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绔廢柴也敢妄想“上舍”?簡直貽笑大方。
可朱庭樟的譏諷,卻莫名熄滅在荏弱少年明亮的眸光里。
都說上天偏愛美人。
小公子一襲銀貂裘,裹得像只毛絨絨,拋開無能草包的做派,單論那面容身姿,確實是一頂一的世家風流。
小豬突然哼不出聲了。
只是美人一開口,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怎么?不敢應戰(zhàn)?沛縣朱氏,難道盡出些獐頭豬目、忘記長膽的家伙?”
朱庭樟本就不好相與,被一再地拿名姓做“文章”,一辱再辱,他也生起一股怒意。
他瞇起狹長眼眸,仗著成年男子體格,一把撞開原疏,生硬扯起顧悄衣領(lǐng),咬牙切齒警告:“顧悄!”
顧小公子人矮體格小,幾乎被拎得雙腳離地,領(lǐng)口吊住脖頸,將他羊脂玉般的面頰憋得通紅。
可他還有心情挑釁,“莫挨老子!朱庭樟,你且想清楚了,我顧三可不經(jīng)碰。”
話音尤未落,小公子的沙眼已經(jīng)肉眼可見得一片殷紅,幾滴淚珠如開閥的泉涌落。
想到方白鹿與顧悄干架的下場,朱庭樟虎軀一震,下意識地松了手。
“別以為我不敢動你!若不是看在兩家姻親的份上,我定不饒你!”朱庭樟勉強是個懂輕重的,不得已找了個退避的借口,“哼,人貴有自知,上舍樟一時不敢肖想,但會做小公子鯉躍龍門的見證,只望明日小公子莫要當眾丟丑,屆時自許有多高,便摔得有多重!”
顧悄彎腰咳了幾道,抹了把眼,望向朱庭樟的眼里無辜又討打,“膽小鬼,不敢動就是不敢動……這可怎么辦呢?你猜明日族學是先傳我無用,考不進上舍,還是先傳你無能,與我這廢柴較量,還落得個下風?”
“你和我,究竟誰比誰丟人?”顧悄環(huán)顧內(nèi)舍眾人,明明是哭鼻子的弱勢一方,聲勢卻令人不敢直視,“當街尋釁,反被打臉,我若是你沛縣朱氏的先祖,躺墳里都得踹一腳棺材板,痛斥一句不肖子孫!”
“你!狗仗人勢,小人得什么志!”朱庭樟臉色黢黑,有些話沒過腦就吐了出來,“可你爹和兄長,又能庇護你多久?”
顧悄明顯一愣,可嘴里卻半分不服輸,“是的,我是狗仗人勢,那又怎么了?總比有些人,想倚仗卻找不到人,還要不遠千里投奔我們顧家強!我有厲害的爹娘,我有護短的哥哥,你們沒有,不服也給我憋著。”
這狠話放的,可以說十分紈绔、極其不要臉了。
三言兩語間,更是扯開朱庭樟的遮羞布,將他在朱家不受待見的境地直接公開處了刑。
朱庭樟氣得吐血,內(nèi)心竟生起一種“此人瘋狗”的后怕。
先前他在顧氏求學四年,一直穩(wěn)穩(wěn)當當,從未踏錯過半步,整個休寧誰人提及他,不夸一句名門望族、后生可畏?
沒想到一時大意,竟在廢柴這里,陰溝里翻了船。
顧悄對自己的“無恥”仿如不覺,“以前我不與你們計較,是懶得搭理你們。可泥人尚有三分脾性,我顧三可輪不到你們奚落消遣。今日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日后,若再有人挑釁到我跟前,別怪我不顧宗親顏面,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反正我惡名在外,可你們總還要顧惜那幾根不多的羽毛吧?”
顧悄叉著腰,一副無賴模樣,“顧家,我們十二房最護短,有本事,咱們來拼爹。”
……這番話教全場有爹的、沒爹的,都默了。
圍觀的鄉(xiāng)人頭一次直面漂亮草包,一時間連指指點點都不知該豎哪根指頭。
朱庭樟本就心中有事,自動對號入座,甚至從這番話里聽出了警告之音。
因他在學問上,并無多少精進,搏了個童生,屢不中秀才。年前嫡母多方打點,已替他謀好出路,正等著三月開春,就去新知府任下道紀司補個差事。
世家子弟間消息大都靈通,二月二顧悄出的風頭,朱庭樟又怎么會沒有耳聞。
新到任的吳遇吳知府,不僅高看顧悄一眼,當日更是將他引薦的宋如松,親自帶回治上奉為上賓!
那無權(quán)無勢、奴役出身的宋衍青,何德何能?!
朱庭樟因妒生怒,又恰好碰到軟柿子,一時鬼迷心竅想揉捏一番,發(fā)泄下胸中不忿。
不料踢到了鐵板、崴了自己的腳!
這也不是朱庭樟第一次給顧悄難堪。
可他從未想過,原本那樣逆來順受的一個人,不過一場大病,就跟通了任督二脈一樣,完全變了個性子。
果然,母親說的不錯,他還是太稚嫩。
顧悄吸了吸鼻子,壓根沒把朱庭樟的驚疑不定當回事,更不管路人唏噓,扯著原疏麻溜地溜之大吉。
凹完人設,他急著回家吃飯,可沒功夫在大gai上跟一群嘴炮選手磨洋工!
要知道,業(yè)界精英淪落成廢柴米蟲,逆襲對顧勞斯來說不難,可生前一米七八的北方大漢一夜縮水,成了個一米六的矮子,這才是顧勞斯人生最大的滑鐵盧。
能怎么辦呢?
唯有好好吃飯、早早睡覺,掙回一cm是一cm。
當然,經(jīng)此一役,顧勞斯也一戰(zhàn)成名。
自此休寧少了個懦弱可欺的“草包”,多了個仗爹行兇的“二世祖”。
顧勞斯聲名,一時壞了個徹底。后來時人提及,雖不敢輕慢,但也心中不齒,無不三緘其口,只搖頭連嘆,“不可說也,不可說也!”
實在問急了,也只敢于街角巷尾無人處,掩口接耳秘傳:“顧閣老家門不幸啊,顧三之鮮廉寡恥,令人大開眼界!顧三之惡言暴行,罄竹難書!顧家……出此惡徒,危矣啊,危矣!”
直至很久以后,某年某月京師,顧勞斯名震士林。
仍有南都舊人,于茶樓酒肆,于楚館紅樓,惟妙惟肖學鄉(xiāng)人種種,嬉笑怒罵一通后人走茶涼,那清癯青年,對空杯殘盞悵然若失,枯坐低喃,“究竟是誰傳他是二世祖的……簡直荒天下之大謬,荒天下之大謬啊,哈哈哈……鄉(xiāng)野匹夫誤我!”
那笑聲嘶啞磨耳,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夜夜笙歌的醉生夢死里,始終揪著年少舊事,如落水之人,手中所及最后的浮木。
不肯放,亦難忘。
這事自然瞞不過謝昭耳目,他曾于夜半,食指輕叩吏部呈上的此人履歷,沉思良久后,提筆在小票上落下疏墨,“此人擅治水,可授漕運,駐節(jié)淮安。”
一場情敵間隱晦的廝殺角逐,須臾間便在弄權(quán)者手中消弭無形。
燈火闌珊處,首輔大人倦意難掩,兩鬢間更是白發(fā)催生,他揉著眉心,心中暗嘆,好險,他差點就將這人攆去瓊州,放縱自己成為顧悄最不喜歡的模樣。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顧勞斯現(xiàn)下還是一個穿越而來,不擔心洛陽米貴,只操心自己長不高的升斗小民。
就如稼軒那首鄉(xiāng)野小調(diào)中所唱,“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流散的云,尚不成翳,他的世界,如今只有光。老奸巨猾的謝昭,也只沉溺在故人重逢的心悅里,對未來的風暴,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