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從今往后,君王唯有一妻。
聽聞花月坊, 已然明了這暗衛閣是何作派,離聲似為不屑,冷笑一聲:“花月坊的人便如那墻頭草, 見風使舵, 順風而倒, 我早就見不慣了。”
“天下大勢已定, 公子自知活不了多時, 就想著以功抵罪,欲力挽狂瀾而已。”
今時已有了這不可撼動的高臺可攀, 她對那一方青樓已無眷戀, 只是還有些貪念在心底作祟。
與幾年之前的心念一般無二,她仍想將那處情報閣收于掌中,成為她的勢力。
離聲似瞧穿了她所念之欲, 思忖一瞬,淺笑著行出天牢:“阿雪想留他們一命?”
見此情形緊跟上步調,沈夜雪不作避諱, 淺道著滋生已久的野心,步履輕靈。
“沒了靠山的花月坊實在可憐, 好似正等著我去……攬下它。”
“阿雪若想留著,我就不動它。”他神情自如地放慢了步子, 日光傾落而下, 庭院內已有春花綻放, 與牢獄內的昏暗相差迥異。
“阿雪若不想……今夜過后再無花月坊。”
公子苦心培養出的暗衛閣,她才不想將之摧毀,昭昭妄念縈繞思緒間, 她抬眉嬌笑,恃寵而驕般回道:“我自然是想的, 想了好些年,它總算是我的了。”
可話音落盡,她瞧離聲淡笑不語,正微歪著頭似有若無般端望,在獄中透出的陰戾之息已蕩然無存,眼睫上落了些柔和日暉。
“為何這般看我?”沈夜雪遲疑一頓,頭一回被這瘋子如此相看,倒覺極為不自在。
回想自己是否行了過失之舉,可她思來想去,也想不出舉止有何不當之處。
然離聲垂目輕笑,挺直了玉樹般的身軀,繼續朝前行步:“瞧阿雪神色有趣,就多望幾眼。”
這捉摸不透之人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她莫名忐忑,不自覺地跟了上,忽見一團黑影從眼前掠過,令她瞬時微僵。
只見花叢中停了個一身漆黑的小不點兒,離她幾步之遠,睜著雙眼正朝她觀望,竟是一只貓。
沈夜雪疑惑向四周環顧,心下大為不解:“這深宮高墻的,從哪來的貓兒?”
不知從何處閑庭信步而來的秦公公慈祥笑了笑,手中拂塵隨風輕擺,抬袖指向這只貓兒。
此黑影便又退了些步。
“沈姑娘初來這宮中興許不知,這只野貓在宮里可有了些年頭,”秦公公彎了彎眉,很是悠閑般與她緩緩言說著,“只是這貓生性高傲,喜獨來獨往,不欲讓他人靠近,難以被馴養。”
未曾料想深宮之中還有如此孤高肆意的貓,她悄聲感慨,又望了它少時:“在這宮里頭,竟會有這樣一只野貓……”
秦公公邊相告邊抬了眉眼,瞥見那清絕身姿緩步走近,一身凜冽讓人敬畏,便俯首作拜。
“說來也奇怪,這貓從來只對離門主……只對陛下親近,旁人它從不理睬。”
還未聽公公語畢,沈夜雪瞧見此貓已頗為歡悅般奔至男子跟前,親近地于他袍角處蹭上一蹭。
“阿聲,我可以抱它嗎?”她忽覺有趣,蹲下身來欲去撫摸上一番。
哪知這野貓真如秦公公所言,未待她湊近,已避得極遠。
回首朝她再觀上一眼,此貓再是未作停留,一溜煙跑沒了影。
眸中嬌艷失落一嘆,離聲默然瞬息,如同于無聲中下了些決意:“明日我派人將它捉來。”
捉來之物哪有將其馴服來得暢快,她悠然起了身,似是在此宮墻內遇見了與她尤為相似之性,勾唇笑道。
“不必,強行奪來之物從不會順從心屬,我要它心甘情愿地跟著我。”
在宮道一旁的庭園逗留了片刻,沈夜雪心思歡暢,瞧著滿園花樹有春意之跡,心頭更是愜意了不少。
正于此刻,有侍從疾步行來,抱拳垂首于離聲面前,聽候發落之:“啟稟陛下,方才在宮中抓了個刺客,該如何處置?”
“那刺客打傷了好幾名皇城司的人。”侍從肅穆稟告,言語忽止,偷瞄向陛下旁側的女子。
“還揚言……要見沈姑娘一面。”
如是膽大妄為、目無王法的刺客,除了那名為無樾的玄衣少年,她實在想不出有何人會吵嚷著非要見她不可。
想來這幾日忙碌于劫獄與逼宮謀反一事,真放任了小無樾自生自滅在了宮外頭,她心懷愧疚,趕忙令侍從將人帶了來。
“快將他放了,帶到我身邊來。”沈夜雪凝了凝神,凜聲吩咐著。
讓無樾守于左右,于深宮高墻內讓她安心不少。
“這……”聞言有些為難,轉眸瞥向那道凜姿,侍衛欲語還休。
要知這皇宮上下,還是要聽陛下之言。
自新帝掌權以來,這名女子便時刻隨行于陛下身側,宛若一位貼身宮女,卻又不盡然,這侍從不敢妄自揣測,只得聽命于陛下之意。
豈料眸前君王極是隨性,如煙如霧般淺淡回道,像是對此姑娘偏寵至深:“她說放,便放了。”
“遵旨。”侍從霎時明了了陛下的心意,看來往后要對這沈姑娘更為恭敬幾分。
目光順著侍衛身影落于庭園拐角,她隨即再望周圍偌大宮城,順勢發了愁,困惑自己將來以何處為安。
沈夜雪謹慎回望,抿了抿嬌軟丹唇,輕問著:“往后……我居住何處?”
現下這局勢自是持續不了幾時,她在靜待著此帝位落她掌中。
至于往后所居之地,當然是那唯權傾天下的帝王可待的寢殿。
許是上蒼無意聽得了她的野心,于她淺思之時,離聲淡然回應:“自是與我一同住寢殿。”
這般聽著愈發像是個陪房宮女,宮里頭該會有多少非議……
沈夜雪詫異一僵,立馬四顧,好在未被他人聽了去,暗松一口氣來。
“這不合宮里的規矩……”
她想了半刻喃喃啟唇,從未聽聞有君王會讓玉鋒門門主共居宮殿的,這念想也只有從他的思緒中才能竄出。
“規矩自古皆是帝王定的,我便是規矩,”離聲凝眸作笑,似于心底盤算了許久,才決意有此舉動,“正巧近日要重振朝綱,不如將整個后宮廢了……”
“從今往后,君王唯有一妻。”
撤去這整個后宮,便真是將流傳下的舊規改了徹底,實乃對先皇的大為不敬。
沈夜雪輕嘆作罷,想著此人連起兵謀反之事都做了,這非議應是不作懼怕:“你這般大改規矩,恐是要遭群臣異議。”
“如今何人敢逆我?”他忽而反問,冷冽眉目散著淡淡桀驁,凜然得倒真透出些九五之尊的姿態來。
“自有一人是敢的,”若水杏眸忽地若新月彎起,她偶有打趣之意,“阿聲又覺著,是哪位刁民,敢這般猖狂……”
離聲聽罷薄唇微揚,別有深意般回語:“再猖狂的刁民,我都會讓她順從的。”
這人真是占不得一點下風,口中說著對她情有獨鐘,事事皆會順她心意而為,可到了計較之處,他便不依不饒了起來。
沈夜雪正當煩悶時,就見方才離去的侍從扣押著一名少年入了庭園。
她抬目一瞥,見著無樾滿臉怨氣地朝她瞧看,順手將宮廷侍衛推了遠。
刺客未再作逃,似比適才安分了些,侍從不忘禮數,忙跪拜了下:“回稟陛下,刺客已帶到。”
無樾攏緊了眉宇,不管不顧身旁為何人,身處至何地,蹙眉埋怨道:“我在宮城外等了好幾日,你可是將我忘了?”
“朝堂勢力角逐,波瀾動蕩,傅昀遠所亂之政需立馬整頓,”正色與少年緩慢相道,沈夜雪微凜了秀眉,輕道著理,“待一切安穩,我自當會去尋你。”
“總之,你不可放任我不管……”
無樾從不聽所謂權勢紛爭,撇著唇低喃一語,心上的郁結似又消了。
這少年已然闖到了宮內,她也不好再將他趕出去,沈夜雪偷偷望向默不作聲的清影,輕咳一聲:“皇宮可不比外頭,你若想留著,便不許再耍性子胡鬧。我說的,你可記在心了?”
“我……我聽你的,一定守禮數、守規矩。”
無樾重重頷首,星眸有光浮動,怕其仍有顧慮,又抬手發著誓。
隨之瞧望著寂冷皓月般的身姿,無樾這才會了意,鄭重下跪一拜,想了半晌別扭道:“奴才拜見陛下。”
離聲對此少年不愿作過多理會,僅是相視了一霎,便晏然走出了這一處尤顯春意的宮園。
“我去理一些朝政,阿雪在殿內等我。”
當前朝廷紛亂,是該花上些時日穩固局勢,她不欲去打攪,帶著無樾回了寢宮。
宮里的人皆不敢肆意出入該寢殿,可唯她是例外。
宮中已暗暗相傳,跟隨陛下身側的這名女子絕不可小覷,是陛下捧至心尖的姑娘。若待她不敬,便是未將皇威放于眼中。
故而雖未見著陛下,瞧她步入殿中,殿門處的宮侍也未多言一句。
無樾細細瞧觀起每一處擺設,目光終是落于軒窗之上。
窗外景致宏偉壯闊,錦繡河山收于眼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叫人暗自驚嘆。
第62章 我有何事不敢……
玄衣少年沉默良久, 卻有疑慮縈繞在心,張口問道:“這里便是你近日的所居之處?”
“算是吧……你看外頭山河萬里,連同這整座宮城, 將來皆歸我所有, ”言道此處, 沈夜雪得意萬般, 深覺多年的野心終有了著落, “我若想要世上珍寶,何物會得不來?”
雙眸映入的姝色滿面春風, 洋洋自得般喜悅相訴, 無樾知曉她欲求之物,欲言又止,隨后將眸光落至床榻。
“那我……恭賀你如愿以償。可這分明是帝王的寢殿, 你與他……”
“同床共枕,同夢相眠,”她歡喜再道, 頓感自己得了無盡榮華,歡愉無從細說, “他是我將來的夫君,這有何不可?”
少年眉目不展, 憶起近來之日在城中聽得的傳言, 只覺憂心忡忡, 不愿見她往此深淵越陷越深。
“天下男子眾多,你為何要擇他?”
無樾眉頭緊鎖,與其小聲告知:“如今城中百姓談及他, 皆是膽顫心驚,惶惶不安。”
“昨日, 他幾乎殺光了所有朝廷命官,還將多名在野之臣砍去四肢,再將其斬首示眾……”
這抹嬌艷玉色皆跟在此殘暴之人左右,興許不甚明了宮外發生之事。
無樾回想著近幾日所見所望之景,眼底飄落一層黯淡:“我去見了,那場面很是慘無人道。”
他原是已在無聲無息間痛下殺手,將前朝舊官一一除去,除了將軍府與方鶴塵,其余朝官無一幸免。
這天下終是成了他的天下,成了葉氏攬盡大權的王朝。
然那人手段何其殘忍她不作在意,本就是見慣了一幕幕涼薄情形,對此番言語未起稍許波瀾。
她只要享有榮華富貴,只要在此宮城中有名望地位,她那昭昭野心便可得暢快淋漓之感。
沈夜雪莞爾輕笑,目光仍望于軒窗之外:“他做了何等殘暴之事,我才不關切。我只知他能予我想要的,這便夠了。”
“你從來都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無樾卻滯了良晌,垂落的雙手不自覺攥得緊,多半悲憤化作了無奈,“我只是怕你有朝一日被他傷了去,到時悔恨莫及。”
她一時聽不明白無樾所道為何意,也不想去揣測話語中的深意。
區區一位少年怎會明了她的心思,怎會了然她執念了一世的妄想。
何況離聲應不會傷她分毫,應是的吧……
沈夜雪雖如是而想,心底卻遲疑上了幾分,想那瘋子不按常理行事,似乎何事都做得出,心下又鋪上了微許忐忑。
若是真有一日,就如受盡酷刑的朝官一樣,死于非命之下,她便只得認了命。
思索了許久,已然記不真切無樾是何時走的,許是又相勸了幾語,見她沒了反應,此少年便退步離了下……
她又作思忖了幾番,忽覺有困意席卷,上了軟榻就熟睡了著。
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很長的夢,夢境似幻似真,以至于真真假假,難以辨清,唯有絲許困擾徘徊于昏沉和混沌間。
沈夜雪乍然醒來時,發覺殿內空無一人,冷寂得令她心慌不已。
本該在寢殿種服侍的宮女了無蹤跡,她下榻順手披了件氅衣,不禁回憶著方才與無樾閑談時的畫面,心上頗不安寧。
“無樾!”
開口輕喚了一聲,無人作答,她便步履匆匆地行出殿外,望見幾名侍從佇立于殿門處,不由地嘆了嘆氣。
“你們可知無樾去了何處?”
不明正值是何時辰,只可望著日暉斜照,輝芒刺眼,沈夜雪輕問一側隨侍,見那年邁的秦公公正從長廊處悠緩走來,忙抬高了語調:“秦公公,今日有見過無樾嗎?”
這位公公她記得,是常年伺候在皇帝身邊的宦官,因其懂進退,較早之時便投靠了方鶴塵,離聲才饒下他一命。
這秦公公還與她談論過宮中四處妄為的野貓,瞧其樣貌,應是可以信上一些。
可行來的宦官連連擺首,長嘆出一口氣,半晌才道:“望沈姑娘節哀,無樾小公子已長眠而逝。”
已逝……
她猛然一愣,驚愕般微睜了明眸,明知面前之人口中所言是何意,仍是難以置信。
無樾的身手放于玉鋒門之中也算是數一數二,那少年適才還與她促膝而談,怎過了少許功夫,就沒了性命……
沈夜雪怔然晌許,瞥望秦公公駐足不動,面色若明若暗,她緩緩啟唇再問:“怎么沒的?”
“鴆酒入喉,即刻斃命。”
聽得這一言輕緩落下,宛若一縷隨性來的微風輕掠而過,她霎時一顫,挪步時輕微踉蹌,堪堪鎮定下心,思緒順勢斷裂了開。
能賜下鴆酒的,唯離聲一人。
四周仍是清寂孤冷,沈夜雪順著宮道快步奔至大殿前,遙望莊肅的石階上立有一身影,如白雪飄飛,寒潭冰冷,讓人望而生畏。
周圍莊嚴空曠,跪拜于石階下的人影徐緩抬眸,她終于望清,遍體鱗傷卻不得不叩拜而下之人……
是玉面小將軍賀尋安。
此人殺了無樾不夠,竟還想要奪賀小公子之命……當真是不計后果的瘋子。
她疾步上前作勢一擋,與階上佇立的清影四目相對,未等其言說,她先顫聲而道。
“阿聲,你不能殺賀尋安……”
若賜死賀尋安,賀檁定會傷透了心,從不知離聲對賀家公子會有此般敵意,沈夜雪恍然若失:“賀將軍扶持新帝有大功,你這般民心盡失,民力疲弊,會失所有到手之權……”
還未言盡,她瞧見從一旁狼狽跑來的落香忽地跌坐在地,滿臉淚痕,不住地朝她磕著頭。
“玉裳,快救救公子,快救救公子……”落香哭得梨花帶雨,平日透出的盛氣凌人之息已消散,失了心魂般顫然懇求著,“公子被賜剜心極刑,快不行了……”
聞語茫然回望向不怒自威般的凜然身姿,沈夜雪忽而冷笑,笑意里帶了些許凄涼,眸色不覺暗下。
她喃喃低語出聲,冷嘲般扯唇一笑,語聲極輕,似只道與她自己聽:“阿聲,何必這樣呢……”
“阿雪是我一人的……”離聲就此走下石階,步步沉穩凜冽,道出之語卻染上一分散漫。
“他們對阿雪懷有妄念,都該死。”
每一聲步子落下,皆若刀芒寒徹刺骨。
聽著跫音逐漸接近,她下意識后退著,雙腳微顫,驀地撞上身后的賀尋安。
已是無路可退,然眼前男子步步緊逼,她伸手觸及袖中一把匕首,欲與之玉石俱焚。
離聲低低一笑,深邃眸光里唯倒映著她的面容,似有暗潮涌動,陰戾得要命:“敢覬覦你,他們死有余辜……阿雪是在替這些男子求情?”
瞧其走至跟前,她渾身震顫,猛地抬手,寒光驟然揮過,匕刃直抵細嫩脖頸處:“將他們都放了,否則我……”
可她疏忽了一點,瘋子又怎會因憐惜她而止了舉動。
離聲不懼般淺笑,修長玉指撫上她握著匕首的右手,鋒刃頃刻間掉落。
“否則阿雪會做什么?”他似是有幾許期待,雙目陰暗,輕柔嗓音飄蕩至女子耳邊,“阿雪早就說過是我的了,還想抵賴?”
唇角噙住的笑意更深了些,離聲意味深長般咯咯作笑,溫和語調涌上一股令人寒顫之感:“也罷,那我就讓天下男子都看著,看阿雪是如何一次次屬于我的……”
“你敢!”
沈夜雪倏然抬目對視,卻眼睜睜見著此人蠻橫扯落肩頭素裳,全然不顧及她的一絲顏面,甚至未帶半分憐憫……
耳畔只回蕩著陰鷙之聲,她于其清懷掙扎,卻無濟于事,若一只桀驁不馴的野貓正強行被他馴服。
“我有何事不敢……”
所見所感漸漸模糊,僅剩絲絲縷縷的恐懼若白霧將她籠罩。
沈夜雪遽然一睜眼,望見的是寢殿中未作絲毫變化的擺設,安靜如常。
方才的清晰之景已如云霧般遠去,消散無影。
她才驚覺只是做了夢。
欲拭去額間不經意滲出的冷汗,她微然一動,被躺于身側之人驚嚇了住,困惑離聲是何時回的寢殿,竟未有太大響動,她也未曾察覺。
軒窗外一片黑寂,僅有玄暉透過層云如綢紗翻飛而落,她晃神瞬息,才覺已入了夜。
“阿雪……”
身旁清冷之影低喚了一聲,而后貪戀般攬上她柳枝細腰,于其頸肩傾吐出淡淡雪松氣息。
沈夜雪驀然一怔,二人僅隔著單薄寢衣,嬌身已被緊緊環捆于懷內。
與夢中不甚相同,他卻是比那陰狠之人溫順了許多。
她太久未作回應,本以為這道冷冽已悄然入眠,直至耳旁傳來微不可察的輕哼,她才斟酌著啟了唇:“你回來了,怎都沒個動靜。”
“是阿雪睡得深了。”離聲聽言淺淡而回,語聲若為暗啞,惹得她頸窩微癢。
所夢的畫面浮于心念間,惶恐未褪盡,沈夜雪暗忖好一陣,壓聲問著:“無樾呢?”
像是知曉她會問上此問,榻上清逸回得從然:“將他安頓在了一間下房,離寢宮不遠。”
第63章 阿雪說的,我都是信的。
“阿雪若想見, 喚人召他來便可。”他極有耐心地回著,余光瞥見嬌顏有異樣之緒,眉心微然一蹙。
“怎么了?”
慶幸這瘋子待她未像夢里那般殘忍, 這份親近她亦不作抗拒。
好似與其在天牢中度過生死一劫, 這些雪月風花之事, 她已看得淡。
沈夜雪如此而想, 便卸下心上防備, 任由他輕擁在懷,緩聲答道:“不明何故, 做了一場噩夢。”
“阿雪莫怕。”身后冷寒公子似將她擁得更緊, 于耳廓邊輕語呢喃,安撫著她被噩夢纏困住的心緒。
“有我在著,何人都傷不了阿雪……”
“嗯……”她輕然道著, 似真被同床共眠的瘋子寬慰了下,焦躁與不安之感得以平息。
可誰知一語落盡,身后男子卻更是惡劣, 長指從頸部肌膚輕劃而下,終落至寢衣暗扣處, 輕巧一解,寢袍便散了開。
“阿雪, 好不好……”
忽聽這始作俑者開了口, 沈夜雪迷惘一霎, 又望窗外沉靜夜色,不知眼下是何時辰,這人竟是在此刻欲與她承歡床笫。
夢中景致仍令她懷有余悸, 不受控地面染緋紅,她輕斂薄衣, 猶疑回道。
“你傷勢未愈,不宜……不宜縱欲。”
離聲極是不甘,語中似乎藏了無人可撼動的執意:“見到阿雪,就想了。”
實不相瞞,她從未和一男子親昵至此,即便是諸多年載接見的客官,她也未曾于雅間內行過貪歡尋樂之事。
更別提會想著與離聲這般云嬌雨怯到忘乎所以。
她興許真是瘋了,才會由他為所欲為……
“今夜不行,我有些困乏,過幾日可好?”沈夜雪轉身相望,對上其視線,卻從冷眸中望出了不可遏制的涼意。
他容色不改,一如尋常地淡漠回望,倏爾扯唇問道:“明早要見你的舊主沈欽,你是在念著他這位往日小情郎?”
當初于花月坊初識之刻,她確是言道過,那時心覺此人瘋得慌,竟敢只身擅闖花月坊后院,為讓他不再行下瘋狂之舉,她才隨口應著這極為荒謬的言論。
豈料離聲未適可而止,反倒貪得無厭,一次次地來尋她煩擾,還將那謊言記至今日。
公子才不是她的小情郎……
“那哄騙人的話你也信……”沈夜雪清了清嗓,若微心虛地鎮然相道。
他依舊直直凝望,欲在這抹嬌艷花姿的目光中瞧出些什么,而望見的只有素日時寡情之意。
“阿雪說的,我都是信的。”
“我早就擇你了,”對離聲燦然嬌笑,她輕挑上杏眸,纖纖皙指又纏繞上零散下的墨發,“服下桃夭的那一晚,我已是認定你了。”
聽罷,他眉間隱約現出通明之色,如同確認了心意般滿足言笑:“好……有阿雪這番話,我無顧慮了。”
總算是安定下了此人息怒無常的思緒,沈夜雪欲接著入睡,忽覺頸脖落下綿柔細吻,激起她心底深處的清潭蕩漾不止。
寢衣早被這不知分寸之人解了開,唯有幾片單薄錦綢掛于身上。
她順勢泛紅了雙頰,嬌羞花面浸染了無盡欲念。
玉肩之下的鎖骨被薄唇侵占,似留下了點點紅梅,本是被清冽氣息所占據的暖帳瞬間蕩出一片旖旎。
她咬唇仍發出了細微淺吟,默了半刻,續著方才之言嬌慍道。
“你若真想,也不必這般折磨……”
可離聲未聽她所語,清眸內溢滿了情愫,似欲將她融化于懷中,沁入骨間,讓這抹清艷完全歸于他一人。
“我是念在你身骨未痊愈,你再撩撥,就休怪我了。”沈夜雪被捉弄得喘不上氣,灼息急掠而來,占遍她冰冷漠然的心。
終是聽進了些從櫻唇擠出的幾字,他笑意盎然,還不忘趁此嘲笑:“阿雪也有難忍的時候……”
“堂堂一君王,非纏著一青樓花魁不放,還命她為玉鋒門門主,再改后宮之規。”她半撐起身子,蔥指觸其下頷,以著居高臨下之態朝他望下,頓時興致四起。
“如此昏君,以權謀私,是要被后世貽笑千載。”
眸前清絕面色從容如常,她所言的字字深意他皆明了。
宛若她便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女,而他甘愿拜倒裙下,拜倒于她的玉軟花柔里。
他唇瓣微啟,篤定般回言。
“葉清殊無畏。”
沈夜雪凝起眸色,長指撫過下頷,停至喉結處輕柔地轉上幾圈:“那你畏懼什么?”
“唯懼阿雪棄我而走。”離聲道得肅穆,斂下幾分漫不經心,眸底映出道不明的浮光。
適才于夢境中惶恐如細煙散去,她嫣然而笑,隨后傾落一吻:“就看陛下今晚……能不能讓我心悅誠服了。”
唇瓣觸上的霎那,她便覺再難脫逃,也未想著掙脫,任憑身前之人將她禁錮于牢籠,與之一同深陷花影夜月,思緒纏亂了緊。
空隙之際,離聲俯于其耳,刻意幾近誘惑般問著:“愛卿可愿做朕唯一的妻?”
“不從。”
她果決以回,明了他所道是當今圣上與玉鋒門門主的身份。
可這世上哪會有帝王娶朝堂之臣的……
他還揚言只娶她作妻,再不納旁的妾,天下竟有這等美事。
然男子低笑不已,別有深意般道出一言:“不從也得從。”
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地全身酥軟,玉骨銷魂,羞赧般輕顫著,若夜風中的枝頭花葉搖搖欲墜,低吟聲支離破碎,令人聽不得清晰之語。
懷內嬌色羞愧垂首,玉額抵至旁肩處,良晌不肯抬起眉眼來。
離聲沉沉一笑,迫使她不得已地仰起脖頸。
只見嬌姝之色面染紅霞,嬌艷欲滴,含苞待放,一副如癡如醉,卻又羞以啟齒之貌,使得他心神被勾了走,再難隱忍作罷。
這瘋子當真一絲憐惜也不給予……
沈夜雪暗暗作想,覺此清姿真就一點理都不讓,未留絲毫心慈手軟,帶著她卷入一場清雪覆蓋的風月。
可是在這人身上,根本就未有情理可言,哪還能言說讓與不讓。
寸寸貪欲繞指柔,本是緊攥床褥一角的白皙纖指被其輕盈扯開,隨之十指相扣,她再想不得旁事,意緒混亂得只裝得下枕邊人。
全然不記得耳鬢廝磨了多久,聽聞隱隱打更聲從遠處飄蕩而來,沈夜雪靜躺于被褥間,倦意似狂風驟雨般侵吞著念想。
她半寐半醒,仍感到柔吻輕落至青絲與冰肌上。
沉默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語聲,她輕聲一咳,若為埋怨道:“阿聲,已是深夜丑時了……”
“沒要夠。”枕旁清冷極其不害臊地低聲回語。
說的是較為禽獸之事,用的卻是冷淡寡欲般的口吻。
“若是傷口復裂了,我可不管,”她羞憤一扯被褥,將頭埋得更低些,語焉不詳地含糊而道,“到時,可莫說是我謀害皇帝了……”
“我便與他人言道,是我這君王太過不慎,扯裂了傷口,與旁人不相干……”末了一頓,離聲低沉又道,似刻意為之添上半句。
“尤其是與沈姑娘無干系。”
如此言辭,便是指名道姓了是她從中作梗,害得這位新帝舊傷復發,宮里宮外之人會如何作想……
沈夜雪無言片晌,沒好氣地撇了撇唇:“我如今已算是你的枕邊人,你卻把我往風口浪尖上推。都道帝王無情,還真是沒良心……”
“沒良心嗎?”他順話反問,仍將薄唇覆于凝脂玉肌上,引得她不禁微顫。
與這蠻不講理之人不可繼續相談,她輕闔杏眸,索性就放縱著身旁清色胡作非為。
“反正與你交情淺薄,隨你了……”
“交情淺薄……”離聲像是捕捉到了話中的一詞,微闔了眼,眸光凝滯了一瞬,“好,那便與阿雪再深交一些……”
此人好像誤會了什么,她耳根灼燙,桃頰驀地羞紅:“我又并非此意,你何故歪曲……”
“嗯……”
他再未給此道明艷嬌姿言語之機,櫻唇被覆上淺淺溫灼,隨帶著陰冷之氣,欲氣息沾染了盡,任何人都不得將她觸碰。
沈夜雪不自覺地再度輕吟,連同那一縷困意順著窗臺拂過的涼風飄遠。
春帳內漾開層層瀲滟,又是一夜無度的貪樂良宵。
不明離聲于她而言是何等存在,是互相利用之系,亦或是各取其利的床伴,又或者,僅是她的一些私欲罷了。
她想不透徹藏于其間的因果,越想越亂,便隨了它去,沉浸于一隅月色里。
翌日午時暖日和風,煙斂云收,花動一山春色。
上京城宰相府內極為肅冷,府中上下已被花月坊之人徹底圍困,偶有喊冤之聲從府邸各處傳出。
沈欽這一回行得頗為狠厲,許是欲佯裝得更為忠心些,欲讓離聲饒他一次,便連府院中的一位下人都不曾放過,等著這葉氏舊人發落。
威嚴凜然的身影如期而至,他淺觀而去,那若玉樹挺立之影旁側跟了一抹明媚,一瞥過后,眸光就再難移開。
雖隔著面紗,他也知此女是怎般驚艷風華。
“陛下圣安,懇請陛下予草民一個愿戴罪立功的機會……”沈欽就此跪拜而下,不顧腿疾,趔趄般欲摔落在地,顫聲恭迎,“草民愿肝腦涂地,以身許國。”
第64章 各得其所,算不得真。
他昔日之際背叛多次, 只為于亂世下求得絲許安定,此番已未有顏面見上此二人,能思慮的也唯有茍活至今后, 但求能被她饒恕上一二。
離聲行步而入時, 見庭院內叩拜著一道人影, 兩旁的花月坊刺客紛紛跪落, 似是從今往后皆聽君王差遣。
回想著阿雪曾在花月坊內受下的種種委屈, 與這幕后之主三番兩次地推她落入火坑,離聲揚唇淺笑, 話中有話般開口道。
“阿雪所言極是, 這花月坊之主的位置,是該換一人了。”
“你應知以花月坊曾經的幾番作為,你早已可以死上上千回……”嗓音尤為清越, 他道得風輕云淡,看向緊隨其后的嬌然玉姿,“朕留你至今, 是看在某人為你說了幾日情。”
不疾不徐地輕道出口,離聲晏然自若, 直言相告著。
“從此花月坊歸她,朕饒你不死。”
沈欽微然滯住, 此時庭院內所有培養出的執命女子皆在場跪拜, 當今圣上話語已放, 他便是再不情愿,也只得順從。
“草民遵旨,謝主隆恩。”
至此留下這一小命, 他卻也失了多年建起的權勢。
渾身不由自主般發著顫,如今唯留下一具殘破身軀與自己相伴, 別的所剩無幾,沈欽恭敬行下一禮,抬目一刻,所望的是那熟悉不過的姝色。
只是她已然攀上了更為尊貴的高枝,今朝已對他輕蔑瞧看。
沈夜雪莞爾應好,于昔時她不得不百般依順的公子面前俯身作拜:“往后還請公子多關照了。”
不作理會公子狼狽模樣,她轉眸望向前方凜冽皓然,見離聲已走遠,忙快步悠然跟了上。
明了此刻前去的是傅昀遠關押之處,她一身暢快,深感著前所未有的歡愉:“左手玉鋒門,右手花月坊,這世上再無女子比我更有權勢,就算是前朝皇后也未有過此等殊榮。”
“阿聲,我慶幸能看到你大權在握,深仇得報。”沈夜雪向前行了兩步,步子輕靈,得意萬般地揚起秀眉,歡喜不言而喻。
“多虧有你,我終于擺脫了所憎惡的日子,別提有多暢快了!”
極少見得眸中女子歡悅成這般,離聲斂眉淡笑,對其終是心有感激:“葉氏有幸能得阿雪相助,是阿雪為我報下的滅族之仇。”
她輕理著袖擺,拍落裙裳上的細微塵土,雙眸于日光種熠熠生輝:“各取所需而已……我今時今日信了,阿聲未曾食言,允諾之事從不作悔。”
后續的夸贊之語若清風飄遠,他只聽入了“各取所需”四字。
原本的歡欣之緒被蒙上了一層氤氳,離聲步調一緩,深眸逐漸黯淡。
“待阿雪稱帝,我可還能再見到阿雪?”
待他將此帝位傳于一旁的艷麗名姝,他在宮城內便未有容身之處,許是要重新尋一安所。
許是……與她天各一方,從此無緣相見,就當作不曾相識。
沈夜雪瞥向旁側男子,一向狂妄無羈的他難得心生哀傷,深不見底的眸光涌入了不盡的落寞。
他并非在意將所得天下大權拱手相讓,而是哀切于再不可與這道清艷明麗見上一面。
因別離滋長而出的傷感蔓延至她心底,分明說好要禪讓皇位,要給予她萬千榮華,何故到了告別時,他竟悲切成這樣……
沈夜雪不解,心覺他許是要作悔應她之事,又或許他只想繼續待于宮中。
可若是她稱了帝,這瘋子定是留不得。
不論是葉氏遺脈,還是此前逼宮謀逆之臣,將他留著必然是個隱患。
朝中皆是他一手安排的勢力,留他便是養虎為患,到手之物她絕不會再還回舊主。
沈夜雪于權勢紛爭中不信上任何人,即使這人對她坦誠忠心,待她赤心一片,她亦不會放下忌憚:“你這身世擺著,若再留于朝中為官為宰,便是強人所難了。”
“阿聲傷心了?”望他緘口不言,她勾唇揚起一抹輕笑,“你我本就風月一場,各得其所,算不得真。”
那些所謂的帳中云雨,纏綿尋歡,本就是鏡花水月,各自為解欲念之舉。
而今道別在即,是該結束了。
“可那些床笫之言……”離聲自嘲般低笑一聲,輕然言道了幾字,又未再說下去。
答案他已了然,此女薄情淡義,從未對他的妄念有過回應。
她僅是為達野心不擇手段而已。
沈夜雪婉笑盈盈,揚著的唇角未落,忽覺這瘋子當真有夠癡傻:“風塵女子在纏歡時道盡的花言巧語,你真聽信啊?”
可他仍舊不語,眸底深潭若有波瀾蕩開,隨后霧氣彌漫。
她瞧不清晰,收斂起玩味笑意,輕語著:“待處置完傅昀遠這一小人,我再與你慢慢細說。”
語畢之際,恰好行入府內一處偏屋,屋中昏暗雜亂,此處應是尋常時堆放雜物之所,或是某位下人所居寢房。
她望著角落那灰頭土臉之人,作勢譏嘲了起。
曾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傅宰相,此番已成了任人踐踏與宰割的囚徒,她心里無不歡暢。
憶著往昔之時,這位宰相大人欲將她討要入府,為奴為婢,為貼身陪房女侍,在私宴上將她羞辱了個遍。
她便恨不得讓此權臣也嘗嘗被人欺辱的滋味。
沈夜雪掩唇故作譏誚,絕不放過此等痛快泄恨的良機:“高高在上的傅大人怎成了這般姿態,權傾朝野數十年,最終淪為一名階下囚……”
“這下場真令人惋惜。”
瞧清這一花魁女子的狠辣之心,傅昀遠朝壁墻縮了縮,似想起了何人,慌亂抬眸問道:“你們將本相的夫人關去了何處?本相要見她!”
“傅大人說的,可是曾在府宴上潑我茶水的誥命夫人?”她聞語嬌笑,緩慢言說出那名為殷桐的宰相夫人所落得的下場,如若根根寒針扎至其心上,欲將這一人扎得百孔千瘡。
“她啊,昨晚于房梁上懸掛了三尺白綾,已先一步在路上等著大人了。”
素日里傲慢驕縱的夫人如何會以白綾自盡,傅昀遠怒意橫生,怒瞪著面前幾人,凄涼無奈之感霎時涌遍全身。
“她何苦懸梁自盡?你們莫不是逼迫她做了什么!”
“傅大人怎不想想,是自己做了何事惹得夫人心灰意冷,盡都怪在了他人頭上,”沈夜雪媚笑不止,走近一步佯裝姿態地一聞,訝然捂唇,“大人身上粘著若瓊香,尋常之人聞不出,我可是一進屋就聞了著。”
伸手從其衣襟內勾出一香囊,她忽地冷笑,明眸深處的裝模作樣已悄然褪落,取而代之的是言不盡的涼寒。
這香囊她偶然得見過幾回,是落香的貼身之物。
將此香囊相贈,落香是欲與傅昀遠茍合相謀。
“這香囊是落香的吧?”唇邊掛上了幾縷嘲諷,沈夜雪轉首瞧向在一側瑟瑟發抖的英姿,不屑一問,“一敗如水,風燭殘年的體衰男子,你也瞧得上?”
輪椅滾動聲悠緩響起,沈欽從屋外凝肅著臉徐緩行入,盯著她手中握的香囊片晌,面色頓時陰沉。
這幾日吩咐著落香為這落敗的宰相送上膳食,不曾料想,落香竟作出此等勾當。
“公子……公子莫聽她信口雌黃,香囊是我送膳時失慎落下,”落香心下慌亂,見公子來了,忙跪下雙膝,哀聲哀怨地輕言道,“屬下與傅大人未行污濁之事,公子切莫……”
可沈欽哪愿聽得這些,眉目一寒,俯身便掐上女子脖頸,不由分說地使了力:“你的膽子何時大成了這模樣?不說真話,我現在殺了你。”
這一掐就掐出了兩行清淚,落香不住地顫動,淚水順著桃面如決堤般滾落,似已被絕望拖入了暗無天日的泥沼。
一身泥濘,回不去過往。
“他說會娶我……”落香默然片刻,極其厭惡自身般闔目而語,“待他東山再起,會讓我成為宰相夫人,受萬人敬重……”
如此拙劣之謊竟也會信,沈夜雪暗忖輕嘲。
東山再起?傅昀遠拿什么東山再起,這位無力回天的宰相只是拿榮華作誘,欲讓落香助他出逃。
哪知這姑娘輕易便上了勾。
落香是尋不得出路,病急亂投醫了……
她回望身旁一直不作聲之人,端步退至其側邊,恭肅啟唇:“這二人該如何處置,微臣聽陛下的。”
離聲斂下些許冷意,漫然垂目而下,小聲問道:“當真聽我的?”
“是你要沉冤昭雪,報血海深仇。又并非是我……”論尊卑,論情理,都該是他懲處,哪輪得到她來發落,沈夜雪百思莫解,悄聲嘀咕著。
他似有所了然,伸手展至她眼前,言不盡意道:“那朕便借愛卿的桃夭一用。”
桃夭?
錦月當初予她的媚藥確還有剩留于袖中,可……可離聲要桃夭做什么……
她心起疑慮,卻還是任由之妄為,將袖里藏著的桃夭遞至其掌中,學著朝中大臣恭維的模樣肅然退下。
森冷眸色又寒涼了幾分,離聲平靜自如地對隨侍道下吩咐:“拿去給傅大人服下,讓大人感受心癢難撾,如饑似渴,卻求而不得的滋味。”
“記得每隔半時辰,給大人灌一回,莫讓傅大人……閑下心來。”
第65章 心愿已遂,唯剩迎娶阿雪為妻。
他言得無關痛癢, 卻令屋內眾人倒吸了涼氣,膽顫心驚地一齊俯首靜默而立,連喘息之聲也不敢加重微許。
要知若如此服用媚藥, 必定會因被催情過多而死, 不僅折磨至極, 還死得屈辱不堪。
此法也唯有這瘋子能想得出……
沈夜雪跟隨著心顫了幾瞬, 絕非同情傅昀遠的遭遇, 而是詫然于離聲的殘忍無心。
下令后未作分毫停留,似乎已然宣判了這位宰相的死期, 離聲從然走出偏屋之外, 面容萬分淡然。
正是這淡漠無痕的神色,令她無所適從。
幸而他唯對她情之所鐘,唯對她傾盡畢生溫柔。
傅昀遠也知此言何意, 怒睜起雙目,青筋暴跳而起,怒然大喝著:“你們殺了我!殺了我!”
然無論作何喊叫, 亦喚不回那道身影的些微仁慈,此落魄宰相失神高喝, 欲將所有仇怨都傾注至其身上。
“葉清殊!我咒你身名俱滅,一世難生歡喜, 所求皆不成!”
怒喊聲徘徊于一方狹小偏屋里, 若青煙游蕩至庭院上空, 化作縷縷深沉怨恨,纏得人心底發涼。
沈夜雪隨其步調來到后院,遙望府內下人個個被捆綁, 跪于游廊旁,視死如歸般等待著誅殺之令。
一隨從恭敬行上, 朝離聲抱拳,正聲稟報:“陛下,傅大人的幾名妾室,與相府內的大小侍婢皆在此了。”
“退下吧。”
離聲扯唇翛然而笑,不緊不慢地從侍從的劍鞘中抽出一把長劍,饒有興致般緩慢走近,劍鋒于地面掠過寒光。
聽見身后有輪椅聲靠近,離聲未曾回首,深知來者是沈欽,冷聲道著話:“花月坊已易主,你留于此地已無用處,還不快走?”
瞥望這彼時對她還有幾許恩情之人,她像是最后一回待其敬重,俯身鄭重行上一番禮數。
“山高水長,公子有緣再會。”
于此已被下了逐客令,再于相府留著便是抗旨不遵了。
沈欽忽作苦笑,精心培育的花月坊已落他人之手,他苦心策劃大半生,到頭來一無所得。
好在最終歸落之處是那清麗女子,如此亦是他心愿所至。
只是以此般卑微之態被旁的男子奪去而贈,他心有不甘,卻無力還手。
此孤寂背影自行滾著椅輪緩緩走遠,拐入府門外一角,而后消逝不見。
公子如同帶著夕日余暉漸行漸遠,暮色降臨,卻再望不見晨光熹微之景。
離聲手執銀劍,步步沉冷向前,引得庭中家眷連連發顫。
有幾人啜泣不斷,口中喃喃央求,不住地于磕得頭破血流。
“請陛下恕罪,我等皆是無辜之人,對大人所做之事一無所知,陛下……”
“無辜?當初可有人覺得家父無辜?”離聲聽罷漠然輕笑,笑聲陰沉,宛若多年沉寂之下的恨意終在此刻爆發。
“可有人覺得……葉氏九族無辜?”
隨后一劍一劍斬落而下,血濺四處,霎時染紅旁側游廊。
慘叫與哀嚎聲充斥著整個府邸,所見之處滿是殷紅。
偶有幾只昏鴉飛過,歇腳于枝頭便再未飛走。
沈夜雪靜然佇立,凝望著面前清影殺紅了眼。
一劍斬下其中一人的頭顱,再一劍刺穿下一人的心臟,他仿佛是從黃泉來的惡鬼,勢必是要帶上一些人走回深淵。
無塵錦袍染盡了血漬,他似也不在意,于寂冷下宣泄著堆積已久的憤恨,無人可阻,無人可勸。
眸中身影越發狠厲,四周痛哭聲漸輕,相府溢滿了無望,她沉默而觀,未想勸阻,只覺了卻其長久埋于深處的執念也罷,便放任他沾血無數了。
大抵是過了二三時辰,她已是瞧累了,就倚于一棵槐樹下,神情悠哉愜意,昏昏欲睡著,就聽見長劍落地之聲。
“咣當—!”
寂靜夜色下此聲尤為刺耳,沈夜雪驀地清醒,瞧望院內已遍地殘骸,花木與石柱旁流淌著淋漓鮮血,隨行來的侍衛早已退得遠。
那惡鬼順勢回眸,望見她的一瞬目光柔緩,隨之若微踉蹌地行來,將她一把攬入了懷中。
她怔愣了一霎,唯聽此人于耳邊道。
“心愿已遂,唯剩迎娶阿雪為妻。”
身前這一清冷公子似是執念已消,可僅剩之愿她無法為其實現。
情愛之事飄渺無定,還是權勢到于掌心來得暢意,二者若必須擇之,她定會毫不猶豫地擇上后者。
“何日傳位與我?”既是深仇已了,便到了允諾之時,沈夜雪顰眉淺笑,柔聲輕問。
“明日一早,”離聲忽地將她抵于樹下,冷冷一笑,如若已想得明徹,似笑非笑般道著,“今夜阿雪仍歸我。”
明日……
待到明日,她便可順遂一切野心,她坐擁江山萬里,成為坐上尊位的女帝,撼動著皇城上下與千里明月。
至于離聲的去向……
回想方才還未言清之語,她凝思良久,又言:“適才談論的一別兩寬之言,還未與你說清呢。”
可眼前皓然清姿卻是緊擁不放,打斷話語,倏然埋于女子頸窩間,綿吻若驟雨般落下:“不聽了,我要讓阿雪刻骨銘心,對我久久不忘。”
這瘋子剛屠盡府中眾人,滿手沾著鮮血,那些死去之人尸骨未寒,他竟想著月下偷歡……
沈夜雪欲掙扎上幾刻,卻覺今夜的他很是不同。
身子忽而一輕,忽感天旋地轉,待回神之際,她已被傾壓在了一旁的花叢間。
此處隱蔽,有樹影遮擋,若非有人刻意上前瞧看,是無從察覺這一處旖旎。
她心思迷惘,忽覺肩頭一涼。
煙羅素裳已被他蠻橫扯落,夜風襲來,惹得她打起寒顫。
然未過多時,又被灼熱所覆,她似墜入了寒冬冷潭,又似踏入了灼燒火海,心頭欲念不可安放。
“我定會將你忘了……”沈夜雪莫名哼出一語,神思混沌得不成話。
眼底之人掠奪得太過冷冽,狠厲得讓她微顫不止,一絲一毫的憐惜都不曾給予。
這惡鬼似要將她吞沒,將她拖入谷底最深處。
清輝下花影搖曳,斑駁于幾棵槐樹間。
清清淺淺透出的春意隱于朦朧中,唯有聲聲軟吟隨風輕蕩,嬌羞得令不經意聽得之人面紅耳赤。
那一晚,她唯留一個念想,心覺離聲定是發了瘋。
要不然,他如何會這般兇狠,這般不留余地,狠心到使她落下兩道淚痕,也不肯稍作柔和。
此人是在氣惱她不作挽留,不留他一朝一夕,亦或是欲與她纏綿不休,強行令她懷恨在心……
究竟是何意圖,她不得而知,只知今夜她難逃這男子的清懷,難逃他所控。
眸前玉影猶如知曉她分了心,眉間涌出不悅之色,再度不顧分寸而下,氣息逐漸將她裹挾。
眸若秋水,桃面含羞,眼眶不自覺地滴落清淚,不得不攀上其雙肩,她眸光渙散,凌亂不堪地破碎至冷風中。
遠風在不遠處躊躇良晌,淺聽著月影下嬌聲陣陣,若微風輕拂銀鈴,清脆飄蕩。
他不禁臉紅耳熱,覺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庭院內燈火幽暗,長廊之外的偏屋卻為通明,時不時傳出隱忍難耐的沉悶怒吼。
直到有隨侍從屋內行出,肅步走了近,遠風驀然抬劍,將來人攔了下。
他遲疑半刻,又醞釀了幾番,輕聲咳了咳:“陛下與沈姑娘正相談甚歡,不宜打攪。”
然而,此侍從未解話外之音,正容亢色般欲往樹影間走,再次被遠風閃身擋了住。
“說了不宜打攪,咳……”遠風若為著急,挑起眉眼示意了稍許,再作提點道,“聽不懂話嗎?”
那隨侍就勢止步,揉了揉眉心,極是正經道:“可是事關重大,還勞煩向陛下傳報一聲。”
遠風聞言沒了轍,讓其在原地等候,挺直了腰板行近,忙轉身背對起二人肅然稟告。
“陛下,沈門主,有……有事需稟報。”
與懷中嬌色正欲望翻涌時,心火灼燃,愈發糾纏得緊,離聲倏爾一頓,順手扯落身上氅衣,將此明艷之色裹緊,仍攬在懷,倚坐至假山之角。
“說吧。”
垂目望其羞澀低眉,他又朝懷里帶了帶,冷然回應。
見聞此景,隨從未再行步上前,行禮后肅聲相報:“啟稟陛下,傅大人因服媚藥過量,藥性過烈,已暴斃而亡。”
“知曉了,都退了。”
離聲面色無瀾,聽得此訊不為所動,像是早已料到了傅昀遠會命喪今夜,平靜地回了話。
不由地將頭越埋越低,生怕有侍衛貿然走近,瞧她如此衣冠不整,她顏面何存……
沈夜雪緊攥其衣襟,羞赧得不敢出聲,誓死都不肯哼出一聲。
等到二者步履聲遠去,周圍恢復清寂,她才悠緩抬起雙眸,耳畔回蕩著侍從所道,心歸冷寒。
傅昀遠許是做夢都不曾知曉,自己竟會在此番屈辱又折磨的手段下輕易喪了命,殞命得悄無聲息。
城中百姓幾乎無人得知,曾經名震萬里的宰相府于一夕間消亡。
世上僅有葉清殊掌得權勢,其余各方勢力已淹沒至漆黑深夜里。
得天下者,終究是奪得龍騰玉的葉氏遺脈。
第66章 了卻一樁舊事,他應想著退隱山林了。
沈夜雪輕勾其脖頸, 作勢又親近了些,低喃抱怨著,忽有些裝腔作勢起來:“何人承受得住那般被灌著桃夭的, 你簡直慘無人理, 喪盡天良。”
“誠如是, 阿雪還如此安心待著?”心上實在歡喜, 離聲愛不忍釋, 再擁緊了些,淡笑著反問。
“也未有人趕我走, 想待便待著了。”她未起身離去, 想著明日便是掌權天下之時,便歡愉而道。
“這府邸陰森,滿是亡魂游蕩, 若我自行走了,沒人護著我,被鬼魂纏上了該如何是好……”
她可未言錯, 這庭院中全然飄著冤魂,這些魂魄一時半會不敢來找這惡鬼尋仇。
她若孤身一走, 倒真是要被縷縷怨魂纏了身……沈夜雪一面輕言著,一面往懷中鉆了鉆。
“那些個鬼魂若來纏了你, 你讓他們皆來找我便是, ”離聲沉思瞬息, 輕撩著女子耳后青絲,低笑道,“阿雪是萬萬不可被欺負的。”
冷風習習, 涼意仍是灌入了衣袖間,她面染緋霞, 縮緊了嬌身,依然覺著此地不宜久待:“深夜還是冷了些……”
剛道完此語,她又感失重一霎,不覺攬緊其后頸,身子已被自然而然地打橫抱起。
于慌亂中回了神,沈夜雪聽著耳旁落下清越之音,若泉水擊石,泠泠作響,而前往的方向,是傅昀遠的安寢之處。
“去這相府的寢殿,應會暖和許多。”
她見勢又羞又惱,覺他大抵是令人發指到了極點。
這不計后果的瘋子竟欲與她在傅昀遠的軟帳中,行不堪啟齒的羞事……
思來想去,她無詞片晌,猶豫著輕然啟唇:“我們在他人榻上行此等風月佳事,是否太過不宜……”
“人都死了,還顧及這些作甚。”離聲步調未緩,悠然而答。
雖是這般言說,他仍是喚遣了侍婢來殿內換了床褥,不聲不響間對那傅昀遠狠狠嫌棄了一頓,引得她掩唇發笑。
此人舉止雖讓人不可捉摸,但容顏著實好看,沈夜雪隔著床幔,借月色映照著榻邊皓影,見他解著錦袍暗扣,舉手投足中散著淡雅清逸。
如雪袍衫落盡,他傾身入帳,將這抹百看不厭的明麗清顏一遍遍印刻入心,柔聲言道。
“阿雪若喜歡,這整個府邸都可以是阿雪的。”
這府宅已被惡鬼沾染,她才不屑去要,待到朝權盡收掌心里,她想要何等府殿會沒有。
沈夜雪輕撇唇角,躺于其懷,故作任性般回著:“這府邸雖華貴,但太過晦氣,我才不要這滿是孤魂的府宅。”
“待我登上帝位,我要收許多面首入后宮,每晚想到誰,便讓那一人來寢殿服侍。”
想至此處,她心生快意,覺這世上的女子皆未有她過得肆意自在。
料想到那時,她便可呼風喚雨,錦衣玉食,擁得最無上的榮華,且整個天下無人敢違之。
正當如是想著,杏眸染上莞爾笑意,她忽聽男子悠緩回道。
“他們大抵是服侍不了。”
“為何?”沈夜雪困惑不解,眸色于玄暉下遮了一層朦朧霧紗,令他不經意跌入美色里。
離聲冷冷一笑,語調溫和,話語卻寒涼如冰窖:“都成了閹人,如何服侍阿雪?”
他竟要將她召來的面首都變作閹人……
這惡鬼還真不給她留一絲情面,即便是離了宮,也不愿讓她好過……
明眸聽言一凜,她若有不滿:“你是存心想讓我憎怨。”
“讓阿雪怨我一世……也甚歡。”
沈夜雪唯記得此言無休止地縈繞,言猶在耳,揮之不去,而后融作一汪春水,纏綿至云情雨意里。
她只覺那一刻是夷愉的,便足夠了。
縱使他未作憐惜,她仍舊被其蠱惑,櫻唇輕貼上涼薄溫軟,氣息霎時紊亂。
欲念四起,她神思迷離,被扯落進了泥濘深淵。
再后來,她只顧著嬌嗔,實在憶不起當晚羞赧之景。
她陷于他的陰鷙狠然之下,又偶感溫柔如浪而至,一寸寸與她相融。
眼前玉色似愿和她纏為一體。
夜色撩起一隅瀲滟水光,微涼指尖觸過她后肩玉肌,卻讓肌膚燃起一陣灼燙。
身前清姿一言不發,像是極為專注地在討她歡心,奪得她的微許情念。
然而離聲似乎極難忍耐,僅柔和了片霎,又不知不覺地狠厲了起,她呼吸一亂,就茫然地縱情于云雨清歡里。
此夜唯他們二人知曉,旁人無從得知分毫。
一夜狂風驟雨,夜闌人靜,精疲力竭后相擁而眠,沈夜雪醒來之際,發覺已是次日午后。
日暉粼粼,波光泛于窗臺上,枕旁不見身影,帳內唯她一人,一切如夢似幻,真假難辨。
她下榻更上一襲端雅淡紫宮裝,尤顯威嚴華貴,款步走出寢殿。
相府內如常,宮廷侍衛肅然而立,與昨日未有大相徑庭之處。
可她深知,有人是悄然離去了。
一側的遠風恭肅佇立,見她行出,抱拳跪落,庭中隨侍便一齊跪拜,已然視她為尊。
“他去哪了?”沈夜雪輕啟了丹唇,瞧著庭院皆是花月坊與玉鋒門的人,心起感嘆,半晌又問,“幾時走的?”
遠風如實回稟,道得清晰有力:“屬下不知,據說有一份詔書與信函被留在了朝堂之上,國師大人正等著主上回大殿。”
不過僅是睡了一覺,竟已變了天。
昨夜分明盡興纏歡,伴著花影云月癡纏而眠,今早他就不辭而別……
沈夜雪忽感一瞬失落,好似那狂妄之人一走,將她的興致也帶了遠。
耳邊有涼風呼嘯,她抬指輕撩著馬車帷幔,欲讓拂過的清風吹入輿內,好讓她清醒上幾分。
睥睨天下,俯瞰山河,最終擁得帝王之權者,是她沈夜雪。
她實在不明何故,日思夜想的大權即將落至她手,那宮城大殿中最是莊嚴的龍椅將由她而坐……
可是再不見那清雪之影,她卻生出一縷惆悵來。
車馬停至宮門處,這抹明麗姝色端然步下車輿,望見方鶴塵道骨仙風地立于面前,抬手將一封書信遞至她眸前。
宣紙一展,紙上字跡映入眸中,所書只有一行,她竟是望了良久。
“從此阿雪就以江山作陪,你我兩清。”
兩清……
他說,兩清了……
以往之時皆是那瘋子胡攪蠻纏,蠻橫無理,非要與她糾纏不休到今時,可他現下說著兩清……
似是意味著,與她再不會相見。
她陡然一怔,后知后覺地抬眸,不安地問著:“方大人今早可曾見過他?”
“微臣不曾遇見,”明了這姑娘心上疑惑之處,方鶴塵輕撫長須,意有所指答道,“他本是為復昔日之仇活至今時,如今已為葉大人洗清冤屈,抹去了污名,大仇終得報……”
“了卻一樁舊事,他應想著退隱山林了。”
退隱山林……
她口中默念著這幾字,唇畔發出嗤笑,不知是嘲笑他,還是譏諷自己。
這是何等天大的笑話,將此權勢榮華盡數給了她,自己卻躲了起來,和她就此劃清了界限。
沈夜雪心底落了空,沉默好半刻,忽又開口:“方大人能否派人去將他尋回……”
無奈嘆下一氣,這位頗有威望在身的國師緩搖著頭,誠然回語:“微臣若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尋到此人,也不會用五年之久,謀劃這一場久別重逢。”
是了,方鶴塵若能知曉那人蹤跡,便不會動用天意一說,雕琢龍騰玉,來引得那葉氏舊人現身,讓那滿身仇怨的葉府長子得以報下深仇。
此番一走了之,她許是真與那人一別兩寬了。
“沈姑娘,江山不能一日無主,還請姑娘盡快起圣。”輕抬著手中詔書,方鶴塵退上一步,示意面前女子借此威勢行入大殿。
風云萬變,天下鼎沸,離聲掌朝的這幾日,朝廷尚未穩立。
然荀緒與傅昀遠的余黨已被鏟除殆盡,他似將朝中重臣更換了盡。
留給她的,是煥然如新的朝堂。
重檐廡殿,巍峨堂皇,碧瓦朱楹,珠簾鳳飛,群臣敬肅而立,手執玉笏整齊叩拜而下。
沈夜雪端穩走上金階,聽得國師肅聲念著傳位詔書,聲如洪鐘,蕩至宮宇上空。
龍袖輕盈揮動,渾身透著道不盡的威儀,她端立于雕龍玉椅前,眼見著文武百官朝她恭敬作拜,昭昭野心終可釋放,無盡得意于心下涌過。
“五運更史,三正迭代。順熙三十一年,前帝歷運有極,承皇天之眷命,選賢與能,以命于玉鋒門沈夜雪。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語畢,朝官齊聲作喊,聲勢浩大,氣貫白虹,如同直入天宇。
“吾等愿順天靈之意,恭新帝登基!”
“諸愛卿平身,”她見聞此景勾唇淺笑,威然眸光靜掃階下每一朝臣,“朕知眾卿所想,僅是一尋常女子,身世低微,怎能成一方霸業。”
傲姿巋然不動,雙眸再度凜然,她冷聲一喝,不予退卻一絲一毫:“然朕心意已決,既是天意降重任于吾身……”
“朕便要讓這天下看看,女子也可稱王,也敢同日月爭輝,為萬世開太平!”
第67章 我會忘了他的,一定會的……
“吾皇千秋萬歲!萬壽無疆!”
滿朝文武至此俯首行拜, 聲貫大殿,傳至皇城各角。
沈夜雪從未想過,自己曾念叨多時的妄想能這般輕易實現。
能如此順利掌權, 攬盡江山之勢, 還多虧了那一人傳讓的帝位……
他當真不曾食言, 曾許諾的種種誓言皆一一達成, 為她這一風塵之女奉了上。
而今一人身處高位, 眼望階下百官對她恭然臣服,她欲欣喜轉身與旁人道上愉悅。
卻覺身邊空空如也, 像是少了一道素雪之影。
步出大殿, 沿著宮道來到君王所居的寢殿,此前那瘋子的身影已然不在,宮中的一花一木皆歸她所有。
沈夜雪于殿前花壇處駐足良晌, 思緒順勢落了遠。
一聲貓叫引她頓然回神,循聲而觀,幾步之遠一團黑影探出腦袋, 是那只傳言僅親近離聲的野貓。
她悠閑地于石桌旁坐下,單手托腮, 杏眸輕泛柔色,凝望起這只黑貓來。
這小東西卻也不躲藏, 亦不靠近, 只這般與她對視, 恍若她近上一分,這貓兒便會逃竄而走。
賀尋安路過此地時,便見她盯著野貓發了愣。
二者一動不動, 似在為何事而爭執,任看一方皆不愿退讓。
本是風流隨性的公子眸色一凜, 賀尋安悄步行至身后,與她一同觀望那貓兒:“陛下已是九五之尊,若喜歡這貓,大可喚人捉來。”
沈夜雪丹唇淺勾,抬指欲為之斟上一盞茶,玉壺卻被搶先奪了下:“聽聞它生性傲慢,不喜與人親近,唯愿接近他一人。”
“宮里的奴才多如牛毛,一擁而上總能捉住。”賀尋安續倒起茶水,小心提點著她而今的帝王身份,不可再碰這些下人宮奴該做之事。
“你們都篤定能輕而易舉將這只貓擒獲,卻無人知它究竟在作想何事……”喃喃啟著唇瓣,沈夜雪緩慢言道,令人不明一二,“它許是默默念著那人,愿棲身于他一側,只是從不愿說出口罷了。”
言歸正傳,心緒回于身旁翩然公子,她回想起如今的動蕩朝局,深覺眼下絕非為觸景傷情之時。
“近日賀大將軍重病染身,虎符是該交由你保管了。”
賀檁年歲已高,執掌多年的兵權是時候該轉交至其子賀尋安手中。
然這紈绔成性的風流公子是否能堪當大任,她心下未有定數,只能借以此刻賭上一把。
她稍彎起眉角,試探般問道:“賀公子可是能擔下統帥三軍的重任?”
突如其來被重用一事令賀尋安微僵,他趕忙收起心不在焉似的玩鬧之意,朝這剛起圣不久的女帝肅穆而拜。
“定不負使命。”
未想這一刻來得猝不及防,宮城中的景象已物是人非,而他今朝欲盡忠的主,竟是心頭最為愛慕的花魁姑娘。
又與那黑貓對望了許些時刻,耳畔傳來賀尋安告退之聲,夜幕一暗,四周亮起明黃宮燈,野貓隨之跑了遠,沈夜雪頓覺無趣,于石桌邊險些瞌睡了著。
周圍皆是任她差遣的隨從,對她聽之任之,倒失了許多樂趣。
這讓她想起昔日時常執拗相道的玄衣少年,她一揮云袖,示意立于旁側的奴才去取幾壇酒。
“來人,上一些烈酒來,再喚無樾來陪朕飲酒。”
正于庭園中練武的無樾當真被喚了來,安靜與她對坐,眼望著眸中艷麗女子一盞一盞地飲起酒。
雖說是喚他一同醉飲,她卻未作任何強求,自顧自地欲一醉方休。
沈夜雪輕瞇著眼,目色迷蒙,玉頰染上輕淺紅暈,嫣語嬌態道:“這可是全京城最上等的酒,你也不多飲幾盞?”
“再這般飲下去,你就要醉了。”
緊盯清麗姝色的一言一行,無樾尤為謹慎,唯恐有人趁此對她起上歹心。
抬指又倒滿了杯盞,她聞聲輕笑:“醉?我從未醉酒過……”
“你郁郁不樂。”無樾蹙了蹙眉,細思一番后,極為篤然地開口。
聽罷,唇畔笑意更深了些,她仰頭飲盡杯中酒,忽問:“何以見得?”
少年端坐在側,正色回言,藏至眉宇間的擔憂之色未減半分:“一舉一動皆可見得。”
“是嗎……”
沈夜雪噗嗤笑出聲,頗為歡暢地舉盞與月對酌,愜意萬般地舒展了衣袖:“這天下都被我攬在了掌中,我何故郁郁寡歡。”
不語片刻,無樾斟酌少許,倏然又道:“你在思念一人,我說的可對?”
這隨口道出之言,卻似說中了她深埋的心事,他瞧著面前嬌姝忽地一滯,唇角燦笑微斂,試圖掩蓋起那一縷不可見人的情思。
然越掩越為難堪,終是被他一覽無余。
酒意漸起,她忽覺心底涌過太多異樣之緒,覺此少年一向守口如瓶,便脫口直言了出。
“孤身久了,有時會妄想有個人陪著。長相廝守,生死不離……”
手中酒盞仍未停下,烈酒入喉,引得渾身發燙,所見所觀之物逐漸模糊,她趴至桌案旁,將云袖蓋于面頰上,低聲哼了幾語后,再是不作動彈。
無樾似還思索著方才之語,撓了撓頭,正聲回著:“你隨時喚我,我不遠萬里都會趕來。”
道完此言,他才察覺這抹嬌然花顏是飲醉了。
她素來酒力尚佳,怎會莫名在今晚醉了酒……
靜謐夜色下,聽她不斷含糊囈語,少年猶豫著湊近了些許,欲將她所言聽得真切。
“我會忘了他的,一定會的……”
他聽清了她的自語,末了還輕喚了那人的名。
“阿聲……”
早些時候就猜測出她已對那名為離聲的男子動了情念,只是她當局者迷,渾然不自知罷了,無樾輕嘆了嘆氣,忽有嫉妒燃至心上。
不由地捏緊了拳,然而只一瞬,他又松了開。
憶起此前與那一人過招之景,他輸得慘不忍睹,還被卸了一只左臂,實在難以回看……
無樾敢怒不敢言,只得將妒意咽進肚子里。
那名喚離聲之人與她經歷生死大劫,將她護得徹底,她自當會暗許情意。
可此人已然離去,她會將那行事乖張詭譎的男子淡忘的,無樾沉思良久,星眸透出些哀傷。
他輕拽其胳膊,背上此抹姝艷,一步一步悠緩地朝著寢殿而行。
“你何時也能像這樣惦念著我……”
“放我下來……我還能……”沈夜雪神思微恍,半闔著雙眸高聲喊了喊,“還能再飲十壇!”
殿前燈火輕晃,與輕柔月色融得無瑕剔透。
有隨侍快步走近,欲接過此嬌然玉軀:“陛下醉成這樣,奴才送陛下回寢殿吧。”
卻不想無樾回目一瞪,執意將她護得緊:“你們退下,我來就可。”
那侍從左右為難,想這少年與陛下朝夕相守數年,應知透著陛下的習性與喜好,終究放任他行下此般不拘禮數之舉。
“你說他為何不辭而別!他以為這般我就尋不到他嗎?”猛地擲落手中酒盞,沈夜雪指了指漫天星辰,忽作嘲笑,諷刺般一勾丹唇,“他別癡人說夢了,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他尋出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她重重地垂下頭,倒落于少年左肩上,唇邊仍作呢喃,口齒不清般淺淺而道。
無樾穩然走入寢殿中,小心翼翼地將之放于軟榻上,正欲離殿,見她悄然翻了個身,床被滑落在地,女子被薄裳遮擋的玉肌若隱若現。
就此又折返而回,少年嘆下一口氣,拾起床被蓋回其身,似認了栽一般自我妥協著:“我去尋就是了,你莫借酒澆愁……太過傷切,看著讓人心煩意亂。”
榻上女子像是乖順了些,不作過多鬧騰,欣喜般心生了一計:“他若銷聲斂跡,我便去花月坊找貌美男子尋歡作樂,共度春宵,看他能忍耐幾時……”
“哈哈哈哈哈……”
得意過后,笑聲漸輕,她抿了抿櫻唇,留戀般將唇上酒氣輕舔,隨后無聲醉眠。
無樾愣了許久,慌忙離了走。
這道明艷之色太過蠱誘,再待于此處,怕是要心亂如麻,少年走得狼狽,極力掩藏起心頭躁動。
早在被她撿拾回花月坊時,這一縷暗藏的情愫已萌芽而出,這些年不可遏止地生長,已成了無法回頭之念,他愈發控不得相思之緒,苦悶無處排解。
于是,他一夜未眠,在她準許的深宮后院處練起了劍。
劍法雖穩,心緒已亂。
無樾不住地揮動長劍,欲將所望之地滋長出的旁枝錯節盡數斬斷。
然而心神一亂,他再而無心專注,不論再多鋒芒,他依舊心跳如雷。
晨光熹微之初,一方庭園內仍有舞劍之聲回蕩,枝葉順著晨風亂顫,飄落于花叢間,卻是為姹紫嫣紅點綴上幾許蒼翠。
劍鋒極快,但不落聲息。
玉鋒門遠風行過此處,訝然凝視起這極為少見的劍招,不禁驚嘆了起。
“你如何能有這般身手?”遠風欽佩不止,覺這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果真深藏不露,難怪能伴之陛下身側多年,“看著不像是花月坊的劍招,是從何處習得?”
第68章 相府一別后,公子怎淪落至此?
劍氣霎時一收, 無樾挺直了身板,將長劍插落于地:“想學?喊一聲師父我便傳授于你。”
可誰料遠風欣然一笑,毫不拘束般鄭重而跪:“無樾師父在上, 受弟子遠風一拜。”
無樾霎那一驚, 不曾想這世上竟有人愿拜他作師, 他僅是隨口一道, 一時卻不知該作何回話了。
“讓你喊, 你還真喊!連顏面都不要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瞧其似想抵賴, 遠風心急如焚,俯首再拜,“我既是喊了, 你便要信守承諾。”
這一庭園離她所居的寢殿極近,沿著一條石道走上十步有余,便能通向寢居之所。
無樾有意瞥向身后寢宮, 抬手噤聲,示意面前之人莫再言道。
“我……我教便是, 她昨夜安寢得晚,你莫將她吵了醒。”
拿此人無解, 無樾妥協般嘆息, 忽見那明媚姝影慵懶走了出, 伸展著云袖,眉眼若新月而揚,好不愜意。
沈夜雪細細憶起昨晚酒醉情形, 只記得和無樾談趣了幾語,后續之事惝恍迷離, 昏昏沉沉地恍若隔世。
“何事吵嚷?”她輕啟櫻紅唇瓣,詫異著自己當真飲酒而醉,思緒中留著混沌之感,遲疑問道,“我真醉了酒,昏睡了整整一日?”
“那是自然,我幾時騙過你……”眉梢涌過少許不滿,無樾瞥開眸光,極是正經相言,“我雖酒力不佳,但也知曉那般不要命地飲酒,你定是要倒下。昨日還是我背回的……”
少年一頓,又輕聲抱怨著:“可……可沉了。”
興許頭一回聽得這玄衣少年與陛下如許不拘禮而言,遠風若為驚愕,環顧四下,擔憂那些宮廷侍衛皆聽了去,小聲勸告道。
“無樾師父怎能對陛下這般無禮……”
“罷了,未有旁人在,不必拘著,”沈夜雪淺打著哈欠,深幽目光輕掃過眼前二道身影,暫且將煩悶之情拋卻了走,“午后想去城中湖畔散散心,你們二人可愿隨我去?”
尋不見那瘋子的影跡,聚散無常,萬般不由人,她何不讓自己更作歡暢些許。
這終究到手的榮華自在,她定是要好好享上此等無上尊榮。
無樾聽聞忙收劍回于劍鞘,微仰著頭連聲回應:“去!我當然去!”
見方才剛認下的師父堅定應下,遠風趕忙回言:“屬下自是聽無樾師父的。”
“你何時收了個徒弟?”
這才細觀起平日少言寡語的遠風,沈夜雪凝了凝眸,微感疑惑。
無樾怔然望向身旁之人,適才的氣勢頓時消退,支支吾吾地言語著:“他想學劍招,讓我傳授一些。”
“也好,收個小徒弟,平日也讓你有了些閑情雅趣。”
這少年平素一人慣了,空閑之時除了練劍也未有其余可做之事,現下有個徒弟作伴,卻能讓其更是充實一些,她盈盈而笑,換了身輕便行裝,便悄然離了宮。
身著一襲素雅簡服,面蒙半透布紗,趁宮里的人未曾留意,沈夜雪輕巧行出宮門,隨性悠閑地步于京城八街九巷中。
她本是想回花月坊轉上一轉,見一面繡姨,再將閣樓中的接客規矩大改一番,給予青樓女子無可厚非的自由。
可經由一處巷陌,陣陣吵鬧至此傳來,她抬眸而望,見著一位衣衫襤褸的男子被幾名濃妝艷女趕了出,摔落于巷角一帶的雅閣前,半晌爬不起身。
她知曉此地,若說花月坊是上京城最有名望的青樓,第二便屬這采香閣。
雖未有花月坊名傳千里,這里的秀色卻也不比那美色云集之地差上太多。
不知是何處來的公子,竟被一群青樓姑娘當眾趕出了樓閣,真是有些可憐……
然待她再走近些,沈夜雪瞬間心驚,千絲萬縷的心緒翻涌而上,激蕩起千層漣漪,又順勢平息若常。
摔坐于閣前的狼狽之人卻非城中不知名的落魄男子,而是花月坊舊主沈欽。
只是這花月坊幕后之主極少露面,世人只知其名,未見過其人罷了。
可如今看來,倒是不為人知的好。
這般身無分文,遭人打罵唾棄之樣,與坊間僅傳了一二語的溫潤公子太不相符。
行出的一嫵媚女子輕甩著方帕,滿臉輕蔑地觀望起這位患有腿疾的乞人:“哪來的跛腳公子,沒銀錢來逛采香閣?是誰給你的熊心豹子膽!”
此男子腿疾甚重,被推倒在地,緊咬著牙關,額間滲了些細汗,像是再難站起,引著圍觀的姑娘們嘲諷連連。
“這公子生得俊俏,可惜是個瘸子……”另有嬌媚之女輕笑了起,邊言道著,邊望向旁側姑娘,“要不然啊,我可是愿以無償服侍公子的。”
沈夜雪于一旁樹影下瞧愣了住,絕非是惻隱同情,而是伺候了多年的主子竟成這卑微之態,她心感詫然。
當年這天生患疾的公子,在雪天之下收留她的景象仍遺落在心。
如今的公子成這模樣,讓人如是譏諷,確是令人唏噓。
她快步走上前,止于沈欽跟旁,凜眸扯了扯朱唇:“這位公子欠了你們多少銀兩,我替他還了。”
見此景猛烈一僵,公子尤為難堪地移開深眸,垂落下眸光,似不愿與其對視,哪怕是一瞬,也足以讓他羞愧至死。
沈欽欲掙扎而起,又無奈殘破一身,雙腿早已使不上力。
“公子賴在采香閣已有數日,”片霎前還言說的女子彎眉打量,聞其欲為這賴賬公子還上錢來,語調急轉,柔和了下,“奴家大抵算了一算,共欠十兩銀錢。”
如何逛青樓能欠下十兩,這老鴇分明逮準了時機想貪心賺上一筆……
沈夜雪冷哼一聲,將一袋銀兩拋至空中:“拿去,這銀子不必找了,你們給這公子再磕幾個響頭便可。”
宮城上下的錢財已歸她所有,這點小錢舍棄便舍棄了,她冷然作笑,隨之扶了扶倒落不起的沈欽。
“姑娘出手闊氣,奴家佩服。”那女子見了銀兩笑逐顏開,朝著沈欽揮了揮錦帕,似是下回來了,仍作恭迎萬分。
“公子爺,方才得罪之處還請海涵,往后多來光顧啊!”
想了幾念,采香閣老鴇似乎念及了何事,笑眼一凝,猶豫著勸說道:“只是公子唯獨喜愛的如夢姑娘價錢昂貴,且不常接客,公子可另擇芳姿。”
一側的姑娘仔細向其瞧上片刻,醒悟般一嘆,又覺不合時宜地捂住了唇:“這么說來,這名姑娘的眉眼與如夢……好像有些相似……”
沈夜雪聞語下意識回眸,卻見那清肅身影已扶著壁墻無聲走遠,如同孤身爬出了泥潭,自覺骯臟,不欲再與任何人相語。
自從她從花月坊離去,這昔時令人敬之畏之的公子就變了樣,不敢尋她,卻是到處尋著與她肖似的影子。
宛若找尋出和她相似之人,他便可擁有了她,便可活于自己的妄想中。
水清月冷,云淡星疏,她跟步拐了兩個巷口,覺他不該是此般模樣。
以著沈欽謀智,是可以卷土重來,東山復起,何故作踐自己……
“相府一別后,公子怎淪落至此?”
跟了好半刻,沈夜雪忽一止步,決意不再冒犯,欲隨他去了。
豈料沈欽亦停了下,轉眸看向她時,眸色里掠過藏匿已久的不堪之緒,眼梢微紅:“如今我已是街上人人唾棄的化子,不配與姑娘再言上一語。”
“公子何必自輕自賤呢……”她道得振振有詞,雙目平靜,似為那多年的恩情最終勸上一勸,“以公子的敏銳才智,全然可以另謀他路,失了花月坊,還可再立門戶,自力謀生。”
“但花月坊,我心念已久,絕不歸還。”
雖是言勸,可奪來之勢她不會好心奉還,沈夜雪言盡于此,想來再道無益,漠然欲離此窄巷。
然而正一轉身,衣袖便被扯了回,她不曾立穩,心上陡然一震,肩靠巷壁才未有摔下。
“姑娘還要跟鄙人多久?”
她眼瞧著眸中男子泛紅雙眸,似有水波打轉,心念一閃,卻又被硬生生地隱忍而下:“姑娘不嫌骯臟,就莫怪鄙人欲非禮姑娘了。”
公子作勢傾身,欲于頸窩上落下無盡吻痕。
她淡漠佇立,面上無喜無憂,玉容冷到發寒。本想掌上一摑的,可而今身為女帝的她倒想看看,公子究竟有沒有這個膽。
公子的性子,她自然知曉,膽小怯懦,自餒怕事……果然,她良久也未感侵犯之舉襲來。
他終是不敢。
如若以前那般,他終不敢邁出那一步。
沈欽將清顏極低,握著其雙肩的手顫抖得厲害,連著語聲一同發了顫:“夜雪……你忽然跑了,我找不見你了……”
“我尋了你好久,尋了許多與你肖似之人……她們皆有像你之處,卻都不是……”
她靜默而聽,只覺肩處微許濕熱,明了公子是在斂聲息語地啜泣著。
這曾經使得后院女子膽寒的肅影,竟是于她面前落了淚,好似塵封太久的情愫得以宣泄,卻以低微的樣貌被她攬入眼中。
“是我自卑又自負,把你弄丟了,”嗓音低沉,帶著隱隱哽咽,沈欽逐漸語輕,“是我自食其果……”
沈夜雪依舊無言聽著,對此不為所動,僅是將過往緩緩回顧了一遍,目色冷得似月色寒涼。
第69章 屬下覺著……身影極像離門主。
待悲意稍止, 沈欽回首繼續朝前,身子拖上的每一步,都透著千瘡百孔, 八花九裂之痛。
巷中夜風凜冽若刀刮過, 遠風與無樾從幽暗處現身而來, 直望那遠去的孤寂背影。
若此人當真敢冒犯, 未經她之允, 他們也會出手。
遠風不放心,再度望了望離去之人, 端肅問道:“陛下, 此人舉止怪異,是否要屬下前去盯著?”
到了如此境遇,公子已不會行出格之事, 沈夜雪不甚在意,想著應是后會無期,便任其行遠:“隨他去吧, 我本只瞧在主仆五年的情面上為他挽回些尊嚴,未有旁意。”
“不行, 公子這人不得不防,”可無樾仍有擔憂, 回憶起此前公子的一舉一動, 嚴肅地對著遠風下了命令, “你去緊隨著,小事自決,大事立報。”
“是。”遠風見勢抱了拳, 閃身隱于深巷,匆忙跟蹤而去。
這遠風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反而偏聽起玄衣少年之命來……
她默然回觀向無樾,見少年正執拗地抱劍佇立,不免嘀咕了起:“你怎還僭越下起令來?”
無樾將雙眉蹙得更緊,嚴謹而答:“這不算僭越,我是命令徒弟護駕。師父吩咐徒弟,此乃天經地義。”
身邊的各個男子都是自行其是之人,什么百依百從皆為假象,沈夜雪不予理會,朝著不遠處熱鬧非凡的街市走去。
街巷內高張燈火,里坊遍開,熙攘聲與兩旁肆鋪吆喝聲相融,幾處花窗映著滿街泱泱繁華。
巷旁攤鋪的叫賣此起彼伏,伴著銀花火樹,幾位攤主叫喊得更為酣暢淋漓些。
望這儀態不凡的姑娘路過眼前,豐神綽約,步步生蓮,鋪主忙將其喊住,諂媚笑道:“姑娘要買糖人嗎?我給姑娘捏個糖人吧。”
沈夜雪聞言滯住,步子輕盈一止。
已有好些年未曾留意過街角販賣的糖人,猶記前一回還是饑腸轆轆地蹲于巷口,凝望攤上一個個糖人,卻不知自己的歸宿,她望了片晌,不自覺望出了神。
后來,便是于那個寒冬,公子將她帶回了花月坊,讓她成為了一名隨時待命的刺客。
“銀子,給。”
瞧她愣住了神,無樾一抖錢袋,遞了一錠銀子給鋪主。
見了此景跟著一愣,這鋪主極是為難:“小公子一出手便是一錠銀兩,這糖人只值一個銅板,我也無法找出碎銀來啊。”
“不必找銀,你拿著就是。”無樾拍了拍胸脯,隨后指向身側這抹蒙面姝色。
“你若能哄她歡愉,我可再付幾錠銀子。”
這下可把鋪主樂壞了,開著此攤鋪數年,何曾見過這般闊綽的來客,光是這錠銀錢便能享上不少福分。
“姑娘和小公子定是出身富貴人家,”鋪主喜笑,一面捏起了糖人,一面與之侃談,“我捏糖人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人扔銀錢的。”
然而此女卻也不開口,僅是直愣著,又似正觀賞著糖人被捏出之態。
這鋪主心覺這位姑娘許是個喑人,便也未再言談,專心做起手中之活。
“姑娘,糖人捏好了,不知姑娘是否喜歡,”未過上多久,鋪主將一串糖人遞上,想了想,又討好般添上一言,“若不滿意,我再給姑娘多捏幾個。”
糖人被捏作了一只貓兒,此貓昂揚著頭,正倔強地向她瞧看,沈夜雪不禁笑出聲,舉了舉糖人,燦笑般離了攤鋪。
“就它了,這貓兒神情有趣,我喜愛的。”
女子神采奕奕,即便是蒙了面紗,鋪主也能瞧出姑娘美艷不可方物,絕非是等閑之輩。
手執糖人未走幾時,一道玄影跟隨而上,沈夜雪鎮然走入無人問津的巷角,望著遠風滿頭大汗,欲言又止地瞥了瞥她與無樾。
“陛下,無樾師父,”遠風俯首而拜,順手拭去面上汗珠,心有困惑道,“屬下方才跟了沈公子一里地,發覺另有他人在暗處跟隨。”
無樾不解凜眉,隨之百般疑慮涌入心頭:“何人這般無趣,跟著個落魄潦倒、身無分文的公子……”
“那人蒙著面,與屬下交手了一二招后,便忽然跑遠了。”說至此處,遠風悠緩地望向身旁清麗,欲語還休道。
“屬下覺著……身影極像離門主。”
糖人霎那間掉落,碎成無數片,她難以置信地抬眸,思緒里像是回放起了遠風所言的字字句句。
“你說像何人?”沈夜雪猛地拉回意緒,朝其再次發問。
“屬下說……那身影像……像離公子,”生怕自己說錯了話,畢竟眸前站著的,是能一語定他生死的當今圣上,遠風轉輕語調,趕忙謹言慎行起來,“屬下未看清,許是錯覺,是屬下瞧錯了。”
一霎過后,明艷皎姿忽而釋然淺笑。
語若流鶯聲似燕,笑聲宛轉悠揚,好似愁緒如煙消散,留得的唯有了然在心的幡然醒悟。
“好啊……原來如此……”唇角笑意漸漸綻落了開,沈夜雪口中喃喃,忽覺這幾日無從理開的纏亂心緒自行而解,“原來是這樣……”
無樾見此尤為一頭霧水,跟步護她左右,云里霧里般問著:“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明白……”
“明明掛肚牽腸,不愿離別,還故作瀟灑自如……”她杏眸微明,倏然一沉,如同已然想出一條妙計,步履清悠地折返而回。
“走吧,回宮。”
分明說著與她兩清,此后各不相欠,卻偏偏待于上京城不曾走遠,那瘋子是真被她攥在了手心里,逃不走亦擺脫不得。
她得意到了極點,也不知自己是為何心生快意。
似乎讓那人拜倒裙下,她便尤感舒坦。
幾日后的酒肆茶館喧鬧不已,城中館肆內無處不談論起坊間流傳出的那驚天傳聞。
不少文人雅士皆聞此前名動一時的玉裳要擇金主而嫁,紛紛候起這等良機,好奇這朵嬌艷之花究竟會歸于哪家公子。
某日初晨紅日滿窗,扶疏枝葉斑駁落影,薄霧彌漫,熹光淡雅。
一間酒館大堂中人聲鼎沸,角落一桌案前圍著幾名富家子弟,似在打趣閑談著近來之日所聽得的奇聞軼事。
“你們還記得曾經名動一時的花魁娘子,玉裳姑娘嗎?”說起那無意可撩得男子春心的花月坊花魁,一公子輕揮折扇,眉眼別有深意地瞇了起。
“再過上半月,玉裳又要現身花月坊了。”
聞語就來了興致,一旁的富商小爺飲盡名貴清酒,順著其話悠閑接道:“據說這一次,這位絕色佳人是要擇上一名金主出嫁,再不入風塵。”
有人聞之似聽了驚世駭俗般的傳語,想著那玉裳竟決意從良嫁作他人婦,饒有興趣地應和著:“那我可得去湊上一番熱鬧,去瞧瞧傾城美色最終花落誰家。”
“被擇上金主之人,估摸著可做上好幾日美夢了。”
“哪止幾日,有如此美人于枕邊為伴,都可欣喜上一輩子了。”那公子嘖嘖了兩聲,仰眸猶如玉裳正與之相視而笑,不禁浮想聯翩。
適才開了口的矜貴小爺樂呵一哼,挺直了腰板,沖著四周些許愛慕玉裳之人眨了眨眼:“我也要去瞧上一瞧,萬一玉裳姑娘擇了小爺我……”
不由地感嘆下一聲,挑起此話語的公子收起了折扇,似自言自語地酒館窗外的景致:“此事在上京城已傳得沸沸揚揚,不知城中多少公子聞訊蠢蠢欲動,皆觀著盼著那一金主之位能落自己頭上。”
此處景象正巧能望見隔了幾條巷陌的花月坊,而今雖未有往昔門庭若市,卻多了一分雅致。
“你有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妾還不夠?”人群中似有其舊友翛然走出,用著扇柄輕拍著公子左肩,“我聽聞你那小妾可是黏人得緊,撓得男子心窩子癢癢。”
那公子壓低了語聲,見周遭未有人聽去,才松了口氣,與之竊竊私語了起:“小妾雖好,可哪能比得上玉裳姑娘啊……倘若玉裳愿跟了我,我定娶她為正妻,藏嬌于府邸。”
“李兄,不是我多言,你那正室名分誰稀罕,”所聽之人故作鄙夷一望,洋洋自得地指向了自身,“玉裳要做,便要做我吳府的內宅夫人,享盡榮華風光!”
堂中閑語聲不絕如縷,靜聽著繞耳之言回蕩不休,一道身影仍是不動聲色地飲著酒。
不少人知曉此人的身份,是為元鎮王世子陸明隱。
中有男子發覺這世子已待了好幾時辰,調侃問道:“世子爺,您也對玉裳姑娘擇金主一事感興趣?”
此語道出,本是議論不止的酒堂忽地安靜,眾人不約而同地瞧望了來,使得飲酒的人影止住了舉動。
“已到了午膳之時,陸某得回府了,諸位兄臺先失陪。”陸明隱起身從然做了一揖,不顧他人目光,端然行步,出了酒館。
正踏出酒肆未過一刻,便有一婢女快步隨行而上,邊走邊低著頭,與其恭敬稟報著。
“方才府上來人送了封書信,說是給世子爺的。”
“信件為何人所書?”步調未作絲毫改變,陸明隱走得從容高雅,默了許久才問。
第70章 朕希望你……陪朕演一出戲。
婢女細細思索了一陣, 柳眉微凝,如實而告:“上邊寫著玉裳二字。”
聞聽此名,陸明隱就此一怔, 伸手不由自主地攏了攏眉心:“將書信拿來。”
待從婢女手中取上信件, 他順勢一展, 書信上的幾行字霎時入了眼。
字跡清雋, 是那女子書寫無疑。
陸明隱冷眉微揚, 思忖了良久,不改面色, 將信件收了起:“看來這花魁娘子擇金主當晚, 花月坊是非去不可了。”
“世子爺,這又是何故?”實在不明自家主子所語何意,婢女思來想去, 只能想出一種緣由來。
“難不成是花魁姑娘瞧中了世子爺,早已在心里擇了歸宿?”
陸明隱卻是一笑而過,意味深長般回道:“是也不是, 天機不可泄露。”
婢女更是不解,卻不敢再問。
那傳言中要擇金主的玉裳何故找上世子爺, 她不得而知,只覺那花魁娘子定有著意圖所在。
半月后正值春分, 芭蕉新綠, 香霧空濛, 月華如水一照,于煙雨朦朧中輕飄出絲縷暗香。
窗前美人似花,似憑窗遠眺, 又似在深思熟慮著何事。
聽著閣樓之下前來的男子愈發多了,櫻唇輕揚, 玉指撫上案幾茶盞,嬌影篤然低笑。
她不信今晚如是大張旗鼓,也引不出那個瘋子來。
他既是不甘愿離去,口是心非,心上放不下,就別怪她使些手段,逼迫他現身了。
曾對世上癡纏情愛嗤之以鼻,不屑而顧,可自從離聲不辭作別,再難尋得此人蹤跡,她又覺孤寂了些許。
或許她是歡喜與那人共享繁華的,是歡喜他陪伴在側,和她日夜話盡纏綿。
哪怕他有一絲可能,會威脅她的江山權勢,她也想將他留下。
況且,他應是不會做出那般傷她之舉。
不明自己當初為何要冷情成那模樣,極像是鐵了心地將他趕出宮去,她輕聲作嘆,輕蕩著杯中茶水,眼望清茶漾開漣漪。
輕煙從雅房外走進,啟唇不緊不慢地相道:“陛下,堂中來了好多公子,賓客如云,都在等著玉裳姑娘露面。”
“可有見著他?”沈夜雪微凜杏眸,似在問著獵物的動向。
“未曾。”
遺憾擺首,輕煙垂目回應,深覺此計怕是難以讓離公子上勾。
先前逼宮之時已是眾說紛紜,如今朝堂之勢不斷變換,極少有人知曉玉裳便是當朝君王。
此番陛下借著玉裳之名勾誘離公子,亦不知可否能成……
瞥望向窗邊淡然閑坐的姝影,輕煙斂回眸光,聽候著下文。
沈夜雪放落茶盞,勾唇婉笑著,字字清晰而回:“喚元鎮王世子陸明隱上樓閣,定要宣稱是玉裳所邀。”
命令了然于心底,這跟隨了數些年的女婢沉默一頓,忽又問道:“輕煙明白,陛下可還有別的吩咐?”
作思一想,她極有把握地輕哼一聲,眉間透出篤定之緒:“去放出風聲,便說玉裳欲擇元鎮王世子為主,從此不踏風塵煙柳之地。”
“是。”輕煙恭然退下,留她一人坐于雅間屏風后,靜待后續所謀。
此溫雅女婢于樓廊處正色道著被吩咐之語,堂下頓時喧鬧一片。
本以為玉裳擇一金主為余生所依,應是要慎重思慮,需花上整整一晚的時辰……
未想竟是這般迅速便定了主。
那世子爺確是有權有勢,京中各府邸的女兒家都想著嫁入元鎮王府。
可懷有如此虛榮之心的姑娘們也只敢于私下偷偷言談,哪會像玉裳這樣指名道姓地擇了這位世子。
“這場景我怎覺熟悉……”樓廊之下有公子沉寂而思,恍然大悟般一拍腦袋,高聲作喊,“玉裳姑娘是否曾有一日,也是這般擇選了世子爺?”
旁側男子似也憶起了某一黃昏時所遇之景,卻又因記憶模糊,回想得不甚明徹:“你還真別說,我也覺似曾相識,可時隔太久,實在有些記不真切。”
猜測玉裳應是對那元鎮王世子念念不忘,不覺發出感慨,公子羨慕萬般:“這名花魁娘子有意多次擇主從良,想必是當真對世子爺動了情。”
“有一名動京城的花魁情有獨鐘,世子爺可真令人嘆羨啊……”堂內眾多男子跟隨著嘆下幾息,當真是被陸世子羨煞了。
雅房內飄動著似有若無般的淡香,縷縷煙靄縈繞于屏風內,從珠簾縫隙中蕩出氤氳之氣來。
案幾前閑然坐著一抹明麗嬌艷,指尖輕叩桌案,聽著房外喧鬧依舊,雙眸稍彎,像是在等著即將到來之人。
“陛下,元鎮王世子來了。”
輕煙恭肅稟告,而后款步離了雅閣。
陸明隱隨之步入珠簾內,望見此道清雅之影時跪地叩拜,肅然啟了唇:“陸某拜見陛下。”
上回相見之初,眸前女子還只是個待于青樓謀生的風塵女,為將他誘引,是別有目的而來。
陸明隱打量著此女,如今是他不可攀附了。
輕笑著淺抬袖擺,沈夜雪開門見山道:“平身吧,朕召你入此間雅閣,是想引出一人。”
“朕希望你……陪朕演一出戲。”她微然勾起丹唇,將目光定格于陸世子波瀾無痕的面容上,嬌聲輕語。
“一出關乎香燈暖帳,耳鬢廝磨的繾綣之戲。”
“若能引得那人出現,朕加俸封賞,讓你平步青云,扶搖直上。”每一字都道得緩慢悠然,她抬手撐起玉腮,泰然自若地回望起這負手而立的身影。
無人會將此大好前程拒之千里,更何況還是急需仕途攀升的陸世子。
不論是何等荒謬之請,他皆會不作猶豫地應下。
果不其然,陸明隱先是一愣,隨后恭敬一拜,回得極為從容不迫:“陸某謹遵陛下旨意。”
輕煙于軒門外聽清了話語,會意般憑欄俯望。
閣樓中的翩雅男子仰頭看向這女婢,嘈雜聲再一次止住。
“玉裳姑娘已擇世子爺為主,諸位請回吧。”
語畢,花月坊內又是一陣嘩然。
嘆息聲飄蕩至青樓各角,逐漸飄出了樓閣,來客皆惋惜這瓊月天姿從此有了主,再不可陪人消遣作樂。
如此震動京城的消息頓然傳出,半時辰未及便傳遍了各處巷道街市。
閣上雅房中青煙裊裊,淺淡幽香環繞,隱約現出二人輪廓,卻是已坐于紅綃軟帳旁。
“陸某很是好奇,斗膽向陛下一問。”陸明隱遲疑著伸手取下女子玉簪,如瀑墨發垂落而下,明黃燈火下的她還真是勾人得緊。
“尋常人家皆以錢物為賭,陛下又是以何物為注?”
斂眉莞爾笑了笑,沈夜雪嬌然細語,眸光卻若為發冷:“陸世子大可猜猜,猜錯朕不罰。”
“賭所尋之人對陛下情難自抑?”
陸世子似有些明了了她的用意,暗忖上一刻,又覺回憶里的她并非是這般:“可據陸某所知,陛下生性涼薄,因不會為情所困。”
“朕雖涼薄,但已認定是他,便此生不改。”
她只道了這一言,便毫不避諱地抬指解起男子錦袍。
舉止雖為生澀,仍令其情動了幾分。
陸明隱暗自嫉妒起被她所誘來的人,究竟是怎樣的男子能得她的一生情念。
既是要演,便要演足了這一場戲碼,沈夜雪脫了其衣袍,僅剩一件寢衣而著,將之一扯,便扯上了軟榻。
“陸世子深得朕心,從了朕,做朕的男妃有何不好?”
再這般下去恐是會陷入美色中不得自拔,陸明隱緊盯著面前嬌柔玉顏,雖是逢場作戲,卻是無聲間被異樣之緒占據了心。
“陛下香嬌玉嫩,微臣自是甘愿做一位裙下臣。”
“這天下男子美色千萬,朕唯獨看中了你,”她嬌笑未止,玉指輕勾上男子后頸,使著渾身解數欲讓那人急不可耐,“你可知,你在朕心中的分量如何?”
她深知那瘋子絕對瞧不得此等旖旎畫面……
他越是不愿見,她便越要放肆而為。
陸明隱聽得柔音于耳畔輕蕩,若鶯雀婉轉,趕忙深吸了口氣,故作鎮定地回道:“陛下亦是微臣見過的,最是不可比擬的天姿嬌色,世上美人皆不及陛下一分一毫……”
若非這道姝色一心只想著引出心上人,應已能察覺他嗓音已然發了顫。
這位世子爺隱忍了許久,額處似有細汗冒出,凝望女子頸間肌膚,作勢欲親吻下。
“嗖!”
一支短箭破窗而入,擦過面頰,直直地釘于房墻之上。
此景與她初見離聲的那一晚出奇地相似,只是那日陸明隱未曾受傷,而她因此敗了計策。
沈夜雪忽地掩唇低眉,卻掩不住心下冉冉升起的得意之感。
與她所想無差,那瘋子終是忍不得她和別的男子親近,即便暴露出自己的行蹤,也不可容忍她做任何親昵之舉。
悠緩地拉開了距離,她眉目含笑,靜觀起身旁這支袖箭,似要將它映入眼底。
“看來有人……要與微臣爭陛下的恩寵了。”
陸明隱輕拭面上血跡,似笑非笑般坐直了身,移至窗臺處。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沈夜雪面含春意,佯裝不為在意地問著:“覬覦朕的人實在太多,陸世子可會懼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