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親近
在場的人誰都沒料到望寧會突然發難, 一個個心?驚膽顫,大氣不敢出。
無?人注意到一道黑影從秘境中走出,悄無?聲息混進人群之中,泯然于眾。
玄風仙門的門主最先反應過來, 驚慌失措地大喊道:“仙尊手下留情!”
門主恭恭敬敬向望寧行禮, 擋住痛得死?去?活來的向行天, 頂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威壓道:“不知行天何?錯之有, 仙尊要這般為難于他?”
望寧微微掀起眼, 有如實質的目光掃過,沒什么溫度地重復:“何?錯之有?”
門主不由噤若寒蟬,不敢逼視。
望寧在修真界地位超然,向行天不過一小小陣修,壓根入不得望寧的眼,兩者之間為數不多的交集僅有……
門主心?頭狠狠一跳, 躬著身,硬著頭皮開口?道:“仙尊息怒。秘境中的事,行天縱有不對, 但容仙友同樣拿走行天的一瓶培元丹,兩兩相抵,一筆勾銷,仙尊亦表示過不追究, 現?在卻當著仙門百家的面?針對一小輩……是否有些失妥當?”
門主怎么會知道培元丹?
向行天痛到?扭曲的面?龐流露出幾分?錯愕, 不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種難以形容的疼痛從肩膀一路傳到?整個手掌。
“——呃啊!!”
向行天大腦一片渾濁,幾乎昏迷過去?, 雙臂垂下?,軟的如同兩根爛泥條。
他…手臂的骨頭亦同膝蓋骨, 寸寸碎裂。
向行天面?無?人色癱倒在地,聽到?高高在上的仙尊沒有半點起伏的低沉嗓音:“本尊何?時說過不計較。”
“……”
觀星樓外鴉雀無?聲。
門主想起來,望寧確實沒有明?言放過向行天,登時面?上一片慘白。
玄風仙門不比季云宗人才濟濟,向行天算得上是根好苗子,門主不想門中損失一名有潛力的弟子。
望寧說一不二,繼續說下?去?于事無?補。
他余光在四?下?里搜索著,意圖找到?什么讓望寧改變主意,瞥到?邵巖旁邊那道清冷瘦削的背影,精神頓時一振。
門主連忙向容瑟走去?,拉下?臉面?,態度和?藹道:“容仙友,行天性格是暴躁沖動了些,但他絕不是有意冒犯,能不能請仙友幫忙勸勸仙尊,高抬貴手,饒行天一次?玄風仙門感激不盡。”
容瑟腦袋昏昏沉沉的,在陣中受的傷口?余痛在身體里橫沖直撞,渾身沒什么力氣,連動一下?手指都有些費勁。
聽聞門主的一番說辭,卷翹的眼睫微微一顫,緩緩仰起臉來。
“…什么?”
他輕輕開口?,尾音虛軟無?力。
門主噎了一下?,勉強擠出個笑臉,重復一遍。
容瑟下?意識朝喧鬧的中心?看過去?,向行天狼狽的癱在地上,四?肢不自然的彎曲著,臉上痛苦盡顯。
在其不遠處,望寧眼簾微低,鼻梁高挺,每一處輪廓線條都蘊藏著鋒利寒意。
察覺到?他的視線,望寧微側過目,漆黑的眼眸波瀾不起。
容瑟袖下?發顫的手指本能蜷縮,又脫力的放松,黑長的睫毛垂下?來,嗓音如空谷幽澗:“師尊的決定,我無?權干涉。”
門主神情?滯了一瞬,反應過來容瑟的言外之意,一張臉氣的通紅:“仙尊對行天出手,是為你出氣,你要坐視不管?!”
為他出氣?
怎么可?能。
這話比天方夜譚還叫人難以相信。
容瑟眉眼冷了兩分?,還是那句話:“師尊要做的事,誰勸都沒用。門主請回。”
他也不會去?勸。
“你你你…”門主一連道出好幾個你,卻怎么也吐不出下?文。
門主拉長著臉,冷哼著甩袖離去?。
溫玉并不知坤元鏡的事,不滿地看了一眼門主遠去?的背影,嘟囔道:“莫名其妙!師兄,那誰…得罪你了?”
“有點小過節。”容瑟一言帶過,以向行天的傷勢,起碼好幾年里不能修行。
兩人談話間,秘境入口?的傳送陣又傳來幾陣波動,留在秘境中的人陸陸續續從陣中走出來,顏昭昭正在其中。
她側眸陰沉沉地盯著容瑟一會兒,往觀星樓下?走去?,衣角翩動,帶起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邵巖撫著胡須的手頓了一下?,狀似不經?意地開口?:“不是有幾個人跟著昭昭,怎么不見人影?”
顏離山神色不變,不以為然:“許是中途走散,先一步出來了吧。傳送陣傳送的地點不定,不足為怪。”
酉時三刻,天幕蒙上一層灰影,上云秘境準時關閉。
薄云般的入口?不斷縮小,化為一縷白煙融入容瑟的體內,鉆進識海里。
試煉圓滿結束。
觀星樓恢復空曠,不留半點秘境留存過的痕跡,但夏侯理面?上的凝重之色卻沒有減少分?毫,其他熟知內情?的仙門之首亦是神情?嚴肅。
魔族的人沒有現?身。
自得知魔族混進秘境的消息,他們寸步不離守在觀星樓外,又用坤元鏡排查,很確定在試煉的七天里沒有任何?人出來。
魔族能藏在哪里?
夏侯理放眼看去?,各仙門的人笑語晏晏,半點瞧不出魔族的影子。
—
天色已晚,夏侯理留仙門百家在云渺宗多住一宿,次日再趕路。
一眾人紛紛離開觀星樓,容瑟閉著眼緩了緩身體的疲憊,轉身要跟著下?觀星樓。
“容仙友。”夏侯理忽然出聲叫住他,端正威儀的臉上粗眉緊皺,對容瑟的排斥幾近溢出。
容瑟眉眼冷冷清清,疏離又客氣:“夏侯宗主。”
夏侯理開門見山:“識清有沒有送你一張靈帖?里面?什么都沒有。”
容瑟如實回答:“有。”
夏侯理不多廢話,攤開手掌:“給本座。”
容瑟微微擰眉,聲音清泠泠的如山泉流動:“靈帖乃是陳公子所贈,便是想要回,也該陳公子親自來。”
夏侯理微瞇起眼,瞳眸沉沉地看著容瑟,一兩息,冷冷嗤一聲:“靈帖本是本座送他的,識清送你,不過是想讓你用它換入境的名額。如今你名額有了,秘境入了,傳承也得到?了,不屬于你之物,最好不要強留。”
容瑟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原來陳識清贈送他靈帖是為這般。
靈帖是何?物,居然能“要挾”住一宗之主。
好奇之心?一閃而?過,又被容瑟壓了下?去?,他從空間里取出靈帖,遞給夏侯理。
夏侯理展開檢查了番,面?龐難得微有緩和?:“不問問靈帖有什么用?”
“不關我的事。”容瑟淡淡道。
他謹記著前世的深刻教訓,不多問,不多管,不插手別人的因果。
云渺宗與陳識清的恩恩怨怨,他不想知道,亦沒興趣知道。
“算你識相。”夏侯理收起靈帖,揚長而?去?。
溫玉壓低聲音:“好兇哦,比師父都兇。”
邵巖又好氣又好笑:“老夫哪里兇,那是為你好。走是不走?”
溫玉訕笑,心?虛地指指容瑟:“我先送師兄回去?,師兄,你住哪……”
“他與本尊同住。”望寧聲音平淡,全身散發出不容置疑的威嚴。
溫玉到?嘴邊的話咻地消音,屁顛顛躲到?邵巖身后,跟著邵巖離去?。
夜幕即將降臨,觀星樓周圍的林木陰影重重,平添幾分?陰暗。
容瑟垂眸,豎抬起手掌要行禮,左手腕便被一支大手抓住,一股強大的靈力順著相接的皮膚傳進身體,勢如破竹一般直奔向他幾近枯竭的丹田。
容瑟左手臂驟然僵直,本能的危機感促使他伸出瑩白如玉的右手,下?意識抵住手腕上的堅硬手臂,掙扎著想要往回抽手。
但…抽不動。
他與望寧之間的修為差距有如天塹,以致于他的反抗撼動不了望寧一分?半毫。
容瑟抗拒地咬住下?唇,唇上淡去?的齒印逐漸清晰,輕輕開口?,清冽的音質帶著些許的壓抑:“…師尊?”
望寧眼球下?移,平淡的瞥他一眼,目光在對方殷紅唇瓣上的齒印上微不可?察地頓了一頓。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再度凝聚起一股靈力,一舉輸送到?容瑟的體內,直直搗進丹田深處!
“……!!……”
容瑟咽下?到?嘴邊的驚喘,揚長脖頸,神經?緊繃到?極致,睫羽止不住狂抖。
丹田里橫沖直撞的靈力讓他本能不適,像是私‖密處遭到?絕對性的強勢侵‖犯,他有一種從里到?外被望寧烙下?標記的錯覺。
容瑟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他纖長的眉尖緊蹙,身子不自禁有些抖瑟。
額間沁出的汗順著臉廓滑下?,臉上干涸的血痕像涂抹出的胭脂,貼著細膩的膚肉,從嫣紅的唇涂抹到?精致的側臉,勾繪出秾稠的瀲滟艷色。
望寧下?頜線條緊縮,雙眸漆黑,漸漸凝聚出噬人的濃晦。
半刻鐘左右,望寧放開掌中發顫的手腕。
在容瑟松出口?氣,要往后退與他拉開距離之際,寬大手掌再度抬起,強硬地落在青年的唇角,一點點抹去?被汗潤濕的血痕。
容瑟黑曜石般的瞳眸猛然緊縮,整個人僵硬在原地。
四?周的空氣凝固下?來。
望寧手指的溫度很冰涼,指腹長著常年習劍留下?的繭子,觸感有些粗糙。
觸碰到?他白皙的肌膚上,難免帶來輕微刮刺的微痛感。
容瑟背脊抖栗出驚悚的顫意。
42 焦躁
容瑟感覺他面前的是一頭深淵中爬出?來的猛獸, 他籠罩在對方的陰影之下,令人呼吸停止的氣息無時無刻不在侵襲著他。
望…望寧在做什么?
前世望寧從未對他做出這般親密的舉動。
容瑟對望寧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前世顏離山廢除他的修為之際,對方居高臨下看過來的眼神——沒有任何情感的冷漠, 像是在看什么不入眼的垃圾。
絲絲縷縷的刺痛通過皮膚, 傳導向全?身, 容瑟白皙的側臉上?, 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 陡然從震驚的沼澤里清醒過來。
他猛地退后兩步,似避什么洪水猛獸一般,隔離開他與男人的距離。
前一刻被望寧靈力撫慰平靜下來的丹田,似乎又傳來生生被撕裂的錯覺。
容瑟白玉似的臉龐剎那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掩在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腦中開始出?現強烈的暈眩感。
望寧將容瑟的反應盡收眼底, 半張臉陷在昏暗的光影里,輪廓線條凌厲分明。
他的眸光微斂,在涼薄的夜色中, 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色彩:“你?怕本?尊?”
容瑟手指攥緊,指節根根泛白:“弟子不敢。”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從前世的陰影中抽離出?來,又退后一步道:“多謝師尊替弟子療傷, 弟子告退。”
望寧望著青年?匆忙離去的背影, 對方的身形瘦高,走路時?脊梁挺得很直,像是從未為誰彎折過腰。
望寧垂下眸, 眼尾落在沾著血跡指尖上?,些許冷汗未干, 有細微的潮潤感。
弟子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
望寧冷漠的目光停頓一瞬,一道靈力纏繞指尖,上?面的血跡消失無蹤。
—
暮色融融,稀疏昏暈的天光籠罩大?地,周圍靜的悄無聲息。
容瑟一刻不緩走下最后一節階梯,步履才慢慢放緩下來。
“你?怕你?的師尊。”識海里響起的威嚴冷漠聲音一針見血。
容瑟步子驟然停頓,眉眼間一片冷然:“你?怎么還在我的識海里?”
秘境已經易主?,作為前主?人,男人不該消失么?
看穿容瑟的想?法,男人沉默片刻:“你?承受不住本?尊。”
容瑟蹙一下眉尖:“什么意思?”
男人難得開口解釋:“秘境重新認主?,本?尊神識里殘存的力量本?該一并傳給你?。但是你?的修為太低,丹田脆弱不堪,一股腦將力量給你?,你?的身體會承受不住,爆體而亡。”
故而要徐徐圖之,等容瑟的修為漲到能夠承受他的力量,他再傳給他。
在容瑟徹底繼承秘境前,他不能離開。
容瑟沉默片刻:“你?看得見外界?”
“看不見。”男人平淡道:“但當?你?的情緒波動,引起識海動蕩,本?尊會有感知。”
“……”怪不得男人能知道他的真實情緒。
容瑟心中的排斥感略減少了一些,又聽男人道:“你?尚未回答本?尊的問題。”
“…是。”容瑟沒有隱瞞。
他畏懼望寧。
不是畏懼望寧壓倒性的力量,是前世經歷的痛苦太過深刻,他不想?再重來一次。
他潛意識里抗拒有關望寧的一切,抗拒與對方產生糾葛。
在他離開季云宗前,他僅愿望寧像以?前一樣對他,不理睬、不關心、不理會,當?他是個透明人。
容瑟濃密的眼睫半闔,想?到什么,問道:“你?會陣法?”
男人聲音不帶絲毫波瀾:“會。”
容瑟直言快語:“教我。”
“……”男人罕見的卡殼。
容瑟現階段所有的陣法都來自看書自學以?及前世逃命累積的經驗,離三年?之期的門派大?比愈來愈近,他的時?間遠遠不夠用。
他需要學的更多、更快,變得更強,才能在大?比之中占一線之機。
男人是半仙,不論經驗、眼界、亦或是實力,都遠在他之上?,是難得一遇的求教對象。
容瑟微仰起臉,眼角處的陰影撲簌:“但我不拜師。”
師徒關系有望寧這一段已經夠他受,他不愿多與別人牽扯。
“不需你?拜。”男人回過神來,脫口而出?:“本?尊有徒弟。”
不知不覺間,走回到閣樓外,兩道在門口等候多時?的身影一前一后迎上?來。
時?云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容瑟不放,看到他身上?大?片的血痕,高大?的身軀山似的逼近容瑟。
“你?…流血…”時?云伸過粗糙的大?掌。
容瑟側身避開,烏黑青絲滑落肩背,黑白的對比涇渭分明。
時?云手僵在空中,緩緩收回來,視線緊緊鎖住青年?的身影。
落后一步的陳識清溫和?的目光打量著容瑟,唇邊的笑意剎那僵硬:“…你?受傷了?”
容瑟余光淡淡地掃他一眼道:“不礙事。”
一些皮外傷,沒幾日就?能痊愈。
容瑟抬步要進閣樓,與陳識清擦身而過的瞬間,想?到什么,開口道:“你?贈的靈帖,已歸還夏侯宗主?。”
陳識清臉上?的笑容淺淡了瞬,溫和?的語氣不變:“他向你?要的?”
容瑟略微頷首:“對。”
陳識清清澈的眼眸里光芒微微閃爍,嘴角溫和?的笑意愈顯平易近人:“他的話仙長不必放在心上?,作為補償,等回到陳府,陳某會重新選一樣贈與仙長。”
“不必。”他做的是他該做的事,陳識清給的幾顆靈丹足以?當?報酬。
靈帖本?就?是多贈與的,無功不受祿,收回去也?好,他與陳識清除了那個不知是何的承諾,兩不相欠。
陳識清好脾氣地笑了笑,想?說?些什么,周圍的空氣逐漸森冷緊繃。
陳識清頭皮一麻,順著往后看去,望寧眉峰如刃,挺拔的鼻梁宛如工刀刻畫,身上?的雄渾上?位者氣息壓迫得人心頭生悸,不由自主?地屈膝低頭。
陳識清臉色微微發白,笑得勉強,拱手行禮:“望寧仙尊。”
望寧微壓下眼,毫無情緒的眼神緩緩落下,像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陳識清脊背一顫,面色愈白三分。
容瑟沒注意到陳識清的不對,轉身進了閣樓。
時?云連忙跟在他身后,壯碩的身軀幾乎完全?遮掩住容瑟的身影。
望寧收回視線,一個閃身消失在原地。
空中逼人的威壓潮水般褪去,陳識清身體一軟,半跪在地上?,額頭上?大?汗淋漓。
—
暗夜降臨,昏黑的天幕上?點綴幾顆星子,忽明忽昧。
先一步返回的季云宗的人已各自回房,閣樓里靜悄悄的。
容瑟下瞥了眼渾身的臟污,掐出?個清塵決稍作清理,合衣躺在榻上?,閉目調息。
約摸兩個時?辰,樓下傳來一陣喧鬧的動靜,顏離山憤怒的聲音傳到二樓來:“找!都給本?座去找!活生生的幾個人,怎么可能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容瑟微皺眉頭,翻身坐起身來,踩著一屋的昏暗,走到窗柩前往下看去。
顏離山站在大?門口,面前整整齊齊站著季云宗的弟子,個個低著頭顱,一聲不敢吭。
邵巖站在他左側,撫著胡須,一臉的凝重:“失蹤的幾人是不是都與昭昭同行?”
顏離山微瞇起眼,語氣不善:“大?長老想?說?什么?”
邵巖沒扭頭看向人群中的顏昭昭,顏昭昭低著頭,整張臉掩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邵巖嚴肅道:“昭昭你?說?,你?知不知道關丁安等人在哪兒?”
顏昭昭攥握緊手,深吸口氣抬起頭,面龐上?的疑惑恰到好處:“不知。我與他們在秘境中沒多久就?走散了。”
修行者五識敏銳,容瑟沒錯過顏昭昭一系列的小動作。
以?他前世對顏昭昭的了解,他很確定,顏昭昭在撒謊。
與顏昭昭一起捕殺玄靈龍蛇的應該就?是關丁安等人,不過,他當?時?眼睛不便,沒有認出?來。
用符箓取走元丹與蛇膽,他很快離開,后續發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難不成顏昭昭知道些什么…
“她?身上?有魔氣。”識海里威壓的聲音冷不丁在腦海響起。
容瑟咻地抓住窗柩:“誰?你?是說?…顏昭昭?!”
男人沒有否認。
容瑟微微抿下唇,手指掐得泛白,印在唇瓣上?的齒痕淡了許多。
顏昭昭身上?怎么會有魔氣?前世明明是他在體內…
容瑟凝視著顏昭昭的背影,前世與今生來回交替著,隱約之中,快要抓住些什么,閣樓外云渺宗的宗主?以?及兩位副宗主?急匆匆走進來。
后續一行人在商議什么,容瑟沒怎么注意,隱約捕捉到魔族字眼。
次日仙門百家離開之際,云渺宗內氣氛壓抑,人人面上?不見半分喜色。
邵巖留在云渺宗,繼續協同查關丁安等人以?及魔族的蹤跡,其余人由顏離山帶回宗門。
云渺宗的人前來送行,陳識清同行,視線在離容瑟不遠處男人身影上?掠過,沒有近前來。
齊牧捧著幾株不知名靈草,直往容瑟手上?塞,脖子紅了一大?片:“我在秘境里找的,不知道有沒有用。容仙友你?收著,當?是我提前預定,下次見面,一定要教我怎么布紋身陣。”
秘境都是他的,靈草他要多少有多少,會差這幾株?
對上?齊牧真摯的眼神,容瑟卷翹的羽睫動了一下,到底沒拒絕。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光潔的肌膚映出?一片炫目的白光,偏冷的聲線像擊玉般冰涼。
“多謝。替我轉告夏侯宗主?,人間有句俗話,燈下黑。不妨去觀星樓周圍的山林看一看,或許會有發現。”
容瑟點到即止,剩下的就?是云渺宗的事,與他無關。
齊牧懵懂地點點頭,不知有沒有聽懂,目不轉睛看著他,脖頸上?的紅又深了幾分。
紅得…礙眼。
望寧面部輪廓無可挑剔,深沉的視線偏移,掃視過容瑟精致的側顏,黑沉沉的眼珠深邃幽暗,宛如寒潭,讓人心頭發悚。
他以?前怎么沒發現,容瑟的臉如此惹眼。
美到讓他心底里無端生出?一縷若有若無的焦躁。
美到…讓人火大?。
43 真言符
仙門百家陸陸續續離開云渺宗。
向行天是玄風仙門抬著離開的, 途經?過容瑟身邊,呼吸陡然急促,粗紅著脖子惡狠狠瞪著容瑟,似恨不得一口口撕咬掉他。
“…我不會放過你的!”
終有一天, 他要一報還一報, 讓容瑟苦著喊著求他恩澤!
容瑟眉眼如濃墨重彩的山水畫般昳麗, 聞言余光都沒給他一個, 帶著靈草要離開。
溫玉不解地攔住容瑟, 指了指載著季云宗的人的骨牙靈船:“師兄不一起回?宗門嗎?”
容瑟確實不太想回?去。
他沒忘記下山來的目的,回?宗門指不定又會被強留庭霜院。
但他接的任務已經?完成,又沒有理?由?久留在外面。
容瑟微抿了下唇,不得不打消與季云宗一行人分?道而行的念頭。
容瑟與溫玉一起踏上靈船,一抬起頭,就撞進望寧盯視著他的冷漠雙眸中。
瞳眸深黑不見底, 眼神有點?古怪,古怪中又透露出幾分?黑暗的陰霾。
看得人心驚肉跳。
容瑟脊背躥上一股涼意,一直對望寧的情?緒尚算了解的他, 忽然有些看不透對方。
—
骨牙靈船是以?燃燒靈石為燃料,日行千里,不消幾日,便到達季云宗。
看到容瑟從靈船上下來, 在山門前的弟子們紛紛面露驚訝之色, 大師兄不是沒入選么,怎么會跟著眾人一起回?來?
容瑟在主殿前與溫玉等人分?開,徑直去往宣令堂結算任務。
掌事確認無誤, 在任務榜的白綢文字末端上印下宣令堂的戳印,收入庫房封存, 又取過一個裝的滿滿當當的低階儲物袋,遞給容瑟。
里面是宣令堂獎勵的一些低階靈草靈石,對容瑟沒什么大用,但可以?作?為布陣的陣法元素使用。
容瑟接過,收進空間里,同一時刻,他腰間掛著的圓領牌逐漸消散,化?為烏有,不留痕跡。
任務完成,錢貨兩訖。
從宣令堂出來,容瑟又去藏書閣歸還關于?布陣結陣的幾本陣法書籍。
守值人一一清點?,在借書手冊上劃掉容瑟的名字:“還借不借?”
容瑟搖頭,青絲拂過肩背,聲似清泠泠的山泉流動:“暫時不用。”
容瑟豎掌向守值人行一禮,轉身離開藏書閣。
守值人握著毛毫的手一頓,用眼角斜光掃了眼青年的背影,心里滑過淡淡的惋惜。
不驕不躁,守禮知節,難得高潔不折的性子,可惜,生?長在修真界。
守值人收起書籍,準備歸類放回?書架上,不經?意瞥到下冊的最后一頁有點?卷曲。
他伸出根指頭捋直,目光順勢匆匆滑過頁面,隱約看到上面記載的關于?真言符咒屏蔽陣法布陣方法的字樣?。
容瑟不知守值人的心理?活動,甫一走出藏書閣,空間里的傳音石不間斷響起來。
顏離山嚴肅威儀的聲線帶著高高在上的命令意味:“容瑟,到主殿來!”
容瑟握著傳音石的手指微蜷,在原地站立片刻,動身前往主殿。
—
天空消散去刺眼的光線,漂浮著片片晚霞,五顏六色的彩云,一層一層分?明堆積著,顏色從西到東逐漸變得蒼白。
主殿。
顏離山高坐主位之上,幾位長老依次端坐在下方,殿中氣氛壓抑沉寂。
容瑟斂下眼眸,正要開口問禮,顏離山陰沉著一張臉,手掌重重拍在白玉案面上,一雙凌厲的眼睛迸發出咄咄逼人的寒芒。
“容瑟,你可知罪!?”
迫人的威壓充斥整個大殿,直沖著容瑟而來。
容瑟咬著舌尖,卷翹的睫羽顫了一顫,僵持著沒有后退:“弟子…不知。”
“好個不知!事到如今,還在嘴硬!私自前去云渺宗,當著仙門百家的面,占用云渺宗的名額入境,置季云宗的顏面于?何地?!”
顏離山冷聲呵斥:“以?往當屬你最是克己守禮,安分?守己,不料居然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來!云渺宗宗主一向鐵面無私,與你從未見過,憑你一小小的修士,怎么能讓夏侯宗主特意放你一個名額?你究竟是用的什么旁門左道之法?!”
字字句句,全在往容瑟身上潑臟水。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看顏離山一副認定他有罪的模樣?,容瑟知道狡辯再多都無用。
這樣?的事情?前世經?歷過太多次。
容瑟半低下頭,聲音如清泉水漱過玉石,冰冷沁涼:“弟子絕沒有污宗門之名,名額之事,名正言順。”
幾位長老對視一眼,皺著眉道:“容瑟,逞口舌之快沒有用,宗門顏面為大,最好如實招來。”
容瑟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簡單交代靈帖之事:“弟子所言句句屬實。”
顏離山微瞇起眼:“什么靈帖?”
“不知。弟子已歸還夏侯宗主。”容瑟頓了頓,道:“宗主若是不信,大可傳音問詢夏侯宗主。”
“本座做事,不需要你教。”顏離山面色愈發冷了幾分?,眸光蒙上一層晦暗不明的底色:“你擅自改劍修陣,怎么沒有上報宗門?你眼里還有宗門宗規的存在嗎?!”
“修陣?!”幾個長老驚呼:“修劍十四年改去修陣,荒謬!”
容瑟不為所動,語氣淡淡:“師尊知曉。”
在季云宗無人敢置喙望寧,幾個長老的斥責哽咽在喉嚨里。
顏離山回?想望寧在云渺宗的表現,一時拿不準望寧是什么想法。
他沉默片刻:“你修什么道是你與仙尊的內門之事,本座不便插手,修陣一事姑且按下不提。你是季云宗的人,傳承的秘境自當歸屬宗門,內里的靈寶該盡數取出,福澤宗門。你可有異議?”
“是啊。”幾個長老雙目發亮,激動得面皮通紅:“你是首席大弟子,發揚光大宗門是你的責任。上云秘境中靈寶無數,以?你的修為用著用處不大,窮極一生?并?未用的盡,不如分?出來給宗門的其他弟子。你不是一向敬愛宗門里的師弟師妹們么?”
呵。
容瑟就猜到顏離山找他不簡單,這恐怕才是叫他來主殿的真正目的,問責是假,逼他交出秘境中的資源是真。
當真是貪得無厭。
容瑟精致的側臉安靜,眸底劃過微不可察的諷刺。
是。
他前世確實敬愛同門,處處為宗門考慮。但是,在他出事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么?
沒有。
一個個冷眼旁觀,事不關己。
人生?而自私,容瑟不認為他們真的做錯什么,不過是覺得心寒罷。
“你不愿意?!”顏離山氣勢洶洶。
容瑟纖長的眼睫低垂,遮掩住眼中的冷然:“非是不愿。不過…弟子做不到。”
幾個長老目露懷疑。
顏離山皺眉:“什么意思?”
容瑟緩緩,神色平靜,看不出真假:“繼承不完整,秘境無法開啟。”
“說?謊!”秘境認容瑟為主乃是仙門百家有目共睹,怎么可能沒辦法開啟!
顏離山怒容滿面:“你不會是想要私吞下所有的靈寶吧?!”
秘境里的靈寶不本該都是他的么?
搶奪靈寶搶的這么光明正大理?直氣壯,顏離山的臉皮真是厚的可以?。
“弟子不敢隱瞞。”容瑟半闔著眸,輕輕開口道。
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好似蝴蝶在扇動翅膀,看不清具體的神色。
幾個長老沉思一會兒,道:“是不是說?謊,用真言符一測便知。”
在真言符下,沒有任何秘密。
哪怕本人不愿意開口,在真言符的作?用下亦會不受控制事無巨細全部道出。
倘若說?謊,則會遭到真言符的反噬。
顏離山冷冷道:“你最好說?的是實話?!”
言罷,一張明黃符紙出現在他的手指間,凝聚靈力激活甩到空中。
符紙自發飄向容瑟,貼在他白皙的額頭上。
顏離山緊盯著容瑟,一字一頓問道:“秘境傳承是否完整?能不能再度開啟?”
容瑟神色不變:“不完整。不能。”
眾人屏息凝視著真言符,符紙上紋絡暗淡,沒有半點?反應。
真話?。
怎么會?!
顏離山不甘心,又問了一遍,符紙仍舊不見閃爍。
“……”
主殿中咻然寂靜,針落可聞。
顏離山手指骨捏的嘎吱作?響,卻又拿容瑟毫無辦法。
半刻鐘,容瑟不緊不慢從殿中走出來,走到百來米,他挺直的肩背微微一抖,一縷殷紅的鮮血順著嘴角緩緩滑落。
真言符的力量,名不虛傳。
容瑟撩起一段長長的袖子,露出一截細致潔白的手腕,在腕內側赫然紋著一小片紋身。
若是藏書閣守值人在場,或許會認得,他手腕上紋的正是真言符咒屏蔽陣。
匆忙之下紋的,發揮的作?用有限,但好在有驚無險。
真言符的反噬不算嚴重,換取上云秘境中的全部靈寶,買賣值得。
“你若是說?一聲,本尊可以?幫你屏蔽真言符。”識海里的男人冷不防開口。
容瑟低咳一聲,咳出喉間的血沫,掌心運氣,以?靈力抹去晚上的紋身。
“不必。”靠人不如靠己,他能解決。
重要的是,他不相信男人。
容瑟深吸一口氣,抹去唇角的血痕,正要返回?青竹小院,望寧低沉冷淡的聲音從傳音石里傳出:“來庭霜院。”
容瑟心頭一個咯噔,不詳的預感成真。
—
黃昏漸漸退去,夜幕籠罩大地,天空中彌漫著一層深藍的薄霧,星星點?點?的星子閃爍。
容瑟站在庭霜院門口不動,問道:“師尊喚弟子來有何吩咐?”
白梅瓣瓣飄落,堆落成雪。
望寧沒什么情?緒的平淡嗓音傳出院中:“進來。”
容瑟攥緊指尖,推開大門,緩步進去,又聽?望寧道:“到本尊房中。”
容瑟嘴唇張闔幾下,到嘴邊的話?終究沒能說?出來,目不斜視走進望寧的房中。
房間里燈火通明,望寧背對著站在玉榻前,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來,搖曳燭火照在他側臉,輪廓忽明忽暗。
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咻忽頓了一頓:“氣息浮躁,你身上有內傷?”
容瑟暗暗心驚,眼睫顫抖幾下垂落:“小傷,不礙事。”
望寧的視線投過來,沉冽的眼眸猶如寒星,沒有溫度,沒有波動,看不出絲毫情?緒。
庭霜院的空氣中有些微的凝滯。
容瑟微微別開眼,心里有些微的不自在,他張了張唇,想說?些什么。
望寧轉回?身去,伸張開手臂:“過來,替本尊脫衣。”
容瑟呼吸一窒,幾乎以?為是他聽?錯了。
望寧微側過眸,沉冷的語調平靜,聽?不出半點?起伏:“怎么,不會?“
怎么可能不會。
前世他想離望寧近一些,學過怎么照顧人,但是望寧一向沒允許他近身,他所學的一切一直無用武之處。
“弟子…領命。”
清冷的聲音仿若玉石滾落銀盤里,容瑟潔白無瑕的手指從袖中探出,伸向望寧腰間的絲絳。
拿了十四年劍的手,根根猶如玉管,勾著絲絳的結,輕輕一扯,絲絳便松散開。
外袍褪下,望寧高大挺拔的身材顯露出來,肌膚在月光下隱隱泛著茶色的光澤。
手臂健碩,胸膛厚實,隔著薄薄的里衣,肌□□壑分?明,雕刻出來似的,無聲地展示著男性野性的力量。
倒三角的腰腹下,即便穿著里褲亦能看到沉睡的雄厚可怕資本。
與望寧高不可攀的冷淡面容,截然相反。
44 月例
“……”
容瑟偏轉過臉去, 青絲滑落衣襟,燭燈之下,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若隱若現。
望寧目光微微一頓,從額頭到高挺的鼻梁如用羽毛毫勾勒出清晰的線條, 側臉的輪廓鋒利冰冷。
“繼續。”望寧平淡道。
“……”明明一個術決就可以解決的事, 望寧偏偏要他親力?親為?。
容瑟想起在云渺宗, 與?望寧攤牌之時, 對方大發雷霆之事, 難不成是在懲罰他不聽話??
容瑟袖中的指尖蜷縮了一下,垂著濃密的睫羽,抬手繼續為?望寧脫衣。
庭霜院中寂靜無聲,燭火投下一地昏黃的光影。
“以后?住回庭霜院。”望寧的語氣沒什么溫度:“住隔壁。”
不好預感又一次應驗。
容瑟微抿了下淡色的唇,竭力?壓下心里一涌而上?的排斥感:“隔壁不是宣師……”
“他住在別處。”望寧打斷他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看?來, 他別無選擇。
容瑟低下眼眸,淡淡地應下,轉身去往隔壁。
房間?里的一切都沒有動過的痕跡, 容瑟隨意環顧一圈,坐到?榻上?調理一番動蕩的內息,合衣而眠。
黑沉沉的夜籠罩著庭霜院。
空中飄著淡淡的花香,白梅連片落下, 往復不歇花瓣順著風打幾個旋, 晃晃悠悠落在窗柩邊。
榻上?青年如同鴉羽般濃密的睫毛一直顫抖,縱使是在睡夢中眉頭也微微皺起,睡得并不安穩。
“……!……”
容瑟猛地坐起身來, 額頭浸出冷汗,如墨的發旋被潮濕的汗汽打濕。
迷蒙的雙眼微微睜開, 看?向四周的視野里帶著水光一樣的重?影。
“你?有魘癥?”容瑟對識海里時不時傳出的男音不再感到?驚訝。
他半闔下眼,呼吸有幾分?錯亂,一向偏冷的聲線,在靜夜中聽來像是冷玉般沁涼:“不是。”
威嚴平淡的聲音沉默片刻:“你?現在識海里的波動與?初入上?云秘境如出一轍。秘境里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應出境中人真實的內心,你?是不是曾經……”
“閉嘴。”容瑟第一次失了態。
他修長如玉的手緊抓住榻沿,指骨分?明的指節寸寸泛白,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片冷峭。
容瑟勉強按捺下識海的波動,切斷與?男人的聯系,身上?僅著一襲松散的素色長袍,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走到?后?山靈泉,容瑟噗通一聲跳入泉中。
冰涼靈泉水順著袖口、領口鉆進衣襟里,一點點游走全身。
容瑟微微傾身,雙手用力?撐在靈泉邊沿上?,如濃墨重?彩的勾繪的姝麗面龐濕漉漉的,透著一股無力?的蒼白。
烏黑的發絲濕琳琳滴著水,身上?的白衣浸潤濕透,粘黏著白皙的皮膚。
脊背的背溝分?明,勁瘦的腰肢下陷,側腰窩里盛著一汪清泉水,順著溝渠一樣,往下面修長筆直的雙腿淌去。
—
次日?。
天色微明,容瑟識海中的動蕩漸漸平息下去。
他甫一從靈泉中出來,望寧平淡的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從傳音石里傳出:“過來。”
“……”
容瑟掐出個清塵決,簡單整理衣冠,緩緩回到?庭霜院。
望寧高坐書?案前?,斑駁的熹微光影落在他刀削斧鑿一般的側臉上?,是玉山將傾一樣的俊美。
書?案一旁的檀木桌上?放著幾樣冒著熱氣的清淡吃食,望寧冷白指節輕扣擊書?案,嗓音磁性低沉,沒有絲毫的波瀾:“坐著。”
在云渺宗的近半月里,容瑟差不多明白望寧備吃食的用意。
本以為?回到?季云宗,望寧會變回正常,沒想到?反而…變本加厲。
容瑟腦子里亂糟糟的,根本沒什么胃口,吃兩口米飯,喝一口清湯,便不想再吃了。
望寧垂眼在翻案上?的卷宗,似全然?投入,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容瑟放下瓷勺,想要悄無聲息離開,他剛有起身的動作,望寧微掀起眼皮朝他看?來。
男人眸色深沉,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靜的深潭,居高臨下地看?過來,仿佛能透視人的心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又好似在看?他的不自?量力?。
“……”
容瑟抿了抿淡色的唇瓣,又憋屈地坐了回去,安安靜靜地用膳。
半垂的眼睫在眼瞼下方投下好看?的弧形陰影,透露著股少寡清冷的疏離感。
他目光淺淡,心里頭卻重?重?沉下,猶如被千斤重?石所壓,簡直讓他透不過氣來。
容瑟完全看?不出望寧想做什么,對方如今的所作所為?與?上?一世完全不一樣。
容瑟挑挑揀揀,幾樣吃食都試著吃了幾口,望寧方才松口,放他離去。
—
容瑟一刻不緩離開庭霜院,找到?一處較偏僻的深林,練習布陣破陣。
午正時分?,傳音石再度響起:“回來。”
容瑟垂下眼睛,纖長的睫羽遮擋住眼里的波動,握著傳音石走出深林。
走到?庭霜院的主峰外,面容嫵媚的少女,蓮步輕踩,輕快地朝他迎了上?來。
容錦笑意盈盈,秋水剪瞳里盛滿了欣喜,半點看?不出上?一次發生的不愉:“哥,我總算等到?你?,怎么半天找不到?你?人?”
容瑟眸光冷淡的掠過她,擦身過去。
容錦臉上?笑容一僵,難堪地咬住下唇,不知想到?什么,她袖中攥緊的手慢慢松開。
容錦轉身追上?容瑟,微嘟嘴唇,放柔嗓音,嬌俏的輕聲抱怨:“哥,你?怎么又不理我?爹娘臨終前?交代你?要好好照顧我的,你?不能違背承諾。”
容瑟很重?感情,對爹娘的囑托謹記于心,從不曾忘記。
十幾年來,容錦但凡提到?爹娘,容瑟什么都會依她。
就像是季云宗月例發放的靈草靈丹靈石,明知對凡人的她而言無甚作用,頂多當個漂亮的擺設,她一提起爹娘的臨終之言,容瑟便無從拒絕。
容錦心里抑制不住升起一股得意,眼角往容瑟的背影瞄去。
果不其然?,容瑟的腳步停頓下來。
容瑟側過頭,自?重?生以來,第一次正眼看?容錦:“容錦,你?有當我是你?的哥哥么?”
什…什么?
容錦呼吸一滯,緩慢抬起頭,對上?容瑟的眼睛。
眼神自?始至終都很平靜,里面看?不到?半點以往對她的疼寵溺愛。
容錦煞白著一張臉,楚楚可憐道:“哥,你?怎么了?為?什么會這么問?我當…當然?當你?是我的哥哥啊,今生唯一的哥哥。”
“是么。”容瑟的聲音清冷,如清澈的溪水,聽不出半分?喜怒,完全看?不出他相沒相信。
容錦深吸一口氣,正要繼續保證,又聽到?容瑟輕輕開口道:“那你?來找我做什么?”
“我…”
容錦到?嘴邊的話?一下子卡殼。
宗門里都在傳容瑟得到?上?云秘境的傳承,她特意在容瑟回程的路上?蹲守,想要一些品階高的靈草靈寶。
但在容瑟問過上?一個問題,她哪里能說得出口,好像她找容瑟都是別有用心一般,而對容瑟卻無丁點感情。
容錦一張臉差點扭曲,扯著嘴角,勉強地笑了笑:“我…想看?看?哥的傷痊愈沒有。”
容瑟沒拆穿她,緩步離去。
走出兩三步,他略一停頓,頭也不回道:“以后?我不會再提送你?回人間?,你?想留在季云宗,便留下,我不會阻攔。”
前?世容錦不惜拼盡手段留在季云宗,當他的一番心意是絆腳石。
今生他成全她。
—
容瑟回到?庭霜院,幾樣吃食已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深記早膳的教訓,他雨露均沾,一樣吃食都吃上?幾口。
吃到?一半,掌管內門事務掌事傳音過來,請他去內務堂過目月例發放的數目是否有誤。
前?世,月例發放一向是他的職責,重?生歸來沒多久,他便將身上?的所有事務都推了出去。
容瑟算了算,離上?次月例的發放已過去有一月,是該到?發本月月例的時候。
“月例之事,不歸我管,你?看?著辦,不用過問我。”容瑟音色如空谷幽澗,有條不紊地繼續用膳。
內務掌事沒料到?容瑟的回答,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容瑟十二歲接手宗門事務,管理七八年,說不管就不管?
掌事沉默足足有半刻鐘,才再度開口:“你?的月例是直接送過來,還是…?”
容瑟淡聲道:“送過來。”
掌事應是,道:“沒問題。如往常一般,分?為?三份,顏師妹與?容小姐各分?其一…”
“不分?。”容瑟打斷掌事的話?。
掌事又一次愣住,險些以為?是聽差了耳。
月例分?三份是容瑟提出來的,十幾年來雷打不動,一次不落。
內務堂所有人皆知,幾乎成為?默認的規則。
怎么好端端的,容瑟又改變主意不三分?了?
掌事磕磕絆絆道:“那顏師妹與?容小姐知道嗎?”
“我的月例怎么分?配,為?什么要過問旁人的意見。”容瑟聲質清冽,深黑的眸子像是一灘深不可測的寒潭。
掌事頃刻哽住,道理是這么個道理。
親疏有別,顏昭昭是同門,倒也罷了,容錦畢竟是親妹妹,怎么也…?
掌事確認道:“容小姐的一份同樣?”
望寧眼簾微低,想到?以往承容瑟之手送上?來的一些小物什,冷漠雙目緊攫住青年,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青年眉目冷淡,發絲滑落額前?,淡色嘴唇沾著點清湯的水光。
“她同理。”青年道。
45 討公道
容瑟心意已決, 掌事心知說什么都沒用,默默退下。
望寧修長有力的長指輕輕叩擊書案,平淡的聲音沒什么起伏:“為什么要分月例?”
月例是宗門給的補給,容瑟作為首席弟子, 月例是全宗門最好的, 上品階的靈丹靈草靈石, 對修行有大用, 容瑟居然主動分出去?
傳音石的光芒暗淡下去, 容瑟捏著瓷勺的指節微微用力,指尖泛白。
“私事不便告知。”容瑟收傳音石進空間里,進食的欲‖望驟減。
他強忍著囫圇吃了?幾口,放下玉箸,從?容退下去。
望著青年離去的背影,望寧黑沉的眸子閃過?細微的波瀾, 輕扣書案的長指一頓。
下一刻,一面浮鏡出現在他面前,清晰投映出對面的內務堂。
掌事立在案前, 撥著玉石做成的珠算,正一一核對月例賬目。
拜師大會新?入門一批內門弟子,月例數目隨之?增加,容不得半點?差錯。
眼角無意瞥到堂中突然出現在浮鏡, 嚇了?一大跳。
“仙、仙尊。”掌事哆哆嗦嗦道, 手中記錄賬目的竹簡失力掉落。
他手忙腳亂撿起竹簡,誠惶誠恐的躬身對鏡中的望寧行禮:“不、不知仙尊顯身內務堂,有何吩咐?”
望寧一向不管宗門事務, 便是有事,亦是直接交代宗主或幾位長老, 區區內務堂,有什么事值得仙尊多看?一眼?
掌事額頭沁出汗水,絞盡腦汁想著望寧來內務堂的目的。
“容瑟的月例是什么。”他聽到高高在上的男人?不急不緩開口,語氣里沒有絲毫情?緒色彩:“給本?尊看?看?。”
掌事臉上流露出幾分錯愕,好端端的,怎么問起師兄的月例?
十?幾年時間里,仙尊難不成不知道?宗門流傳的仙尊對容瑟漠不關心,看?來是真的。
掌事心頭思緒百轉,面上不露分毫,恭恭敬敬鋪開記錄著容瑟月例數額的竹簡。
竹簡上整整齊齊的數字加人?名,望寧一眼便看?見排在第一個的容瑟。
靈草靈石靈丹樣樣都有,數目乍一看?還算可?觀,然而品階大多很低,品質最高的不過?是中上,一樣上等的物品都沒有。
發放的空間法器同樣,是宗門最差的一檔,連品階都沒有,除了?裝一些小?物件,幾乎沒什么用。
望寧目光略微往下,淡淡地掃了?容瑟名字下方的幾串數字一眼,相較而言,其他人?在數量、品階都在容瑟領的月例品質之?上。
連上一月新?入門的弟子,月例都比容瑟的好。
容瑟單薄的月例放在一眾內門弟子中,顯得很是伶仃可?憐,比外門弟子好上不了?多少。
…這是堂堂季云宗首席弟子該有的待遇?!
內務堂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可?怕的沉默從?浮鏡里蔓延出來。
渾厚的上位者氣勢陡然爆發,極具壓迫力的強大威壓鋪天蓋地的滲透至內務堂各個角落。
內務堂中忙碌的幾個人?頃刻猶如泰山壓頂,全身的骨頭好像都要碎裂一般,失去對身體的控制,脊背彎折,雙腿狠狠砸跪在地上,識海里一陣動蕩。
仙…仙尊動怒了?!
掌事面色刷地變得毫無血色的慘白,身體像被閃電劈中一樣,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失去語言能力。
他極力遏制著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雙臂控制不住地在微微顫抖著,一雙腿抖動得難以站立,不消片刻,整個人?癱軟下去,狼狽的跪趴在地上。
掌事嘴里止不住求饒叩問:“內務堂一向按宗門規矩辦事,從?不出錯。內務堂何錯之?有,望仙尊告知!”
“何錯之?有?”望寧周身的氣壓愈低,側臉在靈力的光芒顯得有些冷,眼皮微垂著。
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靜的深潭,冷得可?怕,眸子里散發出冰冷的寒意,仿佛能透視人?的靈魂:“內務堂可?還記得容瑟是什么身份?”
當然記得。
仙尊的首徒。
季云宗的首席大弟子。
但是,這與仙尊遷怒內務堂有什么關系?
掌事的心中驀然一緊,一顆心狂跳起來,無數念頭在腦子中亂撞,不禁方寸大亂。
難不成是…?
他一雙眼睛直瞪瞪地大睜,視線落在書案上鋪開的竹簡上,惶恐不安的臉龐上表情?逐漸僵硬。
“內務堂冤枉啊!”掌事慢慢仰起頭顱,連臉頰上的肌肉都在隱隱抽動:“前兩年師兄的月例確實是按宗門規定來的,第三年宗主下令重?新?定下新?的月例份額…內務堂按照這個份額發放月例十?二年,絕對沒有錯!”
前兩年容瑟八歲,正是他的修為停滯不前的初兩年,顏離山看?出端倪,果斷剝奪他的修煉資源。
望寧眸光冷淡地掠過?掌事,一雙望一眼仿佛就要結冰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容瑟知道嗎?”
“自是知道的。”掌事不敢隱瞞:“第三年首月師兄收到月例,就察覺到了?不對。”
望寧臉部輪廓半明?半暗,看?不太清神情?:“他當時是什么反應?”
掌事仔細回憶一番:“師兄什么都沒有說,像往常一樣收下了?月例。”
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原因,離開的時候脊背挺得筆直。
望寧長指停在書案不動,雙眸漸漸凝聚出一層灰淡的霧,沉寂得壓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氣壓在整個內務堂里彌漫開。
掌事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大氣不敢出。
半晌。
在掌事惴惴不安到頂點?之?際,他聽到望寧不容置喙地道:“給你三天時間,恢復容瑟的月例份額,十?二年欠下的一并補上。”
這…?
掌事面露為難之?色,容瑟原本?的待遇優厚,十?二年累積的數量可?想一般。
這么大一筆支出,肯定會驚動宗主,別說三天,他一個月亦拿不出來。
“怎么,辦不到?”望寧的目光很淡,帶著寒冰一般的冷漠。
掌事打心底冷起寒意,忙不迭搖頭:“辦得到辦得到,仙尊放心,三日之?內所有的月例一定如數歸還大師兄!”
望寧長袖微抬,浮鏡絲絲縷縷飄散,不留痕跡。
掌事重?重?喘出幾口氣,后知后覺背后一片濕淋淋,被汗水浸透了?個徹底。
他隨手抓起案上的珠算,擲向不遠處的人?,咬牙切齒道:“還不快去稟報宗主!?”
—
內務堂一片兵荒馬亂。
容瑟一無所知,他在識海里的神識指導下,參悟陣術。
“不愧是先天圣靈根,修習陣術來,事半功倍。”神識威嚴冷淡道。
容瑟眼睫顫了?一下,并不說話,額前的微濕碎發遮住眼里的情?緒。
他并不覺得與靈根有關,他修習迅速,不過?是上一世大致學過?,比起其他陣修,多一些經驗罷。
又聽神識道:“陣修多修陣術助修之?法,隨著對陣術的參悟,達到與天地相融的境界,削弱天劫。少數以本?命之?陣入道。先天圣靈根為劍道所生,你修劍道,遠比修陣進步的快。”
不。
容瑟用上一世證明?,他不適合劍道:“我怎么走,我的道就在哪里。”
修什么無所謂,是他支配道,而不是道支配他。
神識似找不到辯駁之?言,一時沉默下來。
容瑟一修煉,又是半天。
從?深林出來,正值暮色昏沉,昏黃的天光下,他的側臉映著光。
空間里的傳音石按時閃爍,他沒有理會,反身去往膳堂。
——在望寧眼皮底下進食,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
“……”
望寧看?著又一次沒有回應的傳音石,雙眸變成深淵一樣的玄黑。
他垂下眼,傳音石在他手中粉碎,下一刻,整個人?消失在庭霜院里。
季云宗上下全籠罩在他的神識之?下,望寧不需要費勁,很快鎖定容瑟的位置,來到膳堂外。
膳堂里人?有一些多,卻一反常態的寂靜,所有人?都若有若無地看?著角落里的青年,壓低著聲音交頭接耳,不知在議論什么。
個個眼里、面孔上全是心驚的惡意,輕蔑、覬覦、貪婪、蠢蠢欲動。
半點?看?不到對大師兄該有的敬重?。
青年長長的袖子略微滑下,露出一截細致潔白的手腕,斂眸安靜地進食,長長的睫毛遮住眼眸,看?不清具體的神色。
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習以為常。
忽的,有人?撂下竹箸離座,忍不住往角落走去:“大…”
話剛起個頭,望寧緩步踏進膳堂,他后面的話戛然而止。
男人?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眼神漠然到像是看?著一堆死物。
所有人?頓時噤若寒蟬,僵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容瑟手腕抖動了?一下,心里升起一股偷吃抓包的荒誕感。
他平靜地坐著,注視著望寧一步一步走向他在的角落。
望寧沒有說話,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瞳里,卻簌簌點?燃一簇火苗。
面對月例的剝奪,沒有什么表示。
面對同門的惡劣排擠,同樣無動于衷。
容瑟身為宗門首席的傲骨、自尊呢?
不服,說出來。
欺負,反抗打回去。
他是他的首徒,不需要怕…
想到什么,望寧下頜線條緊繃,漆黑的瞳仁中翻滾著鋪天蓋地的濃烈暗潮。
沒有人?。
容瑟的背后沒有人?撐腰。
他在宗門伶仃無依,踽踽獨行,一切的不甘與苦果只能獨自吞咽。
望寧眼里的火寸寸熄滅。
再觸及容瑟的目光,他沉寂的心猛地跳動一下,像是年久失修的舊鐘,重?新?來回搖擺。
46 觀禮
膳堂靜的針落可聞。
一眾人望著角落的方向, 大氣不敢喘。
望寧眉峰如刃,挺拔的鼻梁宛如工刀刻畫,處處輪廓線條都蘊藏著鋒利寒意。
一雙眼睛黑沉沉地看著容瑟,宛如寒潭, 讓人心底發慌。
容瑟仿佛無處遁形一般, 有些不敢與他對視。
他微微轉過頭, 膳堂投射下來的光線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灰白的陰影。
短短半刻鐘, 像是過了好幾十年一樣漫長。
在膳堂里的人頂不住迫人的威壓, 想要開口說?點什么之時,望寧停在容瑟面前,整個側臉在光影交錯下顯得分外分明。
“目無尊長,不成體統,自行去戒律堂領罰。”
“……”容瑟捏著竹箸的手指瞬間?收緊,片刻, 緩緩松開竹箸,站起身來。
“不是你。”望寧壓下眼瞼,冷冷的回頭環顧四周, 目光冷如冰霜,周圍的溫度驟降,令人毛骨悚然。
前一刻意圖找容瑟麻煩的人猶如斷線的風箏,直直甩出膳堂, 狠狠砸到地面上, 幾乎所有人都聽?到對方骨骼碎裂的清脆響聲?。
望寧斬妖除魔,威名震懾三?界,手上不知沾過多少妖魔的鮮血。
他的話, 無人敢置喙。
頓時整個膳堂陷入沉寂,一眾弟子面色蒼白, 再無人敢對容瑟生出一絲不敬之心。
所有人頃刻紛紛作鳥獸散,不一會兒,膳堂里僅剩下容瑟與望寧兩人。
“……”
望寧在為他出氣?
容瑟大腦麻木一瞬,變得一片空白,一動不動地僵愣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下定身術,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望寧有一天會公然站出來維護他?
容瑟打死都不信。
他前世不知期盼過多少次,渴望望寧能給他一點關心,他不貪心,一點點就足夠。
但是,沒有。
他對望寧僅剩的一絲期盼,在上一世顏離山押著他去望寧面前認罪,對方不聽?他一句解釋,強行抽離放在他身上的靈識,破開他的空間?,任由顏離山搜查,便?破滅了個干凈。
望寧緩緩向前一步,周身縈繞的威壓,逼得人心頭壓抑。
他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靜的深潭,眼簾微低,深黑眼眸攫取住面前的青年,一字一頓:“容瑟,你是本?尊今生唯一的徒弟。”
本?尊是你最大的后臺。
本?尊為你撐腰。
容瑟微別開臉,避開他的目光,心中?的荒誕感?愈發濃厚。
眼前發生的一切在他看來,是那?么的不真實,他寧愿相?信,望寧是別有所圖。
但是,圖什么?
容瑟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的修為、地位樣樣不如望寧,能拿出手的東西?,一樣沒有。
容瑟百思不得其解,仿若是在看一場鬧劇,他的心底沒有掀起半點波瀾。
—
膳堂里的動靜很快傳到顏離山耳中?,他從眼尾瞥了眼站在主殿下的內務堂的人,粗黑的眉毛死死皺緊。
“所言當真?”顏離山沉著臉問道,抓著玉座扶手的手掌,手背青筋根根凸起。
劍侍答道:“句句屬實。仙尊確實發了火,一名弟子被重傷,元丹險些破碎。”
“荒謬!”顏離山怒道。仙尊一向對容瑟不聞不問,怎么可能突然…?
“宗主。”內務堂的人戰戰兢兢地開口:“仙尊的要求…?”
顏離山收斂起思緒,面上神色不變,淡淡道:“你且先退下,等本?座與仙尊商議再做決定。”
內務堂的人恭恭敬敬退下。
顏離山眼里的光芒明暗不定,片刻,以靈力凝聚出一面浮鏡。
“仙尊。”顏離山微躬身行禮。
望寧高坐主座,居高臨下瞥他一眼,他的目光凌厲而尖銳,似乎要將人的魂刺穿。
顏離山心頭一梗,到嘴邊的話忽的有些說?不出口。
他深吸口氣,面上帶著幾分小心翼翼道:“仙尊去過內務堂?”
“不必試探本?尊。”望寧語氣聽?不出半點起伏:“顏離山,看在你多年為季云宗盡心盡力的份上,下不為例。”
一股涼意躥騰上后腦勺,顏離山頭皮一麻,連忙辯解道:“仙尊明鑒,本?座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季云宗的長遠發展,本?座對仙尊、對季云宗絕無二心!”
望寧眼神深邃幽暗,不知相?沒相?信,手腕輕抬,一道強大靈力通過浮鏡擊打到顏離山身上。
顏離山識海動蕩,腦海轟隆一聲?,連連后退步,噴吐出一口鮮血。
“這是警告,本?尊不希望有下次。”望寧沉冷的嗓音沒什么溫度。
顏離山低下頭,掩住眼中?的難堪:“明白。”
浮鏡消散,顏離山抹去嘴角的鮮血,傳音內務堂:“按仙尊的意思辦。”
修煉資源罷了,季云宗多的是。不過,即便?是全部補給容瑟,以容瑟的資質,用的完么?
以后他隨便?找個由頭,再收回來便?是。
—
有顏離山的命令,內務堂無所顧忌,虧欠容瑟的月例數量很快清算出來。
“大師兄。”掌事畢恭畢敬:“勞煩來內務堂一趟,領取月例。”
容瑟手中?用來布陣的靈草差點折斷,月例不是直接用靈鳥叼著送來嗎,他的月例能有多少,怎么需要親自去取?
容瑟沉吟一兩息,收起靈草,動身去內務堂。
掌事一直候在門前,遠遠望見容瑟清冷的身影,忙不迭迎了上去。
容瑟骨節分明的手指攤開,清冷的聲?音仿若玉石滾落銀盤里:“直接交給我即可,便?不多叨擾。”
掌事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容瑟是什么意思,無奈地扶額道:“師兄莫要開玩笑。”
容瑟纖長的眉尖微蹙,下一刻,掌事拍拍手掌,幾個劍侍合抬大檀木箱子,放在容瑟面前。
一個。
兩個。
…
五個。
…
十二個
…
三?十個
…
容瑟垂眸看著一個接一個的箱子在他周圍擺開,濃密卷翹的長睫輕顫,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閃過一抹驚詫。
…三?十四個。
整整滿滿當當三?十四個箱子。
掌事吩咐劍侍,一一打開,里面靈藥、靈石、靈丹一樣不少,品階皆是上品。
為數不多幾十顆中?上品靈石間?雜其中?,像是撥余出來的零花錢。
…弄錯了吧?
容瑟微微抿唇,正?想要詢問,掌事攤開一卷竹簡遞上來:“十二年零一個月月例,大師兄清點清點,數目對不對。”
月例之事,以前歸容瑟管,竹簡上的內容一目了然:“數目是沒錯。但是…十二年零一個月從何?算起?”
“師兄不知?”掌事面露幾分驚色:“三?日前仙尊查月例賬目,看到你的月例不對,令我等恢復你以前的月例份額,并補足十二年的虧欠。”
容瑟站在光下,側臉如玉,長睫垂下淡淡陰翳,整個人透出冰雪似的空靜。
又是望寧。
十二年前,顏離山第一次剝削他的月例,容瑟并沒有多意外。
他在兩年里修為不漲,本?來不如他的幾個同齡弟子,步步追上他,他對顏離山的所作所為有所預料。
他從來沒有怨過,亦沒有覺得不公。
修真界弱肉強食,他只怨自身不爭氣,悟性低下,不配為望寧的首徒。
前世那?么多年,領的月例少歸少,但他很平靜的接受。
重生之后,亦沒有想過要爭。
他想以后離開宗門,可以心安理得,不必覺得愧疚,不必被宗門上下的人戳著脊梁骨清算季云宗為培養他,花費多少多少心力。
但沒想到,望寧一一全討了回來。
容瑟沒覺得觸動,望寧究竟要干什么?
似乎從云渺宗歸來,望寧便?有些不對勁,日日召他去庭霜院不說?,一日三?餐都要盯著他。
不。
從萬寶閣回來,望寧就開始有些不尋常。
容瑟心亂如麻,卻又找不到混亂的源頭,望寧為什么和前世不一樣?
他明明恪守著界限,沒有去招惹對方。
“師兄。”見容瑟半天不動,似乎沒有收下的意思,掌事一臉難色地催道:“盡快收下吧,我等好向仙尊交差。”
容瑟按下心頭紛亂的情?緒,從箱中?幾個上品空間?法器里取出一個,收入所有的檀木箱。
從內務堂出來,容瑟空間?里的傳音石閃爍起熟悉的光芒。
容瑟攥緊手指,去往庭霜院。
望寧高坐書案前,案上放著一張敞開的靈帖,帖面瑩白,以暗金勾勒出蓮花紋樣,隱隱泛著幾分莊嚴的氣息。
“師…”
望寧頭也不抬,長指指了指檀木桌上的幾盤點心。
容瑟咽下到嘴邊的話,緩步走向檀木桌。
身形尚未坐穩,望寧合上靈帖,聲?音平淡道:“下月你隨本?尊去長明寺觀禮。”
長明寺中?培育千年的佛蓮下月盛開,恰逢寺中?舉辦內門比試,主持廣發靈貼,邀請仙門百家共享佛蓮開放的盛景。
佛蓮至純至潔,沐浴佛光而生,極具靈性。其香沁人心脾,修士聞之靜心凝神,免除心魔干擾,修行一日千里,乃是佛門至寶。
容瑟記得,上一世長明寺同樣送來了靈帖,彼時望寧正?在閉關,靈帖由顏離山代?為收下。
顏離山帶著顏昭昭與內門幾名天賦不錯的弟子前去,他則留在季云宗處理宗門事務。
這一世,望寧沒有閉關,靈帖自然而然是送到望寧的手中?。
不過。
容瑟輕輕開口,嗓音如空谷幽澗:“弟子能帶時云一起去么?”
比起與望寧共處一室,他情?愿與時云待在一處。
望寧拿著靈帖的手一頓,庭霜院里的空氣剎那?凝固。
47 長明寺
暮色沉沉。
昏昧的天光透過窗柩落進來, 暈落在腳下光潔的地面上,如洗如灑。
望寧放下靈帖,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黑眸深不可測。
“他不行。”他的聲音又低又緩, 沒有半點轉圜的余地。
“……”容瑟袖中的手指蜷縮了下, 纖長?的睫毛垂落, 遮住了黑曜石般的瞳仁。
他本來沒存多大希望, 望寧的拒絕在意料之中, 并沒有感到多失望。
又聽望寧低沉地開口?:“月例都收到了?”
“收到了。”容瑟微微頷首,清冷的眉目像冰雪雕刻的冷玉:“多謝師尊。”
聲線清冽平緩,聽不出半點高興之意。
望寧幽深的眸緊盯著青年,臉龐輪廓鋒利,容瑟似乎…并不覺得激動?
—
秋泠院。
雀鳥扇動著翅膀,撲簌地落在敞開的窗柩前, 院中靜坐的少女陡然?站起身,嫵媚面龐是藏不住喜色。
容錦興沖沖跑向窗柩,行至半路, 又停了下來。
她咬著下唇,死死盯著嘰嘰喳喳叫喚的雀鳥,眼神一點點陰沉下來。
三天。
整整過去三天。
本該送到她手上的月例,一直沒見蹤影, 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容錦捏緊衣擺, 轉身直奔內務堂。
掌事面露訝異:“容小姐?快請進。”
他畢恭畢敬迎上來,態度比之以前的不冷不淡,簡直天差地別。
容錦有一瞬間以為走錯了地方。
“不、不必麻煩。”她掩藏下眼里?的驚詫, 低垂下頭,纖細的身體瑟縮了一下, 看著很是楚楚可人:“小女想?…想?問問本月的月例是不是沒發?”
掌事眉目和善:“發了。大師兄按初入宗門的標準,一次性領了十二年零一個月的月例。”
“——什么?!”
容錦猛地抬起頭,媚人的五官失去控制,扭曲得不像話。
掌事嚇了一跳:“容、容小姐,你…”
容錦回過神來,連忙重?新低下頭,上一刻判若兩人的模樣蕩然?無存。
她細聲細氣道歉,聲音里?帶出幾分啜泣:“那小女怎么沒有收到…”
“大師兄沒告訴你嗎?”掌事疑惑不解道:“師兄明言,從本月開始,月例不分割任何人。”
“……”容錦手指攥緊,險些扯爛衣擺,她緊緊咬著一口?銀牙,勉強沒有再一次在掌事面前露出丑態。
“不、不可能吧。”容錦皮笑肉不笑:“我哥一向最疼我,怎么會……”
掌事打破她的幻想?:“確實是師兄的意思,千真?萬確。”
容錦的笑容僵在臉上。
半晌,她向掌事告辭,一步一步從內務堂走回秋泠院,身體里?熊熊燃燒的火焰幾近灼燒遍整顆心。
容、瑟!!
陰冷的眼神全然?沒有平常看人的溫情,好似容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仇人一般。
—
礙于望寧在膳堂里?的威懾作用,接下來的日子里?,宗門里?的同門對容瑟的態度好上不少,省去容瑟不少麻煩。
一月之期滿。
容瑟隨望寧去往長?明寺觀禮,同行的有溫玉、顏昭昭、宣木以及其他峰下的幾名弟子。
幾名弟子恭恭敬敬向望寧行禮,停頓片刻,復又向容瑟行禮:“大師兄。”
容瑟衣擺如流云,側顏疏淡,不置可否,顯然?是在這個月里?已?經習慣。
溫玉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拉住容瑟的一小片袖角,小聲道:“不愧是仙尊,一句話定乾坤。我從來沒見過這些人如此憋屈的樣子。”
平時哪個不是眼高于頂,絲毫不將容瑟放在眼里?,現今卻都不得不禮貌地對容瑟行禮,哪怕心里?十萬個不情愿,還是強忍著不甘主?動與容瑟攀交。
可惜,近一月以來,容瑟忙于修習陣術,鮮少現身人前,這些人的算盤幾乎全部落空。
溫玉心里?不知有多舒暢,連帶對望寧的怨氣都減少了幾分:“仙尊好像沒有我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
至少對容瑟的態度與以前不一樣,不枉容瑟殷切仰慕他。
溫玉朝容瑟擠眉弄眼,一臉的促狹:“師兄,日日與欽慕的仙尊在一起,感受怎么樣?是不是特別興奮?”
容瑟下意識微抿淡色的唇,眼睫低垂,視線掃向前方的男人。
俊美?絕倫臉如雕刻般分明,弧線鋒銳的輪廓暈刻著高高在上冷漠。
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男人眼皮微掀,向著他這里?瞥了過來,視線落在溫玉拽著他衣袖的手上。
明明看不出什么情緒來,溫玉卻感覺有一股莫名的涼意從腳底躥上頭頂,讓她一陣頭皮發麻。
溫玉條件反射松開手,往旁邊挪動兩步,與容瑟拉開距離。
容瑟收回視線,輕輕開口?,嗓音如空谷幽澗:“不是。”
相反望寧的氣息籠罩著他,容瑟的心口?像是有什么填著、壓著、箍著、緊緊地連氣都不能吐。
偏偏在離開宗門前,他暫時不能、沒有實力與望寧撕破臉。
溫玉愣了一愣,容瑟與仙尊近來走的很近,她還以為容瑟對仙尊已?經不排斥了。
溫玉小心地覷著容瑟的表情,正想?要追問,望寧平淡地道:“過來。”
一眾人齊刷刷轉向容瑟,容瑟指尖動了一下,緩步走過去,頭發如黑玉般暈著淡淡的光澤,脖頸處的肌膚細致如白?瓷。
等容瑟走到跟前,望寧又繼續踏上骨牙靈船。
顏昭昭與宣木后一步上靈船,顏昭昭的神情不咸不淡,不理?會眾人。
宣木好脾氣地向所有人打招呼,目光在容瑟身上頓了一頓,跟著顏昭昭去船艙里?坐下。
——在半個月前,顏離山已?經收宣木為內門弟子,他與顏昭昭幾乎是形影不離。
—
長?明寺的聞也大師,乃佛界泰斗,寬宏仁厚,慈愛眾生,在修真?界頗受尊重?,連望寧的輩分都比他低一些。
看在他的面子上,收到靈帖的仙門百家?幾乎都派了人前來觀禮,除了云渺宗。
“聽說云渺宗發生大事,宗里?抓出內奸,拔出蘿卜帶出泥,牽連近半宗門,夏侯宗主?氣得險些心疾復發!”
“上云秘境前段時間不正是在云渺宗開啟的么,怎么又鬧出個內奸來?”
“正是上云秘境期間發生的事,好像門中有人提醒夏侯宗主?山林里?不對勁,查探之下,發現后林里?掩藏著魔族傳信留下的標記!”
“嗬!那豈不是在秘境開啟前,云渺宗里?的內奸就?已?經與魔族勾連,混進云渺宗?!”
“可不是。林里?很多標記都被抹去,有幾處不知是不是粗心之下漏掉,沒能抹除,夏侯宗主?尋根溯源,這才發現端倪。”
上云秘境期間云渺宗守備森嚴,魔族能潛進去,必然?不是什么大意之輩,會沒發現印記漏掉?
疑慮一閃而過,有人問道:“上云秘境不是進行得挺順利,沒聽說魔族在秘境中鬧事啊?”
“怎么沒鬧事?殺了云渺宗幾名劍侍,季云宗不是也有幾個弟子至今不見蹤影么?沒準兒正是魔族所為。”
有幾分道理?。
“不過。”那人摸著下巴點點頭,又問道:“夏侯宗主?何時有的心疾?”
“有,在十幾年前,聽說一度受心疾牽連走火入魔。但后來不知怎么,一夕之間痊愈,修為日精月益。除望寧仙尊與聞也大師,他是修真?界第三個有望飛升的人。”
議論紛紛揚揚,各種各樣的版本都有,聽得溫玉瞠目結舌。
“云渺宗近來不太平啊。”溫玉擔憂的皺起眉:“不知師父怎么樣。”
“大長?老不會有事。”容瑟聲音清凌凌的,如同撥奏瑤琴,將他本身的疏冷稀釋了一點點。
上一世的上云秘境,同樣有魔族出沒的傳言,但由于魔族沒弄出什么大動靜,沒有多少人將其放在心上。
直到過幾年,云渺宗從內分裂,一朝之間滅宗,才有人后知后覺,從其中品咂出一些不對勁來。
但一切晚矣,僥幸存活的幾個云渺宗弟子歸入到名不見經傳小仙門,淹沒在蕓蕓眾生之中。
溫玉對容瑟無條件信任,聞言松出一口?氣,無意瞥過容瑟空空的肩頭,好奇問道:“師兄,你的小靈寵呢?”
她好像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小家?伙,挺想?念的。
容瑟嗓音低了兩度,烏黑的發絲垂在臉側,長?睫如蝶翼般輕微顫動:“在關禁閉。”
靈獸在秘境中的擅作主?張,觸及到他的底線,不聽話的靈寵他寧可不要,再有下次,他會解除契約。
溫玉一臉莫名,以為是小家?伙做錯事惹容瑟不高興在受罰,沒有再多問。
佛法講求靜。
心靜、意靜、萬物?靜。
長?明寺在深山之中,蔥蔥郁郁的林木遮掩,遠遠望去,隱約幾縷香火煙氣裊裊從林中升起。
山腳之下,是煙火繁盛的城鎮,人聲鼎沸。
身處鬧市,又遠離塵囂。
山中不能御劍飛行,一行人在長?明寺僧的帶領下規規矩矩順著上山的石階,拾級而上。
在行至半山腰的位置,長?明寺的真?貌顯露出來。
黃紅相間的高墻,沿著崎嶇的山形蔓延至山頂,墻內一座接一座的四角飛翼閣樓殿宇,層層疊疊堆向山頂。
閣樓前放著青銅筑成的四角鼎,用以燃燒香火,樓中供奉著漫天的神佛,一一塑金身,供天下百姓膜拜。
相較于其他仙門的恢宏繁麗,長?明寺古樸莊嚴,從里?到外?透著一股磅礴的威儀,令人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朱紅色的厚重?寺門大開著,一行人踏進寺中,正好看到一青衫男子站在青銅鼎前點香。
清秀的面容映著火光,皮膚上不見半點血色,隔空望著閣樓里?的金佛像,眼里?的光芒明滅不定。
他隨手插上香,抽出錦帕,不緊不慢擦拭手指,偏頭示意隨從送上香火錢。
眼角瞥到大門處,咻地頓住。
青衫男子丟開錦帕,緩步向大門走過來,臉上的笑容溫和無害:“望寧仙尊。”
他有模有樣的向望寧躬身行禮,目光略往后挪,定在望寧身后的清冷身影上。
“容仙長?。”他笑著瞇起眼,無端有幾分陰郁:“好久不見。”
容瑟眼睫抖幾下垂落,眼底的一片冷然?。
是萬寶閣閣主?。
48 佛蓮
長明寺香火鼎盛, 香燭燃燒的煙霧裊裊,空氣中飄散濃濃的檀香。
容瑟青絲如墨,站在朱紅門映下的陰影下,肌膚晶瑩如玉, 幾?近透明。
他的聲音極淡, 不?帶一絲的溫度:“季閣主。”
季衍衡唇角笑意不?變, 聲音溫和兩分:“仙長似乎不怎么待見季某啊。”
容瑟抬頭看他一眼, 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斑駁的弧影, 宛如蝴蝶在斂翅棲息。
季衍衡的視線緊緊落在青年姝麗如仙的面容上逡巡,指腹不?自禁摩挲兩下,向前逼近兩步,朝容瑟微微傾身:“不?過,季某對仙長倒甚是想念,尤其是…”
一道凌厲的視線沖著他射過來, 季衍衡的身體頃刻僵立住,下意識順著視線的源頭側目看去。
兩步之隔,望寧深黑的眸子微垂, 眸光定格在他挨上容瑟的一片袖角,處處輪廓線條都蘊藏著鋒利寒意。
“……”
季衍衡本能直起身,要往后退去。
不?對。
修真?界不?都是傳仙尊不?喜首徒么?他心虛什么?
當日在萬寶閣放走容瑟之后,他派人去查過容瑟的身份, 噱頭是一等一的, 可惜望寧這座大靠山不?站在對方同一邊,甚至于是站在容瑟的對立面。
刨除去最大的隱患,容瑟在他眼中, 與?普通修士沒什么兩樣?。
萬寶閣不?至于怕區區一普通修士。
季衍衡收回?視線,心里的底氣鼓足了幾?分, 嘴角重新勾起笑容,慢條斯理接續上話:“尤其是…二?公子,夜夜輾轉難眠,為仙長茶飯不?思啊。”
容瑟袖中白皙的手指猛地攥緊,黑曜石般的眸子泛著攝人心魄的幽冷光芒。
他一字一句地啟唇,嗓音如浸入雪水般冰冷:“季閣主想再發一次靈誓?”
季衍衡云淡風輕的面色驟然變化,以他的修為、身份,三界誰不?禮敬三分。
上次在萬寶閣,是他頭一次在人前發靈誓,且是在自個兒?的地盤上。
簡直是奇恥大辱!
季衍衡拳頭緊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上的青筋不?住地跳著,像幾?條毛蟲在螨動:“季某不?知原來仙長這般牙尖嘴利。”
什么閣主?
什么二?公子?
溫玉聽得一頭霧水:“師兄認得他?”
溫玉之前在萬寶閣,一直留在包廂里,并沒有見過閣主,自是認不?得閣主的面貌。
季衍衡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語調恢復平和親近:“溫仙子貴人多忘事,萬寶閣一別?不?過數月,竟不?認得季某,倒叫季某好生傷心。”
萬寶…
溫玉錯愕的瞪大眼睛:“你是…萬寶閣閣主!!”
強行?扣押下她威脅師兄,害師兄一身是傷的罪魁禍首!!!
萬寶閣的名?聲三界共知,無人不?曉,但閣主鮮少現身人前,沒有多少人知道其真?面目。
一眾人紛紛驚愕,目光齊刷刷落在季衍衡身上,態度自然而然帶上兩三分恭敬。
望寧眼神一暗,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靜的深潭,冷淡地掠過季衍衡,眸底滲出一抹冷意。
身上陡然爆發出來的強大威壓,像是密密麻麻的網,季衍衡剎那間連動彈都做不?到?。
“仙尊,你…!”
他與?望寧遠無冤近無仇,為何針對他?
話沒說完,溫玉嘴唇緊繃,手中的拳頭握得青筋暴露,用力到?指甲幾?乎嵌入肉里,厭惡、憎恨如同滾滾狂潮,洶涌撲上心頭。
她腳尖在地面一點,巧燕般的身子騰空而起,寒云劍憑空出現在手中,直逼季衍衡!
“……!!……”
沒料到?溫玉會?突然發難,等季衍衡反應過來,寒云劍已近在他的眼前。
季衍衡心頭一凜,額頭滑下幾?滴冷汗。
“阿彌陀佛。”
一聲悠遠空寂的佛語自上空傳來,伴隨著一道耀眼的金光,精準無誤擊在劍刃之上。
看似輕飄飄,實則重如千斤,溫玉手臂一麻,寒云劍劍尖脫手,直直插進地面的縫隙之中。
嗡——
劍刃振顫,發出不?堪承受的哀鳴。
溫玉眉尖微蹙,仰頭看向金光的來處,又聽到?悠遠空寂的聲音傳來:“來者皆是客,恩怨宜解不?宜結,兩位施主莫要傷彼此和氣。”
“主持。”帶路的寺僧雙掌合并,低首行?禮。
眾人再度驚愕:“是聞也大師!!”
但覺眼前一花,一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者現身所有人面前。
“老衲聞也,見過仙尊。”聞也撥弄著手中的佛珠,皮膚干枯蠟黃,溝壑縱橫,卻無損他渾身散發的親和之力。
空氣中令人無法?喘息的威壓消散,望寧眼神淡漠沒有多余的情緒:“聞也大師。”
聞也停下撥弄佛珠,五指微張前曲,深插地面的寒云劍咻地拔出,化為銀光回?到?溫玉手中的劍鞘里。
“季閣主乃是寺中貴客,各位能否給寒寺一個薄面,暫且擱下恩怨,一同觀賞佛蓮。”
言外之意,觀禮結束隨便怎么鬧,長明寺不?過問。
畢竟,誰都不?希望有人在自家的地盤上鬧事,聞也自然不?例外。
溫玉并非看不?懂形勢,惡狠狠瞪季衍衡幾?眼,收斂下心里的火氣,回?到?容瑟的身后。
季衍衡心有余悸地瞥了眼望寧,笑著向聞也行?了個佛禮:“大師說笑,季某豈敢駁大師的顏面。我與?溫仙子不?過有是一點小誤會?,斷不?會?殃及長明寺。”
他頓了一頓,笑瞇瞇的越過容瑟,看向溫玉:“是吧,溫仙子?”
卻是半點不?敢提望寧。
溫玉咬著腮幫,從牙縫里擠出音節:“是。”
聞也轉動佛珠,臉上的笑容愈發和善:“仙尊,能否勞駕內閣一敘?”
望寧眉心微微動了動,淡淡的偏頭掃了眼容瑟,漆黑深邃的眼底,平淡的沒有一絲情緒。
聞也側身引路,帶著望寧去內室。
季衍衡向隨從使去個眼色,放下兩箱滿滿的香火錢,抬著一個朱紅木箱去往廂房。
木箱很大,上面貼著幾?張黃符,側面上了鎖。從眾人身前路過之際,隱約飄散出一股幽幽的香氣。
濃郁馥香,很輕易勾動人心頭火氣浮動。
幾?個年輕氣盛的弟子下意識聞嗅幾?下,當即漲紅了臉。
溫玉面紅耳赤:“你、你們…不?要臉!”
佛門乃清凈之地,居然當眾露出這等丑態!
幾?個弟子羞憤不?堪,卻不?好爭辯什么,匆匆掩下失態,找出個不?痛不?癢的借口離去。
顏昭昭嗤笑,神色間是毫不?掩飾的蔑視。
她向沒什么反應的容瑟看去,容瑟眼簾微低,鼻梁高挺,很淡的薄唇微抿:“不?關他們的事。”
是木箱有問題。
溫玉緩過來,盯著季衍衡遠去的背影,眼眶氣的發紅:“又是他!暫且放他一馬,等三天?以后,我一定要讓他好看!”
容瑟微微俯身,側臉如玉,長睫垂下淡淡陰翳,從秘境中拎出靈獸。
在靈獸激動的揮舞爪子向他撲過來,他捏住靈獸的后脖頸軟肉,放到?溫玉懷里。
“……”溫玉抱著靈獸,睜著紅彤彤的眼睛,滿面不?解。
“不?必為不?相干的人動氣。”容瑟的嗓音如初雪消融般干凈。
溫玉摸著毛茸茸的靈獸,不?一會?兒?破涕為笑:“上一回?他害得師兄你…這一回?不?知又要搞什么幺蛾子,難不?成我要放過他?”
想到?之前容瑟半邊身都是血的模樣?,溫玉恨不?能將季衍衡大卸八塊。
“當然不?是。”
容瑟自認不?是什么以德報怨的高尚之人,季衍衡算計他的事,他不?會?罷休。
“眾目睽睽之下,季衍衡不?能做什么。”
溫玉癟著嘴:“但愿如此。”
不?過。
容瑟的目光落在與?主持并行?的望寧身上,望寧剛才是…動了怒么?
顏昭昭落在眾人后面,瞳眸在容瑟、溫玉與?季衍衡三人身上來回?轉,眸子里的光芒不?斷閃動,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狠毒之色。
—
寺僧想帶領容瑟一行?人參觀長明寺,顏昭昭擺擺手,表示沒興趣,宣木自是跟著她一起。
寺僧便帶著容瑟與?溫玉從正大門,順著山勢一路往上,一座座閣樓參觀過去。
即將到?最山頂,寺僧停下步伐,帶著他們原路返回?。
容瑟偏頭往上望去,山頂朱紅的殿門緊閉,通往山頂的路由寺僧森嚴守備,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山頂是何處?”容瑟淡淡地問道。
帶路的寺僧轉過身,雙目在他面容上停滯片刻,不?太?自然的低下頭道:“天?池,佛蓮生長之地,離佛蓮盛開?還有三天?,在觀禮之前,不?對外開?放。望各位施主諒解。”
客隨主便,自是要遵從個中規則。沒有人再多問。
容瑟眼瞼半闔,濃密卷翹的長睫輕顫,聞著空氣中盈散的淡淡清荷香氣,近一個月來壓在心底的浮躁奇異地減緩了些。
行?回?半山腰的正大門,寺僧又分別?帶著他們去往廂房休整。
長明寺寺僧眾多,騰出來的廂房有限,除個別?是獨院,其余人都是兩兩一間房。
先一步過來的幾?個弟子自行?組隊,分占下屬意的房間,獨剩兩間房沒動。
一間屬望寧的,一間…
容瑟從眼尾瞟了下不?知何故受到?排擠,孤零零站在廊道里的宣木,走向其中一間房,正要推門進去,衣擺處傳來拉扯感。
宣木低著頭,聲音弱如細蚊:“師兄,我、我能不?能…”
容瑟手停在門扉上,沒有說話。
宣木手臂僵住,緩緩松開?手:“我…”
容瑟如清澈的溪水般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干站著做什么?”
宣木猛地仰起頭顱,艷麗稚氣的面龐滿是難以置信。
容瑟推開?門,投射進山中的光芒拂過他精致的側臉,為他鍍上一層虛幻的光暈。
“進來。”宣木聽到?青年說。
49 撞破
宣木受寵若驚, 連忙跟在容瑟后面。
廂房是兩間臥房合并而成的對室,兩端各安置一張木榻,容瑟隨便挑一張榻坐下。
周遭的樹影拉長,投射進內房里, 斑駁的光影到處都是。
青年身形修長, 雪衣黑發, 幾片光影落在他白皙面龐之上, 瑩潤通透, 如水中冷月。
宣木一下怔在?原地,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來,半響,他輕手輕腳走向剩下的一張木榻,眼底沉黑隱晦。
—
酉時三刻。
寺僧前來敲門,提醒各仙門去膳堂用晚膳。
佛門膳食不沾葷腥, 沒幾個人?受得住,除了長明寺的寺僧,沒多少仙門弟子去。
宣木是凡人?, 肉‖體凡胎,一日三餐不可避免。他小心的覷著容瑟,低聲問?道:“師兄…要去嗎?”
容瑟本能?要拒絕,想到什么, 又?微微頷首應下。能?避開望寧一次, 對他而言都是好的。
膳堂。
膳堂里幾乎全是寺僧,偶爾夾雜著一兩個試新鮮感的仙門弟子。
如預料中的一般,膳食里看不到半點葷腥, 口味很是清淡,與人?間的寺廟齋飯無甚大不同, 同季云宗相?比,愈是差得遠。
連分配的果子,亦是小而干癟。
宣木吃下一口,便沒有繼續食用的欲‖望。
“師兄…”宣木放下竹箸,看向對面的青年,到嘴邊的話戛然而止。
青年安靜專注地吃著干硬的白面饅頭,手邊的瓷碟里放著兩顆表面干皺的果子。
濃密纖長的眼睫垂落,遮住黑曜石般的瞳孔,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到半點不適。
堂堂季云宗的首席弟子,這般…不挑么?
連周圍的寺僧都忍不住往青年身上瞟去,青年白皙的頸子微低出優美的弧度,喉結隨著吞咽輕輕上下滾動。
修長如玉的手,骨節分明,連拿在?指間的饅頭,也被襯得像是一塊白玉雕琢品。
“……”
眾寺僧腦子像斷掉發條的鐘表,停止了運轉,思緒一片空白,腦子里空洞洞的,僅剩一顆心臟強烈地跳動著,不知?不覺呼吸變得急促了些。
“——咳!”
悠遠空寂的一聲低咳平起,眾寺僧心頭一震,猛地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紛紛收回?視線,不敢多看。
“阿彌陀佛。”
眾寺僧低頭合掌,整整齊齊念起佛禪語,幾乎響徹整個膳堂。
容瑟進食的動作一頓,光潔白皙的下巴微仰,眼角捕捉到膳堂門口挺立著兩道身影。
容瑟微側頭看去,聞也大師不知?何時來到膳堂,一身艷紅袈裟與簡樸的膳堂格格不入。
望寧與聞也并立而站,膳堂里的燭燈在?他刀刻般的俊顏上投下一片灰白陰影。
容瑟與他淡漠的目光對上,對方眼中明明暗暗,幽深的眸底涌動著辨不分明的意?味。
…第二次遭抓包。
容瑟卷翹的羽睫微顫一下,面對望寧時的窒息感又?漸漸涌上來。
“仙尊。”宣木站直身。
膳堂里的其他人?亦全部站起來,跟著向望寧行禮。
望寧微頷首回?應,臉上猶如罩了一張面具,沒有任何波瀾的情緒在?臉上顯現出,無法?看穿他的真實想法?。
渾身強大的上位者氣場,讓一眾人?大氣不敢出。
聞也撥弄著手里的佛珠,心頭暗暗警惕,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人?,無人?能?及。
“仙尊…”
聞也豎單掌,想說些什么,望寧沒有絲毫的起伏的沉冷嗓音先一步響起:“本尊有事,改日再與大師參觀長明寺。”
言罷,望寧壓下眼尾,掃了容瑟一眼,轉身離開膳堂。
容瑟薄唇微抿,跟著起身,緩步往外?走去。
“容施主。”
聞也突然喚住容瑟,蒼老慈善的面龐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他,似要看到容瑟的靈魂深處。
“與其偏執一處,不如學會放下,想必施主不會再夜夜驚厥。”
“……”
容瑟袖下的長指咻地攥緊,深深地盯著聞也片刻,豎掌行了個禮。
“多謝大師提醒,容瑟自有分寸。”
聞也定定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悠悠地嘆出口氣,他看得出來,容瑟的精神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時時刻刻不敢放松,所謂物極必反,有朝一日,容瑟很可能?會出問?題。
—
山中天光遮蔽,天色暗得比山下早,戌時不到,天空便已顯現出幾分晦色。
容瑟返回?到廂房,望寧正直立在?廊道下,劍眉鋒利,刀刻般的分明臉孔上沒有任何表情。
容瑟掩住眼中的遲疑,微躬身正要開口,望寧的頭微微偏了一下,目光沖著他不冷不熱地瞥了過來。
昏昧不清的光線之下,青年額前頭發如黑玉般泛著淡淡的光澤,清冷的眉目像冰雕的冷玉,脖頸處的肌膚細致如瓷片。
半闔著眼瞼,雋煙輕眉下,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處打出一層弧影,順著眼尾撲簌。
望寧眼神一暗,微瞇緊眸子,深邃的黑眸透涌動著幾分陰潮。
想到在?膳堂里,一個個寺僧盯著青年不放的畫面,眸中的黑潮奔涌,翻滾成鋪天蓋地的暗火。
青年長得…太好了。
望寧心底里又?升騰起一股熟悉浮躁之氣,徘徊留滯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美到…讓人?想弄壞他!
“容瑟。”望寧下頜線條緊縮,微垂下眼,緊盯著青年,聲音又?低又?啞:“過來。”
廂房四周霎時一靜。
聽著與平時一般無二的話語,容瑟心里微松一口氣,從善如流往廊下走去。
走出兩三步,廂房外?一陣腳步聲傳來,宣木由寺僧領著進來。
對上容瑟看過來的眼睛,寺僧心頭一跳,停在?門口不再靠近:“宣施主、容…施主,山中晚間不安生,亥時過去,請務必留在?房中,盡量不要隨意?在?寺中走動。”
容瑟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他前世并未聽過長明寺有這條規矩。
宣木順從應下:“一定謹記。”
寺僧點首,又?看了看容瑟,施施然遠去。
宣木低順著眉眼,艷麗的面容瞧著很是乖巧:“師兄,我先回?房了。”
目送宣木進入廂房,望寧低沉的男聲,像貼著耳朵灌入,漸漸分明:“你與他同住?”
容瑟扭頭看向望寧,對方的臉一半在?昏光之中,一半深埋廊道的陰影中,眉眼之間一點溫度都找不到。
容瑟心間莫名有一點發怵,淡粉的唇瓣張了張,“是”字尚未脫口。
又?聽到望寧道:“你與本尊同住。”
“……”
容瑟瘦削的肩背驟然緊繃!
哪怕是前世,他都從未奢求與望寧同住一室過!
容瑟心里面有千百個不情愿。他蹙了蹙眉尖,啟唇想要拒絕,望寧從他身側擦過:“本尊的話,不說第二遍。”
容瑟咬了咬下唇,又?閉上了嘴。
長明寺廂房的格局都差不多,容瑟目測兩張木榻的間距,肩背微微放松下來。
他按規矩向望寧道安,合衣躺到榻上。
沒看到望寧瞳孔微沉,眸里的光晦澀不明,一眨眼的功夫,又?收斂得滴水不漏,變成一如既往的冷漠。
—
望寧身上屬于上位者的威壓太強盛,廂房里幾乎全是他的氣息。
容瑟全身的神經像是拉緊的琴弦,閉合著雙眼,卻沒有半點睡意?。
識海里威嚴冷漠的聲音冷不丁響起:“你的識海震動有些大。”
容瑟臉頰兩側的肌膚繃緊著,強迫著不去聽,竭力按捺下心田里的躁動。
亥正時分。
夜深人?靜,幾聲獸類的長長嘶鳴劃破深空,緊隨其后的,是雜亂無章的腳步聲。
顧慮到會驚擾寺中休憩的仙門弟子,步履放得很輕,但修行者耳聰目明,仔細聽仍舊能?聽到。
容瑟眼簾緩緩張開,起身從榻上下來。
甫一走到門扉前,一縷瑩白靈力從他眼前掠過,廂房里的燭燈點燃,視野頃刻變得亮堂。
望寧站在?半開的窗柩前,側臉輪廓忽明忽暗,凌厲分明,聲音像砂紙磨過,磁性低沉:“要去哪里?”
容瑟收回?放在?門扉上的手,一向偏冷的聲線,聽來像擊玉般冰涼:“聽外?面的動靜,應是妖獸入侵…”
話說到一半,獸類的嘶吼從頂端傳來,隔壁廂房的房瓦在?重?物踩踏下發生松動,嘩啦啦往下掉落幾片。
約摸半炷香,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朝廂房的方向逼近過來。
“砰——”
有人?敲門,低聲問?詢:“妖獸意?圖偷取佛蓮,寺中正在?追擊,施主是否有聽到什么響動?”
佛蓮的蓮子至純至潔,蘊含極其純凈的力量,妖獸吞服之,能?催生元丹,修為大漲。
自從佛蓮生成,妖獸對長明寺的襲擊沒有停止過,愈接近佛蓮盛開的日子,妖獸的侵襲愈猛烈。
容瑟打開門,長長的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細致潔白的手腕,指出妖獸逃走的方向。
寺僧順著看去,臉色驟然一變:“不往外?逃,怎么反而去季閣主的廂房…?”
一群人?立即順著去追蹤,消失在?夜色里。
白日里所見的木箱在?腦中一閃而過,容瑟沉思一兩息,運靈氣追上去。
寺中未點燈,唯一光源便是天邊懸掛著的銀月,清輝與樹影交錯,周遭的一切變得影影綽綽。
容瑟很快追上寺僧,一眾人?圍堵在?廂房前,幾只妖獸站在?房頂之上,卻無人?上前去捉。
容瑟睫羽輕抖一下,有些不解地上前去,旋即又?停了下來。
空氣里彌漫著馥郁的幽香,比在?寺門前聞到的不知?道濃厚多少倍。
季衍衡的廂房里燭火明媚,絲絲縷縷勾人?的低‖吟,伴隨著男性難耐的粗‖喘,從瓦片的縫隙之間飄散出來。
清涼的夜風刮過面頰皮膚,頓時像一團小火苗掉進滾燙的油鍋里,噼里啪啦地在?心頭噴‖炸開來。
寺僧個個口干舌燥,身體僵硬地釘在?地上一樣動不能?動。
“……”
容瑟火燙似的背轉過身,直直對上后一步過來的望寧。
50 妖獸潮
正對季衍衡的廂房, 連著?一片樹林。
暗沉的夜空中幾點繁星閃爍,暗淡微弱的光照進漆黑的林間?,近處的花草樹木隨風輕輕搖曳,顯得影綽蕭瑟。
男人身形高大挺拔, 站在?樹影下, 他的臉半陷在?陰影里, 側臉凌厲分明。
容瑟后腦如同被棉花包裏的鼓槌, 在?布蒙鼓上輕輕敲打, 瘦削的身體驟然?僵住。
望寧是何?時…?
柔軟的發絲垂在?臉側,長睫如蝶翼般輕微斂下,容瑟嘴唇張闔幾下,想說什么,廂房中傳出一陣激昂的低吼。
斷斷續續的,交織著?女子嬌媚入骨的吟叫, 在?寂靜的夜里放大?數倍,強烈的沖擊著?耳膜。
容瑟眼睫狂抖幾下,微微張開的淡色唇瓣咻地緊閉上, 側過頭去,視線轉向別處。
望寧幽深的眼眸緊盯著?他的臉,眸底籠罩上一層薄暗的煙霧。
廂房外無一人說話,空氣中彌漫的幽香愈發馥郁, 像是有生命力一般, 直直往在?場眾人的鼻腔里鉆。
一呼一吸之間?,肺腑里全都是濃郁的香氣。
一眾寺僧只覺得有一股灼燙的火從胸膛燃燒,過度高溫的一次次沖入腦海, 連意識都要變得模糊。
不知是誰恍惚地低喃了句:“容施主…”
等回過神來?,他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仿佛做了什么虧心的事情似的。
他默默念著?禪語,目光往周圍游離,下一刻,他的臉色煞白,驚愕得表情出現一片空白。
“容施主和望…望寧仙尊?”
他兩眼直瞪瞪的大?睜,眼里夾著?驚疑的光,聲音不受控制的拔高幾分。
其余寺僧猛地轉過身,全身仿佛是凍結一般,動?彈不得,身上的丑態一覽無余。
“好個佛門。”望寧黑眸微微一瞇,周身綻出鋒利的寒芒,鬼斧神工般精雕細刻的臉孔,愈發不近人情。
一眾寺僧的臉色由緋紅漸漸轉變成青白,又說不出辯駁之言。
廂房頂上,不知何?時又聚攏過來?一些妖獸,零零散散或站或趴,數目相當可觀。
山中布罩著?長明寺的守山大?陣,按理來?說,不該有妖獸能闖進來?。
而且,妖獸的數目…是不是多了些?
容瑟眉尖微皺,睫羽垂落,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深思…是受佛蓮吸引而來?的么?
不過,季衍衡行事未免過于乖張,將佛門清凈之地當做勾欄院,一點不避諱,連妖獸騎到他頭頂都不管不顧。
正想著?,廂房里傳出一聲高亢的尖叫,一切的動?響平靜下來?。
廂房大?門緩緩從內拉開,季衍衡身披著?一件青衫,慢步走出來?。
長發散亂垂落,里衣松散,領口大?開,露出大?片緊實的肌肉,上面?布著?幾道鮮艷的抓痕。
極度濃郁的香氣從廂房中洶涌而出,幾近到甜膩的地步。
“各位好雅興。”季衍衡一手向后捋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汗濕眉眼完全顯露出來?,清秀的面?孔上滿是饜足。
他戲謔地勾起唇角,不緊不慢補上后面?的話:“一起到季某的廂房聽墻角。”
“……”
一眾寺僧臉頰的腮肉抽搐著?,好脾氣險些原地破功。
“季閣主見?諒,非是我等有意驚擾閣主的…”回話的寺僧頓了一頓,終是沒將“好事”二字說出口,抬手他抬指著?廂房上空,示意季衍衡看上面?聚集的妖獸。
季衍衡眼皮沒抬,臉上的笑意漫不經心:“季某知道。不必理會,季某自有安排。”
“這…”
寺僧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季衍衡是寺中貴客,若是受到妖獸波及,他們怎么向主持交代??
又聽季衍衡道:“主持處自有季某親自去說。怎么,各位要為了一些個畜生掀翻季某的廂房?或者說,是要留下來?,繼續聽墻角?”
前一刻才丟了面?子,寺僧們豈敢再?留下?一群人面?皮紛紛繃緊,向季衍衡行了個禮,匆匆退離廂房。
季衍衡輕輕一笑,轉眼看向望寧,臉上的表情下意識收斂幾分。
他規規矩矩向望寧問候,望寧淡淡掃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容瑟邁步要跟上,余光不經意瞥到季衍衡身后的廂房,敞開的門縫里面?,燭火映照朱紅木桌,緊挨著?桌柱,大?木箱正對門放置,鐵鎖已經打開,符紙從頂端撕下一半,半垂在?地面?上。
容瑟隱約認出,是一種封印陣法?符箓。
在?木桌上面?,放著?一個雪白的小瓷瓶,瓶身光滑,無任何?標識。
容瑟指節攥緊,眼中一片冷然?。
“容仙長。”季衍衡似笑非笑地挪動?兩步,擋住容瑟的視野:“偷看不好吧。”
容瑟收回眼光,跟著?離開廂房的范圍,淡薄星光拂照在?他冷如霜玉的側臉龐上,眉眼秾嫣姝麗。
季衍衡眸光失神地呆滯了片刻,面?容上的笑消退,反身回到廂房。
經過放著?燭臺的木桌,他身形停了一瞬,壓下眼看著?瑩白的瓷瓶。
想到容瑟冰冷的眼神,他玩味兒的勾起嘴角,隨手抓起瓷瓶,走向木榻。
榻下衣袍凌亂,華貴珠釵隨意丟棄地上,內側紋絡若隱若現,與人間?皇族標識別無二致。
榻上的人臥趴著?,全身在?止不住顫抖抽搐,玉臂汗涔涔的,烏黑的發絲鋪滿木榻,擋住大?半張臉。
季衍衡拂開濕淋淋的發絲,手掌按住榻上人纖細的后頸,來?回摩挲幾下,指骨猛然?用力,生生抓起女子的腦袋。
他指尖劃過一道靈力,封住鼻息,撥開瓷瓶塞,湊到女子鼻腔下。
前一刻恢復些力氣的女子頃刻又癱軟下去,四肢軟趴趴的,宛如一攤化開的雪。
“三界僅知絲繞專克修士,卻不知對你們才真真是克星。”
女子眼瞳渙散,像是一具美麗的傀儡,儼然?失去神智,聽不懂季衍衡的話。
季衍衡頓覺有些掃興,腦海之中不由自主閃過在?萬寶閣,容瑟以天?玄石挾持二皇子,逼迫他發下靈誓的畫面?。
同樣是身中絲繞,差別不是一丁半點。
“若非你族不可能有男子,我都要懷疑他與你是同樣的人。”
季衍衡塞上瓶塞,放下瓷瓶,又伏身壓上女子。
沒注意到女子仰起的雪白面?龐上,朦朧的瞳仁有剎那?的清明。
—
沉沉的夜幕,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涂抹在?這天?際。
容瑟往廂房的方向走著?,腦中回放著?季衍衡房中的木箱。
箱子明顯打開過,季衍衡廂房周圍濃厚的香氣可以佐證這一點。
從箱子的大?小、表面?貼的封印符箓,顯然?里面?的物什體型不小,而且具有一定的危險性。
妖獸為佛蓮而來?,卻半途聚集到季衍衡的廂房,很可能與箱子里的物什有關。
容瑟長睫垂下淡淡陰翳,宛如細枝上棲息的蝶,箱子里的物什會是什么?
他仔細回想著?細節,一個猜想剛要浮上心頭,望寧語氣平淡地開口:“神思不屬,在?想什么?”
容瑟抽離思緒,微微抿了下唇。
又聽望寧道:“守住元陽,遠離七情六欲,是修士入修行道的第一條準則。”
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儀,與長期身居高位的命令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聽從他的話語。
“師尊,你在?說什…”
反應過來?望寧的意思,容瑟玉白手指抓握幾下,又緩慢松開。
他說話的語速微快,吐字清晰,聲線十分清冷:“師尊多慮,弟子此生都不可能動?欲。”
前世是他錯動?妄念,今生他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望寧鼻峰如刃,宛如工刀刻畫,幽暗的眼底蘊藏著?驚濤駭浪。
明明容瑟的回答很標準,沒有任何?問題,他胸腔里的焦躁卻反而加重了幾分。
“記住你的話。”望寧的聲音低緩冷漠:“若有朝一日…本尊定不輕饒。”
—
妖獸的侵襲驚動?了一些人,仙門各家議論不斷,但長明寺沒有給出明確答復。
溫玉用力擼著?靈獸的皮毛,小聲嘟囔:“枉聞也大?師名響三界,一點擔當都沒有。”
靈獸扭動?著?身軀,想往容瑟身上跳,容瑟沒看一眼。
季衍衡不知與聞也說了些什么,他在?寺中行的荒唐事,沒有傳出一點風聲。
不僅如此,接下來?連著?兩日,季衍衡在?廂房堂而皇之的狎戲,寺中都無人過問。
倒是妖獸的侵入一日比一日猛烈,在?寺中橫沖直撞,無法?突破佛蓮的結界,全都匯向季衍衡的廂房周圍。
眼看到觀禮的日子,在?佛蓮盛開的前一日深夜,寺僧一一來?敲房門,說是聞也大?師有事要昭談。
仙門各家懷揣著?一肚子的疑惑,跟著?寺僧來?到正門的佛堂。
巨大?的金佛并立正堂下,聞也慈眉善目,雙手合掌,向仙門百家行下佛禮。
“阿彌陀佛,深夜邀各位過來?,是有一事想坦白。”聞也一字一頓,丟下一則重磅消息:“老?衲想請諸位共同抵御妖獸潮侵襲。”
眾仙門倒吸一口涼氣,面?上的神情大?變。
“佛蓮乃佛門至寶,盛開之際將釋放大?量的靈氣,其功效與蓮子同理,能助妖獸煉丹化形,二者同時兼具,則妖開靈智,一躍成道。”
這對妖獸而言,是天?大?的誘惑,四面?八方的妖獸聞訊而來?,形成勢不可擋的獸潮。
“明日勢必會有數之不盡的妖獸來?襲。”聞也語氣誠懇:“佛蓮守不住事小,妖獸失控,牽連山下百姓甚者是整個人間?為大?。”
有人質疑道:“長明寺有守山大?陣,妖獸如何?能輕易進來??”
聞也沉默片刻,深深嘆出口氣:“長明寺的守山大?陣在?十四年前便不復存在?。”
眾人面?面?相覷,驚呼道:“怎么可能?!無守山大?陣保護,十多年里長明寺怎會安然?無虞?”
聞也閉上眼:“全憑老?衲一人支撐。”
一眾仙門驚駭的張了張嘴巴,卻愣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容瑟白皙的側臉上,長長的睫毛抖動?個不停,心頭一股寒意隱隱泛起。
他想起來?,前世確實發生過妖獸潮,但是,分明是在?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