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蘭時和穆晏華到時,朝官已經都到了。
除卻朝官,還有他那幾位兄長。他頂上還活著的兄長一共有十二位,其中三位在邊關,兩位因一些事兒被貶,已經從玉牒中劃去了名字,剩下的七位,最低也是個郡王。
最高的則是皇后所出的十皇子殿下,如今被封親王。
大乾的親王也有幾個,說他位置高,是因為皇后母族薛氏,有一位宰相在如今朝中,還有一位任戶部尚書,至于那些小些的官職……要細究起來,肯定也有些是他們家族里出來的。
要不是本朝有明文規定,文武分家。
意思便是一家人出文官就不出武官,只怕薛家還能出幾位武官。
故而,十皇子殿下是他們這些皇子里靠山最大的。
但穆晏華不選他,選了寧蘭時,就意味著寧蘭時才是那個靠山最大的。
因為兵符,在穆晏華手里。
談不得那些將士們服不服穆晏華,主要是穆晏華少年時被夏士誠瞞了閹人身份,丟去了錦衣衛,又去了京中。
大乾往北的冬戎,自寧蘭時的父皇即位起,就常常騷擾邊境,派了數位將士去都無用,還惹人譏嘲,還是穆晏華親手拉著戰馬的韁繩,領著五千精兵打過去,如今便老老實實年年朝貢。
就說這,叫人怎么能跟他說句不服。
即便是他的政敵,薛相也常常感慨,若是穆晏華并非閹人……可惜可惜。
在掌印太監一職設下前,朝臣們只需要跪皇帝,如今卻還要跪閹人。
甚至因為寧蘭時尚且只是太子,所以在他們跪完穆晏華后,還是起身后才半彎下腰道一聲:“太子殿下。”
寧蘭時還是走在穆晏華前頭的,他的目光落在那把高臺的龍椅上,走了兩秒的神。
他現在還不能坐龍椅,但有太監搬了張長椅橫在高臺前。
來時路上穆晏華跟他說過了,到了后直奔那張長椅坐下就好了。
寧蘭時是坐下了,可他沒想到,穆晏華也跟著坐下了。
他見其他人沒有詫異,便知他父皇不能上朝的時日,只怕都是穆晏華坐在這兒。
寧蘭時不動聲色地往旁側挪了挪,叫兩人交錯的袍角少了些。
“你們有事的就奏報吧。”
穆晏華發話了,才有人拿著笏板上前。
他們奏報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這七日堆積的事務,但寧蘭時聽得很認真。
他一言不發地低著頭望著光潔的地面,就聽穆晏華說話,看著好像個呆愣的傀儡太子,讓好些朝官忍不住在心里嘆氣。
等到一圈下來,也安靜得差不多了,穆晏華就揚揚眉,背靠在擺在靠背前的軟墊上,閑適地不像來上朝的:“沒了?”
朝官們摸不準他是什么態度,就見他輕嗤了聲,手好像閑不住似的,勾了一下寧蘭時的發絲,慢聲問:“沒人問戶部侍郎的事兒?”
寧蘭時微頓,一時間也忘了在心里默默計較一下穆晏華當眾玩他頭發的事兒。
戶部侍郎…什么事?
殿內安靜半晌,還是戶部尚書在看了眼前頭的家主后,站了出來:“千歲爺。”
他低聲道:“臣昨日與底下幾位侍郎說今日寅時在臣家中敲定今日早朝事務,但杜侍郎杜肇未至,如今這殿內也并未見到杜侍郎,不知杜侍郎可是犯了什么過錯,被誰拿下了?”
穆晏華揚揚眉,話是他提起的,他卻反問:“你問我?”
薛尚書遲疑了一秒,還是道:“只是想問杜侍郎是去辦差,還是出了差錯。”
“…數月前我說東廠里那個玉石盆景缺了一角,要放回國庫修復,挑尊新的、寓意好的過來,這事最后交由他去辦的。”
戶部管國庫,這差事最后落在戶部也很正常。
穆晏華似笑非笑:“他卻挑了盆俗氣至極的金元寶蟾蜍,那金蟾蜍又丑又肥,身子底下不僅堆了山似的金元寶,嘴里還要含著……我們東廠是什么地方?是商鋪嗎?!”
穆晏華說到最后一句時,松了寧蘭時的手,手肘撐在膝蓋上,傾著身子,盯著眼前的薛尚書,語調又突然緩了下來,笑吟吟的:“薛尚書,你說他這是不是嘲諷我們東廠俸祿高,說我們斂財?”
沒人敢答。
他這話出口,誰都知曉,杜侍郎定是被抓到東廠去了。
怕是早在里頭被折騰得沒了命。
寧蘭時的呼吸都不自覺地緊了幾分,他從前看書中說,伴君如伴虎,他那時沒見過皇帝,沒見過他的那位生父,還不知是何意。
現下他卻明白了。他在穆晏華身側明白了。
而在寂靜后,穆晏華猛地抄起手邊的茶杯,對著薛尚書的腳邊就摔去。
以他的本事,堪堪擦過顯然是故意的。
茶盞破碎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跪了下來,無論是王爺還是宰相都不例外。
在這里的,只有寧蘭時不清楚,穆晏華究竟有著怎樣的手段。
他能容許薛相作為他的政敵存在,不過是因為薛相哪怕會偏幫薛家,可確實有些本事才華,也為民做過事,朝廷需要這樣的大臣。
都不知道該不該說慶幸,穆晏華雖然暴戾,但不沾昏庸。
甚至大乾沒敗在寧蘭時的父皇手里,都是因為后來夏士誠挑中了穆晏華,穆晏華生生撐起了后半程。
“擬旨!”
他一聲落下,身后的太監就立馬捧著草紙上前準備草擬一份圣旨,回頭再交由內閣謄抄。
“戶部侍郎杜肇,當差辦事不利,五馬分尸,抄家、流放。”
寧蘭時克制著自己的表情,才沒有讓自己瞪大眼睛去看穆晏華。
而穆晏華繼續道:“流放岷越,其族人十年不許考取功名。”
岷越……?
怎么偏偏是岷越?
寧蘭時怔了下。
一般流放都是發配北地,那兒苦寒……
“…千歲爺。”
從早朝開始時就沉默不語的薛相到底還是出來了一步:“辦事不利,革職就是了,抄家流放,未免太過。”
他又沖寧蘭時微微示意:“太子也是此意嗎?”
穆晏華沒說話,而是對著寧蘭時抬抬下巴,示意他開口。
寧蘭時:“……?”
說好的我不要說話呢?
他看了眼穆晏華,瞥見他眸中冰冷的興味,也不知怎的,就約莫猜到了點,是這人心情不好,在這兒拿他找樂子。
他微抿唇,到底還是開口了:“…薛相。”
寧蘭時說這兩個字時,就感覺到好像有無數視線落在了他身上,他悄悄攥緊了手邊的袍角,原本有些微澀的聲音,因為緩慢的語速逐漸堅定:“廠公的意思便是…本宮的意思。”
他差點,就說“我”了。
薛相似乎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還帶著深深的探究。
卻又似乎是寧蘭時的錯覺,反正他再沒說什么,而是拱拱手,默默地退了回去。
之后便再沒什么事,退朝后,穆晏華沒急著起來,寧蘭時便也沒動。
等人都散了,留下的只有趙寶和其他幾個太監外,穆晏華這才開口,逗了寧蘭時一句:“太子殿下可有腿軟?”
寧蘭時:“……”
他覺得自己的一些自尊心又被挑釁到了:“沒有。”
他說著,還要站起來,但被穆晏華按住了肩膀:“逗你呢。”
寧蘭時被他語氣里的親昵震住,一時間沒有言語和動作。穆晏華也不在意,只問了他一句:“怎么剛才那樣說?”
寧蘭時知道他是問什么,但又不明白他為何要這么問。
他有幾分困惑:“我與廠公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其他皇子都有自己的母家、支持者,而我只有廠公。”
這是發自內心的。
他想要活下去,只能依靠穆晏華。
穆晏華稍挑眉:“只是因為這個?我看你心也是個軟的。”
他說這話時,抬起了另一只手,食指隔著衣物,精準無誤地抵在了寧蘭時的心臟那一塊兒,惹得寧蘭時不由微繃了一下。
穆晏華卻完全不在意,甚至有些看好戲似的睨著他:“卻對我的旨意沒意見?”
寧蘭時抿著唇,一時間不確定穆晏華是什么意思。
是想聽他用別的話術把上頭那話再復述一遍,還是…真的想聽他的想法。
穆晏華捕捉到寧蘭時的糾結,笑得更深。
他很喜歡看寧蘭時這樣在求生縫隙中掙扎的樣子,會叫他覺得這破爛世界也不是那么無趣。
所以他樂得看寧蘭時去思考琢磨他的心思。
寧蘭時輕輕呼出口氣,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因為岷越。”
他低聲:“半年岷越那邊洪災一事鬧得很大,宮里都有些流言,我后來又在冊子上瞧見戶部負責賑災銀子的是杜肇……廠公方才又特意提了那蟾蜍不僅身子底下全是金元寶,嘴里也是,我就想,廠公不是為一個盆景罰的。”
雖然他也覺得穆晏華罰得太重,杜家總有無辜之人,但至少穆晏華不是真的因為一盆盆景。
只是寧蘭時不明白,穆晏華為何不明說。
他回完這段話后,穆晏華也安靜了下來。
場面是突然就微妙的,也導致寧蘭時不自覺地微微緊繃。
他…不該說那些、不該展露自己有關注朝政,不該聰明嗎?
寧蘭時鼓起勇氣看了眼穆晏華,就對上穆晏華垂著的眼眸。
說不出來是什么情緒,但瞧著是沒有生氣的,就是定定地看著他。
寧蘭時和他撞上視線的剎那,就立馬低下了眼,也就是他避開目光時,便聽見穆晏華終于開口:“你以前在宮中常走動?”
不是生氣的語調。
寧蘭時放松了點:“…我是被忘了,不是被禁足。”
穆晏華笑了聲:“也是。”
他松開寧蘭時,卻又勾起了寧蘭時的發絲。
穆晏華喊了他一聲:“殿下。”
寧蘭時看向他。
穆晏華捻著手里的發絲,好像只是隨意提了一句:“我記得你。”
他確實記得。
不然也不會把寧蘭時從角落里挖出來,當時問寧蘭時叫什么名字,也只是想確定這個皇子的性子。
寧蘭時眼睫微微顫了下。
他其實知道,穆晏華雖然看著好像目中無人,但其實無論是哪個官,他都能背出來。
所以他記得他,純粹是因為他的“職責”和喜歡掌控全局的性子。
可他……還是會高興的。
哪怕有目的和原因,他也依舊會高興。
寧蘭時低聲:“嗯,多謝廠公。”
穆晏華微頓,心尖比剛才聽寧蘭時說那番話更加癢了。
還有多久來著?
要不不守算了吧?反正夏士誠也是利用他,他的小野草對皇帝老頭也沒什么感情。
但穆晏華是何等人,忍耐、克制,是他學會的第一件事。
故而他半點情緒都沒泄露出來,只是笑了下,就起身:“那便用早膳吧。”
他還說:“你明日可以睡遲些,早朝不是天天上的。”
寧蘭時:“……”
在穆晏華眼里,他貪睡的形象估計是改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