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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趙宗光往前踏了半步,沒有回頭。

    唐樂筠起了身,“好的田叔,我馬上過去。”

    田家榮見唐樂筠從容淡定,心中的疑云散了,只當趙宗光是紀霈之的人,轉身走了。

    唐樂筠從荷包里掏出五張十兩的銀票,給趙宗光遞了過去,“還有其他消息嗎!”

    “謝謝娘娘。”趙宗光坦然接受,又道,“今天早上,小人跟蹤了瑞王的謀士郭杰,他和雷霆劍狄原在南城外的長亭見了一面,之后狄原走了,他回了瑞王府。”

    狄原居然是瑞王的人,顧時可能幫忙了。

    唐樂筠道:“瑞王和玄衣衛聯系緊密嗎!”

    趙宗光道:“玄衣衛的唐指揮使前幾日到訪過瑞王府,不算緊密,但時間上頗為可疑。還有齊王,江湖傳言,他為刺殺端王,收買了不少武林敗類,欠下不少銀錢。齊王妃最近也擺了兩回宴,請的都是富商巨賈的夫人,想必也在籌錢。”

    紀霈之說,刺殺當晚,功夫最差的一群人像是玄衣衛。

    那么,唐銳安參與了嗎

    如果他……

    算了。

    唐樂筠懶得做那些無謂的假設,“江湖上還什么有意思的事嗎!”

    趙宗光道:“西北危難,一群武林正義之士結伴而行,前去支援了。娘娘……”

    他欲言又止。

    唐樂筠道:“多你一個也左右不了戰局,但你家只有孤兒寡母,她們更需要你。”

    趙宗光如釋重負:“多謝娘娘開導,小人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會。”

    趙宗光跳墻走了。

    唐樂筠把藥材放回柜子里,鎖好,出了門。

    小黃從河邊溜達回來了,親昵地蹭蹭唐樂筠的褲腳。

    唐樂筠摸摸它的頭:“餓了吧!”

    小黃歪著腦袋點了點。

    唐樂筠拐進廚房,把早上剩下的雞蛋給它剝了,這才溜溜達達地進了藥鋪。

    一個臉生的婆子從長椅上站起來,端端正正地福了福:“老奴李王氏見過娘娘。”

    唐樂筠在書案后坐下,朝她點點頭:“請坐,哪里不舒服!”

    李媽媽不敢坐,不太確定地瞥了唐樂筠一眼,小聲道:“請娘娘恕罪,老奴沒病。”

    唐樂筠看著她:“所以,你來是為了你家大爺的病,是嗎!”

    李媽媽點點頭,“我家娘娘說,大爺的病蹊蹺,不想為人所知,這才讓奴婢悄悄地來,還請娘娘體量我家娘娘的慈母之心。”

    她這是托辭。

    更深層的原因是,怡王一家不想和端王產生更深的糾葛。

    其實,都不得罪,對紀霈之來說是好事。

    紀霈之做皇帝,皇室的認可彌足珍貴,她何樂而不為呢

    她說道:“你大爺年紀輕輕,卻得了中風,對嗎”在她的印象里,怡王的大兒子頂多二十七八,這個年紀中風確實不大常見。

    李媽媽嚇了一大跳,聲調升高了好幾分,“娘娘怎么知道!”

    鄧翠翠和田家人一起看了過來。

    李媽媽有些訕訕,抱歉道:“老奴失禮了,娘娘恕罪。”

    “無妨。”唐樂筠道,“大爺有先天性的心臟疾病,可能會導致腦袋里的血管發生小規模栓塞,于是便有了中風的征兆。”

    李媽媽問:“栓塞,心臟疾病!”

    唐樂筠點頭。

    李媽媽不敢置信:“老奴聽不懂,娘娘還能說得更清楚一些嗎!”

    唐樂筠道:“簡而言之,我們的心臟被一道肉墻隔成了兩個房間,你家大爺的這道墻上有一個極小的孔,在諸如咳嗽、噴嚏、大笑等情況下,右邊房間的血被擠到左邊房間來了,這一小部分血液有雜質,當雜質堵住頭部血管時,就可能導致中風。”

    李媽媽這回聽懂了,“如果真是這種情況,應該怎么治療!”

    唐樂筠道:“無法根治,可以進行藥物治療,溶掉血液栓塞的部分。”

    李媽媽又道:“日后會更嚴重嗎!”

    唐樂筠道:“不好說。所以,他要健康飲食,早睡早起,并盡量保持心情愉快。”

    李媽媽道:“煩請娘娘開幾副藥吧。”

    唐樂筠道:“抱歉,人不來,開藥便是不負責任。再說了,夏院判是名醫,他的藥方一定管用。”

    李媽媽欲言又止,到底拿上鄧翠翠送過來的藥包,告辭離開了藥鋪。

    鄧翠翠挺著大肚子,看著她的背影說道:“筠筠,這位怡王妃是不是過分了!”

    田嬸子道:“有難言之隱唄,筠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這二人,一個替唐樂筠抱不平,另一個生怕唐樂筠打抱不平。

    唐樂筠笑道:“他們還會來的。”

    鄧翠翠問:“來干什么!”

    田嬸子也不理解:“再來就有點過分了,我們筠筠和她平起平坐吧。”

    唐樂筠道:“怡王妃對孩子很上心,我又治好了蔡老將軍的中風,她一定會請我給他兒子針灸。”

    到時候,怡王這個老狐貍不想欠人情也得欠。

    ……

    唐樂筠在耳房里呆了一下午,傍晚時分和幾個孩子一起回了紀霈之的別院。

    到家時,飯菜已經準備好了。

    寬敞的起居室里放了兩張八仙桌,一張是紀霈之和唐樂筠的,另一張是唐悅白和田家的三個孩子的。

    飯菜一樣,都是四菜一湯。

    唐樂筠在紀霈之對面坐下來。

    紀霈之放下茶杯,說道:“聽說,你和康王妃吵起來了。”

    唐樂筠眨了眨眼,“消息傳得這么快嗎!”

    唐悅白關心地看了過來。

    唐樂筠安慰地看了他一眼,“算不上吵,就是她嘴賤,我回擊兩句。”

    唐悅白偷偷瞄紀霈之,后者抬眸,他又趕緊低下了頭。

    紀霈之換了話題:“怡王的大兒子中風了,如果怡王妃不親自下帖子,你就不要管了。”

    唐樂筠道:“明白。”

    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只蝦仁放到嘴里——清炒干蝦仁,味道鮮甜,肉質彈牙。

    紀霈之道:“你不想說說別的事嗎!”

    “說什么”唐樂筠忽然想起來了,壓低聲音說道,“對了,我聽說雷霆劍狄原和瑞王的謀士郭杰有來往,狄原今天上午離開了京城。還有玄衣衛,王爺查的怎么樣了!”

    紀霈之不答反問:“狄原的事,你聽誰說的!”

    唐樂筠反應過來了:“你的人看到趙宗光了!”

    “趙宗光,泥鰍,小偷。”紀霈之知道此人,“你和他是怎么認識的!”

    唐樂筠道:“他和小周瑜關系不錯,小周瑜委托他……你懷疑我!”

    她總算弄明白紀霈之到底在問什么了。

    幾個孩子一起看了過來。

    紀霈之輕咳一聲:“你和陌生男子在耳房密會,我不該問問嗎!”

    唐悅白不高興了,“王爺慎言,家里那么多人,怎么能叫密會呢!”

    “就是。”唐樂筠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任何人翻白眼都不會很好看,唐樂筠也一樣。

    紀霈之又好氣又好笑,索性不問了,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他不說話了,起居室的氣氛就更緊張了。

    唐樂筠見唐悅白他們都很不安,便解釋道:“沒事,那是我每個月花幾十兩銀子雇的高手,王爺只是問問,并不是興師問罪。對吧,王爺!”

    紀霈之瞪她一眼。

    唐樂筠道:“王爺的習慣很好,食不言寢不語,你們也要學習,都吃飯吧。”

    唐悅白等人見她坦蕩、無懼,遂放了心。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他們上了半天學,早就餓了,吃得香,速度快,風卷殘云一般,不到一刻鐘就吃完了。

    唐悅白帶著他們告了辭,往花園玩去了。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

    以前的紀霈之喜靜,不喜吵鬧。

    但孩子們來了之后,他又覺得這樣也不錯,家里氣氛活泛了,吃個飯都比平常有意思多了。

    在宮廷里生活十五年,其中十四年在冷宮。

    前八年,他的飯菜是在母親的眼淚、祈求、以及歇斯底里中吃下去的。

    現在想一想,他那個時候沒瘋也是奇跡。

    紀霈之吃完飯,用茶水漱了口,說道:“趙宗光輕功不錯,我的人沒能看住他,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在心平氣和地解釋他的動機。

    唐樂筠道:“那時候你不在京城,我讓他看著瑞王府和齊王府,以備不時之需。他說,他在瑞王府外發現一輛馬車,行蹤比較詭異。”

    紀霈之從元寶手里接過一張絲帕,“如果不是齊王的人,那就是伊格御到了。”

    唐樂筠還在吃,“我們要不要提醒瑞王!”

    紀霈之道:“不管,靜觀其變。從明天開始,我派其他大夫坐鎮藥鋪,你暫時不要出門,孩子們的功課由三表哥來教。”

    唐樂筠道:“如果怡王妃下帖子怎么辦!”

    紀霈之慢條斯理地扔下帕子,冷笑道:“求醫就要有求醫的樣子。我倒要看看,他們為了左右逢源,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經過這些天的調養,他胖了不少,皮膚充盈,深邃的眸子里有光了,顏值回到了巔峰狀態。

    唐樂筠很喜歡他這副斯文冷厲的樣子,笑道:“王爺覺得他們會來嗎!”

    紀霈之斬釘截鐵:“不會!既然他的病要不了命,便不會急于一時。”

    唐樂筠道:“我們打個賭吧!”

    紀霈之挑眉,“賭什么!”

    唐樂筠想了想,“我想要百花門附近所有的植物,所有的,而不是所有藥材。”

    紀霈之忽的一笑,“不錯,我怎么沒想到呢!”

    唐樂筠正色道:“未必是解開謎題的鑰匙,但我想試一試。”

    小姑娘嚴肅認真的樣子特別美。

    “我明白,馬上安排下去。”紀霈之下意識地多看她幾眼,“如果你輸了呢!”

    唐樂筠道:“首先我不會輸;其次,如果我輸了,就罰我就把王爺搞來的植物全部研究一遍。”

    “呵呵呵……”紀霈之低低地笑了起來,“好吧,反正是雙贏,本王就都依了你吧。”

    第132章

    紀霈之找來的大夫姓曹,是李神醫的小徒弟,為人熱情,記憶力好,跟唐樂筠學了半個時辰,第二天就去有間藥鋪上崗了。

    唐樂筠呆在別院,帶帶娃,遛遛狗,剩下的時間都在研究草藥。

    兩天后的上午,紀霈之行完一個大周天,感覺內力越發精進了,心情愉快,想找人分享一二,遂想起了唐樂筠。

    他問元寶:“王妃在家嗎!”

    元寶道:“在家,在花園。”

    花園的假山下有個密室,唐樂筠征用了那里,一進去就不出來了,吃飯都要靠唐悅白叫。

    初秋,天氣晴好,碧空萬里有云,像一大朵一大朵的白棉花,層層疊疊。

    紀霈之不大喜歡這樣的天氣,每當被太陽無遮無攔地照著,他就覺得自己變成了掛在晾衣繩上的臟抹布。

    前院傳來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

    紀霈之凝神聽了片刻,讀的是《論語》。

    和小伙伴一起讀書,是他年少時最想做的事情之一。

    只可惜,他那時連踏出冷宮的資格都沒有。

    后來出了宮,行動自由了,卻早已過了搖頭晃腦、拉幫結伙的年齡。

    伴著讀書聲,紀霈之穿過月亮門,往花園去了。

    花園是他自己設計的,考慮到安全因素,整座院子只在中心區域栽了三叢毛竹和幾棵矮小的花樹,其他的都是時令草花,諸如太陽菊、繡球,以及芍藥、桔梗等。

    園子中間的假山和院墻高度相差無幾,造型怪異,中間被掏空了,南北都有進出的孔洞。

    紀霈之彎腰從南邊的孔洞進去,沿著甬道往北走六步,抬手扳下左手邊的一塊凸起的石頭,一道石門便“咯噔咯噔”地打開了,順著臺階下去,就到了一個長寬都是兩丈的小密室。

    密室里陳設簡單,只有兩張條案和兩把交椅。

    唐樂筠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一手捏草藥,一手握毛筆,龍飛鳳舞地寫著什么。

    她認出了紀霈之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道:“王爺有事!”

    紀霈之道:“出來走走。”

    兩句話的功夫,紀霈之到了唐樂筠身邊,目光在草紙上一掃,便再也挪不開了。

    他實在想不到,半年時間不到,唐樂筠的毛筆字就好到了這個程度。

    不夸張的說,她的行書可以比肩大炎的所有書法大家。

    形意兼備,筆法流暢,通篇看下來,就像一條清澈的、緩緩流淌的小溪,不矯揉,不造作,充滿靈性。

    唐樂筠記完手頭的草藥,放到一邊,又拿起一只根莖摩挲了起來……

    紀霈之猜想,輸入他體內的熱流,此刻大抵灌注在她的指尖,她便以此感知藥性、改變藥性。

    難道這種特殊能力會影響一個人的審美嗎

    不,不會。

    紀霈之想起了唐樂筠在劍術上的造詣,‘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之所以快有兩個原因:一是對敵手的招數了如指掌,二是對自身肢體的強到發指的掌控。

    這才是唐樂筠寫出一手好字的根本原因。

    這丫頭太厲害,厲害得匪夷所思。

    他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她的側臉……

    紀霈之的目光非常有存在感,讓人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唐樂筠無法專心,便放下藥材,把毛筆放到筆洗里,轉著圈地涮了起來。

    元寶道:“娘娘放著,小的洗。”

    唐樂筠不客氣,把毛筆放下了,問道:“王爺,伊格御有消息嗎!”

    紀霈之道:“暫時沒有。”

    唐樂筠看了看入口處,那里有一道光傾瀉下來,格外明亮,“王爺要不要散散步!”

    這里面積小,局促,而且,她該曬曬太陽了。

    紀霈之遲疑片刻,到底起了身,“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假山。

    唐樂筠毫無形象地抻了抻腰身,“天氣真好。”

    紀霈之把元寶手里的紙傘拿過來,遮住自己的臉,再挪動一下位置,利用身高優勢擋住唐樂筠臉上的陽光。

    唐樂筠邁開一小步,逃離了他的陰影,“王爺有所不知,曬太陽有助于補鈣,人老之后發生駝背,多半和缺鈣導致的骨質疏松有關。”

    “鈣骨質疏松!”

    唐樂筠把袖子挽上去,露出瑩白如玉的兩段小臂。

    紀霈之下意識地看向元寶,后者第一時間轉過頭。

    他張張嘴,又閉上了。

    唐樂筠解釋道:“人體骨骼需要的營養很多,鈣是其中重要的一種。當人類進入中老年,骨骼中的鈣流失嚴重,就會導致骨質疏松,繼而駝背。所以喝牛奶、喝豆漿,曬太陽、不挑食,都很重要。”

    說到這里,她指了指紀霈之手里的傘。

    紀霈之有些訕訕,到底放下右手,把傘交給了元寶。

    元寶驚訝地看著唐樂筠。

    唐樂筠白了他一眼:“你家王爺不是聽我的,而是怕他老了變成老山羊。”

    “老山羊!”

    元寶還沒聽懂,紀霈之已經忍俊不禁了,他瞇著眼,唇角高高地翹了起來。

    唐樂筠點到為止,繼續之前的話題,“王爺,他這般輕易地進了京城,隨后就杳無蹤跡,是不是說明,大蒼的細作在大炎混的不錯,弄到路引易如反掌!”

    紀霈之道:“江湖上有黑市,一張路引八百兩,一口價,去哪兒都沒有問題。進了城,再與大蒼的細作取得聯系,就有住的地方了。”

    說到這里,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以為你會關注西北戰事,在捐助寒衣上下些功夫。”

    唐樂筠掐下一朵小雛菊,“對于我來說,王爺的命更重要。”

    紀霈之的心不規則地跳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著唐樂筠。

    唐樂筠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紀霈之會怎么想,頓時紅了臉。

    她吶吶道:“王爺需要我做些什么嗎!”

    紀霈之停下腳步,單手按住唐樂筠瘦削的肩,“不需要,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唐樂筠道:“問什么!”

    紀霈之道:“如果我負了你,你要如何!”

    原來是這個問題。

    唐樂筠想起了他的母親——薛皇后。

    薛皇后是個不折不扣的戀愛腦,以側妃身份嫁給永寧帝后,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別人,包括親生兒子紀霈之。

    因此,當永寧帝暴露出花心好色的本質時,她便陷入了爭寵的怪圈,用兒子爭寵不奏效,就用美人、美食,并無差別地攻擊所有對手……

    最終被永寧帝徹底厭棄,授意藍皇后設計,關進了冷宮。

    她在冷宮里哭了七八年,自知復寵無望,便在紀霈之的鼓勵下,用一根繩索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紀霈之問這個問題,就是因為這一段公案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心里陰影。

    他害怕自己愛上女子,也不想任何女子愛上他。

    唐樂筠道:“你負了我,那就和離嘛,大家好聚好散。”

    紀霈之又道:“如果我不想和離,但我又想負了你呢!”

    唐樂筠笑了:“我一天打你八百遍,你若不想離,那就受著唄。”

    總而言之,她不可能像薛皇后那樣。

    紀霈之:“……”

    元寶:“……”

    藏在附近的暗衛們:“……”

    白管家來了,拱手道:“王爺,娘娘,怡王妃下了帖子。”

    紀霈之放開唐樂筠,轉身看向白管家,“怎么說的!”

    白管家拆開帖子,抖開折疊的花箋紙,“怡王妃說,她家世子有中風之癥,想求娘娘針灸治療,時間約在后天上午,問娘娘是否有時間。”

    “他們倒是乖覺。”紀霈之道,“白管家回個帖子,告訴她,娘娘大后天后空。”

    唐樂筠不解地挑了挑眉。

    紀霈之道:“本王允許她左右逢源,她就必須接受本王的故意刁難。”

    唐樂筠微微一笑,“多謝王爺回護。”

    紀霈之奇道:“你是大夫,就不怕本王耽誤病人的病情嗎!”

    “中風而已。”唐樂筠不以為然,“再說了,如果必須馬上治療,王爺攔不住我。”

    紀霈之又想起了那句關于打他八百遍的話,心道,老天爺眷顧,讓本王娶了個母老虎,很好,總比……

    想起薛皇后,他眉頭微蹙,目光重新落在唐樂筠的側臉上——他的王妃正彎著腰,扶起一朵枝干折了的太陽菊,撒開手時,那花朵便奇跡般地挺了起來。

    紀霈之的心又熱了幾分,他想,能活著固然很好,但死了也沒關系,娶這樣的奇女子,并送她一片江山,就是我紀長生應該做出來的事。

    ……

    八月十六,巳初。

    怡王妃和大兒子紀沂山在白管家的陪同下進了端王別院。

    一進二門,他們就看到唐樂筠迎了出來。

    唐樂筠快走幾步,福了福:“我家王爺身子骨不好,侄媳婦忙于照顧,未能遠迎,還望二嬸和十二哥海涵。”

    十二,是皇室子弟的大排行。

    怡王妃嘆息一聲,“那孩子總是三災六難的,他身邊就你一個,多用些心是應有之義。若非怕耽擱你十二哥的病情,老身必不會做這等沒眼色之事。”

    “二嬸言重了。”唐樂筠做了個請的手勢,“十二哥里面請。”

    ……

    三人在正堂落座,白管家和羅媽媽一起張羅,上了三杯清茶。

    怡王妃道:“侄媳婦,你和李媽媽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若果然如此,真的沒辦法根治了嗎!”

    唐樂筠看向紀沂山,“很遺憾,十二哥,確實治不了。”

    紀沂山五官清秀,身量頎長,著實沒有中風之人該有的模樣。

    聽說治不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唐樂筠還是能感覺到他藏在眼睛里的不以為然。

    他不相信她的判斷。

    怡王妃泫然欲泣,“侄媳婦,真沒有辦法了嗎你十二哥是世子,他還年輕,一旦再次發作,后果不堪設想。”

    紀沂山不耐煩了:“母親,哪有那么嚴重!夏院判不也說了,我還年輕,只要保養得好,說不定一輩子都犯不了。”

    第133章

    紀沂山的“夏院判”三個字咬字很重。

    唐樂筠明白,這位世子在敲打她——意思是,夏院判都那樣說了,你以為你是誰。

    她理解怡王妃的慈母之心,但也不喜歡紀沂山的處事方式。

    她說道:“二嬸,十二哥的想法不錯,保養很重要,保持樂觀心態,不急不躁,畢竟……壞情緒對身體的傷害極大。”

    不就是敲打嗎,誰不會呢

    紀沂山的臉紅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母親,兒子身體不適,我們回吧。”

    怡王妃生氣了,右手死死地摳著太師扶手,隱忍地叫了一聲:“世子!”

    紀沂山不為所動,聲音大了些:“母親,弟妹不是說了嗎,我的病治不好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

    很快,白管家神色慌張地跑到唐樂筠身前,“娘娘,王爺剛剛摔了一跤,昏過去了。”

    唐樂筠嚇了一大跳,立刻說道:“二嬸,您稍坐,我去去就來。”

    怡王妃松了口氣,擺了擺手:“侄媳婦趕緊去忙吧,二嬸不急。”

    唐樂筠剛走,紀沂山的長隨便進來了,在紀沂山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紀沂山面色一白,顫聲道:“母親,齊王被當街刺殺,眼下生死不明。”

    “阿彌陀佛!”怡王妃念了聲佛號,“既然這樣,我們先回府,日后再來。”

    羅媽媽要去稟報唐樂筠,被怡王妃制止了,只好讓其他下人知會給了白管家。

    白管家來得很快,恭恭敬敬地把母子二人送了出去。

    怡王妃踩著腳踏上車,身體將進門,便有一把長劍抵住了喉嚨。

    “不許喊。”一個嘶啞的男聲警告道,“讓你兒子上車。”

    怡王妃哆哆嗦嗦地說道:“不可能,你殺了我吧。”

    她死可以,但絕不會拉著她的兒子一起死。

    “呵~”那男子冷笑一聲,“你覺得我殺完你,就殺不了你兒子了!”

    男子是大蒼口音。

    怡王妃想起了齊王,如果此人就是刺客,那他為什么要藏到她的馬車里,明明怡王只是個閑王,還是……他就想殺大炎的皇室

    喉嚨上逐漸升級的痛感提醒著她,她再不出聲,刺客就真的要殺人了。

    “世子快……”

    那人手腕一翻,長劍果斷從頭頂拍下,怡王妃登時昏了過去。

    怡王妃只喊了三個字,但她的聲音尖銳慌張,一聽就知道出事了。

    紀沂山下了馬,湊到車門前,焦急地喊道:“母親……”

    一只大手推開車門,抓住紀沂山的手臂,輕輕一提,人就上了馬車。

    白管家看得分明,目光在車夫和幾個護衛身上輕輕一掃,那幾個人垂著頭,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咚咚!”

    車廂被敲響兩聲,車夫拍拍馬背,牽著車往西邊去了。

    白管家正要回去報告,就聽見車窗“刺啦”一聲拉開了,旋即一個白影帶著風聲朝他飛了過來。

    白管家閃身急躲,順手一抄,一個小紙團便落在了手里,展開:

    西城門外,小樹林里。

    這是什么情況

    白管家不敢耽擱,用了些內力,飛也似地奔到了二進院。

    “王爺!”白管家輕敲兩聲,推門而入,“怡王妃母子被人劫持了。”

    “我知道了。”紀霈之毫不意外。

    元寶解釋道:“伊格御給怡王世子的護衛下毒時,被猴子看到了。”

    所以才緊急叫走了唐樂筠。

    唐樂筠問:“約在哪里!”

    白管家把紙條遞給她,“西城門外,小樹林。”

    唐樂筠接了過來:“這筆字不錯,殺氣騰騰,九大劍手之首,名不虛傳。”

    合著這件事沒那么要緊

    不對不對,人是在別院被擄走的,怡王若是胡攪蠻纏,自家只怕解釋不清。

    白管家有些發懵,看看紀霈之,又看看唐樂筠。

    唐樂筠把紙條撫平,“我去裝扮裝扮,和他比劃一下。”

    白管家更懵了,提醒道,“娘娘,伊格御的武功在雷霆劍和靈蛇老人之上。”

    唐樂筠道:“沒辦法,今天不去,改日他就會找小白他們下手,他在暗我在明,避無可避,不如面對。”

    紀霈之對白管家說道:“你多安排人手,防止對方使詐。”

    唐樂筠道:“不用興師動眾,找兩三個好手接應他們母子就行。”

    紀霈之點點頭,“小樹林不大,想埋伏人手也沒那么容易,就按你說的辦。”

    薛煥道:“齊王還沒死透,會不會找娘娘救命!”

    紀霈之道:“找了也不能去。”

    薛煥又道:“如果不去,他們會不會懷疑此事是表弟所為。”

    “如果王妃去了,他們不但疑心我,還可能對王妃下手。怡王妃被劫,如果救得回來,正好可以替我們證明一二。”

    “高明,表弟算無遺策。”

    唐樂筠起身往外走,“我去裝扮裝扮,爭取快去快回,王爺不要跟他們硬碰硬。”

    紀霈之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小心!”

    唐樂筠舉起右手,揮了揮,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起居室。

    薛煥道:“表弟,會不會太草率了,如果……”

    紀霈之道:“沒有如果,她必須回來,回不來也沒關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薛煥:“……”

    紀霈之閉上眼睛,“好了,煩請表哥藏一藏,玄衣衛很快就到了。”

    薛煥嘆息一聲,腳步沉重地出了門。

    ……

    瑞王對大炎更有價值,但伊格御找不到刺殺機會,便對齊王下了手。

    齊王死后,他再把這件事栽贓嫁禍到紀霈之身上——在別院門口擄走怡王妃母子,就是關鍵的一環。

    瑞王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必然要想方設法地針對紀霈之。

    諸位皇子不和,就會影響西北戰局。

    這對大蒼有天大的好處。

    ……

    一刻鐘后,別院門外出現的兩個大人物驗證了紀霈之的推測。

    怡王來了,與他一起的還有唐銳安,二人率領一隊玄衣衛精銳包圍了別院。

    “怡王殿下。”白管家先是朝怡王打了一躬,然后問唐銳安,“唐大人,出什么事了嗎!”

    唐銳安道:“請你轉告端王,齊王遇刺后,不到兩刻鐘,兇手又在這里擄走了怡王妃和世子。”

    白管家奇道:“小人親自送怡王妃和世子出的門,所有隨扈都在,好端端地離開了這里,怎么會被擄走了呢!”

    唐銳安道:“你不必巧言令色,玄衣衛得到的線報就是如此,怡王妃和怡王世子在這里被擄,請端王配合調查。”

    說完,他朝怡王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人避開白管家,徑直進了大門。

    白管家無法,只好跟著進來,把二人請到外書房,這才去找紀霈之。

    ……

    紀霈之坐在梳妝鏡前,在臉頰上擦了些微的粉,好讓臉色更蒼白一些。

    再搓一搓頭發,讓鬢角和額角的碎發散落下來。

    做完這兩步,他對著鏡子照了照,滿意地起了身,讓元寶在他的藏藍色道袍外披了一件月白色斗篷。

    “王爺,唐銳安和怡王殿下一起到了。”白管家人未至,聲先到,“王爺料事如神。”

    紀霈之面向他,“如何!”

    白管家認真審視一番,說了聲“小人僭越”,便伸手在道袍上用力搓了幾搓。

    衣裳邋遢,人就更萎靡了。

    紀霈之讓元寶和白管家扶著他進了外書房。

    唐銳安站在怡王下手,聽到動靜便迎上了兩步,拱手道:“下官見過端王殿下。”

    “咳咳……”紀霈之一陣猛咳,勉強朝他點點頭,看向了怡王,“二叔稀客,咳咳,有何貴干!”

    怡王直截了當:“你二嬸和你十二哥在你府上失蹤,你怎么說!”

    他和永寧帝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五官有七成相似。

    但他篤信佛教,于床笫一事上甚是克制,善于保養,盡管比永寧帝小不了幾歲,但容貌比永寧帝年輕不少。

    紀霈之由白管家扶著坐在主座上,“失蹤怎么失蹤的,二叔想讓小侄兒說什么!”

    他虛弱五分是裝出來的,另五分實打實。

    擅長偵查和審訊的唐銳安看不出來,怡王就更看不出來了。

    怡王理不直,氣也不壯,之所以親自來端王別院找人,只是因為擔心妻兒。

    他說道:“齊王在一個時辰前遇刺,刺客不知所蹤,就在剛剛,跟隨你十二哥的隨扈回府報信,說你二嬸和十二哥在你這里被劫,不知去向。”

    紀霈之看向白管家,“你說說吧。”

    白管家道:“原本娘娘正在和怡王妃說怡王世子的病情,聽說王爺昏倒,便趕了過去。隨后世子的人進來報信,怡王妃就走了,小人目送馬車離開,未發現異常。”

    “咳咳……”紀霈之攏了攏披風,“確切地說,怡王妃在路上失的蹤,唐大人應該盡快尋找證人,以免錯過最佳營救時機。”

    唐銳安道:“王爺,娘娘可在府中!”

    紀霈之朝白管家揚了揚下巴。

    白管家道:“王爺,娘娘正在廚房煎藥。”

    紀霈之有氣無力地靠著椅背,右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大手撐住了他的半張臉,“你們來我府上找人,是在懷疑我嗎我不明白,二叔為什么會這么想,綁架二嬸和十二哥對我有什么好處,能解毒還是……瑞王就找個莫須有的借口除掉我!”

    唐銳安以前不覺得端王有多可怕,但此時與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對上,頓時感覺到了那一種無法形容的巨大壓力。

    那感覺就像紀霈之的身體里寄居著一頭惡鬼,隨時都會脫離破敗的肉身,撲出來,給他致命的一擊。

    怡王不傻,知道自己當了瑞王的棋子。

    但是沒關系,棋子有棋子的價值,身在皇室,必須有做棋子的覺悟。

    不過,這要有個前提,棋子這個身份不能傷害到他的根本利益。

    怡王擦了把汗,“端王想多了。事情出在你這里,二叔不走一趟問問清楚,心里不安,既然你二嬸在路上出的事,那我就去路上問問。”

    唐銳安欲言又止,迫于怡王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得不附和著告了辭。

    第134章

    齊王被刺,這是天大的事,四城緊閉、全城搜捕是正常操作。

    如果刺客能順利脫身,大抵是打了個時間差,利用刺殺發生初期的混亂,和各種命令下達后不能及時執行的空當,劫持怡王妃母子離開了京城。

    紀霈之分析,刺殺和劫持未必是一整套計劃,而是刺客遇到怡王妃母子后臨時起意的神來之筆。

    如此,既可以將紀霈之拉進大炎的皇權爭斗,讓大炎的朝政更加混亂,又能和唐樂筠交個手,可謂一石二鳥。

    這就是大高手的境界——不僅僅體現武學,還體現在方方面面。

    唐樂筠追過去時,西城門已然閉鎖,呂游等人帶她從角樓處爬上城墻——這里的衛兵全是紀霈之的人,只要能上下墻,就能通行自由。

    泅水過護城河。

    上岸后,他們先去紀霈之設在此地的據點換上干衣裳,再前往約定地點。

    為了不引起大蒼人的懷疑,唐樂筠讓呂游等人拉開一里地的距離。

    她單刀赴會。

    小樹林很小,頂多兩畝地,都是多年生的老樹,枝葉繁茂。

    唐樂筠沿著官道走,從東走到西,邊走邊分辨傳進耳朵里的各種聲音。

    秋風搖動樹葉,鳥類振翅高飛,似乎還有幾不可聞的喘氣聲。

    這個聲音在中間偏西的地方聽得最清楚。

    氣息很粗,像是怡王妃發出來的,但因為其他聲音過于嘈雜,難以判斷其具體位置。

    不過,有大體方位就足夠了。

    唐樂筠握住腰間懸掛的短劍,跳過排水溝,一步一步地走踏進了樹林。

    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穿過搖晃的層疊的樹葉,斑駁地落在茂盛的荒草地上,一片濃綠,一片淺綠。

    盡管這里殺機四伏,但唐樂筠依然喜歡這個充滿木系能量的世界。

    她將木系異能遍布周身,獲取草木信息的同時,順便避開了根系和蒿草的阻攔……

    很快,她在一棵雜草上看到了新鮮的斷痕,那個呼吸聲清晰了,還有一個更微弱的、不連續的呼吸同時入了耳。

    正前方是一棵粗壯的老槐樹,樹冠極低,枝繁葉茂。

    唐樂筠停下腳步,視線定格在樹干中段,放緩呼吸,靜靜傾聽……

    紀霈之說過,伊格御好斗,但老奸巨猾,絕沒有“反派死于話多”的壞習慣。

    通常會像現在這樣,約在一個他比對手更熟悉的地點,藏起來,再突然現身,上來就打。

    “嘩啦啦……”老槐樹搖蕩了一下。

    唐樂筠抽出短劍,目光不移,劍尖指下,整個人松弛而又自然。

    “鏘!”

    唐樂筠忽然出劍,短劍在右前劃出一道半弧,恰好擊中對方的長劍,發出一聲脆響。

    旋即,她右腳前跨,矮身,從伊格御腳下斜切過去,左腳帶動身體迅速回旋,一腳踹在伊格御的右側胯骨上。

    “草!”伊格御低低地罵了一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壯,雖然挨了一腳,但傷害值不高,他順勢向左漂移,單手一拍楊樹樹干,回身挺劍再刺。

    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但唐樂筠明白,他的重點不在刺,在于誘敵——出劍的姿勢和用力的方式通通出賣了他。

    果然,

    原本直刺的長劍穿過斑駁的陽光時忽然變向,陽光被劍身折射過來,直刺唐樂筠雙眼。

    只可惜,唐樂筠提前動作,一招截劍式,磕在伊格御的長劍的前三分之一處,穩準狠地打斷了對方的劍招。

    伊格御一招不成,便用了個“墜”字訣,身體下落,右腳直踹,試圖踢爆唐樂筠的腹部臟器。

    唐樂筠左腳向后,避開,伊格御舉劍再砍……

    二人短兵相接,以快打快,兵器相擊的“鏘鏘”聲不絕于耳,被劍風掃到的殘枝落葉漫天飛舞……

    二十幾招后,伊格御忽然意識到,他快敵手更快,且游刃有余,如此消耗下去,他必定會輸。

    于是,他將五分之四的內力灌注在長劍之中……

    “鏘……”短劍在與長劍相撞的剎那發生了彎折。

    唐樂筠猝不及防,手臂被震得發麻,短劍脫手而出,“咄”的一聲扎在老槐樹上。

    “哈哈~”伊格御怪笑一聲,劍花一挽,陽光再次閃爍,劍尖朝唐樂筠的胸口刺了下去。

    豈料唐樂筠的瞬時反應能力極強,她單腳起跳,抓住空中搖蕩的樹枝,腰肢用力,帶動身體擺動,呈拋物線形式把自己拋出去,途經短劍時,右手順勢抓住劍柄,落地后短劍再揮,恰好抵擋了伊格御的攻擊。

    伊格御道:“果然不俗,報上名來!”

    唐樂筠懶得理他,刷刷攻出兩劍。

    伊格御接下兩招,狐疑道:“難道是啞巴不成!”

    說話難免分神。

    唐樂筠賣了破綻,右肩便有了空門,伊格御的長劍幾乎是下意識地出招,長劍朝她的肩膀砍了下來。

    如果唐樂筠預判能力和身體協調能力在這個世界認了第二,那么一定沒人敢認第一。

    只見她身形微晃,錯過致命一擊,伊格御的劍尖貼著皮膚劃下,行到手肘處方割開外衣和皮肉,一串鮮血流了下來。

    然而就在同時,唐樂筠右手拋起短劍,和左手做了一個完美的交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了伊格御的左胸。

    “嗖!”暗器破空之聲響起。

    “主子!”不知藏在何處的幫手現了身。

    暗器是針,速度奇快。

    唐樂筠不得不立刻閃身向后,短劍的劣勢此時盡顯,僅僅刺進一個劍尖,便難以再進了。

    這時,呂游等人也現了身,“嗖嗖嗖……”數枚暗器朝那幫手射了過去。

    場面逆轉,伊格御不可挽回地落了下風。

    他連刺三劍,左手從袖子里掏出一包粉末,拋向空中,一劍砍開……

    唐樂筠抓住樹枝騰空而起,閉眼閉息的地穿過煙霧區。

    換樹枝,再蕩,一枚文玩核桃砸了過去。

    伊格御聽到風聲,趕緊向樹后閃避,豈料唐樂筠用的是異能,短距離內可操控核桃走向,只見那團棕色影子在空中轉了個微小的彎,“砰”的一聲砸在伊格御的后心上。

    伊格御悶哼一聲,一縷鮮血從唇角溢了出來。

    他再次發足狂奔,大喝道:“不要戀戰,我們走!”

    那幫手實力不俗,從數枚暗器的攻擊中脫身,施展輕功跟上去,很快便沒有了蹤影。

    唐樂筠知道,他的幫手江湖綽號“追風”,擅長暗器和輕功,如果一開始追不上,后續便很難追上。

    而且,紀霈之說過,伊格御并非單槍匹馬,外面一定有接應,切不可只身犯險,找到怡王母子即可。

    呂游等人圍了過來。

    唐樂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老槐樹后面、那片一人多高的草叢指了指。

    呂游等人明白了,一起跑過去,從里面拉出了怡王妃母子。

    伊格御不殺女人,所以怡王妃還活著,只是頭部有傷。

    紀沂山情況不妙,人已經昏迷不醒了。

    呂游拱手道:“娘娘,我們是端王的人,聽說您在別院門口被擄,特地趕來營救。”

    怡王妃滿臉是血,但人是清醒的,她從一名暗衛的扶持下掙脫出來,單手拄住一旁的樹,有氣無力地說道:“大蒼人,是大蒼人殺了齊王。他劫持我們母子出了城。”

    呂游道:“我家娘娘的師父與其交過手了,那人是大蒼皇室,九大劍手之一的伊格御。”

    怡王妃對伊格御不感興趣,她只想告訴他們,自家母子與大蒼人無關。

    她撲到氣若游絲的紀沂山身邊,哭道:“速速回京,快救我兒。”

    不遠處傳來了大規模的馬蹄聲。

    呂游一揮手:“走,趕緊出林子。”

    兩個人抬著紀沂山,兩個人架著走不快的怡王妃,離開小樹林,上了官道,將人放下,又重新返回林子里。

    “什么人,站住!”為首的大喝一聲。

    唐樂筠等人走得更快了,不過數息便穿過了樹林,越過一片正在秋收的田地,進了一座小村落。

    呂游往后看了看,“娘娘放心,沒追上來。”

    唐樂筠點點頭:“怡王世子病情很重,他們耽擱不得。”

    呂游道:“娘娘的傷好像也不輕,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唐樂筠道:“只是割了很淺的一道口子,不要緊。你去買輛車,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

    呂游叉手應諾。

    ……

    未時末,唐樂筠回到了紀霈之的起居室。

    原本圍著八仙桌轉圈圈的紀霈之總算在官帽椅上坐了下來,“受傷了嗎!”

    薛煥道:“看樣子問題不大。”

    唐樂筠從元寶手里接過茶水,先飲了一大口,“我沒事。”

    沒事,不是沒受傷。

    紀霈之道:“哪里受傷了”他問的是呂游。

    呂游道:“右手臂。娘娘故意賣了個破綻給伊格御,被割了個口子,好像沒出多少血。”

    唐樂筠大喇喇地把袖子往上一拉,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小手臂,臂彎處有一片干涸的血液,臂彎上只有一條淺痕。

    紀霈之看看左右,左右之人非禮勿視,已經挪開了視線。

    他正要提醒一二,就見唐樂筠一拉袖子,把胳膊蓋上了,

    唐樂筠道:“若非追風用暗器偷襲,若非我的劍短了一截,伊格御已經是死人了。但他還是被我刺中心臟,后心又中了王爺的文玩核桃,就算不死,也要好好躺上幾天。”

    “嘖嘖……”薛煥咋舌幾聲,“如果伊格御知道,他被一個十六歲小姑娘打得屁滾尿流,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火冒三丈呢!”

    紀霈之道:“如果他知道,定會想方設法地潛回京城,并絞盡腦汁地除掉王妃。”

    薛煥深以為然,“伊格御,也算是最有頭腦的江湖人物了吧。”

    紀霈之微微一笑,“他也配用‘最’字嗎!”

    薛煥補充道:“之一,之一。”

    紀霈之滿意地轉了話題,對唐樂筠說道:“你去洗漱洗漱,如果所料不差,怡王世子的病還會請你出手。”

    第135章

    傍晚時分,唐樂筠在園子里的練武場指導孩子們的劍法。

    紀霈之行功一個小周天后,和薛煥也來了園子。

    二人在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下了。

    薛煥盯著唐悅白看了一會兒,狐疑道:“這也叫劍法!”

    ——唐悅白正在對著一個稻草人又劈又刺,動作粗魯,毫無美感。

    紀霈之失笑:“確實不該叫劍法。”

    薛煥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那應該叫什么!”

    紀霈之道:“王妃起了個名字,叫務實劍法,但我以為,叫殺人之術更為合適。”

    “殺人之術”薛煥不明白,“哪套劍法不是為了殺人!”

    紀霈之道:“劍法確實都是為了殺人,但大多劍法同時兼顧了美觀。王妃的這套劍法則不然,它就是以實戰為主。”

    “我觀察過,在她的劍法中,劍的揮動距離最短,路徑最巧妙,速度就最快,只要臨場反應跟得上,劍術天然在一般人之上。我們還可以換一條思路理解,如果內力水平相當,只要占據先手,他們就能壓著對手打。如果所料不差,這套劍法應該是在千軍萬馬中磨煉出來的。”

    “連你都這么說,嘖嘖……”薛煥連連咋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說得含糊,但紀霈之聽得明白,這個“可怕”指的是唐樂筠——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不但擁有神秘的力量,還創造了一套獨一無二的劍法,無論從哪個角度評判,用“可怕”一詞形容都不算過分。

    薛煥思索片刻,小聲道:“表弟,你有沒有想過,她很可能是……”

    紀霈之搖頭,即便唐樂筠的能力詭異,他也不覺得她被鬼附身了——她辦事老成,但依然有著少年人的天真和率性,雷厲風行,而且絕非做作,一舉一動都渾然天成,這一點是裝不出來的。

    “王爺。”白管家來了,拱手道,“怡王世子夫人來求醫了,正在正堂等候。”

    薛煥道:“居然真來了,為什么,中風而已,御醫們不會治嗎!”

    紀霈之看向唐樂筠,見后者正好看過來,便點了點頭。

    唐樂筠和唐悅白交代幾句,快步走到石桌旁。

    紀霈之問她:“你想去嗎!”

    薛煥訝然:“你都聽見了!”

    “對,王爺說得對,我的劍法也可以叫殺人術。”唐樂筠肯定了他的問題,又對紀霈之說道,“我去。既然做了大夫,就該有大夫的樣子,對病人一視同仁。”

    薛煥起身拱手:“娘娘慈悲心腸,表哥感佩。”

    唐樂筠還禮:“三表哥過獎了。”

    紀霈之道:“去吧,我派人跟著你。”

    唐樂筠告了辭,自去前面接待世子夫人。

    待她走遠后,薛煥壓低聲音吐槽道:“她就不能裝作聽不見嗎太尷尬了。”

    紀霈之起身往唐悅白的方向走了過去,“尷尬一次,總比次次尷尬好,我家王妃是厚道人。”

    薛煥:“……”

    他還護上了。

    薛煥心里有點酸,但更多的是高興。

    一個人只要有了想要維護的人、想要達到的目標,求生的欲望就會變強,他可憐的表弟總能多活些時日了吧。

    ……

    怡王世子夫人高氏是個濃眉大眼的美人,身形較高,性格爽朗,問一答三。

    唐樂筠和她聊了幾句,大致知道了紀沂山的發病原因,以及醫治前后的具體情況。

    怡王確實請了夏院判等御醫會診,一番搶救后,人已經醒了,但預后不容樂觀:紀沂山失語、右癱、口歪眼斜,留下嚴重后遺癥幾乎已成定局。

    天擦黑時,唐樂筠走進了紀沂山的臥房。

    怡王和怡王妃一同起了身……

    怡王道:“辛苦侄媳婦了。”

    唐樂筠福了福:“二叔客氣。只要您不嫌棄侄媳醫技低微,侄媳就該過來瞧瞧。”

    怡王見她容貌秀麗,言語得體,絲毫沒有做張做智的樣子,心中生出幾分好感,對怡王妃說道:“這孩子年歲不大,卻是個穩住靈透的,霈之那孩子的命還算不錯。”

    怡王妃的腦袋包上了紗布,為了美觀,紗布外還戴了寬抹額。

    “是啊是啊,妾身一見這孩子就喜歡了。”她拉住唐樂筠的手,淚眼婆娑地說道,“侄媳婦,快救救你十二哥吧,他還年輕,如果現在就臥床不起,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嗚嗚……”

    唐樂筠在她手上拍了拍,說道:“您別急,十二哥年輕,肌體修復能力強,說不定還能好起來。”

    怡王搖搖頭:“傻孩子,莫要這么說,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一次失望總比日日失望的好,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唐樂筠在心里點點頭,永寧帝是昏君,這個親弟弟還算不錯。

    她不再多說,轉身向床榻走了過去。

    世子夫人陪她一起過來,指揮婆子挽起帷幔,又多加了兩盞燭火。

    紀沂山睜開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唐樂筠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憤怒地扭動了起來。

    高氏蹙起眉頭:“世子,弟妹過來看看你,你且安靜些,讓她診一診脈。”

    紀沂山大概想搖頭,但他只是稍微地擺了一下,完全不能表達他的訴求,雙頰瞬間漲得通紅,很快就有一股騷臭味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彌散開來。

    高氏難堪極了,趕緊拉了唐樂筠一把。

    “他現在是病人,不要緊。”唐樂筠沒動,用了些精神力,注視著紀沂山,“十二哥,我說過,你發病的頻次和脾氣秉性有關,你再不注意,便是大羅天仙也救不了你。”

    紀沂山極度虛弱,在唐樂筠的精神控制下迅速地安靜了。

    唐樂筠讓高氏和婢女們清理床榻,自己退了出來。

    怡王負手而立:“侄媳婦說得極是,你十二哥脾氣不好,不然不會病到如此地步。”

    怡王妃哭道:“王爺,都是妾身的罪過,是妾身沒有管教好他。”

    唐樂筠勸道:“氣大傷身,悲痛也一樣。十二哥已然如此,二嬸頭上還有傷,就不必苛責自己了吧。”

    怡王妃聞言一怔,哭泣聲頓時小了不少。

    她走到八仙桌旁,從藥箱里取出針包和高度酒,用一塊高溫消毒的紗布細細擦過每一根毫針,再放到另一塊紗布上。

    怡王府的下人訓練有素,手腳很快,唐樂筠擦好針,他們便收拾停當了。

    窗戶開了三四扇,晚風打著旋地吹進來,飛快地帶走了騷臭味。

    唐樂筠在繡墩兒上坐下,按上了紀沂山的寸關尺……

    紀沂山閉上眼睛,呼吸粗重,顯然把唐樂筠的話聽進去了,正在努力克制他的情緒。

    脈浮且軟。

    再看舌頭,淡胖,有齒痕和瘀斑。

    唐樂筠對高氏說道:“御醫們的判斷是正確的,但未必沒有機會。”

    高氏眼睛一亮,“當真!”

    唐樂筠眨了眨眼:“第一,要有信心,配合鍛煉;第二,必須修身養性。”

    高氏還沒說什么,怡王妃激動了:“侄媳婦放心,只要能治好你十二哥的病,我們都依你。”

    唐樂筠一滯,又給高氏使了個眼色。

    高氏勉強一笑,走過去扶住了她,“母親,弟妹要開始施針了,我們去那邊候著吧。”

    怡王妃人老成精,立刻明白了,唐樂筠的話是說給紀沂山聽的。

    她不敢多說什么,回到羅漢床上,和怡王相對無言。

    唐樂筠開始針灸,曲池透少海,合谷透后溪……捻針,注入木系異能……循環往復。

    香燃了兩柱,針灸仍在繼續。

    怡王妃有些急了,給怡王使了個眼色。

    怡王單手向下按了按,示意自家老婆子穩住。

    怡王妃只好咬緊后牙槽,直勾勾地看著唐樂筠窈窕的背影。

    又過了一刻鐘,唐樂筠總算起針了,她把毫針擦干凈,一根一根放回針袋。

    高氏湊過來,柔聲問道:“世子,你感覺怎么樣!”

    “我……我,好多了。”紀沂山吭哧癟肚地說了幾個字,旋即,他又驚又喜地看著唐樂筠,“我,我,我……”

    唐樂筠道:“馬上深吸氣,保持情緒穩定,否則我明天就不來了。”

    紀沂山乖乖地吸了一口氣。

    高氏驚喜道:“世子的嘴不那么歪了,父親,母親,世子好多了!”

    “撲通!”怡王妃從羅漢床上跳了下來,幾大步搶到床榻旁,細細地看著紀沂山,“真的,這是真真兒的!我的兒,你有救了,肯定有救了,嗚嗚……”

    唐樂筠撫了撫她的肩膀:“二嬸,病人不宜激動,您老也是。飯要一口口吃,病也要一點點治,我們都要有耐心,是不是!”

    “是,是。”怡王妃擦了臉上的淚,“聽你的,二嬸都聽你的!”

    怡王也過來了,他笑著對唐樂筠說道:“以前就聽說侄媳婦針灸術極高,二叔還不相信,今日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啊,哈哈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

    “二叔過獎了。”唐樂筠坦然接受贊美,“我開個方子,你們記得去我的藥鋪抓藥。還有,十二哥需要康復鍛煉,我會寫在方子后面,還請仔細閱讀。”

    怡王妃道:“好,二嬸記下了。”

    唐樂筠洋洋灑灑地寫了兩頁紙,交給怡王妃后,便以宵禁為由告了辭。

    怡王妃把她送到門口,再由高氏親自把她送回府……

    怡王妃轉身回來,問正在認真閱讀方子的怡王,“王爺,她的藥方和夏院判的藥方有何區別!”

    怡王道:“君藥大差不差,臣藥、使藥,以及劑量都不一樣。”

    開方配藥是需要經驗的,越是老大夫經驗越足。

    “那……”怡王妃拿不定主意了,“世子按照哪個方子服藥!”

    怡王把藥方遞給她:“當然是侄媳婦的,你看看她這一筆字,那孩子不是俗人啊!”

    怡王妃打眼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這,這……簡直難以置信!”

    “那是你我看著她寫的,還有什么信不信的”怡王道,“這兩口子,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幸好本王從未小看他們。”

    第136章

    伊格御跑了,怡王妃母子平安回京,證明了紀霈之的清白。

    針對他的一場風暴還未成型,便煙消云散了。

    但齊王永遠地沒有機會了,據說,伊格御在這場刺殺中展現了一個大高手的基本水準,完全沒有給他留下生的余地。

    瑞王得利了。

    但他一方面要會見趕來依附的朝臣,另一方面要及時處理朝政,忙得腳打后腦勺,暫時沒有了針對端王夫妻的興致。

    藍皇后去世后,永昌伯府在紀霈之的暗箱操作下,肉眼可見地衰落了。

    有間藥鋪解除了潛在的危機,營業額在短時間內有了大幅提升。

    如此一來,鋪子里的人手就不夠用了。

    唐樂筠本想面向社會招幾個長短工,但被紀霈之阻攔了,他讓伍暢找來五個可靠的熟手,連同曹大夫一起,把有間藥鋪的經營支撐了起來。

    如此,鄧翠翠便可以一心待產了,田老太太和田嬸子負責伙食,田家男人負責園子和采買——對此,唐樂筠征求過他們的意見,也給出了意見,雙方基本達成了一致——他們繼續跟著她,什么時候社會不動蕩了,什么時候再議。

    生云鎮不回去了,但適逢秋季,莊稼可以收割了,田家在田家村權益不能放棄,他們必須回去一趟。

    正好,唐樂筠姐弟也想看看生云鎮老宅和梅山的那片地。

    于是,大家商議了一下,把出發的日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出發前一天,唐樂筠給紀沂山做了最后一次針灸。

    收針時,紀沂山虔誠地看著她的手,說道:“娘娘這一手針術絕了。”

    唐樂筠道:“‘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自棄者天棄’,我的作用固然關鍵,但十二哥的配合同樣不可或缺。”

    紀沂山起身長揖一禮:“十二哥受教,日后一定修身養性,再不使性傍氣了。”

    高氏頓時用帕子遮住了臉,也遮住了眼里洶涌的淚意。

    紀沂山羞愧難當:“以前……讓夫人擔心了。”

    唐樂筠頗有成就感地點了點頭,盡管徹底改正很難,但只要有了正確的認知,他們一家就會想盡辦法解決問題,總比一條道走到黑的好。

    ……

    唐樂筠告辭出來,由高氏陪著,一起到了正院的宴息間。

    怡王妃坐在貴妃榻上,笑容滿面地說道:“侄媳婦,大恩不言謝,日后若有需要老身幫忙的事,盡管開口。”

    能讓怡王妃說出這樣的話著實不容易。

    唐樂筠笑道:“二嬸太客氣了,我們是一家人,應該的。”

    怡王妃在她手上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道:“好孩子,有一顆赤子之心。”

    唐樂筠只是客氣客氣,就成‘赤子之心’了,可見在皇室談親情、談一家人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高氏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桂花糕過來了,“弟妹快嘗嘗,這是我家廚子最拿手的一道點心,和旁人家的不一樣。”

    唐樂筠不客氣,捏起一塊仔細看看,這是一塊方方正正、松松軟軟的小點心,上面有一層粉紅,粉紅上點綴著幾朵桂花,光看顏色就讓人食指大動了。

    她咬了一口,口感綿密,甜而不膩,贊道:“確實好吃。”

    怡王妃道:“你走的時候帶上幾塊,給孩子們也嘗嘗。”

    唐樂筠笑了:“連吃帶拿可還行!”

    怡王妃打趣:“當然行,侄媳婦放心,絕不會有人說你打我們怡王府的秋風的。”

    說著,她朝身邊的嬤嬤勾了勾手,那嬤嬤快步走到條案旁,取來一只錦盒,放到她的手里。

    唐樂筠道:“二嬸,您這是做什么!”

    怡王妃道:“好孩子,你這會兒不是大夫,是咱們皇家的兒媳婦,頭一次到親叔叔家,二嬸作為長輩怎能沒有見面禮呢!”

    她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一只金鑲玉的玉鐲,顏色濃綠,質地溫潤,但絮狀物極多,成色一般。

    唐樂筠眼尖地看到了玉鐲內側陰刻的“唐”字,遂問道:“唐門機關,二嬸送我防身的!”

    “就知道瞞不過你。”怡王妃道,“京城不安全,齊王死了,我們娘倆被劫,你這孩子天天在外面跑,沒點兒防身的東西怎么成別看這鐲子成色不好,但只要按下這里,就能跳出一只飛針,針上可淬毒,也可以不淬,關鍵時刻或許能保你一命。”

    “都說長者賜不可辭,那我就收下啦!”唐樂筠欣然接受,直接戴到了手上,“謝謝二嬸,我很喜歡這個禮物!”

    “呵呵呵……”怡王妃笑了起來,對她的兒媳們說道,“還是這孩子實誠,我這送禮的也格外開心。”

    高氏玩笑道:“既然母親送禮送的開心,不如也送兒媳一件,兒媳保證也讓母親開心。”

    怡王妃用手指點了點她:“你這皮猴,母親打你兩下更開心,你可讓打!”

    高氏笑著把手伸了過去:“兒媳是肯的,就怕母親舍不得。”

    ……

    一大家子有說有笑,氣氛極為和諧。

    唐樂筠忽然想起了凄凄慘慘的齊王府——紀霈之身體抱恙,她帶著白管家去吊的唁。

    當天去的人多,齊王府的人應酬不過來,她在靈堂燒了香,略略安慰齊王妃兩句,便退出來了。

    回府后,她和紀霈之談起過楊晞,以及他背后的秦國公府。

    她認為,齊王死了,秦國公府便失去了靠山,如果紀霈之主動招攬,楊晞說不定看在她的面子上助他們一臂之力。

    但紀霈之認為,楊晞為人固執,書生意氣,主動招攬反而落了下乘,不如靜觀其變。

    齊王去世將近十天,算時間,西北前線早就收到消息了,不知道楊晞作何打算。

    “弟妹。”高氏見她出神,拍了她一下,“想什么呢!”

    唐樂筠撒了個謊,“沒什么,就是想起家父在世時,和唐門的一些往事。”

    “是啊。”怡王妃把話接了過去,“侄媳婦原本也是唐門中人,嘖……唐門只怕腸子都要悔青了吧。”

    “母親說的極是,人這一生,誰不是三災六病的呢!”

    “我母親從小教我,得罪誰都不要得罪大夫。”

    “哈哈,巧了,嫁過來之前,我祖母也說過。”

    ……

    怡王府的媳婦們紛紛附和了起來。

    唐門。

    唐樂筠心想,如果不是怡王妃送了只鐲子給自己,自己幾乎都想不起來這個門派了。

    天下大夫多的是,她不覺得唐門會因為醫術高看她幾眼,在唐銳安和唐樂音的影響下,他們只會覺得她嫁給紀霈之,影響了唐門在大炎朝廷的布局,礙手礙腳。

    ……

    回到別院時,差不多中午了,小廚房正在準備飯食。

    唐樂筠進去轉一圈,拎著一條洗干凈的黃瓜去了紀霈之的起居室。

    紀霈之正在看來自各方的密信,見她進來,從右手邊拿起一只信封晃了晃,“楊晞的信,給你的。”

    “這可是巧了,在怡王府時我還想起過他。”唐樂筠把咬過的黃瓜放在裝點心的盤子里,接過信封,撕掉封口,把信紙扯了出來。

    “你想他做什么”紀霈之不咸不淡地問一句,順手拿起她的黃瓜咬了一口。

    元寶看著唐樂筠“嗯”了一聲。

    唐樂筠收到信號,不以為然地說道:“還能是什么,當然想通過他掌控兵權了。”

    “傻姑娘!”紀霈之道,“現如今,顧時在軍中的威望比他高多了。齊王一死,除了那些早年跟隨過老秦國公的將士,其他人根本不會拿他他一個監軍當回事。”

    唐樂筠很驚訝,她連信都顧不上看了,“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紀霈之又咬了一口黃瓜:“給他留些體面而已。楊晞是文臣,在武將中吃不開,本王用不上他,但秦國公府的勢力可以一用。”

    唐樂筠這才注意到黃瓜:“喂,那是我咬過的。”

    “我不嫌你臟。”紀霈之臉頰微紅,對元寶說道,“你再去給王妃拿一根。”

    唐樂筠:“……”

    這太曖昧了。

    她趕緊把信紙打開,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然后遞給紀霈之。

    紀霈之見她坦蕩,剛剛的不快煙消云散,認真看了起來。

    片刻后,他說道:“不錯,他果然是明白人。”

    他的情緒穩定,無波無瀾。

    唐樂筠喝了口熱茶,“楊晞主動投靠,我們從此多了個助力,王爺料不高興嗎!”

    “意料之中,沒什么好高興的!”

    “老氣橫秋。”

    “如果怡王世子有本王半分城府,他不至于病到那個程度。”

    “因為被寵愛,所以肆無忌憚。”

    “……你說得對,本王一向很嫉妒他。”

    紀霈之的臉色沉了下去。

    唐樂筠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補救道:“我媽、我娘說過,苦難是人生的老師,所以王爺才有如此成就,而十二哥什么都沒學到,硬生生把自己氣成了腦梗。”

    薛煥正好進來,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娘娘這話說的,不知怡王世子聽了作何感想。”

    紀霈之的眸子里也有了笑意,他說道:“你娘說的對,你說的也沒錯。”

    唐樂筠松了口氣,暗道,古人言,言多必失,還是少說幾句好。

    薛煥也看了楊晞的信——說是寫給唐樂筠,實際上是給紀霈之的,他主動要求輔佐紀霈之,并提了唯一的一個條件,要求紀霈之照顧秦國公府。

    薛煥道:“會不會有詐盡管娘娘救了郡主,但那是一大家子,上百條人命,把他們全權托付給表弟,不像楊晞做出來的事情。”

    紀霈之臉上浮起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我怎么了,不值得托付嗎!”

    薛煥趕緊辯解:“王爺自然是值得托付的,但外人不知道。”

    唐樂筠也道:“王爺,你名聲在外,楊晞能選擇王爺確實奇怪,我能問一個為什么嗎!”

    紀霈之沉默片刻,到底說道:“秦國公府沒有武將是近幾年的事情,老國公的武藝雖在馬背上,但和江湖也有牽連,否則太子不會死在楊晞手上。”

    唐樂筠道:“然后呢!”

    紀霈之拿起另一封密函,“路上再告訴你。”

    唐樂筠“啊”了一聲,“王爺也去生云鎮!”

    紀霈之反問:“本王去不得嗎!”

    唐樂筠:“……”

    第137章

    晨光乍起,薄霧未散之時,端王別院的大門開了,幾架馬車魚貫而出,和馬路上三三兩兩的車輛匯合在一起,不緊不慢地往西城門去了。

    唐樂筠靠在左邊車廂板上,閉著眼,左腿壓著右腿,一邊盤核桃,一邊在腦海里研究這個時代的醫學典籍。

    紀霈之搖頭失笑,他一向知道,自己是沒什么規矩的,但也沒想到,某些人更沒規矩。

    薛煥猜測,這丫頭被鬼附身了,如今看來有幾分道理——畢竟,她這樣子像極了某個大戶人家喜歡聽曲兒的老太爺,姿勢和神情拿捏得比他這個正八經的男人還像男人。

    “咳咳~”紀霈之輕咳兩聲,“王妃!”

    兩三息后,唐樂筠睜開眼睛,問道:“何事!”

    紀霈之道:“你……等我的身體再恢復一些,我們較量較量劍法!”

    他原本想問唐樂筠對靈魂附體的看法,但臨時改了主意。

    無論如何,現在的唐樂筠都比之前的唐樂筠好多了。

    有些事,只看結果就夠了,過程無關緊要,他的好奇心更不值一提。

    唐樂筠不以為然:“行啊。”

    紀霈之盯著她:“怎么,你覺得我不是對手!”

    唐樂筠斟酌了一下,謙虛道:“不好說,綜合來看,我可能不是王爺的對手。”

    紀霈之輕哼一聲:“小騙子!”

    “……”唐樂筠手里的核桃又轉了一圈,“王爺看過我和靈蛇老人的較量,也研究過務實劍法,你覺得呢!”

    紀霈之想說,他確實不是對手,但又覺得架沒打就認輸有點沒面子,遂道:“比一場再說。”

    唐樂筠表示同意。

    大馬路上越發嘈雜了,牲口的響鼻聲,小商販討價還價聲,還有行人的大聲嬉笑,潮水一般涌了進來。

    唐樂筠打開了窗戶,他們快到西門外了,人流量較大,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車速慢了不少。

    她說道:“王爺剿滅了藏在京城的同袍義社,京城的治安好多了。”

    紀霈之手里的核桃“格拉”地響了一聲,“便宜那個偽君子了。”

    唐樂筠想了想:“王爺打算怎么辦!”

    紀霈之問:“關于楊晞,你的回答是什么!”

    他問的是昨天中午的問題。

    唐樂筠昨晚思考許久,心里有答案,但早上一忙就忘記了。

    她正要回答,就見一個拉著蓮蓬的驢車與她的車擦肩而過,頓時喜笑顏開,“王爺且等等,回來再說。”

    馬車都沒停,她就推開門,一溜煙地下去了。

    紀霈之扶額。

    唐樂筠攔住驢車,買了一整筐蓮蓬,讓白管家給幾輛車分了下去。

    回到車上,她把蓮子一只只摳出來,放在空茶碗里,這才回答紀霈之的問題。

    如果楊家在江湖上有人脈,那么,齊王、瑞王派人刺殺紀霈之的事便瞞不住。

    端王帶病奔赴千里,不辭辛苦地穩定了西南邊界,回來在南州征糧,解了京城之困,功績遠大于齊王和瑞王。

    但此二人對他痛下殺手,由此可見人品德行。

    楊晞不是傻子,秦國公也不是,與其投靠齊王的對手,不如爆冷投靠端王——但前提是,他能保住秦國公府。

    新鮮的蓮子清甜爽口。

    唐樂筠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這才想起來問紀霈之,“王爺要吃嗎!”

    說到這里,她把手里剝好的又扔到了自己嘴里,“其實,這玩意自己剝、自己吃才好,別人投喂的沒什么趣味。”

    此時的紀霈之無比確信,如果自己對她三心二意,她一定會和離。

    不過,他旅行經驗豐富,很認同她的意見。

    而且,他也不喜歡被女人喂食,光是想想過去的某個畫面,就讓他惡心得想吐。

    他放下核桃,抓了一顆蓮子,捏開,“所以,楊晞這封信,是投名狀也是考驗。只有我保住兵部的秦國公,秦國公府才投靠于我。”

    “對呀,瑞王一定會動兵部,王爺打算怎么做”唐樂筠見他劍眉微挑,便意識到了什么,“對,如果是我,我怎么做!”

    紀霈之欣慰地笑了,“你怎么做!”

    唐樂筠接連吃了五顆蓮子,始終沒有答案,便決定投降了:“不行,我既不熟悉朝政,也不熟悉官員,實在不知該怎么做。”

    紀霈之道:“其實,需要我們做的并不多,那偽君子自稱賢王,他不會大張旗鼓地來,只是背地里的陰招不會少。”

    唐樂筠追問:“那……需要我們做什么!”

    紀霈之道:“他屬意誰,我就殺了誰。”

    “啊”即便唐樂筠久經沙場,卻也被他這句話驚到了,她干笑著說道,“王爺未免太……呃……”

    紀霈之挑眉:“你想說殘暴,對嗎!”

    唐樂筠不敢承認:“絕對不是,我只是沒想好措辭。”

    紀霈之不以為意:“我就是殘暴,怎么樣,還想讓我當皇上嗎!”

    唐樂筠認真地點了點頭。

    紀霈之的殘暴一般是針對敵人的,而不是所有人,以他的能力,經營好一個國家毫無問題。

    她還是男子打扮,蒼色短褐,粗糙的布料襯得肌膚細膩雪白,細眉鳳眼,像個十三四的清雋小少年。

    這丫頭是個傻的,傻的還挺可愛。

    紀霈之心生歡喜,抬手在她頭頂上揉了揉,“好,那我就勉為其難吧。”

    他的眸子里沒有了冷厲,像兩汪春日的潭水,和煦而又溫柔。

    唐樂筠:“……”

    她也是這么摸她家小黃大黃和大黑的,不過……心里有點堵堵的是怎么回事

    或者,這是喜歡嗎

    不至于吧。

    在末世時,她只想著怎么活下去,沒精力想這些,如今婚結了,生活還算閑適,似乎也可以考慮一下感情生活了,他們要一起過一輩子,沒有感情怎么生娃娃呢

    嘖……想什么呢。

    唐樂筠臉頰發燙,她怕紀霈之發現自己不對勁,趕緊扭頭看向了車外。

    車夫“駕駕”地喊兩聲,馬車鉆進了城門洞。

    車里的光線晦暗了,一股冷風鉆進來,迅速帶走了她臉頰上的熱度。

    ……

    一路無話,大約中午時分,馬車在唐家前門停了下來。

    白管家稟報道:“王爺,娘娘,梅莊已經收拾好了,午飯也已經準備妥當。”

    “白管家辛苦。”唐樂筠率先下車,朝田家人乘坐的馬車走了過去。

    田家榮先把田老太太扶了下來。

    “可算到了。”田嬸子搭著田江蔚的肩膀跳下車,“筠筠,我們……”

    紀霈之也下車了,田嬸子嚇一大跳,急忙把后面的話咽回了去。

    唐樂筠給白管家使了個眼色,見后者點了頭,便道:“家里預備飯了,咱們先吃口飯,其他的然后再說。”

    田嬸子不太敢應,試探地看看紀霈之。

    紀霈之略一頷首,邁步進了大門。

    田嬸子耳語道:“王爺同意了,是吧!”

    唐樂筠道:“當然。”

    “那行。”田嬸子松一口氣,小聲道,“其實不該一起吃,怪緊張的。”

    唐樂筠笑道:“他就是嚴肅了點,不吃人。”

    她的聲音有點大,田嬸子又看了過去,恰好與紀霈之的目光對了個正著,登時渾身一哆嗦。

    ……

    唐樂筠怕田家人太緊張,她好心辦壞事,便讓唐悅白陪他們回家看看,自己也在房前屋后轉了轉。

    住在她家的高掌柜很負責任,藥田和種在后院的藥長勢都不錯,院子里的竹子、梅花、桂樹盡管沒有回到往年的模樣,但都活得很恣意。

    唐樂筠挨個用異能滋養一番,這才進了東廂,在羅媽媽準備的水盆中凈了手。

    用手巾擦干手,薛煥遞給她一根小黃瓜,說道:“后院摘的,特別好吃。”

    “謝謝三表哥。”唐樂筠接過來,心道,都是異能培育出來的,能不好吃嗎。

    紀霈之和伍暢也在,前者在給后者安排任務。

    唐樂筠細聽了一下。

    紀霈之道:“你馬上通知下去,即日起,西南的商鋪重點收集查班和韋爭的所有消息。”

    薛煥插了一句,“會不會太早了!”

    紀霈之涼涼地看了他一眼。

    薛煥咬一大口黃瓜,堵住了自己的嘴。

    紀霈之又道:“你親自去一趟云水,挑四百人,二百個孔武有力、性子兇悍的,二百個讀過書、精明能干的,分批次、秘密帶到京城來,安排他們在京郊住下,等候差遣。”

    “是。”伍暢拱手,“王爺還有別的吩咐嗎!”

    紀霈之道:“注意安全。”

    伍暢應諾,長揖一禮,轉身出去了。

    唐樂筠原本想問問調那四百人干什么,但田家人回來了,只好把問題憋在了肚子里。

    她問田老太太:“田奶奶,家里怎么樣!”

    田老太太道:“和我們走的時候一樣,多虧高掌柜了。”

    “是啊!”田嬸子附和了一句,“筠筠,剛才嬸子碰到史鐵匠的閨女了,她說鎮子上的房子被流民占了不少,都禍害得不成樣子了。”

    唐樂筠道:“史杏花呀,史鐵匠怎么樣,他的腿好了嗎!”

    田嬸子道:“好了好了,她剛才還說呢,多虧了你,不然她爹瘸定了。”

    “唉……”田老太太嘆息一聲,“趙家媳婦死了,這才幾個月啊,趙掌柜家破人亡了呀。”

    雜貨鋪的老板娘死了!

    唐樂筠問:“她才三十多,又不是沒有糧,怎么就死了呢!”

    田嬸子道:“她兒子戰死在西北了,她家又成了那個樣子,日子難熬,上吊自盡了。”

    田老太太偷瞄一眼面無表情的紀霈之,“太慘了,不說了不說了。”

    ……

    食不言寢不語,大家伙兒安安靜靜地吃完了午飯。

    略略休息片刻,紀霈之帶唐家姐弟去梅莊泡溫泉,田家人則趕上馬車回田家村了。

    在車上,唐樂筠問道:“王爺的四百人打算做什么!”

    紀霈之道:“你知道云水縣嗎!”

    唐樂筠回憶了一下,“家父說過,從京城往東北走三百多里,有個云水縣,縣郊有片一望無際的大澤,渚、島極多,水草旺盛,地形復雜。”

    紀霈之道:“我在那里養了兵,這個消息不會瞞太久。如今齊王死了,瑞王必定對老畜生起了殺心,等老畜生一死,他就名正言順地登基了,我們就會陷入被動。所以老畜生暫時還不能死,這是我跟你來生云鎮的主要原因。”

    唐樂筠心頭一凜,“原來如此。”

    第138章

    梅莊。

    唐樂筠一下車,就和唐悅白一起,帶著小黃,往梅山腳下的山地走了一趟。

    秋季的山地比春天熱鬧多了,地里長滿了半人多高的雜草,一條條剌人的爬山**在荒草上,綠色的葉片背面有一層細小的白色絨毛,葉子連成了片,陽光一照,灰蒙蒙的,像是落滿了塵土。

    唐悅白道:“姐,似乎……不容樂觀啊!”

    唐樂筠正彎著腰,一遍遍地撫摸小黃的狗頭,“不鉆許去,里面有蟲子,吸你的血。”

    小黃是條威風凜凜的大狗了,它搖著卷在背部的大尾巴,享受地點了點狗頭——我不進去,你再摸多兩下。

    唐悅白感覺自己被忽視了,在小黃旁邊蹲下了,“姐,你聽見我說的了嗎!”

    “當然。”唐樂筠也摸了摸他的頭,“別急,你看這里。”

    她指著三尺開外、藏在龍葵下面的一株植物,“看到了吧,那是苦參,長得好好的。”

    野草荒涼,卻藏起了醫者的寶藏。

    當初的辛苦沒有白費,唐悅白開心了。

    姐弟倆沿著小路進了忘憂谷。

    一小部分萱草還在開花,嬌嫩的黃花在蒼綠色的山草中顯得格外燦爛。

    竹棚還在,地面上又多了些許生活垃圾,青翠的新竹亦變成了枯黃色。

    一株爬藤攀在頂部,蔓尖卷曲著耷拉下來,風一吹,悠悠蕩蕩……

    唐悅白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問唐樂筠:“姐,這個藤叫什么五角形的葉子,晶瑩剔透,真好看。”

    “沒見過。”唐樂筠正在研究藏糧食的兩塊大石頭——因為下雨的緣故,這一處被泥水封得嚴嚴實實,可見里面的米壇子還在,“你摘片葉子,我研究研究。”

    唐悅白跳起來,掐下一片,“姐,這是草藥嗎!”

    “據我所知,不是。”唐樂筠回頭看了一眼,“等我閑了,一定編一本關于植物的書,就叫大炎植物百科全書。”

    “真的”唐悅白的眼睛亮了,“我在書肆從未見過這樣的書。”

    唐樂筠直起腰身,看向山谷處,“當然是真的。”

    唐悅白了解自家姐姐,趕緊也看了過去,“來人了么!”

    唐樂筠點點頭,剛要說話,就見田江蔚的聲音響了起來,“師父,師父!”

    唐悅白神色一凜,“是不是出事了!”

    田江蔚的聲音不但大,而且倉皇。

    唐樂筠道:“我們迎迎他。”

    姐弟倆施展輕功,一陣風似的刮出忘憂谷,朝徘徊在山地之外的田江蔚招了招手。

    “在這里,出什么事了!”

    “師父,族長說我爹忤逆長輩,要家法處置我爹。師父,請你為我爹做主!”

    “啊!”

    唐悅白不解,“那你揍他們啊!”

    田江蔚懊惱地撓撓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唐樂筠想了想,大概知道發生什么了,“他不是沒揍,而是動手后不敢下死手,反倒被人拿捏了。”

    兩句話的功夫,二人和田江蔚碰了頭。

    田江蔚帶著哭腔說道:“師父,他們耍無賴,不但吞我家的糧食,還想吞我家的地。他們還不相信你就是端王妃,要不是我機靈,他們連我也一起關了。”

    唐樂筠在他肩膀一拍,“別急,師父這就陪你走一趟。”

    唐悅白同仇敵愾:“我幫你教訓他們!”

    田江蔚破涕為笑。

    師徒三人回到梅莊,同紀霈之言語一聲,由白管家陪同、騎快馬趕往田家村。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一行四人在祠堂前下了馬。

    田江蔚把韁繩扔給唐悅白,跑步進了大門,剛一冒頭,就被五個年輕男子攔住了。

    “你小子溜的倒是挺快,我們就等你呢。”

    “你敢動小爺,小爺打死你!”

    “喲喲喲,又來勁了,又來勁了,你打,給你打!”

    “少跟他廢話,抓起來!”

    ……

    唐樂筠問:“誰敢動手!”

    五個男子一起看了過來,見唐樂筠三人穿著府綢衣物,腰間掛長劍,都是江湖人打扮,不敢托大,紛紛退了一步。

    其中一個年紀最長的男子問道:“你是誰!”

    唐樂筠道:“我是來找田家人的,請你們馬上放了他們。”

    那人目光游移,小聲對旁邊的男子說了一句,那男子便一溜小跑出門了。

    他們自以為隱蔽,但唐樂筠聽得清楚,遂道:“無論找誰,你們都得放人。”

    那人又瞄了瞄她的配劍,拱手道:“這位大俠,蔚蔚一家是我們老田家的族人,受族規約束,外人無權過問。”

    唐樂筠道:“他們兄妹是我徒弟,我最后說一遍,趕緊放人!”

    那人變了臉色:“你聽不懂人……”

    唐悅白聽不下去了,腳下一墊,炮/彈似的躥了出去,長劍在那人頭頂一掃,只聽“當”的一聲,那人的發簪斷了,一頭長發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

    唐悅白空翻落地,直接跑向祠堂,循著哭聲跑了過去。

    那人白了臉,魂不守舍,雙腿顫顫,就差尿褲子了。

    其他幾人又退了好幾步,然后拔腿就跑。

    田江蔚也趕去祠堂了。

    白管家提醒道:“娘娘,這個祠堂規模不小,田家村至少三四百人,一旦團結起來,就算我們會武,只怕也會吃不了兜著走。趕緊走,糧食和地日后再說。”

    唐樂筠道:“不至于吧。”

    “至于。”白管家正色道,“殺人不難,但娘娘的名頭也壞了。”

    唐樂筠微微一笑:“那算什么,王爺的名頭不是更差!”

    白管家:“……”

    說著話,田江蔚扶著滿頭是血的田江芮,唐悅白架著軟踏踏的田家榮,田嬸子婆媳互相攙扶著,田老爺子額頭上起了一個大包,牽著一瘸一拐的田小霜。

    一家老小都掛彩了!

    別說唐樂筠,便是白管家都憤怒了。

    他說道:“如此,娘娘便不要插手了,小人出面解決此事。”

    唐樂筠知道他的好意,“謝謝白管家。”

    說著,她也上了前,將小霜抱到懷里,小霜摟著她的脖子嚎啕大哭起來。

    “快來人,有人來找田家榮了,要救他們出去。”

    “快來人!”

    “出事了,趕緊來人!”

    “當當當……”有人敲了鐵。

    當一干人走出祠堂時,田家村人手持農具、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

    這個場景讓唐樂筠想起了末世時圍攻基地的喪尸大軍。

    她頭皮一緊,下意識地拔出了長劍。

    白管家趕緊說道:“娘娘不急,交給我。”

    唐樂筠回過神,“咔嚓”一聲又把劍送了回去。

    一個蓄著山羊胡、精瘦矍鑠的老頭從人群中鉆出來,謹慎地審視著唐樂筠幾人。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幾位從哪兒來,為何要管我田氏一族的家務事!”

    他奠定了基調。

    白管家朝唐樂筠比劃了一下,“這位是田江蔚兄妹的師父,來村里是為了帶他們回家。敢問這位老哥,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們為什么把他們一家打成這樣!”

    他先禮后兵。

    那老頭甚是倨傲:“他們一家不守族規,三個孩子不尊老愛幼,族里以家法處置,不需要問別人的意見。”

    “就是,打的就是他們。”

    “才出去幾天,眼里就沒人了,這還了得!”

    “還說自己跟了王妃娘娘,就你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

    田家人群情激奮,紛紛聲討田家榮一家。

    田江蔚怒道:“老王八,你胡說八道,我爹犯什么族規了。幾個月前,你們貪了我們一家多年的積蓄,現在又要貪新糧和地,你這個貪得無厭的狗東西!”

    “蔚蔚!”田老爺子呵斥一聲,“不許罵人!”

    田江蔚不管不顧:“爺,你還護著他們他們對你可一點都不客氣,我就罵,罵死他們!”

    田老爺子嘆息一聲,目光在唐樂筠和白管家身上一掃,不再說話了。

    唐悅白勸道:“蔚蔚哥,別罵了,姐姐會處理的。”

    田江蔚的胸脯挺起來了,“對,我聽師父的。”

    待田家村人吵嚷聲小了,白管家開口道:“所以,這位老哥,道理就不用講了,對嗎!”

    老頭道:“有什么好講的,說破天,也是他們犯了族規!”

    田家榮氣得渾身直顫,“族長不妨說說,我到底犯了哪條哪款!”

    “……”老頭語塞,惱羞成怒,“不敬長輩,族規第十條!”

    田家榮歇斯底里了:“你的意思是,你們想要我的東西,我就得雙手送上,這才是尊敬長輩,是嗎!”

    他是老實人,話不多,說話聲也從來不大,田家村的人把他逼到這個了程度,足可見其所作所為有多過分。

    “誰拿你的東西了”族長辯解道,“你們一家好幾個月沒有音訊,族里只當你們人沒了,這才種了地,收割了莊稼,你們回來就想拿走,門兒都沒有!”

    “你……”田家榮面色一變,頭一低,吐了一大口鮮血。

    “兒子!”

    “他爹!”“爹!”

    田家人驚慌失措,一小部分田家人面露不忍,紛紛別開了視線。

    白管家道:“既然你們不講道理,那我就只能也不講道理了。”

    那老頭道:“這是我們的家務事,與你一個外……”

    他說話的間隙里,白管家與唐悅白小聲說了一句什么,就見唐悅白一個鷂子翻身躍出去,落地時,長劍便架到了族長的脖子上。

    唐悅白脆生生地說道:“第一,把我們唐家的馬車送回來;第二,把他們一家該得的東西分毫不差地裝上車,送到生云鎮梅莊;第三,磕頭認罪,我饒你一命。”

    “你……”老頭嚇壞了,但他人老成精,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梅莊那里根本沒人住,你們……罷了,小子,你放開我,不然我們田家村人饒不了你。”

    唐悅白沒想到自己這一套不奏效,便看向了唐樂筠,試圖征求她的意見。

    唐樂筠冷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第139章

    白管家和唐樂筠交換了一個眼色。

    白管家正要上前,就見田江芮沖了出來,左手抓住那老頭的胳膊,右手化掌為刀為刀,手起刀落……

    咔嚓!

    “啊!”老頭慘叫一聲。

    現場瞬時鴉雀無聲。

    田江蔚得到了啟發,立刻跳出來,拔劍,朝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人刺了過去。

    要出人命了!

    白管家終于動了,身法精妙絲滑,迅速追上田江蔚,單手去抓他的右手臂,試圖卸掉他的武器……

    然而,田江蔚跟唐樂筠學了那么久,又豈會如此輕易的讓白管家得逞,只見他猛地前躥一步,避開后,回身挺劍再刺……

    白管家沒想到他應變如此之快,未免準備不足,面色不由一變。

    但唐樂筠及時趕到了,她右手一抬,空手入白刃,果斷將長劍奪了下來,笑道:“為了那么一點財物不值得死人,芮芮做得對,廢他們幾條胳膊幾條腿,還是使得的。”

    田江蔚明白了,現學現賣,施展輕功抓回那人,一抓一砍,那人也慘叫了一聲。

    田家村村民見自家人被欺負了,紛紛舉著農具圍了上來,吵嚷聲也大了起來:

    “你們干什么!”

    “殺人啦!”

    “沒有王法啦!”

    “弄死他們!”

    ……

    唐悅白劍下用力,老頭的脖子上有了絲絲縷縷的血痕。

    “閉嘴,都給我閉嘴!”那老頭吼了一聲。

    太陽落山了,但余暉還在。

    觸目驚心的鮮紅和老頭歇斯底里的叫喊聲,驚醒了憤怒的老百姓。

    現場再次安靜了下來。

    一個和族長五官相似的老頭站了出來,說道:“大哥,該人家的還人家吧,若是還不起,打個欠條也是使得的,何必鬧到這個地步!”

    “對對,打欠條。”族長殺豬般地附和著,“我們打欠條,小英雄饒了我吧。”

    唐家姐弟一起看向田老爺子。

    田老爺子則看向了田老太太,后者拉著他湊到田家榮旁邊,輕聲說了幾句。

    田老爺子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沒表態,但田家榮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唐樂筠聽得很清楚,不禁暗暗佩服田家老太太的決斷力。

    田老爺子猶豫片刻,到底說道:“欠條就算了,我們家出族,你把我們的馬車和地還回來。”

    族長正要說話,白管家開口了:“族要出,欠條得打,中人也得要。”

    田老爺子搖搖頭,正要拒絕,田家榮把話接了過去,“白管家說的對,就這么辦,差哪一樣都不成。”

    唐樂筠明白了。

    在這個時代,出族不是小事,所以首先要保證田家榮一家的名譽,以免將來哪個孩子出息了,在出身上被人詬病。

    糧可以不要,但欠條和中人都是證據,必須齊全。

    田家村人小聲議論了起來……

    擺在他們眼前的現實是:唐樂筠一行人都是練家子,且身邊都有武器,一旦打起來,田家村不知要死多少人。

    田氏一族不占理,他們心知肚明,便不敢硬碰硬。

    “行,依你,都依你!”族長疼出一腦門子汗,他抬手指著一名年輕人,“你去,找筆紙,找中人來。”

    “中人不用你們出,我們自己找。”白管家走到田老爺子身邊,“村子附近,可有德高望重之人!”

    田老太太道:“有,我娘家那頭有個老秀才,蔚蔚,你陪白管家走一遭。”

    白管家擔心唐樂筠:“唐掌柜沒問題吧。”田家村離京城不算遠,但他們等閑不進京,未必知道唐樂筠的身份,為了不泄露行藏,叫掌柜更保險一些。

    唐樂筠道:“你盡管去,這里有我。”

    白管家點點頭,上了馬,帶著田江蔚往村外去了。

    天馬上就黑了。

    唐樂筠走到族長跟前:“讓他們散了吧,我給你治傷。”

    “你”族長面色蒼白,卻還在置疑唐樂筠會不會醫術,“你也懂醫!”

    唐樂筠懶得廢話:“想治我就給你治,不想治就滾。”

    族長的倔脾氣也上來了,他冷哼一聲:“誰要你治,我找馬大夫。”

    馬大夫!

    唐樂筠兩眼放光,正要詢問一二,就見西邊某處有了不小的騷動。

    “別擠。”

    “看著點兒啊!”

    “踩腳了!”

    ……

    唐樂筠“嘿”然一笑,長劍出鞘,小跑幾步,忽的騰身而起,人便上了院墻。

    她在高處,下面看得分明,目光在人群里一掃,便瞧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在拼命地往外擠。

    唐樂筠順著墻頭跑出人群,一個乳燕歸林,就在馬大夫前面落了地,順勢遞上長劍,頂在了對方脖子上。

    環顧四周后,她說道:“馬大夫,別來無恙!”

    馬大夫擠出一點笑意:“原來是唐掌柜。我知道,咱們之間有誤會,還請聽我分辨一二。”

    唐樂筠道:“你想分辨什么,你不是同袍義社的人,還是你沒找人殺我!”

    “不是,我不是,都不是”馬大夫急得直擺手,“叛軍缺大夫,所以才把我擄了過去,我不是自愿的,唐掌柜切莫聽信傳言。”

    唐樂筠押著他往回走,“是不是傳言,查過就知道了。”

    替田老爺子說話的老頭迎了過來,“他不是福來醫館的大夫嗎,你抓他干嘛!”

    唐樂筠道:“他是叛軍的軍醫。”

    周圍的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族長顧不上自己的傷了,跳腳叫道:“我們只知道他是大夫,所以才把田家榮的房子租給了他,你可不能誣賴人!”

    唐樂筠冷笑:“你能誣賴我田叔,我就能誣賴你。”

    族長無言以對。

    一干村民見事情越發大條,怕扯上官司,紛紛帶著家人回家了。

    祠堂前很快就空了下來,只剩有十幾個人圍著他們,擔憂地看著兩個傷者。

    八月末的夜晚有些涼了,風也很大。

    唐樂筠道:“小白,你在門口放哨,要注意隱蔽,小心暗箭,其他人進祠堂。”

    唐悅白湊到她耳邊問道:“姐,會不會有埋伏!”

    唐樂筠略一搖頭,“不會,他們沒有那個膽子。”

    無論在生云鎮,還是在京城,她都給同袍義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們不敢暗殺她!

    田江芮接手族長,推他進了祠堂旁邊的小會客廳。

    田家人和族長的家人跟著進來了,不大的屋子里擠滿了人。

    被田江蔚折斷胳膊的年輕人,是族長的親孫子,族長一家心疼得不行,族長老太太和一個中年女子更是哭得不能自己。

    唐樂筠逼著馬大夫進屋,長劍向下一挑,便將他的腰帶挑起來,三下五除二地把人綁在了柱子上。

    馬大夫還要求饒:“唐掌柜……”

    唐樂筠道:“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用你的襪子堵住你的嘴。”

    馬大夫憤怒地瞪著她,嘴巴到底閉嚴了。

    田老爺子道:“筠筠,這位是我四堂兄,以往對我們頗為照顧。族長是他親哥,看在他的面子上,你把胳膊給他們接上吧。”

    唐樂筠從懷里掏出一瓶金瘡藥,“田爺爺,你把藥給大家上上,其他的我來處理。”

    田老爺子接過來,先去看田江芮。

    唐樂筠對那位四堂兄說道:“您老辛苦一下,去找兩副光滑的夾板,再找兩條干凈的布條,長一點。”

    那老頭答應著,忙不迭地去了。

    唐樂筠雙手拿住那年輕人的骨折部位,彈琴一般地捏了幾捏,骨折引起的變形便消失了。

    然后是族長。

    馬大夫冷嘲熱諷:“他年老體衰,骨頭脆硬,只怕掉了不少骨頭渣子,想要復位談何容易,依我看,他這條胳膊廢了。”

    唐樂筠飛起一腳,踹在他的下巴頦上,馬大夫慘叫一聲,下巴便掉了下來。

    她滿意地說道:“如果閉不上,那就一直張著吧。”

    族長的家人紛紛往后縮,大氣都不敢出。

    “別動,忍著。”唐樂筠捏住族長的胳膊,按了按……

    族長疼得連連吸氣。

    情況確實如馬大夫所說,這位骨質疏松,斷面確實有輕度的粉碎性骨折的現象,但問題不大,無非是多耗費一些精神力罷了。

    不到盞茶的功夫,他的胳膊也恢復如初了。

    唐樂筠先給他上了夾板,“夾板不要摘,胳膊不要動,至少一個月。”

    他的老太太盯著他的胳膊研判了好一會兒,哭著說道:“那糧食也不是咱一家吃,你說你這是何苦!”

    “唉……”族長嘆息一聲,“族里一點余糧沒有,這世道亂成這樣,我能不多準備準備嗎,誰想到他們一家活著回來了!”

    他這也算自我剖白了。

    在亂世,誰的拳頭大誰有飯吃。

    唐樂筠對此深有體會。

    她的拳頭大,替田家人奪回了屬于他們的權益,反之,田家人只能吃下這個暗虧。

    田江芮擦完藥了,憤怒地說道:“老不羞!不要臉!”

    “好了。”唐樂筠拍拍他的肩膀,“憤怒解決不了事情,但腦子能,你今天做得很好。”

    她沒看錯這個孩子。

    “師父!”田江芮委委屈屈地看著她,“我那會兒下不去手,給師父丟人了!”

    田家的孩子都是純善的好孩子。

    唐樂筠笑道:“第一,他們沒犯死罪;第二,你要是下去手了,師父反倒怕了。”

    田江芮靦腆地笑了一下:“師父說得對。”

    ……

    田家榮挨了三十個板子,臀部受傷較重。

    田江芮為了護他和田老爺子被打了十幾下,身上淤青紅腫,后腦勺也破了。

    田老太太婆媳和田家村的幾個女人互毆,臉、脖子、胳膊都有抓傷。

    田小霜也挨了幾腳,腳崴了。

    一瓶金瘡藥完全不夠用。

    但好在除田家榮外,其他人的傷都不重,可以回去再處理。

    唐樂筠查看完,白管家就把秀才帶回來了。

    田老爺子讓他的四堂兄把村里其他族老請來,在眾人的共同見證下,他們一家出了田氏一族,拿到欠條,并找回了馬車。

    一干人壓著馬大夫連夜趕回梅莊。

    第140章

    夜路不好走,一干人趕到梅莊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了。

    白管家把田家人交給老黃,自己去找紀霈之,以稟報田家村之行的具體情況。

    唐樂筠找來行李中的金瘡藥,親自送到外院的客房里。

    田家老兩口坐在堂屋的兩張主座上,相對無言。

    田家榮的哼哼唧唧聲和田嬸子的輕聲安慰從西次間傳了出來。

    唐悅白在屋里面。

    唐樂筠喊他一聲,小白便從里面出來,把金瘡藥拿了進去。

    田老爺子開了口:“筠筠,讓你們見笑了。”

    唐樂筠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來,“您老想多了。當初我和小白脫離唐門,不也是一樣的嗎!”

    田老太太也道:“老頭子,你別傷心,咱們這么做是為了孩子們好,不然日后還有的磨呢。”

    “道理我懂,就是這心里……”田老爺子眼里泛起了淚花,用力地搓了搓臉,“我這心里憋的慌,難受啊!”

    在大災大難面前,他們家對田氏一族寄予了厚望,物資一車一車往回送,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被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被一度寄予厚望的親朋好友背叛。

    唐樂筠理解田老爺子,這件事對于他來說是個巨大的打擊。

    “田爺爺。”她叫了一聲,待他看過來,便施加了些許精神力,“田叔的傷不要緊,有我呢,保證出不了事,您和田奶奶早點休息吧。”

    她的目光灼灼,銳利有神。

    田老爺子只覺腦子一渾,便有了幾分困倦,“是啊,睡覺吧,睡著了就好了。”

    田老太太便起了身,“走,睡覺去。”

    ……

    唐樂筠溜溜達達地往正院走。

    “娘娘。”白管家出來了,“他們一家休息了嗎!”

    唐樂筠搖頭:“快了,有事!”

    白管家道:“王爺讓小人把小白少爺和田家的兩個孩子帶過去。”

    唐樂筠問:“帶哪兒去做什么!”

    要知道,紀霈之大多時候都是生人勿進的樣子,很少和孩子們來往。

    白管家猶豫了一下,到底說道:“王爺在審問馬大夫。”

    他審他的唄,叫孩子們干嘛

    哦……懂了。

    他要給孩子們開開眼界!

    這樣也好。

    江湖人怎能不知江湖事,多聽多看沒有壞處。

    唐樂筠道:“我知道了,辛苦白管家。”

    白管家欲言又止,拱拱手,與她擦肩而過。

    雖然晚了,但唐樂筠還是在客用的溫泉池里洗了個熱水澡。

    穿好衣服出來,往房間走的時候,馬大夫一聲接一聲的慘叫順著西北風傳了過來。

    還挺熱鬧。

    唐樂筠挑挑眉,腳下一拐,進了夾道。

    循著聲音,她來到了花園里唯一的一座小院子門前。

    院子里點了火把,閃爍的光從門縫里透出了一粗粗的一縷,在地上拖得老長。

    老黃親自守在外面,見她前來,恭恭敬敬地打開了院門。

    輕微的“吱嘎”聲驚動了紀霈之,他抬眼看了過來。

    但唐樂筠沒有第一時間看他,而是看到了正在揮舞皮鞭、抽向馬大夫的田江芮。

    馬大夫的后背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可謂慘不忍睹。

    “快住手!”唐樂筠喝道,“這是干什么!”

    紀霈之靠在一張躺椅里,身上蓋著一張薄被,淡淡道:“當然是長長見識,練練膽量了。”

    唐樂筠:“……”

    她看向唐悅白,后者雙唇緊抿,面色發白,兩只手攥緊成拳,垂在身側。

    田江蔚出了一頭一臉的汗,求救地看著她。

    唐樂筠迅速地調整了情緒,快步走到紀霈之身邊,低聲說道:“多謝王爺,他們是得多學多看,但他們身上有傷,今天先到這兒吧,我們改日再練,可以嗎!”

    紀霈之眉頭微蹙,片刻后,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退下了。

    唐樂筠松一口氣,笑著對唐悅白說道:“你去帶他們倆去沖個澡,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唐悅白如蒙大赦,拉著田家兄弟過來了,恭敬地謝過紀霈之,狗攆似的跑出了院子。

    馬大夫頭一歪,昏了過去。

    紀霈之涼涼地說道:“你護不了他們一輩子。”

    唐樂筠走過去,伸手探了探馬大夫的鼻息——呼吸平穩,暫無大礙。

    她道:“他們還小呢。”

    紀霈之哂笑:“若非有這場變故,三個孩子都該議親了吧。”

    唐樂筠搖頭,于她而言,十幾歲就是孩子,無論有沒有議親。

    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來,幽幽說道:“殺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傷害別人也需要極大的勇氣,如果我有能力護住他們,便希望他們的‘迫不得已’來得更晚一些,或者,不來更好。”

    紀霈之垂下眸子,良久未語,再開口便換了話題:“你想如何處置!”

    他問的是馬大夫。

    他同意她的看法了!

    唐樂筠笑著說道:“王爺打探出什么了嗎!”

    紀霈之道:“西南穩定了,有朱雀軍坐鎮,同袍義社難以打開局面,為顛覆大炎,萬鶴翔正在轉戰西北,試圖和大蒼取得聯系,里應外合,擊潰北方防線。”

    這個消息至關重要。

    但唐樂筠認為以紀霈之的情報能力,不會一點風聲都收不到,沒什么好驕傲好慶幸的,又問:“他在同袍義社充當什么角色,為什么隱藏在田家村!”

    紀霈之道:“他是萬鶴翔的謀士之一,黃里長是他拉入伙的。至于為什么隱藏在田家村,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他一點出來,唐樂筠就明白了——馬大夫回到田家村,一方面是地理位置的原因,那里離生云鎮和京城都近;另一方是她的原因,田家人跟著她,而她嫁給了紀霈之。

    紀霈之起了身,對一旁的暗衛說道:“殺了吧。”

    馬大夫不知什么時候醒了,聞言頓時嚎叫起來:“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啊。”

    “聒噪。”紀霈之負著手往外走,“人總是這樣,應該為死活擔憂時只想著好處,死到臨頭才知道害怕,早干嘛去了呢!”

    他的“聒噪”二字一出口,某個暗衛便躥出來擰斷了馬大夫的脖子。

    馬大夫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冰冷的磚地上。

    唐樂筠從他的尸體旁繞過去,贊道:“挺好,不用打掃地面了。”

    那暗衛接了一句:“是娘娘教的好。”

    “……”這個話是唐樂筠萬萬沒有想到的,一時不免語塞,走到門口才回了一句,“別忘了付學費。”

    院子里響起了嗤嗤地笑聲。

    紀霈之走得不快,像是在等她。

    唐樂筠趕緊追上去,與其并肩而行。

    紀霈之道:“我也有個好師父。”

    唐樂筠“嗯”了一聲。

    她知道他師父,雖然書里沒怎么交代,但隱約記得那是一個在后宮負責掃地的老太監,為救他的命,將數十年的功法悉數傳給了他。

    “他用的他的命,換了我的命。”紀霈之停下腳步,“還是有人喜歡我的,我不算太可憐,是吧!”

    “當然。”唐樂筠道,“且不說元寶、白管家他們,單說三表哥。他明明怕你,對你卻不離不棄。”

    紀霈之深深地看著她,“你呢,你喜歡我嗎!”

    這太直球了。

    “我……”唐樂筠有點接不住,“我當然喜歡你,不然又何必……”

    紀霈之拉她一把,緊緊地把人摟在懷里,旋即埋下頭,薄唇在她凝脂般的臉頰上蹭了一下,耳語道:“我只許你猶豫這一次,明白嗎!”

    他聲音很低,溫熱的氣息噴著唐樂筠的耳朵……很癢,也很曖昧。

    擂鼓般的心跳聲和臉頰上的酥麻感同時襲來,唐樂筠終于感覺到了精神力失控和大腦空白帶來的窒息感。

    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扣緊了紀霈之精瘦卻寬闊的胸膛,卻沒有回應紀霈之的無禮要求。

    對,就是無禮。

    唐樂筠大腦清明了,可以正常思考了。

    她掙脫出來,正要義正詞嚴地說上幾句,以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就聽紀霈之又開了口。

    他說道:“如果你還是猶豫,那么我在這世上便真的毫無留戀了。”

    唐樂筠立刻說道:“猶豫是因為矜持,我就算殺人無數,也改變不了我是個姑娘家的事實。既然以后要一起過日子,彼此就該多些寬容,多謝容忍,否則,只有吵鬧的生活絕對是生不如死。”

    他威脅她,她便以同樣的方式還了回去。

    藏在暗處的暗衛們齊齊為唐樂筠捏了把冷汗。

    元寶更是悄悄地退了兩步,以免城門失火,殃及他這條無辜小魚。

    紀霈之讓他們失望了。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攬住唐樂筠的肩膀,半摟半拄地往回走。

    唐樂筠知道,他聽進去了,提起的心緩緩地放回了原位。

    花園里到處都是淺淺的溫泉池。

    溫熱的水冒著薄霧一般水蒸氣,被紅燈籠的光映照著,把花園渲染的如同……

    唐樂筠覺得這里不像仙境,更像帶著恐怖色彩的人間秘境。

    她問道:“花園是誰布置的!”

    “我。”紀霈之道,“很像想象中的十八層地獄,是不是!”

    唐樂筠:“……”

    紀霈之又道:“若非三表哥反對,這里會有十八個深坑,屆時裝上滾燙的溫泉水,用來刑訊……算了,我只是說說而已。”

    他有些緊張地看著唐樂筠。

    唐樂筠“噗嗤”一聲笑了,“雖然血腥了點兒,也恐怖了點兒,但作為一個想法,還是挺新奇的。”

    紀霈之滿意地緊了緊胳膊,“我一直相信‘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怎么看這句話!”

    唐樂筠這次答得很快:“我覺得有道理。”

    ……

    梅莊面積小,幾句話的功夫,二人就回到了正院。

    在回廊上,紀霈之放開唐樂筠,囑咐道:“早點睡。”

    “好。”唐樂筠道,“你記得吃清補丹和練功。”

    二人一起點頭,然后各自轉身。

    紀霈之走了兩步,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見唐樂筠沒有動,心里一喜,這才安安穩穩地進了東次間。

    小樣兒,跟我斗!

    你姐姐我對你的了解可不是一星半點兒。

    唐樂筠美滋滋地轉過身,推開西次間的門,就見唐悅白和田家兄弟一起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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