瑟略偏頭避開他直白的目光:“你出來干什么?”
不在季云宗好好待著,以凡人之軀千里?迢迢跑來云渺宗。
時云一字一頓,難得吐字清晰:“找、你。”
容瑟眼底劃過一絲詫異:“找我?”
“你一直……不回?來。”時云垂下?眼皮,粗噶難聽的嗓音沒什么情緒,但容瑟莫名從中聽出一絲委屈。
容瑟沉默一瞬,他想起?來,他急于出任務,走?之前時云在外?門做事,并沒有告知對方。
時云視線落在容瑟身上不挪動,立在廊道,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
容瑟側眸看他一眼,沒有理會。
時云一站就是半宿,次日?,容瑟再度拉開門,時云直挺挺立在門前,手里?捧著冒著熱氣的粥,一張英挺面容被?煙熏得烏漆嘛黑。
對上容瑟看過來的眸子?,時云伸長手臂,往前遞了遞粥碗。
粥碗干干凈凈,一點灰沒沾上,米粥亦顆顆飽滿分明?,白膩如雪。
容瑟袖下?的手指微動,剛要接過來,閣樓下?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陳識清提著幾個食盒往二樓而?來。
“仙長。”陳識清優美?的雙唇邊帶著謙和的笑,上揚的唇角和笑意盎然的眼角協調一致,完美?地融合出一副賞心悅目的俊雅面龐上。
他不看時云一眼,上前打開食盒,露出里?面精美?的早食:“知仙長口味清淡,特意吩咐膳房做的,仙長嘗一嘗味道怎么樣?。”
時云看看食盤,又看看米粥,粗大的指節寸寸收緊。
天壤之別。
是個人都知道該選什么。
時云低下?漆黑的眼睛,手臂緩緩往下?放,卻?忽的感覺手中一輕,容瑟流云般的衣擺微抬,瑩白的指尖托著碗底接過了粥。
時云手臂僵直,猛地仰起?腦袋。
陳識清臉上的笑容一滯,目送容瑟端著粥,頭也不回?地回?到房中。
他深吸口氣,提著食盒轉過身,余光不經意瞥到隔壁,窗柩大開著,高高在上的男人立在窗邊,不知看到多?少,刀刻般的五官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
容瑟持著勺子?,不緊不慢地吃粥,淡粉的唇瓣被?粥的溫度濕潤,變得殷紅。
吃了兩三口,空間里?的傳音石閃爍起?來,望寧語氣平淡:“過來。”
“……”
容瑟放下?勺子?,起?身走?去隔壁。
望寧站在窗前,聽到腳步聲,側目看了青年一眼:“繼續。”
容瑟看向書案上的劍譜,微抿了下?唇,伸手拿了過來。
一晃兩個時辰過去,在容瑟打算重頭翻一遍劍譜,望寧終于淡淡開口:“可以了。”
容瑟放下?劍譜,正要離開,望寧又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點心。
“……”
容瑟有些沒反應過來。
望寧平靜道:“拿回?去。”
容瑟端著點心走?出房間,陳識清已離開閣樓,時云直立在他的房門口,宛如一尊守門神。
容瑟隨手放置點心在一旁,端著冷掉的粥繼續吃。
時云踏前一步,想奪過碗:“涼的……不能吃。”
“不礙事。”容瑟避開他的手,一點點吃完粥。
—
接下?來幾日?,容瑟日?日?被?望寧叫到房中看劍譜。
走?之前,望寧總會指著些吃的,讓他帶走?。容瑟一樣?沒碰。
直至上云秘境開啟的前一日?,容瑟又被?望寧叫去看劍譜。
兩個時辰晃過,男人修長的手指指了指一旁檀木桌上的清粥小食。
經過這幾日?,容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男人在示意他吃下?。
容瑟走?到桌邊,要端走?清粥,望寧淡聲道:“坐著。”
“……”
看來是要他當面吃。
容瑟半垂下?睫羽,坐到桌邊,一口一口吞咽下?那一碗清粥。
又聽到望寧說道:“容瑟,上云秘境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
容瑟前一刻被?粥潤澤舒服一些的內腹,頓時泛起?細微絞痛。
35 指導
房間里的氣氛剎那凝固, 沉默在周圍逐漸彌散開。
不該、不是?、不配,又是?如出一轍的話術。容瑟緋淡的唇微張,想說點什么,又覺得沒有?必要。
前世他一次次小心靠近望寧, 總是?在找借口與對方攀談, 意圖留在對方身邊久一點, 望寧說什么他都言聽計從, 從不反對。
但今生, 他只想離望寧遠一些,對望寧完全沒有交談的欲‖望。
望寧說什么便?是?什么罷,對方實力遠超于他,他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容瑟放下勺子,姝麗的眉眼看不出半點情緒:“弟子明白,弟子告退。”
望寧抬眸看了一眼他清冷瘦削的背影, 眸光尾端定格在桌面上。
清粥碗空著,但搭配的小食一點沒動?。
望寧修長的指節輕輕叩擊書案,薄淡的靈氣在他周身浮出, 一點點匯聚到空中,形成一面浮鏡。
浮鏡清晰地倒映出對面邵巖驚嚇一跳的模樣,話都說的有?些不利索:“仙、仙尊?”
望寧壓下眼,冷漠的雙目移到鏡面上, 低沉的嗓音聽不出一絲波瀾:“沒用。”
啊?
邵巖有?些沒反應過?來, 通過?浮鏡掃視了一圈望寧的周圍,目光落在桌上明顯動?過?的檀木桌上:“他這不是?吃了么?”
望寧微掀眼皮,瞥他一眼。
邵巖頭皮一麻, 忙不迭找補:“許是?相處太?短,效果不明顯。溫玉初來季云宗, 老夫可是?花費近一年?,才讓她親近信賴老夫。”
望寧垂著眼,驀地想起容瑟幾次直視他,那雙清明的且無懼的眼睛,確實看不到半點依賴。
與以往天差地別。
一看望寧精雕細刻的臉龐上似有?松動?,邵巖立刻來了精神,狠摸兩把胡子,下出一劑猛藥。
“仙尊不妨再多親近一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止修行,其他方面仙尊亦可指導一二,容瑟自會明白仙尊的良苦用心。”
望寧語氣平淡:“其他方面?”
邵巖詳細展開:“為人、處事?、交友——比如遠離心懷不軌的人——方方面面。”
—
容瑟沒像前幾日?一般回房。
前世上云秘境開放之際,他人在季云宗,隱約聽到一些傳聞。
他需要去證實一下。
容瑟緩步走下樓去,樓下幾個攀談的季云宗弟子一怔,出神地目送他遠去,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大師兄不在入選名單之上,怎么會在云渺宗?
一弟子忍不住好奇追出去,對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閣樓外。
云渺宗是?仙門名門之一,與季云宗一樣,宗門內布有?守山大陣,大陣之內又囊括著無數的小陣法。
容瑟環顧周圍,大致分辨出陣法的位置,巧妙的避開陣法,一路來到云渺宗的觀星樓——上云秘境開啟之地。
觀星樓周圍劍侍嚴防死守,陣法結界一層接一層,容瑟仔細看了看,在陣法結界關閉之前想要進入樓中,根本不可能。
上云秘境是?上古秘境,在開放的前一個月,天象會顯示異象,異象所在之地,就?是?秘境開放的地點。
而離異象最近的仙門作為東道主,負責嚴密保護秘境入口,并向?仙門百家發出邀請,一起入秘境試煉。
一則是?秘境危機重重,任何一家仙門都獨吞不下。
二則是?以防秘境開啟期間,魔族的人趁機來搗亂,潛入秘境對仙門百家不利。
容瑟默默記下摘星樓里的陣法,悄無聲息地離開,腳下忽的踩到什么,咔噠一聲輕響。
容瑟低下頭,是?一截斷樹枝,從中間折成兩半。
摘星樓三面環山,山中林木茂密,斷枝枯木遍地都是?。
容瑟邁步要繼續往前走,余光不經?意瞥到斷枝一端,咻爾停了下來,視線在斷枝上停頓幾息,順著延伸到摘星樓的方向?。
—
摘星樓四周眼線眾多,容瑟沒有?多逗留,當空間里的傳音石按時閃爍起來,他卡著點返回季云宗所在的閣樓。
甫一走到閣樓外,一道身影快速向?他跑過?來,清朗的聲音由遠及近:“容仙友!”
容瑟側目看去,齊牧清秀的面皮上,一雙眼睛亮的驚人:“真的是?你!這幾日?我找遍云渺宗找不到你,還以為你沒來呢。”
容瑟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玉石一般的嗓音清冽動?聽:“有?何事??”
齊牧心口一跳,衣領下的脖頸紅了一大片,他胡亂抓著衣擺,干巴巴地說道:“我、我想問問仙友明日?進不進秘境?有?人與你結伴么?若、若是?沒有?,容仙友能不能與我……”
“不能。”一道溫潤的嗓音直接打斷齊牧未盡的話語。
齊牧順著看去,面容俊雅的男子緩步走近,唇邊笑意淺淡,如春風拂面,令人倍生親近之感?。
齊牧驚訝:“陳少?爺?”
“齊仙長。”陳識清禮貌性地打招呼,見?容瑟看過?來,臉上的笑容加深幾分:“仙長,能否借一步說話?”
齊牧豎起眉毛,不滿地開口:“陳少?爺沒看到我先與容仙友搭話么?你一凡人怎么會在云渺宗?”
陳識清笑容不變:“齊仙長可以去問一問你們宗主。”
言罷,不理會氣得跳腳的齊牧,展開手臂做出請的姿勢,示意容瑟到一旁談話。
容瑟微垂下眼,從善如流走到一邊。
陳識清勾著嘴角,確定離齊牧夠遠,開門見?山道:“仙長想進上云秘境么?”
一言直擊要害。
這些時日?下來,容瑟算對陳識清有?一些了解,對方絕不是?無的放矢的人。
陳識清問的出口,必然是?有?辦法。
纖長濃密的睫羽遮住容瑟黑曜石般的眸子,他緩緩開口:“條件。”
陳識清看著近在咫尺的昳麗如仙的容顏,眼里閃過?片刻的恍惚,不自禁往青年?的身上傾了傾身。
“仙長……”傾斜的身體陡然僵硬,陳識清面上笑意一滯,眼尾往二樓睨去。
密長眼睫形成的濃重陰影遮擋眼周一大片的光,陳識清緩緩站直身,自然地接上后話:“放心。陳某非忘恩負義之徒,絕不會為難于仙長。一個入上云秘境的名額,換仙長一個承諾,如何?”
這么簡單?
容瑟不相信:“什么承諾?”
他不認為他身上有?利可圖。
“暫時沒想好。”陳識清溫和道:“但陳某保證,絕不違背仙長修行的意志,不危害蒼生、不累及季云宗、不牽連無辜。”
未免過?于籠統。
容瑟微微蹙眉,想要細問,傳音石閃動?,望寧低沉的嗓音響起,冷漠得沒有?一點溫度:“上來。”
容瑟抿了一下唇,轉身上樓去。
望寧站在窗柩前,容瑟豎掌行了個禮,熟練地拿起案上的劍譜看起來。
白玉般的臉龐在半明半昧的光線下,愈發姝麗得驚心動?魄。
望寧尾光掃過?樓下徘徊的兩道身影,淡淡道:“你出去做什么?”
容瑟翻頁的手微頓,瑩白的指尖蜷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翻到下一頁:“云渺宗四季如春,去看一看。”
望寧半闔下眼,沒有?戳穿他的謊言。
閣樓中重新安靜下來,時不時響起一兩下細微的書頁翻動?聲。
照前幾日?一般,容瑟看足兩個時辰,合上劍譜就?要退下去。
“容瑟。”臨出門,望寧少?見?地主動?開口:“離他們遠一點。”
他們?
容瑟眼里浮起莫名之色,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又聽望寧淡淡道:“在秘境試煉結束之前,你留在房中,哪里不許去。”
—
翌日?。
靜謐的夜逐漸遠去,天空泛起微弱的光芒,云渺宗上下響起悶沉的鐘聲。
容瑟隔著窗柩放眼望去,仙門百家的弟子們紛紛往觀星樓而去,齊聚到觀星樓下方,黯淡的光線投照在他們的臉上,眼里是?掩不住的興奮激動?。
宗主夏侯理與望寧站在最前方,望著觀星樓里隨著鐘聲響動?,發出一陣陣閃動?的陣法,風吹動?長袍,獵獵作響。
咚——
又一聲悶重鐘響,陣法發出的光愈發明亮,已是?秘境開啟的先兆。
夏侯理側下方的副宗主遞上仙門百家入境弟子的名單,一一核實照對。
季云宗、蒼山門、長明寺……一一念過?去,最后一個宗門是?云渺宗。
云渺宗作為東道主,比其他仙門多兩個名額,共二十二名。
夏侯理從頭到尾念,念到最后兩名,他忽然頓住,久久不發聲。
顏離山眉頭微皺,不解地看向?夏侯理。
夏侯理渾身肌肉緊繃,大掌緊捏著寫著弟子名單的錦帛,手背上根根青筋暴突。
似乎是?隱忍到極致。
“夏侯宗主。”顏離山壓低聲音提醒道:“秘境即將開啟,莫要耽誤時辰。”
夏侯理閉了閉眼,梗著粗壯的脖頸,渾厚的聲音響遍摘星樓:“齊牧。”
“最后一名——容瑟!”
“……!!……”
顏離山面上第一次流露出驚愕,他下方的季云宗弟子亦是?一片嘩然。
望寧冷漠的眸子微垂,視線掠過?黑壓壓的一眾仙門弟子,落到朝觀星樓緩步走來的青年?身上。
青年?白衣勝雪,青絲如墨,半張側臉陷微淡的天光之中,眉眼昳麗得不似凡人。
頂著所有?人的目光,青年?步履不急不慢停在觀星樓前,肩上沉睡的靈獸蜷縮著,像一個雪團。
36 冤家路窄
觀星樓下鴉雀無聲。
眾人的視線緊緊跟隨著青年移動, 神情一陣恍惚。
幾個在山門前見過容瑟的仙門之首面面相覷,下意識看向季云宗的人所在。
顏離山單手負在背后,五指緩緩收攏握成?拳,端正威嚴的面孔蒙上一層朦朧的陰晦。
“顏宗主。”蒼山門的門主與顏離山年紀相仿, 頗有幾分交情, 壓低聲音問道:“這不是仙尊的首徒么, 怎么會出現在云渺宗的弟子名單上?”
顏離山同樣想知道, 他劃去了容瑟的名字, 容瑟怎么還能拿到進秘境的名額。
顏離山盯著?容瑟的側影,雙眼里的光芒明滅不定?,余光往側前方的高高在上的男人身上望去。
望寧高站眾人之上,刀刻般的立體五官隱在昏暗的天光之中,半明半昧,看不清一絲表情。
從觀星樓階梯上灌下的風拂過他的身邊, 被無形的屏障隔開,衣角不動分毫。
顏離山收回視線,渾厚的聲音低了兩分:“這恐怕要?問問夏侯宗主。”
上云秘境中的機緣千千萬, 隨得其一,對修士的修行之路大有裨益。
云渺宗不將多出的入選弟子名額留給門下的弟子,偏偏給一個外人,是何道理?
夏侯理怕不是糊涂。
夏侯理繃著?面皮合上錦帛, 佯裝聽不懂顏離山的言外之音, 洪亮的聲音裹挾著?強大的靈力?,穿透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以上,是入上云秘境全部的人選名單, 有沒有人有異議?!”
各仙門的人對視一眼,蒼山門的門主忍不住道:“容仙友乃是季云宗下的弟子, 出現在云渺宗的人里,是否欠妥當。最后一個名額是算云渺宗的,還是算季云宗的?”
“自是算在云渺宗頭上。”夏侯理義正言辭:“但容仙友在秘境中所得的機緣,歸于季云宗。”
一眾仙門又是一陣嘩然,這不明擺著?送一個名額給季云宗么?
夏侯理看出眾人的想法,語氣微頓:“多出的兩個名額是云渺宗的,如何處理是云渺宗的事?,各位是不是管的過多?”
眾人哽住,一時相顧無言,無從反駁。
蒼山門的門主粗黑的眉微皺,還想說些什么,觀星樓周圍的陣法再度傳來劇烈波動。
上云秘境開啟時辰到。
夏侯理止住話頭,簡單囑咐幾句注意事?項,攜著?一眾仙門弟子上觀星樓。
途徑過容瑟的身側,他步子微頓,晦暗的眸光從眼角壓下來,在容瑟的面上停頓一兩息,冷著?臉一甩長袖,踏上階梯。
不難看出,他心頭的怒火有多旺盛,卻?不知為何死?死?壓抑著?沒有發作。
容瑟似沒感?覺到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視線,不緊不慢跟在后面,衣袂在空氣中漾過優美的弧度。
“容道友。”
齊牧在人流中左拐右拐,向容瑟靠近過來,清秀的面龐上是掩不住的興奮:“一會兒與我?一起組隊如何?我?保證不拖仙友的后腿。”
上云秘境危險重?重?,組隊而?行,找到機緣的幾率大一些。
“我?不是云渺宗的人。”容瑟嗓音如玉石般清冽。
宗門不同,利益相沖突,齊牧要?組隊該找云渺宗的人,不該找他。
“我?知道啊。”齊牧興致絲毫不減:“宗門僅我?一個陣修,與其他人組隊作用不大,不如與容仙友一起,順便請教幾個關于紋身的問題。”
恐怕后者才是真實目的。
容瑟濃密的睫羽輕顫,正要?回絕,溫玉快步上前追上他,眼里的驚喜滿得快要?溢出來。
“大師兄,真的是你。”溫玉捂著?唇,掩下到嘴邊的驚呼:“我?還以為是看錯了眼。”
容瑟淡淡頷首:“是我?。”
溫玉仔細打量容瑟全身上下,看他安然無虞,沒有受傷,心頭的大石落地,面上流露出幾分疑惑:“師兄什么時候到的?任務怎么樣?”
“任務等?回到宗門便去宣令堂結算。”容瑟避重?就輕道:“中途聽到上云秘境開啟,過來湊個熱鬧,差不多與你同一天到。”
溫玉沒有懷疑,輕聲抱怨道:“那怎么不來找我??師兄是不知道,自你離開季云宗,時云跟個狗皮膏藥似的,非纏著?我?……等?等?。”
溫玉想到什么:“師兄是不是見過時云?”
容瑟點首:“是見過。”
溫玉一臉的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幾日他忽然安靜下來,不僵持著?讓我?帶他出去找你……師兄你怎么進了云渺宗的名單?”
“意外。”容瑟不欲多言。
齊牧巴巴跟在兩人后面,想插話又插不進去,一張臉垮得忒長。
通往觀星樓的階梯很長,容瑟順著?來到階梯盡頭,夏侯理等?一行云渺宗的人,四散開站在觀星樓大門前,十指并與身前,手勢不斷變換,口中念念有詞。
隨著?靈咒一聲聲念出,觀星樓周圍的陣法光芒大盛,刺得人睜不開眼。
容瑟微瞇下眼,等?光芒消褪,環環相扣的陣法、結界如同剝落的墻壁,層層消解剝離,露出觀星樓本來的面目——一座巨大的四翼閣樓。
閣樓四面紅墻黑瓦,一層疊一層,在最頂端是一個鐘樓,樓四面漏空,一頂巨大的黃金吊鐘懸掛其間。
傳遍云渺宗上下的沉悶鐘聲,正是從鐘樓發出。
夏侯理推開觀星樓大門,閣樓中間鏤空,直通最頂端的鐘樓,昏昧光線從頂端投射而?下,隱約可見四周螺旋著?上升的樓層。
夏侯理合掌輕拍兩下,靈氣攜著?一縷風在閣樓流竄,樓層上的燈盞頃刻全部點燃。
剎那之間,觀星樓亮如白晝。
眾人一眼便瞧見懸浮在半空之上的漩渦一般白茫茫的上云秘境入口。
入口薄如蟬紗,晃眼之下,像是一片豎立漂浮的白云,但從里面流溢出來的巨大壓迫感?,卻?無人敢掉以輕心。
作為東道主,云渺宗有優先?進秘境的權利,云渺宗的弟子一個個排隊進入。
容瑟與齊牧走在最后面,齊牧仍不死?心纏著?容瑟要?組隊。
容瑟神色淡淡,入秘境的前一刻,他眼角往外掃了一眼,溫玉站在邵巖身旁,歪著?頭用口型對他說:秘境里見。
邵巖朝他微一頷首,眼睛卻?在示意他往前方看。
容瑟從善如流看過去,對上望寧猶如深井一般的眼睛,漆黑的瞳仁里凝聚著?噬人的黑霧。
容瑟纖長的睫羽一顫,以他前世對望寧的了解,望寧……動怒了。
上云秘境的入口同樣有傳送陣,比之靈川秘境要?大得多。
容瑟甫一踏進去,眼前便罩上一層亮色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楚。同時四肢像是被幾股力?量纏繞,拉著?他往秘境深處扯去。
容瑟試圖引動體內的靈力?,保持身體的平衡,但這個意念剛在腦海里閃過,一種無以言狀的劇痛襲遍全身,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容瑟眼前一片黑暗,所有的感?官都變得模糊起來,不消片刻就失去了意識。
—
觀星樓中。
入境的仙門一個接一個,等?最后一個仙門的弟子全部進入,夏侯理關上觀星樓大門。
“仙尊。”夏侯理恭敬上前,朝望寧行下一禮:“云渺宗有個不情之請。秘境要?連續開放七日,以防期間有魔族趁機進秘境作亂,可否勞煩仙尊在觀星樓設下禁制?”
在修真界,修士設下的禁制強弱與其本身修為高低緊密相關。
在場所有人中誰的修為最高?毫無疑問是望寧。
由望寧設禁制保護秘境入口,無疑是最保險的,三界之內,無人能破,徹底杜絕魔族偷襲的隱患。
望寧眸光下壓,淡瞥過夏侯理。
夏侯理喉頭一梗,一股冷意直躥后腦勺:“仙尊如是不便……”
望寧輕抬起手掌,掌心凝結強大的靈力?,手腕翻轉,揮向觀星樓。
靈力?瞬間鋪陳開,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屏障,籠罩住觀星樓。
夏侯理不著?痕跡呼出一口氣,連連道謝:“多謝仙尊!”
—
“唧——!”
軟嘰嘰的嘶鳴在耳邊響起,肩頭上傳來踩壓的感?覺,毛茸茸的事?物掃過白皙修長的側頸,帶起絲絲縷縷的癢意。
容瑟長長的睫毛如蝴蝶一樣顫抖,瑩白的側臉下意識蹭過去。
蹭到一臉的毛,觸感?柔軟沁涼,好的不行。
容瑟昏昏沉沉的腦子恢復一些清明,他緩緩睜開眼眸,眼珠略微下移,微曲指點向靈獸的額頭……點了個空。
容瑟面容微微怔忪,手停滯在半空之中,指尖沁著?點微粉。
他保持著?姿勢不動,左右轉動兩遍腦袋,緩緩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又緩緩閉上。
如此循環往復。
一片黑暗。
仍是一片黑暗。
不知重?復過多少次,容瑟眼睫狂抖,寬大的水袖滑動,瑩白如玉的手指顫抖向眼睛的部位按去。
下一刻,他渾身驟然緊繃,密密麻麻的痛從四肢傳來,像是被尖銳的石頭碾壓過一樣,全身神經都在戰栗。
他用力?咬住下唇,仍無法減緩半分疼痛。
容瑟白皙的額頭沁出晶瑩的汗珠,無力?地垂下手腕,唇瓣張了張,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看不見。
他說不出話。
他的四肢……
靈獸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不停用腦袋蹭容瑟。
容瑟恍若未覺,費力?抬起右手,摸向左手,當摸到手腕上刮刺皮膚的深長疤痕,他整個人陡然僵硬,面色變得一片慘白。
不死?心的,他撐著?手臂顫巍巍坐起身來,三千青絲散落在白衣,流瀉如絲綢,又掀起段褲腳來,摸向一雙腳腕。
四周寂靜得可怕,看不見的暗流在沉默之中涌動著?。
容瑟慢慢伏下Ⅱ身去,瘦削的肩胛骨將白衣撐出弧度。
他四肢的筋,都一一被挑斷。
不出意外,他的丹田亦是一片狼藉,沒有一絲靈力?。
怎么會?
他不是該在上云秘境里么?
“唧——!”
又是一聲軟嘰嘰的叫喚,靈獸繞到容瑟前方,軟乎乎的腦袋主動去蹭容瑟的手指。
容瑟松開被咬出深淺不一牙印的緋紅唇瓣,指腹磨了磨靈獸溫熱的脖頸,袖下纖瘦的手腕,皓白的一節,隱約可見如玉膚肉之下遍布的藍青色血管。
對。
他是在秘境里。
那么,他身上的一切變化都是秘境引起的?
容瑟微蹙眉尖,睫羽下的一雙黑眸空洞而?虛無,對修士而?言,秘境里遇到的機緣是機密,絕不會輕易對外說。
上一世關于上云秘境里的具體情況,入秘境的修士個個守口如瓶,他鮮少聽到人道。
但是按他以前的經驗,應是在傳送過程中,不小心觸到了秘境中的什么東西,只要?從這片區域出去,他自會恢復。
容瑟微抿下唇瓣,眼下該先?想辦法怎么走出去。
容瑟長指拂過靈獸的后頸,緩慢站起來,指了指前方。
靈獸似看懂他的示意,蹦蹦跳跳到前方探路。
地面有石子,獸爪踩在上面,石子碰撞發出聲響,容瑟根據響聲辨認方位。
走出大概百來米,石子的響動忽然停了下來,容瑟微偏下頭,就聽一道陰沉的聲音漸漸逼近。
“我?道是誰在附近,原來是季云宗的首席大師兄,怎么,沒你的姘頭幫忙,落得這般狼狽?”
字字句句咬得很重?,不善之意撲面而?來。
容瑟停下腳步,他認得這人的音色,玄風仙門的向行天,在陳府處處看他不順眼。
真是……冤家?路窄。
37 符陣
秘境之中時間流逝很是緩慢。
一望無際的平地上, 藍天白云勾勒出一幅巨大的空曠畫面。
青年肩背挺直,長身立在原地,幾縷黑發浸潤冷汗,粘黏在他清冷如畫的側顏上, 面無表情的臉龐透著一股慘白伶仃的寒霜。
很輕易便能勾動人心底里晦澀陰暗的念頭。
兩?三步開?外之地, 毛色雪白的靈獸四爪著地, 背部上拱, 兇狠地齜著牙, 似乎在警告向?行天不許靠近。
向?行天隨意瞥了一眼,沒看出是什么品種的靈獸,沒放在心上。
他神色陰狠,一步一步、不急不緩走向?青年,冰冷邪惡的目光緊盯著青年不放。
“你不是很能么?煉氣期的修為行布紋身陣,呵, 你一劍修懂什么布陣!若不是陳家那小子私下里動了什么手?腳,憑你也配占我一頭?”
向?行天自小修陣,布陣破陣的任務不知接手?多少, 從來沒有被人占得先機。
容瑟是頭一個。
被在修真?界的名聲那般不堪的人壓一籌,對?向?行天而言,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容瑟眼前一片昏黑,墨發垂落修長的頸項間, 聽著愈來愈清晰的腳步聲, 一動不動。
他四肢筋盡斷,僅勉強能行走,靈力又?無法使用, 向?行天修為本?就比他高,這種情況下他做得更?多, 只會?承受更?多。
得不償失。
容瑟微垂下眼瞼,任由向?行天口頭上發泄不滿,濃密纖長的眼睫緊斂。
向?行天說的口干舌燥,青年仍舊不動如?山,沒有說話,沒有躲避,僅是安安靜靜地站著,似乎完全沒將他放在眼里。
向?行天面容幾不可察地微微扭曲,一口鋼牙幾乎要咬碎。
他目光沉沉的盯著容瑟,雙目猩紅充血,忽的,發現什么一般,他的神情變得古怪起來。
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反而放大,容瑟敏銳察覺到向?行天看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探究之中似乎透露出幾分晦暗的意味。
容瑟掩在袖下的修長指節蜷縮了一下,就連氣息也泛起了一絲微顫。
似應證他的猜想,一聲意味不明的短促輕笑響在空氣中,向?行天視線緩緩下移,定在青年的眼睛處,一字一句重如?鼓擂,一下一下敲擊在容瑟的心頭上。
“你的眼睛看不見吧?”
容瑟身體驟然緊繃,黑蒙蒙的視野里,看不到任何東西,明明向?行天近在咫尺,他連對?方的一點輪廓都捕捉不到。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讓你一身修為不見蹤跡。”向?行天低低的聲線里是掩不住的亢奮:“但你體內的靈力應該同樣使不出來?”
容瑟微微仰起臉,面龐毫無血色,逶迤在肩側的烏發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下衣襟,露出小段瓷白修長的脖頸。
從額間順滑下的發梢沿著眼尾蜿蜒,在下眼瞼的白皙皮膚上投下一小片弧影。
黑曜石般的眼眸空洞虛無,儼然找不到焦距,與向?行天所言一字不差。
向?行天驀的笑一聲,目光攫取著青年姝麗如?仙的面容,心頭忽然邪念漫生。
他喉頭上下滾動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身到容瑟跟前,捉住容瑟的手?腕,粗糙的指腹摩挲向?青年細膩白皙的腕骨。
“怪不得陳家小子會?為你神魂顛倒,這副容貌、這等身段,怕是……”不經?意瞥過青年的腕關?節,向?行天動作一頓。
他放下青年的手?碗,反手?又?捉住青年另外的一只手?,翻起腕關?節。
“哈哈哈哈——”
向?行天抑制不住地仰天狂笑,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四野里,叫人寒毛直立。
容瑟眉尖不適地微動,手?指節繃緊抽回手?腕,一張濃嫣姝麗的臉上全是清冷疏離。
向?行天毫不在意,他的視線鎖定在容瑟的身上,話里話外惡意滿滿:“你是有多招人恨,才會?招致這樣的下場。”
容瑟微側過頭,失神的黑色瞳仁忽的準確對?上向?行天,倒映出對?方扭曲的臉,將他的卑劣、虛偽、自私全都袒露出來,似乎一眼就看到了他心底隱藏的不堪。
向?行天呼吸一滯,面上隱隱多出幾分煩躁。
見鬼!容瑟不是看不到么,怎么他會?有一種被從里到外看透的錯覺!
向?行天臉上的笑漸漸掛不住,眼睛危險地微瞇:“你不會?連話都不能說吧?”
容瑟眼睫微顫,纖長濃密的睫羽遮住他的雙目,一張絕無僅有的面皮上看不出絲毫驚慌,瑩潤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
未看到容瑟預料中的反應,向?行天的神色有一瞬裂開?,眼底的失望一閃而過。
他掩藏在光影之下的一半臉孔,晦暗不清地盯著容瑟,一時拿不準猜的對?不對?。
—
觀星樓外。
繚繞的輕薄晨霧開?始散去?,熹微的天光穿透云層灑下大地。
秘境開?啟期間,觀星樓不允許任何人進入,一眾仙門之首正?要離去?,一云渺宗的劍侍跌跌撞撞跑上前,衣上、臉上全是血。
“宗、宗主。”劍侍跌倒在夏侯理面前,沾著血的手?抓住其衣擺,斷斷續續道:“魔、魔族……已經?進……進秘境中……”
“——什么?!”
眾人臉色大變,夏侯理抓住劍侍的肩膀,想問具體是怎么回事,劍侍瞳孔渙散,軟倒在地上,呼吸斷絕。
夏侯理握緊拳頭,面色難看。
自確定上云秘境開?啟的入口在云渺宗,云渺宗上下沒有一刻放松警惕,觀星樓陣法結界重重疊疊,連一只蒼蠅都不可能飛進去?。
魔族究竟是怎么鉆的空子?!
夏侯理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揪出進秘境的魔族,以免其做出什么無可挽回之事。
夏侯理嚴肅地繃著臉,命劍侍去?取出云渺宗的鎮宗之寶坤元鏡。
境高十?丈,周邊鏤雕著繁復的紋絡,不似陣法、不似符咒,反似是某種密語。
鏡面浮珂積深,半點不透光,僅從表面看,除了形狀與銅鏡有相似之處外,其他地方與鏡毫不相關?。
夏侯理兩?手?凝集靈力,投射‖向?坤元境鏡面,一邊解釋道:“坤元境乃云渺宗歷代相傳的法器,能照到三界任何角落。”
眾人反應過來,那上云秘境里豈不是……?
“正?是。”夏侯理證實眾人的猜想,隨著靈力的注入,鏡面閃過一道流光,浮現出秘境中的景象。
夏侯理一處處照過去?,意圖從中找出魔族的身影。
季云宗的弟子分成了兩?撥,一波跟著顏昭昭,一波跟著溫玉,沒有人落單。
云渺宗情況與季云宗差不多,都是結伴而行,除卻齊牧一個人在秘境里亂闖,口中一直念叨著去?找容瑟。
副宗主哭笑不得,他這個傻徒兒,好不容易得個試煉機會?,不去?找機緣,反而到處去?找人。
“臭小子,等你出來,看老夫怎么收拾你。”副宗主恨鐵不成鋼地嘀咕。
邵巖摸著胡子,有些想笑,一道極具壓迫力的眸光掠過來,他頭皮一麻,立即收斂起笑容。
望寧收回視線,在鏡面上的齊牧身上微不可察地略一停頓。
蒼山門、玄風門、長明寺等仙門的情況大同小異,秘境開?啟不足一個時辰,其中已有不少人遇到機緣,氣運不可謂不好。
夏侯理冷硬的面龐稍緩,繼續轉動鏡面,照向?下一個地方,卻見四野蒼茫,兩?個人影對?立而站,氣氛似乎……不太和?滿。
玄風仙門的向?行天與……容瑟?
夏侯理臉色轉眼又?拉了下去?,手?腕揮動,又?要轉下一個地方。
低沉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等等。”
夏侯理手?一頓,循聲看向?前方的高不可攀的男人,望寧面容冷峻,眉眼鋒利,寒潭一樣幽深的目光落在坤元鏡上。
畫面之中,左側的向?行天踢兩?下地上的碎石子,啐出口唾沫:“我真?是糊涂了。”
他猜的對?又?如?何,不對?又?如?何,容瑟一無修為,二行動不便,眼睛還不能視物,拿什么反抗他?
心念一動,腦子里盤亙不去?的邪欲,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溢散到鼻端的清雅青竹香氣,亦變得勾人起來,像是一團火苗,兇猛地燎了整個平原,上躥到四肢百骸里,燒得向?行天胸膛仿佛要炸‖開?一般。
他呼吸陡然變得急促,難以忍耐地粗喘出一口氣,狠狠聞嗅著空氣中的青竹香,青筋暴突的手?臂朝青年的肩膀抓過去?!
這一副魘癥般的模樣,看得鏡外的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難不成向?仙友是……”
話音未落,一聲尖利的唧傳進眾人耳中。
鏡中一道白色殘影躥過,向?行天發出一聲尖銳的哀嚎。
“嗬——!”
向?行天眉毛倒豎,一道靈力甩向?靈獸:“媽的!該死的小畜生!”
靈獸咕嚕嚕滾到地面,干凈的毛發沾染塵灰,它翻個跟頭,又?炸起全身的毛,沖著向?行天嘶叫。
向?行天怒氣上涌,一頭毛沒長齊的畜生敢挑釁他,活膩歪了!
他掌心凝聚靈力,又?要擊向?不知死活的靈獸,手?臂揚起卻動彈不得,身軀宛如?被困在一個四四方方的格子里,四肢施展不開?。
“怎么回……”
向?行天仰起頭,四道金色符咒盤旋在他的頭頂,以他為中心,圈出一圈金鐘罩似的弧圓屏障。
向?行天似有所感地低下頭去?,腳下不知何時多出四張符箓,上面用朱砂繪制著特殊的符號和?圖案。
“符陣——!!”
向?行天是陣修,一眼便認出上面的紋絡代表的意思,難以置信地看向?容瑟:“你是什么時候……?”
符陣亦是陣法的一種。由多張符箓自行結陣,是一次性消耗品,大多陣法是固定的,除非在刻錄之初便定下其他搭配之法,或者施展陣法之人極其專業,能隨機應變臨時刻錄陣法。
容瑟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有機會?臨時刻錄符陣,那么,答案僅有一個。
在進秘境之前,容瑟就錄刻下了陣法。
鏡內境外的所有人焦點對?準容瑟的手?,青年微微仰起臉,一雙眼虛無失焦,流云般的衣袂微抬,露出瑩白若玉石的手?指,指尖夾著數張符紙。
看數量,應該不少。
“……”
望寧微掀眼皮,注視著坤元鏡里的青年,眼底猶如?深井一般。
一直觀察著他臉色的邵巖眉心一跳,心里升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仙尊貌似……怒氣愈烈了幾分!
38 看重
觀星樓外寂靜了一瞬。
幾個知?道容瑟身份的仙門之首面面相覷, 修真?界劍修第一人、望寧仙尊的徒弟,是個陣修?!
陳府少爺說的救命之恩,指的是容瑟為他紋身布陣?
幾人感覺有些不真?實?,恍惚之中, 聽?到?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季云宗什么時候出了個陣修?”
不該都是用劍的么?
邵巖心頭一陣狂跳, 溫玉對他藏不住話, 他對容瑟修陣之事略有耳聞。
從個人的角度, 他是支持容瑟的, 修行之路本是條條大路通羅馬,何?必拘泥于一條道。
在銅元鎮他看過?容瑟布的陣法,頗有些天分,專注修行下去,必有所成。
但他并不清楚容瑟有沒?有向望寧攤牌,畢竟修劍十四年, 一朝改轍換道,于情于理,都該征取望寧的意見。
邵巖斜覷向望寧, 正想說點什么,望寧平淡地開?口:“他用劍。”
“……”想來是還沒?攤牌,邵巖到?嘴邊的話咻地又咽了回去。
幾個仙門之首:“……”莫不是他們誤解了?
說話的人一臉恍然大悟:“我?就說,季云宗怎么會有陣修, 應該是進陣前?找陣修畫的符。”
邵巖:“……”
邵巖眼觀鼻、鼻觀心, 目不斜視地投向鏡面上的畫面。
他對陣法略有研究,容瑟刻錄的符陣雖不是很高階的陣法,但以向行天的修為?, 一時半會兒掙脫不開?。
容瑟暫時安然無虞。
不過?,邵巖花白的眉毛微微皺起, 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邵巖緩緩撫著胡子,犀利的視線透過?鏡面,畫面上逡巡,逐漸移到?容瑟眼部的位置上。
形勢頃刻大逆轉,向行天由?主動變為?被動,臉部肌肉鼓脹,氣的目眥欲裂,整張面龐都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樣貌。
他又被擺一道!
奇恥大辱!
“我?同樣是陣修,符陣對我?的作用有限,困不了我?多久。”向行天咬著牙,眼底愈發猩紅似血,里?頭的惡念看得人心驚肉跳。
“……!!……”
仙尊的首徒還真?是陣修啊!!!
一眾人錯愕不已,修真?界不知?多少修士想拜在仙尊的門下,盼望能得其在劍道上指點一二,平步青云。
容瑟近水樓臺,天時地利人和占盡,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修劍道而去修陣法,是不是腦子不清醒?
顏離山看向邵巖,眸中神色晦澀難明,威嚴的嗓音聽?不出具體的語氣:“什么時候的事?”
“老夫哪里?知?道。”邵巖心虛地轉開?眼,低著頭咳嗽一聲,眼角偷偷瞄向望寧。
望寧微闔著眼,鋒利的眉眼沒?有任何?波瀾,似乎對容瑟修陣一事并不意外。
邵巖眼底劃過?一抹沉思,仙尊是察覺到?了什么?
不等邵巖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鏡中的向行天粗喘出口氣,口中毫無遮攔的大喊:“等我?掙脫,我?一定弄得你爽利,快活欲死,不肯放我?!”
“……”
鏡內外空氣瞬間凝固下來,觀星樓外逐漸溢散開?可怕的沉默。
上位者的威壓籠罩而下,壓在所有人頭頂,觀星樓上空的禁制一彈指化為?齏粉。
一眾人頭皮發麻,在禁制潰散散發出來的強大靈壓下逼得倒退幾步,堪堪穩住身形。
邵巖攥緊手掌,面色鐵青一片:“混賬!”
身為?男子卻對另一名男子滿嘴污言穢語,完全是沒?將季云宗放在眼里?!
舉止浪‖蕩輕浮,哪里?有半點修行之人該有的樣子!
玄風仙門門主心中叫苦不迭。修真?界陣修不多,向行天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門主對他向來寬容。
向行天心氣高,脾氣暴躁,平時與門中師兄弟偶有摩擦倒也罷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他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沒?看到?。
但他萬萬沒?想到?,向行天居然膽大包天,欺到?仙尊的首徒頭上,言辭還這般的……這般的不堪入耳!
門主深吸口氣,頂著迫人的威壓,硬著頭皮走到?望寧面前?:“仙尊息怒!行天動手在先,口頭不敬在后,是行天的不對,老夫代他向仙尊賠個不是。”
“僅是賠個不是?”望寧面無表情,叫人看不透真?實?的想法。
語氣看似平靜,眼睛里?卻是黑沉一片,四周的氣壓低沉得可怕,話底仿佛隱隱正有狹著風暴的暗流在慢慢地涌動。
門主承受不住地暗暗退后一步,心里?止不住納悶,難不成他說的有哪里?不對?
向行天縱有不對,歸根究底不過?是小輩們之間發生的一點口角罷了,他們當長輩的做做表面功夫聊表歉意,小事化了,怎么能真?斤斤計較?
遑論在秘境之中,互相搶奪資源是常有之事,生死尚且不論,何?況這一點小不虞?
兩者相比之下,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仙尊若是覺得誠意不夠。”門主放低姿態,斟酌著開?口:“有何?條件盡管開?口,玄風仙門一定無半句不是之言。”
話說的漂亮,門主卻是沒?覺得向行天真?的會對容瑟做什么,暴怒之下,哪有理智可言?他僅當是向行天氣狠,說的胡話,聽?一聽?便過?,壓根沒?有當一回事。
不過?,門主眼里?閃過?一絲疑惑,仙門百家之中不是都在流傳,仙尊對他的首徒十四年不聞不問,師徒情緣寡淡涼薄,沒?有多待見么?
怎么看仙尊的態度,反倒是對容瑟頗為?看重?
“不必。”望寧一張臉猶如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看不出半點情緒。
門主等待片刻,沒?等到?下文,以為?望寧寬宏大量不準備追究,心頭松出一口氣。
看來傳言還是有幾分可信。
他扯過?一片袖角抹去額頭上冒出來的虛汗,眉眼間滿是僥幸,絲毫沒?注意到?,望寧一瞬間瞥向向行天的看死物般的漆黑眼神。
望寧的氣場太過?強大,他周身的威壓傳遞到?在場的人身上,所有人都不禁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
夏侯理一時不敢貿然轉動坤元鏡,鏡面之上,容瑟似沒?聽?到?向行天的穢言,修長的指節微動,收起符紙。
靈獸甩兩下渾身的毛發,蹦蹦跳跳來到?容瑟身邊,圍著他的腳邊打轉。
容瑟斂著眸子,又指了指前?方,示意靈獸開?路。
靈獸沒?有遵從,它咬著容瑟的一角衣擺,往向行天的方向拉了拉,兩條后腿用力一蹬,跳到?向行天的領口衣襟上。
它與容瑟結了契,身上有容瑟的靈息,符陣沒?有阻攔它。
在向行天的怒吼聲之中,它鉆進向行天的衣襟里?,到?處亂竄。
向行天衣下鼓起滿滿的一團,又急又氣,偏偏動彈不得,拿靈獸毫無辦法。
“該死的畜生,滾出去!”向行天氣急敗壞地叫嚷:“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容瑟看不見,大致猜到?是靈獸做了什么,他靜靜站在原地,不足半刻鐘,腳邊傳來毛茸茸的磨蹭感。
容瑟試探著蹲下‖身去,靈獸又蹭了蹭他的手,似乎要他張開?手掌。
容瑟從善如流,下一刻,掌心里?就多了個什么兩指長的東西。
觸感細膩微涼,容瑟曲起指腹摩挲了下,像是盛裝靈丹的白玉瓶。
這個猜測甫一閃過?腦海,耳邊就響起向行天崩潰的叫喊:“我?的培元丹!容瑟,你要是敢動,我?饒不了你!”
培元丹:顧名思義,固本培元,乃是穩固修為?、療傷培元的上品靈丹。
容瑟纖長的眼睫輕顫,是個好東西,但凡是修士基本都用得上。
“……”
鏡外的玄風仙門門主一張臉氣得發綠。
向行天個蠢貨,偷雞不成蝕把米,什么便宜沒?撈到?,還賠上一瓶培元丹!
門主閉眼緩緩怒火,自我?安慰地喃喃:“應該的,應該的,這瓶丹藥當是玄風仙門補償給容仙友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
望寧壓下眼尾瞥他一眼,視線又投注到?鏡中的青年身上。
在向行天色厲內荏的威脅聲中,青年收起白玉瓶,兩根玉般的指節微曲,輕敲了下靈獸的腦袋,微勾淡色的唇角,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似清冷月輝下盛放的千樹萬樹梨花,本就姝麗的容貌愈發清麗逼人。
“……”
向行天的喊叫戛然而止。
鏡外亦霎時陷入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青年身上,轉移不開?。
望寧冷漠的雙目微不可察地凝滯,濃郁的墨色在眼眸里?醞釀翻涌。
容瑟好像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笑過?。
直到?靈獸引領著青年走遠,一眾人回過?神來,望向望寧的方向:“仙尊,還、還看么?”
望寧一張線條分明的臉孔半隱在光影之中,周身縈繞著一股冷冷的壓迫感,讓人不敢直視。
夏侯理猶豫一會兒,終究是鼓起膽氣撥動坤元鏡,繼續查找魔族的蹤跡。
鏡面流轉到?下一個地方,畫面切換之際,邵巖無意瞟到?容瑟的側臉,發現什么一般,突然驚叫一聲:“他的眼睛——!”
容瑟的眼眸灰沉沉的,分明沒?有焦距,顯然不是正常人該有的。
不,不止是眼睛,邵巖面露沉重之色,他甚至從容瑟身上感受不到?任何?靈力的波動。
眾仙門之首個個經?驗豐富,經?過?邵巖的提醒,他們后知?后覺到?容瑟身上的違和之處。
“容仙友他……”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難道是受秘境的影響?”
但是他們年輕時亦進出過?上云秘境,從未聽?說過?進秘境會讓人失明失修為?。
可倘若不是秘境的緣故,在進秘境前?,容瑟又分明是完好的。
一眾人頓時有些拿不準主意,紛紛看向望寧,望寧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恍然間眸色暮沉沉得可怕。
—
坤元鏡的探照是無聲無息的,哪怕是大羅金仙亦難以覺察。
容瑟并不知?他的一切被人盡收眼底,跟著靈獸一直往前?走著。
他走得不快,瘦削的肩背挺得筆直,光從外表上很難看出他眼睛不便。
不知?走多久,容瑟足下踏到?一片柔軟的草地上,腳踝處傳來熟悉的拉扯感。
是秘境里?的傳送陣。
傳送陣一般隨機出現在兩片區域的交界之處,穿過?傳送陣,便能去往下一片區域。
屆時,他的眼睛、修為?等亦會恢復。
容瑟放輕步履,一步一步走進傳送陣里?。
一陣天旋地轉,他的感官再度變得模糊,很快又失去意識。
容瑟頭腦昏昏沉沉,等他再次睜開?眼眸,眼前?卻仍舊是漆黑一片。
容瑟眉尖微蹙,手在眼下揮舞兩下,又下意識摸向手腕、腳踝,指腹皆觸到?突兀硌手的疤痕。與之前?沒?有半點變化。
莫非他還沒?有離開?上一片區域么?
唧——!!
靈獸驟然變得尖銳的叫聲在耳邊響起,打斷容瑟的思緒。
容瑟凝神感知?,聽?到?幾道踩踏草叢的腳步聲朝他包圍過?來。
“大師兄。”顏昭昭嬌俏的嗓音慢悠悠地拉長,尾音里?透著一股陰冷的寒涼:“又見面了。”
容瑟脊背剎那緊繃。
他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麻煩一茬接一茬。
39 撿漏
高聳入云的林木挺拔而立, 蔥郁的枝椏層疊錯落,潮濕陰冷之氣在深林中縈繞不去。
顏昭昭一行人微瞇起?眼睛,用一種晦澀冰冷的目光盯著突然闖入的青年。
吃一塹,長一智, 想到上次在靈川秘境外被擺一道的事, 顏昭昭沒有輕舉妄動, 朝同行的關丁安等人使了個眼色, 示意?他們退開。
“我不管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顏昭昭冷哼兩聲, 話里話外帶著不掩飾的警告:“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你敢妨礙我?們捕捉玄靈龍蛇……別怪我翻臉不留情!”
玄靈龍蛇是一條身長百米的黑色龍蛇,修行不知多少年頭,形似半蛇半龍,具有極強的防御和攻擊能力?。
傳言最后一次現身,是在上?云秘境里。服其蛇膽, 延年益壽,百毒不侵;服其元丹,承玄靈龍蛇全部修為, 修為至少增強上?百年;取其鱗片,煉制出的法器、法陣能擋半仙一擊……渾身是寶。
修真?界人人追逐,意?圖捕殺取之,可惜上?云秘境開放的時間不定, 多數修士不得不草草了之。
容瑟手中的留影石一日沒公開, 一日就像是懸在頭頂的劍,叫顏昭昭寢食難安。
她?是擔驚受怕,但這一點懼怕, 在能一舉突破修為關卡的巨大?誘惑之下,可以暫時忽略。
容瑟袖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好?似蝴蝶在扇動翅膀,看不清具體的神色。
顏昭昭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容瑟說話,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沖她?齜牙咧嘴的靈獸,吩咐關丁安等人去準備陷阱,誘捕玄靈龍蛇。
關丁安握緊拳頭,有些不太情愿,但顧慮到顏昭昭的身份,又忍了下來。
這一次上?云秘境開啟期間,正好?在玄靈龍蛇的蛻皮期。
蛻皮期維持一個?月,期間的玄靈龍蛇宛如初生幼崽,其修為會大?幅度削弱,攻擊力?大?打?折扣,變得極其虛弱,是捕捉獵殺的最佳時機。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陷阱布置完成。
顏昭昭一行人掩藏住陷阱,在周遭甩下一些回甘果,收斂住氣息,在陷阱周圍進行隱蔽。
回甘果是修真?界一種野生的靈果,甘甜多汁,其表皮散發著淡淡的果甜香,蛻皮期的玄靈龍蛇食下,能減輕蛻皮的痛苦,對玄靈龍蛇有致命的吸引力?。
容瑟半闔下眼瞼,看來顏昭昭對玄靈龍蛇覬覦日久,在進秘境之前就做下充足的準備。
容瑟站立的地方離陷阱較遠,旁側一棵粗壯的樹木近乎擋住他全部身形,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藏不藏起?來,影響不大?。
顏昭昭收回視線,注意?力?全部放在陷阱上?,大?氣不出。
靈獸緊挨著容瑟,戒備地盯著密林四周,寸步不離。
玄靈龍蛇喜潮濕陰暗,深林中不見天日,死一般的寂靜逐漸蔓延開去。
不知過多久,靈獸渾身一個?機靈,全身皮毛炸開,嘴角抽搐著,不停發出低低的吼叫。
容瑟纖長的指節微繃,微微仰起?白皙的臉龐,空洞虛無?的眸子轉向陷阱的方向。
他能聽到在空氣之中,有一陣很?細微的窸窸窣窣的響動由遠及近,像是什么龐然大?物碾壓在地面上?,與?濕潮的草皮傾軋摩擦著發出來的聲音。
——是玄靈龍蛇!
容瑟看不見,但顏昭昭一行人看得清清楚楚,如山一般高的黑色巨蛇吐著深紅的信子,在深林中穿行,嘶嘶地嘶鳴著,朝著他們游行過來。
身上?的鱗片密密麻麻貼在皮肉上?,閃爍著粼粼的寒光,如同一柄柄利劍,令人心頭發緊。
這等撲面而來的壓迫力?,尋常修士別提捕殺,便是連靠近的勇氣都不見得有。
關丁安面色頃刻發白,瞳眸里盛滿了恐懼,心里涌起?一股退怯之意?。
“顏師妹……”關丁安低低地道。
顏昭昭狠狠瞪他一眼,嘴巴張合吐出兩個?字,眼眶周邊泛著一圈淺淡的紅光:閉嘴!
關丁安深吸口氣,竭力?按捺住臨陣脫逃的沖動,卻發現巨蛇的吐息似乎有些不穩,喘氣聲急促沉重,好?像正在承受著什么天大?的痛苦。
關丁安鼓起?膽氣瞟向巨蛇,注意?到什么,他指指巨蛇的腹部位置,示意?顏昭昭看。
顏昭昭順著望過去,巨蛇腹部鼓脹著,周圍飄著一大?片錦紗似的白膜,薄薄的,有點透明,上?面好?似蜿蜒著一些凸起?的紋絡。
不等顏昭昭辨認紋絡是什么,巨蛇咻地從她?面前掠過去,滑行向回甘果。
它身上?的白膜拂過樹叢,被枝椏劃破開一條長長的裂口。顏昭昭雙目陡然一亮:是蛇皮!
玄靈龍蛇果然在蛻皮!
顏昭昭胸腔里的心臟陡然快速跳動起?來,她?死死咬著下唇,目不轉睛追隨著玄靈龍蛇。
玄靈龍蛇移動速度很?快,蜿行到陷阱的不遠處,卻忽然停下來,碩大?的蛇頭四處張望,遲遲沒有往前行進。
顏昭昭皺眉,難不成是察覺到什么?
玄靈龍蛇的修為遠在她?之上?,哪怕是在蛻皮期,攻擊力?亦非是她?能比。
唯有等它掉進陷阱,方有一線搏擊之機。
顏昭昭耐心等待著,半炷香左右,玄靈龍蛇似再忍不住蛻皮之痛,向著回甘果滑過去。
咻——
蛇軀甫一進入陷阱的范圍,數十根貼著靈符的捆靈索從四面八方彈出來,纏繞上?玄靈龍蛇龐大?的身軀,牢牢捆住蛇體上?半身。
靈符上?流光閃爍,金黃色的靈力?從符中躥出,順著靈索流向粗壯的蛇軀干。
嘶——!
玄靈龍蛇張大?蛇嘴,分叉的蛇信長長伸出,發出凄厲的慘叫。
蛇尾劇烈地擺動,拍打?在地面上?,身軀在靈索下扭曲成好?幾段,怎么都掙脫不開。
深林里一陣地動山搖,近半個?時辰,林中的動蕩才停止。
玄靈龍蛇趴在地上?,蛇腹躬起?,看起?來像是力?氣消耗殆盡,無?力?再掙扎。
顏昭昭面上?閃過喜色,召出隨身佩劍,往龍蛇身上?劃去,意?圖取其蛇膽與?元丹。
龍蛇一動不動,似沒發覺到危險一般。
在顏昭昭的劍刃離它的皮膚一兩寸之際,碩大?的蛇頭小弧度的偏了一下。
關丁安臉色一變,脫口而出道:“顏師妹!當心!”
“什……”顏昭昭分神回看他一眼,下一刻,頭頂罩下一道陰影,巨重的蛇尾橫掃過來,重重地擊打?在她?的腹部。
顏昭昭腦子嗡嗡作響,剎那間頭暈腦脹、眼冒金光,一股作嘔感襲來,整個?人跌落到地上?,幾乎失去抵抗力?。
眼看龍蛇豎起?蛇尾,再度向顏昭昭橫掃過去,關丁安等人顧不上?時機不對,紛紛抽劍沖上?去與?龍蛇搏斗。
深林之中,一時間劍影紛繁,皮肉割裂之聲不絕于耳。
容瑟安安靜靜地聽著,濃密卷翹的眼睫低垂著,袖中瑩白如玉的手指間,夾著幾張玄黃符紙,上?面勾著特殊的文案與?符號。
等遠處的爭斗聲逐漸小下來,他流云般的白衣搖曳起?好?看的弧度,要走上?前去。
走出兩步,旋即又停了下來。
深林之內,憑空又出現幾道腳步聲,緊接著是顏昭昭氣急敗壞的怒喊:“云渺宗的,你們敢!”
劍刃相擊之聲再度在林中響起?,持續不知多久,容瑟聽到顏昭昭諷刺的嗤笑:“憑你們也配妄想龍蛇元丹,如今誰都得不到!”
奄奄一息的玄靈龍蛇周圍,云渺宗的人與?顏昭昭為首的季云宗的人皆身受重傷,躺倒在地,不能動彈。
眼睜睜看著近在咫尺的龍蛇,誰都無?可奈何?。
不,不對。
他們的人并沒有全部倒下,還要一個?人!
顏昭昭咳出一口血,眼睛里崩裂出貪婪狂喜的光芒,朝著容瑟藏身的方向高喊道:“快!出來殺了龍蛇!蛇膽與?元丹就是季云宗的!”
云渺宗的人神色猛然下沉,下意?識循著看過去,一道清冷高挑的身影緩步走近來。
青年眉眼姝麗,衣上?一滴鮮血未沾染,干凈得像是高空之上?皎潔的月亮,讓人忍不住想拉他入泥潭。
“是……容仙友?”云渺宗的人回過神來,長長舒出一口氣。
容瑟是宗主親自選入境的,名額掛在云渺宗名下,與?云渺宗算是有些交情,應該不會見死不救。
“容仙友莫聽她?胡說,她?打?的什么算盤,所有人心知肚明。你若幫他,怕是什么都得不到。云渺宗愿與?仙友合作,仙友殺掉龍蛇,龍膽與?元丹分你其一。”
容瑟不過一煉氣期修士,兩者能得一,已經是云渺宗賣給他天大?的便宜。
換做任何?人,都不會拒絕。
心思被拆穿,顏昭昭氣的咬牙,搜腸刮肚一番,想要添加條件,策容瑟倒戈。
青年緩緩略過一眾人,長長的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細致潔白的手腕,捻起?兩張符箓,貼在龍蛇上?。
下一刻,符箓金光大?盛,龍蛇身軀破開一個?血洞,沾著血跡的元丹滾落出來。
眾人一愣,看著青年曲著修長白皙的手指撿起?元丹,收進……空間里?!
云渺宗的人滿臉錯愕,不是合作嗎,怎么全收???
顏昭昭目眥欲裂:“容瑟!!”
容瑟置若罔聞,依葫蘆畫瓢又取出龍蛇的蛇膽以及數片鱗片,一一收進空間。
顏昭昭咬緊一口銀牙,幾乎想要咬死青年:“你該不會是一開始……”
顏昭昭猜的不錯,容瑟進秘境來的目的,是沖著玄靈龍蛇的鱗片。
但沒想到顏昭昭與?他目標大?同小異,正好?他行動不便,省了他一番功夫,平白撿了個?大?便宜。
容瑟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丟給云渺宗的人,后者接過打?開一看,大?驚失色:“培元丹!?”
什么意?思?
不與?云渺宗合作,卻又幫他們?
云渺宗的人面色復雜,想問清楚原因,抬起?頭來,青年跟著靈獸已經走遠。
“……”云渺宗的人面面相覷片刻,倒出丹藥吃下,一盞茶間,一身的傷恢復得七七八八。
“他們怎么辦?”其中一人看向顏昭昭一行人,傷他們這么重,不做點什么報復?
關丁安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戒備地看著云渺宗的人,心里止不住的絕望。
“不用管。”
半晌,關丁安聽到有人說:“當是還容仙友贈藥之恩,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吧。”
修士恢復能力?強,相信在秘境關閉前,顏昭昭一行人能從秘境出去。
云渺宗的人漸行漸遠,空氣里僅剩下濃郁的血腥氣揮之不去。
關丁安松出一口氣,想問問顏昭昭接下來怎么辦,轉過頭去,卻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睛。
—
夏侯理用坤元鏡連找三日,依然沒找到魔族的蹤影。
上?云秘境之中,試煉之地不計其數,繼續找下去,不過是平白浪費時間。
觀星樓外氣氛凝重,顏離山沉吟著開口:“與?其盲目尋找,不如守株待兔。魔族不惜冒險潛入秘境,必有所圖。要么是秘境中有什么吸引著他們,要么就是……”
——沖著秘境的傳承來的。
半仙之力?不止修士想得到,魔族的人自然有覬覦之心。若是被魔族所用,其后果難以估量。
夏侯理皺眉沉思一會兒,小心的看向前方高高在上?的男人:“仙尊,您看?”
望寧注視著觀星樓,三天來保持著姿勢一動不動,刀刻般的五官不露半點情緒。
周身縈繞的上?位者威儀,逼的人頭皮發麻。
夏侯理不著痕跡吸一口氣,不敢再問,轉動坤元鏡到寶霄殿——仙人坐化宮殿,同時是仙人殘留神識留存的地方。
寶霄殿位置不定,掩藏在秘境深處,鮮少有修士能找到,前三名到達寶霄殿者,自動賦予傳承候選的資格。
三個?候選人由仙人的神識一一設關考驗,通過考驗的修士,得到秘境傳承。
過程看起?來很?簡單,但幾百年來沒一個?人做到,甚至很?多次在秘境開啟期間,都沒有人找到寶霄殿。
夏侯理不覺得三天的時間,有人能找到這里。
他不以為意?地撥轉著坤元鏡,下一瞬,一雙眼睛瞪得宛如銅鈴。
鏡面投映出的畫面上?,空曠冷穆的云霄殿下傳送陣的光芒散去,青年三千青絲如瀑散落肩背,不緊不慢從傳送陣中踏出。
望寧冷漠的雙眼沉沉地盯著青年,視線在輕顫的眼睫上?停頓一瞬,下移到青年微露在衣袂外的手指上?。
干涸血跡凝固在瑩白的指尖上?,像是點染在雪膚上?的胭脂。
艷得有些……勾人。
40 秘境傳承
寶霄殿寬闊且空曠。
殿前檐上四角高高翹起, 似展翅欲飛的雄鷹。殿內四根紅色巨柱支撐大殿四角,柱上皆刻著回旋盤繞、栩栩如生的云紋。
夏侯理看一看鏡面上投映出的大氣磅礴的牌匾,又看一看正殿中?長身?而立的青年,來來回回看三?四遍, 方才真的確定他沒有看花眼。
三天到寶霄殿, 容瑟是頭一個。
邵巖摸著胡子, 含著笑連連頷首:“這小子, 運氣不錯。”
顏離山盯著鏡面, 眸底的光芒晦暗不定:“運氣并不能?讓他通過神識的考驗。”
一時的僥幸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什?么都不是。
容瑟對鏡外眾人的議論一無所知,微微仰起白皙的臉龐,沒有焦距的眼眸落在虛空之中?。
他這是…到?了什?么地方?
秘境危險重重,容瑟行動不便,進秘境的目的達到?, 便沒打算在秘境里多?逗留,一路與靈獸走走停停,想找到?出秘境的傳送陣。
但很明顯, 他找到?傳送陣并不是。
容瑟瑩白的指尖微抬,隔空撫了一下眼睛,他身?體上的異樣并沒有恢復,丹田里依然空空如也。
空氣中?流淌著一股肅冷之氣, 鼻息之間聞不到?任何味道?, 無法通過氣味辨別周圍大致的環境。
容瑟微垂下眼瞼,回想著前世聽到?的關于上云秘境為數不多?的傳言,微探出步子, 想在四周摸索一番,衣擺處傳來拉扯感。
靈獸咬著他一片雪色的衣角, 往后拽著,嘴里不斷發出唧唧的軟叫聲。
這是要他跟著走?
容瑟眼睫輕顫一下,轉過身?去,從善如流跟著靈獸行進。
走出大概二三?十來步,一人一獸停在正殿中?一巨大的石像面前。
石像高近百尺,殿頂投下的光影模糊石像的五官,正對石像下方,并排放著三?個蒲團。
靈獸松開容瑟的衣擺,搖晃著尾巴低叫著往正中?間的蒲團跑去,又是一陣軟嘰嘰的叫喚。
似是在催促容瑟快些?過去。
邵巖輕笑:“容瑟的靈寵挺機靈。”
顏離山眼睛微瞇,他怎么不知容瑟什?么時候收了個靈寵?
觀其模樣,不似兔,不似貂,不似狼,亦不似狐,四不像,除卻額間銀白的亮色云紋,瞧不出半點特?別之處。
望寧微壓下眼,淡淡掃一眼靈獸,毫無情緒的眼神又緩緩落到?鏡面上的青年身?上。
容瑟像是聽懂靈獸的示意,翩躚著衣袂,緩步走向靈獸發聲的方向。
足尖碰到?略軟的蒲團,青年動作一頓,半蹲下‖身?來,如墨青絲滑落下側頸,逶迤在領口的衣襟處。
骨節分?明的手指微曲,順著蒲團的邊沿摸了摸,容瑟心里閃過一抹訝異:是個蒲團。
修士打坐修煉,常用到?蒲團,容瑟并不陌生。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有蒲團?
一個念頭滑過腦海,容瑟指尖蜷了一下,立即要收回手來。
靈獸忽然蹭過來,兩前爪按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壓在蒲團上。
下一刻,一道?金光從石像的眼中?射‖出,籠罩在容瑟的頭頂,容瑟渾身?上下就像是被什?么綁縛住一般,連抬抬手指都異常困難。
同?時,識海深處亮起一縷金光,威嚴冷漠的陌生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秘境傳承第一個候選人,容瑟,身?份確認。”
猜想徹底證實?。
容瑟微側過眸,無神的眼睛準確落在金光外的靈獸上,心底里一片冷然。
靈獸低弱的叫兩聲,顯得很是心虛。
容瑟側轉回眸,濃密的睫羽在眼角處打出一層陰影,事實?已成定局,他責怪靈獸沒有任何作用。
容瑟嘗試在識海里回復:我拒絕。
識海里空蕩蕩的,威嚴的嗓音再度響起來:“你沒有拒絕的資格。反抗,死?。”
語氣很平靜,感覺不到?丁點波瀾,卻決絕得沒有半分?轉圜的余地,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殺氣在識海回蕩。
頃刻間如同?千萬根針扎進腦里,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腦袋深處迅速擴散開。
容瑟容顏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睫毛撲簌簌的狂抖,額頭上全是冷汗。
邵巖臉上的笑逐漸收斂起來,嚴肅地道?:“怎么回事,三?個候選人還沒湊齊,考驗就開始了?”
“應該不是,看起來不像。”夏侯理沉著面道?,但具體是何原因,他亦是不知。
望寧視線定在青年痛苦的眉眼上,神情始終保持平靜。
不能?動彈,不能?離開,容瑟除了接受成為候選人,別無選擇。
容瑟權衡利弊,在識海中?妥協道?:我接受。
彈指之間,腦海里尖銳的疼痛如潮水般消退,不留痕跡,身?上的束縛感亦是減輕了一些?。
容瑟嘗試著動了動指尖,沒感覺到?什?么阻礙,身?體基本能?夠動彈。
他又往外走兩步,甫一踏出金光的范圍,一股無形的力量又拉扯他回到?原地——他不能?離開金光籠罩的范圍。
容瑟微抿下蒼白的唇,坐到?蒲團之上。
雪色衣衫下擺垂下蒲團,蜿蜒在地面上,他肩背挺得筆直,一張臉上鍍照著金光,愈顯清麗脫俗。
靈獸在金光外,圍著轉圈,嘴里不停發出軟叫,像是在向容瑟認錯。
容瑟沒有理會,他的眼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
估摸著又過去三?日,寶霄殿一直寂靜如初,殿中?除了他一個人的呼吸聲外,什?么都聽不到?。
難不成秘境傳承又要無疾而終?夏侯理心里涌起淡淡的惋惜。
等到?秘境開放最后一日,寶霄殿中?終于傳來細微的傳送陣波動,一云渺宗的人從陣中?走出來。
看到?石像下坐著的青年,神情好一陣恍惚,不自覺往前踏出好幾步,踢到?蒲團的邊緣才回過神來。
緊接著注意到?牌匾上的字,迫不及待占據第二個蒲團。
等識海里的聲音確認過他的身?份,他轉過頭,看向旁側的青年,耳后通紅一大片。
“容、容仙友,多?謝你贈的丹藥。”
容瑟微抬起臉,向著聲源處偏側過頭去,淡色的唇瓣微微動了動。
他贈藥不過是報云渺宗提名之恩,他不喜歡欠人恩情。
但想到?他現在不能?發聲,他又輕輕抿住唇。
對上容瑟空洞的雙目,那人陡然一驚:“仙友,你的眼睛…?”
話剛開個頭,周身?籠罩的金光消失,整個寶霄殿開始劇烈晃動起來。
兩人的身?影如同?一縷炊煙,轉眼消失在正殿中?——秘境傳承考驗,正式開始。
鏡外的一眾人紛紛錯愕:“第三?個候選人不是還沒到?么?!”
—
容瑟明顯感覺到?有什?么進入到?他的識海里,一兩息,威嚴冷漠的嗓音又一次響起來:“秘境傳承考驗正式開始。你修劍?”
不。
容瑟在識海里回答:我修陣。
威嚴的聲音平靜道?:“以免你心有不服,本尊便以你擅長的陣法為驗。陣破即為通過考驗。”
話音落下,容瑟識海里傳出一陣刺痛,等疼痛消退,他鼻息間掠過一陣清風,帶起幾分?淡淡的青竹清香。
他周圍有青竹?
容瑟找不到?焦點的眼睛靜靜地對準前方,以他為中?心,方圓里綿延不絕全是青竹,青壓壓一片,望不到?盡頭。
沒聽到?靈獸的叫聲,應該是沒與他一起進來。
對于所謂的考驗,容瑟半點不敢放松警惕,垂斂下長睫,靜氣凝神感受周圍氣流的變化。
沒有。
周遭的氣流流動沒有半點異常。
但往往有時候,沒有異常才是最大的異常。
容瑟試探著往前踏出一步,足尖甫一落地,空中?的氣流一滯,林中?的竹葉漂浮到?半空,化為片片利刃向他襲擊過來。
容瑟仰起頭,修長脖頸拉出好看的弧度,勁瘦的腰肢順著后倒去,利刃密密麻麻貼著他的鼻尖刮過。
在著地前一刻,他又扭動腰身?,背轉過身?,穩穩落地。
不等容瑟喘一口氣,四面又浮起一層竹葉,與倒退回來的利刃一起向他上下盤逼近。
從正面是避不開了。
容瑟指尖夾著三?張畫好的符陣甩出去,三?張符箓自動并成一排,上面圖案流光閃過,化為一頂金黃色的罩鐘。
罩鐘擋在前方,利刃噼里啪啦打在鐘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隱約之間有幾絲迸裂的雜音。
明白符陣撐不了多?久,容瑟折下一根竹枝探路,往林里深去。
竹林里莖干交錯,容瑟雙眼不便,走得并不快,在罩鐘破碎、利刃再度追上來時,他又甩出三?張符箓,一路朝一個方向前進。
等他踏過某一簇青竹叢,感覺氣流微妙的變化,才停下來。
沒有靈力支撐,容瑟與凡人差不多?,體力有些?吃不消。
他咬住下唇,幾縷汗濕的黑發貼在蒼白的臉上,在利刃又一次逼近之際,他手中?的竹枝翻轉,敲在那一簇青竹叢上。
一下。
兩下。
他敲得并不重,竹叢卻像是受到?猛力的撞擊,撲簌簌的狂抖。
莎——
竹葉振動產生的氣流拂過利刃,利刃驟然停滯,像是失去漂浮力一般,變回竹葉,紛紛揚揚落回地面上。
四周重新恢復安靜。
容瑟垂下手,面前的青竹叢咻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全新的青竹林。
陣中?陣。
感受著氣流的流動的微妙差異,容瑟從空間的靈石袋里取出一顆下品靈石,向前丟去。
靈石滾落厚實?土地面,卻一點聲響沒傳來。
地面的土塌陷一般,凹陷下去,露出下面巨大的深土坑,坑里尖刀密集倒插,完全沒有下腳之地。
且連鎖似的,除容瑟雙足踩踏的一塊,周圍的土地都一一下塌。
不。
容瑟袖中?蜷著的手指緊了緊,他腳下的土地也在坍塌!
—
寶霄殿。
半仙肉身?隕滅,神識飄離三?界之外,坤元鏡并不能?照到?。
鏡面上,僅剩三?個蒲團孤零零放在石像下面,殿中?靜的針落可聞。
邵巖憂心忡忡地撫著胡子,容瑟沒有修為,眼睛又看不見,不會出什?么事吧?
他深嘆一口氣,余光忍不住向前方高高在上的男人瞥去。
望寧微闔著眼,目光投注在坤元鏡上,刀刻般的面孔上平淡的沒有任何表情。
—
陣中?陣一個接一個,容瑟畫的符箓越來越少,體力逐漸透支,身?上的傷痕愈添愈多?。
數不清破的是第幾個陣,容瑟眼睫上的冷汗蜿蜒掉落,牙齒緊咬住慘白的下唇,呼吸間都是濃郁的血腥氣。
忽的。
威嚴的聲音在識海響起:“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容瑟頭腦發脹,臉上濺著一串血珠,顫抖的手緊緊捏著僅剩的兩張符箓。
未免問的可笑。
作為秘境的化成者,會不清楚原因?
容瑟手指無力抓握幾下,又失力的松開,微張的唇瓣上印著斑斑齒痕。
他在識海里回答:明知故問。
威嚴的聲音久久沒有回應,半晌,容瑟聽到?對方道?:“是本尊的疏忽。”
伴隨最后一個字落音,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傳遍全身?,容瑟雙膝一軟,半跪在地上,后仰起脖頸。
等他睜開眼簾,視野里清清楚楚倒映出一座青竹林。
林木蔥郁,青翠滿目,幾片竹葉從枝椏上脫落,飄飄然落到?地面上。
…他能?看見了?
容瑟微喘出口氣,垂眼撩開流云衣袖,手腕恢復潔白,沒留下半點丑陋疤痕的影子。
容瑟又探向丹田,內里靈力絲絲縷縷匯集,與進秘境前一般無二。
容瑟纖長眉尖微蹙,流泉般的嗓音帶著劇痛遺留的嘶啞:“你做的?”
“……”聲音沉默。
容瑟內視識海,隱約看到?金光里有個高大的輪廓,甚至看到?對方高挺的鼻梁,但男人所有的五官組合在一起,他看著反而是模糊的。
“看夠了么?”金光里傳出的聲音平淡地問。
容瑟尚未回答,又聽到?男人道?:“你的劍道?造詣遠比陣修之道?高,作為補償,本尊可以給你一個重新選擇考驗的機會。本尊再問一遍,你是選劍道?還是陣修之道??”
容瑟清冷的聲音仿若玉石滾落銀盤,回復始終不變:“修陣。”
“……”男人沉默的時間比上一次長了一些?:“好自為之。”
容瑟退出識海,從空間里取出玄靈龍蛇的元丹,一點點裹進符箓里,臉上的血跡似紅梅烙印在瓷白的皮膚上,襯的姝麗面容格外惑人。
他對破陣已經有了大概的思路。
—
觀星樓。
各仙門弟子陸陸續續從秘境中?出來,溫玉第一時間在人群找容瑟的身?影。
邵巖哭笑不得:“眼里只有你的師兄,不要師父了?”
溫玉討好的一笑,向邵巖報告在秘境中?的機遇,言罷,問道?:“師兄還沒出來?”
以容瑟的情況,不一定能?出來。
邵巖正想著怎么委婉提醒溫玉做好心理準備,秘境的入口處忽然傳來強烈的震動感。
像是秘境坍塌又重組,動靜大得觀星樓外都有些?余蕩。
夏侯理的心迅速下沉,秘境里還有人沒出來!
他向副宗主示意,去看看怎么回事,一道?威嚴冷漠的聲音先一步響徹天地:“秘境傳承結束,繼承者——容瑟!”
“……!!……”
仙門百家嘩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從傳送陣中?出來的青年。
青年肩背筆直,破損的衣衫上血跡斑駁,半邊臉頰到?側頸,印著一串血痕。
蝶翼般的睫羽低垂著,蒼白的手指垂在身?側,細微的發著抖,整個人宛如破碎的玉瓷。
觀星樓一下子靜了下來。
望寧漆黑的眼眸驟冷,弧線鋒銳的輪廓暈刻著疏離冷漠,眸底掀起一絲波瀾,轉瞬又消逝不見,快得仿佛是錯覺。
溫玉臉上的喜悅消褪得干干凈凈,眼眶止不住紅了一圈:“…師兄。”
語氣里的心疼溢于言表。
容瑟顫抖著的指骨抽搐了一下,一直緊繃著的脊背微微放松下來。
正在這時,秘境入口的傳送陣漾起紋波,幾個玄風仙門的人罵罵咧咧從陣中?走出來。
向行天一臉的戾氣:“若非是我被困,輪得到?你們在我面前囂張?”
容瑟的符陣比他預想的難解,等他掙脫出來,已是到?秘境關閉之日。
難得的試煉機遇,全毀于一旦。
“容瑟。”
向行天咬牙切齒地喃著:“我對天保證,我一定要弄得你……”
砰——
一股壓倒性的力量壓下,向行天重重跪倒在地面上,膝蓋骨寸寸碎裂。
“啊——!!”
向行天面目扭曲,仰天發出痛苦的慘叫,痛到?模糊的視野里,強到?令人生畏的男人居高臨下的瞥下眼,屬于上位者的氣場鋪天蓋地,壓的人喘不上氣。
向行天面無血色,瞳孔猛地放大,充滿驚恐,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
望…望寧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