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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將近午時,雨停了。

    初起的秋風吹走一團團烏云,露出一片澄澈碧藍的天空。

    唐老太太收回視線,讓婢女關上支摘窗,嘆息著說道:“總算晴了,但愿是個好兆頭。”

    唐樂音欲言又止。

    她的繼母王氏說道:“無論如何,端王沒有大開殺戒,老爺也沒有被清算的跡象,我們唐家闖過了這一關。”

    楊氏沒她那么樂觀:“萬一他毒發了,會不會再來一遭!”

    唐老太太道:“大炎這般光景,再禁不起折騰了,事到如今,老身反倒希望他長命百歲了,畢竟,我們有王妃的關系,即便借不到什么光,也不至于被趕盡殺絕。”

    我們有王妃的關系

    他們把一個孤女趕回家去,現在孤女上位了,和唐家還有關系嗎

    一屋子人齊齊看向唐樂音。

    唐樂音自覺和唐樂筠的關系還成。

    不過,即便紀霈之已經上位,她也依然不看好他。

    誠然,唐樂筠醫術高明,可紀霈之的毒無藥可解,北方戰事在繼續惡化,只要他親征,可能就命不久矣,唐家絕不能把賭注全壓在他身上。

    她還是看好瑞王。

    唐樂音斟酌著說道:“瑞王賢德,追隨者眾多,只要他這次不死,事情可能就會有轉機。玄衣衛職責重大,能繼續掌管的,多半是皇帝的寵幸之臣。”

    唐老太太斟酌著道:“音音的意思……是我們唐家要及早準備退路,還是繼續站瑞王的隊!”

    她表情嚴肅,目光嚴厲,顯然對唐樂音的說法不慎滿意。

    唐樂音不太明白唐老太太的想法,她覺得,為了一大家子的安危,即便騎墻也是人之常情,而且,這也是唐門的意思。

    二嬸楊氏道:“端王也是,明知自己活不長,還非要跑出來折騰,大炎亡國了對他有什么好處!”

    “誰說不是呢!”

    “就是,我和二嬸一樣的想法。”

    “京城動不動就大亂,祖母,我們回老家吧。”

    ……

    唐樂音懂了。

    老太太不是對她不滿,而是對未知不滿,作為一個土埋半截的老人,也許早就厭倦了世事的紛爭,只想兒孫滿堂、歲月靜好吧。

    她思慮再三,又道:“也許,我們是該回唐門避上一避了。”

    不為別的,只為安心。

    唐老太太若有所思。

    “老太太。”一個媽媽急慌慌地進了門,稟報道,“瑞王府的陳媽媽來了,說是要見大姑娘。”

    唐老太太眉頭一皺,“不是閉門謝客嗎門房怎么回事!”

    那媽媽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以往,瑞王府的人對于唐家來說都是貴客,不敢怠慢半分。

    那婆子急吼吼地敲門,門房不敢不開。

    唐樂音道:“祖母,孫女去看看吧。”

    她是待嫁女,且與瑞王妃來往的一直是她,理應由她打發眼下的麻煩。

    唐老太太沉吟片刻:“也好,咱們雖然不想左右逢源,但也不能見利忘義。音音,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要提。”

    “是,祖母。”唐樂音不知道所謂的該說不該說的都是什么,但她知道的有限,且沒什么不能說的,答應下來就對了。

    門房小客廳。

    唐樂音一進門,陳媽媽便撲了過來——她面色倉皇,群裾半濕,右眼角還掛著一枚碩大的眼屎,形容極其狼狽。

    唐樂音道:“陳媽媽莫急,有事慢慢說。”

    陳媽媽潦草地福了福,“聽說唐大人還在當差,唐大姑娘可有宮里的消息,我家王爺現在怎樣了!”

    這件事報信的長隨提過一嘴,沒什么不能說的。

    唐樂音道:“這件事我們知道的也不確切,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父親離開乾坤宮前,瑞王和內閣的幾位老大人在一起。”

    和幾位老大人在一起!

    那暫時就是平安的。

    “阿彌陀佛!”陳媽媽喜極而泣,撲通一聲跪下了,“謝謝唐大姑娘,謝謝唐大姑娘。”

    唐樂音把她拉起來,“媽媽不必如此,快點回去吧,免得娘娘著急。”

    陳媽媽道:“唐大姑娘可還有別的消息!”

    唐樂音搖頭,事關唐家安危,即便有其他消息,她也不會告訴一個婆子。

    陳媽媽千恩萬謝地離開唐家,上了清油馬車,緊趕慢趕回到了瑞王府正院。

    “娘娘,陳媽媽回來了。”下人挑起珠簾,興奮地稟報了一聲。

    瑞王妃一下子起了身,趿拉著繡鞋站起來,哭著問道:“怎么樣,王爺他沒事吧!”

    陳媽媽進了門,“娘娘莫哭,唐姑娘說,唐大人離開宮禁時,王爺和內閣的老大人們在一起。”

    “太好了!王爺還活著,只要他活著就比什么都強。”瑞王妃如釋重負般地跌坐在貴妃榻上,眼淚成雙成對地落了下來,“他和內閣的老大人在一起,為什么呢,難道是順水推舟,承認了老九的皇位既然如此,老大人們都回去了,為什么獨獨留下他!”

    “娘娘不必太擔心了。”陳媽媽開了口,“依著端王的性子,如果想對王爺不利,他不會讓王爺和那幾位大人在一起。”

    “是啊!”瑞王妃道,“他性子殘暴,想殺人……天吶,他不會給王爺下毒吧。”

    她想起了慘死的藍皇后,一下子彈起來,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滿屋子亂轉。

    生死不知的不是自家人,陳媽媽比瑞王妃冷靜多了。

    她勸道:“娘娘,王爺是賢王,端王是篡權,他不敢。”

    瑞王妃腳下一頓,搖了搖頭:“老九連皇上都敢殺,他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不過……”

    提到皇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皇上怎么樣了,有消息嗎!”

    陳媽媽道:“沒有!”

    瑞王妃怒道:“是沒有,還是你沒打聽到!”

    陳媽媽縮了縮脖子,“娘娘,其他幾家閉門謝客,老奴連門都沒進去,而唐家大姑娘只說了那么一句,再問就沒有了。”

    “呵呵~”瑞王妃冷笑,“世態炎涼,平時他們可不是這樣的。”

    陳媽媽正想附和著罵上幾句,但外面有人稟報,說管家回來了。

    瑞王妃擦了淚:“讓他進來吧。”

    管家四十多歲,老練穩重,進來后照例請安問好,“小人給娘娘……”

    瑞王妃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快說,都打聽到什么了!”

    管家道:“回稟娘娘,明早召開大朝會,七品以上官員都要參加,病入膏肓者可告老還鄉,玄衣衛和御林衛正在挨家挨戶通知。”

    瑞王妃的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幾下,她撕扯著手中的帕子,又道:“還有嗎!”

    管家道:“秦國公進宮了。”

    瑞王妃沒心思管別人的死活,“就沒有王爺的消息嗎!”

    管家搖頭,“內閣的幾位大人閉門謝客,小人轉了許久,始終不見有人外出。”

    瑞王妃的眼淚又掉下來了,“罷了罷了,你把所有人叫到前面,我有話要說。”

    ……

    就在瑞王妃打算對婢女和家人做出安排時,紀霈之和唐樂筠一起會見了怡王和秦國公。

    怡王乖覺,一進大殿就和秦國公一起口稱萬歲,納頭就拜。

    紀霈之親自將二人扶了起來,“讓皇叔受驚了。”

    怡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說實話,皇叔可以支持你,但不看好你。”

    秦國公被他的話嚇了一大跳,趕緊看向紀霈之,后者面色慘白,眼窩深陷,眼袋發黑,一看就是病入膏肓了。

    紀霈之笑了笑:“我只要皇叔支持,不需要皇叔看好。”

    “呵呵……”怡王忽地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別的沒有,就是有骨氣,行,皇叔支持你!”

    紀霈之長揖一禮,“小侄兒即將親征,懇請皇叔和瑞王一起,替小侄兒看顧好大炎。”

    “啊”怡王和秦國公驚訝極了。

    唐樂筠也沒想到紀霈之突然來這么一出——讓瑞王掌管朝政,那朝政還能是他的嗎,屆時怡王壓制不了瑞王,卻又要支持紀霈之,豈不是死路一條

    紀霈之做了個請的手勢,帶著三人一邊往西暖閣走,一邊說道:“皇叔不必擔心,對五哥我還是有些了解的。如果我以帶病之軀親征,對他委以重任,他卻斷我后路,那么這個皇帝他即便當了,也會被后人恥笑萬年。退一步講,就算他把這個江山搶了,我也一樣能奪回來,但到了那時,我就要殺他全家了,還請皇叔做個見證。”

    “言之有理。”怡王道,“但風險太大,就不能拖上一拖嗎!”

    秦國公附和道:“是啊,待朝局稍穩,陛下親征方能穩妥。”

    紀霈之道:“不能,朕剛收到八百里加急,大蒼又打下一座城池,全線推進百余里。與此同時,大弘也有線報,西南正在蠢蠢欲動。”

    一旦南北夾擊,大炎必定亡國。

    怡王和秦國公倒吸一口涼氣。

    唐樂筠也想起來了,紀霈之在唐樂音的第一世,便遭遇到了這樣的困境,所以才鋌而走險。

    他會不會……

    不會不會不會!

    唐樂筠及時制止了胡思亂想,有她在,他死不了。

    四人在西暖閣落了座。

    紀霈之道:“朕擬擢升秦國公為兵部尚書,軍機大臣,替朕做好后方協調。”

    “謝主隆恩。”秦國公慌忙起身,跪倒在地,“微臣定不辱使命,竭盡所能做好后方補給。”

    怡王欣慰地點點頭,只要紀霈之有章程,就說明他不是胡來。

    他問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國庫空虛,陛下可各有對策呀!”

    紀霈之道:“我個人出50萬,內閣的幾位老大人出了六十一萬,同時應對南北兩方問題不大。”

    怡王和秦國公再次愕然。

    過了好一會兒,怡王道:“另外,官員們有將近一年多沒領到月俸了,他們貪的貪,窮的窮,如果這種風氣不能遏止,朝廷的風氣便很難扶正,即便有人才可用,政務也一樣難以為繼。”

    紀霈之道:“所以,侄兒今天還想和皇叔商議一個短時間內賺得大量銀兩的好辦法。”

    第152章

    短時間內!

    好辦法

    怡王想了想,“莫非是……抄家!”

    這是最合理的方法,也是最快的,但就怕貪官們早有準備,朝廷不僅拿不到銀錢,還導致時局動蕩,人心不穩。

    秦國公微微搖頭,大炎貪官確實多,可現在不是清算的時候。

    紀霈之看向唐樂筠。

    唐樂筠接收到他的信號,肯定地點了點頭——她也知道這件事很難,但紀霈之天不怕地不怕,連親爹都敢殺,即便大逆不道又能怎樣

    她的目光清亮且堅定,甫一接觸,便覺安心。

    紀霈之定了定神,“朕登基后,不想住在宮中。”

    這是他的開場白,鋪墊一下,給怡王一些提示和準備。

    怡王問:“為什么”他不關心紀霈之將來住哪兒,畢竟紀霈之很可能活不到親征回來。

    紀霈之道:“第一,宮力人員駁雜,不安全;第二,皇宮維護、人馬嚼用所費銀兩不菲;第三,如皇叔所言,國庫空虛,大炎百廢待興,需要大量銀錢。”

    怡王沒懂,挑眉問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節約開支!”

    紀霈之道:“我想開放部分皇宮,開放御膳房、織造局和內造局等,讓它們形成一整套的商業經營。”

    “啊”怡王大驚失色。

    秦國公只坐了半個屁股,嚇得差點原地掉凳。

    皇宮是皇室的權利象征,怎能讓老百姓隨意冒犯!

    這位得了失心瘋不成

    話未出口前,紀霈之也頗為忐忑,覆水難收后,他反倒鎮定了下來。

    怕什么呢

    現在,皇室是他的皇室,大不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想到這里,他再次看向了唐樂筠。

    唐樂筠補充道:“并非日日開放,日期和時間可以固定下來,比如一個月的某幾天,什么時辰。而且,乾坤宮、文淵院必須保持原來的用途,我的意思是該早朝早朝,該辦公辦公,這樣才能讓老百姓有進宮的欲望。”

    她一開口,怡王的臉色就更差了,但考慮到唐樂筠是他兒子的恩人,他只能忍下這口氣。

    秦國公忍不住問道:“娘娘就不怕老百姓從此生出覬覦之心嗎!”

    唐樂筠道:“沒有覬覦之心的老百姓是絕大多數,而有覬覦之心的,像邵昌文、萬鶴翔之流,這幾道宮墻攔不住他們。”

    “的確。”秦國公冷靜下來了,“不過,一件事大抵都有兩面,即便老百姓不覬覦皇權,也會懼怕皇權。老臣擔心,屆時陛下排除了萬難,開放了宮禁,卻無人敢來,那樣的話,世人一定多有微詞。”

    幾句話下來,怡王平復了心情。

    他直言:“這事老臣不同意,但如果陛下執意,臣可以支持。”

    紀霈之笑了,“不管皇叔打的什么主意,朕都感謝皇叔成全,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怡王道:“定了就定了。”

    秦國公瞠目結舌——怎么就定了,太草率了吧!

    ……

    三人又就大朝會的諸多事宜進行了商討,大約一個時辰后,紀霈之把二人送出了西暖閣。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隆泰門后,唐樂筠問道:“陛下,怡王怎么這么快就同意了,他打的什么主意!”

    “叫我長生吧。”紀霈之摟住她的肩膀,將自己半掛在她身上,耳語道,“朕,寡人,聽著就晦氣,我不想孤寡終身,更不想半途而廢,還是叫長生吉利些。”

    “你好歹也是個皇帝,而且年紀也比我大很多,叫長生未免太沒禮貌。”唐樂筠對稱呼沒什么執念,叫長生也無所謂,但畢竟有下人看著,最起碼的尊重要有,“不若叫生哥吧,大家都好接受一些。”

    生哥!

    好接受嗎

    “呵呵呵……”紀霈之低低地笑了起來,“這是藥鋪的老板娘叫他的小老板嗎!”

    “確實過于淳樸了。”唐樂筠也笑了,“那……霈哥不好不好,有點像,呸,哥!”

    紀霈之笑噴了。

    元寶和附近的御林衛,以及暗衛都笑出了聲,原本莊嚴肅穆的乾坤宮瞬間不那么正經了。

    紀霈之的身體越來越沉了,唐樂筠知道他快到極限了,遂不動聲色地托住他的胳膊,繼續說道:“生哥,你該練功了。”

    紀霈之正要答應,就見一名御林衛匆匆來報:“陛下,禮部尚書、工部尚書、刑部尚書等幾位大人請求見駕。”

    唐樂筠小聲勸道:“你身體不好,還是不要見了吧。”

    紀霈之無奈一笑:“我此番不見,就會給朝臣一個信號,那是我活不到親征西北,瑞王便一定會蠢蠢欲動。”

    盡管他啟用瑞王,是在為他和唐樂筠回不來做準備——由瑞王接手,總比其他兄弟其他人強一些——但無論如何,只要他活著,朝政和人心都要盡可能地捏在手心之中。

    唐樂筠忽然明白了,開放皇宮一事怡王之所以答應得那么痛快,想來是因為他們有一樣的想法——紀霈之越是折騰,對瑞王越有利,怡王又何必唱反調呢

    她說道:“你的臉色非常難看,不若先做一個小循環,晚一些接見,只當給他們臉色看了。”

    這個建議頗為智慧。

    紀霈之心中安慰,帶著她轉身往回走,吩咐御林衛:“讓他們等著。”

    ……

    回到東暖閣,二人上了羅漢床。

    唐樂筠將木系異能緩緩推進紀霈之體內,隨著他的內力一起,在主要臟器內做了個小循環。

    唐樂筠發現,紀霈之雖然動武了,但情況遠沒有前兩次嚴重,而且,他的內力還有了顯著增長。

    這足以說明,她的清補丹有效,內功修煉的效率亦高于紀霈之原本的功法。

    很快,小循環結束了。

    唐樂筠收回木系異能,“陛……生哥,我再修煉一會兒,你自去忙吧。”

    紀霈之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他回身在其額頭上輕啄一口,“小白他們在路上了,你安心修煉,晚上咱們一起用慶功宴。”

    薄唇印在皮膚上,沁涼、濡濕,且又柔軟。

    唐樂筠臉頰一熱,心里卻無比安穩,她點點頭,閉上眼,運功彌補消耗掉大半的木系異能。

    ……

    再睜眼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好幾只兒臂粗的巨型蠟燭一起燃燒著,東暖閣亮如白晝。

    “姐!”唐悅白撲了過來,抱著她的胳膊問道,“你做皇后了,對嗎!”

    “對,你高興嗎!”

    唐悅白靠在她身上,小聲道:“不太高興。”

    “為什么!”

    “姐夫身體不好,還要操持大炎的國事,再說了,西北還打仗呢。”

    紀霈之正好進來,聞言唇邊浮起了一絲笑意,“小白在擔心姐夫嗎!”

    唐悅白被抓了個正著,趕緊站了起來,“陛、陛下。”

    紀霈之走過來,在他頭頂上摩挲一把:“不用那么生分,就叫姐夫。”

    唐悅白為難地看向自家姐姐,見后者點頭了,這才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

    紀霈之臉上的笑容更大了。

    三人一起出北室,到了南面。

    田嬸子拘謹地站在御用餐桌旁,“筠筠唉……娘娘,飯菜做好了。”

    “不用那么生分,大家該怎么稱呼還怎么稱呼,外甥打燈籠,咱一切照舊。”唐樂筠的目光落在濃油赤醬的紅燒肉上,她笑道,“宮里的人信不著,讓你們受累了。”

    鄧翠翠膽子大,接茬說道:“不累不累,有點事做才好呢。”

    田老爺子和田家榮看著紀霈之。

    紀霈之道:“筠筠說的就是我說的,今晚是慶功宴,大家伙兒不要拘著,都請坐吧。”

    田老爺子松一口氣,帶頭坐了下去,然后是田家兩兄弟帶著妹妹,田老太太和田嬸子最后坐下。

    紀霈之很欣慰,他喜歡和親人朋友一起用餐的輕松感,也喜歡田家人的淳樸和大膽。

    唐樂筠從元寶手里接過茶水杯,一飲而盡,問道:“生哥,三表哥呢!”

    一回生二回熟,她這次叫得親切自如。

    紀霈之道:“應該快到了。”

    “陛下,微臣在。”薛煥的聲音自外面傳了進來,“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他一進門就跪下了,三叩九拜,嚇得田家人四下躲避。

    紀霈之蹙起眉頭,卻又不好說什么,只好上前把人扶了起來,“表哥這是何必!”

    薛煥道:“禮不可廢。”

    這話說得文縐縐地,但田家人聽懂了,頓時面面相覷,進退兩難。

    薛煥是個敏感的人,見大家面色有異,立刻問道:“陛下,臣說錯話了!”

    紀霈之板起臉:“既然禮不可廢,我是君,你是臣,那就請出去吧,慶功宴沒你的份了。”

    東暖閣徹底安靜了下來,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薛煥這才明白,這是家宴,大家難得輕松吃頓飯,卻被自己把氣氛破壞了。

    他看一眼唐樂筠,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三表哥的錯,還請表弟表弟妹原諒則個。”

    “三表哥也沒錯,易地而處,你我一樣。”唐樂筠拉拉紀霈之的袖子,“好啦,人好不容易齊了,你就別嚇唬三表哥了,快吃飯吧。”

    唐樂筠難得做小女兒態。

    紀霈之目光一轉,緩和了臉色:“好,吃飯。”

    唐樂筠給唐悅白使了個眼色,那小家伙機靈得很,秒懂她的意思,招呼薛煥,招呼田家人,氣氛很快就回來了……

    ……

    說是慶功宴,但紀霈之孤僻慣了,在應酬這方面向來沒什么才能。

    大家伙兒干巴巴地喝了兩酒盅的白酒,便秉持食不言寢不語地原則吃完了晚飯。

    飯后,紀霈之帶著唐樂筠、薛煥去了乾坤宮最東面的一間暖閣。

    元寶推門而入,將食盒放在八仙桌上,取出了幾樣熱菜。

    瑞王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盯著紅燒肉冷笑道:“陛下日理萬機,斷頭飯就不必親自送了吧!”

    紀霈之負手而立,“無論如何,你我都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送飯是應該的。”

    瑞王以為他是認真的,心神俱裂,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搖晃了一下。

    紀霈之在他對面坐下:“瑞王先用飯,用完我們再談。”

    瑞王梗著脖子,額角上暴起兩根青筋微微跳動著,“不必了,我沒有給陛下表演用飯的興致。”

    唐樂筠莞爾:“瑞王殿下不吃,如何有力氣上早朝呢!”

    上早朝

    將死之人不可能有這種待遇。

    他在耍什么花招

    瑞王飛快地瞥了紀霈之一眼,后者面無表情,完全沒有反對之意,頓感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在嘴里,咀嚼幾下,點頭道:“雖然油膩了些,但味道不錯。”

    他還品鑒上了。

    唐樂筠甚是佩服,不愧是皇室子弟,就是比一般人的心理素質強大。

    瑞王裝模作樣地品嘗兩樣,后面吃的就快了,盞茶功夫就解決完了晚飯。

    他將放下茶杯,紀霈之便開了口:“朕即將親征,想請瑞王和怡王一起主持朝政。”

    “什么”瑞王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忍住了,這會兒卻跳了起來,“你瘋了!”

    紀霈之定定地看著他。

    他訕訕地坐下了,理智在瞬間回籠,“所以,你這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對嗎!”

    紀霈之道:“你不是號稱賢王嗎你既然可以為了盡早奪權除掉親老子,還可以為了朝政安穩、不被掣肘,除掉我和齊王,當然更可以為了老百姓和大炎支撐一下我走之后的爛攤子。”

    他說的是事實,其中還夾雜著一絲絲諷刺。

    瑞王臉頰發燙,卻也無力反駁,他沉默片刻,讓思緒沉淀下來,總算理清了紀霈之的想法。

    “論格局,我的確不如你,心服口服!”他正視紀霈之,“放心,我一定保證大炎朝綱不亂。”

    紀霈之起了身:“一言為定。”

    瑞王也站了起來:“一言為定!”

    ……

    九月十日,卯初。

    唐樂筠結束大循環,愜意地抻了個懶腰……

    “姐姐,姐姐。”唐悅白捧著包袱進門,后面還跟著兩個端著洗具的大宮女。

    唐樂筠驚訝地看著自家弟弟的裝扮,“你小子怎么回事!”

    唐悅白把包袱放在她身邊,喜滋滋地扯了扯略顯寬大的御林衛護甲,“姐夫說,今天大朝會,讓我跟著長長見識。”

    “他想得還怪周到的。”唐樂筠感覺心里像是有把沸騰的小茶壺,咕嘟咕嘟地冒著幸福的小泡泡。

    “姐,我就沒見過比我姐夫更聰明的人。”唐悅白把包袱解開了,“我姐夫說了,你不用刻意扮成御林衛,他單獨給你設了一張座椅。”

    這又是何必

    唐樂筠來自末世,危機感向來很強,不喜歡拋頭露面,引人注意。

    不過……

    在這個時代,紀霈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她一個女子爭取了這樣的權益,總歸是對她的愛重。

    她不能推辭。

    唐樂筠打開包袱,取出一條鑲嵌碧玉的鹿皮革帶,一件黑色緙絲罩甲,還有一件棗紅色暗紋窄袖戎衣。

    “居然是男裝。”唐悅白驚訝極了,“怎會如此!”

    “萬一出了事,女裝不方便。”唐樂筠明白紀霈之的心思,“還有,現在仍然危機四伏,絕不能掉以輕心,明白嗎”

    唐悅白肅然道:“明白!”

    唐樂筠將換好衣裳,紀霈之便進來了,他和唐樂筠的打扮像了七分:棗紅色緙絲罩甲,搭配一件玄色暗紋窄袖戎衣,外面還披著一件和戎衣同樣面料的披風。

    唐樂筠驚訝道:“生哥,你不穿龍袍嗎!”

    紀霈之拉著她往外走,“時間太短,做不出來,老畜生倒是有幾件新的,但衣長不夠,我不想穿。而且,穿成這樣才能更好的收買人心,你說呢!”

    ……

    紀霈之上面的話,唐樂筠一開始沒太理解,但當她頂著巨大的壓力,與紀霈之肩并肩出現在乾坤門時明白了。

    “怎么穿成這樣!”

    “不莊重,成何體統啊!”

    “也許……是臨時起意吧。”

    “臨時起意什么意思!”

    “意思是,起初沒有呃……那個心思。”

    “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啊!”

    “陛下身邊那人是誰!”

    “怎么看都不像男子。”

    “噓,好像是娘娘,我在有間藥鋪見過她。”

    “這……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

    后面鴉雀無聲,但排在前列的皇室們仗著地位和輩分議論紛紛。

    第153章

    起初,唐樂筠覺得,一個朝會而已,再莊重也不會比千萬喪尸圍攻基地的場面更宏大。

    可真到現場了,她便知道是自己狹隘了。

    小廣場上至少來了兩千多名官員,他們穿著紫色的、緋紅的、藍色的、綠色的官服,在晨起的陽光中黑壓壓跪了一地。

    吃人的喪尸固然可怕,但皇權和愚忠亦不遑多讓。

    山呼萬歲后,紀霈之在寶座上坐下了。

    他坐姿隨意,上半身靠著左側扶手,左手支著下巴,幽幽地掃視著前排的一干皇室中人,兩只如意球在右手手心里轉得無聲無息。

    端王的文玩核桃就能殺人,更何況鐵疙瘩呢

    躁動的皇室立刻安靜了。

    唐樂筠手壓短劍走到御座下面的太師椅前,亦緩緩落了座。

    皇室眾人嚇了一跳,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忍。

    “咳咳~”紀霈之輕咳兩聲,開了口,“眾所周知,朕的脾氣不太好,不喜歡被當面質疑,所以,諸位如果想保命,不妨在接下來的朝會中謹言慎行。”

    他聲音不大,但乾坤門內攏音,即便是中后部的官員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官員們左顧右邊,騷動片刻,轉瞬又沉寂了下去。

    這場景,讓唐樂筠想到了“暗流涌動”四個字。

    “甚好。”紀霈之滿意地點點頭,“怡皇叔,有請!”

    “臣在。”怡王站起身,離開隊伍,從侍立一旁的禮部尚書手里接過圣旨,展開,面向所有官員讀道,“朕自登極三十五年,同袍反賊直逼京師,亂臣賊子邵昌文某朝篡位,大弘和大蒼……”

    這是一份永寧帝的罪己詔,白管家代筆,詞藻雖不華麗,但檢討深刻,細數了永寧帝‘在其位不謀其政’的種種罪行,以及他和藍皇后對幾個兒子和所納嬪妃的迫害。

    罪己,然后才能禪位。

    怡王將罪己詔還給禮部尚書,取來他手上的另一份圣旨,繼續宣讀禪位詔書——他是永寧帝的親弟弟,由他給紀霈之背書,確保了紀霈之繼承皇位的合法性。

    怡王讀完“欽此”二字,再將圣旨歸還禮部尚書,回到原來的位置,納頭再拜,“臣參見陛下,”

    剩下的兩千多人趕緊附和:“吾皇萬歲萬萬歲!”

    雖然沒有人喊口令,但格外整齊,聲勢巨大,如同乍然而起的驚雷。

    廣場上和屋宇上的鳥類呼啦啦地飛起,密密麻麻地向北而去,場面好不壯觀。

    紀霈之放下支著下巴的手,坐直了身子,“諸位大人平身吧。”

    “謝陛下!”一干王室面面相覷,亂七八糟地站了起來。

    前面的幾個紛紛看向站在前排的瑞王。

    瑞王始終面色平靜,沒有任何不甘和憤怒。

    紀霈之把眾人的反應看在眼里,說道:“朕說四件事,首先,太上皇身體康健,已然移駕樂福堂;其次,朕不日親征西北,屆時將由皇叔和瑞王共同掌管朝政;再次,朕組建了軍機處,怡皇叔、瑞王,秦國公、韓大人、龐大人皆是軍機大臣,朕親自提拔的伍大人和白大人為軍機處行走。”

    “這……”

    “呃……”

    “那二位是誰!”

    “沒聽說過。”

    “未免太兒戲了吧。”

    ……

    前面的百十號人忍耐不住,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各種各樣的質疑聲。

    紀霈之停下話頭,用了些內力,問道:“哪位大人有意見,不妨站出來說話。”

    他的語氣平和,但左手的如意球接連轉了兩圈。

    怡王看得分明,警告地回頭瞪了一眼。

    小廣場迅速地安靜了下來。

    紀霈之又道:“最后,如今國庫空虛,但軍餉所需數量巨大,官員俸祿的缺口亦不在少數。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朕作為大炎的擁有者,理應做出表率,是以,朕捐銀五十萬兩,原內閣的幾位閣老作為朝廷的主要責任者,共捐銀六十一萬。現在,朕想看看你們能捐多少,你們對我大炎是否赤膽忠心,對百姓是否憐憫之心。”

    說到這里,他起了身,往前踱了兩步,“伍大人,白大人,唐大人何在!”

    伍暢、白管家、唐銳安一起出列,齊聲道:“微臣在。”

    紀霈之道:“捐款者不動,不捐者分站兩側,你們記下名字、官職和金額。”

    三人道:“臣領旨。”

    紀霈之轉過身:“原內閣大臣、現軍機大臣隨朕去乾坤宮,其他人做好登記便退朝了吧。”

    這就完事了

    唐樂筠眨了眨眼,難道不該想辦法收攏人心,鞭策一番,再鼓舞鼓舞士氣嗎

    太草率了吧!

    她思索著看向幾位年紀較大的皇室,他們個個面無表情,但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在了紀霈之手中的如意珠上。

    嘖~

    這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和敢怒不敢言了吧。

    ……

    被逼捐款的大人們還在原地觀望,怡王、瑞王、韓大人等,紀霈之提到的大人們開始動了,井然有序的現場變得混亂了起來。

    挺拔高大的年輕帝王施施然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一干高矮胖瘦各不同的老大人們。

    還挺喜感的!

    唐樂筠和一丈開外的唐悅白對視一眼,默契地笑了笑,正要跟上去,余光忽然掃到幾條人影同時從隊列中脫穎而出……

    居然真有不捐的。

    她一邊琢磨一邊看了過去,就見那三人掀起大袖,忽然抬起手,指向了侍立一旁的御林衛。

    “趴下!”

    唐樂筠大喝一聲,聲音清脆,極有穿透力。

    御林衛是精銳,服從性和反應都不慢,大部分聽到口令便有了動作,但還是有一小部分慢了半拍,就見一道道肉眼很難捕捉的東西那三人的寬袍大袖里接連發出,瞬間便傷了三個。

    同一時間,剩下的四個穿著文官官服的刺客越過一眾官員,朝唐樂筠沖了過來。

    “嘭,嘭,嘭,嘭!”隨著四聲細小的輕響,四團牛毛一樣的細針如煙似霧般地撲向唐樂筠的左上右三路,最后一路在正中……

    距離短,暗器速度快,而且封鎖了所有逃避方向。

    除非遁地,不然必死無疑。

    “姐!”唐悅白大驚失色,拔劍趕來……

    目標不是紀霈之,竟是自己!

    唐樂筠微微一笑,側過身,向右稍跨一步,短劍挽起半個劍花,“叮叮叮”幾聲脆響后,兩團暗器貼著她的前胸和后背飛了過去……

    唐樂筠看了一眼,還好,她身后是紀霈之的暗衛,已然避開,正朝刺客沖過去。

    “護駕!”

    “護駕!”

    唐銳安向紀霈之快速靠近,一干御林衛也涌了過來。

    紀霈之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落在唐樂筠臉上。

    “我沒事。”唐樂筠交代一聲,將奔過來的唐悅白攔住,拎著短劍殺入了戰團……

    七個刺客,武功都不算低。

    但唐樂筠和幾個暗衛都是高手,不超過十息,殺死四個,活三個。

    這三個被唐樂筠、伍暢、呂游三人用劍頂住了脖子。

    紀霈之道:“不要碰他們,馬上檢查一下,受傷的御林衛有沒有中毒。”

    “回陛下,有毒!確實中毒了!”一個御林衛驚恐地喊道。

    唐樂筠把刺客交給唐銳安,一個健步躥到受傷的御林衛跟前,見其呼吸困難、嘴唇發紫,便知毒性猛烈,使人窒息,片刻耽擱不得。

    她讓御林衛把傷兵平放在地上,問道:“傷在哪里!”

    傷者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但其意識渙散了,回答不了任何問題。

    “不知道。”

    “找找!”

    暗器是牛毛針,極細,穿過衣服后進入皮肉,無影無蹤,難以在表面發現傷處。

    唐樂筠從腰帶里摳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三粒清補丹,一枚塞進她照顧的傷者嘴里,剩下的給了另兩個,吩咐道:“給他們服下去,解開衣服,在胸部找找小紅點。”

    說完,她撕開傷者的上衣,很快就在右臂和右胸上找到兩個微小的紅色小點。

    太醫們圍過來了。

    “小錢,速去準備解毒藥。”高院使吩咐一句,又高聲問幾個御林衛,“哪位兄弟身上帶了小刀!”

    “我有。”唐樂筠從腰帶上取下一把小刀,左手在傷者的胸脯上一按,便知道了牛毛針和大血管的位置,右手持刀,小刀在皮膚上一按,鮮血便順著皮膚流了下來……

    “我的天!”

    “萬一,唉……”

    “未免自負了些。”

    ……

    御醫們沒想到她會如此草率,不免啰嗦了幾句。

    唐悅白冷哼一聲,說道:“我姐都挑出來了,哪里自負了!”

    一干御醫趕緊看了過去,就見唐樂筠用帕子墊著,捏起一根黑漆漆的牛毛針,放在鼻尖聞了聞。

    高院使見她若有所思,好奇地問道:“娘娘,能聞到毒藥的氣味嗎!”

    “很難,但并非一點線索沒有。”唐樂筠扔下牛毛針,麻利地割開另一處紅點,刀子一按一別,又有一根牛毛針從血肉中跳了出來,“陛下,針上涂了‘見血封喉’。”

    見血封喉是百花門的獨門毒藥,有解藥,但并非唾手可得,否則不會拿來對付唐樂筠。

    紀霈之問:“有辦法嗎!”

    “有辦法。”唐樂筠指尖凝力,在傷口周圍的幾處大穴戳了幾下,“絕青子三兩、牧靡草二兩、附子一兩……”

    她不假思索地報了十二味草藥。

    紀霈之看向高院使。

    高院使雖然將信將疑,卻深知質疑不得,趕緊打發兩個年輕太醫趕去太醫院抓藥。

    唐樂筠繼續處理其他兩個傷者,“陛下自去忙吧,這里有我。”

    紀霈之點點頭,對呂游說道:“把刺客押過來,現在就審。”

    “呵呵……”一個刺客冷笑幾聲,“知道為什么叫‘見血封喉’嗎他們死定了!端王妃會祝由之術,她是妖女、災星,走到哪里,人就要死到哪里。只要她不死,大炎就一定會亡。”

    第154章

    圍在周圍的官員聞言面色復雜。

    唐悅白怒斥:“你再胡說我就殺了你!”

    那刺客絲毫不懼:“怎么,說到你痛處了!”

    “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唐樂筠攔住唐悅白的話頭,手下不停,又挑出一根牛毛針,“他們刺殺我,不過是怕我解了陛下的毒罷了。如果所料不錯,這幾位不是大蒼的,就是大弘的。”

    那刺客沒有分辨,但冷笑了一聲,任由暗衛帶離了這里。

    官員們有意無意地看向紀霈之方向,目光游移,在怡王和瑞王徘徊了片刻。

    一干御林衛則看向了唐銳安——刺客用的暗器叫牛毛細雨,是唐門武器,而唐銳安和瑞王走得比較近——也就是說,刺客不一定是大蒼和大弘的人,還可能是瑞王和唐門聯手了。

    唐銳安不安地動了動,到底什么都沒說。

    “娘娘所言極是。”紀霈之肯定了唐樂筠,便是否定了對瑞王的無端猜測。

    他的銳利的目光在眾官員臉上一掃而過,轉身離開了乾坤門。

    官員們感覺到了壓力,紛紛退回原位。

    ……

    唐樂筠處理完牛毛針,在傷兵的主要穴位上戳了幾下,以減緩血液流動,拖延毒發身亡的時間。

    “見血封喉”毒性極強,即便采取了措施,情況也在飛速惡化。

    唐樂筠知道,藥丸發揮作用需要時間,如果不馬上采取措施,這三人必死無疑。

    她想了想,到底施用木系異能在傷兵的胃部按摩了一番。

    大約盞茶的功夫后,三名傷兵的呼吸逐漸趨于了平緩。

    唐樂筠松一口氣,抬眼看向被紀霈之逼著捐款的官員們,就見所有人規規矩矩地站在原地,無一逃避捐款。

    她有些意外,心道,紀霈之什么時候有這樣的號召力了。

    還是他早早采取了手段

    正思忖著,兩個御林衛拎著兩包草藥先后趕到了,而另一邊,任雅風端著冒白煙的炭盆,羅媽媽拎著水壺和砂鍋一起跑了過來。

    救人是第一位的。

    唐樂筠收起亂七八糟的小心思,把藥材用木系異能做了調整,拿捏好分量,按順序投入砂鍋……

    水熱,炭火旺,藥湯很快就沸騰了起來。

    武火急煎,藥湯至少要煮兩盞茶的功夫。

    任雅風一會兒看看傷兵,一會兒看看藥湯,若有所思道:“娘娘,這可不是一般的毒,他們能活到現在也算奇跡了吧。”

    唐樂筠點了點頭。

    任雅風與羅媽媽對視一眼,說道:“娘娘好手段。”

    如果唐樂筠能解‘見血封喉’,那紀霈之的毒就真的有指望了,親征西北也會多幾成把握。

    她們是紀霈之的身邊人,自然希望他能長命百歲。

    “過獎了。”唐樂筠謙虛地笑笑,“幸好隨身帶著陛下的藥,否則一樣無計可施。”

    居然挪用了陛下的藥!

    她的話不但驚到了任雅風和羅媽媽,還驚到了周圍的官員和御林衛。

    官員們打了一圈眉眼官司。

    任雅風和羅媽媽面面相覷。

    還有幾個御林衛感激地向唐樂筠抱了抱拳。

    唐樂筠后知后覺,她這是變相地收買了一撥人心。

    不至于不至于。

    她雖然沒有“醫者父母心”那樣的高尚醫德,但見死不救這種事……罷了,末世時的確干過,但這輩子重頭開始了嘛。

    ……

    藥煎好了。

    羅媽媽先把藥湯倒進壺里,再按照唐樂筠的要求將藥渣倒在地上。

    藥湯在壺和砂鍋之間多倒幾遍,溫度一低就能喝了。

    最后一遍,唐樂筠讓羅媽媽把藥倒進水壺,準備喂藥。

    任雅風扶起其中一個傷兵,“但愿藥到病除。”

    毒性猛烈,傷兵們的情況十分不妙,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這時,高院使又來了,他看看唐樂筠,又看看傷兵,遺憾地搖了搖頭。

    唐悅白注意到他的態度了,不滿地說道:“人還沒死呢,我姐說能解就一定能解。”

    “呵~”一個穿著郡王服飾的年輕男子嗤笑了一聲。

    唐悅白很不高興,正要扭頭去看,就被唐樂筠喊住了,“小白,幫姐打開他的嘴。”

    他悻悻作罷,抬手在傷兵的下巴上輕輕一按,嘴巴就張開了……

    姐弟倆配合默契,很快就給三個傷兵喂完了藥。

    小廣場上的官員們幾乎都走了,只剩五個皇室和一干太醫院的御醫守在唐樂筠等身邊。

    “不是說有辦法嗎,辦法在哪里!”

    “是啊,眼見著出氣多,進氣少了。”

    “不是說會祝由嗎!”

    “刺客的話也能聽得!”

    “她要真會祝由,那位已經解毒了吧。”

    “我聽說這位在唐家時很不安分,撒謊成性。”

    ……

    御醫們鴉雀無聲,但不遠處的幾位皇室打量唐樂筠聽不到,一直在竊竊私語,而且越說越難聽。

    唐樂筠回過頭,問那年輕郡王:“撒謊成性我騙過你什么!”

    那郡王沒想到,隔著五六丈遠,他又是耳語,對方竟然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的目光落在唐樂筠的短劍上,白了臉。

    唐樂筠冷笑一聲,不再乘勝追擊,也算給他留了面子。

    其他四位也不說話了,偌大的廣場上,只剩下秋風打著旋兒路過的聲音。

    “娘娘!”一個御林衛叫了一聲,“他是不是要不行了!”

    他守護的傷兵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胸口起伏很大,有點像瀕臨死亡時的‘點頭式’呼吸。

    唐樂筠剛要站起來,就見身邊的傷兵出現了同樣的癥狀,便停下來,拿起其手臂,在其寸關尺上按了片刻。

    唐悅白問:“姐,怎么樣了!”

    “毒解了,沒有了窒息感,呼吸深且促,就會這個樣子。”唐樂筠釋然了,“我再開個方子,太醫院把人帶回去,好好調養一下,高院使意下如何!”

    高院使檢查了另兩個傷兵的脈搏,心服口服,拱手道:“娘娘放心,下官定當盡心竭力。”

    唐悅白高興了,手壓劍把,抬著下巴看向幾位皇室成員。

    其中年紀最長的一位率先走了過來,拱手笑道:“娘娘年紀輕,醫術卻很高超,著實讓人佩服。”

    唐樂筠不認識此人,但他穿著郡王服飾,年紀又大,應該是紀霈之的皇叔,遂謙虛道:“您過獎了。”

    另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也道:“娘娘的醫術有目共睹,不必過謙。”

    “是啊是啊。”

    “娘娘醫術高超,實乃我大炎百姓的福祉。”

    ……

    這幾人都是天之驕子,但人活一世,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不生病的是少數人,無論大炎的江山由誰來坐,也無論紀霈之和她的結局如何,他們都沒有伸手或者置喙的能力,不白白得罪人才是正經。

    送走了他們,唐樂筠帶著唐悅白往回走。

    唐悅白不屑地說道:“前倨后恭。”

    唐樂筠道:“這叫識時務,陛下也會因此少費不少口舌,不好嗎!”

    “那倒是。”唐悅白被她點醒了,不再憤憤不平,轉而聊起了更關心的事,“姐,你去西北嗎!”

    唐樂筠道:“去。”

    “那藥鋪怎么辦!”

    “多進些藥材,交給曹大夫全權負責。”

    “那我怎么辦!”

    “陛下說……”

    “姐。”唐悅白打斷了唐樂筠的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想跟你一起去。”

    唐樂筠歪頭看他一眼,小家伙最近長高了一些,但臉上的稚氣還在。

    如果他的父母活著,一定不會讓他這么早地經歷風雨。

    她說道:“你太小,姐姐希望你能無憂無慮地活著。”

    唐悅白搖頭:“姐姐不在家,我做不到無憂無慮。”

    這倒是真的。

    唐樂筠想起了末世時,媽媽出去找物資,她在營地里坐立難安的那些日子。

    也許,帶在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吧。

    萬一紀霈之和她有個三長兩短,他還能通過這場戰事得到最大的成長。

    唐樂筠改變了主意:“好,姐姐帶上你。”

    “真的”唐悅白沒想到這么容易,重復了一遍,“姐你真要帶我去!”

    唐樂筠點頭,“真的,在我身邊最安全。”

    “太好了!”唐悅白美滋滋地拉住唐樂筠的袖子,“謝謝姐姐!”

    唐樂筠“嗯”了一聲,在他臉蛋上掐了一把。

    唐悅白不躲不閃,又道:“姐,大朝會怎么也散得這么快!”

    唐樂筠道:“按說不應該,但我想,陛下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吧。既然決定由瑞王主持朝政,他在這個時候就不宜說太多。”

    唐悅白問的問題,她在煎藥的時候考慮過,但答案并不是這個——她認為,紀霈之可能在潛意識里不覺得他能活著回來,此時多說無益。

    ……

    大朝會散了之后,唐樂筠和紀霈之一起忙碌了起來。

    紀霈之忙著穩定朝廷,籌備糧草。

    她則忙于研究從藍州運來的草藥,監督太醫院的人制作金瘡藥,對即將出征的外科大夫進行心肺復蘇和縫合術的培訓,以及有間藥鋪的藥品儲備。

    當朝政逐漸走上正軌,糧草籌集到三分之一時,紀霈之確定了啟程的時間。

    九月三十日的早晨,唐樂筠姐弟和紀霈之在蒔花院后院登上一輛普通普通馬車,由呂游牽出后門,低調地踏上了皇帝親征的征程。

    木輪壓在青磚路上,發出單調的轔轔聲。

    唐悅白靠在左側車窗旁,認真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只要有車馬靠近,他就會緊張地看正在閉目養神的唐樂筠一眼。

    紀霈之正在看奏折,見原本穩重的小家伙賊頭賊腦的,不由有些好奇,便主動開了口:“小白,你有事!”

    唐悅白嚇了一跳,趕忙道:“沒事,姐夫,我沒事。”

    紀霈之深深地看著他。

    唐悅白頓感頭皮發麻,吶吶道:“姐夫,我只是擔心有人伏擊咱們。”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盡管紀霈之不信,卻也不好咄咄逼人,遂道:“出來前,暗衛查過周圍,無人跟隨。”

    “哦……”唐悅白松了口氣,又道,“姐夫,你走了,瑞王會不會……斷我們后路!”

    紀霈之道:“他不敢。”

    為什么不敢

    唐悅白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田叔叔囑咐過他,紀霈之是姐夫不假,但皇室不是尋常百姓,不能造次。

    紀霈之讀懂了他的眼神,解釋道:“在江湖上,講義氣是基本規則,朝堂也一樣。”

    唐悅白眨了眨眼,心道,要是在朝堂上講規則,你豈不是當不成皇帝了

    不過,這樣的話只能想想,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了。

    為掩飾真實的想法,他趕緊提出了下一個問題:“姐夫,大朝會時你讓所有官員捐款,他們捐了嗎捐了多少!”

    這個問題他一直很好奇,但始終沒找到機會問。

    紀霈之道:“捐了,而且捐的都不少。”

    唐悅白大為震驚。

    唐樂筠也睜開了眼,驚訝道:“一群貪官,怎會如此自覺!”

    紀霈之微微一笑:“你們不了解官場。”

    唐樂筠確實不了解:“所以道理在哪里!”

    紀霈之道:“官場講究人脈,貪官們尤其如此,內閣死了兩個,剩下的老大人們傾家蕩產,這種事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我懂了。”唐悅白道,“不過,都是貪官,就沒有清官嗎!”

    紀霈之:“當然有。”

    唐悅白:“他們也傾家蕩產了!”

    紀霈之:“據我所知,沒有。”

    “為什么”唐悅白剛問完就拍了一下大腿,“我明白了,清官們問心無愧,頭腦清醒,自然無需花錢買命。”

    紀霈之搖了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朝會上的那場刺殺后,你姐姐替我挽回了不少名聲,否則不會如此順利。”

    馬車進了北城門,“咯噔咯噔”地搖晃了幾下。

    唐樂筠扶了唐悅白一把,正要再說兩句,就被兩聲熟悉的犬吠打斷了。

    她說道:“我好像聽見小黃的叫聲了。”

    唐悅白低下了頭。

    紀霈之總算明白他在擔心什么了,“如果所料不錯,應該是田家兄弟跟著來了。”

    第155章

    馬車出了城門。

    紀霈之讓呂游留意周邊的車輛,哪輛車有狗,拉車的馬是大黃還是大黑,如果發現田家兄弟,務必讓其他暗衛控制他們。

    唐悅白垮著小臉辯解道:“姐姐、姐夫,我勸過了,可是他們不聽啊。蔚蔚哥還說,他習武就是為了保家衛國,我能來,他們哥倆也能。”

    唐樂筠問:“帶著小黃來,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唐悅白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那是芮芮的主意。田嬸子不想讓他們來,我不可能出那種餿主意。”

    唐樂筠道:“即便如此,你也是知情不報,罰你二百俯臥撐,你可服氣。”

    “……服氣。”唐悅白自知理虧,不敢犟嘴,又道,“姐,你就讓他們跟著吧,要是能拼個出身,總比賣家具強。”

    想法還挺多。

    唐樂筠看向紀霈之:“生哥,田家總共兩個男丁,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豈不是對不起田嬸和田叔!”

    紀霈之道:“勛貴子弟為了前程,也會參軍入伍。如果他們非要跟著你,放在身邊做親衛便是。”

    唐樂筠“嘖”了一聲,“人不大,志向不小,那就這樣吧。”

    唐悅白高興得差點跳起來,“謝謝姐,謝謝姐夫。”

    ……

    紀霈之選擇微服出行,有三個理由:一,可以避開同袍義社的糾纏;二,可以拖延大弘和大蒼打配合的時間;三,不被敵方掌握行程,戰術安排的靈活度較高。

    所以,田家兄弟要想見到他們,需要確定其沒被跟蹤,且需要一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

    黃昏時分,馬車駛進郭家洼子,進了村口第一家。

    李神醫、元寶、老黃一起迎了出來。

    李神醫和以往一樣,并沒有因為紀霈之當了皇帝而變得恭謹,他隨意地打了一躬:“東家,東家娘子。”

    紀霈之點點頭:“李大夫辛苦。”

    老黃上了前,稟報道:“東家,田家少爺是被人跟上了,兄弟們把人拿了,不過……”說到這里,他看了眼唐樂筠,“好像是娘娘的人。”

    唐樂筠知道是誰了:“趙宗光!”

    老黃拱手:“正是。”

    “他一個人!”

    “對,跟著田家少爺來的,他什么都不說,就想見娘娘。”

    唐樂筠對紀霈之說道:“我能打包票,他絕對不是奸細,只是想……”

    “好啦。”紀霈之抬手在她頭頂上摸了摸,吩咐老黃,“放他出來吧。”

    老黃答應一聲,親自去了。

    唐樂筠讓紀霈之和李神醫進屋把脈,她留在院子里等趙宗光。

    “娘娘。”趙宗光活動兩下僵硬的手腕,快步走到唐樂筠跟前,拱手道,“在下想跟著娘娘,這才跟上了田家少爺,懇請娘娘成全在下的拳拳之心。”

    “你上有老下有小,這是何必!”

    “娘娘,屬下想為她們拼一個前程出來。”

    “你還真是直接呢。”

    “娘娘,明人不說暗話。”

    “好吧。”唐樂筠看向老黃“老黃幫忙安排一下!”

    江湖人對神偷泥鰍多有了解。

    老黃笑道:“好的娘娘,屬下跟呂游說一聲。”

    “謝謝。”唐樂筠又問趙宗光:“家里安頓好了嗎!”

    趙宗光長揖一禮:“已經搬了家,安頓好了,感謝娘娘,大恩無以為報。”

    唐樂筠道:“不必客氣,我該替大炎謝謝你。”

    ……

    二更天時,田家兄弟和大小黃一起被呂游的手下送了進來。

    唐樂筠放下正在研究的草藥,跟著唐悅白和小黃到了堂屋。

    兄弟倆等在門口,唐樂筠一進門就乖巧地跪了下去。

    唐樂筠不太喜歡跪拜禮,但在個別情況下,她認為這樣的禮節十分有必要。

    比如現在。

    唐樂筠在二人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問道:“我送你們回去,怎么樣!”

    她雖是師父,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算同齡人,她知道他們的想法,且理解并贊同他們,所以廢話就不用說了。

    “啊”田家哥倆愣住了。

    唐樂筠又道:“我送你們回去。”

    “不行,師父!”田江蔚斬釘截鐵,“我們不回去。”

    田江芮道:“師父,我娘他們的確不同意,可這是我們深思熟慮的結果,求你了師父。”

    小少年磕了個頭,抬眼看著唐樂筠,可憐巴巴的。

    田江蔚拼命給唐悅白使眼色,示意他趕緊說點好話。

    唐悅白攤了攤手,示意自己該做的都做了。

    唐樂筠背著手,“打仗是九死一生的事,萬一出了事,你們讓田叔田嬸怎么辦!”

    田江蔚一梗脖子,“師父,我不怕死!頭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唐樂筠道:“你不怕,我怕!”

    “……”田江蔚吃了個癟,蔫頭耷腦地跪坐了下去,“師父,這不公平,你既然能帶小白,為什么不能帶上我們!”

    唐樂筠蹲下來,手心凝了木系異能在乖巧的小黃腦袋上摸了又摸,“小白是我親弟弟,他若真有個好歹,沒人埋怨我唄。”

    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田江芮也沒轍了,破罐子破摔道:“師父,你就是送我們回去,我們也會自己跑回來的。”

    唐樂筠想聽的就是這句話,她感嘆道:“是啊,送你們回去,陛下不但要搭幾個人手,路上還會遇到危險。”

    田江芮的眼睛亮了亮:“師父,留下我們吧,我們保證聽話!”

    唐樂筠站起身:“起來吧,每人二百俯臥撐,小白雖然做過了,但還可以再做二百。”

    田家兄弟還沒明白,唐悅白卻懂了。

    他一下子躥了起來:“謝謝姐!”

    唐樂筠道:“如果再有下次,我會就地扔下你們,讓陛下的人看著,直到戰爭結束,明白嗎!”

    田家兄弟欣喜若狂,一起磕了個響頭:“徒弟明白!”

    ……

    從京城到云水,三百多里地。

    紀霈之一行龜速前進,到一地換一駕馬車,足足走了六天才到地方。

    這天傍晚,兩輛馬車混在進城的隊伍中,迎著從城門灌進來的西北風進了城。

    唐樂筠守在車窗旁,摩挲著昏昏欲睡的小黃,視線穿過窗縫,認真地觀察著外面的行人。

    騾車走到南街中段時,她發現了一個熟人,對方站在大車店前,頭上戴著斗笠,弧形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盡管看不清五官,但他腰間掛著的長劍甚是眼熟。

    她問紀霈之:“周鈺在云水縣嗎!”

    云水縣有紀霈之的私兵,如果唐門能注意到,同袍義社也一定能注意到,所以,周鈺不該在云水一帶活動,以免暴露他自己。

    “他應該在聯安縣,如果出現在這里,可能是臨時發現了什么。”紀霈之睜開眼,從另一側車窗觀察了一下,“不要緊,呂游會發現他的。”

    唐樂筠想了想:“大蒼一直在向大炎內地推進,眼下離聯安沒多遠了吧,如果周鈺發現緊急敵情,你覺得是大蒼還是同袍!”

    紀霈之回過頭,“筠筠覺得呢!”

    他又在考自己了。

    唐樂筠這些天一直在研究草藥,對這些事很少思考,便隨意給了一個答案:“我覺得我們可能變成夾心肉餅了!”

    紀霈之的眼里有了一絲笑意,“你的直覺不錯。”

    唐樂筠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猜的!”

    紀霈之道:“因為你一開始的選項里沒有這一條,顯然是臨時發揮,隨便加的。”

    唐樂筠心服口服:“如果是真的,生哥有準備嗎!”

    紀霈之關嚴車窗:“有心理準備,畢竟同袍義社的人正在向云水縣集結。但因為你我行蹤隱蔽,便一直心存幻想,認為這一刻至少要在十天后。如今看來,我還是太樂觀了,同袍義社有可靠的消息來源,大蒼有足夠大的政治野心,二者聯手,危機重重啊。”

    有心里準備,那么,有沒有戰術安排呢

    唐樂筠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沒有問出來,畢竟周鈺已經到了,只要有更確切的消息,就會有更周密的計劃。

    多說無益。

    馬車在距離城門不足三百米處時鉆進東邊小巷,過兩個路口,最后停在一個門前栽著棗樹的二進院前。

    此時,天將擦黑,空氣飄著濃濃的煙火氣和淡淡的菜香。

    胡同里沒什么人,他們安靜地下車,迅速進了院子。

    ……

    唐樂筠洗漱完,剛在堂屋落座,呂游就帶著周鈺進來了。

    這是他們自生云鎮分別后的第一次見面。

    周鈺口稱‘陛下’,給紀霈之行了跪拜禮。

    待到唐樂筠這里時,她有些坐不住,起身笑道:“周兄快快請起吧。”

    “屬下見過娘娘。”周鈺不敢造次,堅持磕完頭,起身稟報道,“陛下,屬下在聯安偶然遇到一伙兒大蒼人。”

    紀霈之道:“伊格御為首的大蒼武人!”

    周鈺驚訝道:“陛下知道了!”

    “之前只是猜測。”紀霈之搖頭,“多少人在哪兒誰跟著呢。”

    周鈺道:“屬下發現的有十三個。姚恒盯著呢,只要他沒消息,就說明他們沒有進城,也許在聯安,也許在路上。”

    “他們不會進城。”紀霈之站了起來,喊道,“呂游!”

    呂游就在外面,門一響就進了屋,“屬下在。”

    “你帶上兩個人……”說到這里,紀霈之停下來,又坐了回去。

    周鈺不知其意,主動請纓道:“陛下,屬下更熟悉這里。”

    唐樂筠開了口:“陛下,還是我去吧。”

    紀霈之很意外,“你知道我在擔心什么!”

    “大概明白。”唐樂筠道,“如果伊格御沒有進城,那就很可能和同袍義社聯手了,他們是沖著陛下的私兵去的,軍營在云水大澤里,一旦遭遇火攻損失就會很大,必須確保他們的安全。”

    第156章

    紀霈之并非沒有想過私兵的安全,而且對云水大澤的植被的豐茂情況亦有所了解。

    但他登基的時日尚短,親征的決定下得太快,便導致私兵營地沒有了重新規劃的緊要性。

    這才有了如今的危機。

    紀霈之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呂游武藝雖高,但不具備以一敵十的能力,若遭遇伊格御,脫險的可能性不高,一旦被抓,私兵營地就會處在被大蒼和同袍義社聯手火攻的風險之中。

    如果換唐樂筠去,她聽力卓絕,武藝夠高,足以讓這件事的難度直線下降,確實更穩妥一些。

    可是……

    紀霈之看著唐樂筠,她再能干也是他的妻,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十六歲小姑娘,他無法心安理得地坐在這里運籌帷幄,等一個她替他浴血奮戰、沖鋒陷陣的最終結果。

    唐樂筠見紀霈之沉默不語,以為自己分析錯了,不由有些心虛,“難道,陛下早已有了別的安排!”

    周鈺是紀霈之同齡的男子,對唐樂筠極有好感,懂得紀霈之的心思,遂插了句嘴:“陛下,還是屬下去吧。”

    唐樂筠悟了:“或者……陛下擔心他們調虎離山!”

    很顯然,在這句話中她是虎,紀霈之是山。

    紀霈之:“……”

    讓她去,他心里過意不去,不讓她去,就是他的個人生死高于他的七萬多私兵的生死。

    而且他還不能解釋,解釋了她就會鐵了心地要去。

    罷了,他在她那兒吃過的軟飯多了,倒也不必在乎眼下的一次兩次。

    紀霈之咬牙道:“好,你帶周鈺和呂游走一趟。”

    “不用。”唐樂筠心里一松,“我帶徒弟們走一趟就行,正好讓他們歷練歷練。”

    呂游和周瑜一起看向了紀霈之。

    孩子就是孩子,沒有江湖經驗,不夠穩妥。

    紀霈之確實不能答應:“我讓老黃給你帶路,至于帶誰不帶誰,你說了算。”

    周鈺張了張嘴,到底閉上了。

    “也好。”唐樂筠不帶呂游和周鈺倒不是托大,只是更擔心紀霈之的安危,大家各讓一步也不錯,“然后呢,我要怎樣做!”

    紀霈之讓元寶取來云水縣的輿圖,平鋪在八仙桌上,在縣城以東的陳家灣三個字上點了點,“我需要你趕到這個鎮子,以最快速度找到馮水翔,把這件事通知給他,他便會做出合理安排,并聯系我,我再針對情況進行下一步。”

    “找到”唐樂筠抬起頭,“什么意思你們不知道他住哪兒!”

    紀霈之目光沉沉:“養私兵是謀反大罪,只要抓不到他,朝廷就無法給我定罪,再小心也不為過,你說呢!”

    “有道理,那我們怎么找他!”

    “原本以鳴鞭為號,但眼下這個辰光不宜使用。”

    “所以我們需要動一點腦筋了!”

    “對。”

    唐樂筠看向趴在門口昏昏欲睡的小黃,“這里能找到馮將軍用過的物品嗎!”

    紀霈之搖頭:“有是有,但這小東西沒經過訓練,能行嗎!”

    唐樂筠微微一笑,“放心,它若不行,就沒有行的了。”

    呂游提醒道:“陛下,此行需要保密,萬一小黃在路上叫喚幾聲,說不定就暴露了娘娘的行藏。”

    唐樂筠道:“呂侍衛多慮了,我家小黃懂得沉默是金,這一點在已經前面的旅途中充分展現過了。”

    呂游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他好像從未聽見小黃在馬車里叫過。

    ……

    一更過半,唐樂筠領著四人一狗出發了。

    他們順著胡同往東走,盞茶的功夫就摸到了城墻底下。

    土城墻,不到一丈半高,墻面斑駁,磚石松動,到處都是枯黃的蒿草。

    墻頭有衛兵,但都聚在不遠處的角樓里,呼呼喝喝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隱約可以分辨打骨牌的“啪啪”聲。

    老黃囑咐道:“墻上的磚容易松動,娘娘看好屬下落腳的地方。”

    唐樂筠看向唐悅白三人。

    唐悅白立刻道:“明白。”

    田家兩兄弟也點了點頭。

    老黃助跑起跳,單手摳住一塊凸起的磚塊,右腳踩進一塊凹陷中,再起跳,抓住墻頭的邊緣,就無聲無息地爬到了城墻之上。

    很容易。

    唐悅白如法炮制,輕松上墻。

    然后是田江蔚。

    這小子也不錯,雖然慢了點兒,但穩穩當當地上了墻。

    田江芮是第四個,與其兄相比,他屬于那種腦子好膽子小的好孩子,沒怎么干過出格的事,不過上個城墻,他的小腿不停地抖,褲腿獵獵,像被西北風吹的一般。

    唐樂筠在他肩膀拍了拍,“不要緊,有師父在呢。”

    田江芮用力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開始助跑,起跳……

    “啪!”

    唐樂筠聽到了磚頭碎裂的聲音,她來不及思考,上前一步,精準地接住了從天而降的田江芮。

    田江芮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

    唐樂筠安慰道:“磚頭粉了,所以碎了,不是你的問題。”

    碎磚頭落地的聲音驚動了田江蔚,他探頭下來:“怎么了!”

    老黃一把將他拉回去,藏了起來。

    “什么動靜”角樓處傳來云水口音的問詢聲。

    唐樂筠用腳磕了磕小黃的屁股,“叫。”

    小黃:“汪汪,汪汪汪!”

    “草,又是野狗!”

    摸骨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唐樂筠把小黃背起來,讓它的前腳扒住她的肩膀,“芮芮不怕,師父帶著你爬。”

    田江芮內力不足,輕功自然不好,唐樂筠給他找了一條穩妥的線路,陪著他,蜥蜴般地游上了城墻。

    下墻時沒出幺蛾子,一干人順利地離開了云水縣城。

    陳家灣離縣城不遠,走官道五里多地,還有南北兩條穿村而過鄉間小路,路程都在十里左右。

    三條路,看似有選擇,但每一條都不安全。

    同袍義社的人于兩日前在云水縣有了行跡。

    紀霈之得到的消息是,他們的人數不詳,大抵化整為零,在水澤附近埋伏下來,那么走鄉間小路風險較大。

    至于伊格御,如果他已經趕到云水縣,必會第一時間監視各條主要官道。

    官道也不是最佳選擇。

    綜合考慮之下,紀霈之還是建議走官道,畢竟伊格御是否趕到云水縣一事并不確定。

    但預判只是預判,具體怎樣走,還要看唐樂筠的決斷。

    一干人穿過城外的一小片空地,鉆到一棵老柳樹下。

    唐樂筠道:“老黃,你看好孩子們,我去前面探路,以點火為號。記住,我不回來,你們就潛伏在這里,不許動,明白嗎!”

    老黃知道她的本事,并不爭搶,只道:“娘娘放心,還請快去快回。”

    “姐……”唐悅白擔憂地叫了她一聲,“……小心啊。”

    “放心吧。”唐樂筠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腳下右轉,下了官道兩旁的排水溝。

    陰天,星月都隱沒在云層之后。

    路兩旁的莊稼收割了,短且細的根系不足三寸高,田地上幾乎沒有藏人之所。

    唐樂筠把注意力放在稀疏的行道樹上,試圖從樹枝搖動的簌簌聲中發現人類的呼吸聲。

    她走得輕且快,偶爾還會借助樹枝的柔韌性接連蕩出去幾十丈。

    隱約看到幾盞燭火時,唐樂筠放慢速度,集中所有精神力對周圍的環境進行了探查。

    “咔嚓!”細小的斷裂聲如同驚雷,瞬間引起了她的警覺。

    她放開袖箭的保險栓,抬手指向西南,毫不猶豫地射出一箭。

    “啊!”短而促的痛呼聲打破沉寂,隨后“噔噔”數響,六條黑影接連落地,朝唐樂筠撲了過來。

    其中一人警告道:“點子有暗器,大家小心!”

    唐樂筠男裝打扮,壓著嗓子問道:“什么人!”

    有人答道:“要你命的人!”

    紀霈之的私兵是有口令的,針對唐樂筠的問題可以有三個回答:“水里討生活的人”、“打漁人”,或者“老家人”,分別代表三片水域的私兵。

    不是自己人,就是敵人。

    唐樂筠不再猶豫,右手拔劍,箭一般地沖了出去。

    第一條黑影迎上來了,不閃不避,揮刀就砍,刀光閃閃,隱隱帶著風聲,每一刀都向唐樂筠的要害部位招呼過來。

    此人武藝不俗。

    如果剩下五人都是這種水準,唐樂筠反應再快,也有應接不暇的可能。

    必須在三招之內解決他。

    唐樂筠心神一凜,再避開一招,將木系異能注入短劍,靈蛇吐信般地刺向了那人的胸口。

    那人舉刀格擋,只聽“咔”的一聲脆響,長刀攔腰斷裂,短劍向上長驅直入,刺入其咽喉。

    側翼攻過來的人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草”了一聲。

    就在他驚愕的瞬間,一枚袖箭悄無聲息地射出來……

    他與他的兄弟同時倒了下去。

    剩下的四人謹慎了,持刀將唐樂筠半包圍,警惕地看著唐樂筠。

    一個蓄著八字胡的青年男子揚聲問道:“你是誰!”

    唐樂筠道:“如果你們不走,我就是殺你的人。”

    “挺狂!”八字胡挽了個刀花,“讓老子試試你的高招。”

    說著,他的身形略微一低,刀光忽然暴漲,朝唐樂筠滾滾而來。

    刀法不錯,氣勢十足,就是無用功多了一些。

    唐樂筠在心里點評一句,短劍出手,正要斬斷對方的連招,耳畔忽然響起暗器偷襲的風聲。

    對方對時機的把握極好——短劍擋住八字胡的刀就擋不住暗器,如果擋暗器,她的肩膀就會落在八字胡的刀鋒之下。

    算盤打的不錯。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唐樂筠。

    只見她左手一招,一根粗枝便到了左手,腳下一墊,整個人凌空躍起,左腳飛踢,精準地踹中了八字胡的長刀。

    與此同時,她將短劍回撤在右前方劃了半個圈,只聽“叮”的一聲,暗器也被擊飛了。

    唐樂筠利用樹枝的彈力向后飛躍,短劍連拍袖箭開關,“嗖嗖嗖嗖”,四枚小箭接連而去。

    “小心!”前面一人躲閃不及,胸口中箭,拼死推開身邊的同伴,率先倒了下去。

    然而,其同伴是躲開了,卻恰好將后面的人暴露出來,那人短促地痛叫一聲,捂著咽喉摔到了地上。

    剩下的兩個幸運兒避開袖箭,下意識地退了幾步。

    八字胡將刀橫在胸前,怒問:“你他娘的到底是誰!”

    “成王敗寇,你沒資格提問。”唐樂筠拉著樹枝飄飄落地,“想活的話,不妨告訴我,你們在云水縣有多少人,落腳點在哪兒,萬鶴翔在哪兒。”

    八字胡眼神迷茫,但問題回答得毫不含糊,“我們在云水縣有一百二十人……”

    一旁的中年人驚訝地轉過頭,喝道:“小包!”

    唐樂筠加大精神力輸出。

    八字胡接著說道:“其他人我不大清楚,應該在……”

    “呼~”中年人忽然出手,長刀從斜刺里劈來,直奔八字胡的脖頸。

    “鏘!”唐樂筠后發先至,用短劍攔住了長刀。

    短劍上的力量數倍于中年人,他自知不是敵手,撤刀轉身,左手一拋,幾枚柳葉刀朝唐樂筠和八字胡撲了過來。

    唐樂筠的精神力外放,對他的動作早有防備,目光所及,柳葉刀如同慢動作,每一枚的移動軌跡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叮叮叮……叮!”

    短劍在身前挽兩個劍花,擋住四枚,最后一下敲在飛到右側方的最后一枚柳葉刀的前端,柳葉刀在空中轉了一下,以更快的速度刺向了中年人。

    “啊!”中年人被刺中后心,撲倒在地,抽搐幾下,再無聲息。

    “天吶。”八字胡剛脫離精神控制,又被唐樂筠的絕對實力所震撼,喃喃道,“這怎么可能!”

    唐樂筠把短劍架在他的脖子上,“說吧,你們的人藏在哪里,萬鶴翔在哪兒!”

    八字胡腳下一軟,嘴硬道:“說了死,不說也是死,還是不說了吧。”

    唐樂筠道:“什么意思!”

    八字胡嘆息一聲,“自打小周瑜等人叛變,萬社長就給我們貨郎下了巫蠱,十五天必須服一次大月丹,否則蠱蟲就會蘇醒。”

    貨郎是同袍義社游離在組織外的社員的別稱。

    “大月丹”唐樂筠皺了皺眉頭,“那是什么!”

    八字胡道:“不太清楚,我覺得像某種種子,吃下去后全身劇痛,但痛上一刻鐘就不再痛了。”

    唐樂筠沒聽說過這種植物,暗道,巫蠱是大弘人的特色,大月丹若是種子,就可能是大弘境內的種子……既然典籍里沒有,說明其可能不是藥材……罷了,先辦正事,日后再說。

    她押著他走到左側地里,抓起一把荒草,用火折子點著,在空中晃了晃,“如果你不說,我現在就殺了你,如果你說了,我有八成把握可以解了你的巫蠱之毒。”

    黑暗中,八字胡的眼睛亮了一下,“當真!”

    唐樂筠又抓了把荒草,在用先前的那把點燃了,“當真。”

    八字胡糾結片刻,見唐樂筠的右手重新按在了劍把上,趕緊道:“我說,我都說。”

    第157章

    八字胡包昆寧不是義社高層,他只招了三點:

    一、萬鶴翔留在云水縣一百多人,大半守住在通往云水大澤的大小通道上,混進的縣城三十多人,就住在大大小小的客棧里。

    二、萬鶴翔本人在云水沒有停留,昨日就率領義軍前往藍州了。

    三、他們六人等在這里就是為了監視大澤內的私兵,并盡量掌握陳家灣的可疑人物的動向。

    第一、三點沒什么,讓唐樂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第二點,萬鶴翔的頭號目標難道不是紀霈之嗎,怎么就走了呢

    但老黃他們到了,她只能將此事暫時放下,帶著眾人潛進了陳家灣。

    包昆寧說,駐守陳家灣的貨郎多半埋伏在碼頭上,但穩妥起見,他還是帶著唐樂筠等人避開了貨郎們的暫住地。

    大家在鎮上溜達一圈,最后在最南邊的一排宅子前發現了端倪。

    “汪!”小黃低低地叫一聲,朝第三家的黑色破舊木門歪了歪腦袋。

    唐樂筠看向老黃。

    老黃低聲道:“屬下去……”

    “噓。”唐樂筠打斷了老黃的話。

    老黃明白,應該是有人聽到狗叫,過來探聽虛實了。

    他把耳朵靠在大門上,果然聽到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咚咚!”他輕輕叩兩下大門,“馬老板在嗎!”

    “……你找哪個馬老板!”

    “馬二老板。”

    “在,在的。”

    “吱呀~”門開了,黑瘦的手送出一只紅燈籠,紅色的光照亮了老黃的臉,手的主人驚喜地說道,“黃伯伯!”

    老黃笑道:“是我,小黑猴兒。”

    小黑猴兒十二三的樣子,他將門打開,先把唐樂筠等人讓進來,又朝胡同里張望一番,這才關上了大門,“黃伯伯,鎮子上來了不少外人,你們來時沒撞上吧。”

    老黃道:“已經撞上了,你趕緊帶我去見二老板。”

    小黑猴兒嚇了一跳,不敢廢話,目光在唐樂筠等人臉上一掃,轉身看向上房。

    恰在此時,上房的門開了,一個身形瘦高的男子快步走了出來。

    老黃道:“二老板,我黃有康啊。”

    馬二就是二馬,馮水翔。

    “真的是你!”馮水翔功夫不錯,眨眼就到了跟前,“黃兄,你到了,東家是不是也到了”

    “到了到了。”老黃暼了唐樂筠一眼,得到暗示后,放棄了介紹其身份的想法,又道,“東家得到消息,伊格御帶著一干高手趕到云水了,讓你立刻按照計劃行事。”

    “草!”馮水翔口吐芬芳,“同袍義社這幫逆賊,老子早晚滅了他們!猴兒,趕緊叫人去。”

    小黑猴兒轉身就走,躥進東西廂房,叫出十二個精干的男青年。

    馮水翔簡短交代幾句,其中六人帶上魚簍出了門。

    老黃問:“接下來怎么辦!”

    馮水翔道:“我們也走,但要麻煩黃兄,跟義社的狗賊先干一場。”

    ……

    馮水翔是云水縣本地人,人脈廣,關系網龐大,同袍義社的人一到,他便得到了消息,上報紀霈之的同時,也做好了監視工作和戰斗準備。

    所以,唐樂筠等人將一出胡同,就有人從暗影里鉆了出來。

    “二老板,出什么事了!”

    “碼頭現在有多少人!”

    “露面的有十個,從船吃水的情形看,船里還有。”

    “明白了,跟我走,準備上船吧。”

    那人看了看唐悅白和田江芮,嫌棄地說道:“二老板,這幾位誰呀,怎么還有孩子呢有點懸吶!”

    馮水翔道:“你特么少廢話,情況緊急,今天哪怕只送出去一個,也得跟他們干上一場。”

    那人吃了一驚,右手握上長刀的刀把,勉強挺挺胸脯,“好,那好吧。”

    碼頭上漁火闌珊,搖晃的船艙內人影憧憧。

    一行人走得快,動靜也大,將將靠近,就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道:“誰啊!”

    “我,馬二。”

    “你小子啊,這么晚干啥來了!”

    “家里有點事,往尚家灣去一趟。”

    “……這么多人啊,出啥大事了嗎!”

    “三叔,該你問的你問,不該你問的你少打聽。”

    說話間,大家伙兒到了岸邊,陳三叔也閉上了嘴巴,但隨著幾聲舊木板發出的“咯吱”聲,棧橋上多了十幾條黑影。

    唐樂筠推搡包昆寧一把:“你去打個招呼,告訴他們,蠱蟲我能解。”

    包昆寧不敢討價還價,張嘴就喊:“樊大俠、管兄,是我啊,小包。”

    “小包,你不看著官道,來咱這里作甚!”

    “樊大俠,我們遇上高手了,六個兄弟只剩我一個了。”

    “我草!”

    棧橋上響起了一片刀劍出鞘的聲音。

    包昆寧的聲音弱了兩分:“大俠真的能解蠱蟲,兄弟們千萬不要沖動。”

    唐樂筠附和道:“諸位,大家都是大炎人,何苦與大蒼勾結只要你們放下武器,蠱蟲之事包在我身上。待我們解決了大蒼,我一定稟明上意,既往不咎,放你們自由。”

    馮水翔嚇了一跳,用手肘拐了老黃一下。

    老黃對他的反應不以為意,欽佩地注視著唐樂筠。

    “草,你說你是高手,就是高手了包昆寧,你背叛義社,背叛兄弟們,就不怕三刀六洞嗎!”

    “老錢,我也是沒辦法,我言盡于此,你們若執意送死,我也不攔著你們。”

    “廢什么話,咱們人多,殺上去就是!”這一聲彷佛是擂響的戰鼓,又有十幾條黑影跳上棧橋,連同先上橋的人,氣勢洶洶地朝唐樂筠等人殺了過來。

    田江蔚緊張地問道:“師父,我們怎么辦!”

    唐樂筠道:“按照我在路上布置好的戰術打,都不許慫,慫了就是死!”

    她交代完這一句,人就躥了出去……

    馮水翔又嚇了一跳,正要說話,就見遭遇唐樂筠的同袍義社社員,都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倒了下去。

    一個,兩個,五個……

    還在棧橋上觀望的六個社員怯怯地停下了腳步。

    “原來還有這等高手。”馮水翔嘿嘿一笑,“那還怕個球啊!兄弟們一起上,殺了他們!”

    “殺!”

    眾人一擁而上,不但分擔了唐樂筠的火力,還把主動幾個孩子護在了后面。

    孩子們是安全的。

    但唐悅白自知責任重大,主動頂在田家兄弟和小黑猴兒前面,警惕著周圍隨時可能沖過來的同袍義社成員。

    唐樂筠退回來,見他們處境安全,便返了回去,接上圍攻而來的四個敵人,迅速解決后開啟全場模式——誰有危險就向誰伸出援手——她劍法奇快,身法詭秘,所向披靡,不到盞茶的功夫就結束了戰斗。

    唐樂筠甩了甩短劍上的血,單手抱住在她腳邊打轉的小黃,對面色慘白的田家兄弟說道:“戰場就是這么殘酷,如果你們怕了,現在來得及。”

    田江蔚盯著她的短劍,咬著牙,顫巍巍地說道:“師父,我不怕,如果可以,你把芮芮送回去吧。”

    “我不回去。”田江芮抖得更厲害,“小白不走,我也不走。”

    唐悅白將長劍入鞘,小大人似的長嘆一聲:“芮芮,我武藝比你好,你聽勸吧。”

    田江芮還是搖頭。

    唐樂筠朝老黃和馮水翔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事不宜遲,先上船吧。”

    老黃點點頭,也道:“我們走吧。”

    “走!”馮水翔答應一聲,拉著他走到前面,“那人到底是誰,劍和劍法都好生奇怪。”

    老黃拱手:“那是我們娘娘。”經過一場宮變,唐樂筠在江湖上聲名鵲起,這件事沒什么好隱瞞的。

    馮水翔正要上棧橋,聞言腳下踏空,差點摔下去,幸好老黃拉他一把,這才穩住了身形。

    馮水翔埋怨道:“老黃你不夠意思。”

    老黃嘿笑兩聲,“娘娘易容了,不好張揚。”

    這倒也是。

    馮水翔心服口服,不再廢話,將投降的八個社員捆了,扔到了兩艘船上。

    唐樂筠帶人上了第三艘,與馮水翔的兩個船工一起劃槳,向云水大澤深處快速行駛。

    大澤上蘆葦極多,一大片一大片的,天然形成錯綜復雜的水道。

    因為植株足夠高,船一進去,就自動隱身,只有劃槳發出的嘩啦聲可以分辨船的方位。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艘小船從蘆葦中劃出來,有人問道:“來者何人!”

    小黑猴兒道:“楊大哥,是我!”

    馮水翔也道:“出來吧,這里不必守了。”

    馮水翔聲音嚴肅,姓楊的不敢多問,劃船過來,跟著唐樂筠等人一路往南。

    ……

    小船先向西,再向南,總共經過了五道哨卡,防衛可謂嚴密。

    唐樂筠心中稍安,暗道,這位馮將軍看似草莽,但布置周密,心細如發,確實是領兵打仗的良將。

    小船繞過一片s型水道,一處偌大的村落出現在眾人面前。

    船還未靠岸,就有一隊人馬手持武器圍了過來,其中一人問道:“口令!”

    “夜黑風高。”馮水翔道,“我是馬二,孫六,你立刻通知下去,一刻鐘內,我要在這里見到所有人。”

    孫六不敢耽擱,帶上人就跑。

    馮水翔又道:“猴兒,你去鴿子窩,抓三只信鴿過來。”

    “得嘞!”小黑猴兒脫鞋下水,幾大步蹚上岸,消失在幾株大柳樹后。

    唐悅白悄聲道:“姐,小黑猴兒比我大不了幾歲吧。”

    田江芮也道:“是啊師父,他年紀不大,但比我們能干多了。”

    經過小半個時辰的水路,三個少年漸漸恢復鎮定,膽子又大了起來。

    唐樂筠道:“小猴兒是歷練出來了,經驗和膽量都要積累,很少有人一蹴而就。”

    田江芮道:“所以師父,現在就是最好的歷練,對不對!”

    這的確是唐樂筠讓他們跟來的目的,只要他們師兄弟不哭喊著回家去,她便不會強迫他們回去。

    畢竟,‘溫室里的花朵,經不起風吹雨打’,想要出人頭地,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

    月上中天時,呂游將一枚竹筒送到紀霈之手里。

    紀霈之問:“只有一只嗎!”

    呂游道:“只有一只。”

    按道理有三只,其他兩只被第三人截了。

    紀霈之搖了搖頭,將竹筒頂端塞著的封蠟去掉,取出卷成卷的宣紙,展開……

    馮水翔用密語寫了三個內容:第一,同袍義社人交代,萬鶴翔昨日離開云水,率軍趕往藍州;第二,軍隊將按照約定開赴芹水縣;第三,娘娘安全。

    唐樂筠安全先讓紀霈之松了口氣,但很快又皺起了眉頭。

    他不明白,萬鶴翔明知道云水有他的私兵,又為何率軍前往藍州呢

    眾所周知,萬鶴翔的最終目的是在藍州建國,但大弘和大炎都不會答應。

    如果萬鶴翔真的趕回了藍州,應該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大弘真要動手了,同袍義社潛回藍州,準備伺機而動;二是策應大蒼,試圖與大弘聯手,達成協議再里應外合。

    想到這里,紀霈之搖了搖頭,藍州的地理位置至關重要,大弘絕不會輕易放棄。

    萬鶴翔也沒那么蠢,他不可能放棄眼下的顛覆大炎的大好時機轉戰藍州。

    那么,回藍州就是幌子。

    他不是潛伏在云水周圍,伺機包抄,就是另有目的。

    第158章

    芹水縣在云水大澤東北岸。

    紀霈之選擇在這里集結兵力,一方面是有陸路可達這里,方便快捷,二方面是準備分出小股軍隊,接應后續到達的糧草和醫療。

    芹水縣南有座雙羊山,山中有條官道,可通弈州,弈州在大延江北岸,東接順州,渡江可達燕州,是三省通衢的兵家重地。

    雙羊山山頂。

    萬鶴翔身披貂皮大氅,大馬金刀地坐在巨石邊緣,說道:“紀霈之年紀不大,為人卻比那些老家伙還要陰險狡詐,老古啊,你覺得他會上當嗎!”

    他年約四十,身形偉岸,國字臉,濃眉大眼,一副忠厚之相。

    北髯客古森的臉上綁著一塊黑色三角形面巾,遮住了被紀霈之打塌的左側顴骨。

    他說道:“以他的狡詐,想必不會相信咱們去了藍州,那么……他應該會得出三個結論,一是咱們要殺他,二是咱們要劫他的糧草,三是聯合大蒼絞殺他和他的私兵。北軍糧草匱乏,再不補給,必定全線潰退,這與殺他無異,所以從京城運來的糧草不容有失,我認為,即便他本人不回來,也會派部分私兵前去接應吧!”

    這些因果是他們反復斟酌,且與大蒼發面達成了協議的。

    萬鶴翔心知肚明,但無論如何,古森多說一遍,他的信心就更堅定一些。

    他道:“但愿如此。”

    山很高,隱約看得到云水大澤上的幾點微弱的光,當這些光漸次熄滅時,天空下起了零星的雨。

    初冬的雨是凍雨,寒涼無比,兵士在山中淋雨,后果不敢想象。

    古森也沉不住氣了,他快步走到山頂的另一側,對親衛說道:“你下山一趟,親自看看大澤方向有沒有動靜。”

    萬鶴翔揚聲道:“紀霈之不但要提防我們,還要提防伊格御,行軍時不可能點燈,老古稍安勿躁。”

    他來安慰古森,卻沒有阻止古森派人下山,這說明他心里也沒譜。

    古森拱了拱手:“社長所言極是,所去之人輕功不錯,來去自如。”

    說話的功夫雨點密了,接連不斷地打在山頂的浮土上,空氣中有了濃濃的土腥氣。

    萬鶴翔站起身:“走吧,我們下去。”

    山腰上有個不大的洞口,可容納七八人,義社的重要將領多半匯集與此。

    二人將一進洞,官道上就有馬蹄聲響了起來。

    一干人頓時警覺了,紛紛走到洞口,與萬鶴翔和古森一起,往黑黢黢的山下張望……

    馬蹄聲很快緩了下來,馬匹也發出了不安的“咴咴”聲。

    下面隱約有人問道:“來者何人!”

    “可是江湖同袍!”

    “正是。”

    “在下是鷹王麾下,萬社長可在!”

    ……

    萬鶴翔面容一肅,沉聲道:“還是出變故了。”

    古森的眉心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如果紀霈之果然發現了端倪,他會怎樣做!”

    萬鶴翔沒有回答。

    義社的一個將領說道:“他會兵分兩路,一路迂回接應糧草,一路前往聯安,準備潰敗下來的鎮北侯匯合,以免被大蒼殺個屁滾尿流。”

    “若果然如此,我們的機會就來了吧。”

    “紀霈之有這么蠢嗎!”

    “這不是蠢,他是沒有辦法。”

    ……

    眾人正議論著,古森的親衛帶著一個三十左右的精壯漢子上來了。

    “參見萬社長。”那漢子拱了拱手,“在下鷹王親衛金智昌。”

    萬鶴翔還禮:“將軍夤夜趕來,可是計劃有了變故!”

    金智昌道:“萬社長,紀霈之的私兵正在從陸路向周浦鎮集結。”

    “什么!”萬鶴翔吃了一驚,“消息可靠嗎!”

    “當然。”金智昌向天拱手,“我家王爺說,那毒物心思詭譎,不一定會上當,特地繞了個道,果然他娘的碰了個正著。”

    義社的一干將領立刻炸了鍋:

    “草,即便追上去,也落了下風了。”

    “不得不說,那廝確實了不得。”

    “咱們怎么辦!”

    “咳咳咳!”古森重咳極聲,見眾人安靜下來,又道,“社長,我們不如就守在這里,以逸待勞,如何!”

    他說的含糊,但大家都明白,他想在此地劫了大炎的糧草。

    雖然此建議順理成章,但萬鶴翔不急著下結論,問金智昌:“鷹王怎么說!”

    金智昌道:“我家王爺的意思是,請萬社長率軍跟上紀霈之那毒物,和我們一起,在尚衛縣對其形成合圍。”

    這……

    萬鶴翔瞄了一眼其他將領,幾個將領也在看著他。

    他們都心知肚明,埋伏在這里,還可以矯飾一下,只說清君側,替大炎清除逆黨,一旦明目張膽地與大蒼合作,大家就是妥妥的賣國賊了。

    他們無所謂,但士兵都是土生土長的大炎人,只怕軍心不穩。

    金智昌猜到了他們的想法,“萬社長,我家王爺說過,紀霈之為人殘暴,絕不會善待反叛之人,相較于他,瑞王倒是仁善多了。”

    這句話有兩個意思,首先,同袍義社是叛軍,即便不勾結大蒼也是死路一條;其次,殺了紀霈之,讓瑞王上位,同袍義社未來才有更大的操作空間。

    萬鶴翔白手起家,焉能不懂他的意思之所以有上面的擔心,不過是不想節外生枝罷了。

    他說道:“你們王爺還說什么了!”

    金智昌微微一笑:“我們王爺說了,糧草燒了即可,這件事我們的人來做,但萬社長要借我們一百個身手不錯的社員。”

    斷了紀霈之的糧草,和斷了大炎的命脈差不多,伏擊紀霈之也會多幾分底氣。

    他斷然說道:“如此甚好,成交。”

    ……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是以,糧草理應走在紀霈之之前,以保證前線的補給和私兵的兵器配備。

    但紀霈之身體羸弱,為了保密和安全,必須他走在前面。

    于是,糧草只比紀霈之晚出發兩天,且大部隊急行軍,距離云水沒有多遠。

    那晚,唐樂筠等人未隨同大部隊轉移,而是乘小船抵達云水大澤南岸,按計劃在牛頭堡與周鈺和姚恒匯合,迅速趕到了弈州治下的集浦鎮。

    唐樂筠在大車店安頓下來,帶著唐悅白出了門。

    站在街道上,唐悅白看了看大車店兩側店鋪,指著斜對面的面館說道:“……就吃面吧。”

    “可以。”唐樂筠點點頭,朝南邊望了望。

    從這里往南走,步行四五十丈就是繁忙的渡口和平靜的大延江江水,也是糧草即將上岸之處。

    她奉紀霈之之命守在此地,力爭護衛糧草平安渡江,抵達前線。

    姐弟倆進了面館,在大堂中靠門的位置落了座。

    一個中年女人上了前,殷勤地招呼道:“二位,想吃點兒啥,咱家臊子面、擺湯面、蘸水面做得都很不錯。”

    唐悅白正要開口,被唐樂筠擋住了,“要兩碗素面,一碟小菜。”

    她們姐弟易容而來,母子相稱,農人打扮,吃不起加肉的面條。

    那女人答應一聲下去了。

    唐樂筠不經意地掃周圍一眼,就見好幾個男子審視地看了過來,其中三個腰間還掛著兵器。

    第159章

    群狼環伺,唐悅白有些緊張。

    “日后有錢了,一定給你買臊子面。”唐樂筠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今晚先湊合吃一頓。”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有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堅定和寧靜。

    唐悅白瞬間安穩下來,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他現在女扮男裝,確切地說,與唐樂筠是母女關系,即便聲音清澈、雌雄莫辨,也不好隨意張口。

    唐樂筠也易容了,她在眼尾涂了些植物汁水,用木系異能做了皺紋,鼻子兩側加了兩道法令紋,年齡三十左右,與十六歲的她大相徑庭。

    幾個男子未發現異常,紛紛收回了目光。

    姐弟倆安安靜靜地用完兩碗素面,離開面館,確認無人跟蹤后,溜溜達達地到了江邊。

    太陽快要落山了,江面上的渡船大多靠了岸,只有寥寥幾艘順水而下,往下一處渡口去了。

    唐悅白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周圍,問道:“……有發現嗎”他叫不出那個“娘”字,每次都要故意地跳過稱謂。

    唐樂筠搖頭,如果一打眼就能發現大蒼人的蹤跡,那伊格御就不可能成為九大劍客之首。

    唐悅白道:“那怎么辦萬一……”

    唐樂筠打斷他的話,“沒有萬一,必須成功。”

    紀霈之說,只要他不率兵接應糧草,伊格御就會和萬鶴翔達成新的約定——萬鶴翔率軍對他形成包抄,伊格御親自破壞糧草的運輸。

    他還說,伊格御深入大炎,所帶大蒼人不會很多,很大可能會用到同袍義社的人,所以讓她帶上周鈺等人,爭取用最快的速度拿到敵方的情報。

    ……

    難得趕上日落,唐家姐弟在江邊多站了片刻。

    渾圓的大太陽落在蜿蜒的長河之上,紅彤彤的光映紅了河水,剪影一般的帆船順流而來……

    唐悅白贊嘆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確實絕美。”唐樂筠道,“也許,這就是抗爭的意義吧。”

    唐悅白點點頭:“等我再長大一點,一定到處游歷一番。”

    “好。”唐樂筠摟著他的肩膀轉了身,“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

    唐悅白雀躍了起來,“真的!”

    唐樂筠道:“當然。”

    ……

    姐弟倆快步回了大車店。

    “娘娘。”老黃敲門進來,“有什么發現嗎!”

    唐樂筠道:“萬鶴翔的人可能到了,周鈺他們在哪兒,到了嗎!”

    “眼下還沒到。”老黃把一個油紙包放在小方桌上,“面條吃不飽,集浦鎮的鹵豬蹄味道不錯,我買了兩只給娘娘和小少爺嘗嘗。”

    唐悅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謝謝黃伯伯。”

    小家伙長得漂亮,嘴巴還甜,老黃特別喜歡他,“小少爺不用客氣,愛吃的話老黃再給你買。”

    唐樂筠有些擔憂:“不會出事了吧。”

    “咚咚!”房門被敲了兩聲,不待老黃回答,就被推開了,田家兄弟引著周鈺和姚恒走了進來。

    老黃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周鈺道:“鎮上到處都是同袍義社的好手,怕暴露行跡,我們便謹慎了幾分。”

    唐樂筠問:“能估計出人數嗎!”

    周鈺道:“我和姚恒認識的人有限,如果按眼熟的算人頭,大概二三十人。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我覺得只要是江湖人,身份就大差不差,這樣算的話,差不多有五六十。”

    姚恒道:“娘娘,都是好手,我們這幾個人只怕應付不來。”

    “是啊。”周鈺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娘娘,要不要先下手為強,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殺掉!”

    老黃道:“萬萬不可。伊格御也在暗處,如果我們先冒頭,局面將對我們不利。”

    唐樂筠沉吟著,關于同袍義社協同大蒼劫掠糧草一事,紀霈之已然有所預料,并就預料到的情況給出了初步解決方案,但因他本人不在現場,方案定然有極大的局限性,所以,眼下的一切還是要靠她的臨場指揮。

    周鈺追問:“娘娘,你說呢!”

    唐樂筠從未單獨指揮過如此大規模的行動,而且她兩世加起來也只有二十一歲,經驗不足,此刻未免有些慌張。

    她深吸一口氣,調動精神力穩住了情緒,說道:“我們雖然在暗,但糧草始終在明,只要大蒼人計劃周祥,一把火就能燒了。由此可見,只要他們的目標不變,我們無論在明在暗,關系都不大。如果,我們能抓來兩個活口,對接下來的行動大有裨益。”

    “這個確實!”老黃同意她的看法,“那以娘娘所見,我們應該如何行事!”

    “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們和我們一樣,人員都很分散,只能一個一個地殺了。”說到這里,唐樂筠看向周鈺,“周大俠知道他們的具體位置嗎,誰的武功和地位最高!”

    周鈺道:“我在路路順客棧發現了寧家澍寧大俠,和他一起的還有十個好手。”

    姚恒悶聲悶氣地道:“其實,寧大俠為人還算不錯。”

    “不錯”周鈺嗤之以鼻,“萬鶴翔救過他一命,他見萬鶴翔跟見他老子似的。老姚你這么善良做什么,都什么時候了,他們多活一個,我們大炎的士兵可能就要多死二十個。”

    姚恒紅了臉,吶吶道:“我只是、只是覺得遺憾,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唐樂筠微微一笑:“姚大俠放心,只要他們想活,我一定給機會。”

    姚恒感激地拱了拱手。

    ……

    一更更鼓敲響了。

    唐樂筠帶著唐悅白出了大車店的后門,才走兩步,唐樂筠便按住唐悅白的肩膀,讓他停了下來,低聲道:“你回廊下等我。”

    唐悅白心領神會,故作鎮定地轉身,但右手已然壓到了劍柄上。

    唐樂筠立刻拔身而起,轉眼就到了前排房檐之上,與一丈開外的四只眼睛對了個正著。

    “我草!”那二人大驚,齊齊咒罵一聲,揮舞著武器殺了過來。

    唐樂筠哂笑一聲,全力施為,揉身而進,如同鬼影一般閃到二人面前,左右手同時開工,只聽“嘭嘭”兩聲,那二人的下巴接連遭到重擊,雙雙暈倒,朝房頂摔了下去。

    唐樂筠一手托住一個,拎著二人的胳膊,將人拖到房檐處。

    此時,唐悅白已經在下面了,不用家姐多說,伸出雙手,一一將二人接住,拖著他們回了房間。

    田江蔚在門口把人接了過來,擔憂地說道:“小白,我們是不是露了行藏!”

    老黃解釋道:“如果露了行藏,就不可能只來這么兩個人。”

    田江芮點點頭:“有道理。”

    唐樂筠在屋頂巡視一圈,確定沒有其他人,也回了房間。

    老黃道:“安全了!”

    “暫時沒有其他發現。”唐樂筠在其中一人面前蹲了下來,問周鈺,“認識他們嗎!”

    周鈺有些尷尬:“娘娘,這位就是寧大俠。”他實在沒想到,自己口中的武藝高超的大俠,在唐樂筠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唐樂筠笑了:“這回姚大俠不用擔心了吧。”

    姚恒嘿嘿一笑:“娘娘仁慈。”

    唐樂筠在心里撇了撇嘴,將木系異能輸入寧家澍的太陽穴——她可不仁慈,不過是想問些消息罷了。

    片刻后,寧家澍醒了,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唐樂筠用了些精神力,問道:“同袍義社來了多少人!”

    周鈺道:“娘娘,只怕要上刑才行。”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想象。

    寧家澍毫無抵抗能力,乖乖道:“一百個好手。”

    “都在集浦鎮!”

    “不是,這里只有五十人,其他的去了大延江以南。”

    “在集浦鎮的人現在在哪兒!”

    “就在鎮子上,各個交通要道,每間客棧都有。”

    “他們聽你的嗎!”

    “江北的聽我指揮。”

    “你聽誰指揮!”

    “我聽大蒼人的。”

    “大蒼人在哪里!”

    “不知道。”

    “你們怎么聯系!”

    “他們知道我在哪里。”

    “你為什么要親自監視我們這里!”

    “我聽說,順風客棧的東家很神秘,懷疑是紀霈之的。”

    “你們打算何時、在哪里劫持糧草!”

    “我們只負責在岸上截殺紀霈之的人,劫持糧草的是大蒼人。”

    唐樂筠問完了,其他人也傻眼了。

    周鈺和姚恒面面相覷。

    姚恒納罕道:“這怎么可能!”

    唐樂筠站了起來:“大概是被我打傻了,一時間沒轉過彎吧。”

    她話音剛落,脫離了精神控制,重新掌控大腦的寧家澍“嗷”地一聲站了起來,唐樂筠看也不看地劈了一掌,他白眼一翻,又昏了過去。

    田江蔚贊道:“師父威武!”

    唐樂筠“嘖”了一聲,“這就威武了下回留著給你劈。”

    田江蔚嗤嗤地笑了幾聲,剛想貧嘴兩句,就被田江芮制止了。

    老黃道:“娘娘,太容易了,會不會有詐!”

    周鈺重重點頭:“對對對,我也覺得。”

    唐樂筠一擺手:“放心,合情合理,肯定是真消息。”

    老黃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周鈺道:“娘娘,我也覺得寧家澍不會這么交代得這么快。”

    姚恒附和道:“他這個人很重義氣。”

    唐樂筠決定拿出一點威嚴:“諸位放心,我心里有數,出了事我全權負責。”

    此言一出,屋子里頓時鴉雀無聲。

    唐樂筠知道,她的話很難讓這些老江湖信服,但眼下的重點是如何對大蒼人形成有效反擊,而不是讓他們相信自己。

    她說道:“既然同袍義社的人重點不在糧草,那么我們也就不必打草驚蛇了,專心應對大蒼人的偷襲便是。”

    老黃微微嘆了口氣,“好吧,我們聽娘娘的,娘娘有何計劃!”

    唐樂筠道:“時間緊迫,來不及計劃了,叫上所有人,我們馬上出發。”

    第160章

    時值十月中旬,天氣晴朗,如水的月光照亮了整個集浦鎮。

    順風客棧的后門一開,斜對面的防火夾道便有人探出了頭。

    老黃和周鈺只當什么都不知,手按兵刃,躡手躡腳地往西走。

    二人越過防火夾道后,兩條暗影從夾道里鉆出來,遙遙地跟了上去。

    待黃、周二人馬上要到胡同盡頭時,唐樂筠翻墻而出,順墻根追了上去……

    她的動作輕且快,直到與兩個跟蹤者相距一丈遠多時,跟蹤者才有所察覺。

    那二人立刻拔刀,回身就刺。

    唐樂筠抬手一枚袖箭,射中了左邊那人的咽喉,同時閃身,避開了右邊那人的長刀,短劍出手,正中其心臟。

    “咳。”她輕咳一聲,繼續向前。

    聽到她的信號,客棧后門瞬間涌出十七個人,他們將跟蹤者的尸體拖回防火夾道,再跟上唐樂筠。

    ……

    就這樣,老黃和周鈺在前面引同袍義社的人現身,唐樂筠暗暗處理掉,姚恒帶著唐悅白等人清理現場,大家一起撤離集浦鎮,踏上了前往高家浦的小路。

    高家浦在十里地開外,急行軍也就半個時辰左右。

    那里是紀霈之推定的、伊格御的臨時落腳點。

    眾人在抵達小鎮前的彎道處停下腳步,藏在幾棵樹后,隔著一小段大延江觀察小鎮。

    小鎮上的燭火大多熄滅了,但一座座宅院清晰可見。

    粗略估算,此地大約五六十戶人家,住宅大多臨江而建。

    遠遠看去,整座鎮子像由宅子拼湊而成的一頭老牛,牛角處便是碼頭。

    碼頭上的漁火閃爍著,照亮了船周圍的江水,粼粼的波光像一張張大網,等待著夜游的魚兒們。

    老黃低聲問唐樂筠:“娘娘,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盡管唐樂筠行事沒有紀霈之的周祥和狡詐,但她果決有效率,個人能力強,一樣贏得了他的尊重和信任。

    唐樂筠道:“等。”

    周鈺問:“等誰!”

    唐樂筠道:“趙宗光。”

    姚恒驚喜道:“他也來了!”

    周鈺道:“我去聯絡他吧。”

    “噓……”唐樂筠示意噤聲。

    大家知道她耳力卓絕,不敢再說,紛紛看向江邊的樹叢,試圖發現點什么。

    唐樂筠給趙宗光的任務是: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獨自偵查高家浦,并及時把情況反饋給她。

    按照時間計算,如果他沒出事,應該設法出鎮了。

    夜風很大,草木搖曳的聲音充斥了整個曠野,想從這些聲音中分辨出屬于人類的細小的聲音,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好在,對人類有所預警的除了人類自己,還有棲息在草木上的鳥類。

    唐樂筠之所以發出警告,是因為她發現距離鎮子較近的一棵大樹上,有了一只忽然振翅的小鳥。

    “好像有人出來了。”唐悅白輕聲道。

    一個黑影出現在一座殘破的院子前面,朝那棵驚鳥的樹撲了過去。

    田江蔚擔憂地說道,“完了,趙叔可能被人發現了。”

    周鈺很有信心:“沒那么容易,老趙可是神偷。”

    伊格御的手下大多是武林高手,江湖經驗豐富,如果唐樂筠能根據一只鳥判斷出有人經過,他們也一樣可以。

    姚恒有點擔心:“要不要接應一下!”

    唐樂筠道:“再等等。”

    說話間,那黑影到了樹下,繞樹一周,又把相鄰的兩棵樹檢查一番,又回去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老黃不那么確定地說道:“有時候風大了,鳥也會飛,我們是不是看錯了!”

    這個有可能,但此刻下結論為時過早。

    唐樂筠不置可否,默默盤算著接下來的安排。

    盞茶的功夫過去了,眼前的這段路上始終靜悄悄的,連只麻雀都沒有了。

    田江蔚道:“看來真的看錯了。”

    其他人一起點了點頭。

    唐悅白瞄了自家姐姐一眼,見后者無動于衷,似乎在思考問題,便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

    他發現江岸的斜坡上多了一條人影。

    唐悅白又去看姐姐,后者欣慰地在他腦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他來了。”

    田江蔚立刻問道:“在……”

    他的問題還沒問出來,趙宗光就徹底暴露了身形,借著灌木叢的掩護,幾個縱躍就走了小一半的路程。

    大家伙兒紛紛松了口氣。

    很快,趙宗光到了跟前,拱手道:“屬下見過娘娘。”

    “你辛苦了。”唐樂筠問,“那里怎么樣!”

    趙宗光道:“陛下神機妙算,朝廷的人剛走,伊格御就率人趕到了,屬下清點過人數,總計二十四人。鎮上有十艘大船,十二艘小船,因為無法靠近,屬下不知其內里如何。”

    “二十四人。”周鈺一時沒反應過來,“居然多了這么多!”

    “我估計有幾個是提前到的,負責安排船只和住宿。”老黃道,“小趙,你可曾探得大蒼人的計劃呀!”

    趙宗光道:“黃兄所言極是,他們在高家浦早有部署,我是個生面孔,不敢輕易露面。除了數數人數,實在無法探得更多消息。”

    老黃愁眉不展:“娘娘,伊格御身邊高手眾多,小趙確實很難突破,此事怕是要從長計議了。”

    周鈺道:“地方官做事馬虎,我們指望不上。依我看,大家勢均力敵,不如沖過去就打上一場,只要殺了他們,明日就無須擔驚受怕了。”

    老黃連連搖頭:“謀定而后動,萬萬不可沖動啊,娘娘!”

    眾人一起看向唐樂筠。

    唐樂筠若有所思,擺擺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紀霈之曾說過,即便伊格御找同袍義社作為幫手,也無法與護衛糧草的數千士兵做正面抗衡,所以一定會用陰招。

    比如火攻。

    敵眾我寡,且糧草中以保暖衣物居多,火攻大抵是共識,那么押運糧草的軍隊防備上游下來的船只就該是常規操作——官府搜查了集浦鎮附近的碼頭就是證據。

    換句話說,伊格御肯定預料到了大炎方面的反應,那么他一定會采取其他措施,以確保行動成功。

    他會怎樣做呢

    是改變偷襲地點,力爭出其不意

    還是想一個更穩妥的辦法,以確保糧草在大延江上被燒毀

    唐樂筠以為,伊格御打的就是以少勝多的主意,改變地點并不可取,確保糧草無法度過大延江才是正經。

    “后面好像來人了。”趙宗光提醒道。

    唐樂筠收起思緒,向后面看了過去,只見不遠處的高地上多了八道影子,速度極快地朝他們這邊趕了過來。

    老黃道:“看來有人發現尸體了。”

    周鈺道:“我們避一避吧。”

    趙宗光建議道:“娘娘,河岸邊上有個沙坑。”

    神偷對藏身之地頗有研究。

    老黃道:“他們一來,勢必會泄露我們的行蹤,引起伊格御的警覺,不如殺了他們。”

    趙宗光反駁道:“黃兄,這里距離高家浦太近,打斗聲一樣會驚動鎮子里的人。”

    夜里太靜,便是再遠一些,高家浦值夜的武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唐樂筠道:“先聽老趙的,而后再議。”

    說完,她忽然意識到,事情進展到這兒,已經不是著急能解決的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暫時還做不得。

    于是,一干人由老趙指揮,巧妙地轉移到沙坑里。

    待追兵過去后,老黃舊話重提:“娘娘,有計劃了嗎!”

    唐樂筠還是沒有計劃,但作為一名領導者,這時候露怯一定會自亂陣腳。

    “有了。”她看向趙宗光,神色鎮定從容,“老趙,你有把握帶我進鎮嗎!”

    趙宗光只摸清了人數,卻不知對方的手段,說明他忌憚伊格御的實力,不敢靠得太近,她需要親自探上一探。

    趙宗光略一思索:“當然,他們的防衛有重點,我們只要繞一點路就能辦到。”

    老黃猜到了她的用意,不由有些擔憂:“娘娘,會不會太冒險了另外,伊格御肯定睡了,此時只怕很難探到機密消息。”

    唐樂筠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必須走一趟。”

    ……

    高家浦近在咫尺,唐樂筠耳力卓絕,不親自偵查一遍,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她力排眾議,與趙宗光一起繞到高家鎮西北,悄悄地摸到了鎮中的一條防火夾道上。

    趙宗光指向前面胡同左側的一座宅子,耳語道:“伊格御就在那里。”

    唐樂筠略一頷首,正要上前,就見那宅子右側的房檐上站起來一個人,旋即爬上了屋脊,警惕地觀察了片刻,又伏了下去。

    趙宗光道:“伊格御在前后左右埋伏了七八個人,屬下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也未能找到機會。”

    “我明白。”

    說著,唐樂筠提氣走到夾道盡頭,剛要伸頭瞧瞧,就聽見不遠處有人走了過來。

    防衛確實很嚴密。

    她快速地退了回去,帶著趙宗光從鎮西到了江畔。

    從這里看碼頭更清楚:二十多艘破船整整齊齊地泊在碼頭上,幾乎所有船上都有人,燭火搖曳,影影綽綽的。

    碼頭周圍空曠,偵查難度非常大。

    趙宗光看出了唐樂筠的為難,勸道:“娘娘,官府今天派了人,明天肯定還要派人,大蒼想得手也沒那么容易。”

    唐樂筠看著漁船沉默不語,以伊格御的能力,官府就算派來百人,也未必能攔得住其放火。

    不過……

    唐樂筠抓住了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靈光,暗道,伊格御會放火,她也會啊,只要燒了這些船……

    不不不,她搞不到桐油,燒船也沒那么容易。

    燒船不行……不一定非要燒船吧

    思路一打開,辦法就多起來了。

    唐樂筠很快有了一整套的方案,她悄聲向趙宗光交代一番,讓他等在此地,獨自朝大延江上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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