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又為奴
“使些力,沒吃飯么?”宋奕利眸射向行刑的兩名小廝,警告道。
“啊……”
聽見叫聲,宋奕才滿意。
合該給她些教訓,她才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十五鞭打完,計云舒狼狽地趴在長板凳上,鬼魅般的聲音幽幽地在耳邊響起。
“聽宸王說,你原是膳房的奴才,既如此,你便去那兒當差罷!
“高!
沒來得及聽完,計云舒支撐不住,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計云舒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里,腿上的鞭傷隱隱作痛。
手邊放著一個褐色的包袱,打開一看,是一些女子的衣服。
還有,兩瓶膏藥。
計云舒皺了皺眉,誰給她收拾的東西?寒鴉么?可這也不是她的衣服啊。
正疑惑著,房門忽然被大力推開,一個身材圓潤的婆子叉著腰立在門口。
“既被分來了膳房,那就歸我何管事管!給你半個時辰收拾傷,好了出來燒火!”
她一走,才有些許陽光從門口照了進來。
計云舒呆呆地看著那束光,半張臉隱在昏暗中,看不清神情。
半個時辰后,何婆子沒見到計云舒,又氣勢洶洶地沖進房間,卻見那人靠在榻上發著呆。
“好啊,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你來做奴才的還是來做小姐的?!”她瞪圓了眼睛,指著計云舒道。
計云舒看了她一眼,試圖解釋。
“婆婆,我不是翊王府的奴才,我是被翊王綁來的!
何婆子愣了會兒,隨即好似被氣笑了。
“真真是稀奇,頭一回見奴才為了躲懶,編出這等沒臉沒皮的鬼話的來!”
見與她說不通,計云舒索性閉了眼,一頭栽倒在榻上。
“我可告訴你了,不做活,可是不給飯吃的!”
“哪來的賤蹄子?心比天高……”何婆子罵罵咧咧地走了。
清暉堂。
高裕立在紫檀桌案前,向宋奕回話。
“王爺,按照您的吩咐送過去了。只是…”
他略微停頓,覷了眼宋奕的臉色:“只是送去的路上,王妃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消息,派了冬霜姑娘拿了個包袱給她。”
宋奕落筆的動作一頓,問道:“送了什么東西?”
“是一些衣服和膏藥。”
“知道了!彼无葥]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高裕退了出來,一臉復雜,這王爺看著不似完全放手了,否則應當任她自生自滅才是。
自前日逃跑起,計云舒滴水未進,強撐到今天,她實在餓得心慌。
螻蟻尚且偷生,她應當護好身體,以待轉機。
換了身干凈的衣服來到膳房,她大致掃視了一圈,走到何婆子身旁。
“何管事!彼辉俸捌牌帕。
“嘁。”
何婆子不屑地瞟了她一眼,譏諷道:“我還當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兒呢!”
對于她的譏諷,計云舒恍若未聞,只靜靜地立在一旁。
脊背筆直,眉眼淡然,一身素衣映雪膚,實有股子遺世獨立的清絕感。
從一個奴才身上瞧出了風骨,何婆子不知是惱火還是嫉妒,猛地伸手推了一把計云舒。
“杵在這做什么?!去灶臺燒火!”
計云舒不設防被她推了個踉蹌,不知她這火氣從何而來,卻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她自覺地扎起袖子,蹲在了灶臺前,麻利地往灶膛里添著柴火。
午膳的時間點,膳房是最忙的,所以膳房的奴才吃飯一般都不在飯點。
計云舒餓得昏了頭,險些連手一同塞到了灶膛里,還好有個掃地的丫鬟及時扯住了她。
知道計云舒兩天沒吃飯,她小心翼翼地掃了眼四周,隨后從衣兜里掏了個用布裹著的圓鼓鼓的東西遞給計云舒。
打開一看,是一個白白凈凈的饅頭。
“多謝姑娘!庇嬙剖娉屑ひ恍。
“快吃罷,我幫你擋著些!
小丫鬟說著轉過身,佯裝掃地的樣子將計云舒擋在身后。
狼吞虎咽地吃完,計云舒感覺肚子里好受了些,她拉了拉身前人的衣角,示意她自己吃完了。
“你叫什么名字?”計云舒問她。
那小丫頭卻皺了皺眉:“名字?我沒有名字,我爹叫我賠錢貨,我是第九個買進府的,大伙都叫我阿九。”
計云舒愕然了很久,一時竟不知如何回她。
這樣的身世,計云舒很想安慰她,可她樂觀燦爛的神情好似又在告訴計云舒,她現在很好。
“九…九字好啊,長長久久!
“你叫什么?”聽見有人夸自己名字,阿九不自覺露出了小虎牙。
計云舒頓了頓,道:“我叫…云荷!
“你倆嘀咕什么呢?!打量我瞧不見是不是?!”
見何婆子橫著眼睛發怒,二人急忙散開,做自己的活計。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飯,計云舒眼睛直發亮。
雖然只是簡單的白米飯和寡淡的素菜,她卻吃得格外香。
阿九看呆了眼,驚嘆道:“云荷姐姐,你好能吃呀!”
計云舒扒飯的動作一滯,尷尬地笑了笑:“呃,我…我太餓了!
“那,那你夠不夠啊?我分些給你罷!
阿九見計云舒一大碗飯沒一會兒就快見底了,有些擔心她吃不飽。
“夠!夠了夠了…”
計云舒連忙推開她要分飯的手,搶一個孩子的飯,她成什么人了?
“那好罷,我也覺得府里的大米飯好吃,從我出生以來,還是進了王府才第一次吃上白米飯,以前都是吃野菜拌谷糠!
計云舒沉默不語,扒飯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她視為囚籠的王府,在有些人眼里,怕是擠破頭都進不來的福地。
再盛世的王朝,都會有苦難的百姓,只是或多或少罷了。
阿九不明白計云舒的的情緒為何忽然變得低悶,她固執地認為是計云舒沒吃飽。
看著眼前的飯碗,計云舒忍不住被她逗笑。
“傻阿九,我真的飽了,你快些吃罷。”
一連六日,計云舒切身體會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雖累了些,可卻內心卻無比的充實與寧靜。
許是不用見宋奕,夜里不用受那廝的折磨,她連睡眠都好了不少。
計云舒樂得自在,有人卻坐不住了。
隔著盥室里那道厚重的掩門,高裕都能聽出來他家王爺貌似氣兒不大順。
“怡然自得?呵…她還真樂意當奴才啊…”后面幾個字,宋奕說得有些咬牙切齒。
高裕埋著頭,不敢接話。
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緙絲屏風后晃過一片衣角,宋奕帶著一身濕意從盥室內走出。
“她在膳房做什么活?”他一面兒系著襟帶一面兒盤問高裕。
“何婆子讓她去燒火了!
“何婆子?”
宋奕動作頓了頓,似乎是沒聽過。
高裕解釋道:“王爺您不管內事,這何婆子是宸王府的周管家向王妃舉薦的,專管膳房!
也是因著這層關系,那何婆子沒少在膳房作威作福,只不過這些高裕沒說。
宋奕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如此看來,燒火還是太輕松了些!
聞言,高裕狐疑地抬頭,恰好對上了宋奕投來的暗示的眼神,他立即明白了。
“是,奴才這便去說說何婆子,讓她好好管管。”
這天,計云舒燒火燒得好好的,何婆子忽然將她喊到后院。
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地上堆著的木材:“你把這柴砍了,何時砍完何時吃飯!
她本就看這蹄子不順眼,如今上頭要整治她,可不是瞌睡來了便有人送枕頭么?
計云舒似乎沒意識到是何婆子故意整自己,只當是膳房人手不夠忙不過來。
好在之前在宸王府也砍過幾回,所以她上手很快。
一直從午后砍到了天黑,計云舒才將那些木材砍完,虧得她不是什么弱不禁風的嬌小姐,否則這會兒早倒下了。
她將柴火一撂撂捆好,揉了揉酸痛的腰,往膳房走去。
已經過了飯點了,不知那何婆子有沒有留她的飯。
過了穿堂,計云舒聽見有人在后頭喊她,回頭一看,是阿九那丫頭。
她神神秘秘地將計云舒拉到一旁,掏出兩個大饅頭遞到計云舒跟前,眼神亮晶晶的。
“云荷姐姐,何管事不讓留飯,這是我偷偷藏得,知道你飯量大,還多拿了一個,快吃罷!
“還得是我阿九!
計云舒笑著揉了揉她的頭,暗罵那何管事不厚道。
一連好幾日,燒完火何婆子就將計云舒喊去砍柴。
本以為她那嫩胳膊小腿的,定然是要被折磨得哭爹喊娘,哪兒成想她一聲不吭便將活干得漂漂亮亮的,竟是個干活的好手。
何婆子呸了一聲:“等著罷!”
得知計云舒在燒火的同時還能兼砍十幾捆柴火時,宋奕是驚愕且氣郁的,內心深處還有他不愿承認的心疼。
可一想到她三番兩次地要逃離自己,他又覺著這些罪都是她活該受著的。
宋奕的視線透過菱花窗落在庭院內的茉莉花樹上,微微有些失神。
回過神來后,他啪的一聲合上書卷,內心莫名煩躁起來。
“本王出去走走,不必跟著!
高裕剛邁出去的步子又默默的收回來:“是!
沿著朱紅色的游廊往西邊走了會,宋奕才意識到這是往膳房去的路,他調轉了方向,臉色有些不自在。
忽聽前方傳來一陣婉轉悠揚的琴音,他側耳聽了聽,彈的竟是長相思。
宋奕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他妻妾不多,每個人的底細皆被他查得一清二楚。
這也是為什么從前他被計云舒拒絕后,一怒之下寵幸了榮王送他的芳蘇,而不是芙蓉苑那位跟了他幾載的郁春嵐。
芳菲苑,萍兒急匆匆地跑進來,激動道:“側妃,王爺來了!”
聞言,芳蘇的心狠狠悸動了一瞬,彈琴的動作卻絲毫不亂,她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快瞧瞧我的妝發亂沒亂?”
萍兒夸贊道:“沒亂,側妃美著呢!”
芳蘇滿意一笑,好不容易等到那女子失寵,她自然得狠狠抓住這次機會。
余光見那欣長挺拔的玄青色身影漸漸向自己靠近,她呼吸微促,一顆心亂撞個不停。
隨著萍兒的請安聲響起,她狀似才反應過來一般,起身行禮。
宋奕看破不說破,撩袍坐在上座,才不疾不徐開口:“起來罷!
“不知王爺要過來,妾身未整裝相待,王爺恕罪!狈继K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宋奕的臉色,嬌聲開口。
聞言,宋奕掀眸瞥她一眼,輕粉黛眉,衣冠華麗。
不是他瞎,是他懶得點破。
“無妨,你接著彈罷!
聞言,芳蘇心下稍安,又換了首稍復雜些的曲子彈奏起來。
第52章 何婆子
前調一響起,宋奕便聽出是平沙落雁,他的視線落在揚琴上,細細聆聽起來。
有幾處音銜接不大順暢,可見琴技不大嫻熟,之前簡單的曲子不大會暴露這些瑕疵,可她偏偏挑了個難的。
宋奕半闔了眸子,端起手邊的茶啜飲一口,心不在焉地刮著杯沿。
琴聲終于停下,宋奕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準備離開。
“王爺!”芳蘇沒料到他這么快便要走,有些慌了神。
宋奕回頭瞧了她一眼,淡淡道:“何事?”
“過酉時了,王爺不若用了晚膳再走?”
芳蘇滿眼希冀地看著宋奕,粉面含春,朱唇輕咬。
聞言,宋奕淡然垂眸,默了一瞬,唇角緩緩勾起一個耐人尋味的笑來。
“好。”
芳蘇被宋奕那驚絕的笑晃了眼,意識到他回了什么后,她受寵若驚,內心激動難言。
“萍兒!”
她驚喜異常,激動得珠釵亂顫,對著同樣一臉喜色的萍兒吩咐道:“快!快去吩咐膳房……”
何婆子正四處巡視著,忽聽得耳邊有人喊她,打眼一瞧那派頭,倒像是哪個側妃身邊兒的大丫頭。
她不敢怠慢,急忙迎上去,諂笑道:“姑娘可是有事兒要吩咐?”
萍兒作勢嫌棄地捂了捂鼻子,余光瞥見正在燒火的計云舒,她得意地拔高了聲音。
“今兒晚上王爺在我們芳側妃那兒用膳,側妃說了,讓做些口味清淡的菜,王爺愛吃。”
話里話外都是炫耀之意,何婆子聽了更加不敢怠慢。
“好嘞好嘞!還勞煩姑娘親自跑一趟,姑娘可要喝口茶歇歇腳?”
萍兒聞言狠狠蹙眉,心道這膳房能有什么好茶?可別喝得她拉肚子。
“不了,這就走了!闭f罷,她掩著鼻子走了。
萍兒一走,何婆子臉上那諂媚的笑立馬消失不見。
“呸!哪兒來的賤蹄子?來我這兒耀武揚威來了!”她朝著萍兒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計云舒無語地癟了癟嘴,這何婆子,還真是一視同仁地看不慣每個人。
芳菲苑里,芳蘇盛了一碗靈芝乳鴿湯遞到宋奕跟前,柔聲道:“王爺,您嘗嘗這湯,最是鮮美不過!
宋奕順勢接過,嘗了一口,淡淡點了點頭:“不錯!
見宋奕夸贊,芳蘇喜上眉梢,又夾了些枸杞羊肉在他碟子里。
“您再嘗嘗這個……”
吃到一半,宋奕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吩咐萍兒道:“讓膳房做些時蔬,叫那個新進膳房的奴才送來!
聞言,芳蘇和萍兒皆是一愣。
宋奕面無表情地睨了眼萍兒:“怎么?本王使喚不動你?”
見宋奕語氣不好,芳蘇點了萍兒一句:“杵著做什么?王爺讓你去你就去。”
雖不明白王爺意欲何為,可他好不容易才過來一回,怎能惹他不快?
萍兒反應過來,立馬奔去了膳房。
“她?您沒聽錯罷?”
何婆子指了指灶膛前的計云舒,有些不敢相信。
“自然。”
萍兒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兒道:“管事還是快些罷,若晚了王爺怪罪下來,咱們誰也擔待不起!
計云舒燒火燒得好好的,何婆子又將她叫到一旁,她還以為又要給她派砍柴洗碗的活計。
沒錯,那何婆子為了磋磨計云舒,又給她加了個洗碗的活。
何婆子將一個食盒遞到計云舒手中,將萍兒的話又說了一遍。
“我去?”
計云舒同樣驚訝,這宋奕又想做什么?
“腳步快些!不然你可等不到放晚飯了!”何婆子叉著腰,不容反駁地吩咐道。
說到這個計云舒可就來勁兒了。
要她做活她不說什么,可幾次三番地故意不給她留飯,那她就得說道說道了,否則這何婆子還真當她是個任人揉搓的軟柿子呢。
“我會去的,不過若是等我回來了,管事又沒留我的飯,那我可要到王妃面前去說道說道了!
“這我可說不準,你若回來得不是太晚,自然有你的份兒!
何婆子不屑地瞟了她一眼,真當她是嚇大的不成?
呵,最好是這樣。
計云舒冷冷地看了何婆子一眼,轉身出了膳房,往芳菲苑的方向去了。
余光瞥見那抹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宋奕放下酒盞,夾了一筷子菜給芳蘇,笑道:“多吃些!
芳蘇受寵若驚,一雙水眸含情脈脈地望著宋奕,聲音嬌柔動聽。
“多謝殿下。”
“王爺,膳房送時蔬來了!
萍兒恭謹地說道,可那眉目傳情的二人似是沒聽見一般,她便識時務地帶著計云舒立在一旁等候。
計云舒對那二人的卿卿我我視若無睹,只想著他們早些膩歪完,好讓自己上完菜回去趕晚飯。
宋奕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計云舒的臉色,見她一派風輕云淡的模樣,眸色陰郁了些。
他半垂了眼睫,復又抬眸,含笑看向芳蘇,破天荒道:“今夜本王便留在你這了!
啪嗒一聲,芳蘇的筷子落在了地上,一雙美目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讓她沉迷的男子。
她,不是在做夢么?
萍兒也難掩喜色,轉身給芳蘇換了雙筷子,順便點了下芳蘇的后背讓她回神,重新站好時還趁機狠狠瞪了計云舒一眼。
接收到萍兒的眼神,計云舒面不改色,內心卻無語地翻了個白眼,蠢貨。
還有他宋奕,故意把她叫這兒來,就是為了讓她聽這些?
一群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的家伙。
“謝,謝王爺…”
回過神來的芳蘇悄悄地紅了臉,又咬了咬下唇,嬌媚地望著宋奕。
她知道自己什么模樣最美。
做完這一切,宋奕冷冷地掃了眼門口的碧色身影,沉聲道:“上菜罷!
這樣好的親近主子的機會萍兒自然不會讓給計云舒,她搶過計云舒手中的食盒,殷勤地開始布菜。
計云舒樂得自在,也懶得跟她爭。
只是,暗自愉悅的三人皆未注意到,主座上,宋奕的臉色忽而陰了幾分。
接過食盒,計云舒敷衍地行了個禮便轉身離開。
她一走,宋奕周身的氣息徹底寒了下來,距離最近的芳蘇自然感受到了。
“王爺?”她嬌聲喚了喚。
宋奕應聲抬眸,寒涼的眼神射向芳蘇,把她嚇得大氣不敢喘,卻不明白他為何態度轉變如此之快。
無聲地警告一眼后,宋奕又涼薄地啟唇:“本王還有事,你自己吃罷。”
夢境破碎得太快,芳蘇和萍兒久久未反應過來。
“側妃,那,那王爺夜里還來么?”
萍兒腦子簡單,沒想明白宋奕真正的意圖。
芳蘇此時卻是敏慧地意識到了,為何宋奕突然來這么一出。
她酸澀又無力地閉上了眼,任由淚水滑落。
“你還不明白么?王爺這么做,只是為了同那個女子賭氣,故意讓她吃醋罷了!
……
天色已暗,計云舒疾步走在游廊上,心下惦記著那何婆子會不會說話算話。
若她敢誆她,她定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喲?這誰?”
一道略顯浮夸的熟悉女聲自前方傳來,計云舒放緩了腳步,借著游廊頂掛著的燈籠,她瞧清了說話的人。
她扯了扯嘴角,這下好了,來了個落井下石的。
“郁側妃安好。”她福了福身。
“我當是誰,原來是云姑娘!”
郁春嵐故作驚訝地圍著計云舒打量,又擠眉弄眼道:“怎么幾日不見,落魄成這樣了?”
計云舒揚起一個得體的假笑,反問道:“側妃莫不是專門在這兒守株待兔,等著看我笑話的罷?”
“自然!”
郁春嵐爽朗一笑,道:“我特意去膳房打聽的,說你去了芳菲苑,老早我便在這守著了!
計云舒沒料到她這么爽快地承認了,倒把她自己給弄得啞口無言。
果然,真誠至上。
“哎呀,前些日子還跟我耀武揚威的,報應來了罷?讓你盡做些不當人的事兒!”
郁春嵐得意地睨了她一眼,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還威脅她呢!
老天有眼,真是活該!
計云舒知曉她還在為上次自己趁機敲詐她一瓶避子藥的事耿耿于懷,也沒打算反駁。
她愛笑便笑罷,自己拿著她這么大一個把柄,日后再敲詐她的時候多著呢,有她哭的時候。
這會子滿身舒暢的郁春嵐,哪里知道計云舒那一肚子壞水?
她把計云舒奚落了一番,出了憋屈氣,滿面春風地走了。
計云舒搖頭笑了笑,這個人,她都不知道說她什么好。
轉身的一瞬間,一個黑影從視線中一晃而過,隱進了假山里,計云舒嘴角的微笑瞬間變成了冷笑。
呵,宋奕啊宋奕,你還真是執著。
她狠狠剜了一眼假山,氣沖沖地回了膳房。
眼看要到放飯的點,剛從芳菲苑回來的計云舒屁股還沒坐熱,又被何婆子喊到了后院。
“你把明日要用的柴砍了,我給你留飯!焙纹抛颖е觳驳馈
這何婆子良心發現了?竟主動說給她留飯?
計云舒不疑有他,頂多覺得那何婆子的性格討人嫌了些,應當不至于如此針對自己,畢竟她同她也沒什么深仇大恨。
她勤勤懇懇地砍完,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膳房,見何婆子同兩個洗碗的婆子坐在臺階上聊天。
見她來了,何婆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指著一旁的木桌道:“喏,你的飯在那兒呢。”
計云舒視線一轉,果然見那小木桌上放了一個帶著瓷蓋子的粗瓷碗,算那何婆子說話算話。
她端著粗瓷碗回到了自己的灶膛前,天氣漸漸轉冷,靠著暖和的灶膛吃飯,最舒服不過了。
她愉悅地掀開蓋子,動作卻瞬間僵住。
只見粗瓷碗里,泛黃的米飯上鋪了幾片零碎的爛菜葉,陣陣酸氣撲面而來,米飯上還有不明活體正在蠕動。
計云舒猛地將頭扭向一邊,惡心地作嘔。
由于肚子里空無一物,她不停地干嘔,恨不得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閉著眼睛靠在墻上緩了會,再睜眼時,計云舒清透的眸子里蘊滿了無聲的風暴。
若說還反應不過來這何婆子是在惡意針對自己,那她就真蠢到家了。
只是她從來不愿以惡意去莫名揣摩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明明何婆子交代的活她都完完整整地做完了,每回見面她也敬她一句何管事,更從未與她發生過口角。
可沒想到,她的安分守己,在旁人眼里,卻是軟弱可欺。
原來有時候,人對人的惡意,是不需要理由的。
可惜,這何婆子惹錯人了。
計云舒緩緩站起身,取下灶臺上的干抹布,攤在手上包了一把瓷碗里的飯菜藏在身后,平靜地朝著臺階上那正偷笑的婦人走去。
第53章 對公堂
見計云舒來了,另一個婆子立馬止住笑,用手肘頂了頂何婆子,又朝計云舒的方向努了努嘴。
何婆子似是有所準備,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一雙瞇縫眼不屑地看向計云舒,陰陽怪氣道:“如何啊云姑娘?飯菜可還合口味?”
計云舒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倏然露出一個令何婆子三人猝不及防的微笑。
她幽幽地開口:“合不合口味我不知,不若…何管事來嘗嘗!”
計云舒的眼神驟然變得犀利,猛地抓住何婆子的發髻,趁她開口驚呼時,將抹布里的飯菜狠狠地往她嘴里塞。
怒氣助長了力氣,任憑旁邊兩個婆子如何拉扯計云舒,也阻擋不了她的泄憤。
何婆子被臭得哇哇大叫,嘴里不停地罵著賤人,兩只胖短的手胡亂地揮舞著,想來撓計云舒。
她見手撓不到,抬腿胡亂一踢,倒碰巧讓她踢中了計云舒的腿關節。
頭上的束縛松開,她第一時間將嘴里的餿飯全都吐了出來,而后惡狠狠地朝計云舒撲過去。
不得不說體重還是有優勢的,計云舒被何婆子壓在地上動彈不得,護著頭挨了何婆子幾巴掌。
她看準時機,靈活地屈起右腿,狠狠地往何婆子下盤一頂。
“哎呦!”
何婆子慘叫一聲,倒在一旁,攻守之勢立時轉換。
計云舒順勢騎上她,趁她沒反應過來護著自己的臉,狠狠甩了她幾個響亮的耳光。
“哎呦!你們倆是死人吶!還不快拿住這賤人!”
何婆子護著頭,氣憤的聲音從她酸臭的嘴里發出。
“明白告訴二位!我定是要鬧到王妃面前去的!誰想一起去青玉堂受罰那便來罷!”
計云舒扭頭警告那兩個蠢蠢欲動的婆子,聽見她這話,那二人果然訕訕地站在一旁,不再動作。
見巴掌不起效了,計云舒果斷換了拳頭,往何婆子沒護住的地方一通亂砸,一拳更比一拳狠,指關節變得青紫了也不停下。
膳房一時間人仰馬翻,瞧著計云舒那拼命的架勢,誰也不敢上前勸架。
還是一旁觀望的粗使丫頭怕鬧出人命來,急急奔去了青玉堂。
“不好了!不好了!何管事同云姑娘打起來了!”
屋頂的幾人見這倒反天罡的一幕,紛紛驚愕地張大了嘴。
這姑娘,倒是個練武的好料子。
霍臨倒是淡定許多,看了幾眼便收回了目光,盯向別處。
許是見她做的驚世駭俗的事多了,他也慢慢習慣了。
清暉堂。
書房密室內,宋奕正與凌煜對練招式。
霍臨從暗門處進來,如實道:“云姑娘和膳房管事打起來了,二人被帶去了青玉堂!
話音未落,那對練的二人俱是一愣。
“什么?!”宋奕收了劍,狠狠皺眉。
霍臨自是明白他在擔心什么,解釋道:“殿下莫慌,是云姑娘將那管事揍了一頓。”
似乎沒料到竟是這樣的反轉,宋奕來了興致,將劍扔給了凌煜,朗笑著朝外走。
“那本王可得去瞧瞧了!
她那細胳膊細腿兒的,能打得痛人?
聽丫頭來報,說計云舒在膳房與管事打起來的時候,趙音儀是不信的。
直到她讓冬霜去把二人帶過來,看見略顯臟亂的計云舒和一臉青紫的何婆子時,她才信了,也驚訝計云舒打贏了。
畢竟何婆子那魁梧的身形,男子都或許壓不住呢。
“你二人因何斗毆?”
聽見趙音儀發問,何婆子立馬哭天喊地要王妃幫她做主,將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還倒打一耙。
計云舒瞟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何管事以職務之便屢次刁難我,遠的尚且不說,便說今晚,她在飯點給我派活,嘴上說會給我留飯,實際卻是拿餿了的飯糊弄我。現下那碗餿飯還在膳房灶膛前,王妃大可派人去取證。”
趙音儀知道計云舒不會撒謊,她看了眼何婆子那心虛的表情,便更確信計云舒的話了,可該有的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一做。
“冬霜,你帶個人去膳房,將那飯取來。”
約莫一刻鐘左右,冬霜帶著另一位丫鬟將那碗飯帶來了。
“王妃,這飯確實是餿的,這婆子好歹毒的心!”冬霜氣憤道。
趙音儀的秀眉狠狠蹙了起來,不善地盯著臉色蒼白的何婆子,剛想發落,卻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今夜王妃這兒怎這般熱鬧?”
宋奕衣角帶風地走了進來,幽深的黑眸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在場眾人,而后目光精準地落在那個素白身影上。
趙音儀急忙起身行禮,眾人也都跟著跪下。
計云舒掀眸掃了眼那張幸災樂禍的臉,也不情愿地跪下了。
“都起來罷,說說,何事如此興師動眾?”宋奕隱晦地勾了勾唇,撩袍坐在了主上座。
趙音儀一五一十地說完,悄悄覷了眼宋奕的臉色。
“這何管事當如何發落?”
宋奕看了眼地上的瓷碗,森寒的眼神射向瑟縮的何婆子。
“發落定然是要發落的,只不過…”
他倏而話鋒一轉,幽幽道:“既是二人斗毆,便沒有只罰一人的道理!
“王爺…”
趙音儀一驚,想幫計云舒辯解,卻被宋奕一個警告的眼神止住。
她吃了這么多苦,逃跑的事宋奕早不氣了。
他這幾日想她想得緊,可高傲如他,又拉不下臉,只能借這次機會敲打敲打她,讓她主動認錯。
宋奕將矛頭對準自己計云舒絲毫不意外,他那樣狂悖的人,想整治誰便整治誰,哪有什么王法可言。
“你可知錯?”宋奕晦暗的眼眸看向那一臉淡然的女子。
計云舒狀若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反唇相譏道:“錯?我有何錯?我一清白的良家女子,被王爺擄來做奴才,受了欺負還不能反擊,哪有這樣的道理…”
語畢,眾人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除了趙音儀和冬霜,其他人都在心里紛紛猜測計云舒的身份。
老底被揭,宋奕絲毫不慌。
他面無表情地吹了吹手中的茶,淺嘗一口,才不緊不慢地開口。
“她說的話,本王若再從其他人嘴里聽見一個字,他舌頭就別想要了。”
雖是云淡風輕的語氣,可誰聽不出來宋奕的警告?眾人紛紛縮了脖子,再不敢亂看亂說。
宋奕寒涼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移向計云舒,見她還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宋奕消散的怒氣又卷土重來。
“既不知悔改,便去外頭跪一夜!”
說罷,駭人的目光看向何婆子:“至于你!拖下去,鞭笞五十!”
何婆子驚駭不已,連忙求饒,可惜還沒嚎幾聲,便被小廝蠻力地拖了下去。
見計云舒遲遲不動作,宋奕沉了眉眼,寒聲道:“怎么,要本王親自押你跪下是么?”
計云舒漠然地看了橫眉冷目的宋奕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譏笑,隨后出了正房,轉身跪在了臺階下。
宋奕冷哼一聲,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微微側過半張臉。
“若讓本王知道她沒跪夠一夜,或是你塞了什么東西幫她墊著…”
后面的話宋奕沒說完,映著室內躍動的燭火,那半張側臉越發冷漠陰翳起來。
“臣妾,臣妾不敢……”趙音儀連忙跪下,低頭囁嚅。
宋奕收回目光,大刀闊斧地走了,與計云舒擦身而過時,一個眼神也沒給她。
他走后,趙音儀帶著冬霜踉踉蹌蹌跑出來,卻在離計云舒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我沒事,娘娘回去罷,夜里涼。”計云舒笑了笑。
“王爺說不能給東西墊著,那,那拿件披風給你披著應沒事兒罷?”
趙音儀擔憂地看了眼計云舒,又看向冬雪,似乎想向她們求證自己的想法。
計云舒無奈:“娘娘如此聰慧,怎么反而不明白他的意圖,莫說披風了,就是給我喝口水,他只怕也要發怒的。”
“這,這…”趙音儀有些語無倫次的,聲音也染了些哭腔。
計云舒再次安慰道:“跪一夜有什么?我身體好著呢,您沒看那何婆子被我打成什么樣了么?”
趙音儀想到那何婆子的慘狀,也不自覺笑了下,冬霜也從旁相勸,趙音儀拗不過她二人,一步三回頭地進屋了。
剛過了亥時,計云舒便忍不住打起瞌睡來,忽而一個不知從哪傳來的男聲將她嚇醒了。
“咳咳,王爺說了,不準睡!
計云舒疑惑地望了望四周,才反應過來是宋奕派在暗處監視她的人出的聲。
她嗤笑:“哪來的狗腿子?你敢不敢現身說話?”
“你姑娘家家的怎么罵…”
那男子一句話未說完卻噤了聲,似乎是被人攔下了,之后也再沒出過聲。
四周重陷寂靜,只有夜空中那輪皎潔的玉盤默默地伴著計云舒。
再次醒來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計云舒發現自己蜷縮著躺在地上,也不知是跪到了幾時睡著的。
她坐著揉了會兒酸痛的膝蓋,才爬起身回去了。
經此一戰,計云舒在膳房的日子才算好過起來,那何婆子回去養傷去了,再也沒人敢針對計云舒。
“阿嚏!”
連打了幾個噴嚏,計云舒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往暖和的灶膛邊上又靠了靠。
“云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啊?”阿九看出計云舒臉色的不對勁,出聲詢問。
聞言,計云舒摸了摸自個兒的額頭,倒是不燙,只是腦袋昏昏沉沉的。
“許是昨晚有些著涼了,好阿九,快去幫我倒碗熱水來,我喝了靠著灶膛睡一覺,好發發汗。”
“哦哦,我這就去!”
阿九忙不迭去倒了碗熱水給計云舒,喝完之后,計云舒就靠在草垛上打起盹兒來。
一直到放晚膳,計云舒也沒醒過來。
第54章 你嫁我
還是阿九發現計云舒沒來用飯,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往灶膛一看,計云舒已經昏迷得不省人事了。
伸手一摸,那滾燙的觸感讓阿九心驚。
壞了,這樣燒下去會死人的!
阿九將計云舒背回了下房,由于那何婆子回家養傷了,膳房里頭沒管事的,她跑去了青玉堂找趙音儀。
阿九進府的日子不長,她們這些在外院膳房做粗活的丫頭又沒進過內院,哪里知曉青玉堂在何處。
她一邊摸索一邊問路,糊里糊涂地往清暉堂的方向跑去,不妨在游廊轉角處,一頭撞上了一座堅實的肉墻,等她看清來人模樣時,頓時嚇得癱軟跪地。
“趕著給你娘奔喪。≌媸窍沽四愕墓费哿!”
高裕指著阿九罵,那面色不愉的倨矜男子也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王…王爺恕罪……”阿九嚇傻了,只知一味地磕頭求饒。
宋奕冷冷地拂了拂被撞的胸口處,他本就心緒不佳,偏來個找死的往他刀口上撞。
身后的霍臨沉眸看了眼阿九,認出她了就是日日跟計云舒在一起的丫頭。
他想了想,對宋奕耳語了些什么。
宋奕面上的神情一滯,幽深的目光又落回阿九的頭頂,只是沒了先前的冷意。
“膳房當差的跑這兒來做什么?”
明明是很平淡的問話,緊張的阿九卻以為他發怒了,忙不迭解釋道:“回王爺,膳房有人高熱不退,奴才來回稟王妃請大夫瞧瞧!
宋奕臉色微變,顧不得她緣何要找王妃卻來了清暉堂,疾聲問道:“誰?”
阿九嚇得一愣,急忙道:“是…是新來膳房的,名叫云荷!
宋奕瞳孔猛縮,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她現下如何?”
“回王爺,奴婢將她帶回了自己房里,現下還是昏迷不醒!
“帶路!”
宋奕越過阿九,疾步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云姐姐竟然認識王爺?
阿九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迅速起身跑到前面帶路。
此時正是午后,膳房眾人忙活完,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說笑,有的打骨牌。
冷不丁見著一容貌俊逸,氣質清貴的男子洶洶而來,都愣了神。
膳房在翊王府的最外院,照規矩,他們這些粗使奴才是不許隨意進出內院的,更別說認識王府的主人了,也就剛被買進府的時候見過王妃一面。
不過有那眼尖的認出了高裕。
翊王府里沒管家,這位被王爺從宮里帶出來的高公公雖主要服侍王爺,可也幫著王妃管些內事,一來二去,不少奴才都認識這位高公公。
此時他正神色匆忙地跟在那男子身后,那位被人簇擁而來的男子,身份可想而知了。
眾人嚇得牌九也不打了,神色惶惶地跪在一旁,果然聽得高公公的怒罵聲。
“你們這些偷奸;膽信咦樱 备咴⒎鲏m就近甩在一人的腦袋上,連連罵道。
“公公…我們活兒都做完了…”
高裕粗眉一橫:“還敢頂嘴!再有下次,把你們統統發賣了!”
那人不敢再出聲,縮著脖子聽訓。
高裕訓膳房眾人話的功夫,宋奕已經來到下房,看見了床榻上燒得囈語的計云舒。
一摸上計云舒那紅得異樣的臉頰,他俊眉擰得更緊了。
燒得這般厲害。
他一面抱起計云舒往外走,一面對身后的霍臨吩咐道:“你快馬去宮里把劉詹帶來!要快!”
高裕見宋奕抱著人離開了,再次眼神警告了膳房眾人,隨后去追趕宋奕的腳步。
膳房眾人從方才那稀罕的景象中回過神來,一哄圍上同樣驚愕不已的阿九刨根問底。
阿九欲哭無淚,她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啊!
清暉堂里,寒鴉應宋奕的吩咐打了一盆涼水來,眼看著他解了計云舒的外衫,寒鴉本想說讓她來,可一想到他們二人的關系,又默默退了出去。
宋奕擰了巾帕,一寸寸地擦拭計云舒的皮膚幫她降熱。
在手指觸及她肩膀上那處爪狀的疤痕時,他目光停滯了一瞬,思緒被拉回初次見面時的場景。
在他沒允準時,羽吟很少有失控傷人的情況,唯有初見她那次是意外。
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罷。
在宋奕擦到第三遍時,門外響起了劉詹的聲音,宋奕迅速給計云舒穿好衣服,喚他進來。
計云舒只覺著自己睡了很久,身上好似火烤一般的癥狀也減輕了不少。
她虛弱地睜開眼,入目的是那片熟悉的緇色蟒紋帷帳和劉詹那張寬厚的臉。
見她醒來,他面露喜色,朝身后喊道:“王爺,醒了!醒了!”
計云舒了然,復又闔上眼眸,側了側臉,不愿去看那出現在榻邊的玄衣男子。
“知道了,你帶寒鴉下去煎藥!
宋奕松了一口氣,倒也沒計較她給自己甩臉色。
就近坐在了榻上,目光落在她虛白的臉色上,罕見地柔聲道:“罷了,如今你吃了這許多苦頭,逃跑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今后便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邊,我會護你一世。”
面宋奕對突如其來的承諾,計云舒弱弱地扯了扯嘴角,嗓音沙啞。
“安不安分的,我人不都已經在你手里攥著了么?你還想如何?”
宋奕眸色沉了沉,他知道她對自己無意,也知道她對自己將她囚禁這件事深有怨言。
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放手。
“你若同意嫁我做側妃,那自此以后,整個王府隨你出入!
宋奕沉寂的眸中躍動著點點幽火,這是自從計云舒拒絕他父皇賜婚后,他又一次提出這件事。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計云舒意味不明的輕笑。
她疲憊卻堅毅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宋奕,出口的話一針見血。
“你騙不了我,別說是給你做側妃,就算是我生了你的孩子,你也不會撤了那些監視我的人,不是么?”
宋奕半垂了眼皮,沒有反駁。
她說的沒錯,他本就多疑,就算她嫁給他了,他也不會撤了影衛。
歸根結底,是因為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身上。
計云舒說完之后,室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坐著的宋奕如同一座雕塑一般,面色淡然,不言不語。
良久,寒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打破了室內的死寂。
“王爺,藥熬好了!
宋奕微微側頭:“進來罷。”
寒鴉放下藥碗,扶起計云舒,見宋奕端起了藥碗,她便自覺托著計云舒,方便宋奕喂藥。
“張嘴!
宋奕吹了吹藥,將湯匙送倒計云舒嘴邊。
計云舒虛弱得全身無力,低頭抿著湯藥,她還沒糊涂到拿自己的身子去跟宋奕賭氣。
喝完湯藥,嘴里被塞入一顆蜜餞,她才發現藥碗邊放了一盤果脯蜜餞。
宋奕舔了舔指尖被她暈開的糖漬,見她的視線落在果脯上,有意打破不愉快的氣氛。
“這是城南桃花齋新作的蜜餞,待你養好病了,我陪你去逛逛,如何?”
經她出逃后,他竟還愿意帶她出門,計云舒不用想都知道他在暗處派了多少人。
不愿理會他的假惺惺,她背過身,將整個人都埋進了被衾里。
被無視的宋奕有些惱火,念她尚在病中便沒發作,沉聲囑咐了寒鴉幾句便沖沖地出了門。
見宋奕出來了,高裕急忙迎上來。
“王爺,王妃一大早便進宮了,皇后娘娘派人來催了好幾回了,問您何時到!
“知道了,走罷!
今日是皇后的生辰,她在鳳儀宮設了晚宴,一大早便派了人來知會宋奕,讓他早些進宮好母子相聚。
他有事耽擱到了午后,又恰巧碰上計云舒生病,硬生生拖到了酉時才入宮。
宮里頭,皇后早便不悅了,正對著趙音儀發脾氣。
“你有沒有問他?!到底什么時候過來?難不成等晚宴開始了,還讓他母后等他不成?!”
趙音儀自進宮起屁股就沒沾過幾次凳子,皇后一訓斥她便不得不起身聽訓。
“母后息怒,王爺許是有事耽擱了!壁w音儀低著頭解釋。
皇后可不聽她的場面話,無情地揭了她兒子的老底。
“有事?他能有什么要緊事?儲君之位都丟了,難道他還忙著訓兵理政不成?”
趙音儀被堵,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說到這個皇后就來氣,穩坐十二年的太子之位,毀在了一個女子手里,而她派出去的殺手至今都沒找到那女子的躲藏之處。
偏那淑貴妃還老在陛下面前提那她那未出世的孫子,竟大有攛掇陛下立皇太孫之意。
呵,那賤人還算精明,知道自己兒子立不起來,便將希望放在孫子身上。
只是,懷上了又如何,生得下來才算本事。
皇后惡毒地想著,目光落在左下方神色怏怏的端陽身上,心里又是一堵。
這段時日她精挑細選,拿了不少出挑的世家子弟畫像送到未央宮給這個女兒挑。
她倒好,一把火統統給燒了,把她氣得在榻上躺了一整天。
真是沒一個讓她省心的。
“翊王殿下到!
聽見太監的傳喚聲,皇后的心緒也并未好轉。
在宋奕給她請安時,罕見地端起了架子,沒讓他起來。
宋奕明白他母后心里有氣,維持著跪安的姿勢一動不動,垂眸不語。
二人僵持半晌,皇后還是忍不住松口了。
“起來罷,母后還當你不來了呢!
聽見皇后抱怨,宋奕不慌不忙地示意高裕將那金絲楠木盒呈上。
“母后說笑了,兒臣是尋這稀罕物,耽擱了些時間。”
聽見是宋奕給她尋賀禮耽擱了,皇后內心的不虞消散了些。
“什么稀罕物,拿來我瞧瞧!
她打開木盒,只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件金翠輝煌,流光溢彩的裘衣。
“雀金裘?!”
皇后驚喜不已,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輕撫,愛不釋手。
興致怏怏的端陽一見她母后手里的藏品,兩眼瞬間亮了起來,三兩步沖到宋奕身邊,也鬧著要一件。
“沒了,就這一件!
宋奕挑眉睨她一眼,不為所動。
其實他還有件更稀罕的孤品,打算在計云舒過生辰那日送她。
姑娘家沒有不愛這些的,尊貴如他母后,見了不也是愛不釋手么?
皇后見女兒撒潑,半哄道:“端陽,你好好地挑個夫婿,母后便將這雀金裘送你,如何?”
聞言,端陽果然不再說話,忿忿地坐回了座位。
不多時,宴席開始了,皇帝宋英身體抱恙,因著忌諱,皇后并未大辦壽宴,也只請了些親近的妃嬪與內臣。
宋奕瞥了眼景妃身邊虛空的座位,問道:“宸王呢?”
景妃急忙擱下筷子,低眉淺笑。
“勞殿下掛懷,他怕是來不了了。林側妃前些日懷上了,今日不慎扭了腳動了胎氣,這會子池兒還在陪著呢。”
語畢,皇后和宋奕皆是一愣。
第55章 懷上了
宋奕揶揄地笑了笑,納側妃前那家伙還不情不愿苦大仇深的,才成親多久便懷上了,可見是個假正經的。
“那是應該的,讓宸王好好陪著!
皇后說完又斜睨了眼下方的宋奕,幽幽道:“可憐我這個老婆子,也不知進棺材前能不能抱上孫子。”
宋奕置若罔聞,面色如常地自斟自飲,好似說的不是自己一般。
倒是一旁的趙音儀,又被皇后那抱怨的話弄得坐立難安。
“翊王殿下正值年少,有的是時間,娘娘不必多慮了。”
聽見景妃安慰的話,皇后心里稍稍好過了些。
宴席將近尾聲,宋奕率先離席,卻被皇后喊住。
“站住!來得遲去得早,你忙著做什么去?”
皇后越想越氣,自宋奕遷出宮,母子二人便沒見過幾面,如今好不容易才有個好好說話的機會,他就著急忙慌地走,叫她怎能不氣?
“兒臣還有要事,讓王妃代陪母后便是。”
宋奕微微頷首,轉身出了鳳儀宮,把皇后給惱得說不出話,不住地拿眼風去刮趙音儀。
奕兒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再同她不親近,可往年過生辰都是老老實實地陪在她身邊盡孝,哪會像如今這般?
一旁的李嬤嬤瞧了眼宋奕的背影,對皇后道:“奴才瞧著,殿下像是被人絆住了腳!
皇后聞言轉頭,對上李嬤嬤暗示的眼神,反應過來她的意思,苦笑著搖了搖頭。
“奕兒那冷情的性子本宮還不知道么?若真是那愛色之人,怎會三番兩次拒絕選秀?怎會至今膝下無子?”
見皇后對她的話不以為意。李嬤嬤低聲提醒道:“娘娘忘了,有敲鳴冤鼓的那位呢?”
聞言,皇后夾菜手一頓。
那女子著實是個例外,姿色平平,卻不知緣何入了她兒的眼,還讓他大失分寸。
“呵,她?她現下不知跑哪兒躲命去了呢,怎會敢到奕兒面前晃悠!
李嬤嬤一想也是,皇后娘娘一茬一茬的殺手派出去,都找不見那女子半點兒蹤跡,必定是逃命去了。
床榻上,計云舒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猛地坐起身,召來寒鴉詢問。
“我的衣服是你換的么?”
寒鴉頓了頓,如實道:“是王爺換的!
聞言,計云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發現了?不,若是發現了,應早就朝她發難了。
想到這,她穩了穩心神,狀似隨口一問。
“衣服可洗了?我有個安神的荷包在里頭,浸了水怕是用不了了。”
寒鴉聽見她找荷包,打開妝奩盒將荷包遞給她。
“姑娘放心,王爺看是姑娘的貼身物件,讓奴婢好好收著了!
接過荷包,計云舒松了口氣。
沒露餡就好,否則非但她沒法再避孕,還會牽連到郁側妃。
冷不丁聽見外頭傳來宋奕的聲音,計云舒將荷包收好,下一刻便見他推門而入,徑直坐在了榻邊,淡淡的酒氣迎面撲來。
“還沒用膳?”
計云舒重新躺下,背過身淡淡道:“我不餓。”
寒鴉說她病沒好,一下午不讓她下床,她是真不餓。
宋奕微微蹙眉,以為她又鬧小性子,沉聲道:“病未痊愈,不餓也得吃。”
說完,他又朝寒鴉吩咐:“將飯擺這兒來,我看著她吃!
約莫一刻鐘后,計云舒聽見一陣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響,隨后一片陰影落在頭上,她被宋奕不由分說地拉坐起來。
榻邊支起了食桌,寒鴉盛了一碗藥膳湯放在她面前,開始源源不斷地給她布菜。
宋奕坐在對面,站樁似的盯著她。
計云舒不愿因這種小事跟他吵起來,將碗里的湯喝了個精光,又吃了幾口菜,才放下了碗筷。
宋奕的眉頭舒展開來,拿起帕子欲幫她擦嘴,計云舒偏頭躲開,扯出了自己的帕子。
宋奕的臉色沉了些,他將懸在半空的手收回,帕子一扔,起身出去了。
寒鴉急忙將帕子拾起來,看著計云舒嘆了口氣,勸道:“姑娘何必如此?”
計云舒對這主仆二人無語至極,怎么,她不讓他擦嘴,她就犯了天條了?
她才是被迫害的人,能和罪魁禍首相安無事,已經是她大度了,難不成還指望她和顏悅色,諂媚討好不成?
想到這兒,她反唇相譏:輕吻梨子整理“我如何了?是你們家王爺自己心眼兒小,愛生氣。”
寒鴉見說不通,自覺收起食桌退了出去。
人定時分,計云舒本想叫水沐浴,可一想起那名太醫叮囑的,又放棄了。
剛躺下,身后便響起了開門聲,本以為是寒鴉,當那帶著濕意的胸膛貼上她后背時,她才反應過來是誰。
晚膳時他氣沖沖地走了,計云舒還以為他今夜不會來這兒睡了,害她空歡喜一場。
她才稍稍往里挪了一些拉開距離,那只枷鎖一般的手臂便錮住了她的腰,越收越緊。
“真是個沒心肝的…”
清冷而喑啞的嗓音緊貼在耳側響起,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酒氣。
宋奕似泄憤般地咬了口計云舒的耳垂,將他氣走了,她倒睡得安心,心里怕是巴不得自己再也不回來了。
感受到他的意圖,計云舒離耳后灼燙的呼吸遠了些,咬牙道:“我還病著!
聽見她羞惱的語氣,宋奕低低笑了聲。
“不碰你,睡罷,我明日還得上早朝呢!
不太相信他的話,計云舒僵著身子半天,待聽見身后人勻緩的呼吸聲,她才徹底松懈下來,睡了過去。
少頃,身后的宋奕緩緩睜開了一條眼縫,唇角微揚。
呵,防心重的小刺猬——
翌日早朝,皇帝宋英大肆褒獎了宸王宋池,原因是他將殘余的北狄刺客一網打盡。
幾日前便收到他王兄密信的宋池自然不意外,習以為常地接了這個鍋。
“聽你母妃說,林側妃前不久也懷上了,昨日還動了胎氣,如今可好了?”宋英蹙眉,擔憂地問道。
宋池答道:“回父皇,沒什么大礙了,父皇不必擔憂!
聞言,宋英才算放下心,笑得頗為慈祥。
“好好,那便好。待散了朝,你來紫宸宮帶幾支上黨人參回去,給側妃補補身子!
“是,兒臣多謝父皇。”宋池忙禮跪謝恩。
宋英笑著點點頭,目光落在他那個龍章鳳姿,默然靜立的長子身上,笑容淡了些。
他冷哼一聲:“散朝!
眾臣出了金鑾殿,紛紛朝著宋池賀喜。
榮王也裝模作樣地湊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賀。
好你個宋池,不聲不響地出了這么大風頭,他還只當他是個會打仗的莽夫,卻沒想到心機如此深,算他以前小看他了。
宋池假笑著敷衍他幾句,而后追上了前面的宋奕,凝重發問。
“王兄,聽京兆尹說封城那日有刺客逃脫了,可都抓回來了?”
宋奕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答非所問。
“看來那林家姑娘甚得你心意。”
宋池聽出了他王兄話里的調侃之意,臉上有些掛不住:“王兄說什么呢?刺客到底抓完了么?”
“抓完了。”宋奕睨他一眼,腳下的步伐不停。
聽見這話,宋池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了。
北狄人殘暴狠辣,若是放跑了,還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余光瞥見一著綠色官袍的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看,他瞇起眼辨認出了那人。
“王兄,那姚家三公子盯著咱們瞧什么呢?”
宋奕循著他的視線看去,果然是那姚文卿。
“隨他去罷!彼无炔恍嫉貟吡艘ξ那湟谎邸
真是賊心不死,瞧有什么用?有本事,把人從他手里搶回去。
“走罷卿兒!
姚文卿被他祖父喚回神,提袍上了馬車。
“修撰一職做的如何了?”姚鴻禎閉著眼靠著軟靠,老神在在道。
姚文卿微微頷首:“已得心應手了,多謝祖父提攜!
姚鴻禎卻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還是你自己恭良勤懇,才入了陛下的眼。”
說到這,姚鴻禎微掀眼皮,眼神落在姚文卿身上,嘆了口氣。
“咱們長房人丁稀薄,你父親早逝,你大哥也不比你,屢次科舉不中,我豁著老臉幾次向陛下引薦,他終是入不了陛下的眼!
“卿兒,祖父年邁,等我百年之后,姚家的擔子怕是得落到你身上了。”
看著眼前年近古稀的老祖父,姚文卿喉頭酸澀發緊,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從前總是怨天尤人,對這個時代充滿了惡意,直到計云舒的出現,才讓他清醒振作起來。
如今睜開眼看看,是眼前這位老者,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時代,為他撐起了一片天。
他喉結滾了滾,咽下酸澀,眼神堅定:“祖父放心,孫兒定會勵精圖治,不讓陛下和祖父失望。”
“好,好!
姚鴻禎欣慰地笑了笑,慈愛地拍了拍姚文卿的肩膀,連連點頭。
回到府里,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從眼前劃過,他循著風箏尾線的方向看去,才發現是府里的丫頭在嬉鬧。
忽然,他的腳步停住了。
對啊,風箏。
躺著養了好幾日,計云舒的病已然大好,她站在窗前,活動著自己發硬的筋骨。
寒鴉見狀,連忙過來關上窗戶,輕聲叮囑:“姑娘雖好了,可這早上的風涼得很,姑娘還是多穿些!
“知道了!庇嬙剖骐S口一答,坐下用早膳。
寒鴉立在一旁布菜,想起宋奕的叮囑,她試探問道:“咱們后頭修了座園子,姑娘可愿去瞧瞧?”
“園子?什么時候修的?”
她怎么不知道。
寒鴉笑了笑,解釋道:“就姑娘病著的那幾日,王爺特意囑咐的,選的都是宮里的花匠呢。”
第56章 護花鈴
“成,去瞧瞧罷!
對如今的她來說,去哪兒都一樣,府里原來的地方已經被她逛爛了。
其實這園子同其他的都大差不差,左不過都是些花啊草啊,假山亭子的。
不過別出心裁的是,那顆木槿樹邊修了一座掛滿護花鈴的秋千,風一吹,護花鈴隨著紛落的花瓣,發出悠靈悅耳的清響。
計云舒不自覺地被吸引,上前坐下,小心地輕蕩了起來。
霎時間,耳邊的清靈聲此起彼伏,再也聽不見其他嘈雜惱人的聲音,讓計云舒短暫地遺忘了這個困住她的樊籠。
園子里數不勝數的名花貴草姑娘看都不看一眼,偏偏一眼瞧上了那秋千。
寒鴉看著計云舒唇邊那微揚的弧度,覺得她們王爺果真是料事如神。
忽而一個小小的黑影進了視線,寒鴉隨之抬頭,疑惑不已。
“重陽節都過了,怎么還有人放風箏?”
聽見寒鴉的聲音,計云舒懶懶地睜開眼,果然瞧見一個青龍樣式的風箏飄在空中。
“姑娘家玩鬧,哪管什么節不節的!
計云舒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姑娘家大多喜愛什么燕子鯉魚的,哪有女子喜歡青龍圖案的風箏?
這位姑娘的品味當真是不一般。
寒鴉想想也是,她走到計云舒身后,幫她推秋千。
還沒推多久,那只風箏突然斷了線,飄落在園子東面的假山上。
計云舒見了,停下動作,朝假山走去,將那風箏撿了起來。
“可憐春閨夢,好卻空白頭!庇嬙剖嫘α诵Γ鞘组|怨詩。
她順手遞給了寒鴉,道:“讓人送回去,還給那位姑娘罷。
“是!
寒鴉走后,計云舒又坐回了秋千上。
宋奕下朝回來,碰見了府門口把風箏交給小廝的寒鴉。
“怎么沒跟著?”他聲音有些冷冽。
寒鴉忙解釋:“我跟姑娘在園子里逛,這風箏正好斷了線,落在園子里了,姑娘說叫人還回去!
宋奕銳利的視線落在風箏上,守門小廝很有眼力地將風箏遞上前。
他昨日也見過這風箏,大致確認了這只是普通風箏后,宋奕還給了小廝。
來到園子里,他一眼便瞧見了那秋千上的碧裙女子,眉眼恬淡,周身氣息異常柔和,是他未見過的模樣。
他輕著腳步走近,才發現她的嘴角掛著一絲似有若無的淺笑,貌似心情不錯。
護花鈴聲蓋過了那有意放輕的腳步聲,閉著眼聆聽的計云舒感到眼前的光亮暗了些,她以為是寒鴉回來了。
“風箏還了么?”她問道。
見她遲遲不回應,計云舒疑惑地睜開眼,赫然是那宋奕。
負著手含著笑,靜立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看著她。
她晃秋千的動作倏然停住,唇邊的淺笑也消失不見。
“為何停了?”
宋奕好似沒發覺她的變化一般,又朝她走近了些,低笑道:“可是想本王來幫你推?”
計云舒起身,不動聲色低垂了眼,漠然道:“王爺千金之軀,云荷不敢!
一見到他,她又變回了這副模樣,宋奕只覺自己的怒火正被她的冷漠一寸寸點燃,可一想到二人好不容易才和好如初,又生生忍下了。
“有何不敢的,來罷,坐下。”宋奕走到秋千后面,溫聲道。
他人站在這計云舒便沒了興致,更遑論讓他推了。
她稍稍福了福身,道:“我有些累,就先回去了,王爺自便!
“站住!
宋奕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帶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計云舒猶豫一瞬,還是沒敢徹底激怒他,停下了腳步。
宋奕緩步走上前,眼神陰翳地盯著她,那副淡漠疏離的模樣恨得他牙癢癢。
“你難道想這樣和我對峙一輩子不成?”
計云舒眼皮動了動,卻始終未看他,也沒回答,算是默認了。
宋奕的理智被怒火燒了個干干凈凈,他不由分說地按住了計云舒的后頸,強硬地吻了上去。
寒鴉見狀,連忙退了老遠,轉過身背對著二人。
計云舒越抗拒宋奕吻得越兇狠,仿佛在用這種方式發泄著他的怨憤。
也許是情緒太激動,計云舒的咳嗽又復發起來,卻被宋奕堵得只能在胸腔里悶咳。
宋奕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連忙放開她,可卻遲了些,計云舒一張瑩白的臉被憋的發紅,咳得止不住地捂胸彎腰。
“快去熬藥來!”
宋奕擔憂不已,朝著寒鴉厲喝,又用手輕輕拍打計云舒后背,卻被她一手推開。
“我如今的模樣是誰造成的王爺心里清楚,咳咳…也不必做出這副憂心的模樣來,王爺若是真心喜歡我,咳咳……便該放我自由才是……”
計云舒極為艱難地說完整句話,又開始咳嗽個不停。
宋奕最聽不得的就是她這些話,下意識便想說出你做夢這三個字,可情形告訴他不能再刺激她了。
指關節被捏得啪啪作響,他繃著陰寒的臉色,將計云舒打橫抱了起來,一語不發地往清暉堂走去。
計云舒半靠在床榻上緩了緩,嗓子口的腥甜感漸漸散去,終于不再撕心裂肺地咳了。
宋奕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些,接過寒鴉手里的藥碗,將湯匙遞到計云舒唇邊。
計云舒靜默半晌,還是低頭喝了。
“日后再出門,多帶件衣裳!
宋奕的聲音依舊有些冷,好似還在為計云舒方才的話耿耿于懷。
“是。”寒鴉頷首。
將藥喝干凈,計云舒忽略宋奕遞來的蜜餞,悶頭躺了下去。
宋奕繃緊了下顎,眼神陰沉地盯著那凸起的被褥,將蜜餞扔回了碟子里。
“好好在這兒守著!睂f吩咐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寒鴉暗自嘆了口氣,默默地立在一旁。
宋奕陰著臉回了書房,憋悶的他一拳砸在了紫檀桌案上,隱在角落里的羽吟聞聲而出,聲音低沉地嗡了一聲,似在安慰他。
宋奕深深地呼出一口郁氣,心情漸漸平復下來,他朝羽吟彎了彎手掌。
“過來!
羽吟乖順地伏在宋奕腳邊,用它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去蹭宋奕的小腿。
宋奕半蹲下身子,撫了撫它的腦袋,眼神詭譎。
“帶你去飽餐一頓!
王府地牢內,兩名守在門口的影衛見宋奕來了,自覺將大門打開。
“凌煜回來了么?”他側頭問其中一名。
“凌大人還沒回來,霍大人在里面!
宋奕沒再問話,牽著羽吟走了進去。
雖然兩側裝了火把,可走廊里還是異;璋,襯得那時不時從最里處傳來的幾聲哀嚎格外瘆人。
推門進了最里面那間,還在寫著什么的霍臨立即放下筆,將信紙遞給了宋奕。
“都招了,是懷闕派來的,宸王殿下之前大敗北狄,他們意欲刺殺宸王殿下泄憤!
宋奕大致掃了一眼,冷笑道:“這你也信?”
宸王大敗北狄都已經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到如今才來刺殺,糊弄鬼呢?
霍臨微怔,沉了眸,似在思索。
“這只是他們的障眼法,必定不是懷闕真正的目的。”
宋奕有意將聲音微微提高了些,果然聽見刑架上的高壯男子,在聽了他的話之后,那輕微連續的呻吟聲倏而斷了一瞬。
雖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卻還是被宋奕敏銳地捕捉到了。
宋奕將牽住羽吟的銀鏈隨手遞給霍臨,抽出腰間的匕首,放在炭盆里來回翻烤,眼神幽幽,如鬼似魅。
“再給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機會,懷闕給你們的任務是什么?”
那人繼續嘴硬,重復著之前的說辭。
宋奕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也沒在繼續追問,室內陷入死寂,只剩炭盆里火星子燃燒的啪啪聲。
那細作摸不準宋奕的套路,內心隱隱發慌。
忽然一陣風從身前劃過,他還沒反應過來,那柄滾燙發紅的利刃精準避開了要害,穿透了他的肩膀。
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慘叫,宋奕握著刀柄的手狠狠轉動,面上仍舊一派云淡風輕的模樣。
什么叫面若冠玉,心如蛇蝎,那細作今日是徹底見識到了。
眼前的男子心細如發又下手狠辣,難怪王上這么些年派去大淵的人,能安然無恙回來的寥寥無幾,只怕都落在他手里了罷?
霍臨看著那細作痛苦得扭曲的臉,越加確信了他們王爺不是來審問的,而是來發泄怒氣的。
至于為何泄憤,除了那女子的原因,他想不出第二個了。
“還不說么?”
宋奕的語氣平靜無波,好似那兇狠的劊子手不是他一般。
細作看出了宋奕狠辣的心性,知道自己斷無生機,肆無忌憚地啐了宋奕一口,發出了挑釁刺耳的大笑。
“總有一天,北狄鐵騎會踏平大淵!屠盡每一個大淵人!哈哈…”
死又如何,只要任務成功,他們便是北狄的大功臣,可名垂千古。
“殿下!”
宋奕擺了擺手,從霍臨手里接過帕子擦了擦側臉,與那癲狂的人拉開了幾步距離。
他危險地瞇起了雙眸,上下掃了眼那滿身血痕的人。
嘖,又是塊硬骨頭,倒還算聰明,知道即使說了自己也不會放過他。
只是這滿身臟污,怕是委屈羽吟了。
他側頭給了霍臨一個眼神,霍臨心領神會,松開了銀鏈。
宋奕幽深的目光與藏獒的褐色雙瞳對視一眼,他勾了勾唇角。
“去罷。”
一陣高過一陣的哀嚎響在偌大的地牢中回響,離得近的灑掃下人都紛紛自覺地退避三舍,生怕一個不慎,王爺就把自己抓進去了。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叫聲便徹底止住了,率先走出來的是飽餐一頓的羽吟。
“帶它去洗洗。”
宋奕將銀鏈遞給霍臨,單手解了染血的外衫。
恰好凌煜迎面走來,他利落地將外衫拋至凌煜懷中。
“讓你找的人,找到了么?”
第57章 風箏誤
凌煜正是來告知此事的,約莫一個多月以前殿下便讓他去尋一個人,只是到如今還未發現他的蹤跡。
他拿出一摞畫紙遞給宋奕,低頭道:“京城以及周邊地域的探子倒是找到了不少云姓男子,年紀也同云姑娘相近,只是樣貌卻大相徑庭!
宋奕接過,迅速掃了眼幾張畫像里的男子,確實如凌煜所說,與計云舒的樣貌毫無相似之處。
他凝眉,沉聲道:“再往遠處找些,不必拘泥于周邊的地方,還有年紀也往小些找!
凌煜找來的都是些約莫十七八歲的男子,說不準她胞弟同她的年歲差更大。
宋奕沐浴完,再次回到清暉堂時,寒鴉已經在榻上支起了小食桌,幫計云舒布菜。
聽見推門的動靜,計云舒掀眸淡淡地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眼神,繼續喝著碗里的湯。
他走到榻邊,坐在了計云舒對面,吩咐寒鴉道:“再添副碗筷!
宋奕沒有開口,計云舒更不會主動找他說話,好半晌,臥房里安靜得只剩碟筷碰撞的清脆聲響。
上午發泄了一番,宋奕的心緒順暢了不少。
自知等不到她主動開口,他咽下最后一口湯,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再過一月便是你的生辰,屆時便在府里大辦一場,如何?”
話音未落,計云舒手上的動作滯了一瞬,被宋奕精準捕捉到。
“怎么,不愿意?”他挑眉問道。
計云舒動作恢復正常,卻是滿腹疑竇。
她連原主的生辰是何時都不記得,他宋奕是怎么知道的?
“王爺如何得知我的生辰?”
宋奕接過寒鴉遞來的帕子拭了拭嘴角,漫不經心道:“在你戶籍上瞧見的!
是了,她的戶籍還被他扣在手里。
計云舒用湯匙攪了攪碗里的紅參湯,婉言拒絕。
“我不過生辰,王爺不必費心操勞了!
聞言,宋奕一雙劍眉微微擰起,沉聲道:“胡說,生辰怎能不過?你若嫌吵鬧,便你我二人小辦一場,再從沁梨園選幾個戲班子……”
計云舒明白干預不了他的想法,索性不再言語,籍由他去了。
翊王府往東五里地左右,一個不起眼的小亭子里,姚文卿接過丫鬟遞過來的風箏,細細查看了下竹節相接處是否有東西。
反復確認沒有后,他擰著眉頭,將風箏還給了丫鬟。
“三公子,奴婢明日還來么?”小丫鬟歪著腦袋問。
這些日子,三公子一直讓她在這里放這只青龍風箏,每當風箏飄到翊王府上空時,又讓她割斷風箏線,然后等著里面的人將風箏送出來。
除了第一次有人把斷了線的風箏送出來,之后幾日再也沒見動靜了,直到今日,才又是那個眼熟的小廝將風箏送來。
“來。”
姚文卿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字,他相信,總有一日她會看見的。
是以,當第二日計云舒帶著寒鴉在園子里蕩秋千時,那只熟悉的風箏又飄了過來。
“姑娘,那位姑娘又來了!焙f抬頭愣愣地看著天上的風箏,嘆了口氣。
計云舒隨之抬頭,不出所料風箏線應該又要斷了。
事實也果然如此,只不過這次風箏飄得更近了些,不用寒鴉拔山涉水地去取了。
計云舒走到木槿樹下,輕輕拉了拉風箏線,風箏隨之掉落。
若說她毫無疑慮定然是假的。
這風箏怎么就能每次一飄到她們這兒,便如同人為一般地斷了線?
尤其昨日寒鴉說,她在房里養病那幾日,打掃園子的丫鬟們每日都能撿到,這未免過于巧合了。
她拿在手里細細查看,仍是青龍樣式,仍是兩句閨怨詩,似乎沒什么奇怪之處。
青龍……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經畫的那副青龍圖,也是她同姚文卿相認的信物,難道與他有關么?
計云舒懷著這個猜測,又仔細看了下竹節里有沒有藏東西,發現沒有后,目光再次落到那兩句詩句上。
可憐春閨夢,好卻空白頭。
可憐春閨夢,好卻空白頭……
可好?
計云舒在內心默念了好幾遍,才發覺這是首藏頭詩,那答案便顯而易見了。
是姚文卿擔心她的處境,才想出這個法子同她取得聯系。
“姑娘,要將它還回去么?”
寒鴉的話拉回來計云舒的思緒,她擺了擺手,道:“明日再還罷,我有些累了,咱們先回去!
得想個法子告訴姚文卿,不用擔心她,顧好自己最要緊。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因為自己的事,將他拉下水,宋奕那個瘋子,他和她都惹不起。
連計云舒都發覺了那只風箏的不對勁,更莫說宋奕了。
此時此刻,宋奕的書房里,那張紫檀木桌上,正靜靜地躺著幾只青龍風箏。
凌煜靜靜地立在桌旁,如實匯報情況。
“殿下,霍臨盯了姚文卿好幾日,他每日下朝后,都會去王府東面的亭子里,讓丫鬟在那兒放風箏,等風箏飄到王府時再隔斷風箏線……”
“這些便是前幾日落在府里的,讓灑掃的下人撿到了,只是今日的讓云姑娘撿去了,寒鴉說云姑娘讓她明日還回去。”
“呵……”
沉寂的書房內,倏然響起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宋奕冰冷陰郁的目光掃過那兩句藏頭詩,語氣寒得掉冰渣:“告訴寒鴉,明日拿到風箏后,送到本王的書房來。”
他倒要看看,她會回些什么。
計云舒覺著今夜的宋奕貌似不大一樣,看她的眼神格外陰沉,在看見墻角那只風箏時,他竟也罕見地沒向她刨根問底。
她自顧自坐在妝奩臺前擦拭著濕發,不理會他莫名其妙來的脾氣。
身后忽然響起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剛想回頭,身子便猛地懸空,她下意識地攀上了那人的肩膀做支撐。
“你!做什么?!”
宋奕繃著臉,將計云舒壓上床榻,一語不發地去撕扯她的衣裳。
計云舒連忙裝模做樣地咳起來,這些日子宋奕都忍著沒碰她,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了原因。
故而病好之后,她也時常用這招。
宋奕手上的動作果然停了,只是眼神變得愈發陰翳起來。
計云舒看在眼里,虛在心里,可越是慌,她越要鎮定,不能叫他瞧出破綻來。
她垂眸掩下眸中的情緒,若無其事地翻了個身側躺著,蓋上了被褥。
不知身后人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坐了多久,在計云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之際,他終于躺下了,手臂也如同往常一樣圈住了她的腰。
計云舒面上不動聲色,內心狠狠松了口氣——
翌日,趁著宋奕早朝還未回來,計云舒說想吃銀耳羹,將寒鴉支去了膳房。
隨后她迅速取出紙筆,撕下一小塊宣紙,寥寥寫了幾字便將紙條夾在了竹節后。
怕被寒鴉發覺端倪,她細想了想,還是用剪子剪開了竹節,將紙條塞進了不起眼的龍尾處,一截空心的竹節里。
待寒鴉回來時,她已封好了竹節,靜靜地坐在了菱花窗前。
“姑娘,銀耳羹做好了。”
計云舒端起嘗了一口,似隨口一問道:“今日那姑娘來了么?”
寒鴉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那你將風箏還回去罷!彼皖^攪著銀耳羹,狀若尋常。
“是!
寒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計云舒,拿起風箏出了門。
來到書房,宋奕還沒下朝回來,凌煜卻早已恭候多時。
他拿到風箏的第一時間,便是仔細檢查,果然在龍尾處發現了裂縫的竹節,輕輕一掰,便露出了里面的紙條。
寒鴉驚愕了一瞬,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紙條。
“這……”
“瞧著罷,等殿下回來,又是一場風雨。”
凌煜同寒鴉對視了一眼,并沒有將紙條打開,而是和風箏一起放進了書房。
朝堂上,宋奕一直心不在焉。
一想到計云舒還在與姚文卿藕斷絲連,他就像一頭被搶了獵物的猛獸,控制不住地要發狂,要將那人撕裂。
終于熬到散朝,他冰冷淬毒的目光精準地鎖住宮道上,那個儒雅清雋的男子背影,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姚文卿,你的狗命給本王留好……
馬不停蹄地回了府,宋奕直奔書房。
凌煜立在一旁,眼看著他家王爺的的臉色從一開始的煩躁變得陰沉,再到后來的冷翳駭人。
保重自身,勿念。
宋奕繃緊下顎,反反復復地咀嚼這幾個字,理智幾乎被洶涌的嫉妒血洗。
她倒是替姚文卿著想得緊,怎么不擔心擔心自己呢?
正臥房里,計云舒坐在窗前,繼續畫著那副還未完工的百景圖。
耳邊傳來寒鴉的問安聲,她心知是宋奕下朝回來了,沒甚在意。
可畫著畫著她發覺有些不對勁了,往常宋奕回來,不是拉著她沒話找話,就是纏著她動手動腳,今日似乎格外安靜。
計云舒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那身著織金蟒紋朝服的人,正立在屏風前陰森地盯著自己,那駭人的臉色比之昨晚求歡失敗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怔了怔,拿不準他這副模樣是到底是自己招惹的,還是在朝堂上被他的政敵氣得。
“王爺這是又怎么了?”計云舒的目光又落回畫作上,漫不經心地問道。
又怎么了?她還有臉問。
宋奕瞇起銳利的雙眸,如同盯著獵物一般看著窗前那抹倩影,冷冷開口:“過來。”
計云舒充耳不聞,依舊立在桌前作畫,神色淡然。
“不知云荷又是哪里惹王爺不快了,王爺只明說便是!
幾次三番做出這副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強了他呢,計云舒譏諷地扯了扯嘴角,暗自誹腹。
宋奕的怒火徹底被計云舒這句話點燃,他箭步上前,搶過計云舒手中的毛筆,一把將其摔在地上。
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抱起架在了桌上,欺身而上。
第58章 去見他
“你!我的畫…”
計云舒騰出一只抵住宋奕胸膛的手,去收好百景圖,隨后憤怒地瞪著他。
“到底怎么了?便是死,王爺也該讓我死個明白!”
都說美人嗔怒,最為動人。
她不是美人,也沒有嗔怒,卻也勾起了他旖旎的心思。
宋奕覺得這不能怪他,因著讓她養病的緣故,他太久沒同她親近了。
他憤怒的眼神漸漸變得晦暗,一只手撫上了計云舒的頸側,將她向自己帶近了些。
“我多久沒碰你了?”
炙熱的呼吸噴灑而來,計云舒微愣,旋即更為惱怒。
呵,原來是為這個。
她側過臉離宋奕的唇齒遠了些,冷冷道:“我的病還未痊愈。”
宋奕冷嗤一聲,笑她裝病還裝上癮了。
“告訴你,今日不行也得行!”
話音剛落,計云舒便聽見布帛被撕裂的聲音,她開始激烈掙扎起來。
見她抗拒得這般激烈,宋奕更加確信了她心里對那姚文卿念念不忘,氣血上涌,沖得他理智全無。
“還不死心是么?!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藕斷絲連,你當本王好惹不成?!”
宋奕將那張紙條狠狠摔在桌上,看著計云舒那張呆愣發白的臉,咬牙切齒道:“勿念?是他念你?還是你念他?啊?!”
計云舒驚慌地盯著那被揉皺的紙條,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寒鴉騙了她,她沒有將風箏送回去,而是給了宋奕。
可她做得如此隱秘,他們是怎么發現的?
宋奕陰鷙地盯著她:“怎么?啞巴了?”
“我……”
計云舒的唇瓣張張合合,最終還是沒將我沒錯這三個字說出來。
她與姚文卿只是尋常故友之間的寒暄而已,錯的是她落到了宋奕手里,錯的是她們面對的,是蠻不講理的宋奕。
事已至此,她果斷地閉了嘴。
照宋奕的德行,最多在身體上折磨她,可她若再說了什么話刺激了他,她不敢想象他會如何報復姚文卿。
見她像鋸了嘴的悶葫蘆一樣,宋奕索性不再逼問,發狠地吻了上去,將所有的妒怒均發泄在她身上。
“不!別在這兒……”
最后關頭,計云舒抵住宋奕貼上來的炙熱身軀,連連搖頭。
身后的菱花窗半開著,只要有人走過便能清楚地看見里面發生的事。
雖然平日的清暉堂里,除了寒鴉也只有他們二人,可計云舒還是無法接受。
宋奕垂眸看了一眼她抓的泛白的指尖,聲音低啞卻寒涼。
“由不得你!
窗外茉莉花樹的枝葉被秋風吹得微微蕩漾,俏皮的茉莉花似乎一低頭,便能瞧見菱花窗內,女子被迫晃蕩不止的光潔后背。
計云舒眉頭緊鎖,緊緊地攀抓著窗框,才在那兇猛的攻勢下堪堪穩住身形,指尖捏得幾乎泛白。
宋奕一垂眸,瞧見了她那被棱硬的窗框磨得發紅的后背,可她愣是一聲不吭,既不叫疼,也不喊快活。
“真是個犟種!
他低聲咒罵一句,似泄憤般地咬了口計云舒瑩白的肩頭,將她抱回了榻上。
一直到午膳過后,房門仍然緊閉,寒鴉便立在游廊下,不遠不近地守著,沒有叫膳。
“不,停下……”
計云舒被他磋磨得意識模糊,昏過去的最后一刻也不忘叫停。
約莫半柱香后,門從里面被打開,宋奕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眼角眉梢間滿是饜足。
他招來寒鴉囑咐了幾句,隨即去了書房。
寒鴉輕輕地推門進去,將畫桌上被揮落的物品一一拾起來,再去看榻上的女子。
即便睡著了,眉頭也皺得像一團化不開的墨,下唇還有不知被誰咬破暈開的淡淡血跡。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準備將上層臟了的被褥拿走,換上干凈的。
甫一掀開,瓷白的身軀上,斑駁交錯的痕跡瞬間映入眼簾,脖頸胸前腿根,不是吻痕就是咬痕,深淺不一。
寒鴉看得心驚,即便她是宋奕那邊的人,也忍不住誹腹。
殿下屬實太過孟浪了些,能有幾個女子經受得住他這般折騰?
她嘆了口氣,換好被褥后,取出膏藥細細涂抹在那些青紫的痕跡上。
計云舒緩過來,感受到身上冰涼柔軟的觸感,幽幽睜開了雙眼。
看見寒鴉的一瞬間,質問她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卻還是忍住了。
她本就是宋奕派在身邊監視她的,是她自己疏忽,露出了破綻,談什么背不背叛。
計云舒拂開她擦藥的手,淡漠道:“你出去罷,我沒事!
寒鴉的手怔在半空,她知道,計云舒是惱她了。
“對不住了,姑娘!
她悶聲道歉,可她不知道,計云舒并沒有怪她。
“你沒什么對不住我的,你知道你的任務,也聽命于你的主子,所以不必道歉!
“你先出去罷,我真的累了。”
計云舒無力地說完,便閉上了雙眼。
寒鴉捏著藥瓶的手松了緊,緊了又松,知道她現下并不想看見自己,替她掖了掖被角,隨后轉身離開。
關門聲響起后,計云舒默默地數了十個數。
估摸著寒鴉走遠了,她忍著身上的酸痛起身下榻,迅速取出荷包,將避子藥吞了下去。
書房內,宋奕喚來凌煜和霍臨,神情莫測地立在桌前。
“放出消息,說……父皇欲立宸王為太子!
二人聞言皆是一愣,相互對視一眼,凌煜猶豫著問道:“那…是否需要提前告知宸王殿下?”
宋奕銳利的雙眸深不可測,語氣平靜無波:“不必,過不了多久他自會明白!
見他們殿下已有成算,凌煜和霍臨不再猶疑,迅速領命退下。
宋奕波云詭譎的目光落在墻側的京師堪輿圖上,陰冷地勾了勾唇角。
姚文卿和姚家,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深秋的天氣一日勝過一日的寒涼,花顏凋褪瘦枝搖,滿地寂寥。
計云舒依舊每日去園子里,只是那掉落的風箏再也落不到她手里,而是被小廝當成垃圾一樣掃走。
她表面上云淡風輕,實際早已心急如焚。
姚文卿不知自己的謀劃已經被宋奕識破,每日雷打不動地放著風箏,宋奕不可能沒瞧見。
至于他為何沒有朝姚文卿發難,自然是計云舒深知宋奕的德行,故而乖順了不少,任他予取予求,也不敢再提有關風箏和姚文卿的一個字,就是希望他對姚文卿多些忽視,少些殺意。
可她沒想到的是,這份平靜并未維持多久。
宋奕又一次下早朝回來,將一張信紙摔在計云舒面前,臉色陰沉得嚇人。
“瞧清楚了,不是本王不放過他,是他自己找死!”
計云舒被他突如其來的狠話弄得一頭霧水,打開信紙一瞧,瞬間臉色大變。
原來姚文卿見計云舒遲遲沒有回應,擔心是她不明白風箏的意思,索性將他要說的話都寫在了信紙上,將紙夾在了竹節中帶了進來。
他說,只要計云舒再寫一次訴狀,他便能將其呈到陛下面前,救她出來。
計云舒看得心驚,臉色愈發惶恐。
他,他怎么這般糊涂?往日的聰明勁兒都去哪兒了?
宋奕彎腰迫近她,目光森寒,語氣似誘惑又似威脅:“怎么?你是寫,還是不寫?”
“不…不寫……”
計云舒連連搖頭,狀似隨手將信紙扔在桌上,指尖微微發顫。
“哼。”
宋奕冷哼,垂眼盯著她蒼白的臉色,心頭的怒火稍稍歇散:“算你識相!
“不過,他不比你,升了個芝麻官,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還妄想彈劾本王?當真是嫌命長了。”
宋奕倏而話鋒一轉,喚了聲凌煜,似乎是想吩咐什么。
計云舒猛然回神,驚恐地扯住了宋奕的衣袖。
“不!他不會!他不會彈劾的!”
宋奕冷冷掃了眼她泛白的指尖,并未拂開她的手。
“呵,你說不會便不會?本王早該除了這個禍害!”
他咬牙切齒地說完,凌煜也應聲而來,可瞧見里面的景象,他又默默地退了半步。
那女子蠻不講理地攔在殿下身前,雙手緊緊地抓著殿下的手臂,蒼白地狡辯著。
“他,他彈劾不了!我不寫訴狀,他就是口說無憑,陛下不會信的!”
宋奕感受著手臂傳來的溫熱,若有所思地看了計云舒一眼,并未松口。
“話雖如此,可本王咽不下這口氣。”
那姚文卿狗膽包天,敢惹到他頭上來,就得付出代價。
計云舒驚慌得不行,想了想也只能從根源上解決這件事,讓姚文卿徹底死心。
她抬起晶亮的眸子看向宋奕,猶豫道:“這樣,我…我去同他說,說我是心甘情愿留在王府的,如何?”
聞言,宋奕垂眸,一瞬不瞬地盯著計云舒都眼睛,欲從其內里的情緒來辨別計云舒話的真假。
呵…自愿?他都不信,更別提姚文卿了。
不過計云舒這么一提,他倒是心里有了成算,既可以威懾計云舒,又能惡心一把姚文卿。
宋奕諱莫如深地彎了彎唇,眼神玩味地瞧著面前惶恐得臉色蒼白的女子。
計云舒被他看得頭皮發麻,不自覺松開了拉著他手臂的雙手。
宋奕不悅了,一手圈住她的腰,帶她貼近自己,不容置喙道:“我同你一起去!
他的回復在計云舒意料之中,宋奕這霸王一般的人,怎會允許她獨自見姚文卿。
既然他同意了,那她得好好利用這次機會,勸勸姚文卿,讓他別再做傻事了。
宋奕的行動很快,二人拉扯完他就喚高裕牽來赤驥馬,帶著計云舒出了府。
計云舒被他圈在身前,有些惴惴不安。
不是讓她來勸告么?凌煜背著弓箭做什么?
感受到懷里人的心事重重,宋奕冷笑,這會兒知道不對勁了?晚了!
幾人行至那座石亭前,放風箏的丫鬟嚇了一跳,急忙喚出石亭里的姚文卿。
第59章 母子裂
姚文卿沒想到宋奕會明目張膽地將計云舒帶出來,他這么做,要么是蠢,要么是自負,認為沒人能將他如何。
毫無疑問,宋奕是后者。
姚文卿的雙手緊緊攥成拳,清俊的面龐也微微發紅,顯然是被宋奕的所作所為氣得不行。
宋奕倨矜地坐在赤驥馬上,隔著三丈開外的距離,不屑地掃了眼姚文卿,又低頭去看計云舒的反應。
只見她面上不顯情緒,可眼神里的異樣情緒被他精準地捕捉到了。
他玩味地勾了勾唇,湊到計云舒耳邊低聲道:“要讓他認為你是心甘情愿,你總得做些什么!
聽見他話里的暗示,計云舒不適地側了側臉,原來他打的這個主意。
“我下去同他說明白!
她裝做沒聽出畫外音,微微推了推宋奕橫在腰間的手,示意他讓自己下馬。
宋奕巋然不動,一瞬不瞬地盯著計云舒的側臉,見她揣著明白裝糊涂,不由分說地掰過她的臉,不輕不重地吻了上去。
計云舒驚怒地瞪圓了雙眼,雙手被宋奕束縛住,動也動不了。
而罪魁禍首樂在其中,不知疲倦地攻城掠地,以自己的方式向他人宣示著主權。
姚文卿瞳孔猛縮,臉色陡變,不受控制地向前邁了幾步,神情從不可置信變成了義憤填膺。
這宋奕,當真是毫無禮義廉恥!
估摸著差不多了,宋奕松開了計云舒,云淡風輕地揉了揉她微微紅腫的下唇,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悅色,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杰作。
計云舒偏頭躲過他的手指,冷冷問道:“我能下去了罷?”
“下去?我又沒同意你跟他單獨談,便在馬上說。”
宋奕挑了挑眉,她以為自己會讓他二人獨處?怎么想的?
“你!這如何說?”計云舒認為他出爾反爾,氣得聲音都拔高了些。
“為何不能說?我都能說!
言罷,他看向姚文卿,似挑釁般地寒暄道:“姚三公子當真是好興致,放風箏都放到本王府里去了。”
姚文卿一愣,抿唇不語。
“信本王收到了,不勞煩姚公子操這份心,男女歡愛,自然是你情我愿,對么?卿卿。”
宋奕說完,又低頭在計云舒臉頰上輕啄了一口,那柔情蜜意的模樣看得凌煜等人頗為不自在。
姚文卿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他緊緊地盯著計云舒,目光迫切,似乎想聽她開口申訴。
計云舒在他堅毅赤誠的視線下,不自覺避開了眼神,深深嘆了口氣。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太過正直磊落,這樣的人,如何能斗得過宋奕?
過剛易折的道理,她希望他能明白。
計云舒垂眸,掩下內里的復雜情緒,淡漠又疏離地勸告他。
“多謝姚公子記掛,翊王殿下待我很好,那些話,還望公子以后莫要再說了!
宋奕聽得唇角不自覺上揚,顯然對計云舒的話受用極了。
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姚文卿,那副心有不甘又無能為力的模樣,看得他身心舒暢。
姚文卿深深地看了計云舒一眼,眼神晦澀難辨。
他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只知道她變了,變得他不認識了。
他落寞地轉過身,招來小丫頭收拾東西,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目光追隨著那孤絕寂寥的背影漸漸遠去,一股酸澀的感覺涌上鼻尖。
計云舒迅速眨了眨眼,將眼眶的濕意逼走,不讓宋奕發覺。
宋奕正洋洋自得,把姚文卿趕走了,接下來自然是震懾計云舒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凌煜拿弓箭來,隨后搭箭上弦,彎弓拉滿,目光精準地鎖住了姚文卿遠去的背影。
計云舒正極力地壓制哭意,忽見宋奕拉起了弓箭,箭尖還對準了姚文卿離開的方向,她嚇得什么都顧不上了。
“你做什么?!住手…”
話音未落,宋奕便松開了右手,利箭脫弦,瞬間便沒了蹤跡。
“!”
計云舒驚叫奔潰,雙眼不敢置信地瞪著前方。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姚文卿主仆二人的身影依舊在緩緩遠去,并未倒下,那只箭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奕恣意一笑,將弓箭扔回凌煜手中,低頭去看計云舒驚恐的臉色,倨傲道:“放心,我只是練練手,不會真的殺了他!
計云舒從恐懼中回神,緩緩回頭看向那惡鬼一般的男人。
那云淡風輕的模樣,好似方才若真射殺了姚文卿或者那個小丫鬟,他也會毫不在意地回她一句:嘖,失手了。
宋奕見她目光空洞地盯著自己,有些不滿,在瞧見她發紅的眼尾時,忽又生出不忍。
“怎么?嚇著了?”他伸出手去撫摸計云舒的眼眶,嗓音清雅低沉。
計云舒怔了怔,繼而點了點頭。
宋奕意味不明地冷哼一聲,將她圈得更緊了些。
“沒出息?茨阋郧澳懽哟蟮煤,告御狀,鬧膳房,哪件不是驚天動地?現下知道怕了……”
宋奕如數家珍般將計云舒做的事拉出來說了一通,不知是在夸她還是在陰陽怪氣。
計云舒吸了吸鼻子,抬手拭了拭眼角,沒再接他的話。
就這樣罷,只要他不傷及無辜,隨他怎么說——
鳳儀宮,李嬤嬤神色匆匆地進殿,在小憩的皇后耳邊悄聲耳語了什么。
皇后驀然睜開了雙眼,神情驚愕:“奕兒?這怎么可能?”
“咱們派出去尋她的人親眼瞧見的,殿下將那女子抱得緊,他們不敢動手,怕誤傷了殿下!
皇后一雙鳳眸里滿是驚詫與不解,好似是頭一回認識她兒子。
李嬤嬤嘆了口氣,繼續回道:“他們瞧見殿下將那女子帶回了翊王府,那陣子咱們如何也尋不見她,奴才估計著,是早就被殿下藏好了!
“如此看來,殿下倒真是被那女子拿捏得死死得!
皇后的臉色異常難看,雙手緊緊地絞著帕子,恨鐵不成鋼道:“這個沒出息的!人家把他屋頂都掀了!他還巴巴兒地當個香餑餑!真是氣死本宮了!”
皇后抄起茶盞狠狠地砸在地上,怒容滿面。
她就不明白了,那女子要品行沒品行,要樣貌沒樣貌,他怎么就這般放在心上?
李嬤嬤喚來宮娥收拾碎片,拍了拍皇后的背幫她順氣,神情凝重。
“娘娘,咱們得好好想個法子勸勸殿下,那女子可不是個省油的燈,讓她留在殿下身邊怕是后患無窮!
皇后豈能不知?關鍵是她兒肯不肯聽她的。
雖說自己是他母后,可他那古怪的性子,她還真拿不準。
“派人去瞧瞧,奕兒還在不在府里,若在,把他叫進宮來!
傳話的小太監戰戰兢兢地立在書房外,時不時偷偷地覷一眼那桌案前男子的臉色。
“奴才也不知什么事,王爺還得進宮問問皇后娘娘才清楚。”
宋奕抬眸掃了他一眼,薄唇微掀:“知道了,本王會去的!
得到回復,小太監松了口氣,如蒙大赦一般匆匆離開了。
宋奕來到正房,寒鴉已經開始擺膳,他走到畫桌前,攬過計云舒的腰身,似安慰道:“本王進趟宮,你先吃。”
計云舒淡淡點了點頭,目光始終落在筆下的畫作上。
宋奕見她絲毫沒有不舍的意思,頗有些氣惱地在她側臉上咬了一口,低聲抱怨道:“真是沒良心!
計云舒回瞪他一眼,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濕濡,憤懣道:“王爺是屬狗的不成?”
宋奕朗笑起來,勾起手指輕蹭了下計云舒的鼻子。
“被你猜中了。”
說罷他轉身出了門,那眉眼間掩蓋不住的悅意,看得高裕直搖頭。
這王爺真是被灌了迷魂湯了。
來到鳳儀宮,宋奕一進殿就發覺他母后情緒不大對勁,他波瀾不驚地行了禮,等著他母后開口。
皇后沒打算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你將那女子藏在府里多久了?”
宋奕幽深的目光閃了閃,半闔了眼眸,似乎在思索是何人向他母后透露消息的。
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皇后沒了耐性,怒道:“你不必同母后玩心眼!母后一把年紀了也玩不過你!若不是我派出去的人親眼所見,還不知你這般窩囊呢!”
她越說怒氣越甚,猛地一拍桌子。
“要么將她除了,要么把她趕出府去,你選一個罷!”
不給宋奕辯駁的機會,皇后直接下了最后通牒,顯然這回是真被氣著了。
皇后怒容滿面,宋奕卻面不改色,或者說他早已拿定了主意。
他利落掀袍跪下,頷首道:“恕兒臣不孝,無法從命!
“你再說一遍。 被屎髱撞經_到宋奕面前,指尖發顫地指著他的額頭。
宋奕緊繃下顎,眼神幽暗深邃,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兒臣心悅她,不會放她走,更不會殺了她。”
“孽障!”
隨著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宋奕的右臉迅速浮現幾根發紅的指痕,還有一處被玉石戒子劃開的傷口。
皇后氣得嘴皮子直哆嗦,若不是李嬤嬤攙扶著,只怕就要栽倒在地。
“滾…你給我滾!本宮沒你這個兒子!”
母子之間頭回這般劍拔弩張,滿殿的宮人一動不動地立在原處,大氣兒都不敢喘。
心下卻都在納罕,這翊王殿下何時變成這樣了?
宋奕的喉結上下滾了滾,頭一回挨他母后的巴掌,說沒感覺那是假的。
他垂下的眼睫不停翕動,低沉的嗓音比以往多了一絲異樣的情緒。
“母后息怒,兒臣告退。”
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皇后喉頭發緊,哽咽出聲:“走得如此堅決,他是當真不要娘親了么…”
李嬤嬤長嘆一口氣,將宮人都遣散出去,安慰著慟哭不止的皇后。
“娘娘莫傷心,奴才瞧著殿下是跟您斗氣呢!
皇后淚流滿面,抽噎道:“不,他不是斗氣,他將那個女子看得比他母后還重要……”
李嬤嬤心說她家小姐實在糊涂,憑她是仙女兒菩薩,殿下就是再看重,難道還能越過他老子娘不成?
她扯出帕子給皇后擦了擦淚,勸道:“娘娘莫要拎不清,瞧方才殿下那模樣,這會兒怕正在興頭上呢,咱們別再去觸這個霉頭。殿下既喜歡,便讓他留著,只是有一點……”
皇后似乎聽進去了,靜靜地收了眼淚,示意李嬤嬤繼續說下去。
李嬤嬤壓低了聲音,精明道:“那女子過于異類,放在殿下身邊福禍難料,殿下許是一時貪圖新鮮,可若她將來懷上子嗣,殿下怕再難放手了!
“咱們只需斷了她的后路,等將來殿下厭倦了她,一個賤民,娘娘動動手指便能碾死她……”
第60章 風云起
聞言,皇后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她是萬萬不能將這么一個禍害留在奕兒身邊的。
只用了半盞茶的功夫,她便拿定了主意,只是這事兒,還得挑個奕兒不在王府的日子,才有機會成事——
午憩過后,計云舒沒再去園子里逛,而是去了芙蓉苑。
如她所料,那位郁側妃見到她,臉黑得不像話。
“郁側妃安。”計云舒莞爾一笑,施施然朝她行了一禮。
郁春嵐在內心狠狠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地開口:“不敢受妹妹的禮。”
計云舒嘴角噙著一抹戲謔的笑意,輕聲道:“側妃不請我進去坐坐么?”
郁春嵐心知來者不善。
她干笑幾聲,從牙縫中擠出兩字:“請罷。”
計云舒笑容更甚,邁著松快地步子進了門,裝作沒瞧見冤大頭那精彩的臉色。
郁春嵐示意知琴上茶,明知故問:“妹妹風光復寵,可是來向我炫耀的?”
說實話,她倒真心希望計云舒是來炫耀的,那小小一瓶避子藥可要她不少銀子,她想想都肉痛。
計云舒端起茶,不緊不慢地品著,悠悠道:“側妃說笑了,什么炫耀不炫耀的,我同側妃合得來,才想來找側妃聊天解悶。怎么?側妃不待見我么?”
郁春嵐強顏歡笑,待不待見的她心里不清楚么?明知故問!
“待見,怎么不待見呢……”她灌了口茶,咬牙切齒道。
“那就好!
計云舒放下茶杯,笑盈盈地看著她,開始步入正題。
“前段日子側妃送我的茶葉當真不錯,一入口便知不是尋常的茶葉,我這幾日想得緊,不知側妃可還有存貨?”
呵,茶葉?她從未送過什么茶葉給她,郁春嵐心知肚明她口中的“茶葉”是什么。
她扯出一個假笑:“妹妹來得真是不巧,沒了。”
計云舒眼睛眨了眨,威脅道:“這樣啊,那側妃可知那茶的名字?我去問問王爺!
郁春嵐一口銀牙將要咬碎,這不要臉的小妮子!又來尋她討債!她上輩子欠她的不成?!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捏著茶盞的指尖微微泛白,終于還是改了口。
“我記錯了,是有的,等我過幾日找著了給你送去!
得到了想要的,計云舒眉開眼笑,拉著她的手親昵道:“那多謝側妃了!
寒鴉聽得一頭霧水,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姑娘,怎么不知那郁側妃送過茶葉?
“姑娘,郁側妃送的什么茶葉?”
出了芙蓉苑,她旁敲側擊地問道。
計云舒心知她的意圖,自然不會同她說實話,瞎編了幾句將她敷衍過去。
她前腳剛回到清暉堂,宋奕后腳就從宮里回來了。
計云舒和寒鴉瞧見他的模樣,皆是一愣。
宋奕趁著她愣神,將她拉到自己腿上,輕揉了揉她掌心的嫩肉。
“去哪兒了?”
計云舒知道瞞不過他,如實答道:“去芙蓉苑坐了坐。”
宋奕莫名嗤笑,貼近她的臉蹭了蹭。
“你怎么同她越發親近了?”
計云舒偏頭躲了躲,將他微微推開了些,迅速轉移話題。
“王爺的臉怎么了?”
方才一進來她就瞧見了他臉上的巴掌印和傷口,有些好奇。
“無妨!
宋奕淡淡揭過,垂眸盯著她,這些事,他并不打算讓她知道。
見他有意隱瞞,計云舒也不再追問,漫不經心道:“還是得請大夫來瞧瞧,臉可不比其他地方,留了疤就不好了!
計云舒這話許是出于好心,又或者隨口一說,可在宋奕聽來就是極為明顯的擔憂了。
他不自覺彎了彎唇角,笑得蕩漾。
“真那般的話,咱們便更相配了!
計云舒被噎住,頗有些無語地掃了他一眼,抿唇不語。
“王爺,還是去瞧瞧大夫罷!焙f立在一旁,在看清那傷口時皺了皺眉。
“把劉詹叫來!
宋奕朝寒鴉擺了擺手,他哪會真讓自己留疤?
他雖不將那姚文卿放在眼里,但不得不承認,姚文卿那張臉確實清逸俊俏。
否則,端陽也不會死纏爛打地追著他不放。
他若真破了相,那她豈不是對姚文卿更加念念不忘了?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宋奕受了傷,劉詹叮囑要飲食清淡,偏宋奕要拉著計云舒一起,于是,她又過回了清湯清飯的日子。
平靜的日子沒過幾日,變故就來了。
建淵二十三年,暮秋,大淵皇帝遇刺,幸而宸王殿下在側伴駕,救圣上于危難之中。
消息傳來時,宋奕正在清暉堂換藥,聽見霍臨的話,他連藥膏都沒來得及上,便匆匆進了宮。
臨走時,還不忘叮囑計云舒這幾日別出門。
圣上……遇刺了?
計云舒呆呆地看著宋奕離去的方向,手里的話本好半晌也沒翻一頁。
她的心揪了起來,默默祈禱那位曾經替她申冤的帝王能夠逃過一劫。
紫宸宮里,后宮嬪妃和前朝官員們亂成一團。
嬪妃們在內殿哭喪的哭喪,官員們在外殿爭吵的爭吵,哄鬧的聲音一度蓋過了太醫們診治交流傷情的說話聲。
皇后在榻上哭得心力交瘁,也沒心情去管那些人。
宋奕走進紫宸宮見此場景,狠狠擰眉,臉色陰沉得不像話。
父皇平日對這些人太過仁善,才縱得他們不知天高地厚。
“都給本王閉嘴!”
宋奕逆著光,如定海神針般立在門口,聲音冷傲而威嚴。
這一聲極具壓迫性的訓斥,讓外殿爭相推諉責任的官員紛紛閉了嘴,內殿里妃嬪的哭聲也小了些。
“微臣見過翊王殿下……”
眾官員此起彼伏地見完禮,而后都縮著脖子立在一旁。
宋奕做太子時就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恩威并濟,百官極為畏服,時間久了還流傳著一句皇帝易見,太子難纏的傳言。
眼下雖已是前太子,可威信仍在,冷著臉往那兒一站,誰也不敢造次。
宋奕銳利的目光警告地掃視了一圈在場官員,沉步向內殿走去。
他一進去,原本抽泣不止的妃嬪們立時鴉雀無聲,自覺地遠離了床榻,在屏風旁靜靜站著。
“母后。”宋奕喚了一聲匍匐在榻邊的婦人。
皇后像是老了十歲,發髻松散,眼里布滿血絲,見著來人是宋奕,她哭著撲了過去。
“奕兒……”
宋奕臉色緊繃,輕拍著皇后的后背,招來太醫詢問傷情。
“回皇后娘娘,王爺,陛下傷勢不重,只是失血過多,一時半會醒不過來!
聞言,宋奕松了口氣,安撫好皇后便去東暖閣看望宸王。
“宸王傷勢如何?”
宸王的生母景妃泣不成聲:“池兒傷在腹部,太醫說兇險得很……”
宋奕的目光緊緊盯著宋池那蒼白平靜的面容,喉頭有些發緊。
他招來太醫威脅恐嚇一番,讓他務必救回宸王,隨后一語不發地出了正殿,卻迎面撞上了姍姍來遲的淑貴妃和榮王。
雙方誰也不屑于打招呼,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陛下!”
“父皇……”
宋奕不理會身后傳來的哭喊,帶著霍臨和凌煜徑直往大理寺詔獄而去。
圣上尚在昏迷,監國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宋奕頭上。
宋奕從早上進宮一直忙到宮門下鑰,剛準備回王府,皇后又忽然病倒了。
他喂完最后一口藥,服侍皇后躺下,再走出內殿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凌煜和霍臨巋然不動地立在殿門外,見宋奕招手,二人疾步進殿。
“凌煜同本王歇在宮里,你回王府盯著,這幾日,本王怕是無暇顧及她!
宋奕這話是對著霍臨說的,許是計云舒上回逃跑讓他有了陰影,這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放心讓她離開自己視線。
霍臨心下了然,盯著,自然是指盯著計云舒。
在他看來殿下未免太過看得起她,影衛遍布京城各處,她能逃去哪兒?——
計云舒這邊,宋奕遲遲未歸,她便有預感他是在宮里被絆住了,說不準好幾日都回不來。
說沒其他心思那是假的,可明有寒鴉這個尾巴,暗有不知其數的狗腿子,她又犯了難。
“姑娘快睡罷,王爺今夜怕是不回來了!
寒鴉看了一眼直愣愣盯著帳頂的計云舒,走過去放下帷帳。
透過綽綽約約的帷帳,計云舒瞧見寒鴉躺在了屏風外的小榻上。
她不滿地扯了扯嘴角,狠狠翻了個身。
何必這般?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是什么罪大惡極的犯人呢。
她憋著一股氣,睡得并不踏實,早上也起得晚了些。
正洗著臉呢,院里忽然蹦出個黑衣人,將寒鴉喚了出去。
計云舒忍不住狐疑,這寒鴉如何會跟那些人有關系?
“姑娘,芙蓉苑的郁側妃派人送茶葉來了!
茶葉?
計云舒趕忙扔下梳篦跑出去,見寒鴉手里捧著個香木盒子,她的心懸了起來。
“送東西的人呢?”
寒鴉將盒子遞到計云舒跟前,道:“是個郁側妃身邊的丫鬟,她被影衛攔下了,才讓我來取!
聞言,計云舒稍稍松了口氣,她還怕那些黑衣人要搜查送進來的東西呢。
“傳膳罷!
計云舒不動聲色地將盒子收了起來,趁著寒鴉出去的功夫,她迅速打開木蓋,伸手進去在茶葉里頭翻了一會兒,果然摸到一個冰涼涼的瓷瓶。
她勾了勾唇角,心道這位郁側妃果然是兵貴神速。
金鑾殿內,大理寺卿正在行述案情。
“刺客一共五人,都是女子,皆身形小巧,酷肖大淵女子,才并未讓人發覺她們是北狄人!
“她們在宮中以宮娥的身份潛伏已有月余,直到那日陛下召見宸王,將侍從都屏退在外,才讓她們有了可乘之機!
語畢,百官議論紛紛。
要么是咒罵北狄王懷闕狼子野心,要么是譴責宮中禁衛軍護衛不力。
玉階之上,宋奕一襲玉白織金蟒袍,眉眼凌厲地立于空蕩的帝座之前,華貴敦重,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