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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浮屠城

    熱浪伴著蟬鳴拂過, 四周卻寂靜得沒有任何回答。

    連闕的目光環視過四周,夜色中的叢林靜謐中帶著莫名的壓抑,這樣潛藏的危機感是他在前幾個副本中從未感覺到的。

    他將口袋中所有卡牌取出, 卻已找不到那張寫有1773名字的組隊卡。思緒也隨之倒回幾分鐘前——

    小丑的鬼門關前,1773輸入名字“賀同舟”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如果是卡牌未被使用, 應該不會從他的口袋中消失,既然卡牌已經消失就應當是發揮了作用。

    再加之他第一次躍層兩級,如今的副本是不是第七層也未可知。

    確認1773不在附近后, 連闕看著漆黑的夜幕對身側的景斯言說道:“咱們先四處看看,如果還是找不到就明日再找。”

    景斯言卻沒有回答他的話。

    連闕詫異轉過頭,夜色中身側人的眼底竟是從未有過的緊繃與凝重。

    “怎么了?”

    連闕打量著他僵硬的神色再次問道。

    “這里的植物不太對。”

    景斯言的聲音竟染上了一絲沙啞:“而且這里……”

    他的話卻并未說完,暗淡的月光之下連闕也辨不清他的神色。

    “先去看看1773在不在附近吧。”

    連闕自然繞開了話題,與景斯言一同謹慎走過夜色中靜謐的叢林。

    他將卡牌重新收好, 待放回口袋時,指尖卻再次觸到了陌生的異物感。

    連闕詫異將東西取出, 只見那是一把對折收起的黑色小刀。

    在看到小刀漆黑中隱隱有暗紅流動的紋理時,連闕才意識到, 在上個副本中細小的手術刀竟然變幻了模樣。

    這樣的小刀起碼比之前的手術刀要順手許多, 他將小刀收好, 重新跟上景斯言的腳步。

    這一路景斯言依舊心事重重, 連闕也未點破。

    兩人將四周大致搜索過,未發現1773的蹤跡, 夜色中的叢林危機四伏,兩人只能找了一棵繁茂的樹攀上打算在樹上暫過一夜。

    “之前的副本不需要走很遠就可以找到固定的場所、公布規則,起碼也會遇到其他人。”

    這里的氣溫燥熱難耐, 連闕將外套脫下隨手搭在一邊。

    景斯言依舊低垂著目光,像是察覺到連闕對溫度的不喜, 輕搖著剛剛自樹下折下的大片葉子。

    連闕說著轉而看向身側,似點撥般說道:

    “我們走了這么久,叢林還是叢林,這里也還是只有我們兩個人,這個副本……”

    他的話音未落,空氣間卻傳來了另一道熟悉的聲音:

    “只有兩個人?你們是不是忘了這里還有一個人?”

    連闕與景斯言動作忽頓,才忽然想起這所謂的另一個人。

    連闕卻眼皮也沒抬一下,又復對景斯言說道:“看來召喚卡牌沒有問題,賀同舟沒有出現可能是組隊卡的問題,或者……是他原本該進的一層和七層斷層太大。”

    景斯言安靜坐在他身側,像是察覺到了身側人的困倦,自然而公式化地扇動著手中的葉片。

    連闕在上個副本的最后消耗了太多體能,在安全區也并未得到很好的休息。

    但景斯言顯然不僅僅是因為這樣。

    他的視線穿過夜色中茂盛的叢林遠眺,眸色如被浸入寒潭的冷月,不見半分溫度。

    虛空中的人無語地輕斥了一聲,似對自己被這兩人選擇性丟在一旁接受良好,也似夜已深了,他便消了聲息也打算睡了。

    “這片叢林的氣候……”

    就在連闕昏昏沉沉間以為景斯言不會回答時,卻聽他說道:“可能非常接近一個地方。”

    連闕微抬眼瞼。

    “我暫時還不能確定,但是在這個副本……請務必一直留在我身邊。”

    景斯言的話隨著夜風吹過連闕的耳畔,他平日雖然冷漠少言,目光卻從未有一次如此刻這般凝重。

    連闕正欲說話間,忽而與景斯言一同目光凝重地望向叢林中的某個方向。

    虛空中原本沉寂的聲音也隨之提醒道:“有人來了。”

    不多時,兩人目光所及的方向,樹下低矮的草叢后前后走出三人。

    “咱們還要走多久?”

    其中一位身材圓滾的胖子煩躁地驅趕著身邊的蚊蟲:“都走了這么久了什么都沒有,甚至讓咱們去哪、做什么的提示也沒有……這個方向到底對不對啊?”

    “如果你覺得不對也可以自己走。”

    走在最前方一身干練勁裝的女人并未回頭,似乎對他是否與自己同行并不在意。

    “他不是這個意思。”

    一旁模樣周正的青年忙拉住憤憤不平的胖子,對女人笑道:“叢林到了晚上確實不安全,咱們不如先在這里休息?”

    他說著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馬上就要十二點了。”

    女人沉吟后似乎也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便走到一旁的樹邊坐下。

    青年自覺帶著胖子在四周找了木柴生火,簡單的忙活過后,三人一同圍著火堆坐下。

    連闕透過樹蔭觀察著遠處樹下的三人,他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較遠,再加之夜色深重,對方并未發現遠處樹上還藏著人。

    他與景斯言誰都沒有說話,注意力卻不約而同都放在篝火邊的三人身上。

    三人圍火而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青年男人與胖子一同進本,與短發干練的女人只是恰好在叢林中偶遇,兩人便跟著女人一同尋找其他玩家或副本規則。

    只是他們自從進本開始就一路直行,也未再看到任何玩家或NPC。

    “為什么會這么奇怪?”模樣周正的青年嘆息道:

    “按理說就算不告訴我們副本規則,也不應該走了這么久一個NPC也沒見到吧?”

    “對,遙姐。我也不是不相信你,但是咱們被放在這里,也沒發布什么任務,更不知道要去哪里、在這里多久。”

    胖子也隨聲附和道:“咱們不能漫無目的地走,這樣會消耗體力,等到過了十二點萬一有什么危險……”

    被稱為遙姐的女人短發身著干練的勁裝,她聞言面色稍霽:“我沒有要怪你們的意思,這里……有可能很危險。”

    那兩人對視了一眼,又將目光轉向女人,等待著她的下文。

    “我的前三個副本都是有明確的目標和可以找到的規則的,這個副本雖然沒有任何提示,但是這片森林……”

    她的話同樣傳入樹上的兩人耳中,原本扇著涼風的手竟在不知不覺中停了下來。

    連闕閉目假寐間似乎因悶熱微微蹙起眉,景斯言這才回過神重新搖起葉片。

    “什么……”

    樹下聽著的兩人卻在這時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打斷了被他們稱為遙姐的女人:“四層?!”

    遙姐聞言目光微凝:“你們不是四層?”

    “我、我們是三層。”那兩人面色蒼白地答道:“這是怎么回事,是因為你沒有匹配到隊友,所以被分到了三層?”

    “不……”遙姐搖了搖頭:“我沒有進入強制匹配,這個副本除了我們之外,一定有人進入了強制匹配階段……只有強制匹配才會打亂副本規則。”

    “能強制將三層和四層的人拉入副本的人……必定層級會在四層之上。”

    胖子瞪大了眼睛:“現在在四層以上強制開本的人……莫非是……”

    三人的面色都變得極差,模樣周正的青年忙轉移話題道:

    “遙姐,我們兩個只是剛過到三層的新人,如果你需要我們做什么都可以隨時吩咐,但是這里……這個副本有什么不對,你可一定要提點我們啊。”

    被他稱作遙姐的人面色同樣不好看,但她還是在沉默后說道:

    “在這里一切辨別的儀器都壞掉了,但無論是氣候、植被……環境,都非常像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被稱為……亡命叢林。”

    聽到這個詞,火堆旁的兩人面色瞬間變得更加沉重。

    “亡命叢林原本不叫這個名字,它之所以被冠以這樣的名字,是因為那次森林中大規模動植物異化,最終人類最高裁決院下令以隔離帶分割污染區域……燒毀所有變異動植物。”

    “什么?!”

    胖子聞言站起身:“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早點離開這里……就有可能被當成異類一起燒了?!”

    不知何時開始閉起眼睛假寐的連闕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下面的對話也不知聽進了多少。

    景斯言手中折下的葉扇依舊在以不變的頻率輕搖。

    “也不一定就是那個時間節點。”

    遙姐解釋道:“沒有系統提示、一切方位、時間儀器失靈,誰也無法確定這里就是亡命叢林,就是異化開始傳播的時間節點,除非……”

    “除非什么?”

    聽到轉機,那位長相周正的青年也急忙追問道。

    “除非離開叢林,抵達附近的城鎮。”

    遙姐的視線瞥過他,聲音卻帶著更加生硬的沙啞:“但如果這里是亡命叢林,附近的城鎮就只有……N34城。”

    景斯言搖晃葉扇的動作一頓,隨即他的視線再次窺探過一旁閉目的連闕,忙恢復了搖扇的動作。

    “如果這里是亡命叢林的時間節點,那N34城就已經是一片可被臨時征用的荒城,那么那里就會是我們副本的終點。”

    “如果它不是……”

    遙姐的聲音依舊在斷斷續續傳來:

    “那它可能才是一切的起點。”

    她的話讓眾人的面色不覺間凝重起來,然而她還未再說什么,目光卻忽而變得戒備而銳利——

    “誰在那里?!”

    第062章 浮屠城

    “誰在那里?!”

    遙姐的呵斥讓景斯言戒備沉下眸, 火堆旁的三人齊齊站起身,目光驚懼地環視著四周。

    片刻的沉寂后,昏暗的樹叢中走出一個人。

    “我……我只是看到這有火光。”

    樹叢中走出的人舉起雙手, 語氣神色溫和而小心。

    不正是上一次商場中與連闕和景斯言分別的若紫。

    見來人沒有異化是個柔弱纖細的女孩,篝火旁的三人稍稍放松下來, 若紫似不經意瞥過身后的草叢走到他們身邊。

    “我剛剛這一路都沒有遇到其他人,也沒收到任何提示。”

    若紫小心坐在火堆外側,示好般說道:“不知道這里是怎么回事, 是需要我們找到離開的辦法嗎?”

    長相周正的青年見她率先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也贊同道:“我們也是這樣猜的,對了,這里是你的第幾層?”

    隨著他的話,其余兩人也似無意地將視線落在若紫身上。

    若紫在這樣微妙的氣氛中察覺到了細微的不妥, 她看向對面干練短發的女人,只片刻間的遲疑:

    “我是……第四層。”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 火堆旁的幾人誰都沒有接話。

    若紫很少說謊,此刻她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卻還是故作鎮定地說道:“你們都是幾層?”

    那三人對視了一眼:“我們也都是四層。”

    若紫的心跳依舊起伏劇烈, 卻是暗自放下心來, 即便這人的話不是真的, 她也知道自己賭對了——

    奇怪的副本中三個人聚在這里,率先問出的問題卻是關于十九獄的層數, 那必然是他們發現了層數有問題。

    她如今是第五層,但十九獄通過四層的人鳳毛麟角,如果他們已經發現了不同的層數, 一定會猜測有高層玩家進本,那么一旦她報出的層數較高……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再次平復心情后, 她的目光也變得堅定:“你們現在有什么打算?想辦法先走出這片叢林嗎?”

    “對,我們打算先想辦法走出這里。”

    眉目周正的男人言罷猶豫間再次看向被他們稱作遙姐的短發女人:“遙姐,你剛剛的話還沒說完,如果N34城不是荒城,那……”

    “N34城兩件駭人聽聞的大事,一是終結末世的那場異類圍城,N34城成為了人類抵抗異化怪物的最后一道屏障。”遙姐似陷入了晦暗的回憶,聲音也帶著冷沉的沙啞:

    “城外叢林變成了怪物的孵化地,人類建立隔離帶焚燒被污染的林區,卻并未終止這場災難,最終數以萬計的異化怪物涌向N34城……”

    “什么……”若紫的面色變得蒼白:“你是說這里……這里如果就是N34城外的叢林,如果副本的時間是末世結束前,那這些植物、這些植物……”

    坐在若紫對面的女人抬起頭,火焰映得她的面色如同鬼魅:

    “都會異化。”

    明明是炎熱的盛夏,眾人僵硬看向四周高聳的植物,不約而同感覺到了一陣穿透骨髓的冷意。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盡快離開這里,不僅要面對成群結隊的異化怪物……還有可能會被人類未來科研所劃分進污染區,與這片異化叢林一同覆滅。”

    “被那個怪物……”

    被稱作遙姐的女人目光中帶著徹骨的恨意:“一同送下地獄。”

    她明明并未提及任何人的名字,在場所有人卻已然知道了她口中的人是誰。

    “那第二件事呢?”

    胖子的問題沉入無邊的夏夜,夜風拂過樹梢,景斯言在手中的葉扇搖動間抬眸看向身側,那人依舊閉目斜靠在樹邊。

    “第二件,就是震驚世界的那場……屠城。”

    女人卻明顯對這件事不愿多提,她將手邊的干柴丟入火堆:

    “可笑的是,這樣兩次血腥事件發生的N34城還有一個俗稱。這做南方邊界的小城信仰神明與輪回因果,他們從不殺生、人人和善,因此還被稱為……”

    她的話四散在空氣間,讓每一個人都忍不住放輕了呼吸:

    “浮屠城。”

    她遙遙望向北方,眼底被火焰繚亂出一片驚濤駭浪。

    “聽說那個怪物也進入了地獄,異化人、人類……地獄里有多少人是被他親手送進來的,有哪個不想將他殺之而后快。”

    “如果不是他……地獄又怎么會在百年前陷入最大的那次動亂,恐怕不只是我們,就連地獄中那些生存了幾千年的惡靈也想將他除之而后快,畢竟——”

    “如果不是他,又怎么會有十九獄。”

    景斯言搖葉扇的動作未停,握緊葉片的指尖卻在遠處火光的映襯下顯得蒼白,就在這一瞬,他的視線不經意瞥過自己的手腕時,驚見執葉片的手竟似突然變得透明。

    景斯言一驚,待他再次肅穆去看時卻一切如常,仿佛剛剛的一幕只是他的錯覺。

    火堆旁的女人卻突然站起身,幾步掠向若紫來時方向的草叢。

    她的動作迅速,下一瞬便自草叢后拖出一個鬼鬼祟祟的人。

    “一起的?”遙姐拎住那人的衣領,回過頭看向若紫,卻是在問手中之人。

    那人年紀不大衣著奇怪,不正是連闕與景斯言尋找許久的1773號地獄使者賀同舟。

    若紫的面色一僵,正欲否認時,遙姐攥住那人衣領的手突然收緊,勒得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我不、不認識她啊,我就是看到這里有光就順著找過來了。”

    若紫暗自攥得骨節發白的指尖稍稍松力,暗自感嘆還好賀同舟還算機靈。

    他們二人雖然本來也不認識,但十九獄便是這樣,如若同行必定會讓人心生忌憚,況且對方剛剛有意打探,顯然是目前的層數出現了問題。

    她這樣想著,面上卻不顯半分地端坐:

    “你們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

    “既然同行,大家就互相介紹一下吧。”

    遙姐放開了手中的賀同舟,重新回到位置坐下:“紀遙,我比你們都年長,你們可以叫我遙姐。”

    “我叫雷克,這是我朋友,你們可以叫他胖子。”長相周正的青年率先介紹了自己與同伴:

    “我不喜歡這些彎彎繞繞的,雖然我們是組隊來的,但是我們兩個都是新人。聽說十九獄的人數都是對應的,至少我們明牌以后,你們也能知道我們中間還會有一組雙人。”

    若紫正詫異他竟然直接爆出了組隊,又聽到他這樣解釋也贊許地點了點頭。

    “我叫若藍,也是新人。”

    她回答后,幾人不約而同將視線轉向剛剛坐到火堆旁的賀同舟。

    “我叫同舟。”

    賀同舟坐得離火堆很遠,他回答過后,眾人的視線依舊落在他身上。

    “哦。”胖子瞥了一眼身側的同伴,又轉而看向賀同舟:“兄弟過的是第幾層本?”

    “我?”賀同舟視線茫然地環視過在場幾人:“我也不知道……”

    雷克聞言目光沉了下來:“不知道?”

    若紫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揪著提起,卻也因為否認了他們認識不敢言語,她當然也不知道他的層數,但直覺告訴她……這個剛相識不久的少年層級并不簡單。

    樹上的景斯言亦停下了搖扇的動作,沉寂的目光落向遠處的幾人。

    賀同舟雖然是地獄使者,但他了解的只是十九獄的規則,并不是錯綜復雜的人心。

    “我應該算是……”

    景斯言正斟酌著要不要打斷他的話,身側的位置已然一空。

    原本安靜沉睡的人竟一躍自樹梢而下,幾個踏枝間穩穩落在地上。

    細微的響聲驚動了圍坐在火堆旁的幾人,連闕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打著哈欠走近:

    “剛剛在樹上睡著了,你們也是玩家?”

    賀同舟被這突然的變故打斷,此刻驚訝的表情淹沒在幾人中,也顯得并不突兀。

    玩家這樣的詞匯如今已并不少見,遙姐卻還是皺了皺眉,似對這樣的話并不贊同,審視地打量著面前的人。

    “你是……惡靈?”

    她戒備的語氣讓前一秒還陷入茫然的雷克與胖子同時目光一凜,似是因她的話越發覺得面前的人不簡單。

    被這樣打斷,眾人竟當真無人在意前一刻賀同舟要說什么。

    “惡靈?”連闕走近后眼底依舊帶著困倦的惺忪:

    “你們想對暗號也好,想交換看印記也不是不行,我這個新人如假包換。”

    連闕說著困倦的雙眸環視過四周:“不過大家既然都過到四層了,新人與惡靈又有什么區別呢?”

    火堆旁一片靜默,賀同舟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愕然。

    他忙別開了視線,心下亦明白了連闕突然現身與話中的提醒。

    因為連闕的話,火堆旁的眾人誰也沒有再率先開口。

    連闕卻如同沒有看出他們緊繃的表情,兀自找了位置坐下。

    夜色已深。

    火堆旁也沒有了交談的聲音。

    眾人分了守夜時間,便找了位置各自休息,經過連闕剛剛“無心”的話,幾人未再追問賀同舟什么,賀同舟也在這樣微妙的氣氛中察覺出了不妥,安靜靠在一旁休息,并不打算與連闕相認。

    景斯言安靜來到連闕假寐的樹邊,在他身側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了下來。

    他沉默地坐在樹下,未置一語。

    他不知道此刻閉目的連闕是沉睡還是假寐,一如他不知在樹上時他到底聽到了多少。

    身側是那人清淺而平穩的呼吸,景斯言低垂下頭,沉默看向自己因不自覺用力而攥緊發白的指尖。

    叢林的天空被錯綜的樹影遮蔽,只能看到頭頂零碎的星辰。

    ……

    連闕在輪流守夜中被安排在最后一班。

    睡意朦朧間,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睜開眼睛,眼前是若紫帶著笑意的臉。

    “我剛剛還在想,如果你還不醒我就替你守了這個時段的夜就好了。”

    若紫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難以掩蓋的欣喜:“怎么這么巧,又遇到你了。”

    連闕定了定神,自口袋中取出一樣東西交到她的手中:“謝謝。”

    若紫詫異低頭去看,只見被連闕放在掌心的是一枚小巧的子彈。

    她詫異抬起頭:“子彈……打中了嗎?”

    “嗯,在危急關頭。”

    “我那個時候看到地震了……不知道是不是你們在上面發生了什么。”若紫的目光瞬間充滿了欣喜,她攥緊那顆子彈:

    “我看不到,但我想著可能想對你造成傷害的很有可能是沈逆,因為我看到他在五層和你的那個朋友打了起來。我又想起你說的那句話……就是下次見到他直接開槍。不過,他應、應該死不了吧?”

    連闕聞言唇邊浮起一抹極輕的笑,江霧在安全區將這枚撿到的子彈交給他時,他便猜到了是當時遠在商場二層的若紫因地面震顫猜測自己遇到危險盲開了一槍。

    僅有兩枚子彈用以防身的槍,因為他不確定的危險而開出的那一槍。

    曾經善良卻不知如何保護身邊人的小姑娘,如今目光堅定,卻依舊清澈如初。

    經她提醒連闕瞥向身側,然而景斯言卻并不在。

    按照卡牌慣例,時間也差不多接近十二小時,景斯言大概是因時間限制回到了卡牌。

    他的視線隨之落在一旁的賀同舟身上。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你看出來了?”

    若紫驚訝瞪圓了眼睛:“我還以為我隱藏得很好。”

    “是很好。”

    想起那一盲槍和昨天她的表現,連闕毫不吝嗇地贊許道。

    “他是我的隊友。”

    “真的嗎?”這情況是若紫也未想到的,她雀躍地瞪大了眼睛:

    “我剛來叢林不久發現他被倒掛在樹上下不來……還說自己抽了張很厲害、什么山的道具卡牌,這里剛好是樹林和山,可以在這個副本罩著我。”

    “我想他大概是誰帶著過本走散了,看起來不太聰……”

    若紫話說到一半立刻息了聲,又轉而掩飾尷尬般說道:“沒想到他竟然是你的隊友啊哈哈哈……”

    “……”

    連闕按住發疼的腦袋,結束話題般提醒道:“這個副本萬事小心,因為這里是……第七層。”

    若紫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目光驚恐地環視過四周,發現眾人依舊安眠后,才將聲音壓得更低:“你……連跳了兩層?!”

    連闕應了聲,自右側口袋中摸出那張卡牌,正欲喚出景斯言的名字,瞳孔卻驟然緊縮——

    召喚卡牌中一片空白,原本立在中心的身影不在卡牌之內,金屬的卡牌之上只有冰冷的邊框。

    再不見其他。

    第063章 浮屠城

    黑夜方盡天將白, 火堆只余星微的光點。

    連闕站在昨日兩人停留的樹梢,越過重重密林眺向遠方。

    林海仿佛與天際交界著晨昏,在天地交界處, 一座斷壁山崖伴著日出靜靜立在叢林環抱之間。

    山林廣袤,四周卻都已不見景斯言的蹤跡。

    “兄弟, 吃飯了。”

    連闕收回目光,樹下的人似乎尋了一些野果,又重新升火烤起了兔肉。

    站在樹下的胖子喊問道:“昨天忘記問了, 這位兄弟怎么稱呼?”

    一晚未進食,眾人忙著解決食物問題,烤肉的香氣也隨之飄散在空氣間。

    連闕順著香氣看向火堆,三只野兔已被烤得外焦里嫩。

    “我姓景。”

    他微微蹙起眉。

    胖子的表情掛著笑,連闕卻并不覺得萍水相逢對方會找了食物還特地邀請自己來吃。況且自醒來之后他雖然在附近尋找景斯言, 也看到了胖子和雷克去抓野兔,卻并未看到其他幾人去采野果。

    “野果是哪里來的?”

    “野果不是你采的嗎?”胖子聞言一愣:“我們醒的時候就……放在火堆旁邊了啊。”

    連闕一躍跳下樹梢, 看向眾人身側的火堆。

    為眾人準備的水果整齊用紙張墊好放在火堆旁。

    這里明明是叢林,為大家尋來食物的人在這樣的環境中還不忘記保持干凈。

    這些東西是誰尋來, 已然并不難猜。

    只是, 這么久相處之下, 景斯言處事穩妥并不像是會這樣突然不告而別的人。

    除非……他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又或是……

    連闕想起那張空白了的召喚卡牌。

    明明時間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為什么卡牌的秩序也沒有讓景斯言歸來。

    他垂目沉吟間, 茂盛的草叢后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幾人都察覺到了異響,一同戒備望向那處草叢。

    然而在下一瞬, 草叢后卻走出了幾個人。

    連闕與若紫詫異看向這些人,突然出現的幾人中竟有一張他們都無比熟悉的面孔。

    “小魚?!”

    草叢后走出的幾人中, 為首的竟是與他們許久未見的紅唇女人。

    紅唇女人帶著在叢林中相遇結伴而行的幾人,原本是尋著食物香氣找來,卻不想在這里竟遇到了故人。

    若紫太過驚訝竟然還有機會遇到紅唇女人,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低呼出聲。

    見周遭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定了定神,反倒輕松說道:“我們在第一個副本中遇到過,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若藍。”

    被提起的名字讓紅唇女人有一瞬的恍惚,她的視線落在若紫身上片刻,隨即釋然笑道:“記得。”

    “看來你們也都是玩家。”

    她隨即將視線掃過一旁的火堆,轉而向身后示意。

    “剛剛聞到了食物的味道猜這里一定有人,我們就順著味道找來了……這個副本竟然有這么多人?你們有人收到副本規則嗎?”

    與她一起的人將五只山雞拎出來扔在地上,她也繼而說道:

    “一起?放心,我們不會分你們的食物,只是借個火。”

    原本圍在火堆旁的幾人自然點了點頭,眾人雖然心存戒備,卻還是讓開了位置,與他們一同在樹下落座。

    他們昨日深夜入林,夜里都未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如今已經是第二日,眾人看著堆放在火堆旁的食物,一個個早已饑腸轆轆。

    但是,兩方還是先交流了昨晚的發現和接下來的打算。

    眾人均未在叢林中發現異常,對于現下的規劃也是先嘗試走出這片叢林。

    連闕方六人,紅唇女人一行卻足有十一人之多。

    他們將捉來的山雞放在火堆旁,打算將皮毛處理干凈。

    連闕蹲在被整齊堆放好的果堆旁,觀察著幾種野果。

    “你打算怎么辦,跟他們一起往北走?”

    賀同舟壓低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一側的眾人正忙于辯駁這里究竟是哪里,也并未留心蹲在水果堆前的兩人。

    “不走。”

    連闕的回答顯然在賀同舟的意料之外,他的視線再次緊張掃過眾人,確認道:

    “為什么?森林里還有什么?離開的關鍵不在那個什么城,在這里?”

    “他們的猜測應該不錯。”連闕將水果分別掏出收好:“你跟他們一起離開。”

    “什么?我不跟你一起?”

    “他們剛剛估算過,向北走可以在今晚之前抵達N34城,你和……若藍一起。”連闕看著被新來幾人拎起的幾只山雞,微蹙起眉:“我和那個朋友走散了,我在這里等等他,你們兩個注意保護自己。”

    “之前跟你一起的那個?……你們也走散了?召喚卡牌也失效了嗎?”賀同舟拍了拍口袋,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抽了一張高級道具卡,‘父愛如山’聽起來就很牛逼,這些卡牌咬文嚼字一般是以名詞為準,山和水都是等級很高的道具,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移山改林。”

    “對了,在上個副本的時候就想給你來著,后來一直忘記了。”

    賀同舟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在背后的背包中翻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一枚手環。

    “你需要的掃描鑒定和查閱地獄使者資料的功能已經添加好了,我還做了改良,目前可儲存技能欄有五個,除去已使用的兩個你現在還可以抓取三個,功效也從15%調整到了30%。”

    連闕的目光瞥過還在互相試探對方層數的眾人,不著痕跡地接過手環。

    “還有……”

    賀同舟猶豫著再次開口:“之前就想問你來著……你收集到的那個‘無限’是什么?為什么我在資源庫中沒有找到相關的數據?”

    “謝了。”

    連闕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小心。”

    “啊?”賀同舟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等一下,你和若藍認識?”

    連闕的視線依舊望向那些人手中的山雞,此刻見那幾人將山雞翻過面,連闕的視線卻倏然定在山雞的頭部。

    “等一下。”

    他忽然的出聲讓準備處理山雞的幾人止住了動作,互相試探的眾人也停下了爭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怎么了?”準備處理山雞皮毛的男人奇怪道:“我們沒動你們的兔子,這雞是我們自己抓的,你想吃?”

    連闕卻已來到他身邊,待確認地查看過后正色道:

    “這些山雞不能吃。”

    “什么?”

    聽到他這樣說,坐在樹下的眾人也竊竊私語起來。

    “怎么就不能吃?你們不是也抓了兔子?”

    “你們看這兩只的眼睛。”

    連闕的眉間有化不開的陰郁,他將幾只山雞的頭示意給眾人看。

    只見其中兩只雞雖然緊閉眼睛,但在長羽之中,對開的雙眼下竟還有另一雙眼睛。

    “這……”

    眾人不由變了臉色,這種山雞面上有厚重的羽毛,兩只眼睛下的另一雙眼睛緊閉著,又藏在絨毛之下,是以他們之前并未發現。

    連闕卻已然走到了另幾只旁。

    另外三只雖然還沒有明顯變化,但它們的眼睛下方都有一道明顯的黑色痕跡。

    連闕接過拎著山雞的人手中的刀,利落地將那道暗紋劃開。

    綻開的皮毛之下,赫然是一只未發育完全的眼睛!

    空氣間烤肉的香氣四溢,眾人的面上卻不約而同變得一片蒼白,甚至有人掩住唇干嘔起來。

    紅唇女人站起身,她神色極差地走到山雞旁,檢查著其他幾只。

    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她的面色也越發難看。

    “這是怎么回事?”有人顫聲問道。

    “是變異,這些山雞變異了!”

    “怎么會……這、這么說,現在是……異化物圍城的星歷1699年?!”

    “必須馬上去N34城!只有去到那里才安全!”

    ……

    “慌什么!”紅唇女人冷聲打斷了這片嘈雜:“不過就是幾只異化動物,別說是1699年,就算是末世初期也不是沒有這樣的異化動物。”

    “那……這些還能吃嗎?”

    畢竟在場眾人闖過多次副本,很快平復了心情,只是這樣的問題紅唇女人也無法回答。

    “末世里也不是沒有吃異化動物的,只要避開感染源,就不會被感染。”

    遙姐的回答讓眾人稍稍松了口氣,如果是這樣,就算他們無法精確判斷范圍,只要避開雞頭不吃就不會有問題。

    “這些山雞你們還是別吃了。”

    連闕將刀遞還:“這里是副本,而且……為什么這么巧,這幾只雞的變異完全一致?”

    他的話讓眾人再次陷入了沉默,雷克急忙查看起那幾只烤好的兔子,兔子似乎并無明顯的異常,但因為經過火燒已極難辨清,此刻他們也再沒有了吃的興致。

    “可是……這雞我昨天晚上也吃了一只……”

    連闕身側的人接過刀,此刻他的手在微微顫抖:“我、我吃雞頭了嗎?昨天的雞有不對嗎?草……”

    在他的懷疑與低咒中,他咬著牙再次問道:“我昨天晚上吃的,現在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了,我不是還沒事嗎?你們不是也不確定……”

    “我相信他的話。”

    紅唇女人打斷了他的僥幸:“這些變異動物的問題很大,現在大家既然已經基本確定這里是N34城外的叢林,一切就等到了N34城再說。”

    “你們剛不是也說一直往北走,至少要晚上才能到N34城!這幾只山雞是我們好不容易抓的,不吃這么長時間我們怎么辦?”

    “這邊的野果倒是有很多。”胖子提醒道,又轉而征求意見地看向連闕:“這些我們也吃不完,不過是他找來的,如果他不介意的話大家可以分一下。”

    地上的野果當真不少,用以充饑讓所有人挺過一天綽綽有余。

    連闕自然并不介意,只是這些野果并非他采,采集野果的人如今也已不知所終。

    野果的賣相并不好看,看起來多有酸澀,在此刻烤肉撲鼻的香氣中更顯得賣相慘淡。

    但副本中每時每刻不是已生死在前,眾人也只能分了青澀的果子,又是若珍寶的各自將一部分小心收好。

    經過了這一段小小的波折,眾人也都失去了聊天的興致,各自尋了位置只想吃完盡快上路。

    連闕獨自坐回昨夜休憩時的樹下取出一顆青果,果子酸澀卻比預想要可口得多。

    “又見面了。”

    紅唇女人在他身側坐下,同樣吃著手中的野果。

    “我們這幾個人昨天晚上也是在這林子里遇見的,結果無意間發現……我們的層數并不相同。”

    “有四層……也有三層,但他們的話我也并不完全相信。這樣的情況,只可能會發生在有高層長時間未匹配到同層玩家時。”

    紅唇女人說著轉頭看向連闕:

    “你說,強制匹配的人會是誰呢?”

    連闕平靜地將手中的野果吃完,這才答道:“或許是四層玩家不足,所以才匹配到了三層?”

    “是嗎?”

    紅唇女人聞言笑道:“不過如果真的有五層玩家,他可要藏好千萬不要被發現,因為副本的規則對高層和S級玩家相同……只要殺死強制匹配的人,副本就會降低難度回歸守恒。”

    “但是這個副本……有十七個人,甚至我們還無法確定這是不是就是全部的玩家。”

    她原本隨意的語氣也漸漸沉了下來:

    “一層本的人多還好解釋,就像是金字塔底部。但是這個副本有這么多人,只能說明它的難度……非常高。”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在片刻的沉默中她將最后一口吃完,重新站起身。

    “異化圍城……”

    紅唇女人說著抬起頭望向天邊的朝霞:“如果這里是異化圍城,這座森林很快就會變成一座人間煉獄。”

    就在這時,大地卻突然傳來一陣震顫,猶如百獸奔騰的撼天響動讓所有人恐懼地站起身。

    “發生了什么?!”

    “你、你們看那邊!!”

    有人顫抖著指向南方,只見天空中一片林鳥驚飛,叢林中也隨之蕩開滾滾煙塵。

    煙塵四起間正向著他們的方向奔騰而來——

    “是、是獸群!快跑!!”

    第064章 浮屠城

    獸群的奔騰讓地面為之震顫, 原本坐在樹下歇息的眾人急忙熄了火堆,胡亂地將東西收好便向著反向的北方奪路而逃。

    好在他們發現得及時,狂奔而走后眾人重新與發狂的獸群拉開了距離。

    若紫看著大難臨頭各自奔走的眾人, 忽然驚覺人群中已不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身后是洶涌而至的獸群。

    她倏然僵住了腳步,竟是向著來時的路折返回去。

    但她還未跑出兩步便被人提住衣領扯了回來。

    “你干什么?放開我……”

    “他去找那個人了, 讓我們先進城。”將若紫拉住的人正是賀同舟,他并未放手壓低聲音急切地解釋道:“如果明天他還沒來跟我們匯合,我再陪你去找他。”

    “誰?”

    若紫待反應過來他口中的人就是自己要回去找的人時, 拉住她的人已然帶著她跟在眾人身后向著叢林之北狂奔而去。

    ……

    獸群在高聳繁茂的叢林中橫沖直撞,如同席卷的浪潮洶涌而來,連闕攀上一棵巨樹這才堪堪避開沖撞而來的野獸。

    然而這些野獸似被什么激怒發狂,在遇到他們這些人類后越發狂躁。

    它們追逐驅趕著慌亂奔逃的人,甚至有野獸嗅到了連闕的氣息, 停下腳步轉而撞向連闕棲身的巨樹。

    樹木劇烈搖晃間,連闕的身形雖穩原本用外套包裹的野果卻隨之散落在地上。

    野獸嗅過地上的野果便嫌棄地將它們一腳踏碎, 越加憤怒地向著連闕所在的樹干沖撞而來。

    連闕垂目凝望著這些忽然發狂的野獸,將視線順著滾滾煙塵看向它們來時的西南方。

    只略一沉吟, 他便踏過腳下搖晃的樹跳向下一棵, 縱身向著這群野獸來時的方向而去。

    穿過茂盛的叢林, 連闕遠遠望見了一處湖泊。

    樹下追逐的野獸也在這時似有畏懼地停下了腳步, 躊躇后躁動地調頭跑開。

    連闕觀察著這些野獸怪異的舉動,幾個起落間來到靠近湖邊的樹上, 眺向面前靜謐的湖水。

    樹根盤踞之下是清澈的湖水,從可以清晰地看到水下樹根的紋理和偶爾嬉戲而過的游魚,到樹根伸展向湖心漸深而不可見底的靜謐。

    只余下一片廣闊的碧色, 如同森林的眼睛靜靜注視著一切。

    他靜靜觀察著這片湖水,直到等待許久, 他才自樹上躍下,踩在老樹蜿蜒入水的根部。

    叢林恢復了平靜,躁動的野獸也已不知去向。

    湖水清澈中帶著消暑的涼意,但近看之下,樹根隱匿處是一片深碧之色,仿佛望不見底。

    又像是有什么正在靜靜注視著一切。

    連闕在水邊蹲下,將指尖探入水中。

    沁人心脾的涼意自他的指尖緩緩傳來,在這一片炙熱的叢林中顯得更加誘人。

    淺水邊偶爾有魚擺尾而過,靜默中,連闕心念一動,他放緩了動作默默拾起一旁的枯枝,在那尾魚再次搖曳而過時向著它直刺而去。

    鋒利的樹枝將魚串起,他迅速將樹枝抬起,打量著求生中撲騰的魚。

    細看之下這里的魚沒有任何變化,顯然還未受到怪異的波及。

    在他安靜打量著手中的魚時,另一尾游魚不知危機地游近,連闕調轉樹枝,將木枝的另一端向著那條魚再次刺去。

    下一瞬,木枝的兩端已整整齊齊插好了兩條魚。

    做好這一切的連闕將魚放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將袖口挽好,捧起水沖過因奔走而帶著薄汗的面頰。

    清澈靜謐的湖水蕩漾起微弱的波紋,他就這樣動作隨意地繼續捧水洗臉,對周遭細微的變化恍若未覺。

    平靜的湖面下暗流涌動,點點藍光如沉入湖底的流星般一晃而過。

    水光灑落在連闕的臉頰,蕩漾的水紋拆分了叢林與他自身的倒影。

    當波瀾漸漸平息時,一張如皎月般冷白的臉突然出現在咫尺的水中。

    連闕原本散漫的神色倏然一凜,手掌便已快速探入水中。

    細而修長的指尖充滿了力量,在一夕之間便死死扼住了水下之人的咽喉。

    那張冷白而帶著妖異魅惑的面孔似也全然未料到這樣的變故,純凈卻妖異的面孔在掙扎中痛苦畢現,連闕卻動作迅速地扼住他的咽喉將人從水中拖出,狠狠甩在腳下樹根盤踞的岸邊。

    那人猝不及防被重力摜在地上,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悲鳴。

    隨著他的掙扎,半浸入水中的下身濺起洶涌的浪花,水波之上的赫然便是一條銀白而帶著點點晶瑩藍光的魚尾。

    待看清這人的臉后,連闕也是一怔。

    此刻被他扼住咽喉不斷掙扎的人……不正是上個副本中逃走的沈逆。

    只是此刻沈逆的身上卻帶著說不出的怪異。

    被他扼住咽喉的人雖然在掙扎,帶著掌蹼的指尖卻只是按住他的手腕,面孔帶著與往日些許不同的青澀與稚嫩,掃動的魚尾也似短了許多。

    甚至讓連闕覺得,自己像是在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這樣的怪異卻并未讓連闕放松警惕,指尖反而更加用力扼緊了對方的咽喉。

    人魚劇烈掙扎,碧色的雙瞳泛起了一層水霧,墜落間便化成一顆顆晶瑩的珍珠沉入盤踞著樹根的水波中。

    即便這樣,他也依舊沒能掙脫連闕的桎梏。

    指尖的脖頸脆弱纖細,仿佛只要他再稍用力,便可以輕易折斷。

    連闕垂目間看向散落在根莖中的珍珠,還是松開了施力的手。

    就在他松開手的一瞬間,身下的人便如一尾最靈巧的魚鉆回那片深不見底的湖泊。

    湖面的魚尾隨著他的下潛高高甩起,又在連闕猝不及防間重拍水面,濺起的水花避無可避地臨頭將他澆了滿身。

    “……”

    躲進湖心的人魚這才重新探出頭,只露出一雙眼睛控訴般看向岸上已然被淋成落湯雞的人。

    明顯就是故意的。

    連闕無語地看向水里的人,卻又對躲回水中的人魚無可奈何。

    偏偏現在的沈逆很奇怪,剛剛那樣危及生命的時候他也沒有表露殺機,即便脫困更是用這樣幼稚的手段進行報復。

    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沈逆么。

    又或者……

    這里的沈逆并非他曾遇到的那個沈逆,而是……在這個副本故事中曾經存在的“沈逆”。

    連闕對這樣的推測持懷疑態度,畢竟表演與示弱是他最鐘愛的東西,或許他就是想用這樣的辦法讓自己疏于防范。

    只是……

    這個副本這樣奇怪,景斯言又去了哪里。

    被打濕的衣服沾黏在身上讓連闕的心情也變得煩躁,他將魚撿起轉過身向著動亂前他們歇腳的地方走去。

    好在那群野獸追逐人類而去,此刻他們歇腳的地方已經恢復了一片沉寂。

    連闕回到散落的火堆旁將火重新點燃,他將濕透的上衣脫下晾在一旁,便拿出口袋中的小刀打算將兩條魚處理干凈。

    但他的刀還未觸及魚鱗,便在掌心發出了一陣酥麻的震顫,像是在無聲抗議著被這樣使用。

    “現在除了做這些,還能用你做什么?”連闕攥緊手中的刀柄,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既然不能被認主,在誰的手中要做不同的用途,不是早就該有所覺悟。”

    如同回應他的話般,手中的小刀再次發出更強烈的震顫。

    連闕卻已不由分說地用小刀破開魚鱗,動作迅速地將魚處理好。

    “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跟一把刀吵架。”

    虛空中突然的聲音讓連闕停下了動作,他像是剛想起還有這個人,肅穆問道:“你看到……4379去哪了嗎?”

    “你們沒在一起?”

    江霧的聲音也頗為詫異:“永久召喚卡牌綁定期間,地獄使者只是感受召喚不需要隨時跟隨,怕打擾到你們,我剛剛沒在。”

    江霧的回答讓連闕的心不由得再次沉了下來。

    他將魚串好烤在火堆旁,擦凈手與小刀后方將口袋中的那張卡牌取出。

    景斯言的召喚卡牌內,依舊是一片空白。

    “你見過這樣的情況嗎?”

    連闕蹙眉問道:“我找不到他,他也沒有回到卡牌中。”

    “這樣的情況我也沒有見過。”江霧詫異的聲音自虛空內傳來:“可能是他有什么事臨時離開?”

    “他不會不告而別,而且……”連闕的嗓音越發低沉:“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了。”

    “永久召喚卡牌單次停留時長的確是十二個小時。”

    江霧的聲音也染上了一絲凝重。

    連闕的手指在沉吟間將卡牌在指縫中無意識地翻轉,空氣間忽而傳來了江霧欲言又止的沉吟聲。

    “怎么?”

    連闕正欲詢問,他的視線不經意瞥過火堆旁的樹下,原本煩躁的神色倏然一滯。

    樹下空空蕩蕩。

    可他分明記得眾人在慌亂逃離時有人熄了火堆、有人收了野果……但紅唇女人等幾人抓回的幾只山雞無人顧及,此刻卻已然不見了蹤影。

    就在這時,身后的樹叢間卻突然傳來了一陣奇異的簌簌聲。

    他將目光轉而落向那片草叢,手中的小刀急轉,在草叢間的東西露頭時便快如閃電般刺了過去——

    第065章 浮屠城

    利刃滑落零碎的草屑, 驚得草叢后的人跌坐在地上,泛著寒光的小刀就停在來人額心不足半寸的地方。

    被刀刃冷芒映刻出的面容驚恐,正是湖邊剛遇到的那尾人魚。

    連闕及時收住了刀鋒, 人魚驚慌后退,轉身便鉆入茂密的草叢中再不見了蹤影。

    “誒?”

    虛空中的人發出了一聲疑惑的低嘆:“他不是那個……”

    連闕隨口答道:“不知道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的話音未落身后的樹叢突然再次傳來一陣沙沙聲。

    連闕戒備回過頭, 驚見剛剛被他放在火架旁烤好的魚已然不知所終。

    他急奔回火堆旁,卻只瞥見魚尾一晃便如靈蛇般鉆入樹叢消失無蹤。

    “看來是裝傻。”

    江霧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連闕的目光掃過他在樹上時被震落滿地、又被野獸踩踏得破碎的野果, 沒有理會幸災樂禍的人徑直在火堆旁再次坐了下來。

    “你和那些人分開是打算去找4379?”

    “他不在這里。”

    連闕找出幾條較粗的藤蔓,隨手丈量著長短:“我在這里等他一天。”

    他的動作安靜平緩,卻讓虛空中洞察著一切的江霧莫名感覺到了殺氣。

    “……你拿這些干什么?”

    連闕不急不緩地將手中的樹枝磨好:“當然是準備烤魚。”

    ……

    湖水在微風下泛起層層漣漪,空氣間隱隱傳來一陣烤魚的香氣。

    水中暗影游弋間悄悄探出了一顆腦袋,無聲望向不知何時在湖邊燃起火堆烤魚的人。

    連闕像是對水中的視線恍若未覺, 只懶懶坐在樹下等待著火焰將魚烤得外焦里嫩。

    樹枝串起的魚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這一條竟比前面兩條更加肥美鮮嫩。

    樹下的男人卻像是想起了什么, 起身撥開草叢向著原本休息的方向走去。

    水中浮草之間,悄悄探出頭的那雙眼睛隨著他進林微微亮起, 在瞬息間一擺尾便游到了臨近火堆的水岸邊。

    在他的擺尾間, 林影交錯的湖水中閃爍著點點熒光, 猶如漫天星辰散落湖心。

    人魚躍出水面的瞬息之間, 湖畔參天古樹中黑影一晃,一圈藤條飛速繞過人魚的身體將他牢牢捆縛住。

    這一切僅在瞬息之間, 藤蔓環繞后突然收緊,幾個環扣間死死勒在人魚身上。

    被高懸起的人魚隨著慣性重重摔撞在一旁的樹干上,發出了一聲猶如幼獸的悲鳴。

    連闕利落將手中的藤蔓在樹干上系好, 看著在倒掛中不斷掙扎的人魚縱身一躍自樹上跳下。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同時,有東西噼噼啪啪自被倒掛的人魚懷中掉出, 散在地上依舊不斷跳動——竟是幾條活蹦亂跳的魚。

    連闕詫異抬起頭,只見人魚懷中還抱著一只同樣不斷掙扎的魚。

    那只魚明顯更大,隨著沈逆被吊起不斷掙扎,最終一尾扇在沈逆的臉上趁機從他手中掙脫重新鉆進水里。

    所以……

    偷魚小賊這次不是來偷魚的,而是來送魚的?

    只是可惜幾條魚趁亂跳回湖中,剩下一條看起來就不太聰明的被掛在樹上。

    被吊在樹上的人顯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帶著臉上的紅痕呆呆看著幾條魚躍入水中,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別哭了。”

    勸阻未果,連闕看著珍珠隨著他的眼淚不斷落在地上,頭疼地按住眉心。

    “……你慢慢哭,等下我去看看這些珍珠能不能賣了換成錢。”

    只是他本來以為對方哭一會就好了,沒想到過了許久,那些眼淚也沒有停緩的趨勢。

    在這樣的時候,虛空中的人反而沒了聲音,顯然不是裝死就是干脆切斷了聯系。

    眼看著珍珠一顆顆墜落,連闕只得將火堆旁再次烤好的魚遞到他面前。

    人魚止住了哭聲,一把奪過烤魚的樹枝,看似柔軟無害的尾鰭竟突然切斷了高懸的藤條,隨著墜落徑直鉆入水中。

    他靈巧地在瞬息之間便游到了湖心,那只烤魚被他捧在手心,似極為開心地在水中轉著圈。

    連闕將地上還未跳回湖里的魚收好,重新坐回火堆前。

    手中的小刀似已認命放棄了抵抗,處理魚時也不見有半分異動。

    不多時,他便將兩條魚重新處理串好,放回火旁。

    烤魚的香氣繚繞,連闕沉默在水邊將小刀清理干凈。

    躲回水底的人不知道何時重新探出腦袋,小心而憧憬地看向火堆。

    連闕檢查已經烤得差不多的魚,抬起頭看向湖水中悄悄探頭的人魚。

    “還要嗎?”

    在他看來時本想重新鉆進水底的人魚重新探出腦袋,再三打量過火堆旁的人,這才小心翼翼游上岸,坐在水岸邊盤踞的樹根上。

    他的魚尾垂在水里,隔著幾步之遙探頭看向烤魚,卻似對火光畏懼不敢靠近。

    連闕將洗凈的小刀收好,見身邊的人悄悄探手伸向那條魚,不動聲色地執起一根樹枝敲向那只不老實的手。

    人魚如受驚般收回手,看向身側人時眼底已再次泛起一絲薄紅,仿佛下一刻就又要掉下珍珠來。

    “還沒熟。”

    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得懂,連闕只隨口解釋了一句,也順勢打量起坐在樹根邊緣不敢靠近火堆的人魚。

    經過了幾次副本,這張臉他已很熟悉,但細看之下卻發現有所不同。

    不僅是神態差異,眼前的這張臉比起他所認識的沈逆稍顯稚嫩。

    一頭如水草般的長發散在魚鰭狀的耳后,他的身體比人類的皮膚更白,連接那一條銀白色魚尾的地方也并不顯得突兀。

    這條魚尾比幻想商場時見到的要短,鱗片也不似那時的鋒利堅韌,反而仿佛有果凍狀柔軟的物質附著在銀白色的魚鱗之上。

    鱗片一路向下,帶著陽光下若隱若現的藍,至尾尖處則變成近乎透明的藍尾,隨著魚尾的擺動有藍色如星辰般的亮粉簌簌散落在水中。

    這樣的差異像是未進入成熟期,還未長出最堅固的鱗甲。

    連闕正打量間,人魚也將尾巴卷起探到眼前打量。

    長尾上不知是因為剛剛上岸時磨損,還是被甩在樹上時擦破了無鱗甲保護的軟尾。

    人魚抱尾打量著,竟似才發現這樣細碎的傷口,看著看著眼底便再次積蓄了淚光。

    連闕終于開始相信,這條看起來就不怎么聰明的魚可能不是自己認識時的那條。

    “……”

    連闕默默將一條烤好的魚遞到他面前,他這才像是忘記了疼,放開自己的尾巴歡歡喜喜地接住了烤魚。

    然而隨著他松開自己的尾巴,那條長尾便滑入水中,瞬間激起一片浪花。

    連闕剛剛晾干穿好的衣服瞬間再次被濺起的湖水打濕。

    他抬起腳默默將歡快抱住魚的那條人魚重新踢回水中。

    折騰了這么久,連闕才終于將魚吃完。

    他正打算暫時休息一會,忽而聽到了遠處嘈雜的聲響。

    那聲音不像是林中的動物,倒像是車輛行駛而來的聲響。

    但是,他們這群人中沒有人開車,此刻的時間也不足以找到城市并驅車回來。

    連闕忙將火堆熄滅,迅速攀上湖邊的巨樹,幾個起落間向聲音所在的方向而去。

    一輛造型奇怪的廂式貨車在林間停靠,三名全副武裝的黑衣人自車上跳下,訓練有素地檢查著手中的武器。

    連闕將身形隱在茂盛的樹蔭間,沉默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

    “咱們得快點了。”其中為首的人冷然道:“博士知道了咱們的失誤,已經讓那個人來接應了。”

    “馬上就到N34城了,現在讓他來搶功嗎?”

    “要不是那個姓時的,咱們怎么可能把東西弄丟,管理局的人管得真是太寬了。”

    兩名同伴的話讓為首的黑衣人冷嗤了一聲:

    “少說兩句,別讓人聽到了,那個人可是博士的寶貝,和咱們可不一樣。”

    他說罷檢查過手中的儀器,神色也隨著肅穆:“應該就在附近,趁那東西還沒回到海里,走。”

    連闕順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望去,只見那里正是他剛剛來時的方向。

    所以他們要找的,很有可能就是……沈逆。

    連闕忽然有一種古怪的直覺,或許在這個副本中,那條不太聰明的魚與這個故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想到這里,他跟在幾人身后向著那片湖泊而去。

    幾人順著儀器的指引來到湖邊,他們自然也發現了湖邊尚有余溫的火堆,三人的神色也隨之變得戒備。

    他們互相交換過眼神,不約而同加快了動作。

    有人取出一罐罐頭打開后放在岸邊,隨即與另兩人一起躲在樹后。

    這樣明目張膽,讓連闕不禁懷疑怎么會有人上當。

    但是他正這樣想著,便見湖中心探出了一顆腦袋。

    四下打量著,像是覺得周遭沒有人,竟在擺尾間游向岸邊,小心翼翼地去抓那罐罐頭。

    下一瞬,一張槍網便精準無誤將他罩在其中。

    “……”

    連闕無語地看著三人收網,拖著被抓回的人魚向來時的方向走去。

    “你看,我就說很簡單吧,就這么點小事都要讓那個人過來,博士真是太小題大做了。”

    “小題大做?他就是想讓他立功罷了。”

    “行了。”聽著兩個同伴的抱怨,為首的人將網收好,聲音曖昧地提醒道:“這條魚快成年了,小心那些粉末。”

    他說著避開了水中藍色的晶瑩,去收滿載的網。

    將人魚套住的網似材料特殊,他尖利的尾鰭不能像割斷藤蔓一般將網割破。

    反而像是被這樣粗魯地拖拽磨疼了魚尾,在掙扎中發出低泣的哀鳴,不多時便被帶回那輛車旁。

    連闕站在車頂的樹梢,看著三人上車后吊在吊架上的漁網被緩緩抬起,隨著吊架被移向車頂。

    那條人魚正抹著眼淚,小小的罐頭被他抱在懷中也沒有吃。

    連闕靠在樹枝邊猜測著這輛車將去往何處,或許他可以跟著它找到他們的目的地。

    偷偷擦著眼淚的人魚卻像是忽然注意到了樹上的人,他的目光一亮,將護在懷中的罐頭高高舉起獻寶般看向樹梢上的人。

    車廂的頂棚緩緩打開,露出車廂內巨大卻密閉的魚缸。

    那條人魚卻對此無知無覺,只雀躍地捧起剛剛一直小心護在懷中的東西,想將它遞給樹梢上的人。

    “……”

    連闕低咒了一句,取出小刀自樹梢一躍而下。

    鋒刃劃過特制的網,堅韌無比的網竟如同紙塑般被輕易劃出了一道破口,隨著連闕縱身跳下,巨網中的魚穩穩落在了他的背上。

    他的腳步未作停留,站穩后便快速穿過茂盛的樹木向著叢林的更深處跑去。

    直到這時,放松后回到車上的幾人才意識到被劫,怒罵著自車上跳下向著已經跑遠的身影追去。

    連闕穿過重重草木而行,茂密的叢林已然成為了最好的屏障,漸漸將雙方的距離拉開。

    即便這樣,身后的人也始終向著他們的方向一路追逐。

    連闕停下了腳步,看向背上正無辜打量著自己的人魚。

    ……

    “這邊!”

    三人屏幕間的顯示一路追去,看著屏幕中的光點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小,他們再次加快了腳步。

    終于,他們沖破了一片樹叢,正待將槍口對準樹叢之后時,率先沖在前面的兩人腳下卻突然一空順著山坡跌落下去。

    原來那片樹叢后竟是一道陡峭的斜坡。

    手持追蹤儀器的人堪堪停下了腳步,他的視線掃過同伴跌落的山坡,卻不見有人魚的蹤跡。

    正疑惑間,卻見腳下有亮光一晃。

    只見枯葉間是一顆細小的耳釘。

    ……

    連闕向著反向而逃,與對方拉開了距離后便暫避進一棵樹上。

    看著那些人果然向著他扔掉耳釘的方向追去,他這才松了口氣。

    與他的劫后余生不同,身側的人魚將小罐頭塞給他后,正在樹梢上開心地左右擺尾。

    連闕輕嘆了口氣,竟已經開始后悔自己出手的決定。但他看著這張稚嫩懵懂的臉,不由得猜測起如今到底是末世的哪一年。

    如果景斯言也曾在這末世中,故事中的他現在又在哪里,會不會也……還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

    思緒紛亂間,連闕忽感身后一陣冷冽的肅殺之氣直襲而來,他面上散漫的神色一凜,帶著身側的人魚自樹梢躍起。

    就在他躍起的瞬間,剛剛駐足的樹枝竟被齊齊斬斷!

    樹枝伴著一聲斷裂的脆響重重砸向地面。

    可想而知,如若再晚一瞬他便會如那根被斬斷的樹枝一般無二。

    他的視線眺過重重樹影,只見在叢林茂盛的陰影間立著一道滿含肅殺的身影。

    那人的身形半隱在林葉間,一擊未中,便再次騰空躍起直沖向連闕落腳的枝頭——

    第066章 浮屠城

    來人的身形隱在樹影間, 一襲白衣與古怪的機械面罩極為熟悉,竟是與幻想商場中荷官的裝束一模一樣。

    連闕的目光有一瞬的錯愕,就在這時, 那人已騰空躍起再次向著他們所在的枝頭攻來。

    他的動作迅捷如閃電,揮拳便直沖向兩人而來。

    連闕將手中的罐頭扔還給對危險無知無覺的人魚, 帶著他縱身一躍避開了重擊而來的一拳。

    隨著連闕的不斷閃躲,他的身體已漸漸顯露疲態,追逐而來的人卻依舊身形極穩不見半分遲緩。

    連闕看著攀在自己肩上的人魚, 忽然覺得這樣的閃避與拖延明顯占不到任何便宜。

    “等一下。”

    他在一棵樹枝上停下了腳步,制止了身后人的動作。

    那人竟也當真停下了腳步,在臨近的枝頭站定。

    二人僵持間,連闕打量著面前一襲白衣的人。

    來人身材高挑而帶著少年感的瘦削,但每一次攻擊與追逐的動作都極為穩健, 甚至不見半分青澀之感。

    這樣的人如同一把剛剛出竅的利刃,鋒芒乍現卻偏偏淡泊內斂。

    連闕一路閃避, 并沒有與眼前的人發生正面沖突,但是在他身上, 他卻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身上的制服與荷官所穿極為相似, 這讓連闕初步判斷出眼前的人應該來自人類最高裁決院。

    其細微差別只有金屬面具的樣式, 制服的袖標與衣領袖口的圖案不同, 更加重要的是……

    來人的脖頸處戴著一條金屬質感的奇怪頸環。

    連闕不由想起在幻想商場,那些人見到荷官時的反應。

    如果那個時候, 他們在第一時間將荷官認作是……想到這里,連闕唇邊牽起一抹禮貌的笑:

    “這樣突然出手,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們……認識嗎?”

    連闕的面色語氣雖然毫無波瀾, 觀察的視線卻隨之落向那張古怪的金屬面具,等待著來人的答案。

    “劫掠重要研究資源為擾亂公務罪, 根據情況而定,情節嚴重者可就地處決。”

    不帶一絲感情的機械音自面具后傳來,連闕這才想起這種面具的作用。

    他將視線落向來人頸部,那個奇怪的頸環有一指節寬,帶著與面具相同的金屬質感。

    那位荷官并沒有佩戴這樣的東西,也不知這件多出東西的用途是什么,大概也無外乎是權利或禁錮。

    但無論它代表了什么,至少自他的話中連闕不難猜到,他定然是看到了自己從那輛車上劫下了沈逆,所以才會在未警示的情況下直接發動攻擊。

    “研究資源?”

    對峙中的沉默讓來人再次戒備,連闕審視的目光未停,再次開口道:

    “我只是看到有人試圖綁架,路見不平。”

    連闕話罷對方有片刻的沉默,就在他打算再次開口緩解這份僵持時,那人脖子上如頸環一樣的奇怪裝置發出了兩聲極輕的警報音。

    他忽然抬起手打斷了連闕的話。

    “不要拖延時間,你還有三秒的考慮時間。”

    連闕詫異看向已經開始冷漠倒數的人,對于對方突然的轉變措手不及:“等一下……”

    他的話音未落,對方的倒數已然結束,下一秒一拳便再次向連闕重擊而來。

    這一次,對方的速度竟比方才還要迅捷,連闕的腳尖剛剛離開枝頭,那人的拳風便已自他的耳側擦過。

    招招直逼要害,且似完全不會因為這樣高強度的攻擊透支體力。

    “你就一點都幫不上忙?”

    連闕無奈地向背上的人問道。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那張懵懂的臉和似以為他們在玩什么有趣游戲般雀躍的笑聲。

    連闕不禁再次后悔起自己剛剛插手的決定。

    他也隨之看向樹下,只見兩人奔走間竟來到了一條橫穿過叢林的河邊。

    拖延的時間越久,身后的人便似是對他的預判越加精準,幾個起落間,對方足以將樹干震裂的拳風便精準落在他本打算落腳的枝頭。

    大量的體力消耗讓連闕的額頭染上了一層薄汗,再這樣下去他極有可能被那種熟悉而奇怪的困倦感侵蝕。

    看著越來越近的河流,他當即作出了決定。

    在飛身自河流兩側的樹梢躍過時,他拉開了背上的人魚,就這樣順勢看著他向河流中墜去。

    追逐而來的人顯然沒有料到一路避退卻始終沒有放下人魚的人,會這樣輕易將人魚丟了出去。

    這樣的想法也只是在他的腦海中一晃而過,僅僅一瞬之間他便迅速作出了判斷,丟下了逃走的人跳向湍急的河流。

    他的動作毫無遲疑,如同最訓練有素的戰士,經過無數場戰斗才能磨礪出這樣迅速的反應。

    然而就在他躍下的瞬間,另一道身影竟毫不遲疑地從樹上躍下,擋開了他探向人魚的動作,在他錯愕之際徑直將他撲撞向湖邊的草地。

    這樣的打法分明毫無章法可言,卻竟如同破開迷霧的利刃,將其打得措手不及。

    失重的錯亂感終止在兩人滾落在草地的廝打之下,凌厲的拳風被險險避開、被壓在身下的人轉瞬間便反客為主地重占了上風。

    機械面具之下的人未有片刻放松,卻也因對方精準的判斷而心下詫異。

    對于戰斗的評估于他而言就是本能,但眼前人并不像是戰士,甚至體能差到僅僅這樣簡單的交手,額頭便已滲出了薄汗。

    偏偏這副倦怠的表情,卻又能游刃有余地將他的拳風盡數避開。

    在他震驚于對方這樣輕松化解他的攻擊時,連闕接下他的一拳,反手間突然探向他的面具。

    那人急忙收住攻勢側頭避開。

    就在兩人打得難分勝負時,身后的林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驚恐的慘叫聲。

    二人同時停下動作順著聲音望去。

    隔了重重樹影望不真切,只有樹叢后依稀露出廂貨車的一角。

    滾在地上的兩人同時放開了彼此,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不約而同地向著聲源處跑去。

    裝載著魚缸的廂式貨車停在林間,車上原本的三人卻不知所蹤。

    連闕與身側的人一同戒備地走向那輛廂貨車,急剎車被迫停下的位置草地也被壓倒帶出極深的溝壑。

    這樣的剎車痕跡透露著古怪,就像是在行駛途中突遭變故,在極不穩定的情況中強行將車子停下。

    連闕的神色越加肅穆,他戒備地繞過箱式貨車,車門完好無損的敞開、車內的人卻不知去向。

    他順著敞開的車門望向車內,只見座位一片凌亂。

    這樣的情況不似撞見了什么,倒像是在車內發生了什么。

    這樣想著,他的視線再次環視過車座,這一次竟在座椅角落發現了一處不明顯的血跡。

    血跡上似乎還沾著一些輕薄的絨毛。

    連闕心下一動正待去看,身側的人突然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一般,向身后的密林疾奔而去。

    連闕略微沉吟,也將眼前的問題暫且放下,跟在那人身后闖進一旁的森林。

    這里的植被繁茂,他緊跟著前方那人的腳步,行了不遠便聽到了古怪的聲響。

    他的面色越發沉了下來,加快的腳步向著聲源處跑去。

    兩人不約而同地放輕了動作,待撥開一片草叢,眼前的景象映入了他們的眼簾。

    饒是連闕已經有過心理準備,面前的一幕還是著實讓他深感不適。

    茂盛的林木間幾只山雞正在奪食,因爭搶食物大打出手。

    詭異的是……這幾只山雞有的腿變得極粗宛如人類的腿足有的翅膀褪去了羽毛,竟極酷似人的手臂,甚至有一只的面部已經開始脫毛,那張褪去絨毛的面部極小,卻赫然生長出了人的五官。

    這幾只山雞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它們都有著四只眼睛,兩只原本的雞目和一雙人類的眼睛。

    連闕的目光掃過,剛好有五只。

    而它們正在分食搶奪的……正是來抓人魚三人的尸體。

    搶奪食物的山雞也同樣察覺到了兩名不速之客,它們停下了動作,十雙眼睛一同看向兩人的方向。

    這一幕著實詭異可怖,幾只山雞像是找到了新的獵物,揮動著凌亂的肢體向著兩人撲來。

    連闕與身邊的人心照不宣地摒棄了前嫌,一同應付起這些模樣可怖的怪物。

    眼前的怪物身體不大,詭異如隨意拼接的四肢卻異常靈敏,更難以想象那些羽毛已褪了七七八八的手腳竟然還可以撲騰著飛起,撲啄向兩人的眼睛。

    這樣的攻擊方式令人心驚,它們像是延續了本能,卻又在基礎上更多了應對的變通。

    如此的認知讓連闕心下一片肅穆,但不待他看清,四只山雞便已撲到了他的面前。

    他揮舞著從一旁撿起的木枝,驅逐前赴后繼向他撲來的山雞。

    只有一只撲騰著掉毛的翅膀,飛向他身側那個穿著詭異制服頭戴金屬面具的男人。

    那人也像是沒有料到眼前的一幕,下意識后退了半步。

    隨即他的手中冷光一閃,明明未見他的掌心握有武器,那只山雞便被削去了詭異的手臂,如斷線的風箏般墜落。

    連闕這邊的情況要惡劣許多,四只山雞同時圍在他的身邊,他揮舞著木枝將它們逐一擊落,但它們的生命力極強,沒一會變重新自地上爬起、甚至撿起地上散落的殘肢拼在身上,張牙舞爪地再次向他襲來。

    “讓開。”

    正精力不濟時,身側的人按住他的肩膀將他帶到一邊,就在幾乎同一時間,那人伸手探向狂暴的山雞,掌心竟有一道灼眼的激光噴射而出,頃刻間舔舐過幾只怪物的身體。

    細微卻帶著灼人的炙熱,在一瞬間便將那四只山雞化為焦炭。

    連闕怔忪看著眼前的一幕,下意識看向那人收回的手。

    只見他的掌心處竟霍然裂開了細小的缺口,剛剛炙熱的光束正是自那道缺口處而來。然而因為這樣的變故,掌心像是被隔開了一道細口,星微的血跡自那塊傷口處滲出。

    那人卻無知無覺,只似察覺到他的目光將手背向身后。

    連闕的心下一沉,抓住了那人還在流血的手腕。

    他未語間身后的黑影一晃,還未來得及反應,身側的人便已將他拉到身后——原本圍在那人身側被斬落的山雞竟奇跡般活了過來,瘋狂地尖嘯著撲來。

    刺耳的尖叫震得人耳膜鈍痛,褪毛的詭異翅羽帶著撲面的腥風向二人抓來!

    第067章 浮屠城

    那只已長出了人類雙腿的山雞轉瞬便化為一節黑炭掉落在地。

    瀕死的絕地反擊用盡了它所有的力氣, 還是在白衣人的背部抓出了一道極長的傷。

    鮮紅的血液將他背后的衣料氤濕,手心的傷口也有血珠順著指尖滴落,卻依稀可以窺見那道本該深可見骨的傷口之下竟是與面具相似質感的金屬。

    連闕怔然看向那道傷口, 無數細碎的片段隨之浮現在他的眼前……

    幾次危難關頭,那個人不經意抬手后硬生生頓住的動作, 甚至每一次被他詢問起刻意避開的僵硬表情。

    或許是注意到了連闕的目光,他隨手扯落一塊布料將手心的傷口纏好,側身避開連闕目光的動作卻帶著冷淡與疏離。

    連闕自然看得出面前的人誤會了他的意思。

    他看著對方雖似無所謂, 側身避開視線將傷口纏好,卻因為是掌心受傷單手久試未果的樣子微微嘆了口氣。

    他走到那人面前,動作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布條將他的傷處系好。

    “不用……”隔在面具后的機械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局促,又補充道:“這樣的傷很快就好了。”

    連闕沒有接話卻也沒任由他將手抽走,他的動作隨意溫和, 指尖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很疼吧?”

    那樣輕的話如同微不足道的塵埃四散在風中,竟讓人不知是真實還是幻聽。

    “什么?”

    他還是追問道。

    連闕將綁帶系好, 動作小心地打了一個結。

    連闕其實有很多問題想問,此刻卻一句話也再問不出口。

    他想問為什么要把這樣的機械藏在皮囊之下, 在每次使用中是不是都需要如此將自身的皮膚撕裂再愈合。

    想問為什么不將這樣的機械做成鎧甲, 而要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于他的身體中。

    想問在他的身上, 這樣的機械是只有這一處, 還是有其他很多處。

    想問他曾經有多少次使用過這樣的武器。

    想問他原本的骨去了哪里。

    ……

    他想問的太多,卻一句都問不出口。

    連闕想起自己多次試探時他閃躲的目光, 和無論怎樣的傷他都不吭一聲的模樣。

    或許有些問題本身掀開一角便是鮮血淋漓的傷口,又或許這些都是他不愿再提起的秘密。

    就在兩人相顧無言時,機械面具之下的頸環突然再次發出一聲極輕的警報音。

    連闕還未來得及弄清那是什么, 面前的人卻突然打開了他的手,僵硬地后退了幾步。

    “怎么了?”

    連闕措手不及間便見那人重新背過身, 僵硬的背脊讓連闕心下一沉。

    還未等連闕反應,那人已向著兩人來時的方向而去,速度快得讓連闕險些以為他背身前一瞬間的僵硬是自己的錯覺。

    連闕不敢遲疑跟上他的腳步,兩人回到河邊時,他原本以為大概已經離開的人魚竟然還在河邊。

    見兩人歸來開心地搖起了尾巴。

    白衣人走在前面,快速用手銬銬住人魚的雙手,回過頭看向身后的連闕。

    “他是未來科研所的研究項目,在研究完成前還不能放生。”

    連闕確定了來人的身份,自然也沒有了帶走人魚的念頭。

    這里只是現實世界的倒影,一切都是曾經的幻象,不會因為他的干預改變。

    想知道曾經發生過什么、想離開這里……一如他最初所想——

    如果每一個副本都是必將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想知道曾經發生過什么重要的不是溯源,而是順著骨牌倒下的方向看一盤布好的棋局。

    縱覽全局才是破局的關鍵。

    “我不是說了,我也只是路見不平,如果你們做的是不為法亂紀的正事,我當然不會阻攔。”

    白衣人聞言將調令展示給連闕,隨即收緊手中的鐐銬,帶著身后的人魚向廂貨車的方向走去。

    連闕正欲找個理由蹭他的車,那道無論何時都挺拔堅毅的人卻毫無預兆地倒了下來。

    這樣的變故讓連闕與戀戀不舍的人魚都措手不及,連闕急忙上前查看,他的手擦過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膚時,指尖之下卻是一片灼燙。

    連闕的心下一驚,要知道這人往日里體溫比常人要低,此刻的溫度竟這般灼熱。

    他忙取下那人的金屬面具,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指腹之下的溫度燙人,那張熟悉的臉稍顯稚嫩,似因高熱眉心緊皺在一起。

    不正是失去了蹤跡的景斯言。

    依照年齡來看,這明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景斯言,就是不知此時的他是因為副本規則回到了這具身體,還是眼前的人也不過是副本中的一個縮影罷了。

    此刻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連闕將問題拋在腦后,忙去檢查背后的傷口,往日里很快便可以復原的傷口此刻依舊猙獰可怖。

    他越看越心驚,小心將他的衣服解下,但被血液沾染的布料貼附在傷口附近,即便再小心也依舊難以毫發無傷。

    他小心將傷口與衣料剝離,直至衣衫褪盡,昏迷的人也只是微微凝眉未因疼痛發出半點聲音。

    連闕的目光雖因為他身后邊緣腐化的傷口凝窒,但同樣令他驚愕的還有他后頸處原本脊椎的位置——

    灰黑色的鋼鐵埋藏在皮膚之下,代替了原本脊椎骨的位置,只露出頸后不足兩寸、與頸環相連的一節。

    連闕怔然看著裸露在外的那處機械,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

    一旁的人魚因為好奇湊了上來,連闕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將指尖探向他頸后的機械脊椎。

    指腹之下是一片滾燙。

    這樣的溫度讓連闕神色越發凝重,但更加嚴重的是,那道被山雞啄開的傷口表皮處竟泛起了一層青黑。

    “有刀嗎?”

    被扶坐在地上的人似恢復了意識,連闕下意識將小刀遞到他的手中,在對方接過刀后才意識到他想做什么。

    凌厲的小刀在景斯言指尖并未變幻模樣,他將小刀折開,竟在手起刀落間利落地將肩處發黑的皮膚切下。

    連闕看著這一幕,他如此熟稔的動作和毫無遲疑的下刀都無一不說明著,這樣的事對他而言早已稀松平常。

    那片青黑的死皮被割下后原本凝滯的傷口竟開始重新生長,血液卻依舊自傷口緩緩流下。

    景斯言在昏昏沉沉間手中的刀墜在地上,他僵硬地摸索向一旁的衣服,將口袋中的藥取出倒向背后。

    不知是因為高燒還是看不到身后的傷口,他的手微微發抖間,將藥也灑落了大半。

    連闕默不作聲地接過他手中的藥,為他撒在傷處。

    直到景斯言再度失去意識,連闕也沒說一句話。

    他在車內找來了繃帶和一些必要物品,將他的傷口包扎好后,避開傷口將他斜靠在一旁的樹邊。

    太陽不知何時漸漸沉入地平線,連闕重新升起火堆,又用水浸濕了毛巾為他敷在額頭降溫。

    做好這一切以后,他才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了。

    鉆回水里的人魚將幾條魚扔上岸邊,連闕看著他被鐐銬鎖住,還似對處境完全不知的模樣,一時間也不知是喜是憂。

    他將幾條魚處理后烤在火邊,見人魚正坐在岸邊低頭數著珍珠。

    雖然連闕說過要把這些珍珠拿去賣掉,但也沒有真的將它們收起,倒是這條人魚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收集了起來。

    人魚將珍珠數好,又挪了挪尾巴湊到連闕身邊,將剛剛被連闕扔還給他的罐頭與小珍珠推到連闕面前。

    “想不到你小時候還這么懂禮貌?吃了魚還知道要給錢?”

    連闕看著他用尾巴小心翼翼將珍珠推到自己面前,檢查過烤好的魚,遞到他面前。

    人魚卻沒接,只是再次將珍珠和罐頭向他推了推。

    像是怕他不收,柔軟的尾尖在他的腳踝拍了拍。

    連闕拍了拍地上的珍珠示意自己知道了,再次將魚遞給人魚時,他才歡歡喜喜地將魚接過。

    連闕隨之看向地上的珍珠,沾染了魚尾上星點藍光的珍珠在夜色中泛起如深海般絢爛的光芒,一顆顆圓潤而飽滿。

    “哭了這么多。”

    忙碌了一天,連闕的神色也染上了困倦,他靠在河邊的樹旁,似想起什么忽而說道:“你還不會說話,是不是也還沒有名字?……不如就叫珍珠吧。”

    人魚從烤魚中抬起已然變成花貓的臉懵懂地看向連闕,顯然并未明白他話的意思。

    “珍珠。”

    連闕再次重復道,見魚已經烤得差不多了也沒再多語,轉而去檢查景斯言的情況。

    他將毛巾取下浸入水中,待毛巾變得清涼后重新敷在他的額頭。

    景斯言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連闕記得身上有傷似乎不應該吃魚,想起景斯言曾經找來的那幾樣水果,他打算等下去附近找找。

    但是……

    連闕的目光再次定在面前昏睡的人身上,順著頸環看向他的后頸。

    沒有了衣領的遮蔽,頸環與灰黑色機械連接的地方清晰可見。

    機械的脊椎裸露在外的部分如同一只扎根在后頸的巨大蟲類,那樣已鋼鐵換骨的手術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還有被按在他掌心的那處機械裝置……

    如果需要機械輔助,人類不是完全可以制作鎧甲或機甲,為什么要在皮下以替換骨血這樣的方式進行變更。

    如今景斯言的模樣也不過十八九歲。

    甚至褪去了機械面罩,他的聲音還帶著少年的青澀,可在他的身上卻沒有半分在這個年紀該有的稚嫩,甚至連聲音與面目都完全隱藏在了面具之下。

    在他的身體里,又究竟有多少處這樣的變更。

    面前的人難得睡得很熟。

    這也是這么久以來,連闕唯一一次看到他入睡的模樣。

    他打量過他熟睡的眉目,手指悄無聲息地落在他的鼻梁。

    指尖的溫度很燙,卻是與常人無異的鼻骨。

    再向下是薄唇下的下顎、頸環下的喉結、薄汗浸染的鎖骨,和繃帶下的一根根肋骨。

    熟睡中的人呼吸間有些不穩,連闕忙戒備抬眼,靜待半晌后,景斯言卻只是微蹙起眉似陷在夢魘之中。

    連闕松了口氣,他的指尖仔細地自根根肋骨摸索而過,已是越發心驚。

    無論是肩胛骨、鎖骨甚至根根肋骨……即便是在皮囊之下觸感也與人骨有著細微的差別。

    都是機械。

    這些機械以怎樣的方式被植入他的身體,是一次還是分幾次,這樣常人都無法忍受的痛苦,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連闕的心情隨之越發沉重,指尖再次向下探去——

    就在這時,一只溫度炙熱的手卻突然攥緊了他繼續向下的手。

    連闕抬起頭,視線正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第068章 浮屠城

    即便發著燒, 景斯言依舊將目光轉向一旁,確定人魚還在后才重新將目光落回連闕身上。

    明滅的火光倒映在四目相對的眼底。

    這樣被抓了現行讓連闕措手不及,他看著眼前人驚訝的目光和不知是因為高燒還是什么在火光下映得發紅的臉, 掩飾尷尬地清了清嗓。

    景斯言雖然什么都沒說,雙目在虛弱中依舊帶著迫人的光, 如同一只受傷幼獸齜起獠牙的防備,雖是強弩之末卻依舊不肯有半分示弱。

    與身邊癡呆的人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連闕嘆了口氣,也覺得自己趁著他生病檢查他骨頭的行為確實不太正派, 還是解釋道:

    “就是想看看你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

    那只攥緊他的手卻未收力,顯然并不相信他這樣的說辭。

    連闕原本沒覺得這有什么,透過手腕傳遞的溫度滾燙,手的主人眉目間輪廓明明青澀卻故作的冷凝——

    他沒覺得心虛,卻還是別開目光。

    “你身上有傷, 我去找些野果。”

    景斯言卻斬釘截鐵地拒絕:“我不需要進食。”

    這樣的話讓連闕一怔,怎么會有人不需要進食, 但他隨即想起景斯言的異能,忽然沉默了下來。

    他的表情自然被對方看在眼里, 一瞬即逝的驚訝并未刻意隱藏, 也讓景斯言心下疑惑頓生。

    “你……不知道?”

    連闕沒有回答。

    在地獄的世界, 或許所有人都不需要進食, 但人間不同。

    從景斯言的話中不難猜到,或許他無需進食的事情已人盡皆知。

    在人類社會, 如果一個人因為自身的異能,被換上的機械、無需進食,又擁有那樣的破壞力, 一旦被所有人知曉,無論是對于力量的敬畏或是恐懼……

    或許大多數人都會在心底將他視為異類。

    這樣的種子被埋藏在人們的心底, 起初只是星星之火,一旦到了某個節點……或許便足以燎原。

    但是,讓連闕更為在意的是,這個副本直到現在也沒有給出任何提示,他們是作為怎樣的身份來到這里。

    他們不是被NPC請來的游客、不是劇情中對應身份的某某,更不是被規則限制的“玩家”。

    那么他們又該以怎樣的身份介紹自己?

    連闕按住景斯言未松的手,動作似安撫地說道:“我其實是這個世界的神明,感知即將有事情發生,所以來看看。”

    “……”

    大概是因為年輕,景斯言還沒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那張時刻板著的臉上竟有一瞬間的抽搐。

    他看著面前云淡風輕說著這樣話的人,又轉而看向一旁偷偷將沾了油的魔爪伸向最后一只烤魚的人魚,面無表情地轉回了目光——

    連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景斯言竟將目光下移,似不經意地向他的腿上瞥了一眼。

    “我知道了。”

    他的話讓連闕反而有些摸不著頭腦,顯然他并未相信自己的話,但為什么他會說自己明白了?

    景斯言卻已經放開了他的手:

    “自從發現了人魚這種生物,未來科研所就會定期進行檢查與研究,因為目前全球人魚數量稀少,也會對幼年期的人魚進行培育以防止族類滅絕,等研究結束就會被放回大海,或者……選擇斷尾成為人類。”

    連闕不知他為什么忽然介紹起一旁的人魚,要知道關于沈逆,從前多次試探和詢問他都沒有回答,如今又怎么會這樣突然提及。

    “所以你不用擔心。”

    景斯言最后總結性的話讓連闕更加摸不著頭腦。

    “我什么時候擔心……”

    連闕說著下意識看向身后的人魚,卻正看到他將最后一條魚吃完,將魚骨吐到一邊后摸著肚子打了一個飽嗝。?

    連闕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一堆魚骨和空空蕩蕩沒有一條魚的火堆。

    “珍珠。”連闕起身走到飽餐后的人魚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都吃了?”

    小人魚抬起腦袋,像是得到了夸獎般拍了拍圓鼓鼓的肚子。

    下一秒就被再次踢下了水。

    河水濺起一串晶瑩的浪花,帶著點點藍色的熒光。

    人魚卻像是以為連闕在與他玩鬧,快樂地在水中嬉戲擺尾。

    “chen——chu——”

    那雙如藍寶石般明亮的眼睛閃爍地望向岸邊的人。

    “珍珠?”連闕原本失去食物的惱火被澆熄,無奈地看著水里說著含糊音節的人魚。

    “你給他取了名字?”不知為何,景斯言冷淡的語氣間竟多了一分古怪。

    “人魚不是應該會唱歌,他怎么連話都還說不清楚。”

    “人魚在幼年期的智商與海豚相似,相當于人類六七歲,不記得也正常。”景斯言蹙眉打量連闕半晌后了然道,他起身走到連闕身側:

    “他還在幼年期,不過聽博士說……他很特別。他的母親曾是人魚的王,生下他以后就難產而死了。所以在科研所也有自己的代號,叫……海妖。”

    連闕總覺得他的話并不是回答自己的問題,反而意有所指。而這個代號對于他來說已不算陌生,只是,連闕記得那三個人想綁走沈逆之前分明說過——

    “他不是馬上就要進入成熟期了?”

    “怎么會,他進入成熟期還需要很久。”景斯言聞言微蹙起眉,他順著連闕的視線看向人魚,視線卻倏然一滯。

    之前他因身體原因確實沒有留意,此刻看到自人魚尾尖散落在水中如同碎星般的藍色粉末,神色也變得異常凝重。

    意識到他的神色不對,連闕正欲發問,卻見他已將衣服重新披好,詫異道:“怎么不再休息一會?”

    “已經沒事了。”

    連闕一直覺得自己的理解能力不低,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景斯言說的都是人類社會的一些常識或規則,他一時竟也有些云里霧里。

    他還未來得及理解景斯言話中的意思,他的下一句話便讓連闕忘記了上一秒的疑惑——

    “海妖在科研所長大,根據他的習慣……如果一個人告知名稱的詞匯,對他而言,你告訴他的是……”景斯言的神色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你的名字。”

    連闕詫異轉過頭,只見河水中的人魚正快樂追逐著自己的尾巴,見他望來便停下動作向他揮了揮手:

    “chen……chu!”

    “……”

    所以這條人魚,以為……珍珠是他的名字?!!

    “所以,該怎么稱呼?”

    景斯言的話打斷了連闕在夜風中的蕭索,他轉過頭看向與自己一同靜立在河岸邊的人。

    “我姓景。”

    河水洗去了夏日的熾熱,晚風拂過他耳邊的碎發,他的聲音散在風中如同被隔在時光的彼岸:“你呢?”

    景斯言眼底的詫異一閃即逝,隨即便重新將面具帶好向身后的林中走去:“溫律。”

    這個名字與連闕的推測一般無二,但自重新恢復了機械音的面具后傳出,他依舊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如同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完成了咬合,向著既定卻深不見底的前方而去。

    “人魚進入成熟期聲帶發生變化,才能學習和適應人類的語言。而且……人魚歌聲的意圖是求偶。”

    這個并不難猜,畢竟對于人魚這樣處于神秘海域的種族,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都多多少少會流傳一些傳說。

    “你去哪里?”

    “去找些野果。”

    叢林的夜色靜謐而幽暗,景斯言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樹影間。

    連闕忙碌了一整天,如今放松下來便覺得困意翻涌而至。

    他在樹旁坐下,在等待中漸漸閉上了雙眼。

    河中的人魚也悄悄游到岸邊,那條長尾還墜在水中,他學著連闕的樣子躺在他的身側,揉了揉困倦的雙眼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也跟著一同沉沉睡去。

    景斯言回到河邊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雖然他還在附近,這兩個人竟一同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野果,走到連闕身側。

    這個人似乎睡得很沉,景斯言靜靜蹲在他身側,那張面具隱去了一切的表情。片刻后,他將野果放在一旁,也在他身旁的另一側席地而坐。

    林影間的星光瑣碎而斑駁,又似有點點螢火落在身側的人熟睡中低垂下長睫的暗影。

    他收回目光,面具下的眼底深邃如墨。

    第二日清晨,連闕被林間的濕熱悶醒,他睜開了雙眼,見自己依舊靠在河流旁的樹邊。

    人魚仰躺在靠近河水的一側,將長尾浸在水中正睡得香甜。

    在已熄滅的火堆旁放著一堆野果,將野果找回的人卻已不知去向。

    相似的一幕重演,連闕的困意瞬間消了大半。

    他急忙起身環顧四周。

    清晨的山林中只有偶爾的鳥鳴聲,哪里還能找到景斯言的身影。

    連闕的心瞬間沉了下來,他忙轉身準備去不遠處的車邊找找,一回頭卻見那襲白衣正撥開樹叢走近,他半挽起衣袖,指尖還沾染著些許灰塵與油漬,顯然剛剛是去檢查車輛的受損情況。

    連闕這才發現是自己太過敏感,也不再言語重新坐回剛剛的位置。

    他的目光瞥過那一堆野果,幾種野果與曾經景斯言找來的一般無二——盡管他確認了眼前的人或許就是景斯言,卻仍在下意識觀察。

    他正為這樣過于謹慎的習慣微哂,視線卻再次定在果堆上。

    挑出的野果品類大致相同,但果堆之下卻并未如之前那般墊了薄紙。往日景斯言的潔癖他不是沒有見識過,想不到這個時期的他竟還未有這樣的習慣?

    連闕收回思緒將這件小事暫時放在一邊,卻見景斯言已然整裝準備出發。

    “要去N34城?”連闕吃著外表不盡人意實則甘甜可口的野果,隨口問道:“方便捎我一程?”

    “不方便。”

    面具后毫無波瀾的機械音讓連闕的動作一頓,他原本以為經過了昨晚,即便此刻的景斯言與自己并不相識,捎上自己這樣的小事也不會拒絕。

    哪知他竟拒絕得這樣干脆利落。

    “哪里不方便?”

    景斯言卻沒再回答他的話,在河邊將手洗凈,轉而拉起一旁有模有樣學著連闕將野果放在口中,卻明顯對這樣的食物不喜,咬了一口便丟在一旁的人魚。

    誰知連闕卻再次擋在他的面前。

    “哪里不方便?”

    “你要以什么樣的身份進入N34城?”聽著他重復的問話,冰冷機械面具背后的人終于再次說道:“進入成熟期標志著研究接近尾聲,最多一個月后他也會被放生,到時候你們就在入海口的位置等待就好。”

    他說罷便越過連闕帶著人魚向廂貨車的方向走去。

    連闕卻在他的話中疑惑叢生。

    他可不在意沈逆安不安全,要去N34城也與沈逆無關。

    景斯言又為什么會提及“你們”“也會”和他要以什么樣的身份進入N34城。

    是他察覺了他們這一行進入副本的人……還是將他認成了其他人。

    他前后態度的轉變,再加上昨晚在發現他對機械的事一無所知的詫異與釋然,和他提及人魚景斯言卻下意識覺得那才是他應該知道的——以及那時他似乎無意瞥向自己雙腿的一幕。

    他想起景斯言的那句話——

    “……等研究結束就會被放回大海,或者選擇斷尾成為人類。”

    所以,他發現了自己的異常,又因為他欲劫走沈逆……誤以為自己是斷尾上岸的人魚?

    連闕不知這樣的推斷是否正確,但見景斯言已然穿過草叢跳上廂貨車的頂棚,將掙扎著向連闕伸出手的人魚扔進敞開的貨箱。

    出于對目前局勢的一無所知,連闕并不能確定人魚這類種族在目前與人類處于什么位置關系。

    也不知N34城的守衛如何,那些先一步進城的玩家有沒有再遇到什么阻礙。

    連闕沒有急于詢問或解釋誤會,他看著景斯言回到駕駛席將車廂封好,一邊暗嘖他小時候怎么一點都不可愛,一邊自車后悄無聲息地跳上車頂。

    車廂的內頂棚是堅固的鋼化玻璃,為了防止水箱內的水在行駛途中顛簸外溢緩慢關閉,只留下角落一處碗口寬的換氣口。

    玻璃之上還有一層金屬頂棚,為了避免被封在其中,連闕起初只敢半攀在車廂后方。

    但他等了片刻也不見那層頂棚關閉,反而車子已緩緩啟動,他沉吟片刻重新攀上車頂。

    水箱內的人魚原本沉在水底的角落,正似灰心地扒拉著尾巴上的鱗片,察覺頭頂光影一晃,他抬起頭一眼便看到了車頂的連闕。

    連闕忙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見人魚像是真的聽懂了他的話安靜游到他腳下,他轉而來到貨箱與魚缸交接的換氣口旁,在鋼鐵連接魚缸的棱角上坐下。

    貨車向著既定的方向開去,搭上順風車的連闕也再次思考起如今的處境。

    未到N34城雖然局勢不明、任務不明,如今首要問題又回歸到要以怎樣的身份入城。

    雖然景斯言拒絕帶自己入城,但是不可否認的押運人魚的性質特殊,如果自己跟著人魚的車進城,或許在入城口反而會遇到更嚴密的排查。

    連闕不知景斯言是否出于這樣的考慮才不愿與他同行,如果遇到身份盤查,不知同副本的那些人又要如何應對。

    他靠在浴缸頂部與貨箱壁的銜接處,看著頭頂的樹梢隨著廂貨車的行進飛速向后掠去。

    小人魚跟著他一同靠在魚缸邊,一會伸出手摸摸隔在兩人之間的玻璃,一會又去追自己的尾巴。

    連闕這才發現,他尾巴上的那層觸感如果凍般柔軟的鱗片竟比初見時失去了色彩。

    這幾日一直在追逐著自己尾巴的人魚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他甩了甩尾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覺得如今的尾巴不如之前好看,竟有些難為情地將尾巴藏在了身后。

    那些銀色之上璀璨的藍光似乎隨著藍色粉末的散落變得極淡,甚至原本光澤的鱗片已微微泛白、翹起鱗片的一角。

    就像是……那些鱗片即將從他的身上脫落。

    連闕想起沈逆那條更加堅硬修長的魚尾,猜測著小人魚尾巴上的軟鱗或許會隨著進入成熟期褪掉,再在成熟期換成堅固的鱗甲。

    不知車開了多久,遠處依稀傳來人與車聲,連闕透過敞開的頂棚眺向車行進的方向,不遠處是一處加油站。

    車速也隨之漸緩了下來。

    “我要走了,小珍珠。”連闕看看天色,知道前面不遠就是N34城,俯身輕輕在玻璃上敲了敲。

    他說著望向車廂前方,唇邊浮起一絲淺薄的笑意:

    “咱們還會再見的。”

    他說罷翻身自貨箱后一躍而下,滾落在一旁厚重的草堆間。

    那輛自方才便緩下車速的廂貨車恍若未覺般行進在通往前方城市的道路,連闕一直看著它行遠,才清了清身上的灰塵,心情不錯地向著加油站走去。

    在加油站中,他說不定可以打聽到一些城內的情況,甚至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可以找到進城的方法。

    這樣想著,他走進那座加油站。

    “現在檢查怎么這么嚴?這么大陣仗……我剛剛出來,足足有三道檢查關口。”

    “你還不知道?”

    兩位車主的話讓連闕緩下了腳步,只見那人緊張兮兮地看了看四周,才低聲說道:

    “說是過幾天,非自然生物管理局的那位要來檢查。這種人都喜歡搞排場,這些估計都是為了迎接他安排的。”

    “我就出差兩周,也不知道回來的時候還會不會這么嚴。”

    “我看啊……懸!”

    連闕的腳步未停,聽著兩人說起一些瑣事,推門走進一旁的超市。

    他沒有開車來,孤身在加油點詢問總會讓有心人心存懷疑,但超市這樣的地方不同,來來往往的人多,也未必會注意他從哪里來。

    當然他的身上沒有一分錢,他的目的只是找到超市內某樣想買卻缺貨的商品,再借著機會與收銀員詢問一二。

    上一個副本中他看過太多的貨架,找到這樣的東西想來并不困難。

    但當他走近排排貨架時,去察覺被堆滿的一排排物品非常怪異,有一種常見的東西縱覽所有貨架竟一樣都沒有。

    那就是——

    肉類食品。

    一排排被堆滿的貨架,竟沒有一件肉食產品。

    但這顯然并不是適合打開話題的好方向,連闕正打算將注意力轉向別處,忽聽門外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竟是加油站外不遠的地方兩輛車迎面相撞,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向站外的車禍地點,相撞的兩輛車一輛是四四方方的越野車,另一輛的款式連闕無比熟悉——正是與景斯言所開那輛車型相同金屬外殼的廂式貨車。

    第069章 浮屠城

    車禍的巨響引得加油站內眾人紛紛側目。

    那輛越野車自加油站駛出, 迎面便撞在了廂貨車上。

    連闕之前檢查過,這種廂貨車的外部堅固異常,景斯言開走的那輛在剎車中撞上了一旁的老樹, 在那樣的沖擊下外箱也沒有任何損壞的痕跡。

    但是被越野車橫斷在路中的這輛車就明顯沒有這樣幸運了,它被沖力撞出公路, 貨箱亦因為這樣的沖撞裂出了一道斷口,車廂內的水順著裂口緩緩滲出。

    出了這樣的事故,廂貨車上的人罵罵咧咧地下車檢查。

    看到車廂上的裂口, 他更加憤恨地將怒火轉向事故的始作俑者。

    越野車的車窗搖下,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

    那人三十出頭的年紀,身形健碩而充滿了力量,他瞥了眼貨車上的裂痕,笑道:

    “實在不好意思, 你們看看多少錢,我賠給你們。”

    “賠?你賠得起嗎?”

    那人卻明顯并不買賬, 他的冷嗤還未說完,廂貨車上另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老四, 回來。”

    車禍發生時, 連闕便跟著眾人一同走出超市, 此刻聽到廂貨車內的聲音竟莫名覺得熟悉。

    他蹙眉將目光轉向廂貨車前座, 卻只透過敞開的車門瞥見副駕駛的一角。

    “要不是老子趕時間……算你走運。”

    被他稱作老四的駕駛員暗啐了一口,竟也聽話地直接走回了駕駛席。

    加油站內圍觀的眾人見此紛紛散去, 連闕卻向前了幾步,想看清廂貨車副駕駛位置上的人是誰。

    廂貨車卻已然啟動。

    就在連闕覺得自己可能就要錯過時,越野車的車主卻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 在廂貨車啟動前擋在了車前。

    “草!!你想死嗎?!”

    廂貨車的司機被這一幕驚得忙踩下剎車。

    那男人卻依舊站在車前,笑容間帶了幾分匪氣:

    “你的貨箱都漏水了, 不打開檢查一下有沒有損失?”

    “你神經……”

    司機還沒說完,身側副駕駛位上的人卻突然再次打斷道:“開車。”

    他的話讓駕駛席上的人也是一愣,但因對指令的遵循已然刻入骨髓,他在僅一瞬的遲疑后毫不猶豫地踩下了油門!

    鋼筋鐵骨的廂貨車驀地向前沖去,站在車前的人也對這樣的變故始料未及,在周遭驚恐的低呼聲中稍顯局促地讓開了位置。

    那輛廂貨車便趁此機會揚長而去。

    連闕卻還是看清了副駕駛座位上的人——正是他曾在木匠村副本中遇到過,異能為獵豹與黑凱門鱷的男人。

    已經死了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連闕的心下亦是一震。

    他的腳步已先意識一步追出加油站。

    不對。

    連闕的腳步未停,心下卻再次想起那時他與景斯言最后的對話。

    N34城。

    所以,眼前的豹男并非副本中的玩家,而是曾經這個副本中的一道殘影。

    即便連闕的腳步再快,那輛廂貨車已然飛馳而去,眼看著便要消失在視線內。

    就在這時,他卻瞥見路邊攔車的男人也正快速跑向自己的越野車。

    連闕心念一動,也隨之跑向那輛車的副駕,毫不遲疑地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

    與連闕幾乎同一時間坐到駕駛席的男人也未料到這樣突然的變故,墨鏡在驚愕中半滑下他的鼻梁:“你……”

    連闕卻在他遲疑的瞬間已然學著他的樣子將安全帶扣好。

    “你再不開車可能就追不上了。”

    那人肆意的眉目因吃癟寫滿了無語,熟稔地啟動車子,以極快的速度向著那輛車追去。

    這輛越野車經過全面改裝,科研所的廂貨車外壁都是極其堅固的金屬,卻被他的車硬生生破開了一道缺口。

    但讓連闕更為好奇的是,無論是景斯言開走的那種廂貨車還是他剛剛在停車場瞥過的幾輛,車前部都有極大的指示屏和操控面板。

    眼前的這輛卻只有幾排按鍵和手掌大小的顯示屏。

    看上去就充滿了……某種復古陳舊的氣息。

    越野車在林間的公路狂飆,兩輛車的差距亦在不斷減小,開車的人似察覺到了他打量的目光。

    “別瞧不起這車,人工智能有什么好,哪里有自己開著帶勁!”

    他的墨鏡早已推到了發頂,透過后視鏡瞥了一眼坐在副駕駛上的人:

    “不自我介紹一下?”

    連闕的目光始終落向前方,卻見那輛廂貨車突然降下背板,露出幾道漆黑的孔洞。

    “小心!!”

    他的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槍響劃破了森林內的寂靜。

    駕駛席上的男人猛一轉方向盤,隨著輪胎摩擦地面的刺耳響聲,兩人險險避開卻也被動將車開入公路旁林間的小路。

    越野車在曲折的小路橫沖直撞,即便這樣竟也沒與前方的車拉開太多距離。

    駕駛席上的男人一邊按住方向盤,另一只手摸向后座。

    但因為車子的顛簸,后座上的東西也隨之掉在了地上。

    他低咒了一聲,只得一邊開車一邊對身側的人說道:

    “箱子里有槍,會用嗎?”

    連闕在顛簸中夠向身后掉落到座椅下的長箱,將箱子打開,他還是看著眼前的槍怔了片刻。

    箱子里的槍可不是那種他用過的手槍,而是一把狙擊槍。

    “拿得到嗎?!”

    越野車一路顛簸,靠近公路的車窗玻璃已被子彈掃得綻開了無數蛛網般的裂痕,下一瞬終于堅持不住,自窗縫銜接處轟然斷裂。

    駕駛席上的人急打過方向盤,卻還是被流彈掃過左肩。

    連闕不敢耽擱將槍取出。

    他放下車窗探出窗口,迅速將槍架在車頂。

    駕駛席上的人剛因為他探身出窗的熟練動作安下心來,便聽一聲槍響之下子彈擦著廂貨車車頂打入林梢。

    這把槍的后坐力竟比他預估得還要強,一槍過后連闕便迅速重新回到位置換彈。

    “打輪胎!打輪胎啊!!”駕駛席上的人因為他如此跑偏的技術嚇得冷汗直流:“你會不會開槍?!”

    “不會。”

    連闕淡然的語氣讓那人喉頭一哽,但他隨即想起畢竟自己的槍是狙擊槍,這樣顛簸的情況無法架好槍自然不可能瞄準。

    他一邊打過方向盤,做好了車停下一瞬間架槍的準備,對身側伸出手:“我來。”

    誰知身側的人卻并未將槍交給他,反而同剛剛一樣,再次將身體探出車窗。

    漆黑的槍口斜架在車窗前,那人竟就在架槍的一瞬迅速扣下扳機。

    只聽“砰”的一聲,前方那輛廂貨車的輪胎應聲爆裂,急剎車的聲響擦著耳膜而過,車輛卻依舊未來得及停下,隨著慣性翻下一旁的斜坡。

    駕駛席上的人來不及驚嘆,忙將車停好,動作快如閃電般沖下廂貨車側翻的斜坡。

    然而當兩人跑下斜坡時,一道不似人類的身影迅捷地從翻倒的車廂內鉆出,帶著同伴一起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叢林中。

    男人并未著急去追,他翻身跳進駕駛席,按下車廂的按鍵后再次翻上車身。

    連闕也緩下腳步,抱著懷中的槍等待著艙門開啟。

    翻面朝上的貨箱門緩緩敞開,水波晃蕩間濺落在車廂四周,二人一同看向敞開的車廂。

    “……草!!”

    只見車廂內空空蕩蕩,除了滿溢的水再無其他。

    經歷了這樣的生死時速,二人不約而同癱坐在路邊。

    “看不出來,有兩下子啊。”

    男人將手臂的傷簡單處理好,抬起頭看向身側的人。

    連闕將槍放在一旁,沒有接話。

    “去N34城?”那人卻并未追問,放松地坐在路邊:“別去了,趁著還沒到,趕緊走吧。”

    連闕側過頭:

    “怎么不問我是誰?”

    “重要嗎?”那人就這樣就地躺在路邊,如同落拓不羈的悍匪:“我這人從來只看眼緣,不看身份,而且……”

    他說著自口袋中翻出一包煙,取了一根點燃后微瞇著眼打量著一側空蕩的車廂。

    連闕的視線瞥過他掏煙時被帶出口袋的一些零碎東西,視線落在那張封在鑰匙扣中的照片上。

    “我老婆,漂亮吧。”

    男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照片,視線也隨之染上了一抹溫柔。

    照片中相擁的兩人看上去恩愛非常,女人的容貌絕美,笑容溫柔繾綣,二人交握的手搭在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

    “快到預產期了,本來想……早點回去陪她,可惜這次白跑了一趟,下次不知道什么時候……。”

    “沒有白跑。”

    “什么?”那人詫異轉過頭。

    連闕站起身:“一輛空車跑這么快,難道不是心里有鬼?”

    男人因連闕的話怔忪片刻,隨即爽朗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要去哪?”

    “當然是N34城。”

    男人收斂了笑,沉默片刻后也終于不再阻止:“行,咱們順路,我這受了傷,就辛苦小兄弟開車了?”

    誰知他卻看著連闕徑直走回副駕駛的位置,自覺拉開了車門。

    男人也隨即朗笑著站起身,打趣道:“不是吧這么不照顧傷員嗎?”

    連闕聳了聳肩:“不會開車。”

    “……”男人只得認命地撿起槍,回到駕駛席:“咱們倆也真是心大,都不知道對方是誰,也能搭個伴。”

    “誰說的?”

    那人的動作一頓。

    連闕透過后視鏡看向身側的人。

    “非自然生物管理局,時先生?”

    第070章 浮屠城

    那人詫異轉過頭, 重新打量起身側的人:“認識?”

    “猜的。”連闕的視線掃過翻下斜坡的廂貨車:“我遇到了三個和他們開一樣車的人,聽他們說是管理局一個姓時的害得他們丟了東西。”

    “原來你遇到了那三個人……”那人微微頷首,對他因此的推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們后來抓到那條魚了嗎?”

    連闕的目光瞥過身側, 也未料到他會這樣毫不避諱地問出,他頓了頓:“他們三個……都死了。”

    “什么?!”

    “這里有動物發生了異化。”

    男人聞言神色也變得鄭重:“這件事要盡快通知N34城那邊。”

    “他們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

    “是誰去通知的?”

    連闕看向來時的路, 不知該稱呼那個人為景斯言還是:“溫律。”

    “那就好。”身側的人點了點頭,隨即笑著伸出手:“自我介紹一下,非自然生物管理局, 時云山。你呢?”

    時云山說罷啟動車子,在夕陽的余暉中向著N34城開去。

    ……

    二人抵達N34城外時,晚霞已只剩一抹余暉。

    這里與連闕想象中并不相同,不見半分蕭索,反而外城正在修砌一座高聳的鋼鐵圍墻。

    “這里本來是一座南方臨海小城, 近年來年輕人都去大城市發展,這里的居民已經不多了, 后來各地動植物發生異變……”時云山嘆了口氣:“原本因為海域的新發現將未來科研所建立在這里,如今未來科研所遷走, 就又空了出來。”

    見連闕的目光遠眺向那座圍墻, 時云山解釋道:

    “最近不太平, 太多動植物發生變異, 這里臨山臨海也是最南的一道關口,為了保證居民安全, 未來科研所遷走前協助申請了修筑防護圍墻。”

    連闕聽著他隨意聊起的話題,目光隔著林木遠眺向那座修建了一半卻依舊氣勢迫人的鋼鐵城墻,卻在守城的關卡旁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連闕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景斯言, 盡管他依舊帶著那副機械面具站在相同裝束的幾人中,他還是第一眼便認出了他。

    他們正立于崗口旁, 同另幾名全身黑色機械鎧甲的人站在一起。

    “您好,請出示您的通行卡。”

    “什么通行卡?”前方的車主正與崗口的檢察員爭執:“我就是來接我老婆的,她前幾天回了娘家,我現在來接她回去。”

    “抱歉先生,N34城目前正在巡檢期間,沒有通行卡請您在這邊進行登記,聯系您的家人來接您。”

    “接我?研究所已經遷走了,現在N34城什么都沒有,你們怎么還這么嚴格?”

    “抱歉先生,現在是非常時期,您這邊請。”

    檢察員態度恭敬地說罷,便有一旁身著黑色鎧甲的人上前,不容拒絕地引導著那名車主將車開到待核查的區域。

    連闕隨之看向那處小廣場,只見廣場內已經停留了不少正在接受調查的人和車。

    時云山的車在過崗前也被攔下,他拉起袖口將腕間的手環刷過讀卡器。

    連闕在站內不遠處看到了另兩個同樣熟悉的身影,正是一日未見的若紫與賀同舟,他們站在遠處樹下,也正向著他們的方向看來。

    “檢測通過,編號03-1非自然生物管理局,時云山先生,歡迎通行。”

    隨著檢測口機械音的播報閘口應聲打開,一旁身著黑色機械鎧甲整裝的眾人竟齊齊側目看向兩人的方向。

    “時、時云山先生,您不是明天抵達,我們還計劃著明天對您進行迎接。”

    年輕的檢察員站起身,莊重行了一個軍禮。

    “用不著這么麻煩。”時云山笑道,眼底卻半分笑意也無:“我沒什么事就提前過來了,其他人還是按照原計劃明天到。”

    “您受傷了?”

    “一點小傷。”時云山似不經意地收回手,輕聲答道:“來時的路上遇到了兩只異化物。”

    檢察員的視線瞥過他的左肩,忙道:“我這就聯系醫療團隊。”

    同一時間,小廣場中的眾人不知等待了多久,也漸漸變得躁動不安。

    那些身著黑色機械鎧甲、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面的人攔在廣場入口處,將一道道漆黑的槍口對準了躁動的人群。

    “我們都說不進城了,為什么不放我們離開?”

    “就是!我們又進不去,走還不讓了?”

    ……

    人群喧嚷時,一聲槍響打斷了越加激動的眾人。

    “不讓大家離開,是為了你們的安全考慮。”黑色鎧甲的領導者將槍放下,肅穆道:“我們在附近的叢林發現了異化物。”

    “什么?!”

    前一刻還在抗議的眾人面上不約而同出現了畏懼的神色,領導者又復說道:

    “明天確認安全后自然會讓大家離開,在那之前,希望大家配合我們的安排前往酒店休息。”

    ……

    “好的,我這邊會立刻通知科研所為您準備接待事宜。”

    站內年輕的檢察員像是對這樣的事見怪不怪,只公式化地將目光轉向坐在時云山身側的連闕:“這位是……”

    ……

    檢查站旁整齊站立的眾人中,一名黑色機械鎧甲的人提醒道:“入夜以后叢林會更加危險,咱們是不是……”

    他說著,將視線轉向一旁白色制服中為首的人身上。

    ……

    連闕將視線收回,不著痕跡地瞥過一側整裝待發黑白戎裝的眾人,不知是不是錯覺,面具之下的那人似乎也正將視線落向他們的方向。

    “一起的,通行證被異化物銷毀了。”

    檢察員雖未回答,目光中卻寫滿了懷疑:“您的編號是?”

    連闕的視線瞥過一旁并未表態、只笑著看戲的時云山,見他并未否認便干脆再次說道:“我在他們那實習。”

    “我怎么沒聽說非管局有實習名額……”

    檢察員依舊將信將疑,打開指示器準備向上級請示。

    連闕的手也悄悄按向身側的門鎖。

    他正欲再說什么,身側駕駛席上的人卻突然攬住了他的肩膀。

    “是有這么回事。”看了半天好戲的時云山拍了拍連闕的肩膀,挑眉笑道:“局里今年擴招。”

    見檢察員仍舊將信將疑,時云山再次說道:“怎么,我的話也不信?”

    “不是的。”檢察員忙解釋道:“只是您也知道,這是規定。”

    連闕聽著那人的話,再次看向一旁整裝待發的黑白兩組人馬。

    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事情并不像表面這樣簡單,這些集結準備入林的軍隊也不只是因為幾只山雞異化而已。

    “等明天我帶他去補辦不就好了。”

    時云山啟動車子,向對方隨手行禮:“通行證不是已經檢查過了?沒什么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他說罷啟動車子,徑直通過關口開入城內。

    他的越野車路過在溫律帶領下準備出城的軍隊,忽而輕聲感嘆道:

    “你說現在怎么人越來越像機械,反倒是機械越來越像人了呢?”

    時云山隨口的感嘆讓連闕想起賭場內眾人將荷官認作是機器人時的一幕,再次將視線落向景斯言身后動作整齊劃一的白色制服。

    “你是說這些都是……機器人?”

    “嗯。”時云山微微詫異后解釋道:“除了溫律,那些穿著白色制服戴面具的都是機器人。人類最高裁決院……不都是這樣?”

    見連闕沒有答話,時云山又復說道:

    “白色制服的是人類最高裁決院的機械軍團,黑色的是未來科研所的機甲兵。”

    “不過……按理說溫律應該不需要出這種巡查,他只要把地址同步給其他人就好,怎么會跑這一趟,他這次來N34城不是為了檢修嗎?”

    連闕側目看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里,此刻卻正指揮著待命已久的軍團出發的人,輕聲重復著時云山的話:“檢修?”

    “你好像很關心他的事?”時云山笑道:“哦對,你說過他會把消息帶回N34城,你們認識?”

    越野車與前往叢林的人向著相反的方向行進,連闕也自那人身上收回了目光。

    “檢修是什么?”

    時云山對連闕的不答反問未置可否,只問道:“你知道未來科研所與最高裁決院的關系嗎?”

    連闕搖了搖頭。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這讓我都開始懷疑……”

    身后吵嚷的人群漸行漸遠,城市、異化、戒嚴,連闕終于再次篤定,如果他們想留在這里,就必須要有一個“身份”。

    “我也是人魚。”

    想通這一切,連闕干脆地說道:“時先生應該會幫我保守秘密吧?”

    時云山目光古怪地自他身上掃過,顯然在懷疑他這樣的說辭。

    “看到有同族被帶到這里……”連闕的話點到為止:“時先生的目的應該跟我一樣,對嗎?”

    握住方向盤的手微微收緊,連闕不知道他相信與否,更不知這樣的話一旦被取信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但是。

    他的目光透過后視鏡看向逐漸遠去的一行人。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藏在人類中的人魚,那么……連闕回憶起關于與時云山短暫相識中的所有片段——他們能相信的恐怕就只有眼前的這個人了。

    時云山沒有回答,連闕見車子行駛出檢察崗,指向路前方的一棵老樹。

    “辛苦那邊停一下,我的朋友在等我。”

    時云山目色深重,心事重重間聽著他的話將車停好卻并未解鎖車門。

    面對連闕詢問的目光,時云山看向路邊年紀不大的兩人,解鎖了車門示意道:“上車吧。”

    若紫與賀同舟看向副駕駛上的連闕,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答復后才神色局促地上了車,兩人明明都是一副滿腔心事的樣子,見有外人在,道謝報出地址后誰也沒有說話。

    二人不知道開車的人是誰、與連闕是何關系,甚至不知道連闕在這個人面前用的是哪個名字,只能忐忑局促地坐在后排。

    “未來科研所集結了目前最頂尖的科研團隊,無論是自然生物、化學、天文、物理還是機械制造。”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空蕩的街道上,時云山終于說道:

    “直到他們創造出了最接近人類卻也同時在某些方面超越人類的‘主神系統’,并最終將它應用在最高裁決院的中樞系統中。”

    “什么?”后排的賀同舟同樣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在被身側的若紫及時制止。

    “最初應用時也遭到了裁決院部分人的反對,但是后來,人們漸漸發現了它擁有人類無法超越的運算與推演功能,便逐漸適應與接受了這樣的變革。因為于人類而言,適應與征服工具,始終是最重要的一項必修課。”

    “未來科研所也是在那時奠定了不可撼動的地位,與最高裁決院和非自然生物管理局并稱為世界三大組織。”

    連闕聽到這里,終于問出了心底的疑惑:“這些和溫律有什么關系呢?”

    “溫律……”時云山長長舒了一口氣:“是未來科研所迄今為止最大膽的一次突破,也是唯一一個全更替的機械改造人。只不過如今還在穩固階段,他還需要定期回到科研所進行檢修。”

    賀同舟詫異道:“全更替?”

    時云山沒有回答,反而是坐在后排的若紫低聲答道:“就是全身的骨骼甚至部分器官……都替換為最堅固的機械合金。”

    “全身……怎么可能?哪里有人能經受得住這樣的改造?!”

    “所以,所有人才會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當時科研所的騙局。從來就沒有什么機械改造人,一切都是科研所的騙局……是他們為了自身的瘋狂欺騙了所有人,不滿足自己創造的機械智能淪為工具,想讓他以‘人類的身份’介入最高裁決院。”

    若紫的話低沉而壓抑,明明是客觀的陳述,卻不難聽出她字句中的沉重與并不贊同。

    隨著她的話,無數片段如潮水一般涌入連闕的腦海。

    每一個副本中,眾人對溫律的評價,以及他每一次試探地問起時,景斯言下意識的緊繃與逃避。那些帶著憤怒又畏懼的言語,曾一次次說著如今的一切都是由那個人一手造成、將他視為異族。

    明明那樣憤恨,卻在誤將荷官認作是他時又帶著難以隱藏的恐懼。

    “你們也這樣認為嗎?”

    時云山的話打斷了三人的沉思,若紫與賀同舟都沒有回答。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人類對于異類的恐懼。”時云山的語氣卻漸漸放松下來,依舊是那副肆意不羈的模樣:“這無關對錯,對未知的恐懼本來就是人類的本能,也是人類的自我防御。”

    “不。”

    連闕的視線望向車窗外那座屹立的鋼鐵圍墻。

    “他是我見過……最值得信任的人。”

    N34城很小,車開了不久便抵達了賀同舟與若紫說的地方。這一路時云山都很沉默,直到將三人放下,他才重新搖下車窗。

    “今天的事就是咱們倆的秘密了?”

    時云山將一張卡片遞到連闕手中,又恢復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明天記得來上班啊,實習生。”

    “什么上班?”

    等時云山的車開走,賀同舟和若紫才重新疑惑地圍了上來。

    “你們是不是有話對我說,還有……”

    連闕將寫有地址的卡片收好,看向身后的低層小樓:

    “這里是?”

    “這個說來話長,不過有件更重要的事。”賀同舟的面色不知為何變得異常古怪,生硬地轉移話題道:“你看到剛剛被攔下的那些人了嗎?”

    “我們昨天來到這里的時候也被攔了下來。”

    見連闕微微頷首,賀同舟繼續說道:“除了城內有親屬來接的,都被帶走了。本來我們想著今天想想辦法去把他們接回來,但是我們去的時候,那些人說他們已經走了。”

    “可是……他們怎么會走呢。”

    連闕轉身望向來時的路。

    蕭索的城市入夜后一切都變得灰白空洞,賀同舟斷斷續續的聲音隨著夜風傳來——

    “既然N34城不是空城,所有‘玩家’都明白這里才是可以離開副本的地方……怎么會離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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