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田嬸子猶豫一下,到底扶了趙記老板娘一把,回來后說道:“咱們這才走幾天,這人怎就變成這樣了呢!”
田老爺子問唐悅白:“你們兩家打架了!”
唐悅白道:“沒打架,就是叛軍一走,她兒子就帶著一群人來我家借糧,我家沒借。”
說起這件事,他可能覺得自家的做法不太仗義,小臉蛋紅撲撲的。
田老爺子幽幽道:“不借是對的,絕對不能借。”
田家榮也道:“萬萬不能。”
聽他們一說,唐悅白頓時沒了心理負擔,小腰板挺起來了,“田爺爺,我姐請你們去我們家坐一坐。”
請他們過去,就是幫忙的意思了吧
田嬸子喜笑顏開,“好,白白等嬸子一下,我們把東西收拾收拾就過去。”
如果是以往,她肯定讓唐悅白先回家,但她剛經歷過閉門羹,心里有種不確定感,便想留他下來,陪著他們。
一家人把帶回來的僅有的一點東西藏起來,又找出兩把舊門鎖,鎖好門,這才跟著唐悅白一起回去了。
田家人來的時候,唐樂筠和鄧翠翠正在廚房烙餅,聽見他們到了,她趕緊迎出來,把人讓到了書房。
唐悅白去廚房,沏了一壺熱茶水。
田嬸子淚眼婆娑,不能自已。
田老太太干脆哭出聲了。
田江蔚道:“奶,娘,你們這是干啥,大不了我去當兵,總能有條活路。”
“你才多大,用不著。”唐樂筠看向田老爺子,“田爺爺,你們老家也出事了!”
田老爺子長嘆一聲,“叛軍搶糧食,沒給族里剩多少。”
唐樂筠有點意外,“那他們在鎮上算是手下留情了!”
“嗐,這事沒啥好隱瞞的。”田老太太道,“筠筠,叛軍沒趕盡殺絕,我家的糧被族人吞了,說我家地少糧少人多,就給分了十斤糙米,他們還逼著你田叔當兵送死呢!”
“我呸!”田嬸子怒火中燒,“我家地是不多,但每年孝敬族里的都不少。回家前你田叔送回去四石糧,棉花是棉花,布料是布料,連調料都備齊了,全被公中占了去啊,再往回要就什么都沒有了,良心都被狗吃了。”
田家榮的臉色很難看,他甕聲甕氣道:“算了,還提他們干嘛!”
田嬸子的眼淚又下來了,“怎能不提都是至親,他們太讓人寒心了,咱家人的命不是命嗎!”
田小霜怯怯地拉住她的手,叫了一聲“娘”。
“嬸子不哭,沒了再賺,別嚇到孩子。”唐樂筠勸了一句,又道,“田爺爺,我是這么想的,我家還有活兒沒做完,比如西廂房的棚頂,或者家里需要的小家具,都得靠我田叔叔來做。”
田老爺子立刻道:“那沒問題,應該的。”
唐樂筠頷首,繼續說道:“還有,我家的金瘡藥還得做一批,丸藥也陸續要上,但小白要讀書,我想多點功夫研究醫術,翠翠姐的身子也會越來越重,我想請你們全家都來幫幫忙,一日兩餐我管了,工錢按市價減半,不知意下如何!”
這個時候能管一頓飯都是天大的好人了,更何況兩餐還加工錢啊!
田嬸子嚎啕大哭了起來。
田老太太道:“我們不要錢,供兩頓飯就成。”
田老爺子也道:“是啊是啊,沒啥重活,管飯就很好了。”
田家榮抹了把淚,“筠筠,你這是救了我們一家子啊。”
田江芮忽然從椅子上起了身,跪在唐樂筠面前就是三個響頭,“謝謝筠筠姐!”
田江蔚趕緊起身,準備附和,卻被接收到信號的唐悅白拉住了。
田嬸子道:“讓他拜,應該的!”
唐樂筠把田江芮扶了起來,“嬸子太客氣了,不必如此。”
田嬸子感嘆:“人和人相處,只有經了事才知道誰好誰壞。”
“事關生死,計較的自然就多了。”唐樂筠轉了話題,“你們知道我和福安醫館的事了吧,有些事我得交代清楚。”
田老爺子道:“你打殘孫健那事!”
唐樂筠點頭:“孫健聯合兩個江湖人圍攻我,我認為他沒那個能耐,但黃里長有,所以這件事可能還沒完。你們若是害怕,我可以借你們一些米糧,將來你們有了再還也是使得的。”
田老爺子道:“唐家丫頭,你這就小看我們老田家了。你放心,我們不怕。”
如果害怕,他們就要過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了。
與其讓田家榮當兵,不如冒點險,投靠唐樂筠,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好。
田家人紛紛點了頭,事情就這么定下了。
田家人留下田老太太幫忙做飯,其他人回去收拾屋子。
他們剛到家,趙記老板娘便又厚著臉皮上了門。
她問田嬸子:“妹子,怎么樣,唐家丫頭借你們糧了嗎!”
田嬸子道:“沒借。”
趙記老板娘一拍手,“你瞧瞧,我就說吧,那丫頭毒著呢,沒用的。”
田江蔚朝她做了個鬼臉,“筠筠姐讓我們去她家吃,趙伯母,你說你要倒著走出生云鎮,可要說話算話啊!”
“啊”趙記老板娘道,“不可能,這怎么可能,糧食買都買不到,她瘋了不成!”
田嬸子覺得,有些話還是說明白一些更好,一方面避免讓人覺得田家人不要臉,占唐家姐弟便宜,也最好不讓大家以為唐家姐弟是大善人,誰都可以來占便宜。
她說道:“趙嫂子,我兒子沒說謊,我們一家確實要去筠筠家吃飯,但我們一家也要給她家打短工,飯就是工錢。”
趙記老板娘松了口氣,“怪不得呢,嘖嘖,吃她一口飯,還得一家子都賣身啊。”
田嬸子道:“那……”
田家榮適時地插了一句,“沒辦法,總比賣命強。”
趙記老板娘被這一句點了死穴,“那小娘們兒厚此薄彼……”
她接下來的話沒能說下去,畢竟,唐樂筠除了買東西,沒跟她說過一句閑話,人家幫她家滅過火,她卻一句話都沒替人說過。
……
田家回來的第二天,白管家就把唐樂筠定的藥材和瓷瓶全數送了過來。
唐樂筠帶著他們做了三天藥,然后撂開手,只負責成品混合這一部分。
如此,她便有時間研究醫典,研究毒,研究紀霈之的血了。
小說里說,紀霈之的毒無解,傳說由百花門門主摻雜多種無解且罕見的劇/毒混合而成,只做成一份,都用到了紀霈之身上。
沒有樣品,就很難分辨所中毒藥的成分。
于是,紀霈之利用做藥材生意之便,收集了各種各樣的毒物。
李無病用這些毒物研究出十幾種毒藥,都找到了對應解藥,可那些解藥都沒有一種適用紀霈之的毒。
目前,紀霈之一方面靠內力增加五臟六腑的抗毒能力,避免劇毒造成更大的破壞,另一方面靠李無病的回春丹增強自身機能,以減弱一部分毒性,別無他法。
在過去的幾天里,唐樂筠集中學習了毒物的幾種作用機理,熟悉了四五十種毒物,力爭記住每一種毒物的味道、性狀,以及藥性和毒性。
但若想在血液中分辨毒藥氣味,光有理論是不夠的,她必須通過研究實物,才能增加既定計劃的可行性。
所以在上次進貨時,她特地向白管家要了幽蘭州特產的幾種毒蛇的毒液,但送貨時一樣都沒有送來。
唐樂筠找過白管家一趟,但白管家和紀霈之均不在升云客棧,只好作罷了。
四月二十五日一早。
田嬸子早早地趕過來,告訴唐樂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朝廷在生云山打了個勝仗,殲滅叛軍二百多人;
壞消息是朝廷撤軍了,據說大軍正快速前往幽藍州,以抵御大弘國的侵犯。
唐悅白放下碗筷,“姐,大軍撤走了,我們豈不是更要遭殃!”
田江蔚也吃完了,“所以我娘才說是壞消息呢。”
小霜吃的慢,她把剩下的米粥遞給了田嬸子,“娘,我吃不下了。”
田嬸子在她頭頂摸了摸,“娘不餓,你吃吧,吃了才能長身體呢。”
唐樂筠不管他們大人的早餐,三個孩子卻是管的,光是這一點,就能讓她給唐樂筠當牛做馬一輩子。
唐樂筠道:“顧小將軍不會不管的,但情況有所惡化也并非沒有可能,家里怕丟的東西還是要好好藏一藏。”
田嬸子把小霜抱起來,坐在她的座位上,“鎮上的人又有要走的了,他們都說安江府好,災民有活路,比在這里等死強。”
唐樂筠問:“嬸子想去嗎!”
田嬸子沒有底氣,避開了她的目光,“說實話,我們不大好意思一直麻煩你,可路上不太平,小霜還小,老爺子老太太年紀也大了,就怕這一走……”
說到這里,她鼻頭一酸,眼淚又流了下來。
唐悅白道:“那就不走唄!”
他這話將一出口,就想起了地窖里空得越來越快的米缸,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偷看了唐樂筠一眼。
米確實少了。
但那是唐樂筠沒跟紀霈之提需求,而且,她也不想囤太多,以免唐悅白同情心泛濫。
不過……
田家人不錯,如果他們不想走,她很樂意與他們繼續合作下去。
唐樂筠道:“嬸子,你們是擔心我的藥賣不出去,我們姐弟也會喝西北風,對嗎!”
田嬸子重重點頭。
唐樂筠道:“其實沒必要。如果我們的藥賣不出去了,說明這里已經無法繼續生存了,到那時,我們姐弟跟你們一起走,大家互相照應,豈不是更好!”
田嬸子的唇角翹了起來,但嘴里卻道:“什么大家互相照應,還不是你們照應我們一家!”
唐樂筠不解釋,因為這一定是事實。
她只道:“嬸子一家都是我敬重的好人,跟好人在一起,多做些事情也是值得的。”
田嬸子淚流滿面。
“田嫂子,快別哭了吧,誰都有難的時候。”鄧翠翠起身收拾碗筷,“臉皮厚一點就好了,就像我。”
“你是一個,我是一家,那怎么一樣呢唉……”田嬸子嘆了一口氣,拿上抹布擦起了桌子,“臉皮再薄,為了一家老小的小命,也不得不學著厚起來,筠筠和白白就多擔待吧。”
“嬸子不用想太多,”唐樂筠起了身,“今天你們看家,小白和蔚蔚、芮芮學習前給院子里的藥和菜澆一澆水,我去山里砍點柴。”
鎮子上的經濟基本上處在停擺狀態,沒人買木柴,也就沒人賣了,她必須親自往山里走一趟。
唐悅白道:“姐,要不要我陪你!”
唐樂筠擺手,“鎮上不安穩,你看家,下次換你和蔚蔚芮芮砍柴。”
“好嘞。”唐悅白和蔚蔚對視一眼,一起笑了,“還是姐姐心疼我。”
“知道就好。”唐樂筠扔下一句,去了隔壁柴房。
……
唐樂筠帶上工具,背上背簍,往問梅山去了。
此時天剛亮,官道上沒有旅人,地里更是一個佃農沒有——附近都是皇莊,但皇家不管他們了,銀錢沒有,糧更沒有,肚子都填不飽,誰還有心思侍弄莊稼呢
唐樂筠孤孤單單地到了梅莊附近,查探紀霈之是不是在生云鎮,是此行的目的之二。
莊子上方的霧氣依然很重,白白的,濃濃的,景物依稀。
煙囪上沒有輕而白的炊煙,紀霈之便依然不在。
唐樂筠繞到莊子門口,聽了聽里面的動靜,確定沒有聲音,這才朝山地走了過去。
前幾天下了場雨,野草越發的高了,野花一片一片的,說不上多美,但因為是自家地,便覺得心曠神怡。
唐樂筠專門看了種中藥的地塊,藥材大部分長得都不錯,比尋常野草更有競爭力,但還是有不太好的。
她把遮擋陽光的野草拔一拔,割一割,挖幾棵嫩野菜,再給長勢不旺的中藥材輸入一點木系異能,以確保其順利長大。
這一忙活就是一個多時辰,直到查完所有地塊,異能耗盡,她才進到忘憂谷,去山槐樹下的竹帳篷看了看。
竹帳篷還在,但帳篷前多了一個碎石堆成的簡易灶坑。
雖然有人來過,但兩塊石頭中間維持了原樣。
她的米還在。
唐樂筠在這里練了一個小周天的功,異能回復些許后就上了山。
生云鎮的人害怕叛軍,不敢去生云山,問梅山與鎮子的距離近,來這里打柴的人便多了起來,不少樹的枝杈都被修剪過了,只有陡峭的地方沒人去過。
這些地方正好便宜了唐樂筠,砍樹枝、割灌木,攢一攢就是兩大捆。
把兩捆柴從山坡上扔下去,唐樂筠背著一背簍枯草下了山。
到了山腳下,找到扁擔,把兩捆柴擔在肩上,顫悠悠、輕松松地往家里去了。
……
“表弟,有人上問梅山砍柴了。”薛煥舉著車簾子,問坐跟在外面的白管家,“那片地唐家姐弟種了嗎!”
白管家道:“沒有,原來什么樣,現在還什么樣。”
薛煥“嘖”了一聲,“也是,他倆弄不過來,雇人又雇不起。就算雇得起,也害怕被叛軍惦記上。”
白管家深以為然,“唐掌柜年紀小,做事卻很有成算,別人家都吃不上飯了,她不但養了個鄧翠翠,還招攬了田家一家,太招搖了,要不是她親手收拾了福安醫館,流民們早就下手了。”
紀霈之靠在車廂上,一邊想事情,一邊看著迎面過來的搖搖晃晃的大捆柴火——柴火是豎著擔的,很高,完全擋住了打柴人的上半身,只看得到走得輕松愉快的兩條細長的腿。
大概是害怕柴火刮到馬車,距離馬車還有兩三丈的時候,那人總算把插在褲子里的手拿出來,推了推斗笠,看了看騾子車。
噫……
居然是唐樂筠!
紀霈之詫異地坐了起來,隨后啞然失笑……
第62章
唐樂筠也看到紀霈之了,還有他唇角掛著的明晃晃的笑意,但她絲毫不以為忤,心道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她把柴火放在地上,揉揉被壓疼的肩膀,拱手道:“東家好,我正要找你呢!”
紀霈之道:“想要毒液我沒有。”
這話太硬了。
薛煥接了一句,“唐掌柜,東西在李神醫那兒,他若不想給,勻出來就比較困難。”
這話唐樂筠信,但她也相信,只要紀霈之同意,這件事就不成問題——他不過是不相信她能解毒,不肯用心罷了。
她思索了一下,“既然李神醫不肯割愛,東家能不能費費心,再替我收來一點還有百花門的各種毒藥,我都想要一點!”
紀霈之道:“那些東西都不便宜,你確定要買嗎!”
這句話把唐樂筠難住了。
她手頭只有不到兩千兩銀,萬一紀霈之獅子大開口,一家老小的糧就不夠吃了。
薛煥試探著說道:“表弟,怎么說唐掌柜也是為了你……”
紀霈之道:“她不是為了我,她是為了揚名立萬。”
薛煥:“……”
“……”唐樂筠道,“東家,先記賬,可以嗎!”
紀霈之凝視著她,“跟我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我從不賒賬。”
唐樂筠指了指兩捆柴,沒什么誠意地拱手說道:“世道如此艱難,東家就可憐可憐我吧。”
她穿著洗掉色的黑色短打,鞋子被荊棘刮出好幾個小口子,頭上頂著的男式發髻被樹枝勾成了亂蓬蓬的一堆。
和柴火站在一起格外搭配,一看就是窮苦佃農。
紀霈之被她突如其來的示弱取悅了,蒼白的臉上重新有了一絲笑意。
他說道:“我現在也不容易,馬車換成騾車,過了今日,騾車可能還會變成驢車、牛車,大家互相體諒一下如何!”
唐樂筠垮了臉,擔起柴火便走,很快就走遠了。
紀霈之無動于衷地靠回去,閉上了眼睛。
薛煥試探道:“表弟,李神醫不是放棄研究百花門的毒,轉去研究傳說中的大小還魂丹了嗎”
“逗逗她而已。”紀霈之道,“白管家,三天后給她送過去。”
紀霈之從未與女孩子開過玩笑。
薛煥的瞳孔放大了一下。
紀霈之看也沒看他,卻準確地預判了他的心理活動,“她不是女孩子,是大高手。”
大高手這種稱呼,和“大家”一樣不分男女,超越性別,是對武林中人的最高評價。
薛煥道:“所以,逗一個女孩子無趣,耍一耍旗鼓相當的大高手就有意思多了!”
他的重點在旗鼓相當上。
紀霈之聽懂了,他承認唐樂筠在武藝上可能與他旗鼓相當,但仔細想想,他其實沒有戲耍的意思,就是覺得逗逗她很有趣。
但人心是復雜的,越描越黑就沒意思了,遂道:“不錯,我很欣賞她的變臉速度。”
騾車駛進梅莊,黃管家已經收拾好了溫泉池和臥室。
二人泡一個澡,安睡一宿,第二天換上輛驢車,輕車簡從地往生云鎮去了。
路過有間藥鋪時,鋪子已經開門了,窗戶也敞開著。
唐樂筠坐在窗邊的書案旁,拿著匕首,正在對一只大樹根‘上下其手’。
薛煥道:“這丫頭還會根雕!”
紀霈之閉著眼。
薛煥又道:“哈哈,好像不怎么會,四不像嘛。”
紀霈之扭頭撇了一眼,就見一個黑不溜秋、看不出形狀的根雕正在唐樂筠的刀下逐漸完成。
她落刀速度很快,一刀挨一刀,似乎不假思索——與其說是根雕,不如說亂雕更合適。
紀霈之正要回頭,唐樂筠停手了,沒有了手臂的阻攔,他看到了根雕的全貌,心頭不由一凜,喝道:“停車。”
元寶及時停車。
薛煥看一眼街對面,“有人,我們不宜露面。”
紀霈之吩咐道:“白管家,讓她把根雕給我,我給她毒液。”
白管家答應一聲,跳下車,往鋪子去了。
大樹根拿回家有些時日了,唐樂筠忙著做金瘡藥,一直沒空處理它。
如今有田家人幫忙,她才利用早上的這一點時間把它雕完了。
正要欣賞一番,就見白管家大步走了進來,她下意識地往外一看,便與紀霈之深沉的眸子對了個正著。
紀霈之略一頷首,不太熟練地勾勾唇角,說道:“出發吧。”
驢車不緊不慢地走了。
唐樂筠暗道,能讓端王主動打招呼,肯定沒好事。
她警惕地看著白管家,“白管家有事!”
“唐掌柜好。”白管家笑著打了個招呼,然后直奔主題,“唐掌柜還會根雕啊。”
唐樂筠道:“談不上會,隨便玩玩。”
白管家上下打量著這只奇形怪狀的樹根,心里非常認可她的話——在他看來,此根雕除了刀工好、看著順眼之外,沒有任何藝術性。
他說道:“唐掌柜太謙虛了,若只是隨便玩玩,我們東家不可能一眼就相中它。”
果然!
唐樂筠蹙起眉頭,“所以呢!”
白管家的笑容里有了幾分討好,他拱手說道:“懇請唐掌柜割愛,我們東家說,毒液很快就到。”
這還差不多。
唐樂筠把根雕往前一推,“你們東家倒是識貨,便宜他了。”
這不是普通的根雕,而是她順應精神力和木系異能的指引,按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自然法則做出來的根雕。
主題便是萬物生。
有緣人看到,會從中汲取到寧靜和諧的自然力量。
如果紀霈之想要,說明他感覺到了這種力量。
這樣也不錯,起碼不會明珠暗投,大家各取所需,沒什么不能接受的。
“多謝唐掌柜,”白管家把根雕抱了起來,“唐掌柜不想問問如今的局勢嗎!”
唐樂筠道:“叛軍小股流竄,朝廷便會一小股一小股地殲滅,白管家還有補充嗎!”
“這……”白管家滯了滯,“沒有了,如果唐掌柜想進京避難,我可以安排。”
唐樂筠道:“多謝,如果有這個要求,我一定去找白管家。”
進城,就要考慮到出城,并不方便,而且,她厭惡應酬自覺高人一等的權貴們。
不如留在這里,等魚兒們自己上鉤。
……
白管家帶著根雕追上紀霈之的驢車,把根雕交了上去。
薛煥認真打量著擺在腳下的、長約一尺半、寬為半尺有余的大物件,“刀工非常好,唐掌柜武藝精湛,這沒什么可說的;造型嘛,從這邊看像山石,這一部分像云霧,還像一棵樹,她到底想表達……”
紀霈之打斷了他的話,“它什么都不像。”
“我就說嘛。”薛煥松了一口氣,玩笑道,“難得有一個什么都不像的根雕,表弟拿回去打算做什么,當柴火燒嗎!”
紀霈之道:“唐掌柜深不可測,若非親眼看著她完成,我絕不相信這是她的作品。”
紀霈之從未這般夸過某個人。
薛煥駭然,“表弟認真的嗎它到底好在哪里!”
紀霈之道:“如果你看不出來,那便說了你也不懂。”
薛煥:“……”
他喜愛讀書,毛筆字和工筆畫都比同齡人出色得多,怎么就不懂了呢
他不服氣。
然而,對著根雕盯了一路,他也沒發現關于藝術的任何端倪。
紀霈之同樣如此。
不過,與薛煥不同的是,他只是單純地看著,從而陷入了一種玄而又玄的安靜之中。
仿佛整個世界都澄澈了。
未時初,紀霈之從青帷油車上下來,進了夾竹桃園。
常振業笑瞇瞇地倒了茶,稟報道:“東家,瑞王在牡丹園,正在與唐家大姑娘會面。”
薛煥道:“他們居然私下見面了,所為何事!”
常振業道:“唐姑娘說她做了一款適合守城的大型弓/弩,想請瑞王幫忙,給顧小將軍送到瓏州去。”
“哦……”薛煥了然,“唐家的兩個姐妹都很了不起啊。”
紀霈之道:“表哥還是不要相提并論的好。唐家嫡長女固然優秀,但若與唐掌柜比,她還不夠格。”
起居室里安靜了一下。
薛煥欲言又止。
常振業有點發懵,卻不妨礙他立刻了唐樂筠一個馬屁,“那是,這位嫡長女即便做出了弓/弩,也在正常人的能力范圍內,但那位唐掌柜十六歲擊殺靈蛇老人,卻是大大地超出了常人所能。”
紀霈之笑而不語。
“東家。”白管家從外面進來,“瑞王帶著唐家嫡長女到了。”
紀霈之起了身,“走吧,我們迎一迎。”
兩撥人在天井里碰了面。
一番寒暄后,瑞王道:“九弟,春色正好,我們去后院走走,如何!”
天氣熱了,紀霈之不那么怕冷了,他欣然應允,和瑞王等人穿過夾道,進了后院。
夾竹桃園是蒔花院最大的園子,后院有花木,有荷塘,也有敞軒和小橋,景色不甚大氣,勝在精致耐看、幽靜安全,非常適合這樣的私下會面。
一干人沿著五彩石鋪就的小路繞了一圈,最后在敞軒落了座。
瑞王喝了口熱茶,嘆氣道:“托九弟和唐姑娘的福,本王總算回人間一趟,過一過普通人的生活。”
不到半月,他憔悴不少,眼袋發青,眼底的紅血絲清晰可見。
唐樂音道:“王爺為大炎、為百姓日理萬機,著實辛苦了。”
薛煥看一眼紀霈之,見后者全然沒有附和的意思,便道:“差事是辦不完的,王爺當勞逸結合才是。”
陽光照在身上很暖,瑞王打了個呵欠,“你們還不知道吧,洪安的亂軍和大弘國勾結,幽藍州已經失守了。北部的瓏州岌岌可危,就看顧小將軍能不能及時趕到了。”
紀霈之早已知曉此事,依然面無表情。
“難怪王爺如此勞累。”薛煥故作驚訝,“朝廷有對策了嗎!”
“唉……”瑞王長嘆一聲,站了起來,“九弟,我與齊王商過,打算逼父皇恢復你的王爵,你走一趟洪安如何!”
第63章
洪安與幽藍州毗鄰,是大炎與大弘國的第二道防線,易守難攻,地理位置極其重要,但如今已經落在了由同袍義社領導的叛軍手里。
邵明誠和邵昌武都在那里,他們叔侄對紀霈之恨之入骨。
但邵昌文死后,邵家失去了對各層文武官員的掌控,他們叔侄便沒有了與同袍義社社長萬鶴翔同等對話的地位。
邵家人對紀霈之構不成威脅,齊王和瑞王便認為,由紀霈之代表皇室對萬鶴翔進行招安最為合適。
紀霈之道:“五哥認為,招安萬鶴翔,萬鶴翔就會率領他的叛軍幫助大炎抵御大弘國,是嗎!”
瑞王反問:“那你的意見是……”
紀霈之道:“萬鶴翔姓萬,他絕對不會答應招安。”
薛煥驚訝道:“莫非他是幽國皇室的后人不可能吧,如果是真的,邵昌文怎會與他合作!”
紀霈之淡淡一笑,“為什么不能合作把幽藍古國的地盤還給萬鶴翔便是,他照樣做大炎的皇帝。”
“難怪他要勾結大弘,難怪他不惜背上叛國罵名,原來如此。”瑞王神色黯然地坐了回去,“九弟,看來大炎真的保不住了。”
大炎國庫空虛,卻要在西北和西南兩線作戰,國內叛亂層出不窮,他和齊王還要為王權爭斗,他累了,真的累了。
紀霈之道:“五哥還是早做打算吧。”
瑞王緩緩搖頭,“事到如今,無論是我,還是齊王,都已無力回天,成王敗寇,我還能做什么打算!”
“事在人為,只要不放棄,總會有法子的。”唐樂音非常突兀地開了口,“王爺見諒,民女魯莽了。”
瑞王勉強打起幾分精神,“沒關系,你說。”
唐樂音道:“就算萬鶴翔是幽藍古國的后人,但其他江湖人不是。即便他打著濟困扶危、共建樂土、永享太平的口號,但其縱容下屬對老百姓胡作非為,也引起了同袍義社其他正直兄弟的憤慨,只要我們抓住這一點,從內部瓦解分化他們,未必不能成事。”
她能說出這番話,說明她對江湖、對同袍義社都有相當的研究,頭腦清楚,格局亦不小。
紀霈之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瑞王精神了幾分,“九弟,你怎么看!”
紀霈之道:“可以一試。”
唐樂音捏了捏拳頭,鼓足勇氣問道:“九爺知道萬鶴翔是幽藍古國后裔,難道不知道同袍義社內部并非無堅不摧嗎!”
如果你知道,為何勸瑞王打退堂鼓,又為何對水深火熱的大炎置若罔聞呢
紀霈之把剛剛生出的些許好感收了回來,“社員退出義社,需要接受三刀六洞的懲罰,背叛就是死罪。在同袍義社內部,胡作非為如一線天者是少數,憐惜吃不上飯的災民的江湖人才是大多數,說服這一部分人并不難,拿出錢糧即可,但問題是沒有錢和糧。”
瑞王調整好情緒了,“錢和糧是大問題,二位說得都在理,尤其是唐大姑娘,即便實行起來不那么簡單,但毋庸置疑,這是一條新思路。”
“能幫上忙就好。”唐樂音的神情頓時輕松多了,她起了身,“出來的時辰久了,再晚只怕不好交代,民女先行告退。”
瑞王笑道:“京城也不安全,我派人送你。”
唐樂音福了兩福,“王爺放心,民女有自保的能力。”
她轉了身,帶著侍女立春往外面去了。
瑞王目送她進了夾道,“當真巾幗不讓須眉,顧小將軍好福氣。”
紀霈之點了點頭,“此女不簡單。”
瑞王回到正題:“你不贊成招安!”
紀霈之道:“對,來不及了。”
瑞王嘆息一聲,“是啊,來不及了。不得不承認,無論我,還是齊王,都沒有力挽狂瀾的實力了,邵昌文這個老匹夫把咱們大炎坑慘了。”
紀霈之道:“怨不得邵昌文,是老畜生讓大炎走到了窮途末路。但你們未必沒有機會,有得就有失,南談北戰,把幽藍古國的幾個州府都劃給大弘,讓萬鶴翔的期望落空,再死守嘉蘭城一線。”
“萬一收不回來,我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瑞王又站了起來,繞著八仙桌繞圈圈,“但不得不說,如此一來,將大大地緩解朝廷的壓力,避免了……兩線潰敗的風險。”
兩線潰敗,等同于滅國,他沒有勇氣說出來,選用了一個相對柔和的詞語。
紀霈之道:“以大炎目前的實力,既要又要肯定不成了。你們不想背罵名,那就交給老畜生好了。”
這也是他還讓其活著的目的所在——絕不能讓老畜生死得干干凈凈,最后把罵名留給他自己,以及那些不爭氣的兄弟們。
至于大炎是不是被瓜分,他并不在乎,畢竟,只有神才能干涉旁人的命運。
他只是個將死之人罷了。
瑞王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他捏起茶杯,細細地品了一口,“不得不說,這蒔花院的茶比我王府里的還要醇厚些。”
薛煥違心地附和一句:“確實不錯。”
他沾了紀霈之的光,喝的是唐樂筠用異能加工過的好茶,這里的茶再好也無法與之相提并論。
……
太陽落到山頭時,藥鋪里呼啦啦地來了十幾個人,各個帶著兵刃。
田家兄妹正在看店,見狀都嚇傻了。
還是田江蔚反應夠快,對田小霜說道:“你快去找筠筠姐。”
田小霜撒丫子就跑,一出門就開始喊:“筠筠姐,叛軍來啦,叛軍來搶糧食啦!”
“這個誤會可大了。”為首一人管事打扮,笑著對著長劍拔出半截的田江蔚說道,“小兄弟,我們兩家是來買藥的,可不是叛軍。”
“啊”田江蔚撓頭,“買藥也要這么大陣仗嗎!”
另一個管事道:“我們從京城來的,人不多的話哪個敢來!”
這話唐樂筠聽了個正著,她把匕首插回后腰上,笑著進了門,“買什么藥,我來抓。”
一個管事道:“大小柴胡湯,香附理中湯,金瘡藥,你們有六味地黃丸嗎,有的話要五瓶。”
另一個也道:“他要的我都要,還要厚樸生姜甘草半夏人參湯,桂枝湯和葛根湯,各十副。”
居然買這么多。
田家兄弟面面相覷。
田江蔚道:“我家藥貴,你知道嗎!”
田江芮扒拉自家傻哥哥一下,示意他說錯話了。
唐樂筠接茬兒道:“而且劑量需要根據藥方進行加減。”
田江蔚朝田江芮做了個鬼臉,后者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個管事說道:“方子帶來了,唐掌柜只管加減,銀錢無所謂。”
唐悅白也來了,“那就沒問題了,姐我幫你抓。”
四個少年人有條不紊地忙了起來,不到三刻鐘,便搞定了所有藥物。
一個管事道:“唐掌柜,這些都是好藥吧,咱們可是從京城慕名而來,主家還等著藥治病吶。”
唐悅白道:“放心吧,我姐說了,我們賣的都是她精挑細選的好藥。”
另一個指著門口的告示牌,“可以退藥,退了日后就不再賣了,這是怎么回事!”
唐悅白解釋道:“字面意思,我家可以保證藥是好的,只要發生退藥,要么是藥不對癥,要么就是無理取鬧。”
他這樣一說,那二人反倒放心了,痛快地結了賬,帶著藥材呼啦啦地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田江蔚把四十二兩銀反復稱了三遍,“這下好了,我娘不用天天擔心筠筠姐坐吃山空,大家一起餓肚子了。”
田小霜扯扯唐樂筠的衣角,“筠筠姐,京城里的人都很有錢嗎!”
唐樂筠往門口走了過去,“不是都有錢,但有錢的特別有錢。”
對面果然有人在盯著有間藥鋪看,見唐樂筠出來,趕緊和同伴一起走了。
唐悅白也看見了,“姐,我們會有麻煩嗎!”
唐樂筠道:“餓肚子的人始終要想辦法填飽肚子,在沒有其他來源的情況下,搶是唯一的途徑。”
唐悅白道:“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姐,我們是不是想想辦法!”
唐樂筠轉身回屋,等唐悅白進來后,關門,插門栓,再指揮田家兄弟一起,把單個貨架搬過來,擋住了窗戶。
進二門的時候,唐悅白道:“姐,將來錢賺多了,我們也開粥鋪吧。”
唐樂筠道:“你這是怕叛軍不搶咱家嗎!”
田江蔚“嘖”了一聲,“還真是。”
唐悅白耷拉了腦袋,晚飯都沒吃多少。
這幾日,唐悅白空閑的時間比以往多,去鎮上走動的次數便也多了。
到處都是挨餓的人,到處都是哀哀的哭聲。
在這樣的環境下,即便吃得飽,穿得暖,也一樣需要強大的心臟。
且不說唐悅白,田老太太也是一樣,她是不敢說什么,但唉聲嘆氣的次數明顯多了。
待田家人走后,唐樂筠把唐悅白叫到書房,“練字,練完字再說其他。”
唐悅白有些忐忑:“姐,你要說什么!”
唐樂筠面色嚴肅:“不管我要說什么,你都先練字,而且必須寫好,寫不好我會讓你重新寫,明白嗎!”
她要好好磨磨他的心性,以免將來不是被人殺死,而是被人算計死。
唐悅白挺了挺胸,“明白!”
姐弟倆一起練字。
唐樂筠寫五十個行楷就停了下來,洗好毛筆,坐在椅子上,開始在典籍庫里尋找對毒藥具有普遍效用的方子,或者,比李無病的回春丹更好的丹方。
——她知道典籍庫里沒有,但需要學習相關藥方的配伍,由此推彼,才能做到有據可循。
不知過了多久。
唐悅白道:“姐,我寫完了,你睡著了嗎!”
第64章
唐樂筠睜開眼,站起身,走到書案前,把唐悅白的大字挨個看一遍。
“有進步,用功了。”她肯定的說道,“無論做什么事,好的壞的,都要沉住氣,行事慌張大多時候意味著失敗,喜怒不形于色,你明白嗎!”
唐悅白有點不好意思,“我一吃飯,就想起還有那么多人在餓肚子,真的食不下咽。姐,你不難受嗎!”
這個問題很難答。
唐樂筠知道說真話的后果,遂選擇了假話:“當然也難受,但作為決策者,在他們和我們之間,我只能選擇我們。易地而處,你會怎么做呢!”
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熏陶,唐悅白早已明白大發善心會帶來的種種惡果。
但自己每天都能吃飽飯,眼睜睜看著別人餓死,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
唐樂筠見為難,便不再逼他,“當然了,姐姐要跟你說的不是這些話,而是想交給你一個任務。”
唐悅白懨懨地,“你說吧,我一定完成。”
唐樂筠道:“翠翠姐準備了六個小布口袋,每只都裝著一海碗秫米,我想讓你把它們送給六個附近最困難的家庭,可以嗎!”
一碗米能煮一大鍋粥,雖然不能讓人飽餐一頓,但加些野菜,至少可以保證幾天內餓不死。
這是她深思熟慮的結果,再多就無法保證他們自己的生存了。
唐悅白的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姐,這個法子好誒!”
唐樂筠揉揉他的腦袋:“哪里好,你說說看!”
唐悅白道:“做好事不為人所知,我們的麻煩就少了,還能實實在在地幫到人了。”
唐樂筠道:“所以,想助人沒有錯,但要有腦子有耐心,對不對!”
“對。”唐悅白抓著她的胳膊蕩了蕩,“姐,我明白了。”
唐樂筠又道:“那你說說,什么時候去最合適,怎樣做才能更安全。”
唐悅白被調動起了積極性,“首先,練完功再去,那時候人們都睡了;其次,呃……蒙面,對蒙面更安全;還有,不能被人盯上,回來時要注意一下有沒有尾巴。”
孩子是好孩子,難怪唐樂音重用他。
唐樂筠道:“不錯,孺子可教,回房練功去吧。”
……
晚上,唐悅白出去時,唐樂筠偷偷跟了出去。
小家伙確實有心,投糧的都是茍延殘喘的家庭,她能想象得到,即便她給的不多,也足以讓他們燃起生的希望。
雖然不贊成,也舍不得,但不得不說,她睡了一個踏實的好覺。
第二天上午,唐樂筠讓唐悅白出去打探了一下,未發現有人議論此事。
姐弟倆都松了口氣。
但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在正常的社會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尋常事,而在非正常的社會下,人被生存壓力扭曲,善不一定有善報,惡也不一定有惡報。
下午,唐樂筠帶著大家做蘇合香丸。
田嬸子帶了個布口罩,細致地碾著麝香,一邊碾一邊問:“筠筠,這藥是給什么人用的!”
唐樂筠道:“中風、癲癇、心絞痛等,類似突然昏倒、牙關緊閉的患者。不過,這藥有麝香,孕婦不能用,所以這個藥翠翠姐也不能做。”
“誒喲。”田嬸子道,“還是救命的藥吶,這一丸想必不便宜吧。”
唐樂筠正要說話,就聽到外面有人說道:“唐掌柜,真活不下去了,可憐可憐我們吧。”
她起身往外看去,就見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在臺階下站定,然后一起跪了下去。
孩子的身體狀況略好些,兩個大人極瘦,臉頰凹陷,皮膚蠟黃,雙目無神,一看就是餓很久了。
“天爺誒!”田嬸子站了起來,“這要怎么辦啊。”
外面的乞討聲大了起來,“唐掌柜可憐可憐我們吧。”
唐悅白白了臉。
田家兄妹面面相覷。
“我家養了田家七口人,沒有余糧。”唐樂筠“啪”的一聲關上了窗戶,又對田江蔚說道,“關門,他們要跪就隨他們跪去,那是官道,死活都與我們無關。”
田江蔚遲疑著,看向了田嬸子。
田嬸子也愣住了。
田江蔚又去看唐悅白,正要說話,田江芮從后面捂住了他的嘴巴。
唐悅白道:“姐。”
唐樂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后者哆嗦了一下,到底快步走了過去,把門插上了。
這里是唐家,不姓田!
田嬸子醒悟過來了,立刻招呼兩兄弟把窗戶也封了。
一干人火速撤到小客廳,繼續做藥。
剛剛的輕松蕩然無存,大家各干各的,誰都沒有說話。
田江蔚雖然時不時地掃量唐樂筠一眼,可還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唐樂筠道:“小弟,你去房頂,看看他們是不是走了,官道上是不是有人,重點是有沒有熟人。”
唐悅白照做了。
他上了房頂,還沒走到屋脊,就聽見有人說道:“你們這是干啥,這家姐弟最不是東西,求也沒用。”
“我呸!”有人吐了一口,“要不是我大哥收到了糧,我也不會帶著孩子做這般下賤的事。”
“收到糧了啥意思!”
“沒啥意思,我就說他們姐弟做不出這種事吧,老三走吧,走吧,散了散了。”
唐悅白的臉紅了白,白了又紅。
他呆呆地坐在瓦片上,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翻滾著:姐姐是對的,好人絕對不能隨便做!
待那些人走了,唐悅白回了小客廳。
唐樂筠放下手頭的活,“怎么樣!”
唐悅白搓了搓臉,“就是姐姐想的那樣,人已經走了。”
田嬸子搖搖頭,“老天爺,這要是管了,門口是不是就要被膝蓋磨平了”她剛才聽唐樂筠說了昨夜的事。
田江蔚也感嘆:“好人難做啊!”
田老爺子也來了,問唐樂筠:“你打算怎么辦!”
唐樂筠道:“嬸子認識他們,知道地址,今天晚上再送六小袋,包括他們一家。”
田老爺子道:“沒啥意思,送了也不領情。”
唐樂筠道:“但能洗得清唐家送糧的嫌疑。”
“呵呵呵……”田老爺子低低地笑了起來,“這樣也好,反正你也不圖他們回報,還是你這丫頭精明。”
那家人不值得。
唐悅白不大樂意,但只要唐家能安穩過日子,委屈一點也沒什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
晚上,唐樂筠沒讓唐悅白去,按照田嬸子的指引,親自給六家送了口糧。
回家時她走的后院,剛翻過墻,就聽見了官道上的馬蹄聲。
這么晚,不太尋常啊。
她摘掉蒙面,先到二進,從書房里拿上組裝好的弩,再到一進,上了藥鋪房頂。
馬匹沒動,還在門口,從淺淺的呼吸聲判斷,總共七個人,都是練家子。
其中一個在用匕首撥弄門栓,窸窸窣窣弄了好一會兒,說道:“撥弄不動,走窗戶吧。”
“老馬說,那小娘們精明著呢,窗戶用貨架堵住了。”
“干脆跳墻,咱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行,走這邊,從后院進。”
……
馬留下了,人走遠了。
唐樂筠有些疑惑,老馬是誰,翠翠姐的前夫哥
還是……馬大夫!
唐樂筠想起來了,她在福安醫館被圍攻時,馬大夫跟著兩個偷襲者走了。
那么,馬大夫找來幫手,報仇來了
還是馬大夫根本就是叛軍的人,進山當軍醫去了
她覺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到了后院,唐樂筠站在房檐下的黑影里,靜靜地等待獵物的出現。
很快……
一個黑腦殼出現在圍墻上面,墻上的瓦片發出‘咔嚓’一聲脆響,那人可能嚇了一跳,胳膊一松,又跳下去了。
“廢物,一邊去,我上。”
這人功夫好些,無聲無息地上了墻,正要跳下來,就聽“嗖”的一聲,什么東西貼頭皮鉆過去了,一陣銳痛后,一股熱流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他二話沒說,一轉身人也沒影了,壓低聲音道:“有埋伏。”
“什么埋伏!”
“你受傷了!”
“不就姐弟倆嗎,怕什么!”
“擦,我人都沒看見,人就射中了我頭皮,你不怕我怕。”
“蒙的,咱一起上,總共倆孩子,怕個逑。”
這一次,墻上同時升起三個黑腦殼。
“嗖,嗖嗖!”
三人同時捂著耳朵跳了下去。
“唐門的機關吧。”
“有可能。”
“走吧,想吃飽也得有命才行。”
“走了走了,不如讓老黃想想辦法,去縣城一趟吧。”
“縣城好進不好出,這事得從長計議。”
……
外面沒有動靜了
唐樂筠從黑影里出來,走到馬棚里,把弩放在車架上,安撫地摸了摸被驚醒的大黃和大黑。
然后跳上墻,準備找找射出去的三只鐵箭。
腳剛剛落地,就聽官道上傳來一聲輕微的門響,從位置上判斷,像是田家的木器行。
不好!
唐樂筠戴上面罩,發足狂奔,朝木器行跑了過去。
第65章
唐樂筠跑到胡同口,腳下一轉,兩大步就躥到了木器行。
“誰”有人輕喝一聲。
旋即,唐樂筠聽到了兵器劈過來時帶起的風聲。
聽聲辨位是末世人必須掌握的保命手段。
唐樂筠閃身避過,繞到對方身后,雙手抓住對方的腦袋,又是一擰……
對方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有人嗎誰在哪兒!”
“你爺爺我!”
“咣當!咣當!”
“老頭子!”
院子里有了田老太太和偷襲者的對話,門似乎被踹開了。
唐樂筠加快腳步,剛一出后門,就有兩把利器朝她的頭頂砍了下來。
她向后一倒,快要落地時雙腳齊飛,將埋伏的二人一起踹了出去。
雙手在地面輕拍,上半身彈起,向前撲,拔出插在后腰上的匕首,插進了從二門撲出來的黑影的胸膛里。
背后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剛剛埋伏她的其中一個殺到了。
唐樂筠猝不及防地矮身躲避,起身再刺……
不過幾息而已,她就干掉了三個。
“草,點子忒硬,快來!”聽聲音,此人就是被她射破頭皮的那個。
他給隊友示了警,卻不敢上前,跑到木器行后門口,隨時準備撤退。
唐樂筠不理他,往西廂房去了。
西廂房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娘!”
伴隨著田小霜的尖叫聲,一個黑色物體朝唐樂筠的腦袋砸了過來。
這是田小霜。
唐樂筠精準地抓住孩子下意識揮舞的手臂,右腳輕點,整個人向右旋轉,避開偷襲的長刀,帶著孩子到了天井。
放下田小霜,瞄一眼從上房出來、押著田老太太和田老爺子的兩條黑影,揉身再進,眨眼間到了那人身后,匕首一劃便抹了他的脖子。
溫熱的液體呈扇形噴射出去,大概濺到了田小霜,又引來孩子歇斯底里的幾聲驚叫。
“小霜!”田家人嚇壞了。
“娘,大哥,爺爺……”田小霜哭了起來,“嗚嗚嗚……”
“住手,再不住手我就殺了她!”押著田老太太的人壓了壓長劍。
“啊!”田老太太痛叫一聲。
唐樂筠大怒,異能灌注于右手,一揚,匕首脫手,正中眉心。
那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俠饒命!”押著田老爺子的人松手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腦袋搗蒜似的磕了下去,“我沒想殺人,就是想押著田家人去找唐掌柜,讓她勻一點糧食給我們,饒命啊,饒命啊大俠!”
唐樂筠撤回凝在指尖的異能,左腳輕點,上了東廂房頂。
那人撿回一條命,連滾帶爬地朝二門跑了過去,和唯一還活著的同伴匯合,腳不沾地地趕到有間藥鋪門前,上了馬,帶著五匹馬往生云山的方向去了。
唐樂筠從房頂下來,聞聞手上的血腥味,正要回后院洗洗,就聽見后院有了抽拉門栓的聲音。
這是什么情況
她迅速穿過夾道,就見唐悅白把院門拉開一條縫,撅著屁股,小腦袋探在門外面,顯然努力在辨認田家傳來的聲音。
唐樂筠很想知道,唐悅白會怎樣做,便不上前,靜靜地看著他。
很快,他關上門,插好,跳墻出去了。
腳步聲遠了。
唐樂筠把大黃喝水的木桶拿過來,洗了手,點燃火折子,在衣襟和袖子上照了照,未發現血跡,這才跟了出去。
這一次,她不走正門,直接上到田家房頂,走到正堂,扒著屋檐往下看。
田家榮拿著菜刀,田老爺子則握著一把鐵锨,兩個少年各執一把長劍,四人站成一排,警覺地看著二門門口。
唐悅白提著長劍,謹慎地走了進來,嘴里還叨咕著:“田叔叔,田嬸子,蔚蔚哥!”
“白白,是白白啊!”田嬸子帶著哭腔說道,“你姐姐呢,她來了嗎!”
唐悅白顫巍巍說道:“我沒叫她……居然又死人了,出什么事了!”
田嬸子道:“我們也不知道,你田奶奶說,她聽到外面有動靜,就想起來看看,一出來就被人用劍指上了,沒一會兒外面就打起來了,有人說家里來了高手,等我們出來時已經死好幾個了,最后一個跪地求饒,那高手沒殺他,從房頂走了。”
唐悅白下意識地看向房頂……
唐樂筠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左手食指豎著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做聲。
陰天,光線極暗,隔著兩三丈,很難看清五官。
唐悅白嚇一大跳,下意識地退后一步,旋即想起來,那好像是自家親姐,這才勉強鎮定下來。
他明白,是姐姐救了他們,她手上又添五條人命!
可他們不死,死的就是自己人。
對,就是這樣!
他隱約覺得自己成長了,人也自信了許多,說道:“報官肯定不成了,田爺爺打算怎么辦!”
田老爺子也不知道怎么辦,“這些人說是奔著你家的糧來的,估計是叛軍,如果真是這樣,會不會報復我們!”
田嬸子提醒道:“爹,人不是咱們殺的。”
田老爺子道:“咱沒糧,人不也照樣來了嗎!”
唐悅白瞟著房頂,試探著說道:“不然……我去找我姐吧!”
“你姐也是孩子,總不能什么都指望她,我們自己解決。”田家榮的神色堅毅了許多,他對田老爺子說道,“爹,咱把尸體抬出去埋了吧。”
田老太太包扎了傷口,端著燈臺出來了,“萬一叛軍要人咋辦!”
田家榮道:“那就如實說唄,高手留了活口,想來就是怕叛軍找咱家尋仇。”
唐樂筠心道,田家榮學徒出身,三十左右就開了鋪子,腦子還是很靈活的。
有馬大夫在,田家和唐家一樣,都脫不開干系,與其滅口,不如留活口震懾對方一下。
至于叛軍會不會大規模尋仇。
她覺得不會——即便周鈺和姚恒不幫忙,那位北髯客也不是一線天之流,做不出那等下作事。
田老爺子點點頭,“行,讓他們入土為安也是咱老田家的厚道了。”
兩個當家人發了話,大家立即行動了起來。
田老太太照顧小霜,其他六人分成三組,每組抬一具尸體,往通往小馬村方向的官道上去了。
……
唐樂筠把鐵箭撿回來,放回雜物間,洗漱一番,換上居家穿的絲綢中衣,上了拔步床,專心研究醫典庫里的制毒部分。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有了唐悅白的腳步聲。
小家伙回房鼓搗一會兒,很快就敲響了唐樂筠的門,“姐,你睡了嗎!”
唐樂筠睜開眼,盤膝坐起來,“進來。”
唐悅白在床沿上坐下,脫掉鞋子,往里面蹭了蹭,盤膝與唐樂筠對面而坐,把洗干凈的匕首放在了中間。
他換了一套鴨蛋青的府綢中衣,濃密的碎劉海遮住小半個額頭,很乖小的一只。
“謝謝小弟。”唐樂筠把匕首塞到枕頭底下,“你不睡嗎!”
唐悅白搖搖頭,小聲道:“姐,你真不怕嗎!”
唐樂筠唇角微勾:“怕什么,鬼嗎!”
唐悅白點頭,“我以前的師父說,凡事都有因果,不能隨便殺人。”
唐樂筠道:“所以,我不該還手,就讓他們殺我,下地獄的時候,再讓閻王審判他們,對嗎!”
“……”唐悅白撓頭,釋然地笑了,“才不是呢。”
唐樂筠重新躺下去,閉上眼:“想清楚了就去睡覺吧。”
唐悅白沒動,眼巴巴地看著她,“姐,我抬了兩具尸體,拔匕首的時候,他一直瞪著我。”
唐樂筠坐起來,握握他的冰涼且顫抖的小手,無奈道:“去拿被子和枕頭吧。”
……
第二天早上,唐樂筠一開門,等在臺階下的一干護衛就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小霜跟在她身邊,嚇得小臉都白了。
田江芮把小妹妹抱起來,安慰道:“不怕,他們是來買藥的。”
護衛身后停了三輛馬車,都是大戶人家的管事乘坐的尋常馬車。
前面一輛下來個紅臉漢子,大步流星地上了臺階,“掌柜的,買藥。”
中間一輛下來一個中年管事,他下來后做作地四下看了看,待上面的兩個婆子下來后,與她們一起走了上來。
唐樂筠與第一個管事說道:“貴客帶方子了嗎,知道小店的規矩吧!”
那管事有些高傲,“藥鋪賣藥還講什么規矩!”
田江蔚道:“本店藥好、價高、需出示藥方,支持一次退貨,但只要發生退貨,就不再賣第二單。”
那管事冷哼一聲,從懷里掏出一疊藥方,“這也叫規矩又不是吃不起,退什么退,抓藥吧。”
那就好!
唐樂筠接過藥方,查了一下,又看看其他三個人。
那三人已經自動自覺地在長椅上坐下了,絲毫沒有著急的意思。
她便道:“三位貴客稍等,我這邊抓完了再給你們抓。”
那男管事笑道:“掌柜先忙,我們不急。”
十二張方子,少則三副,多則二十副。
四個人一起忙了大半個時辰,才搞定了所有藥物,送走了那位管事。
唐樂筠走到長椅前,對其中一個水桶腰、臉頰卻非常瘦削的中年女子說道:“這位貴客是來看病的嗎!”
那中年女子的目光亮了幾分,“你看出我有病了!”
唐樂筠滯了一下,慎重地說道:“抱歉,冒昧了,那您是來……”
那女子萎了,眼里含了淚,“原來瞎猜的,我還是買藥吧。”
她旁邊的婆子勸道:“太……這么遠,來都來了,還是瞧瞧吧,這位是女子,比男子方便多了,萬一呢!”
“倒是這個理兒。”那女子收了淚,摸著肚子站了起來,“對,我是來看病的,我家男人一直在邊關上,但我的肚子卻日漸的大了。”
鄧翠翠差點驚掉下巴,她反應很快,迅速地拉走唐悅白和田家兄弟,順便還把后門也帶上了。
第66章
男管事從前門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女子、婆子,以及唐樂筠。
女子溫婉地笑了笑,“你看,還沒等我說呢,就把你家的伙計都嚇跑了。”
人言可畏!
唐樂筠知道,這就是她不懼叛軍,長途跋涉趕來生云鎮看病的主要原因。
她把脈枕往前推了推,“貴客請坐,我診一診脈。”
女子由婆子扶著,緩緩落座,臉色亦更加黑沉了,“如果你診出滑脈,我饒不了你。”
唐樂筠無動于衷,拉過她的手,三指一起叩在寸關尺上,不客氣地說道:“既然來看病,就不要說廢話了吧。”
婆子大怒,“你知道你在……”
唐樂筠瞥了婆子一眼,“安靜,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女子見她如此,反倒安心了,閉上眼,調整呼吸,生怕壞情緒影響到脈搏,真診出個喜脈來。
片刻后,唐樂筠把兩只手都診完了一遍,目光落在女子臉上,“讓我看看你的舌頭。”
女子配合地伸了出來。
“好了。”唐樂筠又看向她的肚子,“月事是怎樣的疼嗎!”
“對,月事一直有。”女子的眼睛亮了亮,“疼三四個月了,以前都不疼的,五天左右就走了,現在就不行,總要十天,甚至更多。”
唐樂筠磨了墨,拿起一支兼毫毛筆,“經血觀察過嗎,可以詳細說說嗎!”
女子道:“看過的,很不正常,顏色發黑,血塊也多。”
唐樂筠不說話了,她一心二用,腦海里開始尋找案例,右手執筆,在醫案上記錄剛剛掌握的情況:脈弦,面色暗淡,淡紅舌,經期絞痛……
女子問:“唐掌柜,你覺得我這是什么病!”
唐樂筠找到答案了,但她沒有回答女人的問題,起身繞過書案,指了指女子的大肚子,“我可以按按嗎!”
女子遲疑片刻,到底站了起來,“按吧。”
唐樂筠用了些異能,隔著衣裳按了下去……
女子驚喜道:“唐掌柜的手真熱,肚子一下子就舒服了。”
婆子道:“那不如……”她大概知道自己過分了,及時閉上了嘴。
通過異能,唐樂筠清晰地觸摸到了子宮里塞滿的腫瘤。
這還是她第一次探查這種疾病呢——她發現,腫瘤較為堅硬,與周圍的組織界限清晰。
應該是良性。
唐樂筠松一口氣,直起身,回到座椅上,提筆在醫案上寫下四個字,說道:“你得的是婦科癥瘕。”(zheng jia)
“婦科癥瘕”女子重復一遍,也坐了回去,追問,“唐掌柜,我確實沒懷孕,對不對!”
婆子也問:“癥瘕是什么,既然不是懷孕,肚子為什么會大!”
唐樂筠道:“因為胞宮里長滿了東西。”
女子又緊張了起來,“東西不是孩子吧,為什么會長東西。”
唐樂筠道:“腫塊,或者說瘤子。”
女子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我不會要死了吧。”
人就是這樣,一個危急解除了,又開始擔心更大的危急。
“不會的。”唐樂筠拿來一張草紙,寫下桂枝、桃仁、丹皮等一應草藥,“我標注的數量是我鋪子里的,如果你們不方便來,可以用后面括號里的數量,這就是括號。”
婆子雙手按在書案上,腦袋湊了過來,“這個藥要吃多久。”
唐樂筠道:“需要復診才能得知。如果你們一定要知道時日,差不多兩個月。”
女子破涕為笑:“你放心,我們不去旁的藥鋪,就來你這兒。”
唐樂筠正色道:“世道不安全,貴客看情況吧。”
女子連連稱是,“好,我聽唐掌柜的。”
唐樂筠起身到后門,把鄧翠翠叫過來,二人一起抓藥。
女子道:“唐掌柜,我再抓點常用藥吧。”
唐樂筠道:“一癥一方,藥物的配伍因人而異,不好隨意抓處方藥,但我這有六味地黃丸、蘇合香丸、金瘡藥、壽胎丸,您看看需要什么!”
“也好。”女子笑道,“六味地黃丸五瓶,金瘡藥兩瓶,壽胎丸是保胎的吧,要三瓶,我送個人情,蘇合香丸干什么的!”
唐樂筠如此這般地解釋一番。
女子道:“原來是救命的,我要一瓶,長輩們年紀大了,萬一呢!”
唐樂筠把十一只小瓷瓶放在柜臺上,用鄧翠翠和田老太太做的袋子裝好,“總共三十六兩,服用的劑量貼在瓶子上了。”
婆子沖口說道:“這么貴啊,尋常藥鋪二十兩頂天了。”
“多嘴!”女子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冷冷道,“付賬吧。”
婆子自知失言,右手一抬,嫻熟地給了自己一巴掌,麻利地付了銀票。
……
馬車走遠了。
鄧翠翠有些擔心,“他們會不會退貨!”
唐樂筠道:“不會。”
田江蔚在后面接了一句:“為什么不會,我看他們不像很有錢的樣子。”
唐樂筠道:“京城的官太太,故意穿了下人的衣裳。她目的明確,來之前,一定對我們鋪子的定價有所了解。”
她轉身回到鋪子里,“成品藥種類太少,得做起來了,我們今天做知柏地黃丸。”
田嬸子來了,“聽說又開大張了,別說筠筠,我這心里都舒坦不少。”
唐樂筠問:“田奶奶睡了嗎!”
田老太太一宿沒睡,她給煎了安神的藥,又送了一碗粥和一碟醬菜過去。
“好多了。”田嬸子開始搬做藥工具,“筠筠,街坊們都盯著你呢,如今生意又有了起色,會不會……”
“會!”唐樂筠掂了掂黃柏的重量,“只能嚴防死守,你們要是怕,可以搬過來住,讓田叔打幾張簡易床便是,藥鋪,小客廳,都能住人。”
“你當真”田嬸子高興極了,“筠筠啊,你就是客套一句,嬸子也要當真了呀。”
“當真。”唐樂筠點頭,“但從此后,地里的活你們也要干。”
救人救到底,半途而廢不是她的風格。
既然她影響到了田家的基本生存,不如讓他們住過來,正好家里的也活多。
田嬸子一拍大腿,“保證干得妥妥當當的,你先忙著,我去給你田叔說一聲,看看他們同意不同意。”
她一溜煙地出去了。
唐樂筠搖頭失笑。
鄧翠翠感嘆:“不處不知道,田嬸子一家都是好人,干活麻利,嘴不碎,還會照顧人,難怪你這么看重他們。”
唐樂筠“嗯”了一聲。
鄧翠翠又道:“以往也沒覺得我娘家和婆家的人多不好,如今一比才知道,真的是天上地下。”
唐樂筠問道:“你想他們嗎!”
鄧翠翠嘿嘿一笑,“想他們干嘛,都是麻煩,我只求他們千萬別想起我。”
唐樂筠道:“只要肚子餓久了,他們就一定會來。”
鄧翠翠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筠筠你別嚇唬我。”
唐樂筠把最后一味藥放在第八只白色海碗里,又把蜂蜜桶從柜臺下面拎了起來。
“好,我不嚇唬你。”她又端起一碗藥,往書案去了,“不用太擔心,他們這么久沒來,估計是有人當兵去了。”
鄧翠翠拿了兩份藥,“我也這么想,而且我還想,一旦哪位兄弟死了,我爹娘都會沖過來殺了我。”
唐樂筠道:“他們不敢。”
二人把藥擺在桌子上,關上門,只留窗戶,以免有人硬闖時措手不及。
田嬸子很快就帶著田老爺子和田家榮來了,三人言辭懇切地感謝唐樂筠一番——他們決定花一天時間做床,晚上就搬過來。
人有心事時,想辦法忙碌起來是最好的解壓方式之一。
田家人就是如此,他們做木工的做木工,做藥的做藥,學習的學習,時間便水一樣的流過去了。
兩天后的傍晚,做完最后一批參茸三鞭丸,田嬸子和鄧翠翠做飯去了。
唐樂筠帶著唐悅白和唐家兄妹收拾藥鋪,剛要關窗,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總共五匹馬,從生云山的方向而來,很可能是叛軍。
“吁,吁……”他們減速了,說明目的地就是有間藥鋪。
唐樂筠立刻關上窗:“芮芮,你帶小霜去后院,白白和蔚蔚幫我搬柜子。”
“是!”三個男孩子齊聲應道。
“唐掌柜!”唐樂筠和唐悅白二人剛把柜子搬到門口,外面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口音。
唐悅白道:“姐,應該是那位小周瑜。”
田江蔚道:“你們認識!”
唐悅白道:“對,但他們是叛軍。”
三人把柜子放下了。
田江蔚苦著臉:“完了,肯定是來尋仇的。”
唐樂筠道:“你們回后院,準備好兵器。”
“那你怎么辦”田江蔚怕歸怕,義氣還在,“我們不走。”
唐樂筠看了唐悅白一眼。
后者接收到信號,一邊勸一邊拉,撤出了藥鋪。
唐樂筠打開藥鋪小門,對剛剛下馬的周鈺和姚恒拱了拱手:“二位大俠,好久不見了。”
周鈺抱拳,調侃道:“我們若經常見面,只怕生云鎮就沒人了。”
姚恒道:“瞎說什么大實話。”
其他三個年輕男子嗤嗤地笑了起來。
唐樂筠把人讓到鋪子里,到后門喊了唐悅白上茶,又道:“你們此來是為了那晚發生的事嗎!”
姚恒贊道:“對,跟唐掌柜打交道就是痛快。”
唐樂筠在書案后落了座,“尸體被田家人埋了,現在田家人住在我家,你們要是想問,我可以幫你叫人。”
周鈺頷首:“那太好了。雖然不是我們的親朋好友,但也都是義社的好手,上面讓我們來查一下,到底是何人所為。”
唐樂筠問:“所以,你們義社盯上我們家的糧了!”
周鈺有些不自在,“那倒不是,我們打過招呼,只是……唉,現在亂得很,我和姚恒說不上話,有些事就沒辦法。”
姚恒不自在地看向了門外。
這時,唐悅白端著茶盤進來了。
唐樂筠接過來,吩咐道:“家里沒什么吃的,你和蔚蔚去一趟升云酒樓,要一桌席面,我請這幾位兄弟吃飯。”
周鈺并不拒絕,“叨擾唐掌柜了。”
“沒什么,來者是客。”唐樂筠看向唐悅白,“六菜一湯,葷素搭配,如果你不會要,就讓掌柜看著安排。”
唐悅白見場面和諧,心頭的大石落了地,“好,我去去就來。”
世道亂了之后,家里的副食就斷了供應,除了那點咸肉,他們再也沒吃過雞蛋,小家伙也瘦了不少。
唐樂筠道:“小弟,單要一個大蔥炒雞蛋,告訴掌柜多做點兒,給家里加個菜。”
“好嘞!”唐悅白一聲歡呼,不見了人影。
姚恒嘆息道:“孩子還小呢,都不容易。”
他們的一個同伴說道:“等我們義社掌權就好了。”
你們掌權也一樣。
唐樂筠換了話題,“昨晚上的事,我曾問過田家人,他們說,是一個蒙面人救了他們。當時他們家的女孩子在天井嚎哭,兩位老人被你們的人用劍頂著脖子,老太太還被割出一道大口子,那蒙面人什么樣,他們壓根就沒注意到。”
姚恒蹙起雙眉,連番嘆氣。
周鈺道:“你們家有唐門機關!”
唐樂筠搖頭,“我弟在唐門學的是武功,未曾學過機關的設計與制作。”
周鈺若有所思,“那就是羽箭一類了,看來那位高手既擅長射箭,又擅長近戰。”
姚恒“嘖”了一聲,“這樣的人不可能寂寂無名,但我從未聽說過。”
周鈺看向坐在長椅上的三個人,三個人也搖了頭。
五個人面面相覷,眉目傳情。
片刻后,一個額頭有疤的年輕男子說道:“唐掌柜,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想參觀參觀你的家。”
參觀,是搜查的代名詞。
北髯客派三個人跟著周鈺和姚恒,肯定有監視的意思。
他懷疑唐門,懷疑他們姐弟了。
唐樂筠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弩就在雜物房,雖然藏起來了,但只要想找,找到它并不難。
第67章
唐樂筠玩笑道:“怎么,你們想搜搜我家,看看唐門機關裝哪兒了,是嗎!”
姚恒紅了臉。
周鈺擺擺手:“唐掌柜說笑了,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唐樂筠道:“確實是玩笑,看看而已,沒什么不方便的。”
她之所以擔心,是不想引來太大的麻煩,如果避無可避,大大方方承認也沒什么,最壞的結果就是殺了他們,帶一家老小進京罷了。
一進院里響起了跑步聲,來人到門口時頓了兩息,然后進了屋。
唐樂筠看過去:“蔚蔚,你怎么回來了!”
田江蔚道:“筠筠姐,有個男的給你送藥,小白讓我把他請到書房了。”
男的,送藥
哪個男的……
除了白管家,應該沒有別人了吧。
不如賭一把。
唐樂筠計上心來,說道:“我這里有客,你和芮芮一起,把東西放到雜物房,弄好了再來告訴我一聲。”
“好。”田江蔚出去了。
唐樂筠果然聽到一輕一重兩個腳步聲,她猜測,另一個肯定是踮著腳走路的田江芮。
她說道:“我家茶不錯,大家先喝茶,等會兒再參觀也來得及。不然一個勾結叛軍的大帽子扣下來,我這副小肩膀擔不住。”
“理解理解。”周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兄弟們都嘗嘗,唐掌柜的茶確實好。”
……
茶杯不大,五六口就見底了,唐樂筠正要給他們續上,田江蔚就回來了,說送藥的已經走了。
時間太短。
唐樂筠推測自己的計劃沒有實現,她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周鈺腰上掛著的長劍,笑道:“諸位請吧。”
幾人一起到了二進院。
此時,太陽快落山了,只有東廂房下稍顯明亮,其他地方都暗沉了下來。
唐樂筠道:“上房東次間、西廂房,小客廳,都住有女眷,其他地方你們隨意。我失陪一下,去胡同口迎一下我弟弟。”
姚恒見她坦蕩,更不好意思了,“唐掌柜放心,我們懂禮數。”
唐樂筠點點頭,朝夾道走了過去。
田江蔚快步追了上來,“筠筠姐,我也去。”
二人一起到了后院。
小黃搖著尾巴迎上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唐樂筠。
田江蔚道:“筠筠姐,明明我和小白都經常喂它,它怎么就跟你最好呢!”
唐樂筠笑道:“大概……我們合眼緣吧。”
田江蔚不服氣地“切”了一聲。
唐樂筠開門時,田江蔚回頭看了眼,見沒什么人跟上來,遂道:“筠筠姐,姓白的把你的幾個鐵疙瘩拿走了,說是不能讓叛軍發現,那玩意是什么啊”
唐樂筠夸贊道:“等到這會兒才問,蔚蔚的耐性有長進了。”
田江蔚嘿嘿一笑,“那是,總不能被芮芮那小子耳提面命吧。”
唐樂筠道:“那是拆開的弩。是芮芮提醒的白管家嗎!”
“對。”田江蔚很為弟弟驕傲,“他說,叛軍想搜查咱家,藥材原本放西廂,筠筠姐既然要求放雜物房,雜物房里就一定藏了東西,還真讓他說著了。”
唐樂筠道:“芮芮心思細膩,腦子轉的也快,改天給你們加雞腿。”
“姐。”唐悅白回來了,“我點完菜了,掌柜的說馬上就得。”
小黃迎上去,撒歡兒似的跑到胡同口,再折返跑,回到唐樂筠身邊。
唐悅白欣慰地看著它:“這幾日把它憋壞了,等世道不那么亂了,我天天帶它出去玩。”
唐樂筠道:“柴要燒沒了,如果明天天氣好,你們去附近砍一點,到時就帶著小黃大黃大黑一起去。”
田江蔚嗚呼一聲,“太好了,我可以騎馬了。”
……
姐弟仨回家時,白管家帶著唐樂筠的弩回到了升云客棧。
紀霈之和薛煥正準備吃飯。
薛煥看著他捧在手里的木箱子,問道:“不是給唐掌柜送去了嗎,怎么又拎回來了!”
“三爺,毒藥送了,就是箱子拿回來了。”白管家把木箱放在條案上,打開蓋子,從里面拿出一只弩臂,“東家,唐家來了五個義社的人,唐掌柜暗示田家兄弟把這玩意藏起來,我覺得挺有趣,就沒經唐掌柜同意,把它帶出來了。”
紀霈之問:“這東西放哪兒了!”
白管家道:“雜物房的柜子里,用棉被蓋起來了。”
“看來來者不善。”紀霈之哂笑一聲,“知道原因嗎!”
白管家道:“東家明鑒。我問過田家小子,他說,就在前幾天,叛軍想抓他家人,逼唐掌柜捐糧,結果被一個蒙面人殺死五個,剩下的兩個跑了。”
薛煥道:“蒙面人是唐樂筠,放跑了是怕叛軍無差別報復生云鎮!”
“叛軍此來,大抵是為了調查此事。”紀霈之走了過來,目光落在弩臂上,“這是連弩。”
他觀察片刻,把文玩核桃放在一旁,拿起零件、輕車熟路地裝上了,回身瞄準瓷盤子的蘋果……
“嗖!”蘋果應聲碎裂,鐵箭繼續向前,最后釘在了墻面上。
“這么大威力。”薛煥驚訝道,“她從哪搞來的!”
白管家道:“我聽人說,唐掌柜租鐵匠鋪三天,當三天鐵匠,順便治好了老鐵匠的斷腿。”
“我真好奇,唐掌柜一個女孩子家,從哪兒學的這些技能。”薛煥從紀霈之手里接過鐵弩,“居然這么沉!”
紀霈之道:“甭管從哪兒學的,東西是好東西,非常實用。”
薛煥見白管家興致盎然、一瞬不瞬地看著鐵弩,趕緊遞了過去。
白管家托著鐵弩往地上瞄了瞄,“好東西!比唐門的還好!”
“遲一些再還,你找人多做幾套。”紀霈之回到八仙桌旁,“告訴唐掌柜,我送她一套西城帶門市的小院子。”
帶門市的西城院子,一般都是兩進,位置不好也要三千兩左右了。
白管家原本還為難了一下,怕唐樂筠對他不滿,現在有房子了,便可以向唐樂筠交差了。
他笑著問道:“東家,這一件還回去嗎!”
紀霈之道:“還。”
白管家的心情更好了,收起鐵弩,凈了手,和元寶一起伺候兩位主子用餐。
非常時期,紀霈之吃的相對簡樸,一碗澄黃香濃的雞湯,一盤油潤的紅燒雞塊,還有一份顏色清新的香椿炒雞蛋。
食不言寢不語。
盞茶的功夫后,表兄弟一起放下筷子。
紀霈之道:“白管家,你去找呂游,讓他把那幾個叛軍處理一下。”
白管家有點為難,“東家,唐掌柜和他們的關系好像還不錯。”
紀霈之端起茶杯,“關系不錯,所以才搜查嗎!”
薛煥道:“表弟,假如關系不好,他們就直接殺進來了。如果唐掌柜殺光了他們,北髯客一定會來,屆時雙拳難敵四手,她在生云鎮就呆不下去了。”
“這倒是。”紀霈之喝完雞湯,把碗放到一邊,“可她為什么一定要呆在生云鎮!”
薛煥聞了聞茶香,“這是個好問題,以她的本事,只要不去京城開鋪子,在哪里生存都不成問題。”
元寶很好奇,小聲道:“三爺,為什么不能去京城!”
薛煥道:“在京城,她就要被無數雙眼睛盯著,麻煩事太多。”
元寶又道:“在這里不也一樣嗎!”
薛煥道:“那怎么能一樣呢到這里來的人都是求藥的,影響不著京城的藥鋪。”
元寶心服口服:“這位唐掌柜還真是個聰明人呢。”
紀霈之道:“生云鎮離京城不遠不近,而且附近還有皇莊,也許,這就是她賴在這里不走的原因!”
薛煥道:“表弟當真不明白嗎!”
紀霈之道:“我應該明白什么!”
薛煥道:“唐掌柜喜歡你啊,不然她為什么要為你解毒,為了你苦學醫術!”
紀霈之有些不自在:“人家那是要在杏林揚名立萬,與我何干!”
薛煥恨鐵不成鋼,“不然你讓人家怎么說,因為心里有你嗎!”
紀霈之還是搖頭,“不可能,一個人是不是撒謊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薛煥道:“如果是旁人,或者你能看出來……但換成唐掌柜,未必。”
紀霈之陷入了沉思。
薛煥又道:“如今田家搬進了唐家,兩家患難與共,表弟去串門便安全了許多,咱們不妨多走動走動。”
紀霈之莫名其妙:“你想干什么!”
薛煥道:“她對你上心,解毒這件事研究得就快,萬一呢!”
紀霈之失笑,“所以,你想讓我用美男計!”
薛煥理直氣壯:“苦肉計,空城計,連環計,反間計,你用的計還少嗎表弟,唐掌柜值得。”
“呵呵呵……”紀霈之低低地笑了起來,“表哥想多了,她不是那樣的人。而我,則早就看淡了生死。她能不能解我的毒,我并不關心,我只是好奇她這樣神秘的人,醫術到底會達到怎樣的水平,能不能超越李無病。”
薛煥道:“那你要活著才能看到啊。”
紀霈之唇角微勾,“無所謂,順其自然。”
這二十三年,他吃了太多的苦,但也享了世人享不到的福。
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早把他的心臟錘煉得如同鋼鐵一般。
足夠了。
他接受任何結果。
……
周鈺等人找不到唐門的機關,也沒找到關于高手的任何信息,他們風卷殘云地吃了頓飽飯,帶著唐樂筠主動捐出的五十兩銀、二十斤米,以及十瓶金瘡藥離開了。
馬蹄聲消失在黑暗中……
田嬸子倚在門框上,擔憂地說道:“日后肯定要經常來了,這誰受得了啊!”
田家榮道:“給了怕,不給也怕,左右為難。”
唐樂筠看向木器行的方向,“沒關系,只要生意不出問題,交點保護費也沒什么。”
“左右逢源,唐掌柜好手段。”熟悉的聲音和腳步聲一起傳了過來。
第68章
來人果然是紀霈之。
他的腳步聲很特別,大概是內力集中在臟腑的關系,他的步伐沒有大高手的輕盈,但比一般人強許多,每一步都極穩,完全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朝氣,就像一個擁有高階精神力的喪尸,時刻警惕,處處小心。
田嬸子瑟縮了一下,小聲問唐樂筠:“那人誰啊。”
田家榮拉了她一把,“筠筠,要是熟人,我們就先進去了。”
唐樂筠道:“是熟人。我請他們到書房稍坐,走的時候從后院出門,你們該休息休息。”
田家夫婦進去了,紀霈之等人也到了跟前。
“抱歉,有失遠迎。”唐樂筠迎到了臺階下,“敢問……貴客今天是薛掌柜,還是東家!”
紀霈之道:“你隨意。”
唐樂筠遂道:“貴客里面請。”
薛煥問:“唐掌柜的客人都是貴客,就沒有特別一點的稱呼嗎!”
“當然有。”唐樂筠一本正經,“就像薛三爺您。我叫貴客,只是不想出錯罷了。”
幾句話的功夫,大家穿過二門,進了書房。
唐悅白原本還在練字,聽說來了人,趕緊把鋪了一大片的草紙摞成一摞,筆也扔到了筆洗里。
見紀霈之等人進來,他上前打了一躬:“見過……”他頓住了,目光飄香唐樂筠,詢問應該怎么稱呼。
唐樂筠道:“這位是薛掌柜,還有薛三爺。”
唐悅白從善如流,一一打了招呼。
紀霈之又好氣又好笑,卻也無話可說。
他走到書案旁,拿起唐悅白寫的大字看了起來。
薛煥湊了過來:“筆力有余,控制尚且不足,不過……相對于他的年齡,已經很好了。”
唐悅白得意地拱了拱手,“謝謝薛三爺夸贊。”
“確實有進步。”唐樂筠也肯定了一句,“去泡茶吧。”
“好嘞!”唐悅白樂顛顛地躥出去了。
三人分賓主落了座。
唐樂筠道:“白管家沒把我的鐵弩送回來,薛三爺此來想必是為了此事!”
紀霈之頷首,“我用京城西城價值三千兩的商鋪換鐵**,你可愿意!”
唐樂筠完全沒想到,一張鐵**值這么多錢,驚訝道:“賣是可以賣的,但給其實也是可以給的,王爺是不是給太多了!”
賣是收錢,給就是不收錢。
“哈哈~”薛煥笑了兩聲,“我只見過嫌錢少的,還沒見過嫌錢多的,唐掌柜可是不精明了哦。”
唐樂筠的心情有些復雜,但一時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想的。
她不想解釋太多,便道:“我是藥鋪掌柜,也是個大夫。”
大夫多少都回有一點悲憫之心。
紀霈之懂得她的言外之意:“據我所知,你這個大夫至少殺死八、九個人了吧。”
唐樂筠:“……”
紀霈之道:“依我看,你做神醫勉強,但毒醫綽綽有余。”
毒醫,跟末世時一樣,很親切的稱呼。
唐樂筠并不在意。
薛煥反倒有些不自然,想攔紀霈之又不大敢的樣子甚是好笑。
紀霈之道:“給你你就拿著,城外呆不下去,就去城里避上幾天。”
西城的門市,價值三千兩的一定不是旺鋪,但做藥鋪足夠了,而且低調,不顯山不露水。
人家一定給,唐樂筠便放心要,“如此,多謝薛掌柜。”
小姑娘淺笑的樣子恬淡溫婉,眉眼彎彎,朱唇微翹,美好得如同畫中人。
唐門什么時候也出美人了呢
紀霈之想起唐樂音,進而想起了他和唐樂音、瑞王在夾竹桃園的一段對話。
他試探道:“唐掌柜為了自保而支援同袍義社時,有沒有想過朝廷的軍隊正在為剿滅他們殫精竭慮,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其實,他不覺得唐樂筠做錯了,只是想聽聽唐樂筠如何為自己辯解。
唐樂筠道:“薛掌柜,如果叛軍一直剿滅不了,朝廷有沒有想過老百姓的艱難處境另外,我雖是個普通人,但已經殺了邵昌文等五六七八個叛軍,是不是比朝廷的士兵還要能干些呢!”
紀霈之:“……”
“哈哈……”薛煥又笑了起來,“那是自然,比起紙上談兵,還是實戰來的更痛快,唐掌柜真豪杰也!”
他沒用女中豪杰這個詞,因為即便放在男人堆里,唐樂筠也是極其強大的存在。
唐樂筠道:“薛三爺謬贊,說到底還是為了自保,但無論目的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
人要先有自己,才能有大義。
紀霈之勾起唇角,他喜歡唐樂筠的這個說法,很純粹,很對他的口味。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眼下的大炎面臨的正是這個問題。
老百姓一日吃不飽肚子,大炎就一日安生不下來。
唐悅白托著茶盤進來了。
“唐掌柜這話沒錯。”薛煥從他手里接過茶杯,換了話題,“唐掌柜的毒研究得怎樣了!”
“還在摸索中。”唐樂筠道,“王爺,我想再看一看,可以嗎!”
看一看,看什么,怎么看
紀霈之問:“診脈嗎!”
唐樂筠遲疑著,她所謂的看,其實是用木系異能看,手按在紀霈之的胸腹上——診完子宮肌瘤的女人后,她發現異能作為診療工具比診脈更直觀。
薛煥好奇地問:“如果不是診脈,那是什么!”
唐樂筠瞄一眼唐悅白,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我想摸摸王爺的……臟腑。”
她本想說胸腹,但那樣太曖昧,說臟腑不容易讓人產生聯想。
可再含蓄,也改變不了手要和肚子緊密接觸的實質。
“姐~”唐悅白很大聲地叫她。
紀霈之和薛煥對視一眼,元寶和白管家亦面面相覷。
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尷尬了起來。
紀霈之總算感覺到了面紅耳赤的真實含義。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或者,這就是唐樂筠的能力所在,同樣的茶到她手里就好喝了,同樣的藥到她手里藥效就加倍,這一切的關鍵可能就在于她的手。
他很想問問唐樂筠,她的手是被仙人施過仙術,還是她的手天生具有某種能力。
但是他不能,唐悅白不理解唐樂筠,說明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的秘密,即便大家都猜到了,也不該由他這個外人戳穿此事。
他很想拒絕——即便是看病,卻也是曖昧的,更何況,他其實不在乎了,不想給自己任何希望。
然而,他想接受建議的意愿更強烈,他對唐樂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實在太好奇了。
薛煥不是笨蛋,他立刻勸道:“表弟,病不避醫,我和小白都在呢,不會有閑話的。”
唐悅白撇清自己:“姐,診脈不行嗎,為什么要按肚子!”
唐樂筠道:“因為毒就在那里,而且,按診是問診的一部分,沒什么稀奇的。”
唐悅白的情緒有些激動,“但姐姐你是女的,女的呀!”
唐樂筠道:“既然當了大夫,就沒有男女之別。”
唐悅白不滿地撅了嘴,小眉頭也擠在了一處。
就在姐弟倆爭吵的當口,紀霈之做出了決定,“就這樣坐著按嗎!”
唐樂筠喜出望外:“最好是躺著,不過,坐著也不是不行。”
薛煥松了口氣,拱手道:“多謝唐掌柜。”
唐樂筠起了身,“沒什么,我還要多謝薛掌柜不像我弟弟那般迂腐。”
“噗嗤……”元寶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了。
“笑個屁啊笑。”唐悅白瞪元寶一眼,起身陪在唐樂筠身邊,板著小臉,一本正經地警告紀霈之,“我姐是大夫,你千萬不要亂想。”
唐樂筠在他頭頂摸了一把,扭頭看向門口:“外面來了一位高手。”
紀霈之頷首,他也聽到了。
片刻后,門被敲響了。
唐悅白跑去開了門:“呂大俠!”
呂游點點頭,“東家,宮里有重要消息,屬下不敢耽擱,便自作主張直接送過來了。”
說著,他把一只端口畫有紅漆的手指粗細的小竹筒遞給紀霈之。
紀霈之接過去,把字條倒出來,展開,看一眼,又遞給了薛煥,忽的笑了:“那老畜生還不算蠢,果然報復回來了。”
薛煥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沒想到他也是這種人。”
紀霈之道:“想要那個位置的人,哪個干凈得了呢!”
薛煥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不該把唐掌柜拉進來。”
紀霈之道:“前有因后有果,意料之中。”
唐樂筠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但想一想就明白了,“之前的婚事又提起來了!”
“是。”紀霈之面無表情,“連累你了。我想,這個京城你不想進也得進了。如果你擔心,我可以把小白送走,再給他十萬兩銀子。”
一出手就是十萬兩。
唐悅白麻了,無措地抓著唐樂筠的胳膊,“我哪兒都不去,姐姐在哪兒我在哪兒。”
這傻小子居然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十萬兩的誘惑!
唐樂筠熱淚盈眶,單手摟住唐悅白的肩膀,“好,將來姐姐給你賺出個十萬兩。”小孩子還是放在身邊教養的好,她也舍不得這個弟弟。
“嗯!”傻小子又傻傻地點頭,“謝謝姐姐。”
紀霈之對薛煥說道:“你瞧瞧人家姐弟!”
這話太酸了。
薛煥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唐樂筠道:“薛掌柜,我記得薛三爺一直陪著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紀霈之啞然。
唐樂筠知道,他心里肯定轉過了不少念頭,本想乘勝追擊多說幾句,勸他珍惜身邊人、珍惜生命,又怕弄巧成拙,便索性不說了。
她問薛煥:“薛三爺,既然我也牽涉其中,是不是可以問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紀霈之回過神,親自解釋道:“大炎要與大弘割地求和,我被封親王爵,率領使團前往大弘,負責談判事宜……”
“割地求和”唐悅白非常震驚,“哪個賣國賊出的這等餿主意。”
薛煥正在喝茶,差點嗆到了。
元寶和白管家則一同退了一小步。
唐樂筠秒懂,不動聲色地把弟弟護在身后,“只怕這個主意是薛掌柜自己出的吧。”
“是的。”薛煥道,“不然南北兩線一起開戰,你覺得如今的大炎能堅持多久。”
唐樂筠“哦”了一聲,“斷尾求生,的確是個法子,但為什么一定要薛掌柜去,哦……我明白了,薛掌柜給他們出了主意,但賣國求和是要載入史冊的,其他人為了名聲不愿去,而且義社從中阻撓,只怕刺殺一事少不了,所以就誰出的主意誰做。”
唐悅白眼淚汪汪:“姐,這件事和你有什么關系,你為什么一定要嫁!”
唐樂筠道:“大概是因為他們找不到薛家人,還想留一個人質制約薛掌柜,以防薛掌柜撂挑子,或者從中作梗。”
薛煥道:“就是這樣,一點不差。委屈你了,唐掌柜。”
唐樂筠不覺得委屈,她的心態跟以前比沒什么變化,“嫁給薛掌柜是我高攀,但有兩件事我想請薛掌柜幫忙,第一,我要保住這套房子和外面的藥田;第二,盡量晚一點讓我做寡婦,畢竟,我還沒有在杏林揚名立萬呢,那可是你給我的承諾。”
紀霈之:“……”
薛煥忙不迭地說道:“這兩個要求都很合理。唐姑娘放心,我表弟最講信用,說到做到。”
紀霈之涼涼地瞥了他一眼,卻沒有反對,起了身:“圣旨明日就下,婚事定然從簡,還望唐掌柜海涵。那邊的鋪子我會安排好,這邊有什么需求你可以跟白管家提,能滿足的都會滿足。”
唐樂筠點點頭,“我都明白,但你的臟腑我還沒有檢查。”
紀霈之的臉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那個不急,成完親再說。”
薛煥和其他兩個一起笑了起來。
唐悅白又不高興了,“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我姐是大夫!”
薛煥正了正神色,“對對對,小白說的對。”
唐悅白還要再說,肩膀被唐樂筠拍了拍,知道不能造次,只好閉上了嘴。
……
唐樂筠把紀霈之等人送了出去。
門一插,唐悅白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黃在他腳下鉆來鉆去,只盼小主人看它一眼,好不那么傷心了。
唐樂筠把他半摟在懷里,柔聲道:“你是覺得姐姐被欺負了,還是擔心進京后危險重重!”
唐悅白道:“都有。”
唐樂筠拿了張帕子,擦了他的眼淚,“你放心,姐姐沒有被欺負,進京也沒什么危險,總比這里三不靠來得安全。姐姐不愛進京,只是因為權貴多,太麻煩,進城出城也不那么方便,而且,這里方便洗溫泉浴。”
唐悅白道:“真的!”
唐樂筠看著滿院子的植物,“當然真的。”
如果還有舍不得,那就是這些草藥了,畢竟每一棵都是她親手種起來的。
不過沒關系,等將來穩定下來了,還可以帶走它們。
……
這天下午,薛煥和白管家一起來了。
唐樂筠把他們請到了書房。
將一落座,薛煥就表明了來意——圣旨下了,婚期定了,就在五月初六
大概是永寧帝不想給紀霈之那個榮譽,他還是沒有明旨賜婚,只有口諭。
薛煥道:“王爺說了,聘禮和彩禮都由他來準備,藥鋪也在安排了,你把這里收拾收拾就好。”
唐樂筠問:“我的房子怎么辦!”
薛煥道:“如果……高掌柜搬到這里,住在西廂,唐掌柜有意見嗎!”
唐樂筠笑道:“沒意見,有人住是最好的,請白管家替我謝謝他。”
“他求之不得,有什么可謝的。”薛煥起了身,“王爺說,城里什么都有,盡量輕車簡從,今天是初三,明天收拾一天,后天就出發,端午就在新鋪子過吧。”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好的,我明白了。”唐樂筠知道他忙,并不挽留,把人送到了門外。
晚飯前,唐樂筠正式向田家和鄧翠翠公布了此事。
她把幾位長輩叫了個遍,說道:“端王晉升了親王爵,我和他的婚事定下來了,就在初六。所以,我們姐弟最遲要在初四搬到京城。”
除了唐家姐弟,所有人都被這個重磅消息砸懵了。
鄧翠翠的眼淚刷地一下落了下來。
田嬸子神色惶惶:“怎么這么突然!”
唐樂筠道:“我想問問你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進京。”
鄧翠翠眨眨眼,把睫毛上的淚珠抖落下去了,笑道:“只要你不扔下我,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田家人面面相覷。
唐樂筠道:“京城局勢不定,不一定比這里安全,如果你們選擇留下,我就把糧食留給你們。”
鄧翠翠不假思索:“危險我也去京城。”
田老爺子為難地看著田家榮,后者垂著頭,顯然無法在短時間內做出決斷。
田嬸子開了口:“當家的,房子沒了可以再買,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筠筠既然不嫌棄咱們,咱們就應該去京城。”
田奶奶點點頭,“孩子還小,進了京可以好好地讀幾天書。”
田老爺子道:“你們進京,我留下,正好也替筠筠看看家。”
田老太太不干了,“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想戳兒子的心窩子嗎,一個破院子罷了,值他爹的一條命嗎!”
她這話說的很藝術,既勸了田老爺子,也打了田家榮一棒。
田家榮有了幾分精神氣,對唐樂筠說道:“那就……給筠筠添麻煩了。”
唐樂筠道:“不麻煩,進京也要開鋪子,我未必宿在王府,到時候,咱們還跟現在一樣。”
關于田家的宅子,她覺得沒必要麻煩紀霈之,如果能保存下來,就是田家人的意外之財,如果付之一炬,將來幫忙想想辦法就是。
聽到不會白吃白住,田奶奶更開心了,“那敢情好,就這么說定了吧。”
田江蔚捶了唐悅白一下,“小白,我們又可以一起玩了。”
唐悅白沒想到是這個結局,當下樂得不行,“是啊蔚蔚哥,這可太好了。”
田小霜問:“娘,京城好玩嗎!”
田嬸子道:“娘沒去過,這事得問你爹。”
田家榮心緒不佳,敷衍道:“京城很大。”
唐樂筠道:“世道亂了,現在的京城什么樣誰都不知道,等到了京城,小霜和哥哥們一起去看好不好!”
田小霜的大眼睛亮了,“好。”
……
當晚午夜和第二天晚上,唐樂筠和唐悅白不辭辛苦地把地窖里的糧食送出去一小半,剩下大半裝了車——不是唐樂筠小氣,而是京城形勢不明,她又擔心紀霈之的人照應不及時,必須留一點后手。
五月初五,寅時末,唐家前門來了七輛騾車。
車一停,唐樂筠便趕過去開了門。
白管事道:“唐掌柜,隨身的東西你們帶走,剩下的你告訴我拿哪些,我們來就成。”
他身后站著十幾個壯漢,從外形判斷,各個都是練家子。
唐樂筠道:“應該帶走的東西都在藥鋪里,已經打包好了,裝車就成。”
白管家笑道:“唐掌柜就是利索,那我們開始干了。”
唐樂筠對他身后的人拱了拱手:“大家辛苦了。”
“不辛苦。”
“沒事。”
……
眾人七嘴八舌地應承了一堆,跟著白管事走了。
需要帶走的東西主要有兩大塊,一是藥,二是被褥和裝細軟的箱籠,前者占四大車,后者占一大車。
剩下兩輛坐人,田家人和鄧翠翠一輛,白管事和他的人騎馬。
唐樂筠趕自家馬車,唐悅白騎大黑。
不到卯時,一行人出發了。
路過生云客棧時,高掌柜從客棧里送了出來。
唐樂筠下了車,“院子就麻煩高掌柜照料了。”
高掌柜拱手道:“唐掌柜客氣,是我占便宜了才是。”
唐樂筠還禮:“高掌柜辛苦,告辭了。”
……
高掌柜目送唐樂筠的車隊離開,正要進屋時,袁嬸子的男人湊了過來。
袁老板問道:“那是唐掌柜吧,她這是要搬到哪兒去啊!”
“她和端王要成親了,此番是進京。”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她把房子都租給我了。”
“怪不得呢,這孩子可真不錯。”
“怎么個說法!”
“唉,我家昨夜收到不少糧,肯定是她給的。”
“那一定是了。”
“都說唐掌柜為富不仁,我看她比誰都心善,我聽說不少人家都陸續收到過糧,估計都是她給的吧。”
“不瞞你說,我見過他們姐弟半夜派糧。”
“我就說吧,肯定是她。這回她走了,就沒那些麻煩事了,我得好好替她分辯分辯。”
“行,等將來唐掌柜回來,我定會把此事告之于她。”
“那就不必了。得,我回家去了,你忙著。”袁老板頭也不回地家去了。
“慢走。”高掌柜笑瞇瞇地,心道,我看見是假的,你替她正名卻是真的,謝謝您了。
第69章
一路上,車隊遇到了數百號討飯的,他們有瘦骨嶙峋的,有衣不蔽體的,有雙目無神的……到處都是哭嚎之聲。
在這繁花似錦、草木旺盛的初夏,人間仿佛變成了煉獄。
唐樂筠敢保證,若非有白管家殷殷的叮囑,唐悅白、鄧翠翠、田家人定會于心不忍。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施舍,就必然狀況百出,有江湖經驗的人都不敢冒那個險。
人都是自私的,災民們如此,他們也不例外。
煎熬了四個時辰,馬車總算在太陽落到山尖前抵達了永康門。
陽光白花花地照在城墻上,一支支靠在垛口上的紅纓槍閃爍著寒芒,士兵們卻三五成群的趴在墻垛上侃大山。
唐悅白靠在唐樂筠的肩膀上,瞇縫著眼睛,幽幽說道:“姐,這就是徒有其表了吧。”
唐樂筠還沒表態,牽著大黑走在一旁的田江蔚笑了起來,“這是什么話,如此巍峨的城門樓子,怎么還徒有其表了呢!”
唐悅白道:“國庫空虛,邊境戰亂,老百姓吃不起、穿不起,墻再也高又能怎樣呢!”
田江蔚“嗐”了一聲,“原來是這個意思。放心吧,總會好起來的。”
騎在大黑背上的田小霜問道:“大哥,要是好不了怎么辦呢!”
田江蔚篤定地說道:“不可能!總會有人站出來的,就像筠筠姐,要不是她,咱家這輩子都甭想進京。別人也一樣,或早或晚罷了。”
唐樂筠冷不防被扣上一頂大帽子,不禁微微一笑。
上梁正,下梁不歪。
田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田江蔚樂觀,田江芮謹慎,田小霜年紀雖小,卻有著許多大孩子都沒有的努力和執著。
這時,白管家和守城的校尉溝通好了,打手勢示意唐樂筠可以進城了。
唐樂筠在大黃屁股上輕輕一拍,大黃打了個響鼻,邁開步子,在一干士兵的矚目下走進城門洞……
進入永康門后左轉,馬車上了城墻根下的同喜大街,往北走六七里后右轉,走三四里,過一道三孔橋,左轉,再過一座小拱橋,白管家的馬車便靠左側停下了。
唐樂筠看看左手邊的鋪子,臉上有了笑意。
唐悅白歡呼一聲,“姐,我們的鋪子誒!”
三間門臉,大門敞開著,匾額上“有間藥鋪”四個大字遒勁有力。
唐悅白道:“姐,這個字好看。”
“那當然,我們王爺親自寫的!”元寶從藥鋪里出來了,朝唐樂筠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唐掌柜,我家王爺在小客廳。”
唐樂筠對唐悅白說道:“姐姐去見王爺,你多幫幫忙,不懂就去問白管家和田爺爺他們,知道嗎!”
唐悅白挺起小胸脯,“姐姐放心,保證妥妥當當。”
唐樂筠拍拍他的肩,跟著元寶進了藥鋪。
這個藥鋪比她家的大多了,但藥柜只有六組,瞧著有點空。
唐樂筠問:“原來的東家開的是醫館吧。”
元寶道:“唐掌柜明鑒,因為是醫館,所以留下來的藥柜很少。王爺交代過,如果唐掌柜喜歡生云鎮的柜子,不妨讓白管家拉過來,不然買些木料,重新打一套也是使得的。”
唐樂筠道:“藥已經運來了,打家具只怕來不及,用現成的吧。白管家公事繁忙,我自己走一趟就好。”
元寶對唐樂筠心服口服,“白管家經常往返生云鎮和京城之間,辛苦的是那些騾子,唐掌柜不必客氣。”
唐樂筠不再堅持,從后門出去,見對面墻根處擺了兩只大缸,缸里盛開著粉色的睡蓮,心情又了好不少。
院子是兩進,但有大門二門兩個倒座房。
大門六間,二門的布局和唐樂筠家一模一樣。
正房三間,還有耳房兩座。
紀霈之在東邊的小客廳里。
門敞開著,唐樂筠加重腳步,長驅直入。
屋子里擺著一水的酸枝木家具,紀霈之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唐樂筠一進屋,他便看了過來,動作迅速,目光警惕。
唐樂筠長揖一禮,“見過王爺。”
她今天穿了身姜黃色府綢短打,梳長馬尾,腰間還掛上了那把形制不甚規則的短劍。
紀霈之道:“鐵弩在東邊耳房,我還讓人準備了兩把磨劍山莊的長劍,這把劍暫時收起來為好。”
唐樂筠喜出望外,拱手道謝:“多謝王爺。”
紀霈之指指旁邊的太師椅,“明日就成親了,只要我不死,你就是我的王妃,不必那么客氣。”
唐樂筠這才有了馬上成親的迫切感,臉頰不由有些發燙,遂轉移了話題:“王爺什么時候走!”
紀霈之見她臉紅,心里寬慰不少,又道:“老畜怕我當真生出孩子來,讓我明日傍晚動身。”
末世時,人的榮辱心很弱,真人現場表演時不時發生。
唐樂筠對床上那檔子事并不陌生,只要光說不練,她也沒什么好在乎的。
她問:“有賓客嗎!”
紀霈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齊王和端王會來,沒有其他賓客,實在對不住了。”
唐樂筠感受到了他的真誠,不禁粲然一笑:“儀式是給外人看的,罪卻是自己遭的,越簡單越好,我不在意。”
紀霈之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笑,燦爛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他忽然認識到,唐掌柜再能干,也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不但身體沒長開,對權貴間的你來我往也不甚明晰。
他解釋道:“儀式確實是給外人看的,但如果沒有,或者不夠隆重,你就會成為權貴中的笑柄。”
唐樂筠蹙了眉頭,“沒關系吧,我又聽不見。如果聽見了,我就去偷偷教訓一番,你看如何!”
這樣很不錯!
紀霈之心想,他和她其實是一類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話還是有些道理的,遂道:“只要不被人抓到,隨你。”
唐樂筠心滿意足,“放心,在京城,能抓住我的人不多。”
這一點紀霈之必須承認,但他不想唐樂筠太過放肆,提醒道:“磨劍山莊、慕容世家、唐門、赤焰鏢局,以及鹽幫,在京城都有分舵,分舵中都有高手坐鎮。我不在京中,有些事難以面面俱到,你們務必謹慎。”
唐樂筠道:“好的。我只是賣藥而已,不想打擂臺,至于小白他們,我會好好約束的。”
紀霈之搖搖頭,“沒那么簡單。這條街叫五柳街,磨劍山莊的劍行在斜對面,鹽幫離這里不到十丈,鏢局和鹽幫挨著,所以這里還有一個綽號,叫狼窩。”
唐樂筠:“……”
紀霈之見她謹慎多了,放了心,起身往外走,“我還有事,其他事情明日再說。”
因著心懷歉意,他本想陪唐樂筠一起過個端午,但在她抵達這里之前,他的人傳信過來,瑞王和齊王正在守志閣等他。
議和之事還有許多細節沒有完全敲定,他必須趕過去。
唐樂筠道了聲“好”,把他送了出去。
回來時,她的箱籠已經進上房了,白管家正在指揮伙計們往庫房里搬藥材。
唐樂筠進去參觀了一下,藥架子直接到頂,一格一格規規矩矩,比生云鎮的西廂房好多了。
從庫房出來,她把各個房間走了一遍。
白管家確實能干,不但買齊了家具,連房間都替她分配好了。
田家人住在一進倒座房,鄧翠翠和他們姐弟在二進,仍住西廂房。
唐悅白和她的臥室的家具也是酸枝木的,床榻都是碧紗櫥,大概怕她嫌棄顏色沉悶,窗簾和帷幔用了比較鮮亮的淡青色,既大氣,又飄逸。
從正房出來,唐樂筠往西邊走了走,越過一道月亮門,進跨院,跨院里是耳房,里面空著。
小院七八平米,墻角處還意外地開了一道小角門。
唐樂筠好奇地打開了角門,探頭一看,就見墻外連著半畝多地,地頭的西北角蓋著一座四角小木亭,木亭兩側稀疏地種著幾棵垂柳。
垂柳再往前,是一丈多寬的葫蘆溪,溪水對面又是一片白墻黛瓦。
垂柳青翠,溪水潺潺,只要忽略地里長勢旺盛的雜草,就能充分感覺到京城的美好。
唐樂筠感覺賺大了。
“唐掌柜。”白管家來了,“兄弟們識不得藥物,裝柜只能你們自己干了。”
唐樂筠道:“那當然,已經非常非常好了,謝謝白管家。”
小姑娘謝得既用力又認真,仿佛嫁親王的另有其人,她真的只是唐掌柜一般。
白管家笑了,“唐掌柜的事就是王爺的事,王爺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唐掌柜千萬不要太客氣,小人反而不自在。”
他自覺地換了自稱。
唐樂筠對如何自稱不敏感,自然無動于衷,還是說道:“每個房間我都很喜歡,尤其是我的。”
白管家道:“事出倉促,很多裝飾都不到位。但王爺有交代,唐掌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吩咐小人,日后慢慢完善吧。”
“好的,有勞白管事。”唐樂筠看了看太陽,“晚飯時間了,不如我做東,咱們去附近的飯館吃頓便飯吧。”
白管事道:“唐掌柜不必張羅,王爺讓人定席面了,馬上就送過來,至于兄弟們,小人有安排了。”
唐樂筠有點意外,“王爺……這么細心的嗎!”
白管事道:“謠言不可信,我家王爺是最好的主子,他只是……”
他只是脾氣古怪。
唐樂筠在心里接了一句,嘴里卻促狹地說道:“他只是偶爾心情不好。”
白管事笑道:“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二人從小跨院出來,沿回廊往前走。
白管家又道:“唐掌柜,城里不比生云鎮更安全,偷盜和搶劫時有發生,為安全起見,嫁妝和聘禮由小人明日上午送過來,絕不會誤了時辰。”
唐樂筠問:“拜堂在哪里!”
白管家道:“端王府,沒來得及收拾,望唐掌柜海涵。”
居然還是那兒,不但破舊,人員也頗為復雜。
唐樂筠若有所思。
第70章
紀霈之要的席面很高端,不但有飛禽走獸山珍海味,還有幾道未曾普遍上市的時新小菜,嫩綠的小黃瓜,尖尖的野山筍,以及被稱為‘皇帝菜’的茼蒿,道道色香味俱全。
在此之前,唐樂筠等人只在前幾日吃過一回肉——三只雞腿花了一兩半銀,大人只沾沾油星,肉都給四個孩子和一個孕婦吃了。
大家伙兒百感交集。
鄧翠翠道:“要不是有筠筠,我可能這輩子都吃不上這樣的飯。”
田老太太深以為然,“房子也是好的,我聽我爹說過,葫蘆溪一帶是咱老百姓能住得上的最好的地方了。”
田老爺子聞了聞杯中酒,“地方寬敞,家具齊整,風景還好,真是托筠筠的福了。”
“田爺爺田奶奶客氣了,福氣是大家自己的。”唐樂筠端起酒杯,“敬大家,端午節安康。”
“端午安康!”
“好!”
“姐姐安康!”
大家伙兒七嘴八舌地應了,彼此撞撞杯子,各自吃了起來。
……
忙了一天,他們早就餓壞了,除田老爺子和田家榮喝了兩杯,其他人都在風卷殘云,很快吃完了這頓飯。
收拾碗筷之前,唐樂筠說道:“不忙著收拾,有件重要的事還得跟大家說一下。”
田嬸子道:“你說。”
唐樂筠清清嗓子,把紀霈之和白管家的話復述一遍,又道:“我補充一下,并不是說這里的治安比其他地方更差,而是這里的人不好惹,江湖人喜歡比拳頭大小,但他們也喜歡講義氣。只要我們不惹是生非,就能相安無事。”
田老爺子松了口氣,“這話說的是,只要不惹事,這里就比生云鎮強些,叛軍可不會跟咱們講道理,上來就抹脖子。”
田嬸子用手指點點田江蔚:“聽到了嗎,不許惹事!”
田江蔚不高興了:“娘,我就是愛玩,什么時候惹事了!”
田嬸子欣慰地笑了笑:“那倒是,娘就是提醒提醒你。”
唐樂筠看向自家弟弟,“還有,凡事都有來龍去脈,在搞不清的情況下,不許行俠仗義。”
有了鄧翠翠的教訓,唐悅白謹慎多了:“姐,你放心吧,我保證不管閑事。”
田江芮和田江蔚一起點了點頭。
……
收拾完廚房,田嬸子進了東次間,“筠筠,我怎么想都覺得不對勁,哪有成親頭一天新娘子連喜服都見不著的呢!”
唐樂筠“嘿嘿”一笑,心道,嬸子,要不是你提起來,我自己都忘記還有這件事了。
但話不能這樣說,畢竟她這樁婚事還有欺君之嫌。
她解釋道:“明天白管家會連同彩禮一并送來,不急。”
田嬸子恨鐵不成鋼,“你說你這成的什么親啊,比我當初還不如,我說你什么好!”
唐樂筠道:“不怕嬸子知道,便是明天也不過走個過場罷了,婚禮一結束,王爺就出遠門了。”
“啊”田嬸子驚訝極了,“怪不得這么糊弄。好孩子,世道這么亂,萬一王爺……”
說到這個萬一,唐樂筠其實也沒那么樂觀。
小說里,邵昌文此時還沒死,他巴不得大弘給大炎的邊境施加更多壓力,壓根就沒有這場談判。
如果邵家人和藍皇后一起對紀霈之動手,紀霈之能應對嗎
或者,她應該……
想到這里,唐樂筠想起了唐悅白。
如果她跟紀霈之走了,唐悅白該怎么辦呢。
“我哪兒都不去,姐姐在哪兒我在哪兒。”
那傻小子堅定地選擇了她,她卻為了自己,把他獨自扔在這虎狼之地,替她面對朝廷的責難嗎
可是,如果她死了,他同樣要獨自面對這個亂世……
不,不對,是她把他從唐門拉回來的。
還是不對,她不拉他,他的結局也是死,只是不是現在。
……
“筠筠”田嬸子見她出神,叫了她一聲,“算了,已經這樣了,就不想了吧。我也是,馬后炮。我走了,你洗洗澡,早些休息,明天還得早起呢。”
“好的。”唐樂筠回過神,“嬸子,我后天一早就回來,你不用擔心。”
田嬸子聽到這話,明顯安心幾分,嘴里卻道:“這成的什么親,嗐……算了算了,咱小老百姓做不得主,就這樣吧。”
……
送走田嬸子,唐樂筠去了西邊耳房——這里空著,家里也沒有太多雜物,她打算把這里做成洗澡房,屆時讓田家父子修一道排水溝,讓用完的洗澡水直接排到河里去。
她到的時候,小白已經把她的木桶打滿了熱水。
唐樂筠插上門,脫掉衣服,泡到熱水里,繼續思考紀霈之出使大弘一事。
她這會兒不像田嬸子在的時候那般糾結了。
紀霈之不但憎恨永寧帝,還討厭虛偽的齊王和瑞王,按道理不該為他們賣命,可還是選擇了走一趟。
為什么呢
唐樂筠分析,他一方面有自己的考量,另一方面,還是為了避免生靈涂炭——在她看來,紀霈之行事詭譎,殺人不眨眼,但他依然不是無情之人。
他尚且如此,她又怎能為了自己,便毫不顧惜自己的親弟弟呢
再說了,紀霈之作為小說里最強大的反派,不可能闖不過這樣的小關卡。
而且,那是他自己出的主意,必然會有相應的計策。
她不必過于緊張了。
……
洗完澡,唐樂筠換上家常睡衣,趿拉著鞋子回到東次間。
唐悅白跟著過來了,坐在太師椅上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姐,你不會跟王爺走的,對吧!”
唐樂筠有些心虛,“當然。你為什么這么問!”
唐悅白道:“姐姐不是怕他死掉嗎!”
唐樂筠自嘲地看著黃銅鏡中不太真實的自己,“確實有點怕,但姐姐要是跟他去了,朝廷定會大發雷霆,一定會連累到你。”
唐悅白道:“所以,姐姐是為了我才不去的,對嗎!”
唐樂筠笑了,“你說呢!”
唐悅白高興極了,跑過來,拉著她的手搖了搖,“謝謝姐姐。”
他謝謝她也選擇了他。
……
這一夜,唐樂筠睡得不太踏實,她夢到了基地被喪尸包圍的那一夜,還夢到了媽媽被高階喪尸圍攻的那一幕,她拼了命地殺死兩個中高階喪尸,趕過去支援,卻只看到媽媽倒下去的身影。
“媽……”她叫出了聲音,自己也陡然醒了過來。
睜開眼,她自語道:“媽,好些日子沒夢到你了,今天突然夢到,是因為我要結婚了嗎,那可真是心有靈犀,你總說你英年早婚,如今一看,你還不算早。”
“媽,比起我沒見過的爸爸,我要嫁的男人還不錯,別的暫且不論,就是有錢。在這里生活,比末世有尊嚴多了。您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咳咳……”外面傳來田老爺子克制的咳嗽聲。
他起來了,時間就差不多了。
唐樂筠不練功了,洗漱一番帶著小黃去了前院。
剛打開鋪子門,就見有人騎著馬自北而來,轉眼就到了近前。
“吁……”元寶跳下馬,揖禮道,“唐掌柜早。”
“早。”唐樂筠有些意外,“你這是……”
元寶道:“王爺說,唐掌柜不認識旁的人,白管事又脫不開身,讓我把喜服送來讓唐掌柜試試,萬一有什么不合適,還能調一調。”
唐樂筠道:“時間倉促,能找到合適的衣服很不容易,難為你家王爺了。”
喜服工藝復雜,制作時間長,她能有衣服穿,應該是挪用了其他人的。
元寶卸下馬背上的兩個大包裹,“唐掌柜,我們王爺不喜歡用別人的東西。這是王爺花了三倍價錢,讓錦繡閣趕制出來的,因為要的急,款式簡單了些,還望唐掌柜海涵。”
唐樂筠挑了挑眉,用別人東西的人不是她嗎,跟他有什么關系
不過,摳字眼沒什么意思,說到底,他也是不想她成為權貴圈子的笑柄——錦繡閣是京城最好的繡莊,京中的貴女都以在此處訂到喜服為榮,訂單往往要排到一兩年后,只要她能穿上,就能挽回一些面子。
唐樂筠接過來,“元寶在藥鋪稍坐,我去去就來。”
元寶道:“不急,一定試好了。還有頭面呢,都需要功夫。”
……
唐樂筠回到一進院時田嬸子正好出來,見她拿著東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趕緊跟了過來。
她絮絮地說道:“你身材高,找到合適的喜服可不容易,但愿能穿。還有頭發,你這孩子把頭發剪這么短,盤起來很難,頭面怎么插戴呢!”
進了二門,鄧翠翠也出來了,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的包裹,拍拍胸口道:“哎呀,我這心總算落地了,田姐姐、筠筠,我做了一宿筠筠穿著短褐上花轎的夢。”
田嬸子笑道:“我倒是沒做夢,就是中間醒了好幾回。”
三人說笑著進了東次間。
唐樂筠把包裹放在貴妃榻上,開始脫身上的短打。
田嬸子打開軟包裹,驚嘆道:“緙絲,居然是緙絲啊,怪不得做得這么快。”
沒有遍繡的祥瑞圖案,更沒有龍鳳呈祥紋樣,而是用緙絲織物在袖口、領子、衣襟、裙擺等處做了重點裝飾。
唐樂筠以為,這套喜服在做工上沒有傳統喜服隆重,但在金錢上絕對不會遜色太多。
“衣裳這么好,首飾肯定也差不了吧。”鄧翠翠打開紫檀木的首飾匣子,露出了一整套紅寶石頭面,嘆息道,“可真好看啊!”
田嬸子道:“翠翠別看了,快來幫忙。”
鄧翠翠并不留戀,趕緊放下了,和田嬸子一起,拿衣裳的拿衣裳,系裙子的系裙子,忙活半盞茶的時間,總算把所有衣服穿齊了。
衣裳非常合適,如同量身定做一般,大家都送松了一口氣。
最后一步是梳頭發。
唐樂筠留的是男頭,沒有假發戴不上整套頭面,正好她也不想戴那么多。
她自作主張地編了一個松松的麻花辮,再盤成較活潑的丸子頭,用上一支長簪和一枚蝴蝶簪,再戴上耳墜和項圈便搞定了。
田嬸子左看右看,“雖不成體統,可確實好看。”
鄧翠翠繞著她轉了兩圈:“筠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新娘子。”
“姐!”
“筠筠姐好美!”
田家的三個和唐悅白闖進來了,圍著唐樂筠好一頓夸贊。
……
元寶走后,唐樂筠換下衣服,和大家一起忙活起來,做飯、收拾房間、上貨,一干就是半天。
彩禮是中午送到的。
白管家轉述了紀霈之的話:特殊時期特殊對待,就不搞一百二十八抬了,六十四抬即可。
反正東西不是自己的,唐樂筠沒意見,甚至看都沒看一眼。
下午申時,唐樂筠照之前的樣子裝扮好,等紀霈之迎親。
男人在外面侯著,田家婆媳和鄧翠翠留在中堂陪她說話。
田老太太說道:“端王長得可俊,這世道要是沒亂,他來親迎的話,說不得要堵半條街。”
鄧翠翠驚訝道:“那他還會不親迎嗎!”
“不好說,咱不懂皇家的規矩。”說到這里,田嬸子大概是怕唐樂筠傷心,換了個口風,“筠筠是正妃,我覺得他不能不來。”
“筠筠姐,筠筠姐,白管家來迎親了。”田江蔚一路跑著進了中堂。
原本言笑晏晏的四個女人,臉色瞬間變了三個。
唐樂筠不以為然,“端王忙著出門,薛煥又不能露面,也就白管家能來了,不算什么。”
鄧翠翠嗔道:“你倒是心大。”
田老太太嘆息一聲,“罷了罷了,皇家的事咱小老百姓弄不明白,別平白壞了心情。筠筠走吧,吉時到了,走吧。”
……
原本唐樂筠該由唐悅白背出去,但小家伙個頭沒長起來,即便背得動,唐樂筠也毫無形象可言。
所以,她便自己走出去,上了轎子。
白管家長揖一禮,“娘娘,對不住了,王爺實在來不了。”
他說來不了,而不是有事。
唐樂筠聽進去了,想了想,大概有一些猜測,遂道:“不要緊,起轎吧。”
轎子從門洞出去,上了五柳街,帶著六十四抬嫁妝逶迤地朝東北向的端王府去了。
轎子顛簸,速度又不快,唐樂筠昏昏欲睡,為打發時間,她干脆盤膝修煉了起來。
一個小周天循環完,她感覺精神不少,外面的嘈雜聲也一起涌進了耳朵里。
“誰啊,這個時候還成親!”
“聽說是端王。”
“端王,不是說被奪爵了嗎!”
“不知道,知情人是這么說的。”
“多少臺嫁妝!”
“不少,六十四抬呢。”
“噠噠噠……”
唐樂筠正聽得起勁,不知哪里傳來了馬蹄聲,即便遇到迎親隊伍,似乎也沒有減速的意思。
“這是哪家的。”
“不認識。”
“擦,大白天縱馬,什么人吶。”
“誒,看著點啊。”
“砰,咔嚓!”
“誒誒,你干啥!”
“對不住對不住,他為了讓那騎馬的,撞了我一下。”
“嫁妝碎了,對不起有什么用,你賠,你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