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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一個開始

    莊齊回了臥室,心虛地反鎖上門。

    她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半夜爬到別人床上,是她才能做出的事,哥哥又不會這樣。

    莊齊承認,她是真被這種氣氛嚇到了,有種圖窮匕見的壓迫感。

    她內心對唐伯平的恐懼迅速聚攏,一下子沖上了頂峰。

    莊齊太明白了,別看他對上對下都一副親和模樣,實則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

    如果有一天,唐伯平知道事情壞在她這里,會怎么處置她呢?

    別說上手段了,就是他坐在她的面前,用兇惡的目光審判她,莊齊怕也會發抖。

    父子倆在書房里說了什么,她們坐在下面沒有聽清。

    但也能猜到一二,無非是讓哥哥當名利的祭品。

    他們這一代人,自認為家族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做了偉大的犧牲。

    所以也要求子女,要求身邊人付出同樣的代價。

    他一生當中的志趣就在這上面,就喜歡居高臨下,欣賞其他人是如何被犧牲掉的。

    莊齊跑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往臉上澆了捧涼水,她要清醒一點。

    目前這個狀況,家里這么復雜的情勢,她必須保持理智,起碼不要拖哥哥后腿。

    他單槍匹馬地沖在前面,已經很難了。

    莊齊洗完澡,披散一頭長發,抱著小兔子耳朵坐在床上,給哥哥發消息。

    一塊曲奇餅:「哥,你睡了嗎?不要緊吧?」

    她握著手機等了會兒,緊張到什么也做不了。

    幾秒后,唐納言回了過來。

    T:「沒事,你乖乖睡覺,不要熬夜。」

    一塊曲奇餅:「我愛你。」

    莊齊發完,把手機放在一邊,關上燈,閉起眼睛,哥哥讓她睡,她就去睡。

    說其他都很多余,她也做不了別的什么,只能叫他知道,她始終都和他在一起。

    夜深了,冷風陣陣,不停搖著庭中蒼翠的青松,在窗臺邊掃落下參差暗影。

    唐納言在抽煙,手腕架在黃楊木窗沿上,偶爾輕撣一下,斑白的煙灰揚在風中,簌簌地落。

    面對小女孩總是很突然的告白,他還沒能完全適應。

    畢竟差了快十歲,在溝通上多少有些差別。

    不知道是這類用語在生活中承載的情感被稀釋了,還是她們這群小女孩子習慣了較為濃烈的表達,總要用一些程度很高的話語來滿足/交際需求。

    而這在唐納言來說,是不大可能做到的。

    他可以為她反出家門,做盡最壞的打算,但無法隨時說我愛你。

    甚至還會被妹妹弄得臉紅,夾煙的手僵在那兒動不了。

    不能又說知道,聽起來像上對下的口吻,他只好回了個——“晚安”。

    結婚暫時被壓下來了,短期內不會再被提起,但也只能得片刻喘息。

    唐伯平說再去慢慢物色,這是一句再假不過的話。

    他花了這么多年拉攏張家,放棄張文莉這個兒媳婦,沉沒成本太高。

    房內光線昏昧,唐納言平靜地吐了口煙。

    今天不過是一個開始。

    以后這個家里,舌劍唇槍是少不了的,弄得不好,興許摔碟砸碗,打人罵狗,還有的鬧呢。莊齊搬出去住也好,免得她聽見了害怕。

    莊齊在大院里住到了元宵那天。

    這硝煙彌漫的半個月過得索然無味。

    哥哥近在眼前,但她不能抱也不能碰,更遑論在他懷里撒嬌。

    但面兒上呢,還得裝出一副敬畏萬分的樣子。

    過道里、餐桌上碰著了,當著唐伯平兩口子的面,她畢恭畢敬地叫哥哥。

    唐納言也很冷淡,有時連嗯都懶得嗯,直接忽略她走掉。

    但一轉頭,莊齊手機就亮起來。

    哥哥給她發了一句——“乖乖,對不起。”

    她抿著笑把手機收進口袋里。

    感覺他們像兩個潛伏在敵營的地下黨。

    好幾次莊齊去倒水,兩個人在島臺邊遇到,看見哥哥俊朗深沉的樣子,莊齊實在忍不住,會悄悄地拉一下他的手,又很快放開。

    唐納言沒什么反應,她自己先羞得滿臉通紅,比接吻還厲害。

    過完十五,莊齊聽吩咐搬到了西山,唐伯平說是她哥的意思。

    她沒有意見,站在臺階上看著自己的東西被運上車,再抬進那一棟古意盎然的四合院落里。

    哥哥始終沒有出現,像是在給所有人一個訊息,妹妹長大了,他不必要事無巨細地插手。

    姜虞生站在門外送她,也覺得奇怪,“你哥現在連你都不管,他的心思完全野掉了。”

    “沒關系,他也許是工作忙,我自己可以的。”莊齊只能這么說。

    姜虞生含笑看著她,沒作聲。

    她也清楚,莊齊這一搬走,以后是見一面少一面了,畢業后出了國,還指望她能常回來嗎?

    蓉姨比她舍不得,畢竟是從小照顧到大的,拉著莊齊說了好久話。

    直到莊齊保證:“我有空就來看伯伯和伯母,也一道看看您,好嗎?”

    到了晚上,莊齊正一個人收拾東西,地毯上堆滿了書。

    十六月明夜,皎潔的白光投進來,被楠木花窗隔成昏暗兩段,一地疏疏朗朗的影子。

    哥哥還是沒出現呢,一整天都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

    她嘆了口氣,繼續把一本本書擺到架子上。

    快七點時,靜宜打給她說:“晚上來不來魏晉豐這里?開了酒等你哦。”

    在家憋了這么久,她早都等不及出去玩了,想也沒想,就換了一條裙子出門。

    這陣子過得局促緊張,一見到要好的女朋友,莊齊耷著嘴角去抱她,看起來快哭了。她夸張地說:“我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

    靜宜哎唷了兩聲:“又嚎什么,別把鼻涕蹭我臉上啊,今兒我特美。”

    “噗。”莊齊用手指抹著眼尾笑了,她說:“那你又為什么拾掇成這樣?”

    “當然是為了凹造型出片兒了!”

    莊齊懷里被塞進一個相機,肌肉記憶很快就蘇醒了。

    她往后退了幾米,靜宜擺好了姿勢站在碧波綠蔭里,貂皮披肩滑到小臂上。

    靜宜指揮著她:“鏡頭斜一點,你人再往下邊去。”

    她們兩個很默契,莊齊是她多年的御用攝影,甚至連摁快門都不需要出聲,靜宜就會把最佳狀態展現出來。

    一口氣拍了上百張。

    莊齊還不肯停,今晚似乎連風都很溫柔,吹起靜宜的發尾,像臨花照水的垂絲海棠。

    如果不是一串腳步往她們這兒來了的話。

    王不逾是從假山后繞過來的,看見不停變換動作的葉靜宜,怔愣了幾秒。

    耳邊的風小了些,身旁的交談聲也屏蔽在他之外,聽不大清了。

    還是莊齊先叫了他一聲:“不逾哥,你也來吃飯嗎?”

    王不逾回神,文不對題地哦了一下,沒說其他的。

    她也不敢再多問了,王不逾有一張高智感的臉,但表情過于肅穆,像個鐵面無私的判官。

    靜宜也拍得冷了,攏起披肩走過來問:“有了吧?”

    王不逾和莊齊站在一邊,誤以為她是在詢問自己,下意識地說:“什么?”

    她往后撥頭發,邊低下頭去擺弄她的徠卡,邊回他:“沒和你說話,你不是不讓我說話嗎?”

    莊齊手里把著相機,掀起眼皮悄望了眼王不逾。

    他冷峻的面部線條動了動,沉默著走了。

    在莊齊的印象里,這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兒,好像還沒碰過這么大的釘子。

    她輕輕拱了下靜宜,“哎,他好像很欣賞你,看半天了。”

    靜宜聽完就來摸她的額頭。

    莊齊問:“干嘛?”

    她說:“我看你發多少度的燒,才能說出這種胡話來。”

    “沒有,我早就退燒了。”莊齊把她的手拿下來,她說:“講真的,他一直站在這兒呢。”

    靜宜不屑地抱著雙臂,“他是不知道咱倆在做什么,老年人看不懂,那眼神叫欣賞啊?他當是在公園里看大猩猩!”

    她們兩個回了偏廳喝酒。

    莊齊還餓著肚子,先照菜單點了幾例現成的,坐在吧臺邊吃。

    靜宜坐在旁邊,看她賞心悅目地切牛排,想著怎么貧個嘴逗她。

    “喲喂,這對翡翠的水頭也太足了吧?”幼圓走過來,摸了摸靜宜的耳墜子說。

    靜宜笑著拉過她的手,“要不說馮小姐有眼光呢,姥爺翻箱底給我找出來的,宮里陪嫁的物件兒。老頭兒說了,這樣的東西家里還多著,就是有點難找。”

    莊齊抿了口紅酒,她笑:“啰嗦了,你真的啰嗦了啊。”

    “哎,齊齊,你家哥哥來了。”幼圓拿酒點了點門外,走開了。

    她急急忙忙地抬頭去看。

    空闊的庭院中,月光曬在在鱗次櫛比的瓦片上,潔如霜雪。

    唐納言踏著一地樹影進來,松姿玉骨,步履沉著。

    眼看他轉過回廊,被鄭云州拉去了偏廳那邊,和一幫公子哥兒說話。

    莊齊的焦點一直落在他身上,一切的葳蕤草木都虛成背景。

    她也暗暗詫異,也不是多久沒見了,怎么想成這樣?

    也許在家時,神經繃得太緊了吧,在外頭總歸不一樣。

    靜宜敲了一下桌子,“人走了啊,眼珠子可以動動了。”

    莊齊用叉子杵了兩下寬檐瓷盤,“我一直在動。”

    “你可拉倒吧,我看你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有那么饞?”

    她結巴了一陣:“那是因為菜好吃呀。”

    靜宜笑著斜了她一眼,小嘴兒還挺倔。

    到了后院,又比前頭的姑娘們鬧得兇一些。

    喝了酒高聲說話的,打牌時罵罵咧咧的,各色動靜聲響混在一起,直沖房頂。

    忙了一天,唐納言也沒心思玩兒,安靜在北窗邊坐了,喝了口茶。

    鄭云州又斟了一杯,“如今唐伯伯回來了,不方便了吧?”

    唐納言搖了搖頭,“那有什么的,底牌我已經亮了一半,他大概也懂了。”

    鄭云州靠在椅背上抽煙,歪頭吁了一口,“那唐伯伯不是氣死了,難怪他臉色不好,不會拿刀動杖了吧?”

    “不至于,怎么都會演一演。”唐納言伸手揮開了煙霧,他說:“光我一個人是無所謂的,但小齊還在上學,我擔心會對她有影響,還是瞞一陣子吧。”

    “也對,小女孩子容易心思重,別嚇到她。我呢,還是那句話”

    “不怕翻臉,但也不輕易翻臉。”唐納言望著窗外,拇指一下下撥著盞沿,忽然笑了。

    鄭云州又問起來,“宗良呢?最近怎么沒見他?”

    唐納言說:“養傷呢,為救車間的工人扭傷腰了,在家躺著。”

    “唷,那趕明兒我得去看看他,這么嚴重呢。”

    “不看也行,其實好得差不多了,他就愛裝個病。”

    “怎么,老沈他裝殘疾舒服啊?”

    “別提了,為了騙小姑娘多心疼他兩天,不擇手段哪。”

    “那就不去看了,我這人臉皮太薄,省得我替他臉紅。”

    唐納言笑,他抬手掐滅了煙,起身準備出去。

    來這里不過是應個卯,魏晉豐姐弟倆特地請了,唐納言不好不給面子,但心里仍惦念著西山那邊,想早點回去瞧瞧莊齊。

    已經喝了茶,在眾人面前也露過了臉,該走了。

    鄭云州叫住了他,“老唐,別走哇,茶還沒喝完,說兩句話。”

    唐納言推辭:“我得去看小齊,她今天剛搬到西山,一個人害怕。”

    “別去了,去了你妹妹也不在家。”鄭云州說。

    唐納言又坐下來,“少跟我裝神弄鬼,她人在哪兒?”

    鄭云州目光一轉,院中那棵盤曲的老樹虬枝下面,站了個容色清麗的姑娘。

    她手上捏著裙子,躲在遮天的樹冠濃蔭底下,不時墊起腳往這邊看。

    他勾唇笑了下,“你喝了這杯茶,喝了茶我告訴你。”

    唐納言抬起杯子來,仰頭倒進喉嚨里,“趕緊說。”

    鄭云州拿下巴點了點外面,“在你后頭呢,猶猶豫豫的不敢進來,還不是怕被別人看見,她真是懂事。”

    “不早說!”唐納言往他臉上潑了兩點茶,被鄭云州躲了。

    他快步下了臺階,走過去。

    莊齊看他離得近了,一個哥字還在喉嚨里沒發出來,被拉過小手就走。

    唐納言的步子太大,園中青石板路又凹凸不平,莊齊跌跌撞撞地跟著。

    這會兒是酒興、談興最濃的時候,游廊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遠處傳來凄冷的簫鼓聲。

    “鞋子!”轉過湖邊那道長廊時,她突然輕聲叫喚一句。

    唐納言停下來,彎腰將她的鞋撿起來,半直起身時,順手也把她抱在懷里。

    “哥。”莊齊纖細的手臂摟上他的脖子。

    唐納言在這一聲柔如無骨的稱呼里停住了腳步。

    他低頭,借著檐下一盞碧紗燈的微光去看她。

    莊齊喝了不少酒,面紅耳赤的,濕熱的目光黏在他臉上,嬌媚得近乎迷離。

    她柔潤的嘴唇張了張,細細地喘著氣,是要他即刻來吻的意思。

    唐納言的喉結滾了下,他啞著嗓子說:“乖,先回車里。”

    莊齊撅起一點唇,不愿意地搖了搖頭后,自作主張地來吻他。

    倒也沒礙著他走路,她把臉伸到他的耳后,眼眉都埋在他頭發里,去舔/弄那顆淡淡的小痣,含夠了,又吻上他的臉頰。

    唐納言一路急喘著,又要小心看著腳下,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直到上了車,他抱著莊齊坐穩了,喘著粗氣教訓,“就不聽話,非要跟我搗亂是不是,摔跤了怎么辦?”

    莊齊撥著他濃黑的眉毛,小聲說:“不是。”

    “那是什么?”唐納言的手貼在腰側,很克制地沒有發力。

    她的鼻尖挨上去,蹭了蹭他的,臉頰上一點紅暈,“我好想你,看見你來了,就偷跑到后面去看你,又不敢叫,怕其他人都發現,要解釋半天呢,我們現在”

    太乖了,這個樣子也太乖了,簡直乖到他心坎里。

    唐納言沒等聽完,就摁住她細膩的后頸,偏頭吻了上去。

    等到真正吻上,他才發現這陣子心底空落落的,是差了什么滋味了。

    就是少了這一味,少了小莊齊短促而香熱的呼吸,他要她在自己手上窒息又復蘇,要她在他的懷里活色生香。

    莊齊唔的一聲,眼里很快彌漫一層水汽,哥哥吻得太兇了,不斷傾身過來,她不得不抓住前排的座椅,好讓自己保持平衡。

    如果就這樣進去的話,一定會非常深。

    按照唐納言的長度大小,能在這里把她頂得一個音節都發不出,她會很快瀉出來。

    因為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念頭,莊齊身臨其境地抖了一下。

    唐納言靠回座椅上,輕攏慢捻地在她身上撥弄,細細吻她的唇角,“怎么了,冷嗎?”

    “不不是。”莊齊不敢說,怕哥哥被自己嚇到。

    但她卻敢去摸他的喉結,解他的領帶。

    唐納言抱著她,含上她玲瓏的耳廓,氤氳開一片潮熱,“車上沒有,你不要胡來。”

    “噢。”莊齊不再打上面的主意,她從唐納言身上爬下來,換了位置。

    他還靠在椅背上,陷在方才纏綿的擁吻氛圍里出不來,沉重地喘著氣。

    等到卡進一片窄小的濕滑中,唐納言反應不過來的,低低地發出一聲悶響。

    他頭皮發麻,雙手緊緊抓著皮墊,裸露在外的小臂上掙出一片青筋,枝椏一樣延展在皮膚下。

    “停下來。”唐納言本想厲聲呵斥,但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話出口倒像是在調情。

    莊齊沒有理,稚嫩地、全憑本能地吸吮,像小時候一口咬下糖葫蘆那樣,含在腮幫子里胡亂地舔著糖衣。

    不過幾分鐘而已,唐納言腦中就炸出一片空白,額角的青筋都在猛烈跳動。

    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倒了下去。

    也許是被妹妹連番摧毀過了,已破敗如殘垣的道德牌坊。

    她用軟綿綿的唇齒推了最后一把。

    此后他的人、他的心,都被身下的小姑娘接管。

    莊齊抽出濕巾給他擦,還沒擦完就被他撈起來。

    她坐在他的懷里,眼底氤氳著一團水汽,輕喘著和他對視。

    莊齊水紅的嘴唇上,還沾著幾滴沒擦掉的濃稠白漿,眼神朦朧而羞澀。

    唐納言伸出手,虎口猛地掐住她的下巴,像她剛才把他卡進喉嚨,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她舔舐一樣。

    他的鼻尖抵著她的面頰,氣息紊亂地呵斥:“告訴我,誰教你做這些的?”

    莊齊一下子變得慌張,“沒有,沒有誰,哥哥可以幫我,我也可以幫”

    沒說完就被唐納言含住了嘴唇。

    他緊緊抱著她,不遺余力地吻她,在她嘴里嘗到了自己的味道,又咸又腥,遠不如小姑娘的好聞,不知道她怎么吞下去的。

    最混賬的是他自己,在瀕臨崩潰的那幾秒里,他本能地在妹妹口中挺夭,完全淪為欲望的奴隸。

    莊齊靠在他身上,像一只快要溺水的小貓,軟軟黏黏的。

    唐納言吻住她的耳垂,他情動地含她,聲音低沉模糊:“你怎么這么會擺弄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莊齊閉起眼,虛弱地扭動兩下,氣息凌亂,“我想回家,我身上好黏。”

    唐納言用唇抵上她的耳廓,“你在出汗,我現在就帶你回去洗澡,好嗎?”

    第32章 你是嗎

    莊齊膩在他懷里,點點頭:“嗯。”

    “好,那你放開一點,我去開車。”

    她手和腳都牢牢纏著他,“不要,你別去。”

    唐納言好笑道:“我不能開車,那我們怎么回去啊?身上不是難受嗎?”

    她就是搖頭,“我不管,反正你要這樣抱著我,你都好久不理我了。”

    唐納言蹭著她的鼻尖說:“沒辦法,你太怕你唐伯伯了,我要全說出來,我擔心你被他嚇哭。”

    “嗯。”莊齊睜著渾圓的杏眼,不住點頭,“不能說,他一定會罵得很難聽。”

    唐納言笑了下,聲音柔和得如春柳拂面,“但將來還是要說的,拿出點膽量來,不管是他,還是他們,無論拿什么嚇唬你,你都不要理,只管站在我后面,好嗎?”

    這一來,莊齊也怕了,她瑟縮著,顫巍巍地問:“他們會怎么嚇我?”

    唐納言盡可能說的輕松,“拿你最怕的事情威脅你,或者是收買你。”

    他是鐵板一塊,唐伯平拿不下也踢不動,勢必會從莊齊這里入手,唐納言也時刻提防不了,只有先給她做思想工作。

    莊齊想了想,起了孩童心性要退縮,“和你在一起好難呀,我能不能”

    “你不能。”唐納言聽都不敢聽見那兩個字,就冷聲打斷了她。

    莊齊撅起唇朝他撒嬌,“可我還是個小孩子,你說的呀,我可以想一出是一出,隨便我怎么樣的。”

    他就是怕她說這句話。

    這是唐納言最擔心的,他太了解自己養大的妹妹了,她從小就這樣,碰上一點難題就繞著走,寧可不要。哪怕是最喜歡的手辦,實在搶不到也就算了,至多生半天悶氣。

    莊齊是一直信奉著,與其逼自己一把,不如放自己一馬的。她能在學業上有小成,首先是因為她聰明,這么點學習任務難不倒她,其次才是適當的勤奮。

    但他不是一個限量版的手辦,也不是她小時候參加數學競賽,做不出來哭著交上一份白卷,沒有人會忍心責怪她。

    因此,一開始他躊躇,他猶豫不決,都是怕有今天這一遭,需要這么苦口婆心的,逼著她和自己去面對。

    但有什么辦法呢?感情已經發生了,她勢不可擋地,以另一種身份鉆進他心里,越鉆越深。

    比當妹妹時更熱切,更眷戀,更密不可分,也不能分。

    唐納言動作溫柔地撥開她的頭發,“其他的事情可以,在這上面不行,你得和我站一頭,知道嗎?”

    月光從光禿的樹枝間落下,照進車窗內,映亮他清朗溫和的面容,像一塊柔潤的白玉。

    莊齊看了一陣,忽然扶著他的臉,想要吻他。

    但唐納言偏頭躲了,他扳正她的脖子,漆黑的眼眸注視她,正色道:“你還沒答應我。”

    “可是我現在就想要親你。”莊齊說。

    唐納言低聲誘哄她,“聽話的乖孩子才能親哥哥,你是嗎?”

    莊齊睜著眼,眼底一片淺淺的緋紅,“我是。”

    “不要怕,我會保護好你的,啊。”唐納言看她這樣,又心疼自責起來,覺得自己逼迫她太過了。

    她才多大,哪里清楚這里面的厲害。

    但不跟她講得明明白白,他又怕會百密一疏,而這個疏漏絕對不能有,有了是要命的。

    過了會兒,莊齊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蹭了蹭,“放心吧,唐伯伯肯定收買不到我,拿什么來我也不和他換。最怕的事我最怕哥哥不喜歡我了,他怎么威脅呀?”

    “好孩子,好孩子。”唐納言發狠地摟緊了她,幾乎是摁在了懷里。

    莊齊怕他又生氣,半天才說:“哥,我后背疼,好疼。”

    這一下子,唐納言又被氣笑了,“怎么不知道早說啊?”

    她小聲:“你剛才那么兇,一個勁兒地逼我回答問題,我害怕。”

    唐納言頹唐地皺了下眉,“對不起,我是我是”

    “你是太愛我了。”莊齊輕柔地吻上去,一下一下舔著他的嘴唇,替他把話說完。

    唐納言閉上眼,顫著手臂去按住她,“好了,再勾引我的話,就要在車里犯錯誤了,聽話。”

    回了西山,唐納言留了個神,在外面轉了好幾圈,確定無人跟著,才開了進去。

    到了里頭也沒停在自家院門口,而是放在了對面沈家的車位上。

    莊齊挽過他的手,“哥,你怎么不停進來啊?”

    “這是老沈的車,就放他家。”唐納言沒說太明白。

    但她猜到了,“你怕唐伯伯找人盯你的梢,看看你都在做什么。所以就和小叔叔換了車,也不停在家門口,這樣他懷疑不到我頭上。”

    進了門,唐納言俯身給她換鞋。

    換好以后,他在她臉上擰了一把,“那么聰明啊?”

    “那也不看誰教出來的。”

    莊齊邊往里走,邊把外套脫下來,“真熱,我去洗澡了。”

    “好,我也打個電話。”唐納言拿上手機,進了書房。

    這一天搬進搬出,又去胡同里廝鬧了一陣,洗完澡她就困了。

    莊齊去了一趟衣帽間,踢了踢地上的大箱子,算了,等明天醒了以后再收拾。

    她想到書房去看唐納言,不知道他電話打完沒有,怎么還不來睡覺。

    但一轉身,他已經穿著睡衣出現在身后,嚇了莊齊一跳。

    她拍拍胸口,“嚇死了,我以為房子里鬧鬼。”

    唐納言拉過她的手,“亂講,都哪兒來的封建迷信啊,這兒沒住過人的。”

    莊齊說:“可能最近虧心事做多了,一入夜就怕。”

    他把人打橫抱起來,笑著問:“你做什么虧心事了?”

    她伸手摸上他的脖子,“和你在一起啊,還不虧心哪,總覺得欠了唐伯伯的,他其實對我還不錯,我卻這么”

    說到一半停下來,抿著唇去看唐納言。

    他抱著她回了臥室,坐在沙發上,“這么什么,說完。”

    “勾引你。”莊齊一咬牙,豁出去了。

    唐納言很輕蔑地,從鼻腔里嗤出極淡的一聲,“胡說。”

    莊齊小心看他的神色,“這什么表情?難道你不這么認為?”

    他扶穩了腿上的小姑娘,鉗住她的下巴,命令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唐納言說:“聽好了,這不是勾引,這樣的胡話以后不要說。還有,不管誰問起這件事,哪怕是對著你唐伯伯,你再害怕也要告訴他,是哥哥起的這個頭。”

    莊齊扭了兩下,“為什么!明明不是這樣的,我不要說謊。”

    唐納言摁住了她,耐心地說:“不管是什么樣,一定要把錯都安到在我頭上,你清清白白的,無論如何不會遭人家議論,記住了嗎?我怎么樣都可以,不要緊的。”

    莊齊看哥哥實在鄭重,這會兒要是不應承下來,他能教訓自己一整晚。

    至于哥哥說的,莊齊心里也清楚,大院里各家各戶都一樣,人前體面尊貴,但悄悄說起話來,有哪一個不拿人編排取笑?

    畢竟,誰家的院子里都有那么幾樁不上臺面的私隱。

    但唐納言是個例外,就連最愛嚼舌根的那起子人,也沒誰說過他一個字不好。

    她這么一個光風霽月的大哥哥,現在要把全部的罪責都背下來。

    莊齊心里一酸,點了點頭。

    但仍暗自打定主意,不管誰問,她就照實情說出來。

    他們是真心相愛,有什么必要分誰先誰后,總之就是相愛了,這并不是難以啟齒的事。至于那些愛生是非的人,怎么戳她的脊梁骨都好,不聽不看就是。

    莊齊柔柔地抱住他的脖子,“唐納言,不管別人怎么說,我就要你。”

    “嗯,再叫一遍我的名字。”他仰起臉,喉結從上到下滾了一圈。

    她貼到他耳后,舔著那顆淡淡的小痣,很輕軟地叫了好多次。

    一聲接一聲,聲聲酥到他的心坎兒里。

    唐納言捧著她的臉,慢慢吻起來,“明天不上學吧?我們多做幾次好不好?”

    她聽不得這種話,一下子就軟了,身上又紅又燙,搖頭說:“不好,我很累。”

    “嗯,你讓我停我就停下來。”唐納言抱起她往床邊走。

    說很累的人,還是吚吚嗚嗚地纏著他要個不停。

    一整晚都用那種很嬌膩的聲音叫他。

    叫他的名字,也叫大哥哥,神志不清的時候,叫了兩聲老公。

    唐納言在她的熱情里,動作不免也粗魯起來,但挨上她那張濕軟的小嘴,還是溫溫柔柔地吻上去,“很晚了,我哄你睡覺吧,不是累了嗎?”

    “我不,我不去睡,我好想”莊齊生怕他走掉,用腿勾住了他,自己慢慢地吃下去,一點又一點,不到一半就沒了力氣,臉陷在枕頭里,暈滿水汽的眼睛嗔著他。

    唐納言用一秒鐘做完了這件事。

    他撥開她濕透的發梢,把剩下的悉數送上去,“乖乖,是想這樣嗎?”

    莊齊在那一瞬間哭出了聲。哥哥完全不管她了,每一趟都兇得不得了,她嗚咽著,只能緊一下又松一下地含他,權當回答。

    她失掉了渾身的力氣,感覺化成了一從小溪,流動在絲滑的床單上,濺得四處都是,淹沒了哥哥,連自己也溺在了里面。

    到快天亮的時候,莊齊偎在唐納言懷里,穿一條細吊帶的睡裙,帶著一身嫣紅的指痕,睡熟了。

    開學后沒多久就是她的生日。

    在此之前,唐納言曾征求她的意見,是想在京里過,還是去別的地方。

    以往的每一年,他都會在萬和訂一棟小樓,讓她和朋友們鬧個高興。

    但莊齊小心地問他:“我不想在家里,出去過可以嗎?”

    唐納言知道,她多少有點顧忌自己那對父母,不愿驚動他,也不想聽他們虛情假意的祝福,還要裝出動容的樣子。

    他笑:“當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來安排。”

    莊齊歡呼了一聲,“我早就和靜宜商量好了,我們要去日本,你給我們兩個訂機票。”

    唐納言故意沒抱她,郁郁寡歡地說:“噢,和發小單獨去玩兒,不要哥哥了。”

    “等回來了再要,這幾天先不要。”她說。

    他黯然地點了個頭,“好,你只要還記得回來就行。”

    這一趟去東京,和高中來研學參觀時的體會又不同。

    那會兒人很多,老師帶著她們,從文京區的東大到新宿區的早稻田,必須時刻跟著大隊伍,一步不能亂走。

    雖然這回也不是只有自己。出發前,葉聞天派了警衛給女兒,千叮萬囑,務必要保證她們的安全。

    莊齊有點想笑,湊到靜宜耳邊說:“我覺得你爸好在意你,不像你說的那樣。”

    “那不廢話嘛,沒了女兒拿誰去配王家?”靜宜看著窗外嘴硬。

    莊齊朝她哎唷一聲,“你心里明明知道不是的,干什么還這樣講?”

    靜宜擼起袖子抖給她看,“行了行了,總說這些肉麻的話干嘛?雞皮疙瘩起來了呀。”

    落地東京時已是傍晚,從羽田機場的展望露臺看去,遠處富士山輪廓半隱,湮沒在一片橘紅的云海中。

    來接機的導游和翻譯是唐納言安排好的。

    上車后,帶著她們直接到了下榻的東京安縵。

    莊齊很少出門,但面對眼前號稱世界第一奢華品牌的酒店,站在落客區一眼望去,她倒不認為有多么奢,這個詞不恰當,應該是契合日本人文的侘寂與空靈。

    進了房間后,靜宜脫下外套說:“這邊真沒什么度假感,不如三重縣那家的安縵,在那邊騎單車很舒服,就是溫泉池子太大了,水不夠熱。”

    莊齊笑說:“你本來也不是度假來的,不是購物嗎?”

    “說的對,明天去澀谷的Parco吧,那里能潮到我倆得風濕。”

    “不愛看潮牌!我要去銀座,用唐納言的卡買個遍,買到腳酸為止。”

    靜宜怪腔怪調的,“唷,這就直呼其名上了,唐納言誰啊?”

    “我男朋友,下次給你引薦一下。”莊齊湊到她面前。

    她嘬著果汁說:“你可別,我怕我嘴一禿嚕,冒出句妹夫來,他真答應我怎么辦?輩分都亂了。”

    莊齊笑了下,翻出條睡裙去洗澡,再貧下去天都亮了。

    第33章 您有事?

    二月底了,沒有點滴開春的跡象,反倒下起了雨。

    雨勢一陣緊,一陣疏,啪嗒打在落地窗上,風也大,吹得楊樹東搖西晃。

    唐納言站在辦公室里,手上夾了支煙,他扯開厚重窗簾的一角,隔著傾斜細密的雨絲,盯著底下瞧了一陣。

    有一部黑色帕薩特,早晨從北街出來,半道跟上了他,在樓下停了一整天。

    他抬了下唇角,把煙遞到唇邊銜著,撥了個電話出去。

    鄭云州還在開會,壓低了聲音回他:“老唐?”

    “傍晚幫我平個事兒。”

    “可以。”

    唐納言把手機丟在一邊,不疾不徐地吐了口煙圈。

    妹妹去東京過生日了,他閑著也沒事,正好把這條尾巴收拾掉。

    看時間差不多,唐納言拿上會議紀要本,去了董事長辦公室。他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聲,“進來。”

    唐納言擰下把手,開了一絲縫隙說:“夏董,開會了。”

    “好,來了。”

    夏治功走出來,著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眼前的年輕人白衣黑褲,穿深藍色的行政夾克,今天沒戴眼鏡,更顯得眉眼深沉,五官俊朗。走在他旁邊也不露怯,身上一股的沉穩勁兒,在人群當中格外突出。

    到底是簪纓大族里養出來的接班人。

    不像他家那個混賬,整天游手好閑,安排的工作不上心,打打卡都不愿意,每天凈知道開個跑車,跟一幫狐朋狗友亂來,早晚給他惹出禍事。

    夏治功笑了下,“納言,在我身邊也待不了多久了吧?”

    唐納言一怔,像聽不明白似的,“您怎么這樣說,哪兒的話呢。”

    “你就不用防著我了,老唐這一回來,他也該忙你的事了。”夏治功估摸著試他。

    唐納言擺擺手,笑說:“沒這回事,爸爸總說我還得多歷練,去哪兒都不如在華泰好,跟著誰也不如跟著您哪。”

    夏治功被哄得高興極了,“你這個嘴啊,比你爸爸的還要花哨。”

    唐納言離開華泰,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唐承制正在為他活動,時間早晚而已。

    但只要他一天還在這里,就不好走漏一點風聲,就還得當好這個秘書。嘴上呢,該表的忠心也要及時表,說兩句好話又不折損什么。

    下午五點散了會,唐納言回了辦公室,整理完會議記錄,已經到了下班時間。

    他拿上公文包,去地下車庫取車,開出一段路之后,留了個神看后視鏡,那輛車果然跟了上來。

    唐納言開著車,點開莊齊的ins來看,沒多少她自己的照片,全是美食,面屋武藏的虎嘯蘸面,Neel的梨咖啡,淺草寺的鰻魚烤飯團,糯米團子和熱米酒。

    他扶著方向盤搖頭,嘆了口氣,吃這么多東西,冰的熱的,甜的咸的,還是站在冷風里的路邊攤上吃,也不知道她那個胃能不能受得了,回了酒店該肚子疼了。

    唐納言給翻譯打了個電話,叮囑他說:“少讓她吃這些,備一點胃藥在身邊。”

    那邊連連稱是,說都準備了的,又說其實吃不了多少,都是嘗一口就飽了。

    他掛斷電話,上了高架后突然開始加速,后面跟著的車也只好猛踩油門,下來后,過了兩個路口才又重新跟上。

    眼看唐納言駛入胡同,停在了一棟青磚灰瓦的小樓旁,后頭的肖鋼也趕緊停下。

    但從車里出來的人卻不是唐主任了。

    唬得肖鋼忙下車來看,他對了一眼車牌,上面交代的就是這輛沒錯啊,什么時候人調包了?

    一聲悶響,鄭云州大力摔上了車門。

    他只和鄭云州對視了一眼,就被森森的寒意嚇得倒退。

    但想回車上也來不及了,院子里沖出幾個人來,拿下了他。

    鄭云州徑直往里走,吩咐說:“把他帶進來。”

    穿過垂花門,進了寬闊規整的正廳,窗邊熏著暖香,茶爐子上咕嘟冒熱氣。

    鄭云州脫下外套,扔給樓里的服務生,坐下倒了杯茶喝。

    關了門,肖鋼還算鎮定,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仍笑著問:“您有事?”

    鄭云州抬頭看他,“這話該我問你,跟我一路了,找鄭某有什么事?”

    “沒事,我沒什么事,走錯了路。”肖鋼說。

    茶盞邊沿挨到唇邊時,他笑了下,“你可能不知道,我這人就沒長膽子,打小怕事,一看有人跟著我吧,嚇得要命。”

    肖鋼雖然沒在鄭家效力過,但卻在大院里見過鄭云州。

    當時他坐在車里抽煙,一個得罪過他的子弟撲通就給他跪下來了,說您人大不記小人過。車里煙霧裊裊,也看不清鄭云州是什么神情,但話卻是冷透了的,他說:“起來吧,再說跪也不頂事啊,我是那么好說話的?”

    這幫公子哥兒里,頭一個不好惹的就是他,他怎么好意思說這種話?

    他狐疑地看著鄭云州,“所以您打算怎么處置我?”

    鄭云州笑說:“這話不對,怎么是我要處置你?不是你找上我嗎?”

    “我真的是走錯了,不是要跟著您,我給您賠個不是。”肖鋼又重復了一遍。

    鄭云州溫和點頭,朝對面做了個請的手勢,“不是就好,沒別的,坐下來喝杯茶,認識一下。”

    越是這樣風平浪靜的,肖鋼心里就越打鼓,想自己怎么這么不走運,偏偏就碰上他了。

    他哆嗦著坐下來,雙手打抖地接過鄭云州的茶,仰頭喝了。

    鄭云州笑,“不要這么緊張,喝茶聊天嘛,放輕松一點。”

    肖鋼更納悶了,“鄭先生,您和我開玩笑呢吧。我還有事,能不能先走?”

    “巧了,我也趕時間。”鄭云州拿出一個檔案袋,不用掂,看形狀就知道那是十萬,他說:“來,這點子心意你拿著。唐主任也不容易,上個班還要被人監視,你說是吧?”

    肖鋼沒敢接,唯唯諾諾地稱是。

    鄭云州說:“他善性兒,也知道不是你的錯,不想難為你。你拿著這筆錢,這陣子愿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再去跟你的主子說,他這邊一切正常。就買你這么句話,成嗎?”

    誰說膏粱子弟頭腦簡單的?這明明一個比一個難對付。

    肖鋼心里怕極了,“我這樣,不會出什么問題吧?”

    鄭云州把煙從唇邊拿下來,“你按我說的去做,保你平安無事,但這個嘴要是亂說話,那就難講了。”

    “好,我知道該怎么做了。”肖鋼把心一橫,收下了這個袋子。

    鄭云州笑著喝完茶,又親自送了他出來,站在滴水的屋檐下,客氣地撥了支煙給他,說慢走。

    他看著肖鋼把車開出去,低頭給唐納言發消息說,解決了。

    一抬頭,司機把他的車倒在了門口。

    鄭云州牽了下唇角,親自上前開了車門,“下來吧。”

    “你為什么會在這兒?”林西月抱著書,站在了花藤樹影下。

    鄭云州換了副溫柔神色,“等你,這不是來給你開門了?”

    林西月撇了一下嘴,純稚潔白的鵝蛋臉上,露出個不陰不陽的笑。

    “這又是什么表情,心情不好?”鄭云州拉著她往里走。

    她小聲說:“你不讓人接我過來,我心情好得很呢。”

    鄭云州在臺階上停住,一本正經地說:“但我看到你就心情好。我有抑郁傾向,心理比較脆弱,只能緊著我了。”

    這個人怎么這么不要臉?

    林西月抬眸看他,“上次是心臟病,今天又抑郁上了,您還有什么毛病,一口氣說完好不好?”

    鄭云州看她那氣得想跺腳,又強忍著的樣子實在可愛。

    他一把抱起她,“你到我房里來,我都告訴你。”

    看見他的信息是在半夜。

    唐納言總覺得困倦,傍晚一回家,飯也沒吃就睡下了。

    大概是妹妹去日本前的那幾天,夜里做得太兇了,缺覺。臨走前一夜,莊齊已經睡了,他還意猶未盡的,貼上她慢吞吞地磨著,動著,緩慢地瀉出來時,吻著她的額頭,不停發抖。

    這一空下來,身體也跟他鬧起意見,逼著他休息了。

    唐納言走到島臺旁,開火煮了一筷子素面,簡單對付一下他的胃。

    等面熟的時候,他給鄭云州回:「辛苦,明天一起吃飯。」

    不是他不可以出面辦,而是老鄭在這上頭更有優勢,他面目偏冷硬,五官銳利又深邃,盯著人不說話的時候,一股講不出的狠戾霸道,更易收到威嚇之效。

    唐納言不行,他這么多年隨和儒雅慣了,一下子也改不了。

    他就算板起面孔,旁人看了也只以為他有心事,并不感到畏懼。

    面煮好了,唐納言端到餐桌邊去吃,夾起一筷子又放下。

    莊齊出去四五天了,一個電話都沒給他打,前天打過去又被她掛掉,說靜宜已經睡了,有事發微信。

    可他能有什么事?無非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昨天睡到半夜,感覺有小女孩在身上亂蹭,很不可思議,他甚至聞見了甜軟的香氣,可醒來懷里空空蕩蕩的,哪來的什么姑娘?

    唐納言坐起來,看著被夜風卷起的白色紗簾,眼神失了焦,思緒一瞬間跌入虛無的深洞中。

    妹妹或許沒什么變化,從前如何黏在他身邊,現在仍然是一樣。即使離開他,也能很快在新環境里找到新樂子。

    但他好像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如過去般靜心寡欲地活著了。

    玩了六天,莊齊總算舍得從日本回來。

    周日下午落地機場,葉家派了車子來接,先把她送到了西山。

    去的時候一個箱子,回來變成了滿當當的四個,買的東西都裝不下。

    司機幫她提到樓上,“您的東西都在這兒,那我就先回去了。”

    莊齊點頭,“麻煩你了,謝謝。”

    她在家里找了一圈,唐納言不在,門口沒找到他的鞋。

    也是,她不在這里的話,她哥也不會來住。

    莊齊洗了澡,吹干頭發,坐在衣帽間里收拾衣服、鞋子和包,還有給大家帶的伴手禮,一份一份擺好。

    已經是暮冬了,但天光還是短,日頭從西邊一落,很快就擦黑了。

    她赤腳站在地毯上,望著檐下那盞輕晃的紗絹罩燈出神。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清潤的男聲——“買這么多禮物,有我一樣沒有?”

    莊齊背對著他,忽而抿出一個笑,她轉身,一路小跑過去,跳到了唐納言身上。

    “哥,你來了。”她摟著他的脖子,細白的臉上浮著笑,因為剛跑動過,還喘不勻氣,看上去嬌憨極了。

    唐納言雙手抱穩了她,沒有別的多余動作,像個神思清明的旁觀者,游離在感情之外。

    但他只是在忍。

    他在考較自己的耐力。

    下午天氣好,他在老沈那兒喝茶,暖洋洋曬著太陽。

    沈宗良還笑著問:“今天莊齊不是要回來嗎?你能坐得住啊。”

    淡云疏風里,唐納言擺了下手,“也不是那么想她。”

    沈宗良說:“行,那把這局棋下完,不下完不準走。”

    這一局下到了日落,唐納言被殺得片甲不留,中途王不逾來取東西,他站在旁邊看了幾分鐘后,拍了下他的肩膀,笑著一語道破:“老唐心不在焉啊。”

    開回西山的路上,他就對自己說,見到莊齊好歹忍住了,別一進門,就頭腳倒懸地抱上她,不管不顧地吻她。

    唐納言也知道自己忍不了多長時間。

    但他還是想試試,她一出現在自己視線里,到底能挺住多久。

    可事實是,幾乎在莊齊跳到他身上,黑潤水亮的眼睛望住他的一瞬間,他就毫不意外地起了興。

    得益于今天這條偏緊的西褲,所以他能很輕易地感受到,自己是怎樣在妹妹的注視下,一秒就飽漲到這個程度的,調動出最原始的生物本能。

    莊齊不知道哥哥的這番心思。

    她只是很想他,忍不住低頭跟他索吻。

    她很小口地含他的嘴唇,從唇角到人中,不斷用軟綿的舌頭打濕他,甜熱的呼吸呵在他的臉上。

    明亮的水晶吊燈下,抱著她的一雙手背青筋凸起,唐納言閉了閉眼。

    在這樣沒有一點章法的熱情直白里,他很輕易地喘出了聲。

    唐納言把她抱到沙發上,忍耐著胸口的起伏,撥開她鬢邊掉下的頭發,眼中的欲念翻涌如云。

    怪罪他過于克制的表現,莊齊停了下來,抹著唇邊的水漬看他,嗓音柔嫩清脆:“你都不想我嗎?”

    “誰說的?”唐納言用鼻尖蹭著她細膩的臉頰,幾乎快吻上去。

    莊齊抱著他的脖子,“我自己看出來的,你站著動也不動,那么冷靜。”

    唐納言滾燙的氣息拂上來,“你看錯了。”

    她眼神柔光搖曳,像暖陽下的一洼水塘,“那你是在想什么?”

    他喉結微滾,濕熱的唇舌吻上去,“想怎么把你做到哭都哭不出聲來。”

    第34章 沉香氣味

    隔天上午,莊齊出門時,窗外的天色灰濛濛一片,霜風砭骨。

    從西山過去學校不遠,但大冷的天,誰愿意在路上來回啊。

    昨晚睡著前,唐納言說要派個司機過來。

    莊齊枕在他手臂上,說:“那跟過去在家有什么區別,我要自己開車。”

    唐納言溫柔地摸她頭,指尖繞上烏黑的發絲。

    但口氣卻十分嚴肅:“不可以,我不放心。”

    她不停在他懷里撒嬌打滾,“才這么一點路,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開車進藏區。不管,我要自己開,我就要自己開,求求你了,答應你可憐的齊齊吧,拜托了。”

    “好好好。”唐納言揉了下眉骨,無奈地把她摁住,再次強調:“只準開去學校,不要走遠。”

    莊齊捧著他的臉親一口,“知道了。”

    車子是唐納言送她的禮物,早在她二十歲生日到來前就開進了車庫,一輛行政加長版的帕拉梅拉。訂車的時候,莊齊一眼相中了赤銅礦金屬漆和雪茄棕內飾的搭配,越看越喜歡。

    她上車后一通研究,感覺適應了以后,摸索著開出了院門。

    這一路還算順利,沒多久到了學校。

    她把車停穩后,拿上書包進了教學樓。

    周一的課在下午,莊齊先到自習室里看書。

    她走到林西月身邊坐下,從包里拿出一瓶Le labo,推給她說:“喏,給你帶的禮物。”

    西月捏著包裝盒一角,不好意思收她東西。

    她笑說:“我也沒送過你什么,你太客氣了。”

    “怎么沒有?”莊齊湊近了看著她,說:“你這么溫柔漂亮,每天在我面前晃,讓我飽眼福了呀。”

    “亂說。”林西月抬頭看了圈前排自習的人,羞澀地紅了下臉。

    莊齊替她放進她的書袋里,“Gaiac 10很好聞的,你改天試試。”

    林西月想了想,“那中午我請你吃飯吧,我們出去吃。”

    莊齊擺手,不敢亂花這姑娘的錢。

    她說:“就在食堂吧,我請了一禮拜的假,書都看不完了。”

    低頭看了一小時書后,莊齊揉了一圈眼眶,瞄了眼桌洞里的手機。

    有一條唐納言發來的消息。

    T:「拐彎時記得提前開轉向燈。」

    莊齊對著屏幕傻笑。

    她哪里是不記得,是一下子手忙腳亂,還不熟悉。

    這怎么說,難道他一直跟在自己后面?

    一塊曲奇餅:「一路都在看著我呀?我開車是不是很穩?」

    唐納言只回了第二個問題。

    T:「還不錯,以后就這個速度開,不要再快了。」

    一塊曲奇餅:「知道了,我今晚住宿舍,明天的課很早。」

    T:「按時吃飯。」

    跟他聊天就跟喝白水沒區別,寡淡沒味道。

    莊齊撅了下唇,給他發了句我愛你,看他什么反應。

    發完她就收起手機,到去食堂吃飯才拿出來看,唐納言半小時前回了個——“好。”

    走在人流擁擠的樓道里,莊齊撲哧一下就笑了,嘴里念了句:“老頭子。”

    “誰啊?”林西月湊上來問她。

    莊齊收起手機,“沒有,說我哥他們那代人,古板得要死。”

    不知道她想到了誰,意有所指地點了句:“你哥那么有風度,溫文爾雅的,在他們那群人里,算教養很好的了。”

    莊齊疑惑地問:“他們那群人嗎?你還認識誰呀?”

    “不不認識,我只是隨口一說。”林西月搖搖頭。

    下午上完課,莊齊又接著去自習室看書,想一鼓作氣把落下的課補上,學到十一點多才回宿舍。

    她洗了澡,躺在床上翻德國詩人黑塞的小說,是在中目黑代官山閑逛的時候,路過斜坡附近的蔦屋書店買的。

    莊齊隨手翻了幾頁,看見一句話——“這一腔愛戀與顫抖的渴望,向著生命的每一次斑斕結合與撕裂。”

    這份古老美麗的隱喻,越過重重的國界與時間,在滴水成冰的深夜里,擊中了她的心。

    她想到昨天,那個尖叫、流淚和口賁水的夜晚。

    唐納言跪在她后面,莊齊攀附上他的手臂,貼著他瑟縮著發抖,耳邊是沙沙落雨的聲響,滴滴答答地淋下來,濺起一陣陣甜膩的腥氣,她目光渙散地扭頭,失神地含住他的唇。

    他往后側了一點,將她穩穩抱在身前,換了個更深的點位,一下填進軟爛濕滑里,俯身咬她的耳垂,“以前有夢到過這樣嗎?”

    莊齊搖頭,滾燙的臉頰貼上他,“沒有,夢里你的衣服很整齊,也很嚴肅。”

    那個時候她只敢偷偷地看他。

    更不會想到,有一天她仰望的兄長,會繃著臉在她身上she驚。

    他問:“那都夢見什么?”

    唐納言扶牢了她。

    從開始到現在,他妹妹一直在失禁,眼神迷離地黏過來,只要他稍微松一點力,她即刻就要癱倒下去,像春天風中漂浮的楊花,看起來嬌弱無力極了。

    莊齊往后探到他的手,柔柔地抓著,讓他去摸自己的心跳,“這里,你在夢里就是這樣,力氣很大地揉,醒來裙子都不能看了。”

    “很漂亮。它的形狀很漂亮。”唐納言輕顫著閉上眼,如果不是擔心她的身體,真想把她全身都涂滿jing夜。

    莊齊一下就失掉為數不多的力氣,軟在了他身前,“還想我還想”

    唐納言也聽不得這種話,尤其被她緊緊地含住時,頭皮一陣發麻。他用指腹抹上她的唇,“你再這樣,今天我們都不用睡了。”

    莊齊就勢咬住他,不過幾分鐘,齒關顫抖著,淅淅瀝瀝地瀉出來,已經數不清第幾次。

    就是這樣癡,和哥哥在一起時,她從書里讀到的句子,腦中冒出的華麗修辭,眼觀耳聞的鳥獸蟲魚,無一不能附會于他。

    那一年的夏天很熱,八月中旬,室外氣溫已高達四十度,走在馬路上,熱浪騰騰。

    莊齊放了暑假,順利進了新聞司實習。

    上了大半個月班,晚上大家聚餐的時候,史主任回憶起莊敏清,說自己一畢業就跟在他身邊學習,一切依稀還在昨天。

    那副傷心的樣子,仿佛去世的是他爸爸一樣。

    反倒弄得莊齊有點不知所措,絞盡腦汁去安慰他。

    后來去上洗手間,聽見兩個女同事在小聲議論,談話聲從水流里泄出來。

    一個聲音尖些的說:「看見老史那個樣子了嗎?可真是能攀關系啊。」

    另一個說:「看見了,唐家的二小姐快走了,還不得巴結一下?聽說拿她當親女兒的。唐伯平的私德沒話講,我爸在他手底下,說他是少有的厚道人。」

    「我對她不了解,但有一次開會看到過她哥哥,那真叫高貴儒雅。不知道以后會娶個什么樣的太太,才能配上他這樣的品貌。」

    「反正輪不到你,也輪不到我,管他娶誰干嘛?」

    隔著一扇門,莊齊狡黠地拍了拍手,自言自語:“娶誰,我哥當然娶我了。”

    多年后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她,仍有一層尚未褪去的稚嫩與青澀,說得再現實難聽一點就是粗蠢可笑。

    一直以來,她都被唐納言保護得太好了,沒有真正見識過世間的齷齪。

    她涉世太淺,年輕身體中的肌理、骨骼,還未受過丑陋罪惡的浸染,對這個世界仍抱有一絲期待。

    那年她才二十出頭,命運的狂風還沒有吹走她珍視的一切。

    吃完飯,莊齊也沒讓史主任買單,自己主動付了賬。

    捎那兩個女同事去地鐵口時,她們摸著身下的真皮座椅,羨慕地問:“莊齊,你這車配下來多少錢呀?”

    這個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只管按喜好勾單子,都是唐納言刷的卡。

    莊齊笑了下,“不是我的車,我一朋友借我開的,回頭我問問她。”

    “你朋友和你感情真好。”

    “一起長大的嘛。”

    每次有人問起,她都是這么說的,哥哥也教過她。

    一來不引人側目,給家里惹不必要的麻煩,二來也省些口舌。

    莊齊回到家,下車后看到二樓四處閉攏的窗簾,唇角高高地揚起。

    她知道是唐納言來了。

    他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簾拉緊,這種類似偷情的舉動,讓莊齊半夜里在他身上顛倒晃動時,有種額外的眷戀與溫存,像沒有下一次一樣。

    但她知道,下一次唐納言還是會來。

    莊齊上了樓,扔下包就往書房去,繞到椅子后面抱上他,一雙手往睡衣里伸。

    “不要鬧,讓我寫完這最后一點。”唐納言拍拍她的臉說。

    莊齊的下巴磕在他肩上,“你干嘛到我這兒來寫?”

    唐納言滑動鼠標,“今天是周五,我以為你會早點回家,誰知道跑去吃飯了。”

    “還不是同事太熱情,我哪里好意思拒絕呀,雖然大家沒多久處了,總得留個好印象吧。最后我還搶著結賬了呢。”莊齊抱怨說。

    唐納言點頭,視線還落在屏幕上,他說:“將來多的是機會,等你讀完研考進去,還會碰面的。”

    幾分鐘后,他保存好文檔,關了電腦。

    唐納言捏了下鼻梁,覺得哪兒不大對,轉過頭,在她的真絲襯衫上嗅了嗅,隱約一股的煙味。

    氣味很淡,里面還摻雜著沉香,應該是男士煙,不像女孩子會抽的。

    就這么一點微小的細節,照樣讓唐納言腦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經跳動了一下。

    他伸手牽過莊齊,把她抱在了自己腿上,揉了揉她的手腕,“今天累嗎?”

    “不累,本來也沒多少事分給我做,不知道誰私下吩咐他的,真是。”莊齊說。

    記得第一天去找史主任,這個世故圓滑的男人就問她,“我給你在實習手冊上蓋個章,然后你自己去玩兒?”

    莊齊哭笑不得地告訴他,“我真是來實習的,不能玩兒。”

    饒是這樣,史主任還是誠惶誠恐的,不敢勞動她。

    唐納言心虛地笑了下,“辦公室里都是女孩子?”

    她不知道哥哥怎么這么問,明明都跟他說過一遍了呀,在剛去報道的時候。

    莊齊點頭,“我們這一間是,旁邊幾個辦公室挺多男孩子的,一般我也不過去。”

    唐納言又說:“那吃飯的時候呢,有人抽煙嗎?”

    她想了想,“沒有啊,史主任又不抽煙,別的男同事好像也沒抽。”

    他不再往下問了,拍拍她說:“好了,沒事了。去洗澡吧。”

    莊齊一頭霧水地走了。

    她洗完澡,沒多久唐納言也進來。

    關了燈后,他們躺在床上閑談。

    黑暗中,莊齊忽然問:“孫秘書今天找我了,讓我抽時間回一趟大院。”

    唐納言心緒縹緲的,神思還停留在那一縷罪無可恕的煙味上。

    究竟哪個該死的離她這么近,把煙味都染到她袖口上來了?

    他撥著她的頭發,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事,爸爸估計想帶你去北戴河,那里夏天人多。”

    莊齊懂了,每年夏天都有一陣子,要去那邊開會辦公的。雖然明面上,這項制度在很久之前就取消了,但在大院生活里,仍然是很重要的一份安排。這段時間相對來說比較寬松,可以攜帶家眷。

    隨著唐伯平的離京,唐家很長一段沒有參與,現在回來了,是必不可少要去一趟的。

    之所以捎上她,無非是想鞏固一下自己的賢名,在眾人面前表演一出父女情深。

    莊齊排斥這樣的交際。

    她討厭坐在唐伯平身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認真聽清每一個人的話,給出或笑或答的回應,扮一個溫婉貞靜的閨秀。

    何況有一大半的人是那么虛偽。

    他們根本不了解她,倒能吹捧出她許多好處,也不知道這群人扭臉回到家里,又會議論得怎樣難聽。

    曾經有一次,莊齊親耳聽到一個叔叔對別人說:“哼,一個收養的冒牌貨,裝什么裝!”

    她當時都愣住了,可剛才也是他夸自己漂亮懂事,全京城找不出第二個的呀,怎么又這么罵她?

    偏偏又不得不高高興興去,她這個人不就派這份用場嗎?

    否則,唐家豈不是白養她這些年了?

    她偎在他懷里,興致不高地哦了聲,“要去多久啊?”

    唐納言聽出來了,他說:“你要不喜歡,去住兩天就回來,露個臉得了。或者實在不想去,我給你找個理由,沒事的。”

    “不好,什么事都要幫我擔著,你也累啊。”莊齊搖了搖頭,毛茸茸的發頂蹭著他胸口,她說:“我已經長大了,自己能應付的,這又不難。”

    唐納言無可奈何地笑,“喔,上了兩天班就長大了?”

    “那你覺得沒長大?”

    “我當然認為你還是個孩子。”

    莊齊哼了聲,“孩子就孩子吧。反正我也不出國了,都著手準備保研了呢,不用離開你的話,一直當個孩子也不錯。”

    提到這件事,唐納言心里就酸得發脹。

    他能為妹妹做任何事,但不該反過來要求她,總覺得虧欠了她。

    唐納言吻上她的發梢,輕聲問:“真的決定了?你不要考慮我的因素,得看自己”

    “好啰嗦呀。”莊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困了,先睡了。”

    快睡熟之前,她隱約聽見頭頂上嘆了聲氣,抱著自己的手緊了緊。

    唐納言沒來得及說,今天還沒有得到她的吻,哪怕只是很短的一個。

    于是可悲地想,自己根本是在愛里討飯吃。

    現在不是莊齊依賴他,而是他很需要她的依賴,并且在此類情感的敘述上,他沉溺于她直率的舉動,抽大煙一樣的上癮,少一頓就骨頭作癢。

    但妹妹這么困了,他不好把她扯起來,強行要她來吻他。

    他在小女孩面前那份躊躇的、謹小的內心也不允許。

    隔天是周六,莊齊起來以后,瞎忙了一陣,就坐在地毯上,縮在她哥撇開的兩條腿當中,抱著膝蓋抹腳指甲。

    這純粹是打發時間。

    平時她懶得弄,都在美容院里讓護理師做,但最近又沒空去。

    唐納言看會兒新聞,又伸手摸她的發頂,“中午出去吃飯好嗎?”

    莊齊點完頭,靜宜的電話就來了,她沒手接,讓唐納言開了免提。

    她懶洋洋地問:“怎么了?”

    靜宜說:“沒怎么,這不挺長時間沒見你了,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莊齊翻了一個白眼,“賴活著唄,你實習結束了啊?”

    “第一天就結束了,李伯伯給我簽了個字,讓我回家去休息。”

    “還是你膽子大。”

    “別瞎謙虛,都敢對你哥這號人上手,你也不差。”

    莊齊紅著臉,躲避著頭上落下來的目光,連忙咳了兩聲。

    但靜宜沒聽出來,繼續問她說:“但我怎么聽別人講,你最近和莊新華出雙入對的,不是一塊兒實習出感情來了吧?怎么了,嫌納言哥老了吧?還是小莊同學嫩。”

    莊齊一聽就急了,“誰在放”

    一個“屁”字堵在嗓子眼兒里。

    她往上瞧了眼她文雅和煦的哥哥,忍住了。

    還是不在唐納言面前罵臟話了,免得一會兒被教訓。

    莊齊換了個詞,“是誰亂說話,就昨天碰見他在走廊上抽煙,聊了幾句而已。我說你們有沒有正事兒啊到底,一天天的。”

    靜宜說:“嗐,我們這種人能有什么正事啊?”

    “明天一起下午茶,掛了。”

    “好的,拜拜。”

    丟開手機以后,莊齊也沒心思弄指甲油了,全收進了盒子里。

    她起身去島臺旁洗手,仔仔細細擦干凈以后,才敢坐回來。

    Baxter深灰色大馬士革沙發上,唐納言仍然沉默寡言地坐著,不動如山。

    好像剛才那些放肆的玩笑話他全都沒聽見。

    莊齊小心地側身,慢慢坐過去,把下巴架在他肩上,“哥,沒有那回事,你別聽。”

    “嗯?哪回事?”唐納言這才轉過頭,輕聲問她。

    沒往心里去就最好了。

    莊齊也不愿復述,她把手伸上他的喉結,“也沒什么,不用管。”

    唐納言捉住她的手腕,攬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把她抱到了腿上坐著。

    他把手繞到后面,扯下了飄在后面的發帶,她一頭卷發掉下來,烏云一樣蓬松堆在頸側,唐納言撥開它們,目光長久地審視著她。

    雪膚月貌,一雙水潤的橫波目,像透著琉璃光彩的走馬燈,引得人人爭相去看。

    莊齊被盯得不自在,臉上燒出一片紅暈,“哥,你怎么了?”

    “沒事。”唐納言放在后背上的手漸漸收緊,把她摁進了懷里,“你昨天回來以后,到現在都沒親我,我有一點不高興。不要緊,過會兒就好了。”

    莊齊聽了以后,心里軟軟地塌下去一小塊。

    哥哥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軟弱了?

    因為少了一個日常的吻,他沉默了這樣久。

    她把臉埋進他頸窩里,在那股木質香氣里亂蹭,“我忘了,現在補上可以嗎?”

    “昨天和莊新華說話的時候,他在抽煙?”唐納言忽然扶起她的臉問。

    莊齊點頭,“是啊,他抽煙可兇了。我們真的沒說別的,就討論了兩句學校的事,他不是學國際關系嗎?在外”

    唐納言的手指按住她的唇,“我知道,你不會和他有什么,不用說了。”

    他又笑起來,抵著莊齊的額頭,為自己的疑神疑鬼發笑,還好沒有問出口。

    莊齊把他的手撥開,溫柔熱切地去吻他,像窗外連綿細密的雨絲,一刻不停地從天上落下,用她柔軟的唇舌含吮他,要把他整個吃進肚子里。

    是這樣,從昨晚輾轉到現在,他要的就是這樣。

    唐納言迷戀這些讓他持續上癮的時刻。

    活在高墻內三十年,他從來沒有哪一天像現在,感到生命力是如此蓬勃。

    第35章 他干嘛呢?

    客廳內綿軟的嗓音一直持續到停雨。

    唐納言捫著她,眼看著沙發被瀝出的水暈成暗沉的顏色,總覺得女孩子的身體里有一口極深的泉眼,輕輕一捻就會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至于莊齊以為他沒放心上的事,其實在意得要死。

    他身體力行地告訴莊齊,她哥哥不但不老,還能把她弄得心癢難耐。

    不知道第幾次后,唐納言把她扯到沙發邊上,自己半跪在地毯上。她背對著他,柔軟的身體拱成一座小橋,不停翕動著的肉粉色小嘴,以一種極為羞澀的模樣,完全地暴露在空氣里。莊齊快要哭了,一直伸手往后去摸他的臉,試圖制止他下一步的動作。

    但她沒有摸到,反而是唐納言含了上去,一口吃住了甜滑的粉瓣。

    莊齊直打哆嗦,一雙膝蓋支撐不住,臉貼在沙發上,被汗水打濕的頭發黏住頸側的皮膚,聲音破碎不成調。她成了玻璃缸里的金魚,嘴無助地張合著,身體貼在干涸的壁缸上,眼皮往上翻著,快呼吸不上來了。

    終于等他作弄夠了,施恩般地將她抱在懷里,扶穩了,不輕不重地挨上去說:“越來越不禁吃了,怎么兩下就會這樣?地毯上都漲水了。”

    莊齊嗚嗚咽咽的,用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力氣搖頭,求他別再說了。

    她忍不住吻上他的唇,汲取著他的津液,像金魚重新回了水里。

    唐納言情動得厲害,手摸上她的臉,虎口輕輕一用力,掰開她搗亂的唇,溫和地命令她:“乖,叫我一聲。”

    莊齊身上溫度很高,臉紅成一顆熟透的漿果,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大哥哥,大哥哥。”

    “不是這個,哪個要當你哥哥。”唐納言抱緊了她,重重地罰她。

    莊齊縮了一陣,連耳尖都在敏感地顫動,她意識模糊地叫老公。

    唐納言把她打得更開,不斷地悚動著,“好乖,乖孩子。還有什么?”

    她不知道還有什么,只是無力地伏在他肩上,“要吃,要吃老公。”

    唐納言身上一麻,全部的耐力在一瞬間散掉了,只剩抱著她喘氣的份。

    室內安靜下來,只有那架琺瑯彩落地自鳴鐘噠噠地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平復下來的莊齊來吻他的唇角,饜足的小臉上全是疼惜,“靜宜亂說,你哪里就老了,分明不老。”

    唐納言心尖上顫了下,原來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折騰得這么厲害,都是被這句無關痛癢的話激到了,完全是年長者的自卑心理在作祟,但還一直柔軟地包裹著他,哄著他。

    他的女孩子怎么會這么乖的?

    唐納言酸澀地吻著她,“剛才一點都沒有忍住,弄疼你了嗎?”

    “沒有。”莊齊貼著他的臉,哥哥身上總是比她涼一點,好用來降溫。

    因為胡鬧了太久,唐納言帶她去山莊吃飯時,開得有一點急。

    到的時候還未開席,莊齊被他牽著,穿過明暗變化的曲廊,耳邊蟬鳴聲四起。

    周衾站在格紋漏窗后,看見他們從門口過來,沒有出聲。

    那兩年里莊齊太漂亮了,每一次從他眼前過去的時候,像一陣縹緲的煙一樣,有種史籍上才能書寫出的、紅顏薄命的輕盈。

    “老唐!你總算是來了,叫大家好等。”周覆靠在椅背上,抬了一下手。

    唐納言先拉開椅子讓莊齊坐了。

    他抱歉地笑笑,“出門晚了,我先自罰三杯。”

    雖然杯口淺,但什么東西都還沒吃呢,這么些白酒喝下去也難受呀,莊齊擔心地看他一眼。

    等唐納言一坐下,她就夾了塊點心給他,“快填填肚子。”

    “唷,我們還能灌醉你哥哥呀?”對面的鄭云州笑著問她。

    莊齊紅了紅臉,低聲說:“不是,他最近胃不舒服。”

    鄭云州點頭,“嗯,老唐也是金貴上了,沒辦法,有人疼啊。”

    看這一桌不少女孩子,沈宗良身邊還坐著且惠,周覆忍著笑不好說。他只能湊到鄭云州耳邊,“別的地方太舒服了,哪還顧得了胃舒不舒服?”

    兩個人對視了眼,會心一笑。

    唐納言點了下侍立的服務生,“上菜吧。”

    閣樓里開了一面窗子,遠處水亭里的絲竹聲悠悠吹進來。

    且惠好奇地噫了句,“怎么總聽見在唱評彈呀?咿咿呀呀的。”

    沈宗良給她夾了個櫻桃鵝肝,“還有別人在吃飯。”

    “周吉年招待客人呢,我看見他車停門口了。”唐納言接了一句。

    莊齊抬頭,“那不是周衾也來了,怎么沒看見他?”

    唐納言一聽見這個名字就不大適意。

    他側過頭問:“你總要看周衾干什么?”

    且惠笑了一下,“他們一起長大的呀,當然有感情了。”

    “對啊。”莊齊理直氣壯地回他,“看看都不行嗎?”

    唐納言清了清嗓子,唇角動了一下,被駁的一句都說不出。

    他戰術性地喝了一口涼水,再轉頭時,冷不丁對上沈宗良的視線,“我這么好看?”

    沈宗良真誠地夸道:“太大了,您這心眼子真是大。”

    “得了吧,你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少說風涼話。”

    吃完飯,外邊下了幾道管制,車過不過來了,莊園里也靜了下來。

    莊齊眼看著周家的車子開走了,都沒說上一句話。

    她端了杯茶站在窗邊,湖邊四面環水的方亭里,沈宗良在教且惠釣魚。

    莊齊看了一陣,且惠好像怎么都學不會,幾次收線都不太理想,沈宗良就站到了她后面,把著她的手一點點弄。

    “老沈不來打牌,他干嘛呢?”周覆走過來問。

    莊齊指了一下外面說:“在釣魚,估計沒心情和你們玩了。”

    周覆笑了聲,“他們倆抱著蹭來蹭去的,像是正經釣魚的嗎?釣什么只有老沈知道了。”

    最后沈宗良還是被扯來了打麻將。

    莊齊坐在唐納言旁邊看了一陣,沒多大意思,就想出去。

    她放下懷里的點心,“哥,我去外面走走。”

    “別走遠了。”唐納言拉了一下她的手,叮嚀道:“這園子太大,當心迷路。”

    莊齊拍了拍手說知道,就起身走了。

    出門時,不知誰笑了一句,“把你妹妹綁身上得了,省的天天不放心。”

    她自己逛了一圈,摘了一朵開得正艷的紫薇花。

    見且惠自己在水邊,莊齊走過去,往對面的石凳上坐下,“做什么呢?”

    且惠掀起眼皮,湖風吹起她鬢邊的發絲,手指摁在詩頁上,面容嫻靜地說:“也沒什么好做的,看看書,吹吹風。”

    莊齊看著她說:“你和小叔叔在一起很久了?”

    “嗯,有這么久了。”且惠托著下巴,想了想,“你別看他那么兇,但對我很好的,弄得我都有點”

    莊齊笑,“是不是有點輕飄飄,像在做夢?”

    且惠點了點頭,她說:“就是像在做夢,半夜醒過來的時候,我總要看他好久。你怎么知道?”

    “可能因為我也在夢里吧。”莊齊說。

    在愛里困惑著的時候,總是能在茫茫人海中,迅速定位出誰是同類。

    大家看起來都沒什么異常,可內心卻同樣冰冷而沉重,以至于眼梢里都是悵惘。

    方才在席間,且惠已經看出端倪了,現在聽她一說,心里有了數。她挨著她坐過去,拉過莊齊的手,悄聲問:“你是不是和你哥哥在一起了?”

    盡管沒有第三人在場,但她仍壓低了音量問自己,可見她是知道輕重的。

    這讓莊齊確信,且惠是可以信賴的傾聽者,況且她性格恬淡。

    她點點頭,苦澀地笑了下,“嗯,但是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唐伯伯不會同意的。”

    微風吹蕩起層層波浪,數朵雪白的蓮花在湖中輕晃,露珠隨之滾落在荷葉上。

    且惠感同身受地勾了勾唇,“沈宗良的媽媽也一定不肯點頭的,齊齊,我們好像都被困住了呢。”

    莊齊濃密漆黑的睫毛垂下來,“所以,太過濃烈的愛真的是災難吧。”

    “不啊。”且惠歪著頭看向湖心,目光落在那一對抖動翅膀的鴛鴦身上,她笑著說:“我和他有那些熱烈的瞬間,靈魂沸騰共鳴的時刻,也得到過小心珍重的告白,好過從頭到尾兩手空空。”

    她的聲音很好聽,說排比句也像在念一首動人的詩歌,清脆得像風鈴。

    莊齊反復咀嚼著這幾句話。

    她又問:“你一點都沒有擔心過嗎?為你們的將來。”

    且惠牽動了下嘴角,她說:“當然擔心過。我一開始也是很在意的,有沒有未來,會有一個怎樣的未來,每天在心里追問個不停。但后來我想通了,漸漸地就不再執著這些了,活在眼下就好。”

    “那你是怎么想通的呢?”

    “也沒別的,我只是害怕呀,怕我想東想西,沒有在這段時間里好好愛他,等到將來再也愛不上誰的時候,回過頭來怪自己膽怯懦弱,把唯一的機會都錯過了。太想要一個結果的話,是做不出任何決定的。”

    莊齊了悟地點頭,重復道:“太想要一個結果的話,是做不出任何決定的。”

    還在出神時,且惠又盯著她的眼睛笑:“不抱任何期待投入這段感情,我反而覺得我對沈宗良的愛更純粹了,其實有沒有將來都一樣,都一樣。”

    她的樣子很松弛,似乎已經沒有了無窮增生的困擾,什么都看淡了,看開了。

    她也笑,“謝謝你和我說這些。”

    那個時候大家還小,每個人都太迷戀結局了,面對進展緩慢的人生劇情,都想把這紛亂的一頁快點翻過去,好看一看末尾寫著什么。

    是功成名就,還是知交零落,抑或半路折腰。

    三年之后,莊齊忽然聽說且惠在牛津一病不起,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

    當時莊齊抱著書,走在普林斯頓古老的校園里,她剛路過一排垂枝櫻花,肩上落滿了粉色的花瓣,得知這個令人難過的消息時,手里的書都掉在了地上。

    通透、聰慧、堅韌如且惠,最后也走不出一個情字。

    原來就算是想得這么明白透徹,摒棄了那份俗氣的大團圓結尾,也一樣傷心難過。

    莊齊蹲到地上去撿書,眼前一片朦朧的水汽,怎么都擦不干。

    滂沱的愛會讓每一個人淚流不止。

    午后起了風,莊齊身上有點冷,和且惠慢慢往回走。

    快到那座臨山而建的八角樓時,聽見里面傳來他們幾個的對話。

    先是鄭云州問了句,“老唐,這幾個月總太平了吧?”

    “那不可能不太平,沒有鄭總解決不了的事。”唐納言端過杯茶喝,扔了一張牌。

    鄭云州笑:“少跟我來這個,把我哄得成天給你賣命,算盤還打得挺響。”

    沈宗良覺得不穩妥,“唐叔叔也沒懷疑過?不像他的作風。”

    唐納言說:“當然懷疑過,但他沒精神再弄這些了,一心要把張文莉推給我。”

    “別說,想娶張文莉的人不少,她爺爺那個名號吧,說出來真是夠唬人的。”周覆在旁邊插了一句。

    鄭云州笑說:“那也不是真心娶她,是奔著老爺子的威勢去的,但這姑娘心氣兒高啊,一般的男人她也看不上,眼里只有老唐。”

    唐納言無奈地搖頭,“平心而論,張文莉各方面都不錯,但這種事要講投緣的,我和她結婚不合適。但上一輩人不這么想,他們大部分是政治結合,婚后都還處得不錯,就也想硬套在我們身上。”

    沈宗良說:“他們結婚的目的,無非是將權勢效用最大化,完成一場利益合謀。各自達到了預期,還能有什么矛盾呢?但就這么活一輩子,總是對不住自個兒,沒多大意思。”

    周覆點了根煙,他說:“你這都后話了。要不是他妹妹,老唐和文莉這事兒早成了,他一準聽安排,從前他的心眼里就沒自己,都是唐家。現在是得了稀罕寶貝,不一樣了。”

    過了會兒,唐納言才點頭,“說句實在的,搞權術搞斗爭,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但是心愛的人,實在一輩子也難碰上。”

    鄭云州補了一句,“何況遇到了也是有今生,沒來世的。”

    唐納言笑著推倒了牌,“讓他們去爭吧,爭個你死我活,我守著我妹妹,足夠了。”

    山上氣溫低,涼風從湖邊吹過來,鉆進支開的窗子里,一股一股的,帶著水面上的潮氣。

    聽完這幾句話,且惠低頭笑了下,“聽見了嗎?你哥都打算明白了。”

    莊齊摳著窗邊的紅漆,小聲說:“我知道。”

    但心里卻生出一股微妙的匱乏和抵觸,她并不喜歡唐納言總是為自己做犧牲。

    在她的身上,哥哥已經奉獻得太多了。

    莊齊因這份過度的付出感到害怕。

    怕有一日,唐納言真的因為她,斷絕了和唐家的關系,也許一開始他們會比誰都幸福,但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眼看著身邊人都站在了山頂上,只有他還原地不動。

    他就此失去了滋養權力的土壤,會不會對她生出失望和怨恨呢?

    莊齊是個缺愛的人。

    哪怕有了哥哥,她內心也并沒有多少安全感,在他身邊時才好一些。

    離開了他,莊齊很難走進任何一段更深層的關系里。

    這不是她的問題,是從小不斷更換的家庭環境造成的。

    在愛里,莊齊天然有種不信任感,回避沖突,懷疑全部。

    她弱小又恐懼的心,也許根本無法接納哥哥這么豐盈而強大的愛。

    莊齊很怕,怕從唐納言嘴里聽到類似后悔的字眼。

    真有那么一天的話,她的意志會解體的。

    如果是那樣,她寧可永遠蜷縮在那一場郁熱難醒的夏夢里。

    那天從山上下來以后,一連好幾天,莊齊都悶悶不樂的。

    她早晨出了門,晚上在辦公室坐到十點也不回家,比正經做事的還辛苦。

    總是唐納言快睡著的時候,莊齊才洗漱好到床上來,親一親他的臉就躺下。

    整整一周都是如此,唐納言幾次問她怎么了。

    她也搖頭,說什么事都沒有,就是總覺得好累。

    第36章 不上算哪

    盛夏的大院草木繁綠,知了躲在樹叢里大鳴大叫,梢頭的梧桐被震得落下來,飄搖地鋪了一地。

    一整個學期了,莊齊一天都沒回來過,離開了這個秩序壓死人的地方,空氣都新鮮又自由。

    上午她打過電話,孫叔叔說唐伯平在家,她就自己開車來了。

    莊齊站在門口深吸了口氣,敲了敲門。

    還是蓉姨來開的,見到她十分高興,“齊齊啊,有陣子沒來了吧?”

    “是呀,學習太忙了,您一切都好嗎?”莊齊一邊換鞋,一邊問。

    蓉姨哎了聲,“好,我都挺好的,沒大毛病。”

    她從上到下地端詳莊齊,好像比冬天里更瘦了一點,穿一條面料柔軟的絲綢白裙,脖間的綁帶飄到腰部,溫柔端莊。

    莊齊指了下里面,“唐伯伯在書房嗎?”

    “在會客室,不知道談完了事沒有,你去看看吧。”

    “知道了。”

    會客室外,木紋百葉簾被拉下來,臨窗的那面白墻上,晃動著虎葉蘭的影子。

    莊齊低頭等了會兒,直到孫秘書出來說:“二小姐,讓您進去。”

    她走了兩步,還是回頭交代他:“您就叫我名字吧。”

    唐家的二小姐沒那么好當。

    莊齊自知當不起,也不想當。

    孫立行看了她一眼,說:“好的。”

    室內清涼宜人,強烈的日光被綃紗窗一過濾,透著絲絲的冷意。

    一架瑞鶴屏風隔開兩個區域,后頭就是唐伯平的書房了。

    屏風木胎做底,一組六扇,點綴玉石擬作仙鶴紛飛之態,樹木枝干間細描金漆。

    莊齊繞過去,看見唐伯平坐在椅子上,白襯衫里一件工字背心,戴著老花鏡在看文件。

    她輕聲說:“唐伯伯,我今天過來了,您身體好嗎?”

    “噢,還好。”唐伯平壓了一下手,讓她坐。

    莊齊后退到沙發邊坐下,主動解釋說:“這個學期的課是在太多了,都沒來看您。”

    唐伯平點頭,“沒事,你哥都說了,你對待學習態度端正,我也欣慰。”

    你來我往的客套了一陣,唐伯平才說:“實習快結束了吧?”

    莊齊說:“昨天剛拿了報告,下周不用再去了。”

    唐伯平把書合上,說:“好,那你也收拾幾件衣服,我們一家人哪,很久都沒一起出門了,去北戴河住幾天。”

    她沒別的要說,也不可能提出反對,“嗯,我聽周衾講過了,等回去了就收拾。”

    正事都談完了,唐伯平沒有讓她走的意思,莊齊也不敢起身,顯然他還有別的事情要說。

    又靜了一會兒之后,他才望過來,面上是復雜難以名狀的表情,“齊齊,你哥哥最近去西山看你沒有?”

    莊齊心里一驚,半真半假地回答他:“很少,至多是打個電話,偶爾帶我出去吃飯,也是跟一些朋友。”

    在山上那次碰到了周吉年,唐伯平一問就知道,抑或早已經知道了,莊齊干脆自己先老實交代。

    他銳利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臉上,像一種無聲的審問。

    莊齊不知他在籌劃什么,只能小心規矩地坐好了。

    半晌,唐伯平才緩慢地哦了聲,“伯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可以嗎?”

    這時她仍笑得出來,說:“可以啊,是什么事情呢?”

    唐伯平起了身,走到窗邊,“也沒別的事。你知道的,你哥哥三十歲了還不肯結婚,始終是我的一塊心病。相看了那么多姑娘,又一個都不滿意,真不知道他的心被什么給勾去了,越來越不像話。”

    他這樣說話,莊齊是不敢應的。

    唐伯平可以罵自己兒子,她是小輩,她沒有資格跟著一起罵,只好不作聲。

    片刻后,唐伯平又轉過身來看她,“既然這樣,還不如就娶了張文莉,你說是吧?”

    他問話時,眼神從遠處眺了回來,失卻了往日的和藹。

    “是是啊。”莊齊攥緊了珍珠光澤的裙擺,垂眸盯著地毯上的團簇花紋看,小聲說:“文莉姐人很好,也配得上哥哥。”

    唐伯平笑了下,“你也這么想就再好不過了,這次去那邊,你就幫著我撮合一下他們,好嗎?”

    莊齊深吸了口氣,每一個字的吐息都很艱難,“可是我要怎么做呢?”

    他音量抬高了幾分,不像剛才那么低沉了,“哎,你們小年輕應該懂的,多制造一點單獨相處的機會,一起喝酒、游泳都可以。”

    “我知道了,會盡量照您說的去促成。”莊齊仰起臉說。

    唐伯平深看了她一陣,像欣賞八音盒里心碎的洋娃娃,但還要不停地在玻璃罩中旋轉,微笑面對世人。

    他點了一下頭:“好,我沒別的事了,回去吧。”

    莊齊巴不得趕緊走,她站起來說:“那我就先走了,伯伯再見。”

    從唐家出來時,她扶著車門,仰起脖子望了一陣天,幾團烏云在慢慢聚攏,看起來要下大雨了呢。

    出發的前兩夜,唐納言都在大院里陪著父母,沒有過來。

    莊齊不想在那里礙他們事,只收拾了兩三天的衣服,塞進一只小小的行李箱里。

    揀到一半,靜宜來了這邊找她。

    一開門,就看見葉小姐拎著幾個購物袋,娉娉婷婷地進來,“新款全被我拿下了,看在你是我最好的姐妹的份上,優先讓你挑。”

    換了往常,莊齊會興奮地翻開袋子,說這么仗義啊。

    但今天她真的提不起勁來,懶懶地哦了聲。

    靜宜坐在沙發上,擰開一瓶礦泉水喝,“給你這個殊榮都不要,還不打開想什么呢?”

    “想死。”莊齊坐在地毯上,灌了一口香檳說。

    “噢,來那個了?”

    “比來那個還難受。”

    靜宜也湊過來坐,“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說來聽聽。”

    莊齊的手搭在杯沿上,有氣無力地把講了一邊。

    最后說完,她一氣喝光了酒,“殺人也不過頭點地,他還想怎么樣!?”

    “他想你親手把你哥送出去。”靜宜拈了一把下巴,嘖嘖地說:“老東西這一手可真夠狠的。”

    兩個人忽然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他不會已經知道了吧?”

    一時間,莊齊嚇得心口砰砰直跳。

    靜宜拉過她的手道:“沒事啊,就算他知道了,不也還在演戲嗎?你也可以演,再不成兩眼一閉。我覺得你不要慌,大概就是個試探。”

    客廳里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莊齊渾身上下都動不了了,像一只上緊了發條的懷表。

    靜宜摸了摸她的額頭,“你怎么了?沒這么怕吧,不要緊,還有你哥呢。”

    “我不是怕他我不是怕他”莊齊往她身上靠過去,喃喃說了兩遍。

    靜宜拍著她,“知道,你是怕和你哥走到頭了。不會的,納言哥會處理好這些事的,你別瞎擔心。”

    莊齊閉上眼睛,被濡濕的睫毛抖了抖。

    去北戴河的那天是周六,唐納言來接她。

    唐伯平的出行有周吉年安排,什么人坐什么車,由誰負責警衛。就像開會的時候排位置,哪個人坐在這里,哪個人又坐那里,誰先發言,發什么言,給會議定什么調子,這些都是不能亂的,一切皆有規制。

    如果哪天順序亂了,或是座位小小地變一下,那么實際地位也要動了。

    莊齊不在這個范圍內,她得和哥哥一起過去。

    上午在家等著時,她接到唐納言電話,拎著小箱子下了樓,站在門口。

    張望了一會兒,他的車是開過來了,但來的卻是兩個人。

    副駕駛上的車窗打下來,露出張文莉淺淺的笑靨,“齊齊,好久不見。”

    莊齊扯動了下面部僵硬的肌肉,“好久不見,文莉姐。”

    唐納言下車來幫她放箱子。

    握住拉桿的一瞬間,他小聲說:“我回頭跟你解釋。”

    但莊齊說:“不用解釋了,沒關系。”

    雨后初晴的天氣,云層間射出的日光籠罩大地。

    唐納言有些不適應地,微瞇了下眼,“為什么會覺得沒關系?”

    她也在心里發問,為什么會沒關系?

    因為你們本來就是父母看好要結婚的關系。

    莊齊迎著他冷靜的目光,“哥哥準備一直站在后備箱這里,和我討論這個問題嗎?”

    唐納言還想說什么,喉結動了動,最終松開了她的手,回了車上。

    她往后靠著,大拇指一刻不停地在翻朋友圈,或是看向窗外。

    文莉坐在副駕上,一會兒問唐納言要不要喝水,一會兒又聊別的事。

    唐納言本來心煩,耐著性子回了一句,“文莉,我在開車。”

    “好吧,那你專心開,不吵你了。”文莉羞赧地說。

    她又把聊天的目標轉向了后面的莊齊。

    文莉笑著問:“齊齊,再開學就大四了吧,考研還是出國啊?”

    莊齊笑笑,“我還得再多考慮一下呢,沒想好。”

    開車的人忽然猛踩了一個急剎。

    文莉后怕地問:“納言,怎么了?”

    唐納言的神色未見波動,語調平和,“沒事,前面躥出來一輛車。”

    車子重新開動,玻璃窗打上去,耳邊的風停了。但心跳還是緊一陣松一陣,像風箏一樣在空中懸著,后面就坐了握著線圈的人,他那個心思纖細的妹妹。

    文莉哦了聲,側著頭繼續和莊齊說話,一副長輩談心的架子。她說:“在學校談戀愛了嗎?有沒有喜歡的男生?”

    莊齊只好收起手機,陪著她瞎說,“我長得這么漂亮,不可能不談的,但最近沒怎么見了。”

    唐納言皺了一下眉,視線仍專注著路況,裝沒聽見。

    這個內斂安靜的小姑娘,平時話都不講兩句話的,難得一下子肯說這么多,張文莉一時受寵若驚。她笑著問:“都已經不想見面了還談什么?他對你不好啊?”

    莊齊盯著前面,余光落在唐納言冷白的手臂上,“不,他對我太好了,好得我有一點承受不起,不知道拿什么還。況且,他家里對他有別的安排,我就想要不然結束好了。”

    車內的光線柔和而潔淡,冷調香氛沾染在皮膚上。

    唐納言抬起頭,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目光森然,“你準備和他怎么結束?”

    莊齊也迎上他的視線,沉靜篤定,“由我開始,由我結束,提分手也很簡單的。”

    “誰說你可以這么任性的?”唐納言抬高了分貝,臉上是黑云壓城的陰沉。

    她張了張嘴,還沒有說什么就被他打斷。

    唐納言說:“也許他根本不要你還,就只要你好好在他身邊,但你想的居然是分手?”

    莊齊的眉頭輕蹙了下,“我我的事不”

    說話間,他單手扶著方向盤,面上凝著冷冰冰的寒霜,心灰意冷地笑了下,“我說什么來著,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真會傷人的心哪。”

    連日來的委屈和心酸涌上來,化成濃郁的濕氣,在她漆黑的眼眶里不停打轉。

    文莉聽出來哪里不對,但總也想不出個結果,猜不出來到底是哪兒錯了。她拍了下唐納言,“你也真是的,妹妹談個戀愛也要被你教訓,隨她怎么樣嘛。”

    唐納言在氣頭上,朝后冷聲道:“我還不夠隨她怎么樣嗎!就是太隨著她了,把她慣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說完,胸口的起伏還未平,立刻看了眼后視鏡。

    只見莊齊側過頭,飛快地抹了一下眼尾,眼眶紅彤彤的。

    唐納言短暫地閉了閉眼,又沉悶地緩緩吐出口氣,后悔不該那么急躁。但她含沙射影提分手,他在前面如坐針氈,情愿自己耳朵聾了!

    車子開進療養院,停穩了,莊齊最先打開車門下去,一秒都不想坐了。

    她連箱子都沒拿,回了安排好的房子里休息。

    姜虞生比他們早到,和祝夫人坐在樹蔭底下喝茶,正聊得高興。

    吱呀一聲,莊齊推開鐵門進去,“兩位伯母好。”

    “齊齊這么漂亮啊,都長成大姑娘了。”祝夫人笑道。

    她扯了下嘴角,“謝謝伯母,我身體不太舒服,有點暈車,就不陪你們閑坐了。”

    祝夫人說:“去吧,你的身體要緊。”

    沒多一會兒,唐納言推著兩個箱子進來,笑著打了聲招呼。

    祝夫人對姜虞生說:“瞧瞧,小唐主任又開車又拿東西,真是一點都不驕矜。”

    姜虞生笑,“沒辦法,老唐只疼他的女兒,把兒子當司機使。”

    祝夫人說:“這就對嘍,養得妄自尊大有什么好?凈闖禍。”

    “你家弘文也是好的,那孩子一看就仁厚。”姜虞生說。

    唐納言沒心情聽這些家長里短的瑣碎。

    他指了下里面,“媽,我把行李放進去。”

    他上了樓,敲了敲莊齊的房門,接連幾下都沒人應。

    唐納言又敲了一遍,“小齊,你的箱子在這里。”

    她坐在床邊,對著門口喊道:“就放那兒,我等下自己拿,你走吧。”

    唐納言站在房門外,一只手搭在胯上,另一只敲門的手僵在空中,他低了低頭,耐心地哄,“你把門開開,我跟你說兩句話,很快。”

    莊齊說:“我要洗澡了,有什么話以后說吧,這里也不方便。”

    她甚至都不叫他今晚說,提的是以后。

    唐納言退了兩步,靠在白色廊柱上,心浮氣躁地點了支煙,指尖紅星明滅。

    原來這陣子裝忙,對他冷淡沉默,家也懶得回,都是在打這個主意,今天一看見張文莉,情緒走在了理性之前,就不管不顧地說了。

    情到濃時情轉薄。

    古往今來的男女之情都相通。

    唐納言又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在他們還未確立關系的時候,他把選擇權都交給了她,說就算讓他回到哥哥的位置,也照做不誤。

    可他現在這個沒出息的樣子,還能回得去嗎?

    有哪一個哥哥,會天天親近不夠自己的妹妹,總忍不住將她剝光,半夜哄著她往自己身上騎的?

    他不能回去,也堅決地回不去了。

    或許他從一開始對莊齊,就帶著骯臟卑劣的目的。

    唐納言在門外站了好長一會兒,都不見有開門的動靜。

    他掐了煙,抬步往樓下走,最好是不要住在上面,免得看見妹妹忍不住,隔遠一點,他也靜靜心。

    出門時,姜虞生又叫了他一句,“上哪兒去?”

    唐納言沒理,往東邊海灘去找鄭云州了。

    他躺在一把沙灘椅上,戴了副墨鏡,微風將他的襯衫吹鼓。

    唐納言扔了根煙給他,“你逍遙,往這兒一挺尸,什么事也沒有。”

    鄭云州接了,別在耳后沒有抽,“四海升平的,咱還能站在這片先烈們踩過的沙灘上,能出得了什么事?不過我看你頂著一腦門子的官司,又怎么了?”

    “別提,帶著張文莉和我妹妹過來,差點氣死在車上。”唐納言抽了口煙說。

    鄭云州嘬著嘴搖頭,“要不都說你老唐有種呢,這倆姑娘你也敢放一起?”

    唐納言大馬金刀地坐著,說起這一天的經過,“一大早的,張文莉提著行李箱出現在我家門口,說她家司機請假了,那我能不捎上她嗎?就別說是她,哪怕一大院里的鄰居,我也不好拒絕啊。”

    “這就是她的手段哪,有什么不能否了的?”鄭云州指了指他,說:“你老唐就是太圓滑,太會做人了,張文莉也吃住了你這一點,她才敢這么干。你讓她到我面前弄這一出試試,我包管讓她怎么來的怎么回去!憐香惜玉也要分清個對象不是?”

    唐納言搖著頭笑,“要不你爸都怵你呢。”

    說真的,有時候他真的很羨慕鄭云州,大院里像他這么從心所欲的不多,他也是從一頓頓毒打里熬出來的,漸漸地就誰也管不了他了。

    鄭云州又說:“你記好了,拒絕不了她,就等著你妹妹拒絕你,不上算哪。”

    默了一會兒,唐納言嘆了口氣,“我是以為啊,我們的感情好到這個地步了,不會因為一個外人生芥蒂,還是想錯了。”

    鄭云州把煙拿下來,坐起來點燃了,“但張文莉不是其他的外人,不是女同事也不是女鄰居,她是你爸媽相中的兒媳婦。何況,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覺得你妹妹吧,可能還是對你那一雙父母有恐懼,越瞞著她越會怕。”

    唐納言掐滅了煙,“我本來也是這么打算的,這桌子再不掀了它,不知道還要惹出多少事。”

    鄭云州低頭抽了一口,“是,我看啊哎”

    再抬頭時,唐納言已經往后頭走了,留給他一個挺拔的背影。

    好嘛,拿他當閑話簍子了。

    牢騷發完,煙抽完,撒腿就走啊這是。

    第37章 你看出來了

    這棟房子靠著海,走廊盡頭開了推窗,框出一片蔚藍的天,風吹來海水的咸腥。

    靜謐的客廳里,姜虞生小聲跟丈夫抱怨:“催你爸那么久也沒個動靜,還要張老爺子來做東,這一下總沒什么好推的了。”

    “催爸有什么用,不肯點頭的是你兒子。”唐伯平靠在沙發上說。

    姜虞生說:“他爺爺不給他做主,他敢和你對著來嗎?”

    唐伯平抬手指了下她,“所以說啊,你對兒子的認識還是不夠,他有什么不敢的?他自己要是不想往上走,誰也逼不到他。”

    姜虞生附和說:“納言就是想再上一步,有他爺爺也盡夠了,你還別在他面前拿喬!”

    “就是說啊,這小子面軟心硬,逼不到他就算了,還能個個骨頭硬?換個人逼嘛。”唐伯平抖了下手里的文件,若有所指地說。

    姜虞生還要再問是誰時,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莊齊在傍晚金色的余暉里走下來。

    海邊風大,她將頭發盤成一個低髻,換了條立領盤扣的中式裙,收腹不是很緊,但走動時,仍能看出底下一把纖細的腰肢,中袖長短,襟口綴著一個羊脂玉的平安扣。

    她用余光掃了一圈,沒看見唐納言的影子,只有他們夫妻在說話。

    于是走過去問好,叫了伯伯、伯母。

    姜虞生抬頭看她一眼,“休息好了就來坐著吧,馬上要去吃飯了。”

    “好啊。”莊齊隔開段距離坐下,也沒多問。

    到了宴會廳,兩個穿旗袍的服務生拉開了門。

    唐承制和張先定坐在上首,下面依次坐了幾張熟面孔。

    唐伯平打完招呼,坐下前環視了一圈,“納言倒比我們早到了。”

    “去看了爺爺,順便一起過來了。”唐納言從窗邊走回來,接過服務生托盤里濕巾,擦了擦手,自然地在莊齊身邊坐了。

    他側頭看了眼她,大概一路走過來熱了,面上泛著淡粉色,濃黑的睫毛壓垂著,一徑半低著頭,看上去恬靜又溫柔。

    還沒等到唐納言開口,莊齊就看了下對面說:“文莉姐,我們換個座位好嗎?”

    正在和身邊女孩子說話的張文莉愣了下。

    她抬起頭笑,“怎么忽然想到要換位置啊?”

    還能為什么?

    為了成全你啊,為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唐伯伯,答應要撮合你們。

    莊齊這么想著,嘴上說:“我想和棠因說兩句話,有事找她。”

    棠因也在一邊幫腔,“是啊,我們倆很久沒見了。”

    “那你坐過來吧。”

    “謝謝。”

    她不敢看唐納言,但能想象他的臉色有多難看。

    但一旁的鄭云州憋不住笑了一聲,被他老子瞪了回去。

    莊齊走過去,對棠因笑,“你最近好嗎?”

    “挺好的。”棠因看看她,又看了看唐納言,湊到她耳邊,“張爺爺請我們幾家吃飯,是不是要說你哥的事情啊?”

    莊齊把張文莉用過的杯子推開,黯然道:“嗯,我想是吧。”

    長輩們制造了這么多機會,通過一個個正式隆重的場合,把兩個他們認為合適的年輕人湊在一起,弄出各式各種的花樣經,不過就是想把這份尚未說定的關系鬧大,最好是鬧得人盡皆知。

    張先定天大的面子,只是隨口招呼了一聲,就連沈家大哥都請來了,就為給他孫女做見證。

    棠因撇了下嘴,小聲對她說:“看起來你哥不太愿意哦,逼他就范呢。”

    “你看出來了?”莊齊其實不大想談這個問題。

    棠因笑說:“如果是雙方互相喜歡的話,就不用費這些周章了,但我看文莉姐笑得很開心,她應該樂見其成。”

    莊齊托著腮看了一遍坐著的大人,個個身份貴重。

    她牽動一下唇角,“有家人為她爭取,是應該開心的。”

    棠因拍了拍她,“別多心了,你哥哥也對你很好,將來不會虧待你的。”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全然沒有注意到對面。

    唐納言靠在椅背上,手上夾了支沒點的煙,目光昏沉,像落在窗臺邊的夜色。

    她和沈棠因在討論什么?

    為什么那么開心,怎么不能對他笑一笑,他的罪過就那么重嗎?

    但筵席一開,文莉臉上桃花春風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因為她聽見爺爺說:“今天請各位來,也不為別的事情,就是敘敘舊,大家都自在一點。”

    唐承制先舉了杯,“來,我們一起喝一杯,祝你們幾個小的工作順利,小鄭、小沈,來。”

    有資格稱呼沈元良叫小沈的人,已經不剩幾個了。

    乍一聽還挺傷感的,沈元良回憶起亡父,忍不住多喝了一杯。

    一撂了杯子,鄭云州就看了眼唐納言,漂亮啊這事兒辦的。

    但那一位還是愁眉緊鎖,被妹妹鬧得心里不舒服,平淡冷漠地坐著。

    飯一吃完,外頭大廳里的交響樂團開始奏樂,不少人在跳舞。

    幾位上了年紀的長輩坐在二樓閑談,偶爾看一眼下面。

    唐納言不好走,一直陪在唐承制身邊,由爺爺引著自己認識他的故交,其實日常早都見過兩三面的,彼此也清楚身份,只是中間缺了必不可少的一環,總覺得不夠親近。

    而一出宴會廳,張文莉就把她爺爺拉到了一邊。

    她撒嬌說:“不是說好的,您今天提我和納言的事嗎?怎么又沒說啊。”

    張先定坐下來,“提什么?人家明確表示了不愿意,你還提什么?”

    文莉急了,“誰說的不愿意?納言從來沒說不愿意,他對我一直很好。”

    “你不要搞錯了,他那是教養好,禮數周全,不是對你好。”張先定嘆了一口氣,說:“莉莉,今天真要說了,不論他是當場拒絕還是過后拒絕,折的都是張家的面子。弄得唐承制也不舒服,還要千方百計給說法,來圓這個場。好端端的,我去和老唐傷這個和氣做什么?”

    文莉蹲下來,搖著她爺爺的胳膊,“那我怎么辦?討他的好又討不到,別看他那么平和,根本就是副冷心腸,怎么都無動于衷。”

    張先定擺了下手,“討不到就算了,哪怕是所有人都向著你,讓你嫁進去了,也難免被他唐納言輕賤。這樣的倒貼不要去打了。你又不是嫁不出去,就非他不可了,沈家老二不也沒結婚嗎?多的是青年才俊。“

    沈宗良就算了吧,文莉想。

    看上去就不好相處,偶然和他對上一眼,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再說他眼睛里有女人嗎?全副心力都在前程上了。

    “哼。”文莉扶著椅子站起來,氣道:“這是真正的原因嗎?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唐爺爺給你許了好處,才讓你丟下我不管的,剛才你們在院子里談了那么久,就是在說這個吧?”

    張先定重重拍了下桌,“好話歹話爺爺都跟你說了。總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事,把兩家的關系搞僵吧?別兒女親家做不成,還弄成仇敵了。現在是什么時局,權勢被閹割得這么厲害,家家戶戶都低調做人。就這個節骨眼上,誰敢公然得罪誰啊,更別說是唐承制了!”

    看孫女不作聲了,張先定又站起來勸了句,“老唐領著孫子來找我,說的那么懇切,連不識抬舉都用上了。納言的身份總要高過你,你爸什么位置,他爸爸又是什么位置?肯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笑著給你臉面了。你承著他們家的虧欠,將來有事也好找你唐爺爺開口,好過你要死要活地嫁進去,明白了嗎?”

    文莉還沒轉過這個彎,嘟囔了一聲,“不明白。”

    “不明白就走吧,別在這兒喪眉耷眼的,你現在就回京去。”

    文莉又攙上她爺爺,“我不回,我請了假來的,就要陪著您。”

    張先定無奈地笑了聲:“你啊你,打小就軸。”

    舞會熱鬧,適齡的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笑語不斷。

    但莊齊沒有去跳,她拿了杯香檳坐到了泳池邊,望著天際出神。

    海上的明月仿佛格外亮些,月光像從水中浴出的一般,洗凈了污垢塵埃。

    “想什么呢你?”周衾在旁邊那把椅子上坐下,問她說。

    莊齊揚了揚下巴,“賞月呀,還有什么好做的。哎,你怎么不去跳舞?”

    周衾搖頭,“不跳了,我總是踩棠因的腳,快把她踩成殘廢了,她和魏晉豐跳去了。”

    “你故意的吧?”莊齊斜了他一眼,說:“以前我們倆跳的時候,也沒看你踩我。”

    周衾發出微妙的嘆息,“節奏不一樣吧。再說我也不敢踩你,萬一你不理我了呢。”

    莊齊笑了笑,“那你就老實坐著吧,和我一樣。等差不多了,瞅準機會進去說一聲,也好先回房間去休息。”

    周衾看著她,“就那么不喜歡這里啊?”

    “可能因為我本來也不屬于這里吧。”

    “哪有,莊叔叔要是不過世,你也不比誰差。”

    夜色沉釅,莊齊望著墜入云層的月亮,手撐在椅子上。

    她深吸了口氣,音調是強裝出的輕松,帶著點顫,“但他就是不在了呀。前年去掃墓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問他,為什么非要把我生出來,又不告訴我媽媽在哪兒,自己還撒手走了。那么,我一個人留在世上干什么呢?”

    除了唐納言,她別無所有。

    現在連這么一個人也要沒有了。

    她身后那間金碧輝煌的屋子里,彈奏著最美妙動聽的樂曲,站著社會上最有身份的一群人。

    他們穿戴得體,談吐高雅,但每一個都令莊齊感到害怕,連他們的眼睛都不敢看,因為那當中的大多數,都在想怎么奪走她的哥哥,想怎么讓她變得一無所有。

    所以做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比不上做一陣來去自如的風。

    唐納言出來找她的時候,看見泳池邊坐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夜風太急,把他妹妹的鬢發吹散了,她一雙腿懸吊在椅子上,素白腳踝晃動在裙褶下,耳邊的珍珠墜子顫動著,整個人看起來,像映著月色輕擺的梨花。

    但從她嘴里說出來的話,又是那樣傷感,拖出一道道啼血的哀愁。

    唐納言嘆了口氣,忽然什么責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能跟一個這么點大,沒爹沒娘的孩子計較什么呢?她也不過是被嚇著了。

    周衾聽了,開個玩笑逗她說:“你哥哥不是還在嗎?等他也結婚了,你再說這種話不遲。”

    莊齊聽出來他在講笑,便也順著他,“那按你說的,等他結婚我就去死好了。”

    “胡說!”唐納言忍不住低喝了一聲。

    嚇得他們兩個都站起來,回頭看著他。

    周衾磕磕絆絆的,“納納言哥,我們是”

    唐納言負手站著,神情肅穆地靜立在樹下。

    他溫和地打斷周衾,“先進去吧,你爸爸該找你了。”

    “好。”

    等他走了,莊齊捏著裙擺,眼看她哥走過來,一步步往后退。

    她使了一天的性子,把唐納言氣得不輕,冷不丁見了他,心里多少還是怕。

    唐納言抬了抬下巴,“你再往后就要掉進去了。”

    “那那我回去了。”莊齊抓起桌上的手機,快步往外走。

    但夜太黑了,她又不熟悉路,走反了方向也不知道,只知道快點離開。

    唐納言跟在她后面,眼看她一步步去了海邊,快走了幾步追上她。他握住了莊齊的手腕,“你要回去也是往西,總往沙灘跑是怎么回事?”

    莊齊望了眼四周,知道這里人多,警惕地掙開了他。

    她重新判斷了一遍方位,嘴硬道:“我吹風啊,吹完現在就回去。”

    這一次她走得很慢。

    剛才的一路小跑已經耗光了她的體力。

    唐納言也陪她走著,一只手抄在了兜里,嚴肅冰冷。

    反而弄得莊齊十分奇怪,都做好被罵的準備了,結果他一句教訓也沒有。

    她踩著細軟的沙子,撥開吹在臉上的頭發,“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和周衾在一起?你不是很不喜歡的嗎?”

    唐納言沒說話,被沉默包裹的嚴嚴實實。

    莊齊不如他有定性,一連串地發問:“你怎么也不說,我為什么要在車上說那些?為什么要和文莉姐換座位?”

    等了很久,像度過了一個枯槁漫長的夜晚。

    唐納言才看著她說:“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就沒那么喜歡提問了。”

    何況沒什么可問的,他都已經猜到了,唐伯平給她施了壓,讓她變得膽小畏懼。哪怕他未雨綢繆的,反復交代她不要怕。

    但情有可原,唐伯平久居上位,積威于內,她怎么能不害怕?

    莊齊說:“好,我年紀小喜歡問問題,那我來問,上午我的話你聽清了?”

    唐納言點頭,“聽的很清。”

    海面上是茫然無邊的夜,身后不遠處有盞路燈,他背對著它,面目模糊在一團燈火里,只剩個骨相絕佳的廓影,怎么都瞧不清明。

    那一刻,莊齊覺得她離他好遠,哪怕已經站得這么近。

    她嗯了一聲,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太讓人難過,聲音擦上了哭腔,“唐伯伯找我了,他沒有明說,但應該是已經知道了什么,他讓我撮合你和文莉姐。其實我已經想了很久,你之前罵我都正確,我就是太不知輕重了,才會想和你有什么結果。”

    “不要哭。”唐納言伸出指腹,揩了揩她臉頰上的淚,“接著往下說。”

    莊齊仰起臉看她,盡了最大的努力瞪圓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你猶豫是對的,不給我回應也是對的,你真應該拒絕我,或者直接把我送出國,我現在就不會這樣了。”

    來了,到底還是來了。

    唐納言在心里哀嘆,他還是聽見了這段話,他心愛的女孩子回過頭責怪他,怪他當時沒有堅守住原則,沒有一而再地回絕她。

    去年立冬那一天,他和沈宗良在園子里煮茶,他的預言全部變成利刃,再經由妹妹的口說出來,落在了他的心上,刺出幾個血淋淋的窟窿。

    眼淚實在積得太多了,模糊了她的視線,莊齊不得不抹了一把。

    她凝視著他,像再也看不到了一樣。

    唐納言也看著她,他們融在彼此的目光里,也許靈魂已吻在一起。

    莊齊抽泣著說:“我們不要在一起了吧,以后以后你還是我哥哥,我我”

    她無法再說下去,也不知道要我出個什么來。

    “好了。”唐納言柔聲打斷她,屈起指腹給她抹掉下巴上的淚珠,他說:“別總是哭了,打定了主意的事情,就不要為它哭了,這段時間好好休息,靜靜心。”

    他這么說,莊齊的眼淚掉得更兇。

    她瘦削的肩膀不停抖著,“你不怪我嗎?也不罵我太任性了嗎?”

    “我在車上罵過了,你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對嗎?”

    “對。”

    唐納言平和地點頭,“是我之前說的,主動權一直都在你手里,你可以這么做。”

    他不怪莊齊,不好怪這么一個懵懂的小孩子。

    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寵壞了她,現在全是自作自受。

    有那么一刻,有那么一刻莊齊又猶豫了,她想撲到她沉穩的哥哥懷里,說我一點也不舍得離開你,剛才的話通通都不作數。

    但她沒有,欲望在心里左沖右突,還是忍住了。

    在這之前,她已經因為無處安放的感情犯了大錯,害得哥哥拼了命地在長輩們當中周旋。他一直是子弟中的典范,言行舉動都合乎禮節,在他的階層里游刃有余,原本不用這么辛苦的。

    莊齊不敢想象,如果他們非得在一起的話,除了舍棄功名外,唐納言還要為此付出多少。

    她人微言輕,只是這個圈子里再邊緣不過的小角色,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會有人來關心她的態度和想法,只會固執己見地把她定義成禍水,還是唐家人親自引進門的。

    莊齊點了一下頭,想扯出一個笑容,但沒成功。

    她說:“那我先回去了,再見。”

    唐納言微笑看著她,“前面就是了,慢一點走。”

    莊齊嗯了聲,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亮光中。

    她走后,唐納言一動也沒動過,雙腿像陷在了沙子里。

    云層里透出一點月亮的微光,朦朧地照在他身上。

    等他也回到房子里,唐伯平已經在庭院內等著他,一副興致問罪的樣子。

    唐納言說:“是我先去找了張老爺子,我猜爸爸是想知道這個。”

    唐伯平往椅子上一靠,雙手交握在一起,“長進了,精明又有城府,工于心計,步步都走在你爸前面,用一個肖鋼蒙蔽了我那么久,如今竟然還能勸服張先定了,真是青出于藍,青出于藍哪。”

    “但有什么用呢?”唐納言苦笑了下,他端起杯茶,“還是被您查出來了,小齊被您這么一嚇,就再也不肯理我了。就在剛才,她哭著和我說了再見。”

    第38章 正好選上

    時間不早了,夜色像墨汁一樣濃稠地潑下來,四處漆黑一片。

    父子倆坐在院子里,茶桌上亮著一盞樣式古樸的提燈,不知哪個先輩用過的。

    唐伯平抽了陣煙,指著他罵道:“你小子瞞得好,我總是不敢相信,對你自己養了十來年的妹妹,你也下得去這個手。虧你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肚子里裝的道理都被狗吃了,一到晚上就要往西山鉆哪你,整夜整夜地同你妹妹胡鬧,就這么把持不住!”

    來回話的人說,臥室的燈常常一晚都不滅,有時唐納言等不及,一進門就把人壓在窗臺邊,窗子也來不及關上,只看見白簾后的女孩子被頂得一晃一晃,黏膩的叫聲從二樓飄出來。

    唐納言半夜穿著睡衣下樓,被他扔掉的床單,也是整張都濕得不能看了。

    聽到這里,唐伯平擺了一下手,讓底下人不要再說,他一張老臉都發燙了。

    他始終不能接受,自己一向克己守禮的兒子,有一天變得如此放浪形骸。

    修身養性這些年,突然被自己的父親大罵急色,還真有點恍惚。唐納言身體往后靠,散漫地笑了下,“爸爸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換你來當一天我就明白了,誰也忍不了哇。”

    三十年的疲憊和厭倦都涌了上來,他偽飾得好累。

    他已經不想再演了,在外人面前也就罷了,這是自己的父親,也不能說兩句實話嗎?

    過去那些謙虛的、恭謹的、客套的、溫和的、理智的、克制的面目被他全部撕掉,一副截然不同的神情在唐納言清俊的面容里浮了出來。

    唐伯平狠瞪了他一眼,“坐直了,把你這副混不吝的模樣收起來,這不是我兒子。”

    “您有沒有想過,可能這個才是您兒子,以前都是裝出來的。”唐納言沒有動,坦蕩地對上他的眼神,他說:“有時候我也會想,一輩子就拿來讀書、做文章,竭盡全力地向上爬,當最出色的那一個,那么,什么時候輪到為自己活呢?好像什么時候也輪不到。”

    唐伯平說:“沒人不讓你為自己活,少把你色令智昏的行徑上升到這個高度!和自己的妹妹攪在一起,連我也替你沒臉,知道的時候我都不敢聲張,今天漏出去一個字,明天就要被整個大院的人笑話。”

    唐納言手搭在茶桌上,生死看開的語氣,“沒事,大伙兒要笑也是笑我,她又不是爸爸帶大的,耽誤不了您賢達的名聲。”

    “你是我的親兒子,唐家將來還要交到你手上,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能放得下心嗎?”唐伯平說完,猛拍了兩下桌子。

    唐納言笑了下,起身要走,“就別交給我了,也不是什么皇位,還傳來傳去的。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吧,反正我們一家三口就沒團聚過幾天,這個家門我以后少進幾回,您多保重。”

    唐伯平吼了一句,“你給我站住!就為了一個姑娘,你連家都不要了是嗎?誰教你這么忤逆父母的?養你到這么大,我們容易嗎?”

    唐納言極其迷惑的口吻,“還不容易啊,我有耽誤過您一天嗎?小時候把我丟給保育員,關我在書房里讀書看報,長大了還必須聽吩咐結婚,發表個不同意見就叫忤逆。當父母可真是舒服啊,可以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的。”

    這棟房子上了年頭,盡管幾次大修過,基本還是保留了原貌,院子雖有人精心打理,但因為靠海的緣故,空氣潮濕,樹木都格外茂盛繁密,有種草木瘋長,幾乎壓倒人氣的陰森。

    他說的都是實話,這些年唐伯平只顧著自己,實在沒有多少精力分給他。現在兒子大了,又急不可待地拿他當棋子,催促著他躬身入局。

    唐伯平跌坐回椅子上,“張文莉的事不用說了,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不怎么辦。”唐納言站在綠蔭里,背影挺拔,嘴里咬了一支煙,口氣也疏狂了些,“現在就剩下我自己,只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管她什么張家還是李家的,沒個好岳丈就出不了頭了?資質差到這個地步,也就不必爺爺費心了,您說呢?”

    這樣的對峙里,唐伯平還是忍不住笑了聲,是被他兒子氣的。再怎么鬧意見,心里還是歡喜、滿意他這個接班人的。

    他擺手說:“你倒是不差,差能把你老子弄得團團轉嗎?何況爺爺和爸爸都在。行了,分手了就別再來往,你的婚事也先不提了。”

    話已至此,唐伯平也不敢再強求什么,再說下去真要父子反目了。

    不好弄到這一步,他的獨子年富力強,又深受各方器重,認真較量下來,吃虧的還是他自己。

    真是鬧得不好看相了,個中緣由再一被拆開,被有心人詬病成結黨營私未遂,那這罪過可就大發了。

    他也年輕過,放不下一兩個女孩子,為此失了常態,是男人就會有這一遭。

    只不過是犯了一次錯,兒子從小就沒出過錯,人不會永遠不失誤的,他也有犯錯誤的權利。

    唐伯平靜坐在廊下,他攥緊了扶手,可光是這樣不夠,還得把禍頭子送走,兩個人長久地見不上面,距離遠了,一年一年的也就淡了。

    夜色深重,濃密的草叢里撲過幾段螢光,蟲鳴四起。

    唐納言繞到院子另一頭,仰著頭看莊齊那一間的窗戶,拉緊的白紗簾后,一道清瘦的影子在走來走去,像在收拾什么東西。

    他抽著煙,目光眷眷地瞧了一陣子,直到莊齊關了燈。

    還好她關了燈,不然窗簾一拉開,她從窗口探出頭來,唐納言還真不知道怎么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想要莊齊看到他可憐,像一只夜游鬼似的四處飄蕩,又不愿她覺得他可憐。

    自尊和本我在他的心里快掐起來了。

    他抽完這根煙,吐出最后一口煙霧。

    一股難言的郁結,經由胸口的一聲嘆息,越出了喉頭。

    唐納言唉完這一句,無可奈何地踏滅了煙,回了自己那兒休息。

    漆黑的房間里,莊齊在窗簾后面躲了很久,她知道哥哥在樓下。

    她早就看見了,想叫他早點回去休息,才趕緊關了燈。

    等他一走,莊齊又重新摁亮臺燈。

    眼珠子盲目地轉一圈,猝不及防和落地鏡里的自己照上面,蒼白單薄得像一張紙。

    仿佛隨便來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隔天她也不敢起太晚,早早地坐在了餐廳里,安靜地喝粥。

    唐伯平他們下來時,她恭敬地站起來問好:“伯伯,伯母,你們起來了。”

    他拉開椅子說:“坐吧,在這里睡得還好吧?”

    唐伯平演得再自然不過,好像什么都不知情,對面仍是他乖巧的女兒,要噓寒問暖的對象。

    但莊齊沒這份過硬的素質,藏在桌子底下的手一直抖。她說:“挺好的,夜晚聽著海浪,睡得挺舒服的。”

    唐伯平點頭:“吃早飯吧,吃完了出去走走,叫上你哥哥。”

    早餐快結束時,唐納言挽著袖口過來了。

    他看起來沒休息好,眼下漚著一層淡淡的烏青,神情倦怠又疲累。

    莊齊仍裝模作樣地叫了一句哥,調子很輕。

    他點頭,多余的也沒再說了。

    甚至連目光也沒在她身上停留。

    就這樣很好。

    他們本來就該如此。

    莊齊捏著勺子,不間斷地對自己說,做積極的心理暗示。

    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那只瓷碗里,喉嚨里吞下去的不像是粥,而是一團團浸濕了的棉花,腫脹地淤塞在她的食道中,令她呼吸艱難,快要嘔出來。

    姜虞生仍為昨晚不快,想質問兒子兩句,被唐伯平伸手拉住了。他搖了搖頭,示意她把話都憋回肚子里。

    他這位夫人的嘴太快,太直。很多事情可以讓她來說,比從他的口中講出來效果好,但有些事又必須瞞著她。

    吃完飯,唐伯平帶著他們去散了一圈。

    路上碰到不少人,夸贊的話也是千部一腔,無非家庭和睦、立身極正。

    得到這樣的評價是很不容易的。

    到了唐伯平這樣的位置,家庭已經不是個人的小事、私事,而是判斷作風的重要表現。就拿周吉年來說,因為他那個常常失火的后院,在生活會上沒少受批評。

    這項流程一完,莊齊就準備回去了。

    她去跟唐伯平告辭,說要提前去學校,準備交流訪問的事。

    姜虞生聽后,走出來問了一聲,“什么訪問?”

    “伯母,我們幾個學校要去香港的高校開展對外聯合交流項目,我是學生代表之一。”莊齊小聲解釋說。

    姜虞生有些吃驚,但仍欣賞積極進取的女孩子,她自己也是爭強好勝過來。于是笑著說:“你在學校還挺優秀的,讓人意想不到。”

    莊齊虛弱地笑了下,“有點運氣在,我報了名,正好選上了。”

    姜虞生說:“幾個學校都去,一個學校也不過幾個人,哪有那么正好?真是你哥教出來的,說話都跟他一模一樣。”

    明亮的淡藍天色下,莊齊不自覺咽了一下喉嚨。

    “去吧,讓司機單獨送你。”唐伯平撣了下手。

    莊齊點頭,“伯伯再見,伯母再見。”

    路上她一直在睡覺。

    昨晚翻來覆去地睡不成,那張大床也太空了,沒什么東西可拿來抱的。

    最后她困得撐不住,捏著被子的一個角睡著了,做著七零八落的夢。

    夢見爸爸,他還是很年輕的樣子,把她舉在肩膀上去看燈。從燈亮起來的一瞬間,莊齊就知道是假的,爸爸從來不帶她出門,他永遠都在伏案工作。

    一會兒爸爸的臉又換成哥哥的。

    唐納言站在窗外,憂傷地看著她,身后是無邊的黑夜,像隨時要吃掉他。

    莊齊不要他就這樣被吞沒。

    她溫雅端方的哥哥,應該走在鮮花著錦的步道上,他的人生當是一樁賞心樂事,而不是一直為她徒勞地掙扎。

    回了西山,莊齊把臟衣服全丟進浴室,明天鐘點工阿姨會來洗的。

    她拉攏窗簾,鎖好門,灌了一大杯香檳,蒙頭睡了。

    醒來已經是半夜,月色柔和,在庭院里鋪上一層銀緞,墨綠色的榕樹浸潤其中,慵懶地舒展枝條。

    莊齊看了眼手機,沒有人找過她,一個電話,一條消息也沒有。

    只有群里跳出幾段語音方陣,全都在五十秒以上,不知道又是在講哪家的閑話。

    開學前,莊齊一個人在家里悶了很多天。

    她不愿見任何人,也得不到任何唐納言的消息,他沒再來看過她。

    有時摸摸自己,身上像長滿了厚重的青苔,一股梅雨天里才有的霉味。

    但回了學校,靜宜仍往她身上靠,說怎么這么香?

    莊齊無精打采地反問:“是嗎?我感覺我都快長毛了。”

    靜宜說:“您又怎么了?去了趟北戴河回來,變這德行了。”

    “我跟我哥分手了,還把錯都推到他頭上,怪他沒拒絕我。”莊齊低著頭,輕眨了下睫毛。

    靜宜搖著頭鼓了鼓掌,“精彩,實在精彩,理全被你給占了。”

    莊齊仰臉看她,“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好過分?我應該”

    靜宜說:“可別拿我當幌子,你自己問心有愧,去找他就是了。”

    她迅速地撇過臉,“哪有啊?”

    “真沒有嗎?”

    “沒有。”

    靜宜笑她嘴硬,摸著她的頭發說:“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什么時候出發啊?美麗的學生代表。”

    莊齊嘆氣:“禮拜二,和大隊伍一起,要去一周呢。”

    她們沒聊多久,靜宜接了個家里的電話,說有事,坐上車走了。

    莊齊一個人去自習室,看一陣書,就又把頭抬起來看窗外,緩解一下眼疲勞。

    午后刺眼的陽光,滲過遠處葉茂枝繁的銀杏樹,化作清涼的綠蔭。

    莊齊不禁感慨,時間怎么一下變得這么富余了?

    都看了這么多頁書,這個冗長的下午竟然還沒過完。

    她想到和唐納言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虛度一整個白天和黑夜。

    他們在露臺上靜坐、喝茶,唐納言靠在沙發上看書,她懶洋洋地往他腿上一躺,漫無目的地講話給他聽。

    也不用他回應什么,莊齊只是要講出來,唐納言大部分時候不聽,偶爾也會問句怎么呢?

    她說累了,也漸漸地安靜下來,閉上眼睛,把臉往他懷里一轉,黑甜地睡一覺。

    樹葉搖動在風里,鋪天蓋地都是綠色,耳畔是沙沙的翻書聲,沉默和傍晚一同降臨。

    時常莊齊醒來,他們已經回了臥室,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就摁在她身上,腿被握住了,唐納言耐心地、緩慢地磨著她,手心都是香軟的氣味。

    “怎么醒了?”唐納言會湊上來吻她,小心詢問,“我把你弄疼了嗎?”

    莊齊搖一搖頭,“到好里面去了,很舒服。”

    “好孩子,怎么那么乖?”他言語溫柔,身體卻粗魯地鼎狀個不停,每一次都全木艮沒入。

    莊齊嗚咽著,睜著小鹿般濕潤的眼睛,淑福得快哭出來,“太漲了,我吃不下了,我吃不下,好撐”

    唐納言被她勾得喉結滾動,貼上去吻她,“總是含得這么緊,你叫我怎么控制得住?乖,再抬起來一點,再高一點。”

    她在他的兇狠里脫力,瀕臨崩潰的時候,咬住唐納言的手背,淅淅瀝瀝地瀉了。

    唐納言來吻她的臉頰,氤氳著一層潮紅的臉頰,他的女孩子,渾身上下仿佛都快熟透了,像一顆即將腐爛的水蜜桃,空氣里都是甜膩的味道,輕輕一挨就要流出豐沛的汁水。

    他溫柔地安撫著她,“今天還沒有口賁出來,我們再來好不好?”

    莊齊纏住他,不管不顧地去吻他的唇,輕輕地嘉了他幾下。

    那個時候,她抬頭看見的,總是窗外那一片不眠的星光,一天就這么過去。

    去香港前的那一夜,莊齊回了宿舍住,方便明天一起去機場。

    林西月看她發了那么久呆,推她一把說:“洗手間給你讓出來半天了,還不去呀?”

    “哦,現在就去。”莊齊拿上睡裙,她笑笑,“我以為你還在里面。”

    西月疑惑地問:“你最近總恍恍惚惚的,出什么事了嗎?”

    莊齊搖頭,“沒有,那個采訪稿太難背,我還被安排了一場演講,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也不用全照稿子說吧,你加一點自己的東西,沒問題的。”

    “那可不行,老師說了要上電視,不能講錯一句話。”

    西月笑著點頭,“好好好,你代表我們辛苦了,快去洗澡吧。”

    第39章 打錯了

    他們上午出發,抵達香港還沒到十二點。

    帶隊的黃老師在飛機上拍了拍手,“來,同學們都看我啊,檢查一下自己的儀容著裝,已經有媒體等在機場了。”

    莊齊拿出化妝鏡補口紅,其余倒沒什么可描畫的,只是最近氣色不是很好,嘴上總是沒血色,看上去像個單薄的女鬼。

    第一天是新聞報道,沒有對個人單獨的采訪,但莊齊的視頻還是在各大媒體平臺上火了,她走在隊伍的第三個,黛眉白膚,麻花辮柔順地披在肩頭,路過鏡頭時,微笑著招了招手,一身婉約水秀的書卷氣。

    這么個短短五秒的片段,唐納言看了不下十遍,就連底下莫名其妙的評論,他都耐著性子翻完了。

    「美女是r大國關學院的,本科四年級,國際政治專業,去年文藝晚會上亮過相,拉大提琴的也是她,真人比視頻還要漂亮。」

    「不用說,肯定是哪家的大小姐啦,家里沒背景的誰會讀這個專業,畢業就有職位安排的。」

    「她的人生應該沒有任何煩惱了吧?」

    鄭云州坐過來,往他手機屏幕上瞄了一眼,“怎么還在看哪?”

    唐納言抽了口煙,緩緩地吐出來,“我又見不到她人,望梅止渴吧。”

    鄭云州氣笑了:“那就不要讓她離開你,連這種事你也要慣著她,滿足她的任何要求嗎?現在又坐在這兒抽悶煙。”

    “不是慣她。”唐納言只簡短地說了四個字。

    那一晚的月光是那么好,而她站在沙灘上,狠心和他說分手的時候,表情又是那么的痛苦。

    唐納言能看穿她心里的彷徨和矛盾,也注意到了她拼命壓抑自己的手臂,強忍著沒有抱過來的預備動作。

    但這些都比不上她淚眼磅礴的難過。

    如果在他的身邊,帶給她的全都是負面情緒,讓她不停地自我懷疑的話,那么暫時分別一陣子,倒是一件好事。

    鄭云州洗著撲克牌,“不行就去香港一趟吧,省得想成這樣。我要是你早就飛過去了,一刻也忍不了。”

    “港澳通行證早就上交了,不打報告哪兒也別想去。”

    唐納言把煙掐滅了,手機丟在一邊,起身去了盥洗室。

    鄭云州喊:“酒還沒喝完,你又做什么去?”

    “洗把臉,清醒一下。”

    鄭云州抿了下煙,笑說:“看見妹妹就上頭啊你,絕了。”

    等他再出來時,手機里多了個未接來電,是莊齊打來的。

    唐納言盯著默了幾秒,立馬就給她撥回去。

    她倒是接得快,只不過一開口就說:“對不起,我打錯了。”

    “這有什么好對不起?”唐納言喉頭繃得有點緊,他咽動一下,“打錯了也可以說兩句話的,還是你打算不和我說話了?”

    香港陰濕潮熱,莊齊靠在酒店房間的窗邊,身后是徹夜不歇的霓虹招牌,一條街挨一條街地亮著。

    她低頭看腳尖,咬著唇,半天憋出一句:“香港和小時候不一樣了,變化好大。”

    唐納言的嗓音低低的,因為思念太過,又染上了一絲沉啞,說話也像在哄人:“怎么會呢?香港一直都沒什么變化,一定是你記錯了。”

    一段不應該發生的通話,莊齊居然不舍得掛斷。

    她吸了口氣,眼眶里轉著濕重的水珠,慢慢說:“沒有啊,我們住在中環,傍晚我去了砵甸乍街,沒找到哥哥小時候給我買的紅色麋鹿發箍,一整條街都不見有賣。”

    十三歲那年的冬天,唐納言帶她來過一次香港,也走過了這條古老的街道。當時她的手被哥哥牽著,暖暖的,在石板路上走得很快,不必擔心會摔跤。

    唐納言很短地笑了下,“現在才剛入秋,哪里會有人賣這些,要等圣誕。”

    莊齊不講理地說:“那我不管,就是不一樣了,我想要的東西沒有買到,它就是不一樣。”

    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來的委屈,忽然之間湮沒了理智,大概是從聽見他的聲音開始的,她就是這么沒有用,一挨上唐納言就忍不住要撒嬌。

    世上也只有他一個人,會接住她無數次的耍賴和胡鬧,才令她這樣放不下。

    不是香港不一樣了,是沒有哥哥在身邊,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唐納言又問她:“吃晚飯了嗎?”

    莊齊很乖地嗯了聲,“吃了,和同學一起吃的。”

    她真的要掛了,再這樣一問一答下去的話,心里那道好不容易構建出的,用于自我欺騙的防御機制,就要全線崩塌。

    它不可以失效。

    這段日子,莊齊全靠著歪曲腦海中的真相、動機和知覺活過來。

    她反復地對自己強調,她一點也不想唐納言,只是依賴慣了,一時之間戒不掉而已,總有一天會好的。

    她被潮水般的情意逼得沒辦法,躺在床上,身體也像陷在了柔軟的淤泥里,越是掙扎,就沉得越厲害,只好用這樣的方式調節自身感受,達到情緒自洽。

    唐納言仍在那頭叮囑,“你要是再去那條街的話,走路小心一點,不要看手機,那些路都不平的,很容易磕著碰著,知道”

    沒等他說完,莊齊就飛快地掛掉了。

    夠了,不要再往下說了,別再說了吧。

    她把手機扔在床上,自己慢慢地蹲下去,把臉埋進膝蓋里。等再站起來的時候,光滑的裙面被眼淚打濕,黏膩膩地吸附在小腿上。

    勇氣是精神上的消耗品,不會源源不斷地供給,莊齊差不多就要用光了。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仍一字一句地背著采訪稿,反復形成肌肉記憶。

    和莊齊同住的,是一個京大的女孩子,叫胡瑩,讀中文系,是個十分狂熱的張迷。

    她很晚才從外面進來,懷里抱了幾本書,“不好意思,我去了趟商務印書館,回來太晚了。”

    “沒事,我也還沒睡,買的什么書啊?”莊齊說。

    胡瑩哦的一聲:“幾本雜書,我們那邊很難買。”

    莊齊點頭,沒再繼續追問了,人家明顯不愿說的情況下,就不用多問了,這是起碼的禮貌。

    晚上用功過猛了,以至于夢里都是散碎的文字,撿都撿不起來。

    隔天去香港大學,下車時,本部大樓旁的鳳凰木紅綠相間,火紅的花瓣如絲綢艷麗,細葉榕撐開參天的樹冠。

    胡瑩站在莊齊身邊,仰頭看著樹上的鳳凰花,口中喃喃地背誦,“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薰紅了。”

    莊齊笑了下,“《傾城之戀》里的句子,你讀的很好聽。”

    胡瑩嗯的一聲,拉著她一起討論,“你也喜歡張愛玲,那你看這本書的時候,覺得他們是有愛的嗎?”

    “愛情嗎?我沒怎么讀出來。”莊齊誠懇地搖了一下頭,她說:“我只看見白流蘇在父權統治社會下辛酸的命運。”

    胡瑩點頭,“哦,你是戴教授她們那派的觀點。”

    莊齊不知道他們文學上有多少分支派系。

    她揚了揚下巴說:“走吧,跟上黃老師。”

    參觀完了校園,到了采訪時間,昨晚那個迅速躥紅的視頻讓莊齊名聲大噪,話筒都懟到了她這邊。

    好在采訪稿背得熟,莊齊稍抬了幾分音量,從容地面對鏡頭說完。

    再上車時,黃老師朝她豎了下大拇指,“說的好,夸他們夸得不卑不亢的,站位和高度也都有了,精神面貌又端正。”

    莊齊笑了下,“謝謝老師。”

    這天的行程結束后,在港大用完餐出來,莊齊和胡瑩沿著薄扶林道走,在公交站等了會兒,坐上973路巴士,下車后走了一段,到了影灣園。

    兩個女孩子點了咖啡喝,臉上吹著溫熱的風,聊上幾句不痛不癢的天。

    后來誰也不說了,莊齊撐著頭往遠眺。

    她想起在大院里的夏天,小小的風箏被絆在了樹梢上,總要麻煩警衛去拿下來。

    風箏是可以被取下的,會被人妥善地掛在墻上,它的歸宿很好。

    那她自己呢?

    她的結局又寫在哪里?

    香港的飯菜不是很合莊齊胃口,又或者她最近什么都吃不下,總是一點點就飽得難受。末尾幾天行程又滿,莊齊到后面有點吃力,身體狀況漸漸跟不上了,上臺階都要按著扶手。

    同行的男同學關切地問:“沒事吧?”

    “沒事,我這周運動量超標了。”莊齊說。

    他啊了聲,“好像沒走多少路吧,你要注意休息。”

    莊齊應句好,“謝謝。”

    從香港回來以后,她都待在家里寫訪問報告,逐字逐句地刪改。

    周日莊齊睡了一整天,傍晚靜宜約她出來吃飯。

    莊齊把幾個橙色購物袋放上車,“都是你要的,在中環給你配齊了,放這兒了啊。”

    靜宜翻著袋子說:“喲喂,我們莊代表百忙之中還要給我拿包,我真是不懂事。”

    “假死了。”莊齊都懶得看她的表情。

    靜宜說:“我以為你會去海港城那家愛馬仕,怎么去了置地廣場的店?”

    “算了吧,海港城那邊人山人海,又擠又累還總是沒貨。”

    “您真是辛苦了,賞臉吃個飯吧?”

    “可以。”

    她們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廳。

    靜宜最近很喜歡這里,她說:“你嘗嘗這火腿,咸中帶甜,有淡淡的迷迭香,和杜松子味。”

    莊齊吃了一片,勉為其難地咽了下去。

    靜宜搖頭,沒有察覺到她身體的異常,“你也是吃不了什么細糠了。”

    之后更夸張,每上一道味道很重的菜,莊齊都難受地捂著胸口,一副想嘔的樣子。

    靜宜舉著叉子問:“我說,你不是懷孕了吧?”

    “怎么可能?”莊齊攤開餐巾,輕聲說:“我姨媽剛走。”

    靜宜學著她剛才的樣子,“那你這矯揉造作地干嘛呢?”

    “不知道,就不怎么想吃東西。”莊齊說。

    靜宜有點擔心,“你這樣多久了?胃出毛病了吧?”

    莊齊搖頭,她繼續吃力地切牛排,手腕輕微地發著抖,還沒切完就扔了刀叉,靠在椅子上喘氣。

    多久了?她也記不清了。

    好像從北戴河回來,她就沒嘗出過食物的滋味了,把自己關在家里的時候,入口最多的應該是香檳。

    好在酒窖里有喝不完的香檳。

    靜宜看她這樣,把自己切好的換給了她,“吃這份吧,沒事兒。”

    但莊齊半天都沒有動。

    她用力地呼吸著,胸口的起伏越來越明顯,兩彎細長的眉毛蹙攏了,精致蒼白的五官快扭在一起。

    靜宜擔心地看著她,“齊齊,你是不是哪兒不”

    她還沒說完,莊齊的手指就抓進頭發里,忽然就崩潰了:“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我為什么這么沒有用,連切個牛排都切不了。”

    旁邊的人全看過來,被靜宜瞪了回去,“看什么看,你們情緒都很穩定嗎?”

    她走到莊齊身邊,蹲下去給她擦下巴上的眼淚,“這么難受的話,我把你哥哥叫來好不好?”

    莊齊一個勁兒地搖頭,淚花也被搖得亂飛,鼻音很重地說:“不要叫他,我不想再給他添麻煩了。”

    靜宜笑她看不透,“哼,納言哥就喜歡你給他添麻煩,他也許在等你給他添麻煩呢。”

    莊齊還要反駁什么,但胃里猛地起了一陣惡心,她捂著嘴跑到了洗手間,扶著冰涼的臺面吐了起來。

    今天一天了,從起來到現在都沒吃什么,吐出來的也全是酸水。

    她打開水龍頭,湍急的水流沖走一切污穢。

    莊齊被濡濕的睫毛貼在下眼皮上,她難過地想,要是感情也能被大水沖走就好了。

    倘若人也有這么一個開關,記憶的閥門一閉,能夠不想他、不愛他就好了。

    靜宜拿著紙巾追過來,日式吊燈搖晃著,莊齊雪白的面容浴在燈光下,纖細的四肢看上去脆弱易折,如同一桿筆直青翠的蘆葦,快要撐不住她。

    她的身體伏在水池邊,一拱一拱的,像黑夜里受了驚的小獸,傷心地蟄伏在樹叢里,環顧四周,舔舐傷口。

    靜宜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背,嘆氣:“好點了嗎?怎么才離開你哥個把月,會搞成這樣啊?”

    “沒事,我沒什么事。”莊齊捂著胸口,十分困難地吸氣,又緩緩呼出來,“你送我回家吧,我想睡覺了。”

    靜宜不肯答應,“都這樣了,還睡什么覺啊?我帶你去醫院。”

    莊齊搖頭,“不去,聞見消毒水味,我就更想”

    還沒說完她又嘔起來,整顆胃翻江倒海地疼著,眼淚生理性地往外涌,實在又沒什么可吐的了,最后只剩不停地干嘔。

    好容易停下來,她用涼水洗干凈臉。

    抬起頭,看見鏡子里狼狽不堪的自己,水珠沾在粉白的唇瓣上,鬢發濕成一綹一綹的。

    好討厭。

    這樣處理不好情緒的自己,真的好討厭。

    想起哥哥說她是小孩子,那個時候她還死不承認。

    但她根本就沒長大,離了他,她簡直就像一只被陡然丟進森林的雛鳥,連飛都不知道往哪兒飛,也不懂得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下生存,每天瑟縮在漆黑的枝頭,驚懼地顫栗,只敢在心里渴望回到哥哥身邊。

    莊齊抖著肩膀說:“靜宜,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怎么辦?”

    靜宜用紙巾幫她擦臉,“那有什么怎么辦的?就去找納言哥好了,你怕什么呀?”

    莊齊虛弱無力地笑,眼皮往上翻動了一下,還沒說出句整話,就倒在了靜宜身上。

    “我的天!”

    靜宜伸手抱穩了她,著急忙慌地去摸手機,還好她一點也不重,勉強還能扶得住。

    挨上這副滾燙的身體,靜宜才知道她為什么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莊齊一直在發燒。

    司機接了電話就進來了,一道把莊齊弄到了車里。

    靜宜抱著她,把她的頭抬到自己腿上放著,吩咐說:“快點往301醫院開。”

    到了醫院,急診室的值班大夫把莊齊接手過去,對她說:“交給我們,你到外面等。”

    靜宜在走廊上繞來繞去,她的細鞋跟踩在地面上,嗒嗒地響。

    她給唐納言打電話,他過了幾秒才接,很沉穩地喂了一聲。

    靜宜把額頭上的手拿下來,說:“納言哥,你現在能來一趟醫院嗎?齊齊她發燒暈倒了。”

    “怎么回事?”唐納言急得變了聲調。

    靜宜也慌亂地解釋:“我不知道啊,但肯定不是我把她弄去喝酒,一口沒喝呢今天。她切著牛排哭起來了,然后去洗手間吐,吐著吐著就昏在我身上,現在還不知道什么情況。”

    “我馬上過去。”

    第40章 也不叫人

    夜晚的病房有點嚇人。

    靜悄悄的,窗外的幾盞路燈壞了,灌木叢里漆黑一片,連鳥叫聲聽著都嚇人。

    忽然一只黑鴉飛走了,翅膀刮在走廊的玻璃窗上,靜宜嚇得抖了一下。

    “怎么在這里?”身后一道冷靜的男聲。

    這在剛受過驚嚇的靜宜聽來,是梅開二度。

    她撫著胸口,“你是飄到我跟前的嗎?嚇死了。”

    他當然是靠這一雙腿走來的。

    王不逾沒回答這個毋庸置疑的問題。

    他掃了一眼病房,“誰在里面?”

    靜宜還沒答話,一串健旺的腳步就逼近了,從電梯口過來的。

    唐納言趕得很急,聲音也不如往日平和,“小齊呢?”

    問話時,他注意到王不逾也在,匆忙間,兩個人互相點了個頭。

    靜宜陪著他往里進,輕聲說:“齊齊已經在輸液了,醫生說情況穩定,也慢慢地在退燒,但她沒什么精神,正睡著呢。”

    “好,沒事就好。”唐納言低下頭,扶著床尾的欄桿長出了口氣,又說:“辛苦你了,靜宜。”

    她已經很餓了,剛才也是準備出去找點吃的。

    但靜宜看了看床上的傻姑娘,還是多留了一會兒,小聲把情況告訴唐納言:“莊齊吐得很厲害,醫生說是長期節食引起的,是不是在節食我也不知道,這個得等她醒過來,問她本人了。但我看應該不是,她只是沒心情,吃不下東西,這陣子她都很難過。”

    唐納言皺了一下眉,“你接著說。”

    靜宜看了眼他的臉色,也是精神不濟的模樣,眉眼深沉又疲憊。

    她繼續說:“莊齊一直在干嘔,嘔到沒什么東西了,哭著說她好想你。”

    靜宜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唐納言也偏過頭來看她,眼中訝異、疑惑又驚喜。

    但他可能是太累了,眼球上幾縷分明的紅血絲,眼圈也隱隱約約地紅了。

    意識到自己失神,唐納言又轉過頭,啞聲說:“還有嗎?”

    靜宜想了想,搖了一下頭,“別的就沒有了。但我想問,納言哥,你為什么不管她了?是因為要結婚了嗎?”

    唐納言閉了閉眼。

    小孩子不分青紅皂白的話像鈍刀,一下又一下拉鋸在他的心上,割又割不斷,血與肉可怖模糊地粘在一起。

    而他只能站在原地被凌遲,無處逃竄。

    他深吸進一口氣,又無奈地吐了出來,“是我估計失誤。”

    唐納言一身白衣黑褲,體面從容到隨時可以去主持大會,但他臉上不安的表情,襯衫下微微顫動的肩,又像是在淋著一場不會停的凍雨。

    他之前認為,莊齊在他身邊太難受了,于是聽從她的想法,短暫地由她獨自去生活。

    沒想到這一放手,讓兩個人都飽受折磨,誰也不比誰好過。

    靜宜點了下頭,“那我先去吃點東西,我們是吃飯吃到一半過來的,現在好餓。”

    她也不敢再說什么,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看王不逾還在,靜宜說:“你今天在這里值班嗎?什么時候改當醫生了。”

    “你江伯伯在住院。”王不逾簡短地說了句。

    靜宜長長地哦的一聲,“怪不得你大晚上在這兒守著,領導生病了嘛。不對啊,他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在我家喝了那么多酒,跟老葉稱兄道弟的,今天就不舒服了。我知道了,還不是你工作做得不好,氣到他了。”

    她的想象力,以及在談話時的發散能力,都令王不逾感到驚訝。

    在匯報工作上,葉靜宜是個很好的反面教材,人人都像她一樣東拉西扯的話,一個會十天也開不完。去工會倒是不錯,能給家屬體貼周到的關懷,光拉家常這一樣,葉靜宜就強出別人不少。

    王不逾一句也沒回,只是問:“餓了的話,我帶你去吃東西。”

    “哎,你怎么知道我餓了?”靜宜跟在他后面,一齊進了電梯。

    他實在不想說話,指了下自己的耳朵,意思是剛才聽見了。

    靜宜嘁了一聲,表情好不耐煩哦,演什么聾啞人,死裝的。

    病房里燈火通明,唐納言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守著她。

    晚上他在辦公室里加班,兩個月前就答應了羅主編,要寫一篇企業轉型后,職工去留和安置的針對性文章,但最近的事一茬接一茬,唐納言騰不出時間。

    周末有一點空,反正回家了也是對著空蕩蕩的屋子,不如一氣把它寫完。

    接到靜宜的電話,他關了燈就來了,一路開得飛快。

    忍了一個多月沒見她的面,這猛然見了,又是這個樣子。

    莊齊蒼白羸弱地躺在床上,像一捧剛落在枝頭的新雪,仿佛隨時會落下來。

    快輸完液的時候,值班醫生進來查看情況,順便拔了手上的針。

    莊齊感覺到了,緊閉的睫毛顫動了下,嘶的一聲,慢慢打開了眼睛。

    胃里的饑餓感讓她反應遲鈍,眼珠子徐徐地轉動了一圈,才認出這里是醫院。

    怪不得鼻腔里都是酒精味,身邊還有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眼睛再偏一點,病床的另一側,站了一道修長的人影,擋去了半邊的燈光。

    莊齊剛醒,眼神不大好,仔細辨認了幾秒后,認出來那個清正端方的男人,是她的大哥哥無疑。

    他襯衫西褲,胸口貼著一枚紅色的徽章,挺拔地像要去主席臺演講。

    再看看她自己,頭發亂蓬蓬的堆在枕頭上,面容憔悴。

    老天,這差距還能再大點嗎?莊齊尷尬地直閉眼,臉頰上升起一道粉紅,映在雪白的面孔上,像一朵漸變的早春玉蘭。

    “哎,別又睡了啊。”李醫生往前走了一步,對她說:“現在精神怎么樣?頭暈嗎?”

    唐納言看著她,無聲地勾了下唇。

    醫生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不是要睡,是覺得不好意思,沒臉見人。

    莊齊艱難地吐字:“后腦勺有點發緊,胃好難受。”

    李醫生又問:“最近一次進食是什么時候?”

    她被這個問題難住了,腦袋在枕頭轉了轉,好像是昨天中午吧,點的瑰麗酒店的中餐,烤文昌雞吃了兩口,撈汁魚肚只吃了一片,飯挖了拇指大的小洞。

    莊齊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她哥,怕說出來挨罵。

    但又不敢對醫生撒謊,她說:“昨天中午,大概一點鐘,吃了那么兩勺飯。”

    “我看了你的化驗單,血肌酐和白蛋白水平都偏低,提示輕度的營養不良。”李醫生對她說,“一天三餐都吃得很少嗎?還是連三餐都不能保證?”

    這下連看也不敢看唐納言了。

    莊齊急著往回找補,“還好,但我不覺得餓,真的。”

    李醫生點頭,“小姑娘愛美,想靠少吃東西來保持體型,我理解,但日常生活中,還是要多注意飲食營養均衡。明天還有幾項檢查,現在吃些清淡的東西,早點睡吧。”

    唐納言繃緊了唇角,忍著沒說一句話。

    他親自送李醫生出去,“麻煩了。”

    “不會,您太客氣了。”

    唐納言在走廊上站了會兒,編輯了信息發出去,很多東西需要司機送來。

    再進病房時,他正容亢色地往椅子上一坐。

    莊齊不敢往那邊看,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手指緊張地摳著床沿。

    室內燈光明亮,窗外是微風擦過樹葉的聲音,簌簌地響。

    兩個人安靜地對峙了一會兒,好像都被困在了這份沉寂里,誰也沒辦法突圍。

    最后,唐納言長輩似的發了話,“不說話,也不肯叫人,準備不認你哥了是嗎?”

    莊齊更不敢抬眸,很輕地應了一句,“我沒有。”

    唐納言伸手握住了她,“別弄了,一會兒指甲再斷了。”

    她的手很涼,裹在掌心里,像握了一塊冰。

    莊齊的手腕顫了下,小聲說:“我還不是怕你罵我。”

    “你真的怕嗎?”唐納言的身體俯低了一點,另一只手撥開她的頭發,“真把我的話放在心里,就不會把自己弄到進醫院了。幾天不管你,飯也不用吃了,打算怎么樣,成仙嗎?”

    莊齊的呼吸急促起來,因為他突然的靠近,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溫柔內斂的東方木質調,似乎是烏木沉香。

    她咬了下唇,又即刻松開,雪白的唇瓣迅速充血,像一瞬間煥發了生機。

    莊齊小聲地向他申辯,“我哪是不吃飯,是真的吃不下,多吃一點就想嘔。在港中文的食堂里,那個菜我不喜歡,硬著頭皮吃下去,參觀沒結束就吐了,還是背著人的。”

    從小到大都這樣,說不得她一句,說一句頂十句回來。

    唐納言沒有告訴過她,他喜歡她這樣頂嘴,總活得那么規矩有什么好?女孩子要有一點個性的。

    此刻他也忍住了沒牽動唇角。

    唐納言淡嗤了聲,“為什么又要背著人?還不能不舒服嗎?”

    莊齊撅著唇,“還不是怕別人說我嬌氣,一路上沒少被他們說。”

    “誰說的,把名字告訴我。”唐納言始終握著她,他身體里的熱度一蓬一蓬地傳過來,莊齊覺得她也暖了。

    莊齊盯著他俊朗疏淡的眉眼,試圖找到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但唐納言認真地說:“我養大的人,嬌一點要他們管?”

    莊齊的目光游離在他臉上。

    這的確就是她哥哥,一點沒錯的。

    可他怎么了?

    為什么跟以前不一樣了?

    但就為這么一句話,眼眶里有熱淚涌上來,莊齊抽了抽鼻子。

    她看著唐納言的眼睛說:“這一個多月,你一點都沒生我氣嗎?怎么來的這么快。”

    “之前不氣,現在非常生氣。”唐納言皺著眉,目光漆黑得像紙上墨點,他說:“你看看你,完全調停不好自己,還跟我逞什么能?”

    莊齊急得在床上擺了擺,“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分手那件事,你為什么還來照顧我呀?我那么的”

    唐納言聽到這兩個字就頭痛。

    他厲聲打斷她,“不要再說胡話了,我本來就沒同意,所以也不作數。”

    莊齊瞪大了眼睛,急中帶喘地問:“你怎么沒有同意?”

    唐納言說:“我是不是讓你去靜心,好好休息,從頭到尾沒接你的話?”

    她的嘴唇翕動著,蹙著眉回憶那天晚上的話,好像還真的是。莊齊說:“可我”

    “好了,我不想聽這些。”唐納言抬起手,鉗制住她的下巴,眼神如積雨的烏云般壓下來,“你不記得的話,我就再重申一遍,你七歲那年我管了你,這輩子就不會不管,半途而廢的事我不做。”

    頓了一下,他才松開她,語氣中的不容置疑加重了,“你說不要在一起,我也讓你自己過了這么久,總該可以了。但你想分手,除非我今天這口氣上不來,兩眼一閉,那就隨你怎么鬧到天上去。”

    莊齊眨了下睫毛,蓄滿了眼眶的淚珠從泛紅的眼尾滾落,流進她的鬢發里。她也委屈,眉心都擰到了一起,“我又不是鬧,我不想你為了我勞心費神,我怕你太辛苦。”

    燈光下,唐納言用手帕拭干她的眼角,他柔聲說:“你這樣,我看著就是胡鬧,出于本心做的事,它不能算辛苦,明白嗎?”

    他在前邊苦心孤詣地掃清障礙,為他們爭取在一起的權利,結果身后的小姑娘先棄了權,她小手一搖說她不想要了。

    這不叫胡鬧叫什么?

    她點點頭,“明白了。”

    有人敲了敲門,小魯提著兩個食盒和一個旅行袋,出現在了病房里。

    他走到茶幾邊說:“唐主任,我去萬和取來了,放這里吧?”

    唐納言起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好,今天辛苦你了,快回去休息。”

    看見來了外人,莊齊忙抹了一下臉,叫了句:“小魯哥哥。”

    小魯湊到病床前,“齊齊又病了,現在好點了嗎?”

    一個又字讓她臉紅了一下。

    莊齊搖頭:“還是好難受,頭暈。”

    小魯說:“快吃點東西吧,我在后廚看著熬出來的粥,還配了幾樣你愛吃的小菜。”

    “你怎么知道我愛吃什么?”

    “嗐,我上哪兒知道這些,都是唐主任交代的。”

    唐納言把粥盛在小碗里,放在移動小桌上,推到了床邊,又去扶莊齊坐起來,“慢一點,別起太猛了。”

    小魯見狀,十分有眼色地告辭走了。

    莊齊披著毯子靠在枕頭上,“我以為你會叫蓉姨來送呢。”

    唐納言吹了幾下粥,喂了一勺到她嘴里,“叫不了,我也很久沒回去過了。”

    她咽下去,連忙問了一句:“你為什么也不回去?我們不都分開了嗎?唐伯伯還在怪你嗎?”

    “就不能是我怪他嗎?”唐納言慢慢攪動著粥,他說:“那么個沒人情味的家,有什么好回的?讓他們夫妻倆去過吧,我和他們談不來。多說兩句還要吵起來,離遠一點好,省得成天斗成烏眼雞。”

    莊齊眼神黯淡下去,輕聲說:“哪有啊,你以前可是他們心目中的好兒子,怎么會談不來?”

    “好兒子就活該被拿來擺布?”唐納言又喂她吃了一口,擦了擦她的嘴角,耐心把道理揉碎給她聽,“你不要再為我的事自責,這一切都是我和他們的矛盾,和你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家這一系列的復雜狀況早就存在了,不是你帶來的。現在話已經說開了,你誰也不用怕,他不會拿你怎么樣,更不敢拿我怎么樣的。他并不是霸道到了什么顧忌都沒有,記住了嗎?”

    正相反,名和利這兩個字,一輩子都把唐伯平吃得死死的,他行事前,一定也最先考慮這兩方面的得失。

    莊齊點頭,“記住了,我以后不自作主張了,真的。”

    她咬重了末尾兩個字,生怕他不信似的,就差把手舉起來了。

    唐納言掀起眼皮,用了三分力,“最好是真的,你下次再跟我”

    “什么呀?”莊齊坐床上望著他,眼神明亮,像小貓亮出了爪子,“你就拿我怎么樣?說啊。”

    好像也沒什么辦法。

    罵又不好罵,打更是從小就沒舍得過。

    他簡直拿她沒有絲毫的辦法。

    大話沒說出來,唐納言先松了口,“好了好了,吃東西。”

    就是這樣細心地喂,莊齊還是沒能吃下多少,到后來一個勁地搖頭。

    唐納言看著沒動幾下的粥和菜,嘆了口氣:“就這點胃口,難怪會營養不良。”

    但她還病著,也不好逼她現在就進補,只能出院后慢慢調養。

    莊齊在床上扭動了一下,“哥,出了好多汗,難受。”

    他摸了下她的額頭,“退燒了,抬一下胳膊試試,還能動嗎?還是我打盆熱水來,幫你擦一遍?”

    她立馬搖頭,“我不要哦,那怎么好意思的呀,自己可以去洗。”

    唐納言站在床頭,居高臨下地睨著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還有哪里我沒看過?”

    莊齊躲避著他的目光,喃喃道:“老流氓,你還有理了。”

    “說什么?”他俯身下來聽她講話。

    莊齊不敢再重復,她說:“我想去洗澡了。”

    唐納言拿出她的換洗衣服,把她抱到了洗手間門口,放下她說:“門不要反鎖,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能有什么事啊?”莊齊從他手里抽走了裙子,嫌他太啰嗦。

    但一轉過身,她抱著面料絲滑的睡裙,唇角抿出一個嫣然的笑。

    她承認她就是個口是心非的,一天也離不開哥哥的小女孩。

    有他在的時候,莊齊會覺得自己是一尾紅鯉,游動在哥哥撒下的魚餌邊,不停地擺動著她絢麗的魚尾,做出類似動物自發求偶的行為,乖乖等著他把自己釣上去,好趁機吻一吻他溫熱的掌心。

    莊齊洗完后,清清爽爽地躺回了床上。

    唐納言收拾了桌上的東西,丟到了走廊外的垃圾桶里,回來洗干凈手,從小魯拿來的包里面,取了一套更閑適的衣物。

    莊齊轉了下烏珠子,疑惑地說:“你干什么,還準備在這里住嗎?不要吧。我已經好了,你快回去休息呀,這兒肯定睡不好的。”

    “又要把我趕走啊?”唐納言手里拿著衣服,忽然回頭問她。

    莊齊不敢接話,她支吾了一陣,“我我就是提個建議,不聽算了。”

    他往洗手間里去,留下咬牙切齒的一句,“你這些孩子氣的話,我當然不會再聽了。”

    有嘩啦的水聲傳出來,莊齊坐在床上聽著,窗外是濃稠的夜色。

    她低頭摸著毯子上的紋路,既驚且喜地想,原來從一開始,哥哥在猶疑徘徊過后,打算和她續上的,根本不是一拉就斷的細巧關聯,而是怎么也解不開的死結。

    而從那時起,莊齊就知道她會為他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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