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阿雪這是……在公報私仇?
世子斂回深眸, 頗有默契地回言,甘之如飴般低聲一笑:“微臣不懼。只要陛下愿施舍一分愛意,微臣赴湯蹈火, 在所不惜。”
她端坐而起, 披了件薄氅在身, 明眸映出一縷勢在必得之氣:“陸世子且退下, 朕來會會這位不速之客。”
她本就不是離聲的對手, 加之今晚的花月坊是她布的局,便索性不讓任何人攔著, 讓其暢通無阻, 房內未留一名隨侍。
即使是暗中布上些護衛,離聲若有意闖入這雅間,何人也阻不得, 不如讓他暢行而來。
今夜欲與之促膝長談,細細談論二人間凌亂思緒,她靜坐在榻, 望著紅燭顫動一瞬,眸前已被蒙了一層綢布。
下意識地想抬手去解落, 雙手卻又一道白綾綁住,緊縛于身后, 令她一時未作出反應。
“來者是何人?”
沈夜雪自當知曉是何人所為。
除了那狂妄不羈的瘋子, 世上又怎會有第二人敢對她不敬成這般……
“來與陛下醉于今朝花月之人。”房中緩慢響起跫音, 這高深莫測的來者一步步靠近,隨后坐于她身側,俯身于耳畔, 低低笑著。
“陛下……可還記得我?”
她當然明了,此人便是她誘引了良久的獵物。
這充盈著玩味與陰戾的氣息, 她是想忘也忘卻不了。
只是她不曾料想,未見這脾性乖張的葉府嫡長子有了幾日,此刻竟感他比曾時更多了些陰鷙和輕狂。
感受這一人已坐于榻旁,像是期待著她會做何反應,沈夜雪眸色稍凜,忽又諷笑道:“朕挑得容貌姣好的男色不計其數……”
“你又是哪一人,朕記不得了。”
男子咯咯輕笑,笑聲里摻雜著森冷與涼寒,低喃了一語后,不假思索地低頭,吻上凝脂般的皓白冰肌,欲在她頸窩里落下點點殷紅。
“陛下絕不可能忘了我,陛下會想起來的……”
她見勢忙作掙脫,卻因雙手被縛,眼眸被蒙,根本逃脫不了這再熟悉不過的清懷。
仿佛被采花大盜入室非禮了一般,沈夜雪忽感蒙受奇恥大辱,又不得其法。
她不住地晃動起被綢帶捆緊的皓腕,驚慌般喊出了其名。
“阿聲,你松開!”她切齒喊著,容色染了一層羞惱,“你把布帶松開!”
“陛下可記起來了?”聞聽面前清麗美色如此親昵作喚,離聲笑得更歡,舉動卻不曾停下。
就此漲紅了臉,她羞憤不堪,咬了咬牙,從唇邊擠出幾字:“我……我是故意引你出來的,你這都瞧不出嗎?”
然這瘋子未給她反駁之機,薄唇上移,毫不猶豫地覆上櫻紅唇瓣。
一旦沾上這片溫軟,他便不受控般欲越吻越深,修長玉指撫上青絲,再落至后頸,將她牢牢禁錮于懷。
“唔……”
此吻偏執又狠厲,帶著時隱時現的柔意,沈夜雪被吻得秋眸迷離,似有情愫于眸中打轉。
好在有綢布蒙了眼,她才未感難堪。
見她竟是棄了抵抗,身子嬌軟一傾,他攬上纖腰,發了瘋似的欲將此嬌羞皎姿沁入骨髓。
“阿雪說說,為何引我來……”
離聲倏然微止,試圖讓自己清醒上幾分,可望著眼前女子滿面緋紅,輕仰脖頸,似任他處置般百媚千嬌,低沉語聲又發了顫。
她靜默尋思片刻,嬌然一笑,無所畏懼地凜聲而答:“朕是皇帝,想引誰來,便引誰來,哪還有原由。”
到了此般境地,卻還不愿道出原由,他即便是想走,也要知曉此道姝色是如何作想。
離聲隨之冷哼,再道言語時,才覺氣息已然亂了:“阿雪若不說,那我可繼續了。”
她也不明何故倔強于此,只是想遵從著本心,遵從著心底傾瀉出的叫囂,叫囂著必須留下他,必須要留他在側,絕不可再放任他離去。
“唔……阿聲……”
面前男子不容抗拒般急掠而來,似乎不予她作答空隙,沈夜雪猛烈心顫,未有絲毫還手之力,任憑著這道清影不斷冒犯。
她為君王,怎能容忍一庶民如此猖狂。
可她轉念一想,這一切皆為他給予,她總該是要回報一些……
然而,這些紛亂意緒終是將心神擾亂徹底。
她來不及再作思慮,纏亂的熾灼氣息逐漸渾濁,溢出遮掩不得的欲念,化出春水瀲滟。
夜色撩人,月影遍地,一方清寂襯得窗上剪影更是撥人心弦。
堪堪過了一炷香之時,她便難以承受這鋪天蓋地般席卷來的暢意,于羅帳中淺淺低吟。
“是我想念阿聲了!”欲將自己的唇瓣咬出血漬來,沈夜雪忽作可憐,盈盈哀求著,只覺腰肢尤為酸疼,“想與阿聲尋床笫之歡……想讓阿聲枕邊作伴……”
身前之影驀然一笑,語調冷了下,不管不顧地再度掠奪了起:“僅是如此?僅為尋云雨歡暢?陛下當心貪歡過度,過猶不及啊……”
他似是只想聽那一句答案,而她偏偏閉口不答,僅是回著悄無聲息宣泄出的欲望,順他之意跌入萬劫不復中。
蒙著柔婉雙目的布帶被扯了開,指尖綾布亦被松落。
她抬了玉腕,輕攀其肩,心念繚亂地與他纏得更緊。
清瘦薄肩上遺落淺淡指痕,宛若心欲被印刻而下。
瞬息間的悸動之念她不去深想,暫且心覺是與風月不相關,只是習慣了與他繾綣,與他互相溫存。
一世爾爾,和此人共赴魚水之戲,讓她莫名順心愜意。
原本淡泊寡情的心似被何物融化了開,冰封湖面頃刻間破裂,流淌而出的是水軟波柔般的思念。
“阿雪若真不想,我就止了。”
她忽聞耳畔拂過清風似的沉語,若墜玉之聲悅耳清澈,恍惚中訝異著他竟是在問尋她的心思。
這一向不計后果的放肆之人,也會在意她所想之意……
清冷眸光隱隱可見情愫流轉,沈夜雪愣神而望,瞧他正欲起身,攬著肩頸的手又將其勾了下。
“想……”
唇邊飄出一字,她羞怯答著,半晌未望他。
低垂嬌顏無時無刻不撩撥著情絲。
他心領神會般又于丹唇上覆了微涼,帶著漫無邊際的貪欲,幾近瘋狂地索取。
全然遺忘了精心布下的這一局,她嬌聲連連,眼角泛出的清淚濕了枕巾,仍不得他一絲輕饒。
直至幾度雨覆云翻,沈夜雪酥軟地躺于清絕身姿之懷,渾身失了力,秀眸微闔了起。
“你不走了?”她柔聲發問,長指繞上男子幾縷如墨發絲,悠然把玩于手心里。
離聲仍覺意猶未盡,擁著懷中嬌色,本是清越的嗓音依舊有些喑啞:“阿雪若不說出引我露面之由,我是不會走的。”
聞言冷聲作笑,她一如往常般勾起朱唇,道得冷漠:“如今我才是皇帝,宮里宮外皆聽我一人的,哪有你一介草民放肆的理。”
剛說完此言,忽覺枕邊身影沒了動靜,她疑惑抬眸,見一雙清眸直直與她相望,像急切地欲從她眸光中看出些什么。
“你……你看我作甚。”
沈夜雪極不自在地瞥向別處,輕咳一嗓,心虛般斂了眉。
難得見她如是羞赧模樣,著實是有趣了些,離聲淺笑了片晌,神色又淡然起來。
“我在想,阿雪對我究竟是薄情,還是用情至深……”
她瞧著此時此刻與她十指相扣之人,心下顫亂,卻是本能地漠然反問:“回首過往,你與我相識已比尋常男子要久上許多,怎會不知我?”
言下之意,便是僅貪戀著與他的云雨之歡,至于旁的心緒,仍是他自作多情了。
離聲滿不在乎般揚唇淡笑,像是無論問幾遍,他皆知曉答案。
“原本是知的,眼下又不知了,”他淺嘆作罷,目光若明若暗,又道,“阿雪不讓我走個痛快,是為哪般……”
他不欲作別,她也有意將他留下,恰好你情我愿,此事便順理成章了。
可要問其因果,沈夜雪答不出,興許真是對這瘋子動了情念。
但才剛重逢幾刻,她著實不愿立馬承認了些。
纖指從其指縫中抽離,她閑適地坐起身,將他脫下的衣袍扔得遠:“想知是為哪般?”
“來人!”
沈夜雪忽而高喝,充滿興致地朝他瞧看,引得一群宮廷侍衛執劍而入:“把這一采花之徒給朕關押起來,未經朕之允,何人都不得相見!”
長劍紛紛襲來,抵至男子頸處,她暗自歡愉,想著終于把他擒了住。
不談旁的情意,此次設局的本意便是囚他于皇宮,現下她意圖達成,暫且不去深思離聲方才所道之語,唯感心間漫涌出快意。
此刻僅著單薄寢衣,被她困于香帳內,離聲自是猶如一只籠中鳥,他眉目微挑,眼底蕩開微許波瀾。
“阿雪這是……在公報私仇?”
“你我之間有何私仇可言?”沈夜雪淡漠而笑,極為得意地緩聲回道,“我只是想讓你看看,帝王若想留下一人,談何容易。”
縱使所得的榮華皆是他寸寸相讓,她也要在其面前彰顯出凌人之氣來。
決意此生擇他,便要令他知曉她的不屈之性,以免將來被他看了輕。
第72章 你要不要猜猜,朕會如何處罰?
旨意一下, 房內的護衛立馬將離聲押回了宮。
而她當真將這瘋子囚入宮殿之中,供她隨時前往尋歡作樂。
宮城上下只知陛下無故帶了一男子回宮,并將之藏在棲羽殿內。
除卻那日關押此人的侍衛外, 極少有人見得這男子的樣貌。
陛下既是刻意隱瞞, 便無人敢多問半分。
這一囚就囚困了三日, 她也未曾入殿探望, 好奇著那目空一切之徒落于此卑微之境會作何舉措, 會怎般向她求饒……
可她靜待了這幾時日,回殿稟報之人都道他未有何反常之行, 倒是頗為愜心地于殿內種養花草, 閑暇時還飲酒賞月,過的是再舒坦不了的日子。
沈夜雪不解在心,卻又樂在其中。
這是她與離聲之間的較量, 恍若誰去尋了另一人,便是徹底敗陣而終。
如是想著,她心安理得地坐于書案前理起了朝務, 順帶學起了些治國之道。
“陛下,此舉大為不妥, ”遠風輕嘆了口氣,看向從窗臺能望及到的棲羽殿, 欲言又止道, “陛下怎能將離公子囚于宮中, 任他人戲弄諷笑……”
此番一說,她不為明了,輕然翻閱著案上書冊, 冷聲回著:“除朕之外,這皇宮上下還有誰敢冷嘲他?”
“若瞧見了, 不必向朕稟報,殺了便是。”
擔憂此徒弟不敢下狠手,無樾倚靠于殿門邊,正色提點:“陛下讓你做,你便做。”
“屬下明白,”遠風恭然抱拳,心中仍有疑慮,“只是那闖進殿中之人是陛下親信,屬下不敢妄動。”
親信?沈夜雪凜起杏眸,實在作思不出遠風所言的是何人,膽敢以她的親信之名囂張到去嘲諷離聲,何處而來的熊心豹子膽。
書卷驟然被闔上,她悠閑而坐,眸光再度一冷:“是何人敢妄為?你直言無妨,朕恕你無罪。”
“是……是輕煙姑娘。”遠風偷瞥向一旁的無樾,慌忙應答。
竟然是輕煙……
區區一侍婢,卻敢嘲諷她看中的男子,沈夜雪只感此言太過荒謬,愈發想聽其下文。
見陛下示意他續說其語,遠風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地言道:“屬下方才經過囚困離公子的棲羽殿,聽得輕煙在對離公子說……”
“要你直言,你就快說,莫吞吞吐吐的。”無樾重重一蹙劍眉,不悅般走入殿內,凝神瞪了瞪。
未見師父氣惱的模樣,遠風回首又望向旁側神情冷淡的女子,惴惴不安地垂下雙目,邊想邊回言。
“說離公子是自掘墳墓,自做自當,招惹誰不好,非要招惹陛下……”
“陛下淡漠寡情,花月坊的人皆知如此,離公子還非去和陛下談風月。”遠風說著便壓低了語調,語聲漸輕,生怕陛下怪罪下來。
“如今落得這般下場,是離公子毀了花月坊的報應,是罪有應得……”
豈有此理,花月坊是她憑借著本事收攬在手,與離聲又有何干系。
若說毀了花月坊,罪魁禍首應是沈欽才對……
當初之時,沈欽攀炎附勢,在傅昀遠和玉鋒門間來回倒戈,最終讓她有機可乘,才收于掌心里。
沈夜雪輕哼一聲,心下不是個滋味:“讓輕煙來見朕。”
那瘋子雖有著可恨之處,可若有旁人作諷,她自當百倍以還。
與離聲作對者,她一個也不放過,亦如欺她傷她之人,她必將讓其付出代價。
不明陛下何故忽然傳召,輕煙隨侍從踏入大殿時,見龍椅上的嬌然姝色正眉目含笑般飲著清茶,撞上冷寒視線的瞬間,忙俯首跪拜。
“奴婢輕煙拜見陛下。”
沈夜雪言笑晏晏地端直了身,柔婉啟了唇:“你本是花月坊排不上位分的小婢女,自花月坊為朕所用后,朕念昔日主仆情分,才讓你入宮服侍……”
“這些旁人都得不到的殊榮,朕可讓你一人得了盡。”
“奴婢知得,叩謝隆恩。”
此抹嬌色不會平白無故說上這一席話,輕煙心上微顫,忽有不祥預感涌入思緒。
金階上的姝影居高臨下而望,本是喜眉笑眼的花顏霎時一寒,冰冷眸色似要將這女婢洞穿:“他人羨慕不來的恩寵落在你身上,你竟毫不知足。”
再是愚笨之人也能聽出話中的蘊藏之意,輕煙渾身一抖,斂下眼睫,欲強裝鎮定卻抑制不住地發顫。
“奴婢不明陛下之意,奴婢在宮內未做任何逾矩之事……”
先前在花月坊時,她便不喜這一女婢。
口中言說著將她服侍得面面俱到,輕煙于暗中卻是聽命著沈欽行事。
而今她已成帝王之尊,這表面瞧著畢恭畢敬的侍婢再來這般費心盡力地討好,已然于事無補。
“朕問你,那棲羽殿可是你能去的地?”她微揚朱唇,徐緩相問,對此隨侍已忍耐到了極致。
輕煙仿佛隱約知曉陛下是因何而惱,全身顫抖不止,有些懊悔昨日去了那棲羽殿:“有陛下的旨意在,奴……奴婢自當不敢。”
輕煙緊攥著衣袖,更是懊悔還口不擇言地譏嘲了離聲一頓……
花月坊已易主,沈公子不知下落,這一切變故皆因玉裳與那被困宮中的男子而起,若要解恨,她只得對殿中公子譏誚。
再而更深的恨意,她不得宣泄,只可埋于心底。
至于這些年暗生的情愫,輕煙不敢與任何一人道,那對于沈公子的綿延情意,她只能就此而止。
“方才有人向朕稟報,說你不僅入了棲羽殿,還口出狂言………”沈夜雪笑意盎然,卻于下一瞬將茶盞摔落了下,茶水濺至女婢裙擺,染了大片污漬,“一個宮女,也敢爬到朕的頭上?”
從中定是有人告了狀,將這幾日和離公子所言之語告知了如今權傾天下的女子,才被喚來治罪,輕煙顫動著目光,許久道出口。
“陛下明鑒,奴婢所說的并非是妄言,當初若非是離公子,花月坊也不會……”
“放肆!”她將玉壺再次砸下,聽得壺盞粉碎至婢女身側,冷然反問,“花月坊一步步成此局面,是沈欽趨炎附勢、兩面三刀所致。與離公子又有何干系?”
花月坊的人皆覺著是離聲將公子逼迫到了絕境,其實不然,沈欽避涼附炎,落敗是必然。
然坊中女子未參透其理,就連她身邊的女婢亦如是,沈夜雪不予再道,心頭怒意仍未消。
趁著今時今日,她定要讓此侍婢嘗上些折磨之苦。
輕煙聞言沉默了一陣,憶起相府中尸骸遍地之景,故作輕聲相勸:“暫且不言花月坊,離公子殘害無辜是事實,此人狼子野心,心狠手毒,不可留于宮中,陛下三思。”
“他是朕的人,唯有朕才可評頭論足,你也配談論他?”是去是留由她說的算,怎容得一婢女挑唆,她眉眼再凜,語聲冰寒。
“輕煙明知故犯,違逆圣意,犯了大罪,理應當罰!”沈夜雪輕笑幾許,抬眸瞧向聞聲而來的兩排侍衛,又對這溫婉宮女勾起了丹唇。
“你要不要猜猜,朕會如何處罰?”
“陛下……”跟隨沈姑娘如此之久,怎會不知弦外之音,此女向來狠毒,手段無情,或許是保不住命了,輕煙不由地哆嗦起來。
“沈姑娘……饒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犯了……”
她眼瞧這女子落下滴滴清淚,雙眸笑意漸起,于大殿內輕語著:“那就讓輕煙感受一下公子在花月坊時懲處的杖刑……”
“一直打到斷氣為止……”
話語極是婉轉,飄蕩在殿中涼寒徹骨。
“沈姑娘不可這樣對奴婢,奴婢對姑娘矢忠不二,有著犬馬之心……”輕煙頻頻搖頭,淚水打濕了衣襟,跪地的雙腿忽作一軟,跌坐在地,“姑娘怎能將奴婢處以杖刑,怎能……”
與此女婢再無何話可言,沈夜雪未作假言假語,不為避諱道:“你是對我忠心,還是對公子忠心?花月坊的女子皆能看出,且看得明明白白。”
“你不必再佯裝忠心誠意,這些把戲我都使膩了,你還是留著給下一任主子表忠心去。”
“哦,我忘了,你已經不會有下一個主子了……”
她淡笑一聲,極其隨性地起身理上衣袂,朝兩旁恭敬佇立的侍衛下了令:“來人,帶下去,照方才說的做吧。”
“陛下!奴婢知錯了!”做何掙扎皆為徒勞,輕煙不斷吶喊與抽泣,歇斯底里般道著哀求之言,“求陛下饒恕奴婢,過往之事奴婢賠不是,奴婢也是無可奈何……”
可那淡漠無心之人怎會因三言兩語便放了過。
哭聲縈繞著金殿不散,隨著輕煙被身旁侍從帶走,哀泣聲便輕了些許。
沈夜雪怡然自得般走出宮殿,瞧望碧空萬里,又念起被囚于棲羽殿的清色身影,閑來無事,正好以此事為由去見上一面。
她可不為別的,只因那道被囚困之影受了諷刺,借此時機可去安撫那瘋子的心緒。
她作為天下之主,寬慰囚禁的可憐人是理所應當之事。
這般作想,她便氣定神閑地悠然行步,步子輕盈,似是暢意了不少。
“起駕,去棲羽殿。”
第73章 阿雪這般,我都不忍欺負了……
順著布滿藤蘿的長廊朝深處行去, 原本莊嚴肅穆之景忽而靜謐恬然。
遙望殿前周遭,未見那抹清寂,她步入殿內, 卻仍瞧不見影蹤。
疑惑冉冉而升, 沈夜雪緩慢端量四周, 抬聲溫語道:“閑暇之時來瞧瞧, 離公子這二日在殿內過得可舒心?”
立于殿門旁的宮女向她一拜, 斟酌晌許,才俯首恭肅相告:“回陛下, 離公子正在沐浴……”
竟是不湊巧, 正值他沐浴之時到訪……
沈夜雪轉身欲回,然正行了兩步,不自覺瞥向被珠簾遮擋的浴池。
驀然一頓, 她抬步又朝水霧中走去。
她已是這宮中無所不能及的君王,本就不必做太多顧慮。
離聲是她囚來之人,她自是想如何處置皆可, 何必再思慮他意。
霧氣彌漫于浴池周圍,氤氳中有冷艷身姿若隱若現, 為何說是冷艷,她也是想不明白, 只覺這一詞于他而言最適不過。
男子靜默立于池水中, 清水從身軀上的寸寸肌膚滴落, 霎時又被霧靄遮掩。
她欲瞧得真切,鬼使神差地再走近了些。
“聽聞公子今日受了委屈,被一宮女嘲諷了去, 我已為公子出了氣……”沈夜雪忽地開口,走至其眼前, 蹲于池邊,燦然嬌笑,與之平視道,“對公子照顧不周,是我之過。”
“被阿雪囚入皇宮,已過了三日,”似對她有所埋怨,離聲微垂眼眸,無言許久才啟了薄唇,“阿雪既不讓我走,又將我冷落,好狠的心啊……”
聞語,她笑意更深,秀眉彎作新月,半蹲著托腮而問:“離公子是想得朕寵幸?”
離聲以輕笑作回,瞧見此景更起興致,湊近幾步后駐足于浴池邊,在其耳旁輕聲道。
“想啊,做夢都想得阿雪的一絲情意……”
“只可惜,阿雪不領情……”身上未著衣袍,他便直立于水霧間,揚唇一扯,將眸前姝影拉下入池中。
“不將我這卑微的心意放在眼里……”
頓時水花四濺,溫熱池水與水氣滲入玉肌。
沈夜雪茫然一怔,欲回上浴池旁,又感一股力道襲來,一念后被翻身抵于清水中,身前有清瘦之影傾壓而下。
瞬間被此人桎梏在懷,她奮力而抵,奈何不敵他,水波霎那間紛亂漾開。
“你這個瘋子……你放了我!”
可面前男子似從不講理,禁錮得更緊,卻陰沉而笑:“若我不放,阿雪會賜死我嗎?”
“唔……”溫軟櫻唇順勢被擒了住,沈夜雪忽感迷惘,不明自己究竟是為何被牽引入懷,“你怎能對皇帝不敬,你怎能冒犯一國之君……”
她本想極力擺脫,可觸及微涼身軀上的傷痕時,驟然一滯。
回想此前于相府地牢和皇宮天牢中所遭遇的點滴,她心下一軟,想這瘋子是忍受了常人不可承受之痛……
如今在這世上,他們只有彼此,再未有別的念想。
緩緩心憐而下,她遽然不作抵抗,無聲感受著薄涼碎吻若雨水般落于耳根頸窩。
玉頰覆了一片紅霞,將她的羞憤與妥協暴露而出。
離聲靜望懷內女子嬌羞闔眼,眼梢染起的通紅之色更深了些:“此生只冒犯過阿雪,也唯有阿雪,才能讓我起冒犯之意。”
他低笑未歇,幾瞬后又言:“葉清殊今世已無所求,唯對阿雪眠思夢想。”
此話確是不假,自報完血海深仇,他的一切情念便唯放落至她身上。
唯有眸中嬌色,是他欲得的美色。
“刻骨相思,沒齒難忘,阿雪是否有同等情思啊?”姝色玉面與他對視半刻,離聲攬上纖腰,垂目低低哼笑,令她無處躲藏。
沈夜雪撇過頭去,面色已羞紅得無法回望:“胡說八道……我才沒……”
憶起與他相處的一幕幕,處處皆是他占得上風,還屢屢將她戲弄,好似只要他想,她便無從阻之。
想至此處,她尤感煩悶,淚水不爭氣地傾瀉,連同濺在身的水露一同滴落。
許是從未見過她啜泣之態,離聲詫然怔住,這幾日想好的不甘示弱之辭逐漸消散。
攬著柳腰的手卻是不放,見她悶聲而哭,他不作抗拒,便得寸進尺般貼合得更近。
“阿雪別哭……”他柔聲言語,充滿陰戾的舉動就此止了住,語調變得極輕,“阿雪這般,我都不忍欺負了……”
亦是未聽過此人如是溫柔相說,沈夜雪趁勢淚眼盈盈,極盡嬌弱地往其清懷鉆了鉆。
“你是有意欺我的!明明是我囚了你,為何你還能欺負到我!”她狠命發泄著煩亂之緒,原本僅是裝模作樣,可不知何故,竟真的悲切起來,這數些年藏起的心緒愈發清晰。
“這世道太不公了……”
“好阿雪……”他聞聲沉默良久,半晌淺道,“我走不了了,好似真被阿雪困住了。”
此道明艷曾經是怎般惺惺作態,他已然漠不關心,只要她安然順遂,他失了性命也是甘愿。
哭泣聲像是輕了,離聲垂眸一望,見懷中羞色正仰頭朝他瞧望,微腫的丹唇更為紅潤欲滴,似正待著他做更進一步的侵占。
他難以隱忍片刻,身子微傾,下一瞬便緊緊擁吻,再顧不得其余思緒。
她默許著此抹皓雪清影的凜冽占有,白皙柔指勾上其頸脖,隨著氣息紊亂,沉重又急促。
沈夜雪意亂神迷,欲退身作罷,卻感渾身嬌軟無力,腰肢已被其握住,根本不可脫身,引得她不受控地輕顫。
嬌吟聲淺淺飄蕩浴池之上,她恍惚回神一霎,才覺那嬌哼聲是從自己唇邊溢出,羞赧得想避之而逃。
此般分心似令他不悅,纏吻不經意間狠厲了起,讓她幾近窒息……
直到嬌然美色似當真喘不上氣,離聲才徐緩放開,眸底寒潭掠過晦暗不明之意,緘默待她下文。
沈夜雪雙頰潮紅,耳根滾燙,作思良晌,找回尋常時的平靜語聲,緩道出口。
“做我男侍,做我唯一的男侍,侍奉我……”
靜待了片晌,等來的卻是做男侍之命……
油然而生的陰鷙之色已于不知不覺中褪盡,他無詞可言,隨后別有深意般再道。
“可阿雪身邊的隨侍太多,不缺我。”
“看那無樾便是一個,之前阿雪可是為了他到處求醫問藥,不惜一切代價將我討好……”
這時候竟能妒忌起無樾,曾經的舊時之事被其夾帶著怨氣言出,她無奈作嘆,又覺這樣的離聲太為有趣。
“你耿耿于懷?無樾跟我多年,我是定要救的,”回想當初無樾為她頂罪,為她抗下一切罪行之景,沈夜雪婉聲作解,杏眸捉弄般微揚,“他雖是我侍從,卻非我所說的侍奉之人。”
默了瞬息,她再次啟唇:“我所言的男侍,是枕邊隨侍。”
話中之意再清晰不過,囚他在側,讓其做一名貼身男侍,她便可日日夜夜見著他。
命他每時每刻跟隨左右,既讓他無權無勢,又能將他囚困在宮。
“怎么,你不愿?”沈夜雪得意一笑,望著男子若有所思,凜眸肅聲發問。
“阿雪想獨占我……”哪知面前皓然玉姿聞言唇角淺勾,俯身而下,沉聲慵懶道,“我也算是阿雪的一些私欲了……”
若再貼近一些,唇瓣似又要相觸,她與其相望,柔緩問著:“若我說,我要這明月浮華,也要你呢?”
離聲驀地震顫,明了她回應的是信上所書之言。
她要這數不盡的榮華江山,也要他這一人。
于二者間不想作擇,她皆要收入囊中。
在她心里,他竟與她欲得的勢力一般重要。
心神早已被她所問話語勾了盡,離聲再沒了理智,傾身吻上柔軟朱唇,欲求不滿地在其欲妄上不斷渴求與索取。
她便任他恣意放縱,浴池邊激蕩起幾許水花,似是撩起一池春水,蕩開無盡瀲滟。
這瘋子于她耳畔低沉呢喃的每一字都仿佛蠱毒,擾亂著她好不易平息下的心潮。
“愿的,我愿的……”
她聽著親昵之語縈繞不散,驚覺他是在應著作為男侍伴她于身側的荒誕請求。
僅是隨性一言,他卻應了下。
他甘愿做一個最為低微的隨從跟至她左右,由她差遣,對她百般服從。
沈夜雪忽覺愕然,早知此人能這般應允,她便一早讓他成了貼身奴才,就不會有找尋他這一遭。
身上裙裳已然濕透,池上霧氣更作濃烈,令她瞧不清男子白玉之顏。
趁他舉止悠緩,滿目陰色化作淡淡柔意,她掙脫其懷,行上浴池臺,褪下被溫水滲透的素裳,順手取了件氅衣披于雙肩。
那薄氅是他平日所著衣物,上邊沾了微許冷雪淡香,她愜意萬分,抬著玉足便往寢房走去。
離聲悄然跟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嬌媚女子,低眉而問:“阿雪是要更衣入帳,還是觀星賞月?”
“賞月不如賞阿聲……”沈夜雪抬指撩開珠簾,將之一擋,欲擒故縱般加快了步調,“觀天下男子,我覺著還是阿聲最為好看……”
“最是……得我心意。”
身后皓月清姿緊跟步子,拉上玉腕忽一使力,映入眸底的嬌艷之色便被帶至懷中。
第74章 我將你藏起來。
鳳眸一彎, 她似乎極為歡愉愜心。
“葉清殊的身份太遭人記恨,你換一名姓,留在宮里……”長指輕劃其胸口處仍滴著水珠的肌膚, 她踮腳輕然開口, 只讓他一人聽見。
“我將你藏起來。”
離聲知曉她用意何在, 不作過多深究, 淺笑作問:“阿雪想讓我喚何名?”
對此細細思索, 沈夜雪認真作思了好些時刻,櫻唇忽揚, 雙眸涌過一陣清亮:“玉塵, 為白雪之意。你就叫玉塵……”
不知怎地,此名配他太是適宜,她打量起這清絕玉色一遍又一遍, 而后玉足騰空,被他打橫抱了起。
“阿雪賜的名,我自當牢記。”
離聲晏然走向軟榻, 一氣呵成般將懷內玉軀放于溫帳中,隨之傾身入帳。
原本輕掛其身的薄氅與寢衣從榻角滑落在地, 不多時便隱隱傳出嬌羞淺吟,撓于男子心上, 勾得人心亂如麻。
平穩的素雪氣息被婉轉低吟打亂, 顫亂得不可收拾, 僅有幾聲悶哼從香帳飄出。
帳中人似宣泄著無盡私欲,彌漫而出的春色愈發撩撥人心。
他愿舍棄權勢陪伴于宮中,她再是順心不過。以往的顧慮不復存在, 沈夜雪沉溺至花影搖曳的午后,順其自然與他再行上幾刻云情雨意之舉。
往后可封此人一個爵位, 讓宮中之人對他敬重敬服,成為這皇城內最受人尊敬的輔佐之臣,她便可隨時來尋他貪歡作樂。
念及于此,她歡欣勝意,再度陷入了溫香軟帳的旖旎里……
和這捉摸不透的瘋子相守之時,她瞞騙不了自己,總能從中感到安心遂意,總能真切地覺著,是被人護在懷中的。
這一世漂泊了太久,她是該棲于此地歇一歇了。
疲憊中淺入了一夢,待睜開杏眸時,沈夜雪察覺身上已著上了素白褥衣,紗帳隨窗臺吹入的微風輕蕩。
窗旁那寒雪般的身影閑然而坐,只手撐著頭,泰然自若地闔著眼。
其懷內趴著一團黑影,她凝神瞧去,認出是那從不讓人親近的野貓。
行步悄然接近,那貓兒卻尤為警覺,朝她惶恐一望,立馬躥出了軒窗,她淺望一瞬,目光又轉回男子清顏上。
此人著實好看得緊,當初他因眼盲蒙著白綢時,她便被這一人的容顏驚住了微許。
現下這一雙眼清雋明朗,她更是喜愛非常。
正欲伸手觸他眉心,懸于空中的手腕已被輕巧握住,但不似尋常將她攥得生疼,卻帶了幾分輕柔纏綿之意。
她沒好氣般微瞪著,順勢抽回了手。
沈夜雪佯裝生怒瞥向一側,唇邊不滿地自語著幾字:“無論你看不看得見,我怎么總瞧不出你是睡是醒……無趣……”
陰冷眸光摻雜了些許惺忪,離聲輕笑著回應,眸中氤氳徐緩消散:“良久之習,有人靠近自會醒。”
“為何跟蹤沈欽?”她自顧自般飲起清茶,瞥望其一眼,淡然問道。
話語問的是半月前暗中跟隨沈欽之舉,離聲淺思片刻,回得從容悠閑。
“怕阿雪遇了險,”他風輕云淡般緩聲而回,想起那一人,清眉微不可察地一蹙,“讓阿雪待至旁側五年,那人對阿雪的心思不得不防。”
“阿聲是心生妒意了……”眼梢綻開盈盈笑意,沈夜雪打趣相望,顰眉嬌聲一笑,“那這世上覬望我的男子可多了,阿聲若想將他們殺光,怕是殺不盡。”
離聲亦飲了飲茶水,安之若素般的神色覆上了一道陰冷:“只好見一個,殺一個了。”
“至少在我目光所及,無人可親近阿雪一步。”
這人所言的話絕不是嚇唬,事先與她告知,已是仁至義盡。
平素若起了殺意,他從不會有這良心提前相告。
想著那位曾經在身旁轉悠的玄衣少年對他心生懼怕,沈夜雪無奈嘆息:“是啊,有你這個瘋子在,有誰還敢近我一寸……即便是無樾,也要忌憚著你了。”
豈知正于語畢之時,無樾猛然闖了進,最后一語恰巧被少年聽了去。
素來不太顧及君臣之儀,藏有心事也只與她一人道,無樾緊瞪起和她對望而坐的男子,口中念念有詞,斟酌良晌才啟唇相道。
“誰說我怕他的!”此人眼下僅是被囚于宮內的一介草民,未被封官封爵,他有何好懼怕,少年撇了撇唇,極是不服地挺直了身板。
“他現在人微言輕,與庶民無異,我何故懼之!”
“遠風,把這擅闖陛下寢殿的狂妄之徒給趕出去,”無樾抬手一指,隨后瞧向緊跟在后的遠風,以命令的口吻肅聲道,“驚擾陛下歇息,當以重罰。”
這下可把遠風嚇壞了。
雖是師父之命,可離公子是他聽命多年的舊主,何況陛下對其偏愛有加,思來想去,為保性命,還是聽圣意為好。
遠風含糊其辭,偷瞧向閑適飲茶的窗旁之人,又為難般看向此道玄影:“無樾師父,弟子就算有千萬個膽子也不敢啊……離公子可是弟子多年的主上,弟子……”
“屬下還是聽從陛下旨意行事。”
驀地轉眸,遠風更為恭敬地朝明麗女子一拜,趁勢投靠向窗邊二人。
“沒骨氣。”
無樾故作嫌棄地不予搭理,才發覺她只身著褥衣,像是剛睡醒不久,便示意遠風退了下。
見那遠風灰溜溜地跑遠,于殿門外還呼了口氣,沈夜雪見景輕擺首:“當你的徒弟可真可憐……”
遠風是逃了遠,可留在殿內的另一男子卻極難對付。無樾抿了抿唇,盯了那人許久,思忖著該如何令那瘋子也離了此殿。
少年昂首佇立,懷中抱劍,星眸熠熠生輝:“我有話要對陛下說,你這無名無分之人還不速速退去殿外。我與陛下之間的情意,豈非你能知得。”
“用不著趕走,在下自行離退。”
未想離聲回得爽快,立直了玉樹般的凜然身軀,緩步行出了寢殿。
這殿中沉寂而下,一如往常般清閑地喚了侍婢前來,沈夜雪邊更著華貴宮裝,邊淡漠輕語。
“說吧,想與我言道何事。”
無樾凝緊了眉眼,欲將面前這抹艷麗嬌色刻畫入心,一顰一笑皆映入雙目,引得他心猿意馬,心下顫動得厲害。
“近幾日我在宮里頭仔細想了想,將來你總有成婚的一日,”少年隨即坐于方才離聲所坐的窗旁,思來想去,緩緩開了口,“待你成了親,你便會順著那一人之意,要趕我離宮去。”
“若離了你,我當真不知該何去何從……”
若是那人真與她鸞鳳和鳴,定容不得他日夜伴隨,無樾苦惱在心,凝思后不甘而道。
“果然啊,幾日不見你,你又在一人胡思了……”沈夜雪更完華裳,執上置于書案的一支墨筆,用筆桿在其腦袋上敲了敲,“我已說了千百回,絕不會將你舍棄,你偏是不信。”
趕忙捂了捂頭,縮至壁墻邊,玄衣少年支支吾吾般又道,似是頗有耐心地言著勸:“我覺著,那賀小將軍比這離公子要好,可你非與離公子糾葛不清,把那賀府小公子晾至一旁。”
“我……我只是……只是為賀公子道不公罷了。”
筆桿一止,眸色忽作凝滯,她輕然冷笑,明了了其中的因果。
無樾不會無故提及賀尋安,此番刻意相勸,定有旁人明里暗里地唆使。
趁此一想,她微抬秀眉,語調低緩:“是賀尋安讓你來的?”
“你從何處得知?”無樾不由地一驚,心知她才思敏捷,卻不知她敏銳至此。
賀尋安的覬覦之心她早已了然,只是此回言勸是另有其人,她勾上丹唇,明徹了半分:“與其說是賀尋安,不如說是賀檁的臨終之愿。”
“當初因我身世低賤,賀檁不愿我入府嫁作正室,”沈夜雪悠緩而答,明眸不易察覺地暗沉了下,“可今非昔比,我這九五至尊的身份擺著,他自是希望賀尋安在朝堂上有個依靠,便想到了我這兒。”
世人皆為私己之欲謀求立命之本,堂堂賀老將軍亦是這般。
瞧她所得權勢已能撼動天下,賀檁便想著收回當初之言,還能成全賀尋安的相思之念。
然而無樾仍覺心里悶得慌,眸光透過軒窗望去,見那人是徹底走了,才緩道出口:“可是人家賀公子出生武學世家,又對你極為癡情,不像離公子他……”
“葉府的陳年舊事終歸是讓人避而不談,遭受非議頗多,往后你也會受其牽連,會……會被敗壞名聲。”
雖至目前,離聲未對她傷及分毫,也未曾起過一絲殺意,可一想到此人乃是葉府遺脈,少年便心慌意亂。
如若因那一人所受的非議將她一同卷入紛擾中,到那時覆水難收,加之她本就無依無靠……一想她悲切哀然的模樣,他就感揪心般的疼。
“我已讓他改了名,”沈夜雪全然未覺察少年異樣,說得洋洋自得,眉目若彎月而揚,“宮里的人也被我換了大半,無人會知離聲與葉清殊,就像玉裳已然隱退,世人會逐漸淡忘一般……”
“從今往后,你喚他玉塵公子便可。”
第75章 姑娘擇的路,怎能怨得他人?
她已然下定了決心, 既已從心底里擇了離聲,這一切安排便是天衣無縫。
她正容亢色而回,神情雖為慵懶, 言說的卻肅然。
改名去姓, 換一身份待于宮中, 讓那離公子行伴至她身旁, 這是少年不曾想過的路, 是她使得千方百計將其留下之法。無樾悵然,心感她是真的動了情念。
“你待他可真好, 讓旁人好生嫉妒。”他喃喃低語, 后知后覺地羨慕起離聲來。
沈夜雪凝望少年很是妒忌之樣,眉間的肅色淡去了許多,柔聲又言:“他只是被我囚在宮中的男侍, 你可是我貼身護衛,這如何能比得。”
“我還打算給你加官晉爵,讓你做皇城使, 可率領皇城萬千暗衛,威風極了。”寡淡眸光輕盈瞥向玄衣少年, 她沏上一盞茶,將玉盞移至他面前。
比起手掌之權, 比起地位高低, 離聲都不及無樾, 她將所想的打算一一柔聲道,使得此少年聽得啞口無言。
無樾聽愣了神,皇城使豈是他這般擁有貧賤身世之人所能當得之職:“你……你沒騙我?”
抬袖掩唇相告, 她轉抵語調,故作高深地輕眨著眼:“我騙你作甚……至于離公子, 我頂多給他個九千歲的名號,徒有其名,虛有其表,讓宮中之人都對他放尊重一些。”
“囚他在側,他心甘情愿,我何樂不為。”
沈夜雪怡然萬般,九千歲這一名頭落于那人身上,確是最為合宜。
連當今圣上都封以九千歲之稱,都萬分敬重之人,這宮廷上下自是無人敢對離聲失禮。
然此名頭僅有著讓萬人敬仰之表,并無實權,離聲即便有謀反之心,也一時半刻奪不得朝權。
作思了半刻,聞聽有跫音倉促傳來,她作勢端直了身,見來人是遠風,又悠然斜坐了下。
遠風恭然走入時,瞧見的便是桌案邊閑然沏茶的淡雅姝色,于一旁仍在愣神的師父:“陛下,繡姨方才派人來報,花月坊有一女子在鬧事,使得來客都跑光了。”
竟有人膽敢去花月坊鬧事……
昔日沈欽執掌花月坊時,從未有人敢如此造次,沈夜雪容色逐漸嚴肅,婉聲言著:“哪來的鬧事之人,敢鬧到花月坊的頭上。”
縱使鬧事之人不甚不知花月坊的主子已是她這位當朝女帝,她也不會甘愿忍下這一口氣。
此地已歸她所有,她便不可放任鬧事者。
遠風蹙了蹙眉,思慮瞬息后正色稟報:“女子據說名為落香,原也是那青樓妓子。”
滿面英氣卻帶有幾許柔媚的姑娘霎那間涌進思緒,自相府一見,她便未再見過那一可憐人。
沈欽本欲將之處死,奈何花月坊已歸順于她,已不便處置坊中女子,就把落香交由了她發落。
后又因找尋離聲,她一時將整頓花月坊一事忘卻于腦后。
此刻看來,落香當真是不要命了……
“起駕,去花月坊。”沈夜雪凜然起身,威儀地理著裙裳,欲去那閣樓一看究竟。
走至殿門處,她回首一瞥,見無樾依舊坐于案邊,耷拉著腦袋在思索何事,遲疑輕問:“你要跟隨著來嗎?”
少年愁眉舒展,忽而欣喜地跟上步調,默不作聲跟于其身后,與昔時一般默然相隨。
夏樹蒼翠,闌風伏雨,上京城已入了夏,浮香圓影覆上清池,樹蔭照水滲出點點柔意。
常年有客往來的溫香樓閣尤顯清寂,花月坊中隱隱飄蕩出酒盞玉盤砸落之聲,樓內一片狼藉。
今日來此消遣貪樂的客官早已四散而走,唯有一女子發絲披散,衣裙凌亂,紅著眼眸瘋狂砸著堂中物件。
沈夜雪趕到時,堂內女子正砸落下一瓷瓶,破碎聲刺耳,于滿地瓷屑中被摔得粉碎。
“哈哈哈哈哈……是我的,這些都是我的……”瘋了似的在這一處青樓內曼舞而起,落香望向四周對她頻頻瞧看的圍觀之人,忽地大笑,“我是上京城的花魁,你們見了我,怎還不對我捧場恭維!”
繡姨急紅了眼,要知這些擺置于花月坊的白瓷玉器皆十分昂貴,是公子好不易尋來的:“落香姑娘,不能再砸了,再砸就當真接不了客了……”
“你走開!”見勢猛然將繡姨推了開,落香雙目含淚,繼續砸著手中的之物,像是有著玉石俱焚般的毀滅之勢。
“你根本就不知,這坊中的姑娘有多悲慘!昨日還與你談天說地之人,今時便沒了性命……”
笑聲更為歡暢,落香似是解脫了一般,揮起水袖在閣樓內翩然起舞,笑著笑著便淚如雨下:“還要成日賣笑給男子看……我們便是這世上最悲哀的人!”
沈夜雪只是佇立在旁,目色平靜,心知這女子大抵是不愿再清醒。
韻瑤的喪命許是令此女耿耿于懷,世間蒼涼,尋不到歸宿,就只得殞命于浮華。
“落香姑娘說這話,繡姨可是要回上幾句。你入這花月坊時,公子再三問過姑娘,是姑娘自己執意要跟著公子的。”繡姨在旁側憶起初見落香時的情形,連聲嘆起息來。
“姑娘擇的路,怎能怨得他人?”
漂泊于浮塵的各處女子皆為尋一棲所而竭盡全力,殊不知無意落入的,竟是另一處無盡深淵。
“那玉裳憑什么能占著花魁的位置這么多年!”落香揚聲作喊,話語溢滿了妒意,似將所道之人恨透在了心里,“錦月雖使得手段將她趕了出,可坊中女子盡知,公子的心上人還是她……”
語聲一落,這名已被舍棄的女子回眸一瞧,霎時一愣。
目光所及并非是那威嚴端雅,卻又冷若冰霜的玉姿秀色,而是徐步行來的沈欽。
“公子……”
落香怔了一瞬,凝望公子如今衣衫襤褸,一副孤苦冷寂的模樣,不解地笑問:“公子何時能望我幾眼?公子當下的處境,可皆是玉裳所致……”
“她想奪得花月坊,想要公子的命,公子還瞧不明白?”
可沈欽不曾回語,面色一貫地肅冷,走至其面前,伸手便掐住了女子脖頸,力道順勢加重,引得落香一時喘不上氣。
漠然看向掙扎著的英氣之色,女子面目若為猙獰,于空中晃動著雙手,沈欽冷眸一沉,才緩慢答著其適才的問語:“這些東西,我本就是想給她的……”
“倒是你們,癡心妄想了。”
沈欽忽又放開了手,想著此地他已非主子,便將此女甩至地上,仍作高高在上般相望:“在此鬧事,我本可以殺你千萬遍,只是不想臟了她的地。”
“哈哈哈哈哈……公子卑微至此,可換來她的一絲憐憫?”落香跌落在地,輕咳了幾聲,再次轉眸,另一道冰冷皎姿映入眼瞳,“如今公子一無所得,甚至失去了花月坊,可懊悔無及啊?”
嘲諷聲從唇瓣間毫不留情地溢出,落香動了動唇,譏笑道:“公子不妨轉過身去看看,看玉裳是如何淡漠疏遠,是如何狠心無情……”
聞言,沈欽驀地一僵,輕緩回望,見到一側姝色的須臾,撞其視線,立馬瞥開。
方才來得匆忙,未來得及認出這抹嬌色,不知她也在場,他算是替她教訓了人。
也就此越了矩。
深眸漸漸黯淡了下,過往與她獨處的點滴不受控地洶涌若潮般襲來,他抿動薄唇,黯然失了神。
而今她權勢滔天,徒留他卑賤低微,那些柔情至深的暖意,再是回不去了……
沈欽唇角揚起苦澀,一言不發,遽然轉身,扶著巷墻垂眸遠去。
“將落香拖至后院地室去。”
沈夜雪凜聲道下一令,顧不得閣樓中雜亂不堪之景,隨即跟步而上。
原以為上回街角一別,不會和這位舊主再遇見,不想他竟來懲處落香,又恰巧被她撞了見。
與沈欽雖已劃清界限,從此毫無糾葛可道,這一落魄背影卻令她憶起昔日的自己。
無關情念,僅是因他當下無依無靠的處境,和她彼時一窮二白,與她衣食無著的日子未有何兩樣。
那時,她被這個名為沈欽的公子于雪夜中留在了花月坊,此份恩情,她終是可趁此還上一些。
除此之外,她與這公子便不必有上微許瓜葛。
“公子且慢,”輕聲喊住了眼前這冷肅如常的人影,她彎眉婉笑,心底未起波瀾,脫口而邀,“外頭天寒,何不與我一同去后院酌酒二杯?”
倉皇而逃的身影聞語一滯,沈欽止下步子,無詞好一陣,竟回身答應了下。
天色已深,夕暉于遠處山頭落盡,月上柳梢,透過浮云傾照巷口檐角。
花月坊后院的石桌擺上了幾碟菜肴,與幾壇上好的宮廷清酒。
兩杯酒盞被斟上了酒,沈夜雪輕笑著示意桌旁公子可暢懷用上一膳。
公子遲遲未動筷,也未飲入一口清酒,只安靜望著身前明麗,如同怎般作瞧都瞧不夠。
遠風恭肅走來,命令著幾名隨從將備齊之物放落,端肅回稟:“回陛下,錦袍與銀兩已為沈公子備好,還有京城一處宅院的地契。若還需他物,陛下盡管吩咐。”
“這些物件是公子曾經予我的,我今日還于公子,”她淺淡一笑,隨后舉起酒盞,一飲而盡,“此酒敬公子的收留之恩。”
施舍中還帶了些憐憫之意,殊不知她已將此公子的尊嚴踏碎。
可知了又如何,該還的她一分也不會少,不該給的,她絕不動惻隱。
“我無需夜雪回贈……”沈欽瞥望隨從放置下的樁樁件件物什,正欲開口拒之,又覺冒失無禮,忙改了口,輕問,“陛下何故關心起一介草民來?”
第76章 今晚若不將你喝倒,我……我誓不罷休。
他不曾想此生竟能得她的施舍, 竟要靠一女子謀生。
此番屈辱是她賜予,她現下回過身來,竟是對他心生可憐之意……
換作他人, 他定會還以折辱。可是對面之人是她, 他若不收, 怕是無法睹物思人了……
沈夜雪回道得坦然, 將空盞再次斟滿了清酒, 從然敬之:“公子是我恩人,我是該報恩的。”
對此不作推卻, 沈欽沉默收下所備之物, 尊嚴似被踏得徹底。
然他滿不在乎,坐回石桌邊回敬著飲下杯中酒,思忖一刻, 忽問:“在宮里過得可還順心?他……待你好嗎?”
沈夜雪深知話中所指為何人,一想到和那瘋子繾綣在榻之幕,她便揚上了丹唇:“他待我自當極好, 我為了犒賞他,還封他作九千歲……享著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尊位。”
“夜雪歡喜便好,”見她如是歡愉, 他也安心了下, 唯有稍許苦楚彌漫于心間, 令他想要大醉一場,“我就是不忍……再看夜雪受上委屈了。”
“我如何能讓自己受委屈?先前在公子面前所作那些模樣,皆是我佯裝的。”此前種種裝模作樣之態已悄然隱去, 她淡漠飲著酒,不緊不慢地回言。
“公子自始至終都知, 何必再與我打著啞謎呢?”
她一如從前薄情冷心,甚至于他眼前的一舉一動皆是惺惺作態。
沈欽攥緊了杯盞,終是忍不住悲涼作笑。
他跟隨著飲上一盞盞烈酒,心上燃起片片熾灼,若火燒般疼痛難忍:“我曾以為,你對我所道的一些情意為真。未想還是我自欺欺人了……”
“他是何時竊走你的……”
沈欽眼睫低垂,喃喃自語,此時不愿讓任何人望見他神色:“我分明將你牢牢盯著,他怎能……怎能奪你而去……”
何時奪走的……
這一問沈夜雪也不明所以。
興許早在離聲將性命交于她時,便無聲無息地翻涌起了她心底沉寂已久的寒潭。
笑意浮上眉眼,她釋然而回,如霧如煙般輕道著:“我有想過與公子共話白頭,可公子和我太像,皆為利欲熏心之人。”
“世上之事大多不可兩全。許久以前我便知,此生與公子無緣相伴,只能任憑可圖謀之利將我和公子分得遠。”
話語于此頓了片刻,沈欽垂首使上幾分力,欲將酒盞捏成碎片:“那他呢?夜雪待他是……”
不敢作想眸中明艷女子對那一人是何心念,他怕聽了真言會妒忌一世……卻又尤為不死心,想聽她親口說出。
這抹嬌麗之色已容色微醉,鳳眸半闔,花顏染上淺淺紅霞,不斷將酒水傾倒入喉,神情若為迷離,似有若無地透出一絲戲謔之感。
忽有步履聲由遠及近而來。
來者冷聲而語,打斷其言,清癯身姿若松竹而立,一身威嚴令人膽寒上三分。
“天色已暗,微臣特意來此,護送陛下回宮。”
沈欽仰眸望去,駐足于石桌前的正是剛封爵的九千歲,亦是葉氏嫡子葉清殊。
凜然于嬌姝身側坐下,離聲淺望這面容浸染緋色的女子,全然未瞧沈欽一眼,似僅聽她一人之語。
沈夜雪轉眸瞥向此人一瞬,舔了舔櫻紅唇瓣,斂眉柔聲道:“飲完這一盞酒,朕便回去……”
哪知這人奪過她手中酒盞,悶不作聲地將之飲下,她頭一回見離聲飲酒,不免心有好奇,歪起頭來問著。
“何人允許你一同來飲酒了?”
離聲淺勾薄唇,嗓音沉冷,不顧及她意般冷然蹙眉:“恐陛下醉酒誤事,微臣替陛下飲了。”
“把杯盞還我,還我……”
她欲去奪回杯盞,奈何敵不過氣力。
酒意漸起,蔓延在心,灼燒成一片心火,引得她思緒昏沉。
于此,清冷眸光轉向旁側男子,離聲開口輕語:“阿雪今日犯了糊涂,竟邀沈公子來花月坊把酒敘舊。以阿雪現今至高的身份,放眼天下怕是無人敢拒,沈公子也難以拒之吧?”
他道的是“阿雪”,并非是陛下,無疑是在宣示著主權,亦或是刻意惹著沈欽不悅。
先前便有聽聞,她所得的榮華與帝位皆是這人給予,沈欽端量起這名晏然自若的男子,端量起讓她不經意間生起情思之人,了然回道:“這些都是你給她的。”
“是又如何?”
他言得狂妄,似將此世間萬物都不放于眼中,輕狂地奪上酒壇,又倒滿玉盞:“沈公子恐怕窮極一生,也無法給予。”
沈夜雪本就有些昏昏欲睡,被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心頭更是煩悶,一甩衣袖,低聲勸阻著。
“你們別爭吵,不就飲個酒,至于一言不合就吵鬧成這樣嗎……”
“沈公子似乎還不識趣,”目光仍舊落至一旁冷肅身影,離聲不疾不徐般再道,冷漠地下了逐客令,“如此不懂看人眼色行事,與我所識的沈欽倒是判若兩人了。”
二者位高權重,是他不可得罪得起,沈欽見勢只好起身行拜,收拾上她為報恩所予物件,慢條斯理地退了下。
“恭請陛下圣安,草民先行告退了。”
遠去的背影尤顯孤寂與狼狽,那夜色下翻涌的落寞之緒似要將之燃燒殆盡。
待沈欽離步走遠,這處花月坊的后院就唯留有當朝九千歲,與半醉迷蒙的圣上。
遠風帶著幾名隨從退得遠,又時不時地張望起二人,生怕將其打攪。
“你怎么把公子趕跑了!”
沈夜雪赫然抬眸一觀,才覺公子沒了蹤影,隨性一思便知是身旁清影趕了走:“你把唯一能與我把盞言歡之人趕了走,你該當何罪?”
女子杏眸水光粼粼,欲醉朱顏酡,離聲忽地柔緩輕言,隨然觀向夜空圓月。
“阿雪若想尋一酒伴,為何不找我?”
“你?”她饒有興致地瞇眼而望,至此清醒了些,“和我說一說,你能飲多烈的酒。”
細細想來,她還不曾與這人飲過酒,一來是不明離聲酒力究竟如何,二來是覺他壓根對把酒傾杯未有興頭。
沈夜雪詫然相望,直直看向這道清瘦絕俗之身。
“從未醉過。”扯唇輕笑了一聲,離聲大言不慚地回道。
“我才不信這鬼話……”沈夜雪聞語嗤笑,將搬來的幾壇酒一一擺于桌上,借著月色壯起了膽,“那我們來比試比試,看究竟是你的酒力好,還是我的酒量佳。”
他眉目含笑,眸底卻閃過一霎篤定:“勝者有何好處?”
顰眉作想了幾念,明眸順勢明朗微許,她陰險對望:“不論君臣,可任意差遣敗者一日。阿聲覺著如何?”
“卻之不恭。”
說罷,這瘋子竟命人前來往石桌上擺滿了酒盞,隨之抬上幾壇酒將空盞逐個斟上。
沈夜雪未見過這般飲酒仗勢,頓時瞧愣了住。
知他應是會飲些酒,卻不知他竟是這般飲酒作樂。
盞中已倒滿了清酒,她回神朝他瞧去,見面前清絕公子已將案上玉盞按數量一分為二,抬袖示意她可比試。
她緘默幾瞬,原有的醉意褪去了大半:“你們葉府的人都是這么飲酒的?”
離聲舉止淡雅,二話不言便面不改色地舉盞飲下:“阿雪怕了?”
“笑話,在酌酒上,我還未怕過誰!”
早些時日總尋不著人對飲,偏是拉著無樾來作伴,這回倒好,察覺這瘋子竟也千杯不醉,世上終有人可與她把酒話趣,沈夜雪緊接著飲起酒來,絕不甘愿輸上分毫。
豈知此人說著大話,未過幾時,身子便搖搖欲墜起來,清逸勝雪的容姿微垂了玉面,清顏染了少許可疑緋色。
雖而極難發覺,她仍是捕捉了著,沈夜雪嘲笑出聲,難掩心中快意:“阿聲,才幾壇酒你便不行了,還是不是男子了……”
離聲從容再飲,執杯長指微顫,面色卻閑然自若:“我還未有醉意,阿雪急什么。”
“自從遇了你,我便只能處處依著你,你從不肯讓我半分……”像是想著和這人共處時的煩亂心思,她雙眸微挑,話語已有些不穩。
“今晚若不將你喝倒,我……我誓不罷休。”
“對付你這個瘋子,便是要讓你心悅誠服才好……”她抬手指了指,隨后半寐半醒般繼續飲著還未飲盡的烈酒。
層云浮動,遮擋了幾縷月華,夜風迎醉面,沉醉一隅夜色。
約摸著過了一二時辰,庭院內隱約飄蕩的言語聲似是止了,徒留一酒盞滑落在地,發出幾聲滾動之音。
沈夜雪眼見著清然公子趴倒于桌旁,玉顏埋入袖間,再是一動不動。
他這是……醉倒了?
難以置信地又觀了幾眼,她忽覺酒意濛濛,回顧院中已空的杯盞與酒壇,才覺與離聲竟飲了如此之多的宮廷御酒。
“阿聲……阿聲?”
她伸手晃了晃男子云袖,醉眼朦朧,見其毫無反應,忽而大笑起來:“你們可都看見了,他的酒力根本不及我,還非要和我較量!”
笑聲時高時低,帶著喃喃囈語,遠風聞聲緩步走近,瞧見二人已喝得爛醉如泥,心下一驚,忙讓身后隨從跟步而上。
僅剩的神志也被酒氣抽離,沈夜雪彎起柳月般的秀眉,迷糊著高喊:“遠風,你要為朕作證,可不能讓他……讓他耍了無賴!”
第77章 阿雪乖,不哭了。
遠風立于一側無所適從, 立馬抱拳回應:“屬下遵旨,這一場比試,是陛下勝了。”
“終于勝了阿聲一回……”
嬌媚女子似飲得淋漓盡致, 早已忘了所謂威儀何在, 暢笑漸輕, 她亦然倒下, 庭院歸于寂靜。
“我太是暢快, 太是舒坦了……”
此景令遠風更是手足無措,陛下與九千歲一同醉于青樓后院, 這若傳出去, 怕不是要驚動整座皇城……
正想回首告誡隨侍不可外傳,遠風驀地僵直了身,眼睜睜望著九千歲竟又徐緩起身, 眸中盡是清明。
離聲朝侍衛漠然一瞥,沉聲吩咐道:“你們都退了,我背她回宮去。”
這離公子在陛下面前的醉態竟是佯裝的……
遠風如何也不會想到, 九千歲是刻意輸給了陛下:“九千歲,可是這……”
后續的話便咽回了肚中, 遠風識趣而退,花月坊后院內唯有二道人影微現于亭臺水榭間。
“我敗了, ”離聲靜望趴坐的女子睡顏, 口中低喃了一語, 便將其輕巧背于身上,一步步悠然行回皇宮去,“早就敗了……”
夜已三更, 斷云微度,萬家燈火已滅, 月華如練,清塵收露。
全然不知自己身在城中何處,只聽得耳畔有微風輕拂,沈夜雪摟緊著男子脖頸,將頭埋至其頸窩內,醉意盎然。
杏眸閉得緊,她嘟囔了幾句,似于夢中淺淺低語:“你早就知我豺狼野心,還將所擁有的一切都給我,你居心何在……”
“我不就是曾在葉府未對你下殺手……你不是也在花月坊救了我一回……”她像是親手砸落了筑于心間多年的墻壘,尤為難得的與之坦誠相道。
“我們早該兩斷了,早該無瓜葛了……”
步履未曾停歇,身前公子閉口不回,默了半晌,她再啟櫻唇:“可我想你陪著……我太貪心了……”
“只要阿雪說一語,我都會在的,”離聲作勢一嘆,深邃眸色淌過一霎柔和,“他們血債已償,我別無他愿。”
“只愿阿雪能順遂無虞,皆得所愿。”
他溫聲而回,似將涼薄之下的少許溫和都給了她。
沈夜雪聽得答語極為歡喜,如同貓兒般在其后背安心地沉睡而去,又覺想起了何事,唇瓣間隨之擠出幾字來。
“阿聲……你莫再跑了……”
她懇求般低低道著,語聲化作絲絲縷縷的嗚咽,發泄起藏于心底的愁悶:“你跑了,我要前往何處尋你去……”
沈夜雪著實不解,歪了歪腦袋,含糊又道:“為何攀上最高處,我仍是不知足呢……”
“你告訴我是何故……”
話語已讓人聽不清晰,她忽地揮起雙手,險些摔落了下。
沿著湖畔而行的離聲驀然止步,身邊恰巧有一石椅,他將這抹嬌色放于椅凳,握緊其雙肩,正色問著。
“阿雪可想知曉?”眼梢微紅,透出絲許陰戾,似于寂冷清潭中泛起層層瀲滟,他不受控地使著力,傾身俯首。
“阿雪想不想……擇一人終老,擇一人共白首?”
許是肩處被捏得疼了,亦或是酒意彌漫在心,沈夜雪睜眼茫然瞧望,柔婉雙目冒出盈盈清淚。
“那阿聲得順我依我,不準……不準再蠻橫無理了。”
他陡然一顫,輕緩地緊擁女子入懷,猶如獲得了失而復得之寶。
那些功名利祿,榮華權勢,他盡然不在乎,只要她安然在側,一切皆是歡喜。
“阿雪乖,不哭了。”離聲輕撫她后頸墨發,在月色下自語般低沉而語。
“我……心悅之至。”
然懷中美色卻是沒了動靜,他低頭一望,當今稱帝之女已沉沉睡去,嬌身酥軟于他懷里,時不時還說上些許囈語。
“這般都能睡了……”陣陣涼風刮過,擔憂其受了風寒,離聲脫了氅衣為之披上,隨后背著她穩步朝前。
“應是那酒太烈所致……”
此前未覺她如是嬌小,背上身覺她頗為輕然,夜涼如水,他想以一人之力護她安寧,旁的人不必再有。
沈夜雪醒來恰是深夜,窗臺落下幾道如紗清輝,四周是空蕩沉冷的寢殿。
作思不起之后發生的事,她唯記得那場飲酒的比試是她勝了。
那瘋子看著行事不著章法,醉飲無度,卻仍是敗在了她手中。
不免升起幾番得意之色,她正欲揚起朱唇,窗邊頓然閃過一道黑影。
她提心向后一退,欲從旁側懸掛的華服中取上匕首,不料碰翻了燭臺。
紅燭掉落,好在未燃上布料,她沉靜下心,見殿外侍從破門而入。
“何事驚擾了陛下?”行進的兩名侍衛謹慎環顧,提著長劍行上一禮。
那窗前掠過的人影是從何而來,沈夜雪驚魂未定,抬手一指軒窗,恍然問道:“方才有黑影從窗前掠過,宮中可是有刺客?”
侍從面面相覷,遲疑搖頭:“回稟陛下,宮里安寧,未有人察覺刺客蹤跡。”
“那便是朕飲多了酒,過多思慮了……”
只當適才所見是因大醉過后思緒混亂,她松下一口氣,遣退行入的宮衛。
自登上帝位以來,她極少撞見被人行刺之事,這段時日確是過于安穩。
她竟有些忘了,自己亦是名刺客,怎能慌神作怕,給他人漲了威風。
回至軟榻之上,沈夜雪前思后想,宮城戒備森嚴,興許真是她瞧了錯,如若不然,也不會未曾有一名侍衛察覺。
醉意還未散盡,她慵懶地鉆回被褥,闔眸再度入了眠。
日照床前暖,鳥臨窗語,斜光入羅幕,待身上酒意盡數消退,她起身下榻一刻,已是翌日晌午。
沈夜雪瞥望入殿的宮女端上幾盤糕點,淡漠而問:“此刻是何時辰了?”
被問的宮女忙端然立著,明了陛下心憂之處,忙答:“已是未時。陛下安心,九千歲已代為陛下收了早朝之上的奏本,待會兒便來向陛下稟報。”
竟輔佐她前去應付了早朝的大小事宜,此人還真就盡忠職守,做起了她的左膀右翼……
“不必過一會兒,讓他即刻就來見朕。”
她稍彎眉眼,悠閑地斜坐于床榻之上,只手撐起下頷,媚然笑道。
欲退出寢殿喚大人前來,那宮女退上幾步,猶豫般小聲又問:“陛下無需更衣嗎?”
望向隨然著在身的褥衣,薄紗輕籠肌膚,更顯柔媚撩人,沈夜雪不甚在意:“九千歲又并非是閑雜外人,喚他來就是了。”
陛下與九千歲藏有私情,可是宮里頭傳得沸沸揚揚之事……
原本只是道聽途說,此刻聽陛下親口言之,宮女嚇壞了膽,生怕觸怒了龍顏,慌忙離退。
宮女退下未過上一刻鐘,寢殿內便響起了行步聲,步調她很是熟悉,悠緩中帶了一絲不可覺察的輕狂,除了他再未有人能散著這般孤高之息。
離聲徐步而進時,望殿中嬌柔仍臥于羅帳內,抬袖行揖:“聽聞陛下欲召見,微臣便趕了來。”
“往后九千歲在時,你們皆可退了。”人前瞧著臣服,百般服從,私下卻不知將她覬覦成怎般模樣,沈夜雪順勢遣下侍從。
“朕想與九千歲獨處。”
而后一把拉他入帳,她揚眉嬌笑,玉指有意無意地掠過其喉結:“愿賭服輸,昨日酒力的較量,阿聲認不認?”
“認。”
堪堪被撩撥了幾瞬,離聲已覺心癢不止,忽而反手握住撫于脖頸的纖纖玉手,阻止著她不安分之舉,亦遏制著心火燎原。
沈夜雪見此景輕笑出聲,抽出手嬌聲言道:“那你可要說話算話,任我差遣。”
“陛下想要如何差遣微臣?”昨夜的賭注依舊記于心上,他低聲一笑,妥協般戲謔而問。
雖與這人貪歡纏綿尤感愜意,可眼下并非是竊歡之時。
想那賀檁還臥在病榻,她順手更上龍紋宮服,起身散出些威嚴來。
“隨我起駕去將軍府。”她一揮龍袖,彰顯一身華貴莊嚴,眸色一凜,行至殿門處。
瞧他于帳中不為所動,她肅然提點:“且不論尊卑,輸了就該認罰。”
午后狂風大作,驟雨撲面而來,將軍府內花樹凋零,無處不顯著蕭條寂清之色。
賀府寢房前守著幾名隨侍,她認得出,這些乃是國師府的護衛。
未料及方鶴塵竟也在賀檁的府中探望。
轉念一想,她又不覺奇怪。
此二人皆是為葉確麟雪恨之人,為將葉清殊推上帝位而走至今日,這位老將時日無多,身為國師是該來走動走動。
瞧見這明艷威姿端然踏進房內,臥病在榻的賀檁忙直身行禮,驚得兩旁侍從忙上前攙扶:“微臣恭迎陛下。”
病來如山倒,原本威風凜凜的鎮國大將而今已病得瘦骨嶙峋,口中咳得厲害,似乎下一瞬便要咳出血來。
“賀愛卿快免禮,如是病重,就毋需行拜了,”沈夜雪讓其回于床榻,轉眸便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方鶴塵,“朕不知國師竟也在此。”
方鶴塵輕甩浮塵,行拜過后,目光瞥向她身后清影,眉宇間染上了笑意。
“陛下與九千歲來賀府,是為見賀老將軍吧?”
第78章 成……成婚?
默然點頭示意, 她未道一語,這一路而來,對賀檁還是有上幾分感激。
若不是這名老將誓死欲為葉府遺脈鋪上這條逼宮之路, 她也不會有此滔天榮華可享。
“正和方大人說著你們二人, 你們就來看望了老臣, ”賀檁樂呵作笑, 坐躺于榻, 無奈再不可為朝廷效力,“老臣這一身疾癥, 是醫不得了。”
布滿滄桑的面容卻夾帶了欣喜, 賀檁無憾般再道:“好在生時了下心愿,即便下了黃泉,老臣也能有顏面去見葉大人了。”
“賀愛卿鞠躬盡瘁一生, 懲惡揚善,舍生取義,得此重將是為我朝之幸。”沈夜雪莊重一坐, 回憶起面前老臣戰功赫赫的一生,頃刻間感慨良多。
“愛卿可還有他愿未了, 朕為你做主。”
聞言,賀檁瞥向榻旁另一老臣, 眸光里涌動起一絲明朗:“老臣確有一愿, 望陛下恩準。”
“愛卿請講。”
這老將竟還真有遺愿, 她威容一斂,欲聽其下文。
可哪知一道倜儻身影闖入房內,驚詫地望向家父, 再而震顫地望了望她,似已了然賀檁將要言出之語, 不由自主地搖起頭來。
“父親三思再行!父親常教誨孩兒,三思九慮后方可行之,”賀尋安字字斟酌而道,渾身似在發著顫,萬分明了其意圖何為,“孩兒此刻……也望父親靜心思過再道。”
一直都知曉犬子對沈姑娘懷有的心思,可此前欲向葉公子討要婚旨時,賀檁便瞧出,此般姝色和葉大人之子才是情投意合……
小兒確是在癡心妄想,插不得其中。
如此,倒不如成了這一番姻緣,也好瞧著葉氏嫡子喜樂安寧,不失為一件喜事。
賀檁再度咳了咳嗓,旨在讓其放下執念:“你那心思就放了吧,為父與方大人皆能瞧出,陛下和九千歲才是天生一對。你有著大好前程,可莫被情思絆住了心。”
“老臣想見著陛下成上一樁婚事,見著九千歲無拘自在一世。”賀檁緩緩相道,極為艱難地起了身,推開前來攙扶的女婢,鄭重朝榻前二人叩拜而下。
“這萬里江山,從此便交由你們了……”
沈夜雪聽言良晌呆愣,始料未及竟會聽得一名老臣道出此番話語。
“成……成婚?”
她不可置信地重復而念,只覺這一提議是她從未料想過的荒謬之話。
自古稱帝者皆是納妃納嬪,再給予后宮名分,哪有成婚拜堂的說法。
再者而言,與她成親之人還是這喜怒無定的瘋子,若和他按了夫妻之名,她豈非要成日被算計于心……
方鶴塵卻似不嫌事大,轉了轉眼眸,在旁側添上一語:“微臣也感好奇,想看看二位意下如何。”
心有怒意般一拍案桌,她故作盛氣凌人地抬高了語聲,正色回應道:“朕是皇帝,皇帝若歡喜上美人,下一道旨意,欽定個封號便可,哪有成婚一說。”
“看樣子,陛下是不愿了……”像是已料現下局面,方鶴塵不慌不忙地甩著拂塵,打趣般瞧向跪地不起的賀檁,惋惜作嘆,“賀老將軍的遺愿許是要落空。”
雖是玩笑之言,她深知賀老將軍未有幾多之日,這或許是其在世的最后一愿。
她斷然可拒這荒唐之舉,完全可不予理會,然沈夜雪細細思索,卻覺此計無疑是將他困于宮內的絕妙良策。
若與他行了大婚,廣而告之天下人,他便再難只身一人離去,勢必要被她囚于左右。
要說她是否甘愿成此婚事,她沉思了良久,心里卻是愿的。
云雨帳中諸般之久,若換作他人為伴,她倒是不習慣了。
目光不自覺地掃過身后清容,沈夜雪見兩位老臣皆有期許地回望自己,鎮定端坐,將此問拋給了未曾言語的離聲。
“且不說成親一事能否達成,這愿不愿的,也不是聽一人之說。”
沈姑娘應了,此事便妥了,方鶴塵聞語喜眉笑眼,怕二者再有顧慮,朗聲回得輕巧:“那微臣就斗膽一問九千歲,可愿和陛下成了此婚?這一婚是否為天地之意,微臣說了算。”
在場之人皆覺著這大婚之儀就此定下,心下歡喜之余,忽聽一道冷寒之聲徐緩傳來,引得聽者忽感刺骨冷意。
“此事關乎終身,還需多做思量。”
離聲面無神色地走出此間寢房,徒留玉樹般的清癯背影消逝于眾人視野,未多言一字。
他分明覬覦她幾多韶華,還信誓旦旦地說要護她一世,怎到了談論成婚事宜之際,他卻莫名作悔……
沈夜雪愣于原地,忽覺心底被鑿開了一口,無盡異樣心緒灌入其中,令她悵然若失。
她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拒下婚事。
她從未想過,這瘋子對她興許才是淡心冷清,他只是貪圖她的美色,卻不想受困于她身邊,不愿為她當牛做馬。
他曾所道的句句為真,唯獨待她真心誠意是假,他和她一般不曾有心……
他們皆是唯利是圖的人,從始至終都未有情思可言。
那日如何回的寢宮,她憶不真切,只憶得行路時有些天昏地暗,思緒混沌得愈發繚亂。
所謂風花雪月,本就是虛妄縹緲之物,她早知此理,便不該有任何期待。
可為何瞧他淡漠而離,硬生生扯出一分疏遠,她便感心上空蕩,宛若這世間再遇不見待她這般好之人。
同往常一樣過了數日,長夜漫漫,絳明宮內燈火通明,沈夜雪未作思別的,僅待于宮中思忖起朝中事務來。
她一介風塵女,原本就不諳朝堂之事。即便是穎悟絕倫,晝夜翻閱朝本,她亦參不透其中一二。
閑暇之際,她又想起那應允要輔佐她一世的高曠清姿,想到他決然道出的相拒之語。
一縷落寞攀爬上了心頭,擾得意緒更為煩亂。
鎮靜闔上書冊,她望著午后日光正好,揚聲喚來了一名宮女:“玉塵公子今日做了何事?”
行來的宮女于殿前作拜,恭敬答之:“在殿前石階旁種植了一些花木,喂養了半時辰的野貓,并未再做旁的事。”
“喚他來見朕。”
沈夜雪越發亂了心神,想那人莫不是生著悶氣,正等著她前去商議。
若不喜這婚事,盡管直言便是,何必別扭至此,一點也不像他的行事作風……
此人在等她前往安撫,她偏是要喚著他來,再將他縱著,這狂妄之人就更會得寸進尺。
可又過了些許時刻,仍未見此人身影,她透過窗臺頻頻而望,殿外唯有宮人往來之跡。
一盞茶的功夫,宮女打聽消息而回,面色凝重,欲語還休般遲遲言不出口。
直到她寒氣逼人相望,那宮女才吞吞吐吐道著,話語間覆著急切之意。
“陛下,九千歲病倒了,前些日子在牢獄內受了太多刑苦,重傷入骨難醫,方大人已趕去棲羽殿了。”
怎會忽然病倒了……
幾日前還安然無恙地隨她去了賀府,他怎會……
聞訊已然坐不住身,萬千念想瞬息崩塌,沈夜雪顧不得太多,眸內閃過微許慌亂,不言不語便朝著棲羽殿的方向而去。
“陛下等等奴婢……”宮女忙跟步上前,未瞧過陛下這樣心慌意急。
自將軍府歸來,已有上好幾日未來尋她拜見,她理應是能覺察出不同以往之處,怎能以為是他在慪氣……
懊悔起這些時日的暗自賭氣,她未免生出幾許自責,無端心顫了起。
棲羽殿前佇立著一排宮衛與女婢,望陛下急匆匆地走了來,連忙一齊跪地,卻不為她讓開一條道。
沈夜雪駐足朝里望去,因殿門緊閉,瞧不見里頭情形,凜聲問著:“方大人入殿多久了?”
跪拜著的一名侍婢哆嗦地答著話,惴惴不安地似要哽咽出聲來:“回陛下,已有兩刻鐘了。”
“你可知他病況如何?”眸光移至回語之人身上,她恍惚一怔,又問。
“奴婢不知……”那女婢擺頭作嘆,回稟于此,終是發出幾聲啜泣,回言顫了三分。
“但據方大人所說,九千歲怕是……怕是活不過十日。”
如何能只活十日,未聽他提及傷勢與病恙之況,如何會傷重成這境地……
他分明安然自得地待于宮城內,成日一副從容安閑的模樣……
又怎可能只剩半月不到之日,沈夜雪細聽這幾字,渾然不覺嗓音已有了不受控的輕顫。
“聽著便是騙人的把戲,讓開,朕要去瞧瞧。”
她欲入內瞧個究竟,卻被身前侍衛死死而擋,寸步不得朝前。
如若被千叮嚀萬囑咐著,跪拜的隨侍巋然不動,視死如歸般回道:“陛下,方大人說九千歲命若懸絲,即便是陛下來了,也不可進殿打擾。”
方鶴塵可是曠世神醫,有神醫看診,定當無大礙……
她一遍遍勸慰著自己,若硬闖而入,便是擾了醫治,她擔不起后果。
“那朕便在此地守著……”抬眸仰望向這座巍峨宮殿,沈夜雪語調轉輕,失魂落魄般走下了殿前石階,“他何時被醫好了,朕再入殿中看望。”
第79章 阿雪,回家了。
隨處尋了庭園荷塘邊的石凳而坐, 周圍隨侍已被遣退,她沉寂尋思了近半個時辰,無計可施般迷惘彷徨。
無樾走來時, 望見這抹清麗嬌色正孤身一人坐著, 日暉傾落于眼睫上, 若有浮光漾開, 莫名浸染著一陣失落。
玄衣少年手中握著一個包子, 那包子被油紙包住,隨后被遞至其眼前:“你吃點兒, 我從御膳司拿來的, 剛出爐,好吃。”
失神的雙眸盯著包子瞧了半晌,曾經落魄街頭時饑餓挨凍的景象若白雪般紛飛入她的思緒。
她曾是日夜饑腸轆轆, 若能得上一肉包,許是會歡心地入不了眠。
“多謝。”沈夜雪接過包子,神情平靜地咬上一口, 視線霎時便模糊了。
不知從何時起她有上爭權奪勢的野心,她決意要讓天下人對自己敬服。
奪來名望與無上尊位, 便無人再敢將她輕視,世上之人皆知, 她沈夜雪是睥睨江山的一國之君。
而她分明最初之時, 只是想著使上萬般手段, 攀上高枝,不受他人欺負……
“好吃嗎?”無樾在旁束手無策,望女子容色寧靜, 明眸卻落了幾滴清淚,遽然慌了神, “這是我在宮里吃過的……最好吃的包子。”
“好吃……”
輕聲淡然回應,她又狼吞虎咽似的食上幾口,淚水滴落得更加洶涌。
這下少年徹底沒了主意,隨護她五六年載,不曾見她傷切得泣不成聲。
她如同一塊破碎的美玉,于無人知曉的一刻裂出縫隙,碎裂得無聲無息。
無樾凝望起她緊捏的肉包,一頭霧水般撓了撓腦袋:“好吃你也不必哭啊……是何人欺負了你?”
“我已攀上了最高處,得了無盡榮華,天下人對我恭之敬之,”石凳上的姝影緩聲開口,任由著淚珠滑落,幾近悄聲問著,“可為何我不安得慌……”
“這里的一切皆屬于我,又都好似不是我的……”她悶悶不樂,忽望身側挺直著身板的少年,丟魄失魂般又問,“我究竟想要什么,你可曾知曉過?”
不明此問該如何作答,無樾倍感疑惑,只覺她許是喜愛他送來的包子,忙指向御膳司之位:“包子還有,我拿了好多。你若喜歡,我再去拿一些來。”
“好。”
她仍是寡淡地回著,兩行清淚竟如決堤般傾瀉,打濕了雍容華貴的裙裳。
對此情形太是放心不下,玄衣少年吩咐起不遠處的隨侍,握緊劍鞘便快步離遠:“遠風,你在這待著,我去去就回。”
棲羽殿內靜謐非常,一道清絕冷艷之姿立于軒窗一側,靜望女子于清池旁淚如雨下,哭得梨花帶雨,欲將自己縮成一團,嬌小人影不住地啃咬著包子。
“還要等多久?我未見她有過這模樣。”
離聲若尋常淡漠相問,問出聲時,頓覺話語已掩不得顫抖,目光緊隨著顫上幾刻。
在側飲茶的方鶴塵卻是安之若素,淺笑一聲,一切盡在掌控一般清閑得再飲著茶:“沈姑娘是個鐵石心腸之人,心緒難攻,但卻并非不可攻之。”
對這殿內的清茶尤為滿意,這位國師大人笑逐顏開,與其緩緩道之:“若要得沈姑娘的情意,九千歲還需再等等。”
原先便覺這老狐貍所言計策不可行,最終他仍舊被說服欲試上一試。
然而,當此明麗現身于宮殿前,他已然作悔萬分。
想不透她怎會悲切成這般,她怎會孤苦無依地悶聲啜泣,明明已是身居帝王之位……
如何能令人情不自禁地去憐惜上幾念,離聲忐忑難安,一心只念著將她一攬入懷:“我未欺瞞過她,方大人心里打著怎般主意,我不去妄自猜想。方大人與家父曾有何等深切故交,我亦不愿聞知。”
“她不該是這樣的……”他再望上一眼,眸色平淡轉深,隨即走出寢宮,欲與她言說個清。
這位國師謀出的小伎倆他不應聽取。
聽得裝病能讓陛下自知特殊情念,從而與他道出無盡相思意,令陛下的心唯屬他一人,他動了心,便依了國師之意佯裝此舉……
圍繞她身邊諂媚逢迎的男子太多,他朝思暮念,唯想著據她為己有。
可他當下再作深思,又覺事有端倪。
此人作為當朝國師,費盡心機要促成此樁婚事,是為哪般,他不得知。
悠然觀望的方鶴塵見勢長嘆,撫須要起頭來,極盡忠心而道:“唉……微臣是見九千歲情念頗深,不得安寧,才想著推上一把。”
“微臣絕無他心,只是心有不忍,不愿看您愛而不得罷了……”
嘆息聲一頓,這三朝老臣回想這幾次所見,二人從不談風情月意,陷于情網間,定受了不少苦。
離聲聞言止下步履,直聽“愛而不得”四字,不屑一笑:“不得便不得罷,早就習慣了。”
任憑她認或不認,他已不為在意,此刻只愿她快些歡悅起來,一如既往地薄情寡心。
黃昏落幕而下,女子俯首悶不作聲地啃著肉包,直至一襲鑲金錦袍停至她面前。
她遲緩仰眸一望,那白衣勝雪之人負手佇立于晚暉中,正與她無言相視。
“阿雪,回家了。”
清冽柔和之語落于耳旁,她聞聲猛然一僵,直直端望。
陰冷眸色溢著唯對她才有的一縷溫和,如若初見她時將鋒芒收斂,眸前如玉之影極其小心地回望。
“你傷勢好轉了?”沈夜雪詫然端量著,將信將疑般細觀一遍又一遍,生怕他驟然倒下,“可有不適之處?”
索性展袖讓她觀了清晰,離聲不覺輕笑,不由地低聲反問:“這世上有哪位君王,會對一臣子關切成這樣?”
她晃過神來,恍然大悟般心知自己是被蒙在鼓里,頓時怒氣橫生,如夢初醒。
“你這是在欺君?”
她憤然甩袖,覺此瘋子不可理喻,暗自發誓對他再是不理:“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你……”
然她還未道完,嬌身已被擁入清懷。
盈盈雪松之息縈繞四周,喚起她的心安順意。
方才纏繞不休的惶恐之緒已散,她挪不開步,只放縱他冒犯在懷。
“是宮里的女婢奴才胡亂傳言,阿雪太過擔憂了,”離聲揚言冷笑,風輕云淡地將笑意噙于薄唇間,“可若是阿雪親賜死罪,我死而無怨。”
她抬手穿過云袖,擁緊男子清瘦腰肢,以同樣冰冷聲色以回:“你莫以為我會心軟,我取人性命時向來果斷。”
此嬌然麗影偏是嘴硬心軟,他默然一霎,骨節分明的長指輕繞上其頸部青絲,溫灼氣息游蕩于女子耳廓邊:“我還被阿雪殺過一回,當然知阿雪所言是真……”
“我殺過的人可多了,不差你一個。”忽感周圍宮衛盡是看著,此番還在庭園花叢間,顏面丟盡,往后還如何施威,沈夜雪忙離了懷,殊不知早已面染桃色。
“你這般放肆,我定是要治你的罪的。”
“阿雪想治我何罪?”離聲自若而笑,時不時打量起其云嬌雨怯之態。
不經意瞥望無樾疾步而歸,她再作退步,莫名有了竊歡之感:“上回飲酒我勝了,我還未使喚過你。數罪并罰,我自要讓你悔不當初。”
玄衣少年回于此地之際,就見園內二者一左一右肅立,眉間還透著冷意,猶如剛鬧完一架。
“最后幾個包子都被我取來了!”無樾云里霧里地將包子塞進她手中,撇了撇唇,極是委屈道,“我說是陛下想吃,他們還不信,欲將我趕出御膳司……”
“我險些與那些奴才要大吵一架……”
仍顧不上身份尊卑之別,無樾想那奴才若當真敢欺負了來,他是定要還手的。
“只要不是大打一架便無礙,”眼角淚痕已干,緊接著咬上肉包再作品嘗,沈夜雪偷望身前玉影,忽有一計涌上心,邊吃邊言道,“既然御膳司沒了包子,我就命你做包子去。”
“做包子?”離聲大為不解,思來想去,清眸緊蹙了起。
自小生于權貴世家,雖被誅了九族,他卻多年作為玉鋒門門主隱名于宮城內,從未做過下人該做的活。
莫說做包子,便連那庖屋他都未踏進過一步,何嘗能有做上吃食一技。
離聲躊躇片刻,見少年極為興奮地朝前奔去,不為情愿地跟上步調。
“我會!”無樾喜形于色,百般得意地拍起胸脯,“你隨我走,我來教你。”
見景險些噗嗤笑出聲,沈夜雪心緒大好,望向當空明月,沿著一條綠蔭游廊朝御膳司而行:“無樾都愿教你了,你還敢不從?”
少年趁機挑眉,凝思幾瞬,仰首嚴肅道:“你若像遠風一樣拜我為師,我可以思慮將你收下。”
“歪談亂道,癡人說夢……”
跟步在后的離聲冷哼一聲,一臉冷然地緊跟其步,似對她所下荒唐之令極度服從,似真就對她恭敬臣服。
今晚注定可看上一場好戲。
從未瞧這埋名在世的葉大公子做些粗活,沈夜雪饒有興致地搬了張木凳坐于庖屋一角,眼見著屋內兩名男子不斷爭吵。
第80章 怎成個親,還要聽你的心意了!
葉清殊不會, 離聲更是不會。
她瞧著平日里沉靜從然的清逸身影亂做一氣,暗暗偷笑著。
近日煩躁不安的意緒終隨夜風而去,心底流淌著歡暢遂意的蹁躚思緒, 使得她心安神定。
許是對手太弱, 縱使勝了也不會引以為豪, 無樾放下面團, 偷瞥向她, 抬高了音調。
“都說了你只要喊我作師父,我就會教你。”
墨玉般的眼瞳逐漸森冷, 清然直立的公子仍緘口不言, 沈夜雪起身柔婉奪過面團,專注地教了起:“這面團是要這么捏緊的,這般上籠蒸熟時才不會散落。”
此生極少有耐心與一男子這般言教, 還是教做包子……
雖荒謬至極,可一想到所教之人是離聲,她便覺樂不可支。
“這下可學會了?”轉眸望向旁側男子時, 恰巧撞上其深不見底的目色,她斂聲問著。
豈料離聲容顏淡冷, 雙眉微揚,晏然回道。
“不會。”
沈夜雪不為之計較, 伸手又捏起一塊面團, 從頭再做上一遍:“那我再教你一回, 你定要瞧得仔細些。”
“你也太偏心了!”一旁少年瞧二人挨得極近,更可氣的是,她竟如此柔聲細語地在教那人揉面夾餡, 全然不顧他絲毫,無樾小聲嘟囔, 有意無意地透出不滿。
“我與你相識至今,也從未有過此待遇……”
一語落盡未引起任何心瀾,眸中姝麗之顏仍舊專心教之,玄衣少年只好生起悶氣,比試暫且作罷。
煙籠寒水,小徑月暗,御膳司滅燈之際已近夜半。
雖已不記得共教了幾回,但沈夜雪樂此不彼,踏著月色,連同步子都顯輕靈。
就好似她欲得之物從來都不是浮華千里,而是能有人知她明她,讓她不必踽踽獨行一輩子,不必于浩渺煙塵中孑然一身。
“阿聲,你不好奇為何我會做包子?”
燦笑著回眸一觀,眉語目笑的桃顏瞬息間失了笑意,她愕然駐足,宛若一道驚雷悶然炸響在心。
適才還無恙的孤高身姿抽出長劍抵于地面,十分艱澀地撐著單薄的身子,似脫力般額間滲出了輕微細汗。
白日里宮女稟報之言還回蕩耳畔,原以為是方鶴塵又在故弄玄虛,卻不想他是真受了重傷……
她趕忙上前扶持,下一刻又被他淡漠推開。
“你……你當真有傷勢?”清影已然直不起身,沈夜雪怔然發問,“誰傷的你?”
“傅昀遠的死士。”離聲不作隱瞞,開口之時似難以隱忍,清眸微闔,唇畔落下簇簇殷紅。
鮮血不可遏般汩汩滴落,素白錦袍頓時染上一片血紅。
夜色雖昏暗,猶令人感到觸目驚心。
死士……
她忽地憶起醉酒當晚,半醉半醒時瞧見窗臺前有黑影晃過,那時她便感危機四伏,但因昏沉得緊,才未作多想。
莫非于當夜,刺客潛入宮中,是他以命相搏,才令她幸免于難……
那深夜所見皆為實,死士欲行刺之人應是她,沈夜雪幡然而悟:“那晚我見到的黑影,是真有刺客深夜闖入。”
她終于了然,是他在夜闌人靜時為她擋下了一劫,盡心竭力地護著她安寧入夢:“他們的目標是我……主子死了,朝廷顛覆,剩下之人應是想與當今掌權者做個了斷。”
“你護了我。”
傅昀遠料想死期將至,死前留了一手,欲刺殺的應是葉清殊,而她恰好登此帝位。
那些死士尋不見葉氏遺子,故而將目標轉移至她身上。
亦或是,傅昀遠原本就不打算留她活口。
離聲沉冷作笑,語聲纏繞著虛弱,似有狂妄與不甘飄零于冷風中:“欲弒君者本就罪無可赦,不論是以何種身份捉拿刺客,皆是我職責所在。”
“所以究竟是何種身份呢?”她恍惚間脫口,鬼使神差般想問問,他是以臣子的身份行之,還是……
僅僅只想將她相護。
被這一問問愣了神,此抹嬌麗近日來著實有些怪異,他愈發猜不透,順其話反問。
“阿雪想是以何等身份……”
此問鉆進了心緒里,牽扯出不曾有所發覺的絲縷渴望,她欲言又止,終是不可言說。
“無趣……”櫻唇吐出冰冷二字,沈夜雪眼望面前身手了得的公子嘔出大片鮮血,再不醫治,怕是撐不過今夜,“你先回寢殿,我去為你尋大夫。”
語畢,她驀然回身,皓腕卻被狠然一握,力道不及從前,仍讓她無法掙脫。
離聲忽而低笑不止,毫不關切唇角溢出的血漬,眸光凜了緊:“咳咳……賀檁所道的成親一事,阿雪是作何打算?”
映入杏眸的滿是殷紅血色,她實在未有心思去閑談此話,趁其不備,猛地掙出手腕:“先不說這個了,我去喚方鶴塵來。”
“阿雪不想知我所思所念?”他紋絲不動,眉間笑意不減,問得極為清冷。
近些時日于奏本前凌亂無序的愁思似被逼迫而出,心底未有一處不叫囂著。
她莫名燃起一股憤意,將此清色陡然推至廊柱上,抬手鎖上其咽喉。
“平日與我癡云膩雨時不是挺強橫?怎到了談婚論嫁就變得扭捏起來!”沈夜雪冷笑未歇,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欲讓眼前男子知曉,她才是這天下之主。
“你直言愿或不愿,自古君王封妃納妾皆是常事,怎成個親,還要聽你的心意了!”
隨后僵持了好一陣,見他未作還手,她故作冷漠而放,語調轉輕:“不愿便作罷,這成婚本就講究個你情我愿,我從不強人所難。”
“況且你負了箭傷在身,這一事往后再議。”
幾番折騰,距離卻越發靠近,她細瞧其心口傷勢,確認是劍傷無疑。
能傷及他要害,遺漏的死士定不是省油的燈。
她奮力壓下心中怒火,望離聲冷眸微闔,深知他負傷慘重,許是走不動路了……
即使在天牢時受盡極刑,他也未曾如此時這般虛弱。
沈夜雪感受著耳旁氣息漸弱,一念后意亂不休,煩亂之緒一來二去,尤為強橫地占據著她的心。
夜深寒風重,凜冽涼風呼嘯而過,引得她渾身發冷。
不知是寒冷還是懼怕,她只感顫栗難安,若風中一片無處可安的孤葉,任由風吹雨打,卻無地入土落根。
國師府宛若神霄絳闕,因太過神圣莊嚴,常年無人到訪,往來者少之又少,更別提是子夜之刻。
府門前的巷陌傳有聲聲跫音,本欲打瞌睡的門側府衛瞧清了來人,嚇得慌忙站直了身。
“陛下。”
垂首不敢多加造次,兩側侍衛端嚴行禮,詫異著陛下竟挑著這時辰來,身后也未帶一名隨侍。
府中燈火已暗,方仙醫已然安寢作歇,然她毫無計策,想著那玉骨仙姿危在旦夕,沈夜雪威嚴凜聲道:“朕來尋國師大人。”
“可大人已入睡……”一府衛為難無措,又覺陛下旨意不可抗之,斷斷續續地道著,“大人安寢后,是不可打攪的。”
“連朕也不可打擾?”她眼下管不著繁瑣禮數,身為君王,何人難阻她分毫。
“將他喚起,隨朕去醫治一人。”
她隨之果斷行入府殿,萬籟俱寂的府院因她的到來有了微許動靜。
守夜侍衛見勢一驚,沉默跪拜著,耳語竊竊起來。
沈夜雪遙望寢殿亮了盞燈,疾步走近欲推門而闖。
右手還未抬起,殿門已開,她抬眸一望,門內佇立著道骨仙風般的老者,正是方鶴塵:“陛下深更到訪,是為何事而來?”
她呼出一息,心上有了些安定:“大人興許不知,幾日前有刺客闖入宮中,玉塵為與之相抗,心口處中了一箭,當下流血不止……”
聽聞此訊,方鶴塵更感錯愕。
平素尤顯高深莫測的翛然之軀也為其一滯,不明短短幾個時辰未見,那葉公子如何會性命垂危至此。
“他怎未與微臣言起……”不由想起那人決然走出寢宮之景,這當朝國師心生悔意,“明明今日午時還無恙……”
當初只想促那婚事,為圓賀老將軍臨終之愿,未真把過脈,也未覺察九千歲是當真負有傷勢……
方鶴塵忽覺不妙,又言不明是何處有了疏漏。
白日與他一同待于棲羽殿的方鶴塵也未知得此傷,他怕是瞞了所有人……
沈夜雪輕嘆不已,欲和眼前人算起賬來:“佯裝病弱欲欺騙朕,是方大人的主意?”
就此凝思了少許,方鶴塵撫須仰望明晃玉盤,老謀深算般輕笑道:“如今九千歲確有傷在身,怎能說是欺騙呢。”
“老狐貍,我與你也說不通!”
急切地扯上其衣袖便往府外走去,她再沒閑時逗趣,步履匆匆,話中也帶上了威脅之意:“你再不去救,我可真會賜你這國師一杯毒酒。”
“微臣是怕了陛下了,這就和陛下一道回宮去。”方鶴塵順手喚上二名小廝,神情若有所思,就著近道朝皇宮行去。
暮靄沉壓而下,皎皎宵光若白練垂掛。
回至棲羽殿前,沈夜雪瞧見殿內亮堂,燈火明黃,卻未見有人跡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