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顧文
顧文
連接臥室和客廳的房門徹底關上的剎那, 似乎發出了一聲轟隆巨響,還有一些劇烈的振動顫抖,但很快, 隨著整扇房門的徹底閉合,一切的危機和聲音都暫時被隔絕在了臥室以外。
明明四周已經安靜下來, 卻仿佛仍有什么危險在暗中涌動。
黎木木仍在回憶帕克先生最后那個眼神。
她們早晚總是要出去的, 出去之后, 又該怎么應對完全異化、無法溝通的帕克先生,依然是個問題。
蘇拉卻已經松了口氣,完全把心放下了, 她伸手摸了摸嚴絲合縫的艙門和墻壁,忍不住發出驚嘆:“好神奇,關上就什么動靜都沒有了!
“應該是某種實驗室專供的合金材料!崩枘灸舅焓仲N在了艙門上,依然沒有感覺到任何振動, 小姨所在的第九研究所的配置, 就和眼前的墻壁艙門很接近。
這種帶有特殊緩沖效果的合金材料,在息壤之峽里面,同樣也有廣泛的應用。
但是據她所知,這種材料明明在一百多年以前才實現了批量生產, 在那之前, 應該很稀有才對,現在……卻廣泛應用在, 幾乎整艘958型深潛器的內部。
除非這艘深潛器在設計之初, 就已經……預想過這樣的場景。
黎木木還在深思,蘇拉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其他地方。
一旦危險解除, 哪怕只是暫時的,蘇拉那種孩子氣的探索欲就又會占據上風, 但臥室里地方不大,看起來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她很快就都逛了一遍,最后只剩下正對臥室門的一面墻。
明明958型深潛器的臥室里至多也只會有一小面橢圓形的舷窗,這面墻上卻裝上了覆蓋掉一整面墻的簾子。
黎木木轉過頭時,蘇拉正好拽在簾子的一角,因為拉了一下沒有拉動,一不小心用力過頭,直接把整面簾子都拽了下來。
分量感不輕的簾子嘩啦一聲都落了下來,就好像一場盛大宴會的開幕,沒有了遮蓋物,黎木木和蘇拉才看清那墻面上的東西。
是一張又一張的合影,排列整齊,幾乎占滿了一整張墻面。
從左上角看起來是全員的大合照,一直到右下角,每一張合影里的人數,都在減少,一直減少到,只剩下當時看起來像是還很青澀的帕克先生和一個陌生女人。
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黎木木的眼前又浮現了帕克先生的那個眼神。
“為什么……”
黎木木愣了一下,才發現是蘇拉問的。
她抬手指著墻壁上的照片,不解的看向黎木木,“為什么這些圖看起來這么厚?”
“厚?”黎木木走過去,站到蘇拉身邊,從側面看,這些相框和墻壁中間的厚度確實遠遠超過正常的范圍,她抬起手,沿著靠的最近的相框的邊緣摩挲了一下,很快發現了點什么。
那是……一個數據光盤。
黎木木和蘇拉很快就把所有的相框后面都找了一遍,果然,每個相框后面,都藏了一個數據光盤。
好在這間臥室里同樣配置了播放設備,黎木木挨個把光盤放了進去,按順序播放起來。
一直困在這里也不是辦法,她們不能放過任何一條可能的線索。
最先出現的是只在第一張大合影中出現過的年輕女孩,她看起來像是剛成年不久,還化了淡妝,五官清秀,說話的語氣也很溫和。
【嘿,媽媽,不知道你要什么時候才能看到這段視頻,我好想你,你做的紅燒肉最好吃了,一定要經常做,不然手藝退步了我就吃不到了。不過還是要……和你說聲對不起……咕嚕】
女孩的聲音剛剛哽咽,卻忽然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咕嚕聲,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她的嗓子眼里,瘋狂的想要冒出來。
她緊緊的抿著唇,很快紅了眼睛。
終于,她再次開口了,這一次是真的帶上了哭腔。
【對不起……媽媽……不知道有沒有嚇到你哈哈。項目失敗了……我大概也回不去了,還有些危險的生物實驗材料,只有等研究所派人來和我們做完交接才行。等做完交接,我的同事們就會把我帶回去的,到時候我們就能見面了,大家都能安全的回到陸地,真好。】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呀。】
她笑起來,那是個很好看的笑,就算她身體里的那東西,好像也沒有在那種時刻折磨她。
黎木木沉默的抿緊了唇,蘇拉臉上原本的興致勃勃也漸漸沉靜,變得認真起來。
第二段錄像……
第三段錄像……
……
黎木木在看完第一段錄像時,已經有所預料,后續的錄像更確證了她的預感,每一張數據光盤所記錄的,都是合影里所“消失”的那個人,最后一段時間的影像。
這艘深潛器上的研究員和船員們,在以這種形式紀念著離開的人。
也交接這肩上的責任。
一直到最后一段錄像里,正是和帕克先生合影的陌生女人。
但和合影里不同的是,同樣是一身白大褂,但穿在當時的她身上卻好像空空蕩蕩,一些細細密密的蛛網般的紋路,從領口下一路延伸到臉頰,直到眼角才停下。
但哪怕是這樣,她開口時依然思路清晰。
【現在是新歷223年12月14日。958型深潛器,第三研究所A級研究員顧文報告,因為意外感染,我將沒辦法繼續堅守崗位,等待交接,有關項目的一切實驗記錄和權限,我已經緊急移交給了B級研究員帕克先生,他將代替完成后續的交接工作!
【現在是新歷223年12月1……】
最后一段錄像也放完了,開始重復播放,或許是設備老化,重播后的聲音忽然拔高到了一個尖銳刺耳的頻率,陌生女人所說的那個時間赫然以一種不容忽視的強存在感扎入了黎木木的鼓膜。
新歷223年12月……
距離現在,已經過去足足有兩百多年。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那聲音又開始響起來,黎木木恍了下神,這次的聲音確實是從客廳傳來,甚至原本固若金湯的合金艙門也開始顫抖起來,陡然向內砸出了一個巨大的凸起。
下一秒,那搖搖欲墜的艙門就徹底被撕扯了下來!
黎木木下意識想伸手去取那些設備上的數據光盤,一抹黑色卻閃電般襲來,蘇拉只能將她一把拽到了角落避開。
黎木木幾乎直直撞到了臥室角落的墻壁上。
悶哼一聲才看清那破門而入的“人”。
在她們短暫躲避在臥室的這段時間,帕克先生已經完全沒有了人形,原本屬于人類那部分肢體此刻反而像是某種贅生物一般懸掛在下方,四條纖細曲折的新的四肢從背部生長出來,宛如蛛腿般支撐起來,無數的眼睛在上面擁擠的生長,閃爍著。
間或夾雜著新生的口器,嘶嘶鳴叫著扭曲到難以辨認的“為什么!”。
那些從帕克先生背后生長出來的東西還不只是那四條主肢,還有細細密密的怪異腕肢、絨毛觸手,幾乎一下就占據了整個臥室的空間。
黎木木和蘇拉已經被逼到了墻角,而那異化和污染卻還在加劇。
現在,除非蘇拉變成本體,直接把958型深潛器撐爆,否則已經沒有了退路,但就在黎木木和蘇拉都已經做好最壞準備的時候。
那幾乎筆直朝著她們沖過來的怪物卻急剎車般停下了腳步。
【……958型深潛器,第三研究所A級研究員顧文報告……緊急移交給了B級研究員帕克先生,他將代替完成后續的交接工作。】
【現在是新歷223年12月1……】
老舊的播放設備仍在循環播放著那陌生女人的最后一段錄像,甚至仍有不定時的卡頓,以及延遲,那完全高度異化的怪物卻一動不動的聽著,甚至顫抖起來。
“老……”原本支撐著龐大身軀的黑色四* 肢開始顫抖,收縮,那些油綠色的眼睛也開始更加劇烈的閃爍,直到慢慢減少。
但顯然,帕克先生不可能完全變回去了,他仍拖著那副龐大的異化的軀體,原本垂著的頭卻終于慢慢抬了起來,滿是黑色粘液的眼睛艱難的睜開了一線,去看那屏幕上過分纖瘦的人影,顫抖著嘶啞模糊的聲音喊了一聲:“老、師……”
他幾乎趴在了屏幕上痛哭。
幾秒鐘前還是要擇人而噬的異化怪物,此時此刻,卻蜷縮柔弱如同一個孩子。
但那錄像顯然是不可能給他回應了,老舊的設備只知道一遍又一遍循環著——
【他將代替完成后續的交接工作!
【……】
“交接……”
“交接……”
帕克先生也跟著一遍遍重復著,忽然,他抬起頭,看也沒看黎木木和蘇拉一眼,拖著龐大臃腫的身體艱難從那被自己撕開的口子里擠了出去。
“交接……”
他好像忽然有了明確的目標,徑直又進了走廊。
老舊的播放設備幾乎已經快要報廢,這一次,沒有了帕克先生突如其來的干擾,黎木木總算把數據光盤都取了出來。
又帶著蘇拉跟上了帕克先生。
第27章 交接
交接
“交接……”
“交接……”
那異變的怪物痛哭流涕著, 拖著龐大臃腫的軀體,匍匐著爬過散發著冰冷銀色光澤的金屬長廊,筆直朝著958型深潛器后方的實驗室而去。
每穿過一扇艙門, 路過一個舷窗,那高度異化的身體仿佛就更靠近崩潰一分, 每拖過一段路程, 就在金屬地面上留下一段漆黑的泊油狀液體。
“交接……交接……”凄厲的哀嚎時刻不休。
但那怪物的眼中, 卻仿佛看到自己一步步穿過了時間,一步步走回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他又重新穿回了那一身白大褂, 拿著數據板,等著去和老師做匯報。
尼爾莫斯點的研究團隊有很多,但他們這一只團隊卻是整個尼爾莫斯點研究級別最高,資源傾瀉最多的項目。
西西弗斯計劃。
這一計劃基于一種能夠無限自體增殖并在這個過程中釋放巨額能量的生物體, 只要成功, 就能幫助人類解決困擾了幾個世紀的能源難題。
尤其在息壤之峽建立以后,人類被迫在生存條件險惡的第一階梯存活下來,對于能源的需求就越發龐大。
盡管有可控核聚變等多種手段,能源依然是入不敷出。
這種時候如果能出現一種基于生物電的清潔能源, 該是多么好的事情。
為了啟動西西弗斯計劃, 整個第三研究所最頂尖的幾個研究員,基于那份資料開始了長達接近十年的前期調研和準備工作。
終于到了項目要啟動的時候, 帕克先生的老師顧文放棄了競爭所長, 帶著自己的團隊,獨自來到深海。
而帕克先生才剛滿十八歲, 正是這一只團隊里唯一的B級研究員。
他本不該有參與這樣高級別項目的機會,只因為原定的一位成員不想冒險退出以后, 他自告奮勇頂了上來。
他原本就是孤兒,靠著福利政策和顧家的資助才有了學習研究的機會,現在還能夠有這樣跟著老師參與這樣偉大而神圣的項目,他夢寐已久。
自從來到尼爾莫斯點以后,進展也很順利,他們成功在這極端的深海環境下,復活了資料所顯示的遠古生物并進行了培養。
這種生物也確實如他們所設想的,能夠在極短的時間里就完成大量的自體繁殖,并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幾乎巨額的能量。
帕克先生前往實驗室找老師顧文,正是要把剛剛整理好的實驗結果和可行性分析交付給她,
最近,世家、軍方和各大研究所正因為能源的問題而鬧得不可開交。
聽到這個消息,老師應該也會高興的吧?
但當他真的把數據板交到了老師手里,卻發現老師皺起了眉頭。
女人原本就已經熬了幾個大夜,此刻仍沙啞著聲音,精準明確的指出了一個標紅高亮的數據,“這個數據,不對勁!
當時年輕的帕克還不明白為什么,明明他們培育的生物體能夠釋放出的能量要比當初那份資料顯示的還要高上不少。
這難道不是什么好消息嗎?
但女人卻已經腳步飛快的走出了辦公室,朝著實驗室的方向快步走過去,到后來,甚至變成了飛奔。
帕克抱著數據板同樣跟了上去,但他們還是晚了一步。
女人在實驗室門前停下來,帕克站在老師身后,同樣呆呆的望著實驗室里那已經爬滿整個實驗室的可怕產物,還有完全被黑色柏油狀生物體包裹的人形。
那同樣是他們的團隊成員之一。
就在不久前,他們還一起記錄數據,為那驚人的數據而歡欣鼓舞,現在,卻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不,說是尸體都還過分簡單了。
那人形似乎還在生長,卻已經絕不是和他擊掌的同事了。
……
兩百多年后的現在。
那異化成完全不見人形的怪物在某扇實驗室的艙門前停下來,伸出一只眼睛,隔著那窄小的探望口往里看,發出嘶啞低沉的鳴叫聲:“不是這里,不是這里……”
又接著往前走。
兩百多年前,還看得出青澀的青年帕克卻只知道呆呆的站在艙門前。
再后來發生了什么呢?
他只記得老師在發現項目失敗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向研究所遞交了申請,要求派遣軍隊和重武器過來終止一切可能的失控風險,研究所也第一時間給了答復。
先行終止位于尼爾莫斯點的其他研究,撤離其他無關人員。
但因為能源問題,軍方要三個月以后才能安排重武器過來終止他們的研究,和他們交接。
哦,他想起來了。
緊接著,唯一被留下來的他們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那真是一場漫長的等待。
他們等來了完全難以封閉和遏制的污染,等來了一個個團隊成員的離開,那份沉甸甸的交接責任,最后終于是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為什么。
為什么是他呢?
他明明是整個團隊資質最普通的研究員,甚至連叫老師都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
為什么。
為什么老師沒有活下來呢?
明明,明明到最后的時候,老師都已經研究出了能夠暫時阻止那東西蔓延的方法。
為什么。
……
在兩百多年的等待過后,他這一早就跟著被異化的怪物,這一游蕩兩百多年的幽靈,卻還牢牢記著那短短的兩個字,并要為此痛苦不休?
那臃腫到幾乎塞滿半條走廊的怪物軀殼痛哭著,哀嚎著,卻從始至終沒有停下。
“交接……”
“交接……”
直到站到整艘深潛器最后的實驗室艙門前,它終于停了下來。
黎木木和蘇拉一直遠遠的跟著“帕克先生”,隔了幾十米的距離,也能清楚的看到那頂著臃腫龐大的怪物軀殼的“帕克先生”,幾乎已經無法用“他”來形容了。
但那怪物打開艙門進去前,那閃爍著的油綠色的眼睛,卻仿佛仍帶著人性的掙扎和光輝。
提醒著她們,別再向前。
黎木木拉著蘇拉的手停下來。
“木木,我們是在這里等帕克先生嗎?”蘇拉有些茫然的問,“說起來,為什么帕克先生會突然變成這樣子呢?”
蘇拉不明白,一條利維坦是不常有這樣難過的情緒的。
作為深海海怪,她本該見慣了大風大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現在,她卻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失去小石頭的時候。
“他還會變回來嗎?”蘇拉接著問。
黎木木直視著小女孩眼眶里的微紅,沒有說話。
沉默本身也是答案的一種。
這樣的道理,哪怕是沒有人情世故的深海海怪也不會不明白。
蘇拉低下頭,忽然扯了扯黎木木的袖子,啞聲問:“帕克先生是個好人,對吧?”
這一次,黎木木給了她明確的答案:“對。”
短發少女聲音堅定,點下頭,蘇拉也跟著重重點了下頭:“嗯!”
她的情緒終于高了一些,甚至想起了其他的事情,“等帕克先生出來之后,我要告訴他,就算他變不回去了,他也還是個好人!
“在深海,奇形怪狀的生命多的不行,他那樣也不算特別奇怪啦。”
黎木木耐心的聽著蘇拉說話,也跟著補充:“等他出來,我們可以帶上他,再一起去找溫策爾……”
等待總是一件漫長的事情。
但當等待變成期待,好像忽然就短暫了許多。
像是很久又像是很快,遠處的艙門口就重新傳來了聲響,但黎木木和蘇拉一抬頭,卻都愣在了原地。
沒有什么想象中臃腫異化的怪物,那遙遠的艙門口,只有一只又一只發光水母緩慢的漂浮出來,又全然沒有被這物理的金屬長廊和玻璃舷窗所攔住,直接越過這些物質的障礙,朝著外面漂浮了出去。
黎木木拉著蘇拉趕到艙門口時,一只發光水母恰好停在了她們面前,底部的纖細觸手上,正掛著一小片老舊的數據光盤。
在發現她們之后,就繞著蘇拉盤旋,直到蘇拉抬手,抓住那一小片老舊的數據光盤,那只發光水母也仿佛完成了任務一般,也向外漂浮而去。
“帕克先生。”蘇拉喃喃著,抓緊了手心的光盤。
黎木木從那夢幻的奇景收回目光,看向這最后一間實驗室,好像被特別清空過的實驗室里卻根本沒有什么實驗設備。
只有正中央,顯示屏上正閃爍著進行中的綠光。
【污染區域檢測中……污染濃度檢測中……】
黎木木靠近過去。
那是一塊小小的屏幕,看起來就安裝在某個簡陋的儀器上,但就在她剛剛看清那上面的字跡時,原本顯示都在進行中的字樣忽然轉變成了危險的猩紅!
【警告,有高密度污染源靠近,污染程度:100%。。
黎木木飛快回頭。
只見蘇拉還在愣著,但蘇拉身側,那本該牢固堅硬的舷窗,忽然粉碎,有什么怪力在一瞬間碾壓過來,那好像息壤之峽崩塌的畫面再一次在黎木木眼前拉開。
在洶涌的水汽和撲面而來的碎屑之后,那本該坐落在遠處的海溝,宛如天之將傾般重重壓了過來!
第28章 告別
告別
這片屬于深海的秘境正在坍塌。
那龐然的巨大陰影落下之時, 958型深潛器那足夠抵達數萬噸海水的特制金屬外殼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揉皺、撕碎,強烈的沖擊在那龐然巨物手中,卻仿佛輕飄飄如課堂上發呆的小孩隨手戳破了一頁課本。
這一切都來的太快了。
黎木木甚至連深吸一口氣都沒來得及做到, 就被洶涌的海水重重拍打在了墻壁上。
也太疼了。
讓人想要流淚。
渾身上下,四肢百骸的肌肉骨骼細胞從安全有氧的環境中被迫脫離出來, 在一剎那被放置進了一個極度高壓和窒息的環境, 帶來全身上下都難以描述, 無法形容的劇痛。
黎木木仿佛有極短暫的一瞬失去了全部的意識和存在感,但后頸處極鮮明的灼熱感過后,靈魂又仿佛在同樣的一瞬被強制收攏。
958型深潛器仍在繼續崩塌。
地面在震動, 又不只是地面在震動。
仿佛整個深海都被那突如其來的外來物在瘋狂的攪動。
那怪力又從四面八方壓迫過來。
“蘇拉……”黎木木強迫自己睜眼,在那瘋狂閃爍的危險紅光中和搖搖欲墜、不斷坍塌的金屬長廊中間,一眼就看到了蘇拉。
明明是如此危急的場景,小女孩卻仿佛忽然被嚇傻了一般一動沒動。
她不明白。
為什么眼前這崎嶇扭曲的龐然陰影, 會和記憶深處的那一幅影像如此相像。
哪怕那比起帕克先生身上要遠遠多出成千上萬倍的, 黑色柏油狀的贅生物已經將那橢圓形的頭鞘,游走的腕肢給徹底包裹起來。
那些幾乎嵌進主體里面的魚群的活著的尸體,仿佛也給了她答案。
但是怎么可能呢?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 她的朋友都還在活蹦亂跳的和她打架。
“蘇拉!”黎木木一遍遍喊著。
而蘇拉卻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危險的降臨, 她喃喃的,吐出了一個名字——
“溫策爾。”
纖弱顫抖的聲線隔著水波傳來。
黎木木瞬間瞪大了眼睛。
哪怕她現在正處在蘇拉的背面, 也完全能夠看清蘇拉所正對著的, 分明是頭頂那難以直視的恐怖陰影!
“怎么可能呢?”她同樣不能相信般低喃出聲。
但不管那東西是不是溫策爾,都不是蘇拉要站在那里引頸受戮的理由!
黎木木掙扎著控制住身體撐著背后的墻面站起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那黑色泊油狀的恐怖陰影, 已經完全不可抗力般碾壓過來。
就在這無可挽回的危急關頭,兩條同樣覆蓋著黑色柏油狀贅生物的污穢腕肢卻從角落陡然伸了出來。
一條纏住了蘇拉的腰,一條攥住了黎木木的手,飛速的把二人都拉開了即將被淹沒的區域。
一聲巨響!
958型深潛器被徹底的碾碎在了海床上,煙塵彌散,電流和爆炸絲毫沒有對那龐然巨物造成一絲一毫的干擾,反而是那些受驚的發光水母四散在周圍。
讓重新站到高處的黎木木終于看清了那東西的全貌。
那是人類肉眼所無法理解的龐然巨物,它僅僅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落在那,這原本平坦的深海盆地就仿佛多了一座山峰,而這座山峰顯然還不甘于安安靜靜的待在那,它隨意挪動一步,都在肆無忌憚的攪動著深海。
人類眼中仿佛已經是偉力的遺址豐碑,在那龐然巨物面前,轉眼就如同積木一般渺小可笑。
但令人窒息的緣由卻并不止于此,直到看到全貌,黎木木才明白蘇拉先前的喊聲是因為什么,那被黑色柏油狀膿液所包裹的軀體是如此的眼熟,眼熟到讓人在這樣冰冷的深海里都眼眶滾燙。
“溫策爾……”黎木木喃喃喊道。
蘇拉也同樣如此。
直到一道同樣熟悉的聲音,不合時宜的響起。
“我說你們,這么無視我也太過分了吧?”溫策爾拖著同樣已經高度異化的軀體,為了救人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直到暫時安全些許,才終于放開了二人。
黎木木和蘇拉幾乎同時僵硬了表情,浮現難以置信的錯愕,異口同聲道:“溫策爾?”
是溫策爾沒錯。
但同樣已經高度異化的身體,已經讓原本可愛的小章魚忽然沉重臃腫了許多,足夠讓人一眼看出發生了什么。
黎木木紅了眼眶,蘇拉更是直接落了淚。
就好像被嚇到了,溫策爾揮舞起已經不太靈活的觸手,象征性向后退了幾步,“別這么看著我嘛,也不是在消失的這段時間搞得,其實之前就已經被感染了,只是當時還沒發現而已。”
這么說完,溫策爾也沒再給黎木木和蘇拉開口說話的機會,它揮舞著觸手向前靠近蘇拉和黎木木,實際卻又朝著那龐然巨物和彌散的煙塵近了一些,“你們先別開口,聽我說!
“咳咳!睖夭郀柷辶饲迳ぷ。
“蘇拉,我要重申一下,當年你養的那只海龜真的是主動闖進我的魚群的,這不關我的事,你不能再記恨我。”
什么情境下,人會反復言說早已經過去的事。
兩萬歲的小寶寶蘇拉也同樣能夠覺察。
她再次想開口,還想靠近,卻又被溫策爾一觸手給攔住了,“別別別,你們就站那,別動!
“就讓我說完吧!睖夭郀柕穆曇艉鋈话察o下來,竟然有了幾分溫柔的意思,“那個人類沒來得及和你們好好告別吧,我還有這個機會,多好!
黎木木拉住了蘇拉的手。
溫策爾朝著自己身后看了一眼,那具因為沒了她只剩下本能的軀殼仿佛被那些發光水母短暫的攔住了,她還有交代的時間。
“就和你們看到的一樣,我就是底下那東西,那東西也是我,具體的我就不多解釋了,但是,我必須得回去!
“只有我回去了,這具本體的意識才能真的湮滅,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跑了,現在還有時間,但是待會,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沒有了我的意識,那東西仍然會有侵略和吞噬的本能!
“而木木,你還需要成長的時間!
溫策爾的頭鞘頂部,那仍能受到意識控制的眼睛望向了黎木木,或許是正事差不多快說完了,又或許是時間快到了。
溫策爾又開始活躍起來,她輕笑:“你不會真的相信,一個人類可以站在這里,和我們無障礙溝通吧?”
黎木木啞著聲音,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再用沉默去回避:“我知道不可能!
但是不可能的話,她又是什么呢?
她不是人類,不是一個普普通通,即將畢業還要為就業糾結的女大學生。她早早去世的父母也不是她的父母,小姨也不是她的小姨……
那她還剩下什么呢?
所以一直以來,黎木木都在刻意的忽視自己身上的異常,直到此時此刻被赤裸裸的揭開。
她想要一個答案,溫策爾給了她答案,那溫柔的女聲輕聲開口:“你的種族叫做阿芙洛。”
幾乎就在這三個字落下時,黎木木的后頸處就刺痛了一下。
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后頸,腦海中,仿佛有些早已被遺忘的記憶正在蘇醒,她又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阿芙洛!
溫策爾點了點頭:“對。”
“你是深海的瑰寶,更是所有成年深海種族都必須保護的幼體!
“你還是,唯一的希望。”
“所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呀。”
說完這句話,溫策爾終于徹底放松了自己,任由自己朝著那腐爛臃腫的龐然巨物墜落而去。
她已經活了太久太久,數萬年的光陰,許許多多的過客和風景。
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終末,她還和唯一一個死對頭解除了誤會,給一個年輕的孩子指點了迷津,她這輩子,沒有后悔也沒有遺憾,其實也算是個完美的結局了。
深海的海床上,發光水母的光芒已經在漸漸散去,那原本沉靜下來的龐然巨物又有了蘇醒的跡象,就在那涌動的黑色泊油狀觸肢又不安分的想朝上方探去時,溫策爾幾乎直直的墜了上去,只一瞬間,那些觸肢就因為有了新的目標而牢牢的纏繞在了她的身上。
溫策爾仿佛又重新有了人形的擬態,而那早已死去的物理軀殼也終于重新擁有了意識,但僅僅只是短短一瞬,那意識就要因為身體的不堪重負而徹底崩塌了。
就在溫策爾的意識撤去最后一瞬間,她忽然想起點什么遺憾來,眉頭都皺成了一團,甚至瞳孔都要渙散了,那聲音都還是不甘地冒了出來——
“可惡,這輩子竟然到死了,都還沒有老婆!”
甚至遠遠傳到了黎木木和蘇拉耳朵里。
黎木木和蘇拉:“……”
忽然就沒有那么悲傷了是怎么回事?!
溫策爾徹底離開了。
那基于溫策爾本體所建立起來的龐然巨物也終于徹底崩塌,又是一陣更大的煙塵,但不知道為什么,黎木木總覺得那煙塵中仿佛仍有什么黑色柏油狀的東西在醞釀。
不等她看,蘇拉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往上潛,急迫道:“不好!是溫策爾的魚群!”
她話音剛落,無數長滿尖刺的黑色小魚就從那彌漫的煙塵中瘋狂追殺了出來。
黎木木:“???”
還帶追擊戰的嗎?!
第29章 覺醒
覺醒
察覺到那變故的當場, 蘇拉就變出了龐大的本體,托住了黎木木,一搖尾巴就竄出了好遠。
黎木木本該抱著蘇拉直接脫離那片險境, 卻鬼使神差般回了下頭。
是魚群。
又不只是魚群。
就在那回頭的一霎,在那電光火石之間, 她看清了那原本隨著溫策爾意識散去徹底崩塌的龐然巨物又重新涌動起來的可怕陰影。
短暫的安靜將帶來徹底的失控, 有什么東西正在那漆黑的柏油狀膏狀物中醞釀, 沒有任何大的起伏,沒有呼吸,沒有聲音, 黎木木卻仿佛看到了無數的微小個體正死死嵌在那龐然的陰影中間,一邊瘋狂的啃噬著自身,一邊又以幾何倍速飛快的自我增殖起來。
那東西,那東西。
既不是任何教科書上能找到分類和歸屬的物種, 也不是任何科學理論能解釋的機械產物。
只是被視網膜捕捉仿佛都能在意識海里掀起狂瀾。
她不該回頭的。
僅僅只是那一眼, 黎木木后頸處的器官,是的那絕不是什么傷口,在溫策爾戳穿了她的自欺欺人以后,黎木木終于承認了自己的不同。
僅僅只是一眼, 那原本一直都在緩慢發育的腔體, 就以相比從前數倍甚至數十倍的速度升溫膨脹起來。
黎木木痛苦的悶哼一聲,第一次產生了后悔的情緒。
但是已經晚了。
視野開始晃動, 模糊。
腳下蘇拉的本體也開始扭曲混入各種龐雜的線條和陰影, 好像變得和那些東西一般無二。
更可怕的卻是。
第一次,黎木木聞到了那從自己身體里散發出來的味道, 那種足夠讓任何一個意識清醒的成年人陷入瘋狂的甜美和暈眩的味道,正從她急速發育的腔體里, 遠遠傳播出去。
那些魚群,那從溫策爾本體上分離出來長著恐怖尖刺的魚群,還有其他更遙遠的,甚至還沒有誕生智慧的深海生物們,也都聞到了那引誘她們去瘋狂追逐的味道。
那完全無法用生命體來解釋的龐然污染,更是以數倍于先前的速度涌動擴張起來。
意識淪陷的最后,黎木木仿佛看見蘇拉又重新變回了擬態,紅了眼睛,驚慌失措的抱住了她。
“木木!”
黎木木徹底失去了意識。
這場深海巨變,終于在這一刻拉開了下一場的序幕。
那味道從深海最深處的尼爾莫斯點,沿著大洋中脊一路輻射出去,所有的深海生物都仿佛受到聞到了血腥味的鬣狗般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情,朝著那固定的某個方向蜂擁過去,誓要在一切開始之初,占有那深海絕無僅有的瑰寶。
息壤之峽。
廢墟幾乎已經淪為了一片廢土,仿佛有什么龐然巨物在這經歷過痛苦的掙扎和激烈的戰斗,廢土之上,已經完全沒有任何足夠辨識先前原貌的建筑碎片,金屬碎屑都淪為沙塵。
只有那漆黑一片的海底荒漠正中,還仿佛盤踞著什么扭曲的龐然巨物。
這一片早已被污染侵襲的生物們都知道,那東西已經沉睡許久了,更覺不可能再蘇醒過來,安全,好吃,一口下去就能品嘗到豐沛的能量,然后就能增殖自己,變得強大。
一只通體漆黑臃腫腐爛的小魚也同樣熟知這一點,它才剛剛被污染,那種想要上去分一杯羹的本能卻已然完全控制了它。
它搖晃著臃腫肥大的尾巴,湊近了那沉睡的龐然巨物。
張開布滿尖刺的嘴巴,正要狠狠咬下去,忽然在這靜謐的海水中聞到了一絲極淡的味道,短暫的愣了一瞬間。
只一瞬間,這四周圍繞著龐然大物正在分食的污染物們都同時興奮起來。
“好香……好香……”
“比娜迦還香……”
“想吃想吃想吃……”
小魚也同樣冒出這樣的想法,但還沒等它轉變方向,那原本一直在沉睡中的龐然巨物卻忽然睜開了眼睛,碧綠色的瑩潤蛇瞳明明已經被籠上一層厚厚的霧靄,卻絲毫沒有影響這龐然巨物的行動,它只是微微擺了擺昏沉的蛇頭,又吐出蛇信淺嘗了那海水中極淡的味道,就一甩尾巴輕松拍扁了它們。
對準目標方向遠遠躥了出去。
息壤之峽·2號。
烏蘭山脈外,息壤之峽·2號的建設已經到了最后的尾聲,今天就是最后收官的日子,所有士兵都接到了命令嚴陣以待,絕不允許任何意外破壞這最后的嵌合工作。
臨時安全住宅,港口,甲板上都有隊伍固定駐扎和來往巡邏。
而遙遠的海潮之上,安格魯從水下小心翼翼的探出一根觸手駝著瑪娜的小房子,又另外長出一只眼睛觀察著外界,就在前一天晚上,瑪娜已經把全部的計劃都告訴了它。
那實在是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劃。
更何況他們還有外援,就算那些兩腳獸的布置再縝密,也不可能阻止他們上岸。
安格魯對此有一百萬分的信心,唯一的問題就是今天的風有點大,一直有浪頭打過來讓它有種放開觸手給自己撓撓癢癢的沖動。
又一個浪頭打過來,甚至還帶上了點香味,安格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瑪娜,你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
從殼子里探出小半個美人上半身的瑪娜手里還握著一個小型望遠鏡,這也是她最近觀察那些兩腳獸的東西擬態出來的,你別說,還挺好用,不過一聽到安格魯的碎碎念,她好好的腦子又要開始痛了:“閉嘴,安格魯!
“關鍵的時刻就要到了。”
安格魯默默的吐了兩個泡泡,其實他還有點別的東西想問,比如早上去喊瑪娜起床的時候,她那個一向固定作息的好脾氣房東小姑娘好像不在,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不過估計說出來又要被罵了。
還是不說好了。
對自己的煩人程度很有些自知之明的安格魯默默閉上了嘴。
遙遠的息壤之峽·2號外側,安安正屏住呼吸,抱著自己的長耳朵兔子,沿著臨時安全住宅內部的長廊走向那通往港口的開放式軍用貨梯。
她走得很快,但是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發出什么聲音,小小一只,在空曠的金屬長廊里努力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
這幾天她已經觀察過了,這班軍用貨梯運輸的物資大多都是供港口外的軍艦使用的,而且每天的這個時間都會在這個位置暫停一小段時間,等待工作人員過來檢查。
按照安安以往觀察的結果,因為是一份尋常到再尋常不過的日常工作,輸送的又不是什么戰略物資,負責的工作人員一直也都很隨意,基本只是從外面隨便看看就結束了。
只要通過了檢查,就會跟車直接被送到港口的軍艦上去。
她必須得見到指揮官小姐,再把聽到的消息都告訴她,其他人不一定會相信她,但是如果是指揮官小姐的話,一定會的!
安安抱著兔子玩偶走到電梯井旁。
她的時間卡的很準,那裝滿物資的貨艙剛剛好升上來,完美的卡進了固定的卡槽中,今天的物資種類也完美符合安安觀察到的規律,是清洗晾曬干凈的被子和四件套。
全部折疊整齊放在一個個開口的大箱子里,安安找了一個離自己最近的鉆了進去,她先蹲下來藏好自己,再把兔子蓋到自己的腦袋上,完美填充好棉被的缺口。
只留下一道小縫來觀察外界的環境。
這本來是個完美的計劃,安安的行動也非常完美,就在她安心藏好等待著自己檢查通過前往港口的時候,眼前卻出現了兩個軍裝筆挺的人。
一高一矮兩個士兵是臨時被派過來接手這份工作的,息壤之峽·2號的竣工是大事,一點也不能馬虎,不過工作得干是一回事,遠離了監管閑聊又是另一回事。
高個子的士兵A本來就話多,邊走邊吐槽著:“也不知道上頭是怎么想的,港口戒嚴倒是還能理解,這種活為什么還要讓咱們來接手,這也太大題小做了!
“就是啊,難道還有人會傻到藏在這種物資里去搞破壞嗎?”稍矮一些的士兵B也跟著點頭,他一邊嘆氣一邊掏出了掃描儀:“能藏啥啊,這么大的箱子裝滿了被子,頂多也就藏個小孩兒!
他話還沒說完,士兵A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掃描儀上,一片棉被空白的中間,正正好好出現了一道瘦小的人影。
士兵B:我這就跳預言家了?!
五分鐘后。
安安抱著自己的長耳兔子玩偶站在了審訊室的燈光之下,睜大濕乎乎的眼睛,看起來快委屈哭了* ,卻抿緊了唇一句話也沒說。
不遠處,一堆壯漢和猛女們聚集在一起抓耳撓腮,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檔案已經調出來了,這就是個被救援回來的孤兒,你們說怎么辦吧?”
“這我哪知道,軍方的培訓手冊里教的都是怎么對付罪犯,沒提怎么對付一個看起來還沒有五六歲的小女孩啊!”
“總不能就這么放回去吧,她都敢藏物資箱了,誰知道她打算做什么,要是背后真有什么人指使怎么辦?”
一堆人湊在一起,卻也想不出個主意來。
安安也同樣著急的擰緊了眉頭。
她聽那個海螺姑娘和怪物密謀的時候提到了,軍隊里有她們的內應,她絕對不能隨便就把事情說出去。
但是怎么辦呢,再不找到指揮官,就真的來不及了!
她看著審訊室那扇半開的房門,思考著直接硬闖出去的可能,但是跑出去又有什么用呢,還是見不到指揮官小姐。
小女孩的眉頭緊緊皺到一起。
就在這時,幾道人影恰好從門口走過,最前方的高挑女人白發高束,軍帽整齊,身姿筆挺,安安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脫口而出:“姐姐!”
審訊室的其他人順著安安的視線,同樣注意到最前方那道不容錯認的身影,頓時一個個都驚在了當場。
指揮官的妹妹是孤兒。
所以,指揮官父母雙亡了?
天哪,知道這么大的秘密不會被從部隊調走吧?!
第30章 顧琳瑯
顧琳瑯
“噗嗤!币宦曒p笑。
眾人這才發現指揮官身側, 竟還站著齊平的一人。
黑色半長披發的女人氣質偏中性,一身正裝,外套卻脫了下來, 隨意搭在了肩上,手握一把并攏的折扇, 單邊眼鏡上還掛著一線金色流蘇, 拿斯文敗類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這樣的人, 卻是三大世家之一顧家的家主,顧琳瑯。
“林厭,我怎么不知道, 你還有個這么大的妹妹?”顧琳瑯拿折扇搭在臉側,有些興味的笑起來。
作為兩大世家的繼承人,顧琳瑯和林厭從小就不對付。
這次息壤之峽·2號接軌的一個關鍵零件正好是由顧家承包和建造的,她順路來視察一下, 倒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熱鬧可以看。
顧琳瑯一開口, 整個審訊室內外都是一片鴉雀無聲,知道顧琳瑯身份的自然不敢插嘴,不知道的,看突然冒出一個人還敢直呼指揮官小姐的名字, 想想也知道不簡單。
但是安安卻顧不了那么多, 好不容易這么巧直接見到了指揮官小姐。
再不抓住機會她就真的是小笨蛋了。
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突然出聲的姐姐身上,安安抱緊了自己的兔子玩偶, 一個蠻牛沖撞就頂開照看的人跑到了走廊里, 抱住了指揮官小姐的大腿。
“姐姐救我!”
勇敢安安,不怕困難!
審訊室里軍方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 顧琳瑯已經揪著安安的帽子把小姑娘拎了起來,似笑非笑說:“小妹妹, 不是每個人的大腿都可以隨便抱的哦!
她的聲音分明很輕,卻好像總有種威脅的意味。
幼崽對于危險的感知總是很敏銳的,安安原本還想要掙扎反抗,當下乖乖抱緊了自己的兔子玩偶,無辜的睜大了眼睛,“大姐姐是姐姐的家屬嗎?是不是家屬同意了就可以抱了!”
“家屬?”顧琳瑯重復了一下這兩個字,看著這莫名冒出來的小姑娘總算是順眼了不少,把人放了下來,格外溫暖的笑起來,“死心吧小妹妹,家屬是不可能同意的!
林厭站在一邊,看著這兩個人當著自己的面討論自己的大腿能不能抱,冷淡的眉眼都忍不住皺了一下,她又抬頭看了眼門口標注的審訊室,身后的副官剛好已經把事情了解清楚了,上前來匯報。
“這個孩子是跟大半個月前從第三階梯一起被救援回來的幸存者,一直被安排住在臨時安全住宅里,表現得一直很乖巧懂事,所以也沒有引起警惕!
“今天早上,不知道為什么,這孩子竟然跑到了軍用電梯,還藏進了物資箱,被負責檢查的士兵發現帶了回來,但是聽負責審訊的士兵說,什么也沒問出來!
“沒想到啊,”顧琳瑯聽完,拿折扇拍了拍林厭的肩膀,夸獎道:“你妹妹還挺有勇有謀的!
林厭沒理她,看著安安一直直勾勾盯著自己,像是有什么想說的,她看了眼時間,拉住了安安的手:“單獨開一間審訊室!
安安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副官當即就去安排了。
等到林厭和安安進了審訊室,顧琳瑯和身后的顧家人都還待在走廊沒走,他趕緊快步過去,彎腰低頭:“顧家主,待客室里給您準備了茶水,還請您移駕稍等一會。”
顧琳瑯掃了副官一眼,輕笑起來:“只有茶水可不夠!
“來人,和這位副官說明一下我平時休息的配置。”
她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那種危險感就瞬間拉高,副官的冷汗就直往外冒,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女人身后帶著的那些顧家人,挨個都拿出了一個厚厚的小本子,瞬間內心就拔涼拔涼。
指揮官……你快回來……
他一個人應付不來!
副官被顧家人團團圍住,顧琳瑯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轉頭吩咐道:“查出她們在哪間審訊室,待我過去!
貼身秘書的冷汗也跟著下來了,努力控制住聲線不要顫抖,“家主,咱們這么來,不太好吧?”
顧琳瑯在拐角處停下來,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如果你的能力連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就不用待在我身邊了!
貼身秘書立刻原地站好:“是!這邊走。”
審訊室里。
除了是單獨的一個房間,另外應安安的要求去掉了所有的監控攝像,其他的配置并沒有做任何的區別對待。
林厭坐在審訊桌前,雙手交握,微低著頭,燈光從正中央落下,沿著軍帽邊緣在女人的臉上和白發上落下一圈緊窄的陰影。
“說吧!彼喍痰拈_口。
安安坐在下首的小板凳上,抱緊了自己的長耳朵兔子。
她當然還是有些緊張的,但是對面坐著的是自己一直很想感謝的指揮官小姐,好像就又沒有那么緊張了,確認完周圍沒有其他人和攝像頭之后,安安憋了一路的秘密終于大聲的喊了出來:“接軌的零件有問題!
剛剛走到門口的顧家家主:“???”
貼身秘書:“……”完了。
一個小時后。
林厭站在軍用航母的瞭望臺上,遠望著正在接軌中的息壤之峽·2號,工程師們正拿著圖紙確認零件和最后的細節,今天的天氣也很好,風和日麗,一切都很平靜、有條不紊。
但林厭已經知道,或許就在那些人中間,就在這海面之下,有什么東西在潛伏著。
她會讓那些人或者怪物,浮出應有的代價的。
海風吹過,女人的臉色就和頭發一樣冷白,透著一股肅殺。
直到落到身邊正在把玩望遠鏡的女人之后,還是忍不住眉心跳了一下:“我不記得有給你開過上軍艦的權限!
顧琳瑯拿起望遠鏡隨便望了望遠方的海面,隨口答道:“你剛剛也看到了,顧家的零件上確實又問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作為顧家家主,當然要義不容辭的查出罪魁禍首,讓真相大白!
顧琳瑯回頭,厚顏無恥的補了一句:“不用謝我。”
說這話的時候,這女人托了下單邊鏡,金色流蘇也跟著晃起來,一股衣冠禽獸味道,和顧琳瑯說話的時候,林厭總覺得自己需要時刻壓抑對她來個過肩摔的沖動。
“這也是你帶走安安的理由?”林厭問。
之前確認完零件確實存在問題后,林厭優先去調用了備用零件,就讓安安和顧琳瑯待了一會,結果回來顧琳瑯就宣稱會領養安安。
小姑娘還同意了。
“快到安安說的時間了吧,是正午十二點?”顧琳瑯舉著望遠鏡四處看,淡定的轉移了話題。
林厭看出她不想回答,強問也無用,而且,她也沒有權利去干涉他人的選擇。
看了下數據板上的時間,林厭打開了雷達圖。
根據安安的說法,有兩個怪物在她的窗邊密謀,先安排一個外援在接軌的零件上做手腳,再安排另一個外援直接突破息壤之峽接軌處的防線,讓那兩個怪物趁機偷溜進來。
但她們在發現破損的零件時,并沒有發現有什么怪物的蹤影。
而此時此刻,地圖上也依然是空空蕩蕩。
在不遠處的海面以下,已經等待了許久的安格魯也有同樣的疑惑,他忍不住伸出觸手戳了戳快睡著的瑪娜:“快到時間了吧,咱們的外援,怎么還沒給信號?”
“不會出什么意外了吧?說起來你找的外援是誰來著,你都還沒告訴過我!卑哺耵敻杏X自己得了一種一有計劃就焦慮的病,然后這個病帶動的他的話癆癥狀又有復發的傾向。
瑪娜被戳的清醒了過來。
她從自己的小房子里掏出了一塊堪稱巨大的新型科技手表看了看時間,不得不說,從某個喝醉了的倒霉蛋那里順過來的手表就是好用,哪怕長期在水里泡著,表盤上還是清清楚楚顯示著——
【12:03】。
“確實奇怪,都已經03了,怎么還沒有信號,算了,不管零件的問題了。”
“既然你大膽的發問了,就讓你看看我另外一個外援。”
“波恩!快出來,該到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爆斈鹊穆暡ㄟh遠傳了出去。
水面以下,緩緩靠近一道龐大的陰影,形似虎鯨,卻要比虎鯨更龐大的多。
還有點像胖頭魚的波恩一開口就很有種西裝暴徒的風范:“說好了,干這一票你得給我來次大的。”
瑪娜眉頭都沒皺一下,依然笑靨如花:“當然,必須的,放心吧!
波恩朝著那息壤之峽·2號正在緩緩收窄的缺口一甩尾巴游了過去。
安格魯被這倆人打的啞謎給整迷糊了,“來次大的是什么?瑪娜你不會是……”
瑪娜抬手瞧了瞧,確定波恩已經游遠了,無所謂的說:“哦,他有次和我打架中了我的精神毒素,然后就嗑嗨了,之后就一直纏著我!
“剛好拿這個換個免費勞動力,反正毒素也不要錢!
“在這好好等著,等波恩搞出點動靜來,我們就趁機混進去!
等瑪娜說完,安格魯的眼睛里已經充滿了對瑪娜的崇拜,頓時瘋狂點頭。
與此同時,林厭手里的雷達圖上也終于出現了一個閃爍的光點,白發指揮官只是伸手一點,那光點就被自動放大到了半空中,全方位展示出那形似虎鯨的身影。
只是一切的數值,都達到了令人驚嘆的程度。
好在有安安的通風報信在前,軍方也已經提前有了準備,林厭打開控制面板,朝待命中的潛艇、魚雷、航母下達了第一個指令:“原地待命,阻攔索、捕網的強度等級準備10級以上!
顧琳瑯替她加了一道命令,仿佛隨口補充道:“禁止擊殺!
那中性自帶沙啞的聲音調笑的時候還不覺得,但到下達命令時,卻是真正殺伐果斷,涼薄低沉。
這個她自小一起長大的死對頭,確實已經是一家之主了。
林厭掃了她一眼。
顧琳瑯拿折扇托著下巴,無辜的笑起來:“怎么,這不是你想說的嗎?”
這樣從深海而來,且具有高度智慧的生物體,直接殺了多沒意思,顧琳瑯緩緩勾起唇角。
“沒什么!绷謪挍]有多說,“只是忽然覺得,顧家家主,名不虛傳!
顧琳瑯臉上的笑有一瞬間的淡去。
林厭沒多注意,白發指揮官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落在了雷達圖上。
那來自深海的客人已經馬上就要躍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