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興許是真的走了。
她忽感心慌, 本已安下的心境霎那間繚亂,無望之感緩慢涌入百骸。
她輕啟朱唇,問向石階旁的女婢:“九千歲回殿后, 可安心歇著?”
侍婢輕微俯身, 恭敬回言:“回稟陛下, 九千歲隨陛下出了棲羽殿, 便再未回來。”
離聲未回宮殿, 他又會去何地,他又會……到往何處去。
傷成那模樣, 還隨意跑動, 他再不被人尋見,真會沒命的……
她快步奔至宮道旁的一角游廊,來到方才言談之處, 地上血跡斑駁,仍殘留著道道殷紅。
順著滴落的血痕一路探去,到了一處花叢, 她茫然止步……
血跡是徹底斷了。
“阿聲……阿聲,你聽得見嗎?”沈夜雪環顧起四周, 夜色寒涼,不見那人的影子。
再次喃喃低語了幾言, 她尤感失落與無助。
原來他所說的困他不住都是真的, 這宮城他真可說來就來, 說走就走。
“快些與我回去治傷,再不止血,你會沒命的……”
“你是覺著……報了滅族之仇, 心無恨念,想借此一了百了么……”
“你休得妄想……”言至于此, 她攥緊裙袖,似乎意識到了何事,忽又落寂地松了開,“我要你活著,活至百歲千歲,萬壽無疆……”
自語聲漸漸融于黑夜,似于心底蒙上一層霧靄,她斂眉不語,倚靠于廊柱邊,靜默了許久。
幾瞬后有人奔走而來,踏過草木發出聲響,沈夜雪輕緩抬目,見來人是無樾,眸光恍然一暗。
“我已派皇城司尋遍皇宮,并無那人蹤影……”無樾望向眼前失了魂般的明麗身影,作勢一嘆,小聲嘀咕道。
“他興許是真的走了!
“再去搜尋,將上京城都搜個遍……”哪知這道姝色微揚眉眼,清婉雙目凝起一絲決然,“若仍是尋不到他,就出了城門去找。天地之大,終有找到的一日。”
總說他執拗,未想這女子也有如是執拗之時……
少年半晌未接上話,低聲如同自言般悄聲開口:“他若真不愿留著,你何苦強求。”
“你何曾知曉他不愿待在宮里,他當初可是萬分期待能留在我身側,他……”沈夜雪不置可否,無力感席卷蔓延。
她惘然失措,話語一頓,再言說不下。
“你快去尋了!”她惱怒甩袖,口不擇言般命令著,“你若是不肯,我親自去。”
“我去我去……”無樾被驚嚇了住,臨走前囑咐上一語,趕忙跑遠,“那你可要應我不許亂跑,待在宮內莫要瞎想!
與這少年侍衛不拘宮禮之景著實讓國師見了笑話,沈夜雪回首之際,見跟隨于后的方大人正望著還未凝固的血跡,似乎已作思了良晌。
一時半刻是尋不著人影了,她頷首示意,此番去國師府喚其前來,是多此一行:“方大人請回吧,深夜叨擾了大人,望大人見諒。”
方鶴塵微蹙上白眉,目光未離沾于花草上的血漬,見勢不妙:“羽箭刺入心口,身手再高之人也撐不了幾刻。”
“他應是自知活不過多日,才容許微臣與賀老將軍行那荒唐之舉。”
連這堪稱仙醫的老者都這般而告,她大抵明了上一些。
這一回那瘋子生死難料,能否再于此世相見,只能聽天命了。
“夜色已深,朕要安枕了,今夜多謝大人相助!彼幻孑p語,一面心神不寧地行回寢宮,熄了燭火,故作怡然自得地欲上榻安歇。
然而當晚,她莫名失了眠。
離聲再度不知去向,甚至連生死訣別都未說上一言,就被一縷夜風吹散了。
朝廷本就動蕩未安,她而今該將心思放于整頓朝綱,放于治理朝務上,不得為一男子亂了神。
之后的一二月,絳明宮內的燈火時常徹夜澄明,這位稱皇的女帝沉默待于書案前,將歷年先帝所遇所見的朝堂政務都細細翻閱了一遍。
只有日夜服侍在側的宮女知曉,陛下埋頭忙于批閱奏折,是不為想起煩心之事。
某日晨時,一位宮侍步入殿中,見著半時辰前端來的佳膳珍饈未被動上分毫,心里擔憂得緊。
“陛下已有一日未用膳了,如此下去會餓壞了玉體!
案旁明艷嬌姝輕放奏本,鳳眸微挑,全然不在意旁側已涼的佳肴,一瞥窗外明月,眸中漾開淺波。
“皇城司有何消息了?”
“不曾來報。”那宮人徐徐搖頭,心知陛下關切著九千歲的行蹤。
距九千歲離宮已過了近二月,城內城外,連皇城司搜得翻天覆地都搜尋不到之人,應是再難尋著。
此理宮中上下皆知,坐于案臺前的陛下不會不明。
沈夜雪平靜聽得此訊,這消息已重復聽了不知幾日,而她又鎮定回道:“繼續打聽,一有音信立刻傳報!
棲羽殿仍舊每日有宮人前去打理。
可自那一晚失了蹤跡,那行事乖張不定的冷冽之影再未有人遇見,這殿宇也空落了出。
時日久了,朝中非議漸起,皇威會因此丟了大半,她不可再動用皇城司像這般大張旗鼓地去尋一人,只得讓無樾于暗中留意。
重傷無醫,方鶴塵斷定此人已然殞命。
然她偏就不信,未見尸骨,便會一直找尋。
倘若皇城司無功而返,這搜找離聲的重任可落于花月坊之上。
“朕出宮一趟,此事不許聲張,”沈夜雪換了一襲淡素行裝,與幾名宮女肅聲相道,步履輕盈地出了宮,“若有他人來尋朕,便說朕政務繁多,近日誰也不見!
“是。”宮人聞言忙應之,深知陛下雖為女子,性子卻絕不好招惹。
檐角花燈滿掛,城中花月坊依舊賓客如云,可沒了花魁玉裳的倩影,閣樓內終是較昔時冷清了些。
青樓管事繡姨被喚至一處雅間內,極有規矩地待著面前這位九五之尊開口下令。
而眸前秀色僅是端雅清閑地飲著茶,繡姨阿諛作笑,從唇角擠出笑意來:“這花月坊早已是陛下的,陛下有何吩咐,與奴家直說便是!
沈夜雪回以淡笑,從袖中取了一張疊好的宣紙置于案幾,凝肅一問:“去城外再尋此人,繡姨可有妙計能快些尋到?”
紙上赫然寫著“葉清殊”,繡姨自當知曉所書為何人。
這氣度不凡的女子先前便以美色作誘,在花月坊放出流言,欲引這一人而出,不惜讓玉裳之名消逝于青樓楚館間。
世人只道是玉裳退隱從良,并不曉那龍椅之上的新帝便是那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舊時花魁。
“要奴家說呀,這男子對陛下定是情深義重,跑不掉的,”繡姨輕甩方帕,知曉勾得男子心魄,此女向來最是有把握,“陛下只需使著上回同樣的計倆,他還是會上勾。”
想著這些時日次次聽得的了無音訊,沈夜雪晃著手中玉盞,一霎晃了神:“繡姨,倘若他上不了勾了,當如何是好?”
“這世上男子愛美色,是天經地義之事。有美人如斯這般勾誘,誰能經得住……除非那男子身陷頑疾,或是有苦難言。”言說之際,女子神情微變,繡姨恰而捕捉了著,忙緘口不言。
這抹嬌色像是不愿再耽擱,凜然下令,走出雅間未作折返。
“此令替朕下了,是生是死,朕都要見他。”
自從這位花月名姝離了花月坊,每每見她,繡姨都覺此女子又添了幾番威嚴,添了令人不敢違抗之氣。
或許早就如她所言,玉裳已死,留于世間的唯剩沈夜雪。
悄然回至宮內,一瞥案臺上如山一般的卷冊,頓時興致全無,沈夜雪憶不得已獨自過了幾個晝夜,至今仍未有那人的半點消息。
“喚棲羽殿的服侍宮女來!
她大袖一揮,漠然對隨行宮人吩咐而下,想那伺候在旁的宮女應會知些她所不知的可循之跡。
宮人行拜而退,另有奴才穩步走來,朝她稟告:“陛下,賀小將軍來了。”
恰逢此刻閑悶得慌,讓那玉面風流的賀家將軍進殿也無妨,沈夜雪隨性一想,命其入殿來。
“讓他進來!
賀尋安卸了一身鎧甲,身著淡青宮袍悠步行來,手執初遇時所帶的折扇,雖經沙場,仍透著一股倜儻之氣。
宮禮不失,這少年將軍澄澈一笑,揮扇在前,揚聲道:“聽聞陛下茶飯不思,末將來為陛下解憂。”
“何以解憂?”
她靜觀其面,本是喜樂之顏顯出了一分疲倦,想來是賀檁的病危之況令他擔起了太多重任。
賀尋安仍然言笑晏晏,有禮有數地作揖一拜:“近日有西域使臣為我朝獻來了奇珍異寶,還為陛下進獻了幾位西域男子,面容姣好,正等著陛下召來觀賞!
“傳!
既有使臣來進獻男色,她正好也可消遣作樂。
將些許煩擾事放置一旁,沈夜雪翛然應好,欲觀西域美色。
瞧身側男子佯裝歡欣,她話語微頓,且問:“令尊可還安好?”
聽聞此言,賀尋安眉目稍黯,恭然回應:“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多謝陛下關切。”
“家父此前所言太過失禮,陛下不可當真!
第82章 陛下是在思念九千歲。
想到家父此前的冒失之言, 他心有余悸,忙為之求恕,恐她真往心里去。
不曾料想她杏眸柔媚而彎, 似于某個無人知曉的深夜, 已下了決意:“讓君王成婚, 還是頭一回聽說, 但朕對此十分有興致!
“可惜此舉并非一人之愿所能達成, 光聽朕說的不算,”沈夜雪回得蘊藏深意, 倒令這公子細思斟酌起來, “令尊的遺愿,朕再另尋別處之路!
聽她言畢,賀尋安不由地心驚, 執扇之手顫了一顫,話中所指似乎是應了那荒唐的婚事。
她于舊日在馬車內一般,應下與他成婚之諾, 只是……
只是現下她的雙眸洇染了層層水霧,像是已尋到了心安之處。
他默言良晌, 以著極輕的口吻相問:“陛下喜歡他?”
“我好似是不可失去他的……”沈夜雪緩聲而答,這答案懸于心頭太久, 而今終是清明了許多, “這回若還能相見, 我與他言明情意。”
“他無意,我便止了這心思……”她垂目望向盞中清茶,茶水中映著自己的眼眸, 一字字明晰而道。
“他心意猶在,我便和他拜天地!
賀尋安驟然容色無光, 知他已被拒之千里,所謂愛慕心悅,她不會因他萌生異緒:“在他回來前,陛下可否讓末將陪著?”
獨自理政已有上好些日子,加之此人素來對她不予放手,沈夜雪瞇了瞇眼,淡然為其斟上茶。
“隨你罷,能有人話心也是好的。”
殿門前走來一名宮女,生得溫婉,柳枝般的細腰卻無意透出了幾許嫵媚,望向她時,擔驚受怕般斂回了視線。
這女婢她記得,是守在棲羽殿前的小宮女。
她每回去尋離聲時,都能見此侍婢膽怯地佇立在殿檐下,不敢進殿一步。
身姿頗為嬌小,宮女渾身顫抖著叩拜,忐忑陛下喚她前來是為哪般:“奴婢是棲羽殿的宮女聽荷,拜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沈夜雪注視起這名為聽荷的女婢,凝緊眸光,啟唇又問:“這些時日,是你服侍的九千歲?”
“雖說是奴婢伺候,可是玉塵公子從不讓人靠近。”聽荷慌忙搖頭,低垂的秀顏不敢抬上半分。
“前一陣子,有位宮女欲為玉塵公子包扎傷口,卻被……”對此哽咽了一下,聽荷埋頭更低,難忘那森冷之景,“卻被扼住了咽喉,險些丟了命。”
邊回稟邊哆嗦著,聽荷小心翼翼再輕聲道:“從那之后,我們這些女婢便再不敢入殿了!
此般行事倒挺像那瘋子的作風,從不將人命放于眼里……若有違命者,他定會毫不留情地懲處。
可方才這女婢說起包扎傷口,她眸前浮現起離聲嘔血傷重的情形,千思萬緒翻涌于心。
“傷口?”
沈夜雪霍然一僵,良久再問:“那時可是去往將軍府前一晚的子夜?”
緊接著尋思了一陣,聽荷目光微亮,立馬頷首:“正是。”
“玉塵公子似受了很重的傷,所行之處,滴滿了血,叫人害怕得慌!
“可公子說無礙,讓我等不可聲張,倘若有人透露出去,他一概不饒。”許是想到了九千歲毫不隱藏的殺意,聽荷不自覺地惶恐,再次斂下秀眉。
那便是她醉酒所遇刺客的那一晚。
倘若她再清醒一些,興許就會閃身沖出寢殿,與他一同將刺客叩下,他也未必會受上重傷。
世事太過無常,她未感自責,只是惋惜她未能早些發覺罷了……
抬袖令其平身言說,沈夜雪面色清悠,望回指間杯盞:“除此之外,他可還有別的異常之舉?”
聽荷晃起腦袋,又忙點了點頭,趕忙如實相告:“公子夜里咳得厲害,奴婢覺著許是傷了心脈!
“可奴婢不敢多問……”面上神色既擔憂又畏懼,聽荷小聲回語,卻覺陛下是怪罪自己服侍不周。
“見公子白日里舉止如常,也就裝作不知了……”
話語正言至一半,便有侍從上前來報,向殿上龍顏與旁側將軍抱拳作禮。
“啟稟陛下,西域男侍已到,說要為陛下獻上一舞,以示西域友好之儀。”
示意那隨從讓男侍進殿獻舞,沈夜雪柔笑著令此宮女隨于左右來:“聽荷,你今后便跟著朕,待九千歲回宮,你再回棲羽殿去!
自打處死了輕煙,身旁一直缺個貼身侍婢,她瞧此姑娘較為服順,可留于身側,順帶還可聽聽棲羽殿的趣聞趣事。
陛下非但未降罪,還命她為御前宮女,聽荷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眸色微顫,欣喜地叩拜著。
“奴婢遵旨,謝陛下隆恩!
“這有何可謝的,朕只不過缺一位女婢罷了,見你還算伶俐,便讓你隨行著!鄙蛞寡⿹]袖令聽荷走上殿來,隨后觀望起入內的西域男奴。
聽荷從命行上金階,歡喜言道著忠心:“奴婢定不負陛下賞識,安分守己,竭智盡忠!
大殿內歌舞聲起,幾名從西域槐安來的男侍擺弄起了妖嬈舞姿,隨著管弦絲竹之樂翩躚起舞。
進獻君王的美色自是被精挑細選,殿內舞樂之人個個貌美俊朗。
兩側女子皆抬起眼來偷偷瞧觀,暗嘆這西域男色當真叫人垂涎。
沈夜雪靜賞殿下清歌妙舞,嬌嬈男子輕舞著水袖,頻頻朝她望來,似欲使得千方百計奪此恩寵,想讓她這一女帝多瞧上一眼。
見此姝色目不轉睛,賀尋安喜笑而問:“陛下可喜愛這些西域男侍?”
這些被獻來的男子確為美艷動人,能引得萬千姑娘凝神而瞧,心思皆會被牽了走。
可她思緒紛亂,眼中所見的,盡是那孤冷清姿于明月下的舞劍之景。
朱唇悠然彎起,沈夜雪甚感無趣:“要朕說,這幾名男子雖俊美絕倫,相貌堂堂,可皆是比不上他孤冷雪霜姿!
“傲然綻在凜冬,清冷若雪,張揚似梅……”
她淺道出幾詞,曾于相府偏院望見的冷艷揮之不去……
此時想來,這幾名能歌善舞的面首與他相比盡是不及。
賀尋安了然在心,唇畔生出些苦澀:“陛下是在思念九千歲!
對此言似是默認了,她莞爾作笑,極為大方地欲將殿內男子賞出:“你們若是喜歡,朕便將這幾人賞與你們!
“末將也是男子,如何會對男侍感上興趣……”賀尋安面露詫色,連忙相拒,想了又想,為她思慮上一人,“陛下不喜,可將這些人送往趙宮令府中!
她不禁回憶起那掌管鳳印,負責宮女起居的趙宮令,也算是朝堂之上唯一女官。
傳言此女唯愛美色,總將些許贖身來的男色藏于府中,她若賞于宮令,倒是可趁機拉攏其勢。
“那就聽將軍的,送了罷!
沈夜雪止了樂舞,冷漠讓宮侍帶著這幾抹艷色退了下。
聽罷,貌好男子皆一臉沮喪,暗中你爭我斗了多時,想必是無人能獲陛下寵幸。
不想這些舞男竟被輕易送了人,賀尋安既驚異又慶幸,緩神了一霎,淺笑著再道:“進貢來的珍寶,陛下可想瞧看一番?”
她雖心不在焉,西域使臣所獻之物卻是不拒:“勞煩賀將軍了。”
“能為陛下解一些憂思是末將之幸,末將擔不得勞煩二字!痹S是擔心隨侍辦事不力,賀尋安遲疑一瞬,決定親自前去打點。
正走下殿階幾步,他忽頓腳步,卻未回過眸:“陛下若等不到那一人,也有微臣伴著!
“陛下……不會孤寂!
她若孤老而終,他便無悔相伴。
無需名分和風月情意,僅是能聽她寒暄幾言,他便已知足。
殿中沉寂如初,沈夜雪望其背影漸行漸遠,鎮靜轉眸看向立于身后的宮女。
“聽荷,朕問你,方才這幾言,你可能聽出些什么來?”
“奴婢能瞧出,將軍對陛下是有些情念在……”聽荷轉了轉眼瞳,吞吞吐吐而言,自知妄論陛下情念實在不該,又不知該答些什么。
“只是陛下心系九千歲,已不可將多余的心思分出。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淡漠勾上唇角,她眉目舒展,再次發問:“那你可知,朕是如何一步步登上的皇位?”
陛下所問讓其愈發心慌,聽荷不覺垂眸,語調輕得險些連自己也聽不見:“奴婢剛入宮不久,對于朝堂之事少有耳聞,只聽說是陛下順應了天意,加之清高賢德,那登基了沒幾日的先帝任用賢良……”
“便……便將帝位禪讓而出!
“奴婢不敢妄言,懇請陛下放過奴婢。”聽荷說罷忙跪下,發顫著不敢繼續往下言。
沈夜雪秀容寧靜,往昔時的一幕幕流竄于心緒中,環顧空蕩的大殿,驀然開口:“往年之時,朕想方設法騙取男子青睞,欲以美色勾得有權有勢之人的蕩漾心魂!
“朕做到了,可心有缺憾,”如同心意已決,她威儀而立,目光凝得遠,“朕要做一件不留遺憾之事,并交由你去打點,你莫讓朕失望了!
聽荷見勢起身,長呼一口氣后正色回言:“陛下盡管吩咐,奴婢定竭力而為!
第83章 這謊瞞不了幾時……
隨即湊近附耳, 這宮女眼瞧陛下行于跟前,在耳畔低語了半刻。
聽荷震驚不已,逐漸瞪大了雙眼。
“陛下要成婚?”驚嘆出口時, 聽荷猛地捂上嘴, 覺陛下欲行之舉太不可思議, “可是……可是玉塵公子福禍未知, 蹤影未見, 如何能行大婚……”
那九千歲還未尋回宮里,陛下竟想行此婚, 怕不是瘋了……
遭天下非議暫且不說, 與一不見蹤影之人成婚,陛下是定了執念,想只身擔下一切后果。
午后日光傾照, 透過殿門斜落,灑下粼粼輝波,沈夜雪眸色一晃, 嬌身立得更直。
“朕一人便不能完婚了?不論他是生是死,朕要與九千歲成上這門親事, 算是朕這些年欠他的名分。”
“奴婢這就去操辦……”聽荷哪敢再越矩多問,前思后想般蹙起雙眉, 躊躇未退, “敢問陛下, 婚書上便寫玉塵二字嗎?”
她決然頷首,鄭重再言:“只書玉塵,不書旁的身世。”
“他這一世身份太多, 唯玉塵是我為他取的名,唯有此名是我的……”
直到今日, 她仍不明那瘋子的心意。
不明他是否愿與她結發成夫妻,是否愿與她成一世一雙人……
既然這般,她便只用玉塵之名。
其余有關此人的名姓,她盡數歸還,她予他足夠的自由。
“是,奴婢明白!甭牶纱掖彝穗x,走出大殿時遽然撞上了一道人影,望來人是賀將軍,急忙倉促而走。
賀尋安踏回殿內,命抬著木箱的宮衛將滿目琳瑯珠寶放落大殿中央,而后與龍椅上的凜然麗色直直相望。
適才的對語似被他聽了進。
駐足良久,他深感有什么在心底炸裂開,張口問道:“陛下想獨自一人成此婚?”
被賀小將軍知曉卻也無礙,只是聽得這些荒唐話的隨侍恐是留不得,沈夜雪閑適而答,清麗身姿立得正:“他吉兇未卜,賀老將軍等不了多日……就此遂了其意,也是遂我所愿!
“他是葉清殊,他是離聲,他欲離開,我決意放他走了……”她就此一頓,唇畔擠出幾聲冷笑,像是不成此婚,她誓不罷休,“可玉塵我不放,玉塵是我的!
賀尋安聞語微顫,覺這主意太是不妥:“當今圣上欲與不知去向之人完婚。此消息傳出宮去,民心惶惶,會覺陛下失了神志,對頓綱振紀極為不利!
“近來數日,陛下調動整個皇城司去尋九千歲,已鬧得滿城風雨,坊間議論紛紛,”他俯身作揖,收起平日里的玩心,與她道起利弊來,“陛下若再行此荒唐之舉,恐會引起朝廷動亂!
賀尋安所語確有幾分理,曾命皇城司于宮城內外搜尋一謀臣多日,現今又要與還未尋得的臣子成婚,她這接二連三的匪夷所思之舉,恐會動搖民心。
帝王成日為一輔佐之臣傾盡心神,一次次震動宮城上下,確是難以服眾。
“連國師都助著我,我還需思慮那樹立威望之說?”沈夜雪淡漠地將名望甚高的國師搬了出,隨之又道起還在病榻上的賀檁,“你這般阻攔,也不怕賀老將軍失望透頂!
雖言這婚事是家父所提,可……
可那二位老臣也未讓她一人行此婚,賀尋安見其執意這般,咬了咬牙,驀然想出一策:“好,末將可為陛下分憂。”
“末將可代替九千歲行完婚儀,戴以面具示人,直至與陛下行入洞房,”他肅然相言,愿扮作九千歲與她走完這一程,“如此,世人便不會起疑,亦不會對九千歲離宮一事妄作猜忌!
“世人只會覺著,九千歲是出宮去游山玩水,玩累了便回了宮!
至此,也算是他私心所在。
縱使她對他未有半分情意,他也還是和這道明艷皎姿有過拜堂之日,也算與她能白首共老……
“這謊瞞不了幾時……”認真思索起這一計策,沈夜雪遲疑萬般,少許顧慮依舊。
“待過上幾日,陛下再宣稱,九千歲突染惡疾,暴病而終!辟R尋安生怕她瞧出自己的心思,忙又添上一計,眸中涌出了笑意。
此計雖是荒謬絕倫,卻能解出這一結,她嫣然一笑,心覺此謀策可行:“不僅護了皇威,還成了這樁婚事……賀將軍沉謀重慮,慮無不周,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這抹嬌艷未看透暗藏的私己之欲,賀尋安心下竊喜,不慌不忙地再作一拜:“末將望陛下旦逢良辰,順頌時宜!
“賀將軍想要什么賞賜,朕可滿足!
沈夜雪忽感心緒尚佳,緩步走下金階,憶起已有一段時日冷落了賀氏小公子,為表恩謝,便賞他一回。
豈料這位小將軍眼眸一亮,忽問:“何事皆可?”
“但講無妨。”
如今她是君王,有何賞賜是她給不得,皆是她一句話的事。
“末將想聽陛下彈一琴曲,”賀尋安深思過后,凝緊了眸光,忽地換了稱呼,“就是那日沈姑娘在賀府所彈的那一曲。”
這一懇求引得她詫異非常,怔在原地,僵了許些時刻。
面前公子討的并非那黃金白銀,而是由她彈奏的一曲琴音。
秦公公見二者呆愣著,忙打破沉寂向兩旁宮奴高喊:“還不快為陛下端上琴來。”
不多時,殿中當真架起了一把琴。
沈夜雪沉靜而坐,玉指緩慢撫上琴弦,只覺舊日賀府之景浮于念想間。
輕撥七弦泠泠,琴音若高山流水柔婉清靈,卻與過往之音不可作比。
那時錦月尚在,進賀府為賀公子撫琴彈曲,她只為攥住這一高枝,只為完成公子所下之令,除去府內一名小廝。
猶記那一午后,錦月和她配合得天衣無縫,而這玉面賀公子對她情有獨鐘,還言道著將來娶她為妻之誓……
“為何止了?”
身旁公子落下一問,她忽而回神,察覺自己指下的琴音早已停了。
悵然理起了錦衣華服,沈夜雪端莊而起,再無法撫完那曲子:“抱歉,心境不同了,彈不出彼時之曲!
昔日的她已是一去不回,那為安身立命四處奔波的玉裳已逝,她不愿再去回望卑微又傲然的花魁玉裳。
那個就著公子喜怒哀樂,成日提心吊膽的花月坊頭牌姝影已消逝無影。
“陛下,趙宮令前來求見!
殿外有宮侍來報,稟告終了又俯身退去。
“末將告退,”既是宮令來此拜見,賀尋安自知不宜再久待,行完君臣之禮,便從大殿離了去,“陛下若憂思難解,可隨時喚末將來!
她見此清瘦身軀悠緩遠去,掩唇釋然輕笑:“將軍這般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不知曉的,還以為將軍是朕的奴才!
賀家公子未回眸,輕擺著云袖,閑然回著話。
“若能成日陪于陛下左右,末將不如做一個奴才。”
怎會有男子放著將軍不做,偏要去做個奴才的……沈夜雪啞然失笑,不可理喻此話之意。
“陛下是想聽琴曲了,派人來撫了琴?”剛行入宮殿的趙宮令瞧見賀將軍告退而離,轉眼又望向一側擺置的琴,心起困惑著。
“是朕來了興致,想借著此刻閑時彈奏幾曲。宮令是為何事而來?”
她細觀靠近來的女子,身姿豐盈,體態綽約,容貌稱不上秀美,卻有著一般女子不曾有的威然之態。
“陛下賞了諸多貌美男子而來,臣歡喜之至,”趙宮令頗為隨性地拜上一番,聽她允了平身,便更作隨然地倚坐在旁,“但微臣確為不解,近來也未立功,陛下是何故恩賞?”
沈夜雪一眼就知這宮令是個無拘之人,在此滿是宮規的皇宮內還真將其束縛了住,淡雅揚唇:“知你喜好男色,便賞你了,哪有非要建功才賞的!
“臣謝陛下賞賜,臣喜愛非常!
登基未過幾月的女帝曾為庶民女子,趙宮令聽說了傳聞,不同于常人那般質疑與猜忌,卻覺這樣的君王著實有趣。
思緒中掠過送來的那幾名男侍,面容姣好,身姿若燕輕盈,趙宮令疑惑著,悄聲而問:“只是同為女子,臣想不透徹,那些男子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陛下怎會不喜?”
宮里頭流傳起的非議莫名竄入腦海,宮令微瞇雙目,好奇地壓低了語聲:“還是說……陛下唯喜九千歲?”
沈夜雪心覺不必再藏著掖著,想這女官對宮中消息最是靈通,作勢反問:“莫非趙宮令覺得,九千歲夠不上那西域男侍的姿色?”
“九千歲雖有玉骨神姿,但性子太冷,宮中女子自是不愿接近。”
宮令燦笑著擺了擺手,瞧陛下未怪罪她的隨性不羈,欲與之言談起天下男色來。
言外之意,是九千歲待人太過冷寒,忽喜忽怒,姑娘自當更喜溫和些的翩翩公子。
趙宮令是皇城內閱上男子無數的女官,平素喜極了美色,府中養著的面首之數不可勝數。
沈夜雪望這喜形于色的模樣,此女應對那幾位奴仆煞是喜愛。
“他待朕可不冷……”
撇唇反駁上一語,沈夜雪心高氣傲般抬起下頷,故作威嚴盛氣道:“他若敢待朕冷上三分,朕要了他的腦袋。”
第84章 他一心求死,去意已決。
分明貴賤有別, 趙宮令卻覺身側君王有著絲許親近,就更加大膽作問:“微臣好奇,陛下心悅九千歲多久了?”
哪能說是她心悅, 當初可是那瘋子欲將她占為己有, 是他先招惹的……
沈夜雪微攏上眉心, 不甘心般又問:“為何偏是朕心悅他, 不是他百計千謀地取悅朕呢?”
“是臣說錯了話, 陛下與九千歲是兩情相悅,算不得一人悅心。”
陛下對此言似乎極是不服氣, 宮令趕忙改了口, 仍怕一不小心丟了腦袋。
閑談一止,大殿便安靜了。
她忽覺自己可笑得慌,故人已不在, 竟還與一位女官談論起是誰愛慕起誰來。
已記不得找尋了幾個日夜,她也知曉在心,那人許是再找不回了。
“被你這般提起, 朕有些想念……”沈夜雪仰望碧空浮云,低語出一言。
“想念便將他困在身邊, 以陛下的身份和姿容,何愁九千歲不從, ”此般就讓趙宮令大惑未解, 身為帝王, 想要一男子,如何得不到,“陛下要知曉, 男子都是抵不過以美色為誘的,更何況陛下還是有意為之……”
她聞語淺笑, 目色似隨著墜落下青山的夕日徐緩而垂:“你說的朕都明白。早晚有一日,朕會讓他心甘情愿地從了朕!
除方鶴塵外,九千歲遇刺身受重傷之事再無人得知。
趙宮令本是宮內最通曉傳聞之人,知曉著皇城司在外搜尋的,便是擅自離宮的九千歲。
其余關乎那謀臣的事,宮令亦不為所知。
沈夜雪不再續談,說得深了,對她與離聲皆有不利之處。
待趙宮令離了殿,回至書案前,一只止于窗臺的信鴿闖入視線,她鎮靜地取下其足綁著的一張字條,將之展開,一行墨字赫然醒目。
“陛下欲尋之人最后現身之跡于一座無名村莊,可那里染了瘟疫,多半之人已病逝在榻,陛下謹慎而行!
此信為花月坊繡姨所書。
她凝望隨后附的輿圖,瞧了半晌,欲印刻它于心,攥緊了幾瞬,再用燭火點燃燒盡。
染著瘟疫的無名村落……
難怪皇城司搜了幾月之久皆未尋得,那人原是去了一處荒遠偏僻之地。
他是刻意不讓她尋見,是不愿讓自己死于她面前。
不論生死,她定要去瞧個究竟。
即便是殞了命,她也要走上一趟,好死了這條心。
于此,隔日白露沾草,朝霞泛金時,再做上一身喬裝,沈夜雪蒙上半透面紗,身著輕便素裳,獨身前往所指的僻遠村莊。
她未帶一名隨從,尋那瘋子的行跡是她私己的事,若驚動了朝廷,便會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一路幽僻,村子四周尤為荒涼,人跡罕至,荒郊曠野,沈夜雪環顧周圍雜草叢生,目光定于不遠處的村口小徑。
“姑娘,前面的村子去不得,”身旁傳來一聲告誡,她循聲而望,見一婦人正坐于溪邊石階處,朝她擔憂地揮著手,“里頭的村人皆得了怪癥,小心身染疫疾!
不知何來的婦人,像是時常待于村口,對欲進村的外來人好心相告……
然而,此村瘟疫盛行一事她心知肚明,沈夜雪輕然點頭,卻又一意孤行地向前而行。
婦人見其不聽勸,無奈長嘆上一息,低聲嘀咕著:“這年頭的年輕人怎都聽不得勸,前些日子,有位公子也是……”
她聞言一滯,驟然回過身,直望方才擦肩的婦人。
“大娘所見的公子,可是身著錦緞白袍,腰間別有長劍,一副身受重傷的模樣?”
“姑娘認得那公子?”聽得這描述,那婦人似也感詫然,脫口便道著。
她未答,抬袖指向眼前破舊村落:“他可是入了此村?”
這姑娘似是那公子的舊識,此番尋路,是為幾月前的入村之人而來,婦人惋惜作嘆,嘆息了許久,才輕聲低言。
“據說剛入村未過兩日,那位公子就染疾病逝了!
病逝?
“病逝了……”沈夜雪默念著幾字,垂落雙手微顫,神色僅是晃了一霎,又歸于寂靜。
再三勸阻起這抹姝色,婦人連忙將她喊住,連連擺起手:“是啊,姑娘聽大娘我一句勸,萬萬不可去那村子,去了是要命的……”
那清逸絕俗的身影果真丟了命,他真就只身一人走了?
思緒亂得不成樣,埋于一角的悲痛化作冷厲刺刀,扎于心上,令她頃刻間言不出來。
她哪還聽得去半句勸,心頭窒悶地一時喘不上氣……
她眼見著眸前升起一層薄霧,氤氳彌漫,模糊難辨。
“唉,又是個送命的……”
婦人搖頭作罷,隨之做起手上的粗活,既已勸了,就不再多管他人之事,興許姑娘是真為送命而去。
村內人煙稀少,四處隱約飄出咳血之聲,茅屋間偶有一二人出屋打水,整個村子極為蕭條。
未染病的村人應早就逃離了此地,留下的,皆為病入膏肓者。
沈夜雪悵惘行于石路上,靜聽各家各戶傳出被病痛折磨的悲切呻吟,明了此村染的并非尋常瘟疫,是難以醫治的怪疾。
忽見身前有男子扛著木桶路過,骨瘦如柴,憔悴不堪,仍使著全力將打的水抗回屋去。
她忙上前攔住,斟酌著開口相問。
“大伯,你可知前幾日入村的公子住在何處?”
“姑娘是他的親眷?”男子上下打量,似萬分知曉她所道是何人,目光掠過了她,卻落在了她身后。
“那公子曾被水瑤姑娘收留了二三日,本就負有傷勢,后抵不過病痛之苦,被安葬在了后山。”
順其眸光轉身一望,沈夜雪見身后草屋前立有一嬌柔女子。
大抵是村人口中所說的水瑤姑娘。
“姑娘來尋離公子?”
那女子溫婉而笑,顯得頗為親切,像極了曾經惺惺作態時的她。
“我只知他姓離,不知他喚何名,”嗓音若銀鈴婉轉,名為水瑤的女子斂下笑意,示意她入屋細談,“他來時傷得不輕,倒在屋前石橋下。我扶他入屋,給他騰出了一間茅房。”
隨著水瑤步入草房,沈夜雪瞧觀這不蔽風雨的房屋,上雨旁風,仿佛大風一吹,這屋子就散了。
壁墻邊擺置著一張簡陋木桌,她閑適而坐,望著水瑤輕盈倒上一盞茶。
茶水雖比不上宮廷上好的碧螺春,卻是甘甜可口,香醇四溢。
水瑤端坐而下,未飲一口清茶,遲疑而問:“姑娘是公子的親眷?”
“我是他娘子!
一聲篤定之語若沉石墜落,沈夜雪悠然回望這女子,心頭莫名涌過一陣煩悶之意。
“姑娘既是他娘子,應知他傷得有多重……”水瑤沉默良晌,忽地咬緊了牙關,帶著微許責備,心疼得似要滴出淚來。
“怎能讓他孤身來此地,任由他染疾而終……”
言說至此,這秀容婉約的姑娘壓低了語聲,道得越發悲涼:“他是來尋死的!
“離公子想找一無人相識之地,他不愿被人尋見,來這村子是有意的……”
從村外來的一位素不相識之人,縱使是與之朝暮相處了二日,見他染疾而逝,也不會傷切成這模樣。
除非是這姑娘一見鐘情,偷將芳心暗許……
“水瑤姑娘很懂他!鄙蛞寡┏洞捷p笑,原本煩亂的心思更是焦躁不安,面色仍透著從容。
“是離公子告知我的,”相望的眸光未作絲毫躲閃,水瑤似也不甘示弱,明里暗里地較著勁,“他雖受了很重的傷,卻是硬扛著身子幫了我許多忙,還與我說了些許話!
清雋眸色忽作凝重,水瑤婉聲又道:“離公子與我說,他未娶妻納妾……”
“姑娘不是他娘子!
未想那瘋子竟會和一萍水相逢的姑娘言道婚娶之事,他應是從不與外人談及閑言,沈夜雪怔然瞬息,只感心上的愁思又深了幾許。
“他竟會和你說這些……”
常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興許面對最終伴他離世的女子,離聲是軟下了心。
她放落茶盞,再是飲不下這茶。
“我想將他留著,這村子只有我能治好疫疾!彼帞棵家粐@,像是憶起了初見那道清絕身影之景,桃面黯淡著,低緩搖著頭。
“可惜,他一心求死,去意已決。”
眸中姑娘雖一貧如洗,僅有一草屋為伴,敢愛敢恨的氣勢卻不減寸毫:“我想過和他廝守一世,離公子會是一位好郎君!
那瘋子行事乖張無度,不想也有女子為之傾慕。
這位水瑤姑娘懷著何等情思她不去作想,只想著那人若與他處窈窕耳鬢廝磨,她便容忍不得。
沈夜雪不明這異樣之感是從何而來。
心底纏繞的藤蔓雜亂無章,硬生生地將平穩思緒擾亂。
她冷聲作笑,鳳眸輕凜,孤高自傲地揚起玉頷:“水瑤姑娘不知他身世,不知他脾性,就想與他相守終身。”
“我將要與他成婚,也會是他的娘子,我未欺騙姑娘,只是先告知了而已!
“我一向有話直言,姑娘莫見怪。姑娘的強橫與離公子十分相似,論樣貌確是一對璧人……”對她所言不為所動,水瑤低眉柔婉一笑,欲將這傲氣字字奉還,“可若論脾性,姑娘與他太不相稱!
第85章 他當真……不在了?
世上嬌軟柔媚之女萬千, 離聲偏偏碰上個與她一般蠻橫的姑娘。
此女分明是和她斗起了勁,她若是就此落敗而逃,才是徹底沒了尊嚴。
這女子是沒見過當初離聲非她不可的狂妄之態, 倘若見了, 便不會這般要和她一較高下。
沈夜雪嗤笑不止, 似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我還是頭一回聽得, 光論脾性便能瞧出二人是否相配。敢問水瑤姑娘是紅娘, 還是這天上的月老?”
水瑤也未見有姑娘竟如此傲睨自若,已然翻涌起的氣勢徐緩低落:“離公子已逝, 姑娘何苦還纏著不放?”
“纏著不放?”
愈發可笑至極, 她毫不退讓地端直起嬌身,話語回得狠厲:“是水瑤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著奪他人之夫吧?”
“姑娘連他名姓都未知, 就妄想勾他心魂?”沈夜雪越言越狠然,欲將在花月坊時學得的尖酸刻薄盡數傾倒,令身前的這道堅定之色慌了神。
“那我便與姑娘好好說一說, 我和離公子是如何纏綿床笫,醉夢于被褥軟帳的……”
所道之言極為不知羞恥, 這哪是大家閨秀會道出的話……
水瑤面露驚詫,抿唇了幾番, 卻慌亂著忘卻了回言。
她道得興起, 便顧不上任何禮數, 連一絲謙遜也不曾有,勢必在其面前不退卻一步:“離公子殺人從不眨眼,他若仍在世, 望見此情此景,定會攬我入懷……而將你除去。”
“你胡說……”水瑤接不上此話, 呆愣了許些時刻,似乎未曾遇見有女子能厚顏無恥成這模樣。
言語一頓,沈夜雪宣泄完心上愁悶。
語氣轉柔,鎮靜下煩亂的愁緒后,她才恍然明了,自己是說了多么寡廉鮮恥之語。
“可惜他已離去,我這多年的尋歡床伴,他也不要了!彼皭澃憔徛曇粐@,想那一身影至死仍舊下落不明,心底就涌起無盡的落寞。
舉盞共飲上幾口清茶,水瑤欽佩萬般,至此服了軟:“姑娘氣焰萬丈,心直口快,水瑤甘拜下風!
“知曉這先來后到的理便好……”沈夜雪細細回想說出的每一字,后知后覺地羞赧了起,輕咳一聲,目光瞥向旁側一室。
“他可是住于那一處?”
好在這村子僻遠,女子不知她身份。
若知她便是當今圣上,方才的狠薄之言定會讓其震驚上好幾日……
所望之處為一間陋室,門扉半掩。
草屋雖破漏,她仍能望見里邊陳設淡雅,窗明幾凈,與旁的房室格格不入。
水瑤尤為詫然,回看向那間潔凈無塵的雅室,忍不住相問:“姑娘是如何猜得?”
那一塵不染之感,像極了在相府偏院時她所住的雅間。他就是慣于這般,將屋子打掃得和他一般清逸無瑕才好。
她心感歉疚,為適才的無禮有愧于心,斂起怒意輕問:“勞煩水瑤姑娘了,能帶我去那茅房瞧瞧嗎?”
“且隨我來。”
誰料水瑤卻毫不在意,起身敞開了門扇,讓她瞧得更為真切些。
沈夜雪走入狹小房室,房內唯有一鋪硬榻與一矮小方桌,墻角放置的,是他的佩劍。
一切皆若夢境,水月鏡花,如虛如實,她拿起長劍端詳了良久,頓然啟唇。
“他當真……不在了?”
“墳碑就在后山,姑娘不信,可去掘墓!彼幩尖馄,抬手一指后山之位,眸色明暗難辨。
本是隨性而道的一語,人已下葬,尋常姑娘家怎會行掘墳之舉,水瑤欲放落懸著的玉指,忽聽此姝色勾唇笑道。
“此舉還需水瑤姑娘帶個路!
水瑤啞然,不禁再度凝望起凜然而立的清艷之色,只見她悠然眉眼間漾出凜冽,不似道著玩笑話。
欲言又止了良晌,水瑤將信將疑般斂聲問著:“姑娘真要刨墳掘墓?”
“我不信,”沈夜雪放回佩劍,透過窗臺,轉眸瞧向那后山,見一片荒寂蕭涼,“除非親眼見著尸骨,否則我一字都不信!
“好,姑娘隨我來!
沉重地嘆了嘆氣,這女子實在難以招架,水瑤幾經彷徨,終是朝后山行去,讓她心死作罷。
昨日下了場夜雨,山路頗為泥濘,未走上幾步,裙擺已沾了未干的塵土。
二位姑娘一前一后緊隨而行,步履沉緩,作快不得。
順著石路向上穿過一方矮林,當一墳碑于拐角一帶赫然浮現時,水瑤定睛一望,瞬間傻了眼。
碑前土壤松散,有一土坑未被掩埋,坑內空空如也。
毋庸置疑,尸身已然不見影蹤。
沈夜雪忽地釋然一笑。
平靜面色逐漸染上欣喜,她暗自慶幸起自己執意來此一看究竟。
他當真還未殞沒,她還有希冀能與之再遇……
“怎么可能呢……我明明見他斷了氣,將他葬于此處……”水瑤怔愣在原地,直盯著眼前空墳,出乎意料的一幕清晰而現,“他又怎會死而復生呢?”
“我就說吧,他不會輕易死的……”原本提著的心若沉石墜入湖底,激起萬丈波瀾,頃刻間又傾落無聲,沈夜雪淺然而笑,柳眉彎作新月。
“未見尸骨,他定還活著。”
震顫之余,身旁姑娘了然頷首,忽覺自己對離公子真就一無所知:“姑娘果然知他,先前是我冒犯了!
山林中下起綿綿細雨,昨夜蒼翠上的水露順著雨滴滑落,眸前籠罩上一層水霧。
她忽感額間滾燙,全身氣力似被緩慢抽離,閉目思索幾瞬,昏沉得似要倒下。
沈夜雪心生恍惚,喃喃低語了一言,未再睜開若水杏眸:“不知是染了風寒還是疫疾,有些使不上力了……”
“姑娘……”
只聽著水瑤輕喚了一聲,她無力回應,天旋地轉般陷入了黑夜深淵里。
越跌越深,卻始終觸不著底。
村中所染怪疾來勢兇猛,縱使是常年刀口舔血,于刀光劍影中次次存活,她也抵不住這疾癥的侵襲……
灼熱之感彌漫于四周潮濕之氣中,渾身卻滲出了絲縷冷汗,她不自覺地蜷縮成一團,神思凌亂中將被褥裹了緊,不受控地發起了顫。
身子極是疲倦,朦朧間瞧見的是房內那一角擺放的佩劍,沈夜雪支撐起單薄玉體下了榻,抱長劍于懷中。
隨后倒于床榻,她一動未動地似昏迷了去。
騰云若涌煙席卷,密雨如散絲纖纖,微雨直下至深夜,濕了落地閑花。
雨中隱約響起一陣跫音,似遠似近,因被雨聲所覆,霏微中讓人聽不明晰。
雨勢漸緩,許久后門扉被輕然推開,一襲皓白清癯身姿佇立于雨夜里,愕然了半刻。
他走近輕望榻上嬌色,抬指輕觸其眉間玉額,灼燒之溫霎時經指尖傳來。
雖未有月色相照,僅憑著房內幽暗燭火也能讓人瞧清,此清影便是她找尋了幾月之久的九千歲。
為宮內玉塵公子離聲。
冷眸望向女子懷間緊擁的佩劍,默嘆半晌,離聲容色放柔。
每望見她,他眸底浸染的冷冽便悄然褪盡,似愿傾盡此生唯剩的幾縷溫柔。
將她輕巧抱回枕上,他柔緩地蓋了衾被。
不可醫治的傷勢因此村疫病相抵,所謂針鋒相對,以毒攻毒,他幸而活至今時。
本是折返而回為取佩劍,他豈料能撞見這埋于深處的心念之人。
她竟是尋到了這里……
“阿聲……”像是知他要走,榻上嬌柔女子緊闔著雙眸,本能地伸手扯上其袖擺,令他寸步都不得離去。
離聲瞥向一旁桌案放著的湯藥,半口未服,藥碗還留有余溫。
他實在難以坐視不理,心知居于此屋的水瑤姑娘會救她,仍擔憂她無法盡快病愈。
他深知這病癥有多痛苦難熬。
她雖無懼傷痛,可終究是嬌艷欲滴的女子,是該受人護于掌心的。
見那長劍被其緊抱在懷,額上細汗直冒,闔著雙目似被噩夢纏繞,他順勢于榻邊坐下,將她攬入素雪之懷里,只手端起湯藥,欲讓她服下。
“尋到此處來,當真不懼生死……”
離聲作嘆瞬息,然從未喂過姑娘湯藥,也未曾如是服侍過他人,舉止稍顯笨拙:“喝了湯藥,會好受一些!
“苦……不喝……”
湯勺被遞至櫻唇邊,她卻是蹙緊了眉,緊抿著唇瓣不愿飲下一口,口中含糊呢喃著。
想來水瑤已是想盡了法子,奈何她偏是不肯服藥,才讓病情未減分毫……
盡管待她溫和,離聲亦是有脾性在身,見她不順著心意,清眸便涌上絲許陰鷙之念。
“阿雪,聽話……”他默然一霎,緩聲從薄唇間擠出幾字,“你再這般不從,我便不見你了!
許是想不出他法,心底也著實有些急切,離聲沉默不語,而后無言含下湯藥。
微然傾身,他強橫地貼上軟唇。
“唔……”
良藥入喉,苦澀之感頓時蔓延入心。
她欲作掙扎,卻被死死禁錮,加之疫病使她脫了力,嬌身一軟,便成了任由他擺布之態。
懷內嬌媚順從了下,離聲再次端上藥碗,一勺一勺輕柔地將湯藥喂入丹唇,清冷玉顏涌過莫大的得意之色。
好似令她服順了,他便尤感歡愉至深。
第86章 否則你與她一塊陪葬……
行出屋門之時, 雨勢已弱,層云四散了開,蟲鳴聲此起彼伏作響。
他冷然欲離, 見一名清秀姑娘擋于身前, 眉目溢滿了詫色。
“離公子!”水瑤欣喜若狂, 原是心灰意冷之緒忽地澄澈通明, “真是你!我以為你早就……”
離聲面色未改, 從容淡漠地低語著,卻不似在懇請相助, 而是逼迫這女子行下此事:“讓她好生歇著, 若她這幾日服不了湯藥,便將藥碗放至桌上,我深夜來時自會照顧。”
再度相見, 他一如初見時陰冷寡淡。
水瑤靜望眼前這位喜怒不定的公子,眸色冰寒,似乎比上回見的還要陰狠幾分。
“這姑娘說……她是離公子的娘子, 白日里還和我爭執了一番,”水瑤柔笑著回言, 情不自禁瞧望屋內那抹艷麗,“可公子曾言……”
“她真這么說?”
從話語中捕捉到了一詞, 離聲驚詫凝眉, 冷意散去了大半。
他不覺垂眸輕笑出聲, 透著萬般愉悅與歡喜,笑聲漸起,將周遭隱隱蟲鳴皆蓋了下。
她竟說, 是他娘子……
離聲反復回念著此語,深眸中的氤氳若煙飄散, 大笑稱快,也不顧及還未傷愈之身,猛地咳出鮮血。
“好,好啊……咳咳咳……”
水瑤見勢驚嚇不已,趕忙靠近攙扶,卻被其反手扼住了咽喉:“離公子重傷未愈?”
“聽聞此言,死而無悔,”唇畔笑意未褪,離聲薄唇輕勾,不可捉摸般使上幾分力,寒涼而道,“你定要救她,否則你與她一塊陪葬……”
“你可聽明白了?”
知她傾慕之情,知她好意相救,這公子眼下卻似發了瘋般要奪去她的命,水瑤驚恐萬狀,憶起那姑娘所道的只言片語,才知其告知的皆為真實。
離公子薄心寡意,從不對女子留情,唯獨對病榻上那名為尋他而來的姑娘情念頗深。
其余的,他盡是冰冷到了極點。
水瑤苦笑了起,深覺這一番情意是丟給了一匹豺狼。
面前清寂之影森冷作笑,脖頸被扼得喘不上氣,水瑤輕晃著腦袋,淚眼盈盈低語:“我曾也救過公子,公子如今竟威迫我救另一女子性命……如此冷血心硬,是我錯付了真心!
她心涼得徹底,不住地落著淚,道出的言語極是委屈:“醫治這疾癥的草藥本就稀少,我是看在她識得離公子才……”
“我要她活著,旁的事我不關切。”
離聲冷笑般一哼,極其不顧他人死活,似不惜付出所有,只為保那嬌姝安然。
“她真與公子成過婚?”滿是淚痕的雙眼黯淡無光,水瑤欲語還休,忽作死心般問著,“公子騙我情意,是為哪般?”
欺騙情意?他何時騙過此女子情意,彼時行入此村,皆為這姑娘一廂情愿,給他端茶送水,照顧得無微不至,這道婉柔之色知他行跡,他本想將其除去。
可他總覺著,居于此屋這名為水瑤的姑娘強橫之性與她有三分相像,便未曾下手,暗自饒其一命。
誰曾想水瑤竟又將她救了,這般恩情,他不可再妄下殺意。
離聲攏緊眉心,諷笑未止,云淡風輕般回望屋中嬌影,再多望了幾眼,冷聲回語道。
“她是我念的意中人,你有何不滿可道?”
“你若不聽命,我殺光這里所有的村人,”他忽有興致地勾了勾薄涼唇角,俯身在女子耳旁捉弄般發問,“要不要試試此話真假?”
興許是頭一回見得有男子這般冷心,出口便是要屠光村人,壓迫之息若山雨欲來,水瑤顫抖著不敢動彈,又覺脖頸處疼得快要窒息。
“救……我救……”
“懇請離公子高抬貴手……”
她斷斷續續地回應,眼角徐緩落著清淚,也得不到一絲憐惜。
離公子是個狠厲之人,言道的話不像是隨意而談,她一瞥燭火已燃盡的里屋,掩不了悲切感。
“咳咳……”
聞言垂落下長指,隨之猛然嘔出一口血,離聲淺笑著拭去唇角血跡,晏然自若般隨然道:“莫告訴她我來過,不然……”
“不然離公子就要屠村了……”
水瑤猛烈地咳了幾聲,扶上旁側樹干,回神良晌,輕聲發顫道:“我心已明了,這姑娘的命就交由我了!
聽她回得鄭重其事,離聲緩步走入夜色中,不經意透出的陰戾已散得一干二凈,僅有落寂相伴。
“方才言語有不周之處,還是要謝過水瑤姑娘。”
瞧著此道清絕背影若瓊林玉樹般緩緩遠去,水瑤莫名落寞。
回想離公子初到村落時的虛弱之樣,又望他此刻行遠,想必是有難言之隱藏于心,魂牽夢縈,卻愛而不得……
此后的幾日,離聲真如所言一般深夜而至,極有耐心地想盡主意,讓榻上皎姿服下苦口之藥。
這一來二去,日復一日,躺于床榻的花顏消了灼燙之溫,容色也有了好轉。
如同做了個極長的夢,思緒由凌亂化作清晰,沈夜雪悠緩地睜了鳳眸,望見的是先前步入過的窄小屋房。
懷中佩劍已被捂了熱,她垂目觀了良久,混亂心緒隱約拼接成了幾幅景致,忽而憶起這幾夜似有男子來將她服侍。
“是他嗎……”她低喃出聲,直覺頗為強烈,一念后連忙下榻朝門外奔去。
屋外夜色如水,靜謐無聲,唯有水瑤一人正于屋前收拾著草藥。
將最后一包藥材裝入囊中,水瑤起身,欲回屋安寢而眠。
沈夜雪立馬喊住這抹秀色,無暇顧及救命之恩,悵然問道:“今夜可有男子入了此屋?”
故作茫然不解,眸前姑娘疑惑環顧四周,輕巧而回:“姑娘是迷糊了,這里唯有我一人住著,哪來的男子?”
“那湯藥……”她抬袖一指木桌上的空碗,心頭疑慮更深。
“姑娘發熱昏迷了,適才是我喂的!鄙滤煊X出端緒來,水瑤鎮定下心,耳畔不斷回蕩著離公子的逼迫之語,從然答道。
“姑娘還一直輕喊著個名姓,我想著,那應是離公子吧?”
翻涌而起的異緒轉瞬間平息而落,無意滋生出的猜疑破碎無痕,她目色微暗,若為失落地走回屋去。
“許是夢見了,我太久未見他了……”
回至硬榻之上,她便將自己埋于被褥間,仿佛獲了珍寶般再而擁住了劍鞘。
作想著疫病未愈,長夜漫漫,應能再休憩上幾個時辰,然她闔上雙眼,卻是一宿未眠。
病重昏睡之時,并非是她胡思亂想,確有一人將她照拂得周全得當。
她左思右想,除他以外,再想不出另有旁人會做出此舉……
若想知因果卻也不難,再裝病上幾個晝夜,她便能知曉來者為何人。
可此趟出宮已過了太久,再不趕回皇宮,她怕是要令群臣起疑。
隔日清晨,昏沉之感已消逝殆盡,沈夜雪理上淺素云裳,款步出了茅屋,欲與水瑤辭別而去。
水瑤于曦光下端量起走出的明麗身姿,不免松下氣來,莞爾笑道:“姑娘氣色好了許多,已能下榻了。”
“前些時日我太是咄咄逼人,給了水瑤姑娘難堪,”沈夜雪凝思一瞬,一想著初見時傾吐的鋒芒刻薄的幾言,懊悔地道出歉意,“對不住!
水瑤心知她要離去,未回這言歉一舉,僅是觀望了片晌,隨后意有所指般回道。
“姑娘能得離公子愛慕,讓我好生嫉妒!
語聲若隱若現,如若微風般吹遠,她一時未聽出怪異之處,只道是這姑娘自嘆不如罷了。
沈夜雪抬手從發髻上取下一支金簪,放入其掌中,便輕盈離了去:“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來日水瑤姑娘若有難,可拿著這金簪去京城花月坊尋我,就先告辭了!
“這藥包姑娘拿好,疫疾還未消,萬不可太過勞累!币姶随撸幟f上備好的藥包,千般叮囑著。
大抵一算,她這一走已然度過了好幾時日,亦不知宮內那些女婢奴才們能否欺瞞得住,至此,是時候該回宮一瞧。
皇城中一派威嚴,瓊臺玉閣,桂殿蘭宮,與離殿時未有何不同。
亂紅若雨,平鋪十里湖光,悄步回于深宮,宮道盡頭立著玄衣少年。
她順勢緩下步調,終在其幾步之遙處止了步。
“近些時日,你去了何處?”
無樾撓了撓頭,將她擋在寢殿石階前,撇唇輕語,宛若受盡了委屈:“我可是絞盡腦汁瞞著宮里的人,說你染了風寒,來者統統不見。”
原是這少年瞞著宮城內外,使得無人對圣上臥病在榻起上疑心,沈夜雪清了清嗓,刮目相看道:“這回你倒是聰慧了許多。我此次出宮不便與人告知,你莫要再問的好。”
轉身還未踏上石階,又見有侍從疾步走來,她威儀而立,靜聽稟報。
“趙宮令在外頭嚷嚷著要見陛下。”
那趙宮令有著耳目四方,許是從何處聽得的風聲,知她出宮了一趟,于此時回了宮墻內。
“傳。”
沈夜雪淡然下令,未過幾瞬,便聽見阿諛諂媚般的笑聲蕩漾于庭園內。
“陛下總算肯見微臣了!”
第87章 因何事歡喜?
逢迎獻媚地言笑拜見, 趙宮令雖道得喜眉笑眼,禮數倒是一分不差:“微臣聽聞陛下得了風寒,夜不成眠, 就想著來看望陛下!
“陛下的龍體可還抱恙?”
宮令忙圍著身前威凜女子端詳了一圈, 回眸瞧向兩旁的奴才:“你們是怎么做奴才的, 讓陛下在這吹著冷風, 若風寒加重, 又有誰擔待得起?”
這位宮中女官也是個見風轉舵之人,平日機靈得很, 為求功名, 時常打著小算盤。
沈夜雪駐足幾念,平靜若水般回道:“愛卿言重了。朕已病愈,瞧百花開得好, 正欲偷閑去踏青賞花!
“賞花好啊,微臣也愛賞花,”趙宮令一聽陛下正清閑, 忙見準了時機討好著,“不如隨陛下一同而行, 解解陛下的心頭之悶!
陛下微挑鳳眸示意其繼續相道,這女官恭敬俯身, 不疾不徐地再言:“前不久, 微臣府中新來了個男奴, 名為聞星,樣貌與九千歲有三分相似!
“微臣欲將其獻于陛下,好讓陛下心有歸處可安。”
與離聲相似……
未想這世間還有和那瘋子相似之人, 她忽感好奇,揮著云袖欲見上一面。
“帶上來, 朕見一見!
待坐回殿內,一名清俊公子面遮折扇輕步入殿,淡雅冷眸直直與她相望,卻又于視線相撞時慌亂低下眉眼,仿佛被她散出的龍威所震懾。
沈夜雪僅瞧觀了幾眼,便失了興致。
雖有微許相仿,可他那狂妄冷冽之息無人可形似分毫。
倘若離聲叩拜在前,絕不會畏懼成這模樣。
不論尊卑,他定是要占一占上風的。
趙宮令未發覺她意緒之變,只望她約摸著盯了半刻鐘,心覺這男侍定能討得陛下歡欣:“陛下覺著,他像不像玉塵公子?”
眸光從男侍身上徐徐移開,沈夜雪端直著身子,玉指輕叩龍椅扶手:“眉目有稍許相似,其余的,全都不像!
“陛下若為不喜,微臣再去找更相似的來!
哪知陛下竟不為所動,輕易一言便將此奴舍棄了下,趙宮令笑意微僵,滯了一霎,連忙又諂諛道。
她閑然坐于龍椅之上,眼見這名喚聞星的奴才垂眸一抖,似極為驚恐地退了半步,便朝宮令疑惑而問:“朕若不要,他會如何?”
趙宮令滿不在乎地一揚衣袖,如實回稟:“陛下不留之人,自是無處能留得!
身旁女子像是道著再尋常不過之事,進獻入宮的侍奴若主子不要,等待的自當是被處死之命。
沈夜雪再次望向階下男奴,望其一字不語,垂落在地的雙手哆嗦得緊,心起一絲淺淡憐憫。
“留下他罷,帶到旁院偏殿去,朕晚些時辰再去瞧望。”
皆因這皮囊相貌才被擇入宮內,如今又因主子一句不喜丟了性命,此人確是可悲,她深思熟慮,決意暫且收下這侍奴。
趙宮令見勢笑逐顏開,見跪拜的男侍還發著愣,趕忙湊近小聲提點:“陛下饒你不死,還不快叩謝隆恩!
“奴才謝陛下恩典!
聞星霎時喜極而泣,想著頃刻間保下了一條命,就不住地磕起頭來。
此宮奴被隨侍帶了下,宮殿一片祥和安逸,這位女官如此獻著殷勤,還動用耳目關切她的行蹤,沈夜雪丹唇淺勾,覺此人定有意圖可言。
起身行步至一側的木箱旁,她漫不經心地把玩起西域使臣送來的珍寶,從然又道:“這般費心討好朕,趙宮令是有事相求。”
“微臣只覺得和陛下十分投緣。陛下賞了諸多美人,微臣任勞任怨,鞠躬盡瘁,愿為陛下出一份力。”趙宮令仍舊眉歡眼笑著,似對先前所得的西域槐安男色愛不釋手,此番作為是來聊表忠心的。
沈夜雪雖對這一人稱不上青睞,倒覺她也有些不同常人的本事,比如將那寢房裝點得更具喜色,便心生一計。
“再過上三五日,朕要成一場大婚,宮宴事宜皆由聽荷在打點,那布置婚房一事便讓你去安排!
“微臣定不負圣望,”聽聞陛下旨意,趙宮令心緒更歡,歡暢之余,顰眉輕問,“可陛下成婚的是……”
“大病初愈,朕有些乏了,”作勢慵懶地打上幾個哈欠,她不予再道,悠然地行出殿去,“改日再與愛卿談天吧!
若要從頭說起,她怕是又要道上幾個時辰。
這宮令太喜與他人閑談,如若被其知曉,恐會令皇宮上下人盡皆知。
賀尋安言勸得對,她這荒唐之舉樁樁件件,帝王之威會難以讓滿朝文武信服。
路經偏殿之際,耳院百花叢中傳來陣陣杯盞砸落之聲,隨之接連不斷的謾罵響徹蒼翠間。
沈夜雪示意旁側宮女莫要出聲,隨后佯裝閑庭信步般入了宮苑。
鬧騰之人是她方才留下的男奴聞星,才剛進了此偏殿,卻耍起了脾性,與適才她所見判若兩人,盡是將端來的瓷盤玉盞砸得粉碎。
周圍的宮人已然下跪,一齊低著頭,半晌后有人支吾著開口:“聞星公子息怒,我們真不知九千歲平日的喜好,他不讓宮奴入殿,唯有陛下能進那棲羽殿!
“一個個的都是混賬東西,服侍已有了些日子,連主子的癖好都摸不透,這皇宮留你們有何用!”聞星怒火中燒,怒吼著砸下最后一玉盤,語畢回首,頓時雙腿一軟。
何曾知曉陛下在此觀望了多時,聞星驚嚇得打顫。
本想從旁人口中多知九千歲日常喜好,此般便可裝模作樣地更像那位公子一些,而得以活命久長。
有幸逃過死劫,他亂了心神,一心只想著與那九千歲更為肖似,奪得陛下偏寵。
沈夜雪冷言輕笑,靜望地上杯盞碎屑,目光悠緩地落回于他面容:“才剛來一時辰不到,就將偏殿鬧翻了天,何人給你的能耐?”
“陛下!
四周侍從慌忙行禮,園內寂靜無言,皆候著陛下輕啟朱唇。
聞言已嚇壞了膽,聞星顫栗上好一陣,吞吞吐吐地緩慢相道:“奴……奴才想知九千歲平素之好,想與大人更相像些,以討陛下歡喜……”
留他本就出于好意,與那瘋子是否相似本就未有何等干系……
就算是和離聲極其肖似的面首被獻于面前,她沈夜雪也無需一替身作伴。
若當真心悅,定當要將那男子困于身側,無論以何種手段。
“朕留你,并非因你肖似九千歲,僅是心有不忍罷了,”她冷哼一聲,不屑一顧般漠然回著,“朕無需藏得和他相仿之人于殿內,若真思念一男子,朕只要他一人。”
“惹了陛下不悅,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都道當今圣上心性冷寒,雖為女子,卻讓人敬而遠之,除那九千歲,似乎未再有人敢將其招惹,聞星雙目泛紅,在她跟前顫聲而道。
“可奴才不想死,求陛下開恩……求陛下莫賜死奴才……”
欲伸手拉上袍角以求寬恕,他微而抬手,終又放落,不敢讓自己臟了陛下的龍袍。
“聞星公子口不擇言,使得深宮后院雞犬不寧,壞了宮規,當受宮罰,”沈夜雪凜聲開口,眸色一涼,斷然下了狠令,“朕念你未犯大錯,便……賜你宮刑!
“此后就安分地待在朕看不見之地,安常守分,莫想著節上生枝!
不曾想受的卻是最為屈辱之刑,聞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眸,磕得額頭血流如注:“宮刑……”
“奴才知錯,請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她未瞥上一眼,淡漠走出宮苑,見空中下起了雪點,瞬間出了神。
才覺他已走了許些時月。
竟不知何時入的冬,冷風橫掃而過,風雪逐漸漫卷,衣袂順勢翻飛飄揚。
她輕然坐于亭臺中,獨自觀起了雪。
這飄雪猶如花屑漫天紛飛,落入掌心,化作絲縷寒意滲入心底,沈夜雪抬袖接了少時清雪,舊日光景流竄于思緒。
“天冷,你不能在這里太久!
見她一人于此神色微恍,無樾甚感憂慮,行至一旁肅然搖頭。
聽罷,她輕勾唇角,忽作莞爾一笑:“我喜悅,想多待一會兒。”
少年很是不解,佇立身后許久,忽問:“因何事歡喜?”
“要出嫁了,自是一門喜事!
端坐的女子心藏歡愉,杏眸彎成一道新月,像極了即將出閣的閨中秀女。
“可是……這婚事終究是缺了人……”無樾疑惑更深,想了又想,忽覺只要她欣然,已不必再深究,“罷了,你欣喜便可!
白霜鋪地,雪滿長空,似瓊花落盡,雪霧漸漸彌漫,檐下雪意涔涔。
那日午后,她裹緊了氅衣,于亭臺內觀雪良久,令人不明在作何沉思。
韶光流轉,大婚當日,梳妝臺前人似玉,一抹嬌艷薄施粉黛。
她頭戴金冠玉釵,任由流蘇垂落細肩,妝扮終了,便蓮步輕移地出了殿。
一襲緋色流霞嫁衣現于莊嚴大殿前,女子嬌媚無骨,入艷三分,卻偏是透著清貴與威儀,還有那君臨天下的高傲之息,引得滿城繁花失了色。
深宮各處忙得不可開交,今日有何大喜之事不言而喻,宮內各名隨從不敢怠慢一絲一毫。
第88章 為君飲清酒,君心不肯傾……
趙宮令里里外外地端望起寢殿, 生怕疏漏了哪一處布置,朝路過的宮女吩咐道:“今日可是陛下大婚之日,你們都給我再仔細一些, 萬不可出了岔子!
瞧見宮令走了來, 一女婢偷偷環顧起周遭, 靠近輕聲耳語著:“宮令, 方才聽荷來要走了好幾卷紅綢, 這婚房的裝點,恐是不夠了!
“先前見了我還是畢恭畢敬的, 如今成了陛下身邊的紅人, 這聽荷倒對我直眉瞪眼了……”
本是她手下一位不起眼的侍婢,就因陛下一語相留,便能囂張得爬至她頭上, 趙宮令冷眼作望,唇畔飄出幾聲嘀咕。
“罷了罷了,陛下成婚的大喜之時, 我寬仁大度,”宮令又轉念一想, 現下讓陛下愉悅才是最緊要之事,就將那恩怨放置一邊, “來來來, 快把那一頭也布置上!
杳杳宮道旁, 二位老臣遠觀花容月貌之色以微步折纖腰,長裳曳地,執團扇掩面, 端莊行入大殿,不禁感慨萬千了起。
方鶴塵撫著白須, 推著一輪椅于一片綠蔭下止步:“賀公,陛下為了你那荒謬無比的遺憾,可花了不少心思!
“年復一年,五載五合離,賀某想見著清殊喜樂長安寧……”
賀檁望此景釋然萬分,像是再未留有缺憾,可至此與世長辭:“去了九泉之下,若再見葉公,賀某也能侃侃作談了!
沈姑娘還未將葉公子尋回宮城,方鶴塵自是明晰在心,只是眸中老將已風燭殘年,斟酌數次,不作相告。
“但這二人之間的情愫強扭不得,賀公若是亂點了鴛鴦譜,豈非糟蹋了一對璧人!
“賀某雖非天上的月老,但知清殊與沈姑娘相愛悅,”嘲笑身后之人不懂這其中的風月之意,賀檁樂呵笑道,“不推一推,是瞧不見琴瑟和鳴之景了!
玉樓金殿內錦天繡地,懸燈結彩,錦綢交錯,一時熱鬧得緊。
緩步行走間,似染了天邊霞光,嫁衣如火灼燒,榮華萬里盡收于此,沈夜雪行至燭臺前,抬指翻閱起婚書。
然而翻開之際,她驀然蹙眉,轉眸看向那貼身女婢:“聽荷,婚書怎能寫這名?不是與你說了,是寫玉塵的。”
展開婚書上清晰寫著葉清殊之名,聽荷猛然一驚,忙思索起昨日的籌備之景。
“奇怪……奴婢昨晚還查看過,書的是玉塵公子的名,”聽荷只覺是有人刻意陷害,不僅是換了名姓,就連那字跡也并非是她所書,“才過了一夜,怎會變作此名……”
“奴婢去遣人改了!
念著此刻興許還能挽回,聽荷趕忙取上婚書,欲前去與看管的宮女爭辯上幾言。
“吉時到!”
正欲此時,秦公公在殿外高聲呼喊,惹得聽荷無所適從。
沈夜雪鎮定自如地拿回婚紙,既已等不及換名,就用此名姓作罷:“時辰已到,不改了,就用這婚書罷!
書信之稱是為同一人,他仍會是她唯一的夫君,只是葉清殊于她而言有微許陌生,她畢竟未曾于葉府最是繁盛時見過他。
隨著秦公公的聲聲高呼,紅日西沉,千盞宮燈點綴花間游廊。
猶疑步履聲隱約傳來,她回首一望,一男子身著大紅婚袍,料峭而立,一步一頓般行入殿內。
來者以面具遮顏,是她與賀尋安先前定下之約。
可當這清瘦冷絕的孤影映入眸光,她怔然一霎,險些以為立至身前之人便是他。
“此番多謝了……”眼前清影似也靜默無聲地與她相望,沈夜雪瞥開目光,瞧望朝中大臣已陸續賀禮而來,斂眉與之竊竊私語道。
“在入那寢殿前,還需賀將軍多為關照些。”
身旁公子依舊不答一字,牽上她白皙纖指,便朝著玉階向上而行。
緊跟其身影穩步相隨,每一階都走得肅穆莊重,心底不經意生出了絲絲羞赧,她極為乖順地跟著其舉止小心翼翼成上此禮,終有些明白待嫁的女子是怎般期許著這一刻的到來。
如若當真是他,她許是會歡欣至極。
原來陷于雪月之思,竟是這般忍痛難熬。
“禮成!”
直至秦公公喊下二字,她忽地拉回思緒,明了大婚之儀已是成了。
雖為萬人之上的君王,她從此也算是一名……有了夫君的尋常小娘子。
殿中熠熠生輝,金光浮躍,走下金階之時,她心滿意足地看著兩旁群臣喧笑,酒好花新,卻忽覺身側公子攥著她的手遲遲不放。
沈夜雪眉目一皺,不自在地從其掌中抽出玉指:“除他以外,我不喜與他人親近!
“賀將軍自重!
“既然禮已成,我便是有夫之女,”她言說得淡漠,像是將這一玉面小將軍利用殆盡,便無情將其甩了開,“賀將軍可將先前所藏的,那不可告人的心思放下了!
“將軍覺著,朕說的可有理?”
語畢之余,她冷然望向身邊男子,容顏雖被面具遮擋,亦能感到他作勢一愣,輕微僵直了身。
只道著賀尋安一聲不吭,是怕佯裝九千歲之事泄露,她未說多語,轉首就望見方鶴塵推著輪椅走近,喜笑著朝她作拜。
賀檁輕笑著抱拳垂首,喜上眉梢般恭賀道:“賀喜陛下嘉禮初成,良緣永結,老臣甘心瞑目了!
“陛下一切盡意,百事從歡!惫Ь锤缴弦话,方鶴塵隨言慈藹地瞧觀宮宴盛景。
二位老臣了卻了心愿,眼見著葉確麟之子成婚入華堂,她亦是順心遂意,鳳眸輕揚,而后將視線鎖定于賀尋安身上。
“有賀老將軍與方愛卿輔佐在朝,是朕幾世修來之福。愛卿快些入座欣賞宮宴樂舞,朕回寢殿有話和九千歲私語而談。”
好在賀檁未察覺站于她旁側的清逸公子為其子,不然恐是要在此宮宴上鬧得天翻地覆。
暮染煙嵐,簾波月流,鼎沸笙歌已遠去,離了喧囂舞樂之聲,喜色黯淡,她頓感無邊空蕩。
碧霞籠夜,宮廊邊明燈錯落,寢殿紅燭幽暗,映襯著旖旎月色,臨窗處紗幕飄動,引來灼灼花香。
輕闔殿門,遣退下兩側宮女,沈夜雪隨性地摘下鳳冠,面上無悲無喜。
她坐于桌案旁飲下幾口清酒,隨后一瞥那默不作聲之人。
“賀將軍可回了,朕想獨自待著!彼魹槊噪x地飲著盞中的合巹酒,這酒本是要與那瘋子一同作飲,可惜而今她只能獨酌。
“為君飲清酒,君心不肯傾……”
低喃一言后她欲再飲上幾盞,舉杯正想一醉方休,皓腕被強橫一握,盞中酒水灑落在地。
“咣當!”
清脆落盞聲回蕩于寂靜寢殿。
沈夜雪倏然定神,才驚覺自己已被這小將軍抵于墻角,力道之大令她動彈不得。
身旁圍繞的男子怎都如他一般瘋狂,她頓時惱羞成怒,大婚當夜受這等折辱,她如何也忍耐不下。
掙扎不過,她抬手欲掌上一摑,手腕卻被按在了壁墻上。
“你敢以下犯上?”她順勢怒不可遏,凜冽啟上櫻唇,冷語著,“放開朕!區區一將軍,敢對朕不恭?朕要賜你死罪!”
袖中暗器霎時飛旋而去,下一瞬被眼前人接得正著,她陡然一滯,費解賀尋安何時變得這般身手莫測……
“來人!來護駕……”
不論面具之后藏著何人,都絕非是賀尋安。
心下慌亂無度,沈夜雪毅然向窗外高喊,轉瞬又被捂住了唇。
何來的大膽狂徒,敢脅鎮國將軍與當今圣上完婚,當下還無禮地將她推至壁墻一側,硬生生讓她受下此屈辱……
這每一樁妄為之舉皆足以惹得她賜下死罪。
可氣的是,身前公子竟還泰然自若成這樣。
“阿雪。”
清冽嗓音忽而從薄唇輕啟而出,溫和柔緩。
所喚是她的名。
她頓然忘了掙脫,任憑他困于清懷內,明眸漾開微瀾,直望未被面具遮掩的深邃清眸,冰冷眼瞳里竟滿是她的影子。
她已太久未聽如是親近的稱喚,再次聽著時,掩埋的萬千思念被牽扯了出,心口涌上隱隱痛意,平息了半晌才將洶涌之緒壓下。
清顏上的面具被揭了下,許久不見的清冷玉容赫然而現。
她目不轉視,眸底怒氣漸漸化為虛無。
冷冽眉間洇染少許笑意,離聲緩慢松了手,俯身似蠱惑道:“阿雪怎么不喊了……”
他低笑輕語,不分時刻地將她調侃,還是如舊日般放肆道:“再喊上幾聲,我就會被當作刺客押下,阿雪依舊高枕無虞!
雪松寒梅般的清寒氣息灑于耳畔,卻引起陣陣灼熱,引人心起妄念,止不住升起非分之想。
她靜望近在咫尺的清癯公子,驀地明了,男子這一身喜服是為她而著。
他們當真于眾目之下,于大殿之上拜了堂。
而那婚書上的名姓是他所改,現下,他真真切切地唯屬她……
他是天下人的九千歲,是陪伴君王的第一謀臣,也是她一人的夫君。
經歷太多劫難,他們早就心擇歸處,只是互相深知難以陷入縹緲情思,便頗不在意。
久而久之,漂泊紛亂之緒就無處安歇。
第89章 今夜不得打擾,違令者,斬。
“你已是我名正言順的夫君, 今夜洞房花燭,我還不想守寡!
沈夜雪勾唇冷笑,拎起其衣襟, 趁他不備, 便反身將他抵于壁上, 毫不退縮般彎眸凝視著。
此舉有些劇烈, 單薄身軀被猛地撞于壁角, 離聲不由地輕咳,微蹙眉眼, 似暗自忍受著心頭傷勢之痛。
“疼嗎?”她撫過其胸口, 欲捉弄般按至傷口處,悠緩地加深了痛意,切齒憤恨道, “你原來也知疼……”
“不告而別,逃之夭夭,幾次三番如是……”
憶起尋不得他蹤跡時的數個未眠之夜, 她痛恨在心,于此盡數宣泄:“可讓我好找, 可讓我煞費苦心……”
此回離宮確是太為倉促與無奈,她理應憎恨, 理應從他身上討回……
離聲深眸一凝, 將她全然望入眼底, 如同要將她的細微變化之色印刻入心。
他忽作緘默,良久后輕問:“因何尋我?”
事到如今,竟還問為何而尋……
沈夜雪怫然作色, 只手攥緊了公子衣袍,未聽他再言上一詞, 便不容抗拒地貼了上軟唇。
幾念后她仍覺不夠,踮腳壓他于殿墻,極度張狂地縱身不顧,欲與之共赴花朝夜月。
這瘋子為非作歹慣了,撩撥出她的無盡春色,卻多次不辭作別,她再未給些教訓,他永不知眼下貴賤之別。
這般作想,沈夜雪趁勢逼迫著他受下這一吻,強行讓其皓玉之身沾染上她的柔媚嬌軟之氣。
“可心知了?”
狠然一止,輕拭若有紅腫的丹唇,她仰眸再望,氣勢凜然地像是她占了便宜。
離聲凝望良晌,容色明暗難辨,巋然不動地答著:“葉某不知,愿聞其詳。”
見他心緒平靜,雖已斂回往日戾氣,她仍舊莫名心煩意亂。
想不明其中孰是孰非,她又覆溫軟唇瓣,欲得他一絲回應,然而等來的卻依舊是此人的紋絲不動。
先前分明對她覬覦得緊,分明想占據她的一切心思,她此番主動而為,他如何能克制得下……
“現在呢?可知了?”
她漲紅了桃頰,不甘示弱般抬聲又問,凌人盛氣地似乎欲賜死這歸來之人。
“仍有不解。”
離聲回得平淡若水,心上寒潭微不可察地顫動了幾分,語聲微冷。
明知她所指之意,他是刻意刁難……
不愿再僵持不下,沈夜雪再而攥其衣襟,猛然推他入帳:“那今宵便讓你……大徹大悟為止。”
紅綃香帳下的床榻發出一聲撞擊之響,動靜太大引來了聽荷在殿外觀望。
“陛下?”聽荷左右踱步了一會兒,咬牙輕叩殿門,謹慎相問,“陛下可需奴婢伺候?”
帳中嬌色卻如狼似虎般盯著身下冷艷公子,話語卻是對門外婢女而言。
“今夜不得打擾,違令者,斬!
寢殿外本留著二三名守夜宮侍,聽陛下道了這狠令,紛紛退下,不敢在此停留片刻。
離聲瞧望這愈發驕橫的明麗嬌姿,從容輕笑,帶著不加掩飾的狂妄與放肆,已然遮不住大好的心緒:“阿雪依依難舍,心里有我……”
“空話少說,我此刻就要你!
她緊盯帳內清癯身姿不予退讓,不由分說地解起男子袍扣。
未過半刻鐘,艷紅喜袍便被解了散,堪堪輕掛于其薄肩之上。
沈夜雪再作一撲,朱唇撩起寸寸纏綿,使得陰鷙滿身的他漾開情思不斷。
心湖中似有什么霎時斷裂,原本故作淡漠陰冷的神情蕩然無存。
離聲實在不可隱忍,倏然翻身,反手將她桎梏在榻,傾身而下,細吻落至其嬌嫩頸窩。
如火灼燒般的嫁衣被迫不及待地扯落,她欲張口言勸,勸他不必如此急切,道出之語卻于唇邊支離破碎,哼喃得像極了不可忍耐的輕吟。
隨后溫唇又被堵了上,連那僅剩的嬌吟也被微涼氣息吞沒。
紅帳內唯有勢均力敵般的廝磨,和時不時溢出的低低嗚咽,所有煩亂愁緒在瞬間崩塌。
她輕仰脖頸,嬌羞地不自覺攥上了床褥。
許是見懷中美色讓人憐惜得要命,微紅著眼眶,仍乖巧地待于清懷內,默然承受著他的索取,離聲忽地放柔舉止,輕握緊攥的纖纖玉手,與之十指相扣。
窗上映出兩道旖旎細影。
然她還是低估了自己的承歡之欲。
一盞紅燭燃盡,軟帳嬌香彌漫,她淚眼盈盈,秋眸含水,一口咬在了男子肩骨上。
半晌后卻感意猶未盡,沈夜雪微垂杏眸,隨性地將裙裳遮擋在身,半坐著倚靠他懷,心火似熄了些。
玉指纏繞起二人垂落的墨發,她嬌聲啟唇,心感羞赧:“還走嗎?”
離聲攬上秀色纖細腰肢,無言片晌,嗓音仍有些喑啞:“已與阿雪成了婚,如何走得了!
“平日隨我一同上朝,輔佐我理政,做我的謀臣策士!睂Υ舜蛏闲┲饕獠粸檫^,她微瞇鳳眸,邊道邊朝他望去。
聞語他面不改色,極為卑劣地低語道:“喚一聲我愛聽的,我就從了!
這一棋局分明是她勝了,他竟還能這般同她做著交易……
可瞧他正容亢色的模樣,又不像是欺她瞞她,倘若這瘋子真能輔佐她一世,得他謀略,倒是一樁美事。
“夫君……”
她將頭埋得更低,嬌媚輕喚,心頭涌起淺淺羞意。
“未聽得清晰。”豈料此人貪得無厭,面色冷然地俯了身,佯裝得宛若方才真未聽清。
再度陷入了沉默里,沈夜雪桃面含羞,未息止的欲念情不自禁地涌現:“夫君,阿聲是我夫君……”
離聲這才稱心滿意,笑意輕緩地浮上玉顏:“此后私下皆這般喚我,夫人可有異議?”
在天下人面前失了威嚴,他便要在旁處占得她上風,她知此人和她一般將得失算得清,勢必要與她暗中相爭不下。
她僅是于清容上落下一吻,淺笑著避之不答,目光隨之落于被包扎住的胸口。
“你這心口處的箭傷是怎么撐過的?”
連方仙醫都無可奈何之傷,他卻能撐到今時,若非有神人相助,沈夜雪定是不信能僥幸而活。
他晏然以答,將過去之事說得云淡如煙:“天不絕我,偏了半寸,我便尋了一村落歇養數些天日。”
“無意聽得新皇欲成大婚之訊,可那時傷勢過重,步履維艱,我見不了阿雪!
哪知那村中的疫疾盡是將傷口旁的毒素相抵,柳暗花明,向死而生,他又貪心了起,想著或許能趕上這一場大婚。
好在上蒼待他不薄,這場曠世婚儀真讓他趕了上。
“我已覺得你不在了,就想著成了此婚也好!彼鉃囦俚碾p眸忽而黯淡,她緩聲傾訴起游蕩于心的念想,輕盈地往懷中鉆了鉆。
“反正此生也不會再嫁作他人妻,不如就與你碧落黃泉相逢做個伴,好過形單影只,孑然一身!
云雨后的她尤為嬌柔軟媚,語聲婉轉,縈繞得心上一片酥癢。
他淺望窗外月色,皓月當空,最宜洞房花燭:“花好月圓,春宵一刻,阿雪莫想傷心之事!
長指輕抬美人下頷,他驀地一傾,無盡貪婪地貼合上紅潤櫻唇。
微腫嬌唇若桃瓣般令他心醉神往,離聲心覺意緒已亂,欲與她共赴還未享盡的歡愉。
“唔……”
沈夜雪嬌然一倒,慌忙伸手勾住其肩頸,順著他的力道倒于軟榻,激起一方不可言說的曼妙春色。
可醉夢歸醉夢,他若是真切回了來,那本應和她逢場作戲的賀尋安又去了何處……
一想這瘋子平日行事喜怒無定,她便無聲心疼上賀小將軍幾瞬,想必遭了“劫難”。
纏吻忽止,她猶豫一霎,柔聲忽問:“你將賀尋安藏哪去了?”
身前清影聞聲不悅,眉心蹙起,皙指劃過女子面頰,將她幾縷碎發別至耳后:“與我云夢閑情,還心念著別的男子?”
“我未和你言笑,一日不見賀尋安,你將他綁去了何處?”
現下并非是打趣之時,泱泱大國丟了將軍,傳出去是真讓人聽了笑話,沈夜雪正色而問,任由著玉面染春。
“阿雪怎知是我,”說起欲趁虛而入的那一人,離聲輕然冷哼,不緊不慢地回道,“許是他自知不配阿雪,心有慚愧便失了約!
這些言辭有何人會信,賀尋安雖風流,卻未像他厚顏無恥……
罷了,待明日他順心了,自會告知那人的去向,她轉念如斯,不再作想。
沈夜雪喃喃低語,又怕今宵一過,那心口旁的傷勢再度不可收拾:“明日再算這筆賬……”
“阿雪在忍什么……”
瞧著素日威儀肅穆的女子耳根緋紅,正小心翼翼地和他耳鬢廝磨,離聲一頭霧水,碎吻落于耳廓旁,而后低沉作問。
雖是問語,卻更似蠱惑,她只覺心癢難耐,來不及思索藏于心的情意,瞬息間墜入深淵里。
“我怕傷了你……”她含糊低言,也不知在道些什么,“我……”
“阿雪不怕,阿雪不怕。”只聽著今夜成她夫君之人柔聲安慰,她神思混亂,聽他幾近誘引般再啟薄唇。
“我愿為阿雪舍了這性命……”
第90章 美色誤國,并非歪理……
一切思緒化作淺吟, 簾外樹影婆娑,隨夜風搖晃。
而她深覺自己就如那翠葉,于枝頭搖搖欲墜, 偏是不肯落下。
折騰到了深夜幾更天她不甚知曉, 困倦襲至渾身各處, 沈夜雪只感纖腰酸軟, 疲憊而眠。
懷中美色蝕骨銷魂, 他愛不忍釋,從其身后擁得更緊, 柔吻漸緩, 伴著月影相擁入夢。
隔日大夢清醒之初,沈夜雪察覺枕邊空了人。
唯恐他又失了影蹤,她慌忙坐起, 忽見殿門被徐緩推開,幾盤糕點被端了進。
她凝望徐步走來的人影,驚覺膳桌上的菜肴乃是他親自下廚所做。
這人何時會庖膳了, 難不成上回在御膳司做包子一事令他耿耿于懷,他還真于閑暇之時去學做了糕點……
從然披了件薄氅于玉肌之上, 她閑坐桌案邊,見其笑意盈盈, 脫口便問。
“這是……你做的早膳?”
離聲端立在側, 恭敬朝她作上一揖:“葉某愿為夫人效勞, 做得拙劣,望夫人莫嫌棄。”
待糕點入口,她秀眉微皺, 才覺是暗自欣喜得早了些。
這糕點雖看著味美,卻食難下咽, 味道古怪不說,覺其中的調料根本就是亂摻放。
果真是出自他手……
“阿雪覺得味道如何?”垂手立于旁側,他思忖片刻,慢條斯理地問道。
沈夜雪聞語舒展眉心,佯裝淡然地放下勺筷,斟酌良晌,輕咳著回言:“比我流落街頭時所嘗的糟糠……要好上一些。”
話外之意了然于心,離聲泰然自若,喚人將碗盤端了下。
“陛下嫌棄微臣,那微臣今夜只好再想別的主意……討好陛下了!
“不過九千歲有這般手藝,朕甚感欣慰,”她倏然淡笑,順著話語有意安撫,“想來過不了多久,朕便能一日三餐皆食得九千歲做的佳膳!
常言夫君還是要多勉之,切記不可打消其干勁。她洋洋自得而答,令這猖狂之人道不出話。
“現在是何時辰了?”回神一刻,沈夜雪想起今早竟無人喚她去早朝,頓時心驚了起。
因洞房之夜繾綣至次日晌午才下榻,她當真是成了一名昏君。此般相傳,定失盡了民心。
離聲從容又拜,似乎早已為她打點好了所有:“陛下燕爾新婚,又剛洞房花燭度良宵,朝廷上下皆為識趣之人,今日早朝自是不上了。”
一時不知這位當朝九千歲算是她枕邊人,還是她輔佐在側的謀臣,亦或是……
亦或是任她左右差遣的男侍。
興許萬般皆可,她已然不多作思慮,如今是將他真切困于身側,他哪兒也去不得。
“美色誤國,并非歪理……”沈夜雪鎮定一咳嗓,忽覺自己若為罪孽深重。
有人行色匆匆走入殿內,她瞧望來人是遠風,便端直了嬌身,收斂起戲謔之意。
遠風恭然站定,神色透著些急切:“陛下,劉副將來報,說昨日清早過后,便再未見賀將軍影蹤,不知陛下有無將軍的消息!
意有所指地一瞥身旁如玉公子,她揮袖示意遠風退下,悠然回道:“朕知曉了,讓他安心回府吧,就回過上一二時辰,賀小將軍自會露面!
見陛下如此若無其事,必定是知曉賀將軍的下落,遠風稍許安心了下,抱拳穩步退落。
“這下阿聲總該將人放了吧?”
回眸看向這罪魁禍首,沈夜雪重重一咳,讓此人適可而止。
離聲隨之走向一旁待命的宮奴,緩聲開口:“去一趟采香閣,讓他們放人!
采香閣?
猶記沈欽于那一處青樓被羞辱之景,這瘋子竟將領兵上陣的將軍綁去了采香閣……
賀尋安若不找上門來,便是以德報怨了,她默然捏了把冷汗。
“你綁了賀尋安去青樓?”
沈夜雪費解不已,微然湊近悄聲相告:“他剛執掌兵權不久,正是樹立民望時,你這是在毀他的名聲!
離聲卻似有意而為,頗為輕蔑地回著話:“他那點名聲還需作毀?本就是常年游逛青樓的紈绔子弟,不差這一次。”
此道淡雅身影看不慣那賀尋安已非一二日,亦是可言,覬覦她的男子,他皆厭惡,皆默默懷恨在心。
寬宏大量一詞從不會被放于他身上,他也不屑得他人稱頌。
她未計較作罷,隨心放任他去了。
從昨夜宮宴之時,便未見那貼身婢女,沈夜雪困惑地張望:“一夜不見聽荷,聽荷去了何處?”
“回陛下,聽荷她……”一宮侍欲言又止,眸光落于不遠處。
順目光遙望而去,她凝眉見聽荷正跪拜于石階下,似已被日光曝曬了多時,額間滲滿了汗水。
“奴婢有罪,有負圣恩。”
聽荷顫巍巍地叩拜著,雙腿已跪得發了軟。
沈夜雪不解更甚,凜眉道著:“何罪之有?”
“奴婢辦事不力,被人暗中調換婚書,還……”陛下吩咐的大婚之儀出了差錯,今日必會降罰,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請罪,聽荷顫抖著抬眸,瞥見陛下身邊隨步而行的公子時,頓然驚詫。
“九……九千歲……”
昨晚與陛下拜堂之人應為賀將軍才是,九千歲分明杳無音信,怎會……
怎會真現身于陛下的寢殿內。
聽荷甚是疑惑,將后續之言硬生生地咽了回,垂首更是不敢作聲。
“不必領罰,皆是我做的,”清冷之聲從清絕身影的唇邊飄蕩而出,離聲晏然淺笑,行著禮數而答,“陛下若要降罪,降于微臣便可!
此人幾時會對一小宮女求上一情了,沈夜雪愕然一望,幾瞬后極為鎮靜道:“九千歲替你求情了,還不快謝恩?”
昨日擅自更換婚書之事既是他為之,她便就此饒恕了這貼身女婢。
加之他難得為他人求情,若不放此侍婢一回,倒讓人覺著她太不厚道了些。
“謝九千歲恩典!”聽荷受寵若驚般磕上幾個響頭,眼含熱淚地拜向一側的九千歲。
這宮女應對離聲更多了幾分忠心,她尋思半刻,決意令聽荷回棲羽殿去:“你原先便是棲羽殿的女婢,現今玉塵已回了宮,你就與往常一般,服侍于大人身側!
“奴婢從命。”
聽聞能回棲羽殿,雖有遺憾不能伴隨陛下,可一想又能成日偷見九千歲,聽荷面容一羞,又埋低了頭。
隨望聽荷被攙扶起身,隨后緩步退離,沈夜雪遠目而眺,遙遠便見著賀尋安氣勢洶洶地行來,溢出眼眶的是從未有過的怒意。
賀小將軍本是個倜儻卻溫潤的公子,從不會露出這般憎惡之色,此回定是被離聲惹了怒,無處宣泄才來將她拜見。
“末將要對九千歲參上一本!”賀尋安高聲一喝,肅容而跪,所道之語欲讓在場眾人皆聽得字字明晰。
“一言不合便將末將縛于煙花之地,九千歲目無王法,狂妄至極,理應嚴懲!”
“賀愛卿言之有理!痹捴械幕奶浦e只真不假,此刻周圍侍從皆聽了著,沈夜雪不可推卻,悠緩地望向所謂的玉塵公子,輕描淡寫般言道下罰令。
“朕就罰九千歲禁閉一旬,加之跪抄經文……愛卿可覺朕秉公無私?”
幽禁與跪抄經文并罰,已是身為朝中大臣所受最為屈辱之罰,賀尋安聞言再拜,似是解了些心頭恨意:“陛下公正嚴明,氣度恢宏,是為明君圣主!
她面色沉靜地回望離聲,有模有樣地啟唇:“勞煩九千歲從此一令了!
“臣認罪。”
離聲見勢尤為順從,領罪而離,思緒令旁者瞧不明。
此罰無論他愿不愿受下,皆已成定局,畢竟王法宮規擺著,這番她是要為賀將軍討回公道的。
沈夜雪隨即命遠風去傳報圣意,皇城司可收手回宮城:“遠風,去告知無樾,人已返闕,無需再尋了!
于此,唯留她和這玉面將軍在宮殿石階前,像是互相在候著對方先道。
賀家公子對她懷有愛慕之心,當初是她撩撥在先,此番殘局,是要讓她親自來破了。
“賀將軍風流倜儻,也到了娶妻之年,”沈夜雪勾唇驀然而笑,閑適地談起近來接見使臣一事,意味深長道,“此次西域使臣來覲見,隨行而來的還有位西域公主……”
柔和眉眼微挑,她閑然又道:“傳言此公主喜愛我朝秀美男子,朕覺得賀愛卿可多做些思量。迎娶該公主,對本朝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此后自有離聲作伴,她再不缺男子圍繞在旁,一來是因離聲不喜,二來是擔憂更多的男子會遭其“毒手”。
“末將不愿。”
豈想賀尋安仍對她懷著心悅之情,緊念著此心思不放,公然拒起皇恩來。
這位賀小將軍依舊叩拜在地,緘口不言了一陣,俊秀眉目一凝:“末將心有何人,陛下肚明心知!
沈夜雪譏諷作笑,想著二人身份已今非昔比,他還如此執意,便是自不量力了:“你將來是鎮國大將軍,肩負千鈞重任,不該有的念想就該斷了!
極是不甘地瞥望階上那芙蓉姝色,賀尋安無詞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