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頭七過后,朝政也開始恢復。
這幾日穆晏華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反正寧蘭時是落得清閑,看看穆晏華給自己的冊子,然后等穆晏華一道用膳、吃藥膳,還有在院中走動走動,熟悉了一下東宮內,也就沒有別的事了。
他知曉明日就開朝,但他不確定穆晏華讓不讓他上朝堂。
寧蘭時就這樣思忖了大半日,到晚膳時,穆晏華帶著點血腥氣出現,直沖他腦門,叫他沒忍住皺了下眉。
他的表情被穆晏華捕捉到,穆晏華微抬眉,撩袍坐下時,語調也有幾分冷:“皺什么眉?”
寧蘭時微垂眼簾:“剛被燭光晃了下眼。”
哪敢說他身上血腥味重。
也不知他是去殺了人,還是親手審了人…穆晏華如今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了,什么人還需要他親自審?
穆晏華扯了下嘴角,信沒信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過他今日心情好,先前一個貪污,抓到了源頭,半年前南方洪澇,撥下去的銀子被貪了九成,最后導致流民變暴民,穆晏華氣得差點把玉璽給砸了。他在官場混了這么久,夏士誠為了磨他性子,一開始就把他丟到了錦衣衛,當個小小的錦衣衛,沒有旁的官職,這么多年摸爬滾打上來的,所以那時報上來時,穆晏華就知道多半時到前線的銀子被貪了許多。
穆晏華自小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事,怎能不氣?
查抓了半年,一次次審訊后,今兒個終于抓到了藏得最深的那條蟲。
所以他心情好,也懶得跟寧蘭時過多計較,只是示意他:“先吃了藥膳。”
寧蘭時忍著反胃,慢慢把驗了毒的藥膳喝了。
又聽穆晏華道:“明日早朝,你最遲也得卯時起。”
這幾日都睡到了巳時的寧蘭時微頓,咽下嘴里燉爛了的雞肉,慢慢應了聲:“好。”
穆晏華繼續:“還有你是太子,東宮一宮之主,對外自稱‘本宮’。”
寧蘭時安靜了兩秒。
想也知道,他不能與穆晏華說“本宮”如何,可穆晏華又說“對外”……對他就是“對內”么?
寧蘭時心里腹誹,面上應:“好。”
穆晏華:“明日早朝你無需開口,無論什么事,聽著就行,若真想說什么、有什么疑問,下了朝私底下問我。”
大乾并不反對皇子上朝,但寧蘭時沒上過朝,沒聽過政事,穆晏華倒是不擔心他露怯,只是第一次上朝,只聽比說什么要好。畢竟那一雙雙眼睛都盯著寧蘭時。
寧蘭時微抿唇:“…好。”
所以還是走表面功夫,他當個傀儡,不參與朝政。
本來也該是這樣。
穆晏華看著他的表情,本來就不錯的心情更加好,勾著唇,慢悠悠地夾了一筷子菜。
看小野草飄搖不定的樣子,挺好玩兒的。
寧蘭時在他眼里,也是半透明的。
他看得出來寧蘭時在想什么,也知道他選的小皇帝還在小心試探他,想知道他到底要讓他做什么,這個太子、皇帝,又要當到什么程度。
穆晏華也看得出來,寧蘭時心里還是善良的,叫他殺人,他肯定做不到。
但比起那些家國天下,自小就活得很不容易的人,是會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他會需要先確保自己能活下去。
所以不急,慢慢來。
看寧蘭時就政事上不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參與而糾結萬分的樣子……很可愛。
穆晏華微舔了下唇,又喝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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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蘭時本來還擔心自己萬一起不來怎么辦,畢竟他從前同嬤嬤一塊兒,從未有人要求過他早起。
結果是他干脆一晚上沒睡著,快到卯時時,他聽見自己寢殿的門被打開,便翻身起來,才在朦朧夜色中踩到鞋子,便見穆晏華掌著燭臺緩緩走來。
寧蘭時微頓,穆晏華也揚了下眉,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了:“沒睡著?”
“……嗯。”寧蘭時沒瞞著,他想起嬤嬤與他說,后宮好些嬪妃慣會裝可憐柔弱,因為大多位高權重的男子就吃這一套,喜歡掌控著人。所以他輕聲向穆晏華示弱:“我第一次上朝…有些緊張。”
穆晏華撩袍,在他身側坐下,寧蘭時不由繃了繃。
如今八月的天,京都的氣候正好,不熱也不冷,但穆晏華坐在他旁側時,寧蘭時脊背就不住冒了冷汗。
他是真的在畏懼穆晏華,因為他遠遠地瞧見過,在御路上、宮廷內,穆晏華拿著棍子,生生把一個侍衛打得血肉模糊,沒了氣息,再叫人抬走。
穆晏華自是覺察到他的畏縮,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漫不經心道:“夏士誠第一次要見我時,我也緊張。”
寧蘭時一愣,偏頭看向穆晏華,就見穆晏華慢慢說著:“我那時想,難道因為我在御膳房偷吃了一塊糕點被發現了,還是他看上了我這張臉。當時我都做好了要自戕的準備,結果他問我,想不想日后做坐著受人跪拜的那個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怎么會不想。
在宮里的奴才,即便是東廠的人,都想坐上掌印太監的位置,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便是見了天子也不必行大禮。
他再也不用受欺辱。
穆晏華稍稍偏頭,對上寧蘭時的眼睛。
他抬起手,橙黃色的燭光將寧蘭時的臉柔和了許多,叫那張本有幾分凌厲似雪花的面容瞧著就好似玉雕出來觀賞物一般,極其漂亮。
他覆上寧蘭時的臉,粗糲的指腹輕輕擦過寧蘭時的顴骨:“殿下,你想過么?那把龍椅。”
寧蘭時眼睫微動,他還未低下視線,穆晏華就淡淡道:“看著我。”
他不敢躲開目光,只能望著穆晏華,輕聲細語地說:“…沒有。”
寧蘭時眼都不眨:“廠公,我與你不一樣…我只想活下來。”
穆晏華微挑眉。
他發現有件事是他錯了。
他也不是完全能看透寧蘭時的,至少此時,他不確定他說的是真是假。
能夠在這深宮里活下來的…怎么會有等閑之輩?
寧蘭時真的沒有想過那把龍椅?
“只要殿下永遠不會背叛臣,臣就會永遠保護殿下。”
穆晏華勾起唇,用隨意的語調與寧蘭時說,好像是起誓,又好似是隨口的一句調笑:“即便有一日天下大亂,叛軍打進了宮里,臣也會擋在殿下身前,他們不踏過臣的尸體,就傷不到殿下。只要殿下不背叛臣。”
寧蘭時:“……”
他對上穆晏華闃黑的眸子,燭光使得穆晏華的臉半隱在黑暗中,像是藏起了猙獰一面的妖怪,一半瑰麗濃艷非凡,一半如惡鬼般可憎,也叫人無法分辨這話的真假。
尤其穆晏華說這話時,眼睛是半玩味地睨著他,指腹也親昵甚至有幾分狎弄地在他的臉上摩挲著他半邊臉的五官輪廓。
寧蘭時被他摸得頭皮發麻,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穆晏華這話的真假、有幾分可信。
他只知道他一件事,想要活下去,就只能說——
“好。”
誰會說不好,找死嗎?
穆晏華便笑起來,跟摸擺件似的,蹭蹭他的眼皮:“真乖。”
隨后他起身,點燃了宮燈:“那殿下便準備吧。”
燈亮起的剎那,宮人就魚貫而入,要服侍他準備早朝。
寧蘭時注意到換了批人,不由多看了眼。
穆晏華今天心情是真的很好,所以他多說了句:“前幾日都忙,沒來得及過眼殿下身邊的人,那些個有大半是新人,不太熟手,昨日我得了空,便親自給殿下挑了一批。”
他咬重了“親自”二字,也是提醒到了寧蘭時,這些人都是他的。
偏偏穆晏華還要極其惡劣地問一句:“殿下可還滿意?”
寧蘭時瞥見朝他伸手的侍女手上的劍繭:“……勞煩廠公操心。”
至少,不用擔心會有旁人刺殺他吧。
寧蘭時又看了看那些個太監,微抿了下唇,還是鼓起勇氣問了穆晏華一句:“小圓子…也給換走了么?”
他之前見小圓子同穆晏華低聲說著什么,還以為他也是穆晏華的親信之一,不會被換。
至于為何會期待小圓子不被換,則是因為這幾日只有小圓子敢與他說幾句話,前些夜里他看見一只受傷的鳥雀,也是小圓子幫他給鳥雀處理好傷口,還安慰他說能治好的,昨日就帶給他看治好了的鳥雀,交予他親手放飛……
寧蘭時就覺得,或許因為小圓子年紀不大,所以哪怕是穆晏華的手下,心里也總還是有幾分良善。
穆晏華揚眉。
寧蘭時看見他反應時,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小圓子是太監,穆晏華也是。穆晏華作為太監,卻對他動了那般心思…現在指不定會吃醋。
然而穆晏華沒說什么,只是問了句:“你想叫小圓子在你跟前服侍?”
寧蘭時聽他語氣只是有些意外,沒有惱怒,便定了定心神:“若是廠公方便的話。”
“沒什么不方便的。”
穆晏華笑了下:“說起來他確實與你年紀相仿。”
他示意:“趙寶。”
候在外間的趙寶立馬轉進來行禮:“廠公。”
穆晏華:“讓小圓子收拾收拾,調回來繼續在太子跟前服侍。”
因為視角問題,寧蘭時沒注意到趙寶的表情有一瞬的古怪:“…是。”
趙寶也不是個傻的,大概猜到了緣由,也沒有蠢到在寧蘭時跟前問穆晏華那刑訊那邊誰替班接手。
就是有點可惜了。
小圓子審訊向來是個好手,經他手的,再硬的骨頭都得折一下,把藏著的那些秘密吐出來。
而且……
小圓子在穆晏華跟前,比他還心腹啊,雖說穆晏華只大小圓子八歲,可小圓子私底下無人的時候,偶爾是會叫穆晏華一聲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