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十九層:五×夢×(一)
陰暗潮濕的監獄內。
空氣帶著悶熱的水汽, 只有熹微的光透過窄小的門窗透入。
在壓低而粗重的呼吸聲中,門外依稀傳來守衛巡查的腳步聲。
他艱難地想要求救,伸出的手卻被藤蔓層層纏繞, 重新將他拉回黑暗的泥沼。
……
急促響亮的鈴聲將賀同舟自夢中驚醒,他睜開雙眼錯愕看向四周。
他的思緒混沌, 剛剛的夢帶著晨間的余溫,他明明……應該沒有經歷過,卻為什么會對這場夢如此熟悉。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木質的床板, 這里似乎是一間宿舍,左右是兩張上下鋪的床位,有晨光依稀自窗外傳來。
“集合了集合了,快起床換衣服!”
對床兩個陌生的面孔下床,動作迅速地穿上制服, 見他還沒動便催促著。
或許是兩人的動靜太大,賀同舟察覺上鋪輕輕搖晃, 有人被吵醒自扶梯下床。
賀同舟的視線不自覺被吸引。
那人的五官極其出挑,眉目淡漠卻并不會讓人覺得孤傲, 仿佛他本身就該是那般矜貴。應是剛剛轉醒他的神色慵懶, 但賀同舟卻在他的表情中察覺出一抹極淡的厭燥, 就像是……被無端驚擾了清夢的不悅。
賀同舟覺得……這人雖陌生, 又讓他覺得有一絲熟悉。
但他又覺得這樣一張臉,如果見過一定會印象深刻, 怎么會有這樣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像是察覺他的目光,自上鋪下床的人也將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周身的低氣壓竟一消, 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發什么呆呢?”
熟稔的語氣讓賀同舟一怔。
另一名室友跟著喊道:“今天結業考核,還不起, 你想連累整個宿舍被罰嗎!”
如警報一般的鈴聲還在繼續。
賀同舟頂著雞窩一樣雜亂的頭發,茫然地看著三名室友穿好衣服。
他還未來得及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那位自上鋪下來迅速穿好衣服的室友已提著他的衣領將他自被窩里拽了出來。
賀同舟這才自睡夢的渾渾噩噩中驚醒,急忙跳下床手腳并用地將制服穿好,收拾過后,叼著面包與三名室友前后跑向集合的操場。
賀同舟一時竟想不起自己是誰。
直到他跟著三位室友來到操場,看著無數身著制服的學員整齊列隊,記憶才如潮水一般向他涌來。
這里是人類未來學院。
是培育最優秀機甲兵和科研員的地方,只有經過嚴酷的訓練和層層篩選,他們才能被選入人類未來科研所和最高裁決院。
他所在的班級是機甲三班,今天正是未來學院的結業考核日。
眾人一同在操場集合,賀同舟剛跑出宿舍樓便看到天空中倒立的城市,他訝異停下腳步。
“那是什么?”
上鋪的室友目光有異卻并未接話,另一位室友滿不在意地說道:
“海市蜃樓吧。那東西不是一直在那,裁決院的人去檢查過了,只是虛影。”
賀同舟疑惑望去,卻驚恐發現那片“海市蜃樓”中異化物橫行,一片混亂。
“也有人推測那是未來的預言畫面,目前看來沒什么危險,以后怎么樣就不知道了。”
室友說罷走進隊伍,賀同舟懵懂愣在原地,直到上鋪室友察覺他沒有跟上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示意他跟上,他才急忙跟在他身后。
匆忙間身前的室友忽然停下腳步,看向一旁宿舍樓的天臺。
賀同舟跟著停下腳步望去,天臺空空蕩蕩未看到半分異常,疑惑間有人撞過他的肩,他在一個踉蹌間向前倒去。
好在室友和那人同時拉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扶穩。
“小心。”
“謝謝。”賀同舟感激望向身后,來人也穿著機甲學院的制服,長相周正陽光神情卻帶著憂慮,大概是有心事才不小心撞在他身上。可他卻覺得這個人……也有些眼熟。
那人將他扶穩后便收回了手。
似以為他要離開,賀同舟急忙拉住他:“我們是不是見過?”
“不是吧你,連咱們機甲學院的學生會會長都不認識?”
這位學生會長還未說話,身旁的其他同學已跟著起哄道,那些人說罷便簇擁著他離開,只有那人依舊目光疑惑地頻頻回頭。
“他叫雷克。”
“謝謝。”意識到回答自己的竟是那位室友,賀同舟對他的好感更深:“我有點頭暈,好像忘了很多事……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記得我?”
賀同舟也覺得自己將同寢人的名字都忘了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抱歉,我不知道怎么了,有點什么都記不清了。”
“記不清?那你還能不能記得昨天、前天發生過什么,或者……剛剛你夢到了什么?”
室友不知想起什么,問出的問題讓賀同舟莫名回想起清晨碎片的那場夢。
賀同舟的面色一僵:“不、不記得……我記得我是這個學院的學生,但又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
“殘影會忘記這么多?”
那人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他的視線不經意□□場邊幾名白色制服的機械兵吸引,散漫的目光微斂:“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你什么都不記得。”
他的話模棱兩可,賀同舟似懂非懂卻還是點了點頭,忙跟上他的腳步鉆入隊伍中。
操場上的學員眾多,見室友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周圍的人,賀同舟也跟著左顧右盼起來。機甲學院的學員幾乎個個身材健碩,擋住了二人的大部分視野,賀同舟在其間顯得更加瘦削,格格不入。
這時原本已經離開的雷克竟悄悄折返,站到賀同舟身邊的位置。
“你……不記得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室友的提醒,賀同舟并未搭話,只目不轉睛看向前方。
“這個夢可能有點棘手。”
雷克的輕聲提醒賀同舟并未聽懂,反倒是站在前排的室友回過頭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雷克,看清那人是誰雷克目光一亮。
“小景,你也……”
與賀同舟一路一起走來的室友,正是連闕。
雷克皺眉,想對二人再囑咐幾句,忽見天空中升起警戒的電網,無數荷槍實彈的機械兵走上了中心的講臺。
“今天是未來學院歷來的結業考核,但是,我們收到了來自未來科研所和最高裁決院的通知,有異化物混入了未來學院。”
“什么?!”
突然的通知讓操場上變得人心惶惶,為首的機械兵繼續說道:
“在考核前,我們將對你們進行逐一排查,杜絕異化傳播。”
臺下一片驚疑,他們還來不及問出心底的疑惑突然發現,數名機械兵手持檢測儀在人群中穿梭,覆蓋天空的電網閃爍,學院被迅速封鎖,即便一只小小的蚊蟲也已插翅難飛。
隨著機械兵的搜檢,人群中有人察覺了不妥。
“你們這是什么意思?把我們當成犯人?!”
“抱歉,但這是科研所與最高裁決院商議后的決議,各位都是即將進入科研所與最高裁決院的優秀人才,考核在即,一旦有異化物混入,后果將不堪設想。”
冰冷的機械音中是對他們無可變更的宣判:“但你們可以隨時向我們檢舉,一旦確認被檢舉人的異化物身份,則可以在結業總成績破格加上10學分。”
此言一出,學院內一片嘩然。
未來學院只有百分制,10學分的誘惑可想而知。
機械兵的搜查繼續,這一次,眾人的抗議聲漸漸淡了下來。
為首的機械兵環視四周,將視線落向宿舍樓。
有機械兵當即列隊進入宿舍樓搜查。
像是并未料到檢查會直接開始,雷克面色凝重地帶著賀同舟悄然退后。
賀同舟自一早起來便覺得頭腦昏沉,此刻不知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雷克為什么要帶著自己后撤。
待檢的學員留意起四周,盡管雷克小心也依舊有人察覺了兩人的躲閃,立即雙眼晶亮地向身側的機械兵檢舉。
幾名機械兵的視線落向雷克與他身后的賀同舟,將二人圍住。
最近的機械兵抬起手中的檢測儀,對準雷克二人。
在眾人退后警惕的目光下,儀器掃過雷克停留在賀同舟面前,竟當真發出了一陣刺耳的警報音。
幾名機械兵當即抬起槍口。
與此同時,另一邊正逐一排查的機械兵在一名學員面前站定,手中的檢測儀同樣發出了強烈的警報音。
“不、不……我不是……”
在那名學員驚恐的目光下,其余學員紛紛退后與他拉開了距離。
漆黑的槍口在前,學員忽然轉過頭撥開擁擠后退的人群狂奔。
然而他還未跑出兩步,一聲短促的槍響仿佛為吵嚷的人群按下了暫停鍵。
血液飛濺在被他撥開的人身上,如此近的距離,眾人眼底的驚恐在死寂中蔓延,直到化為一聲聲驚恐的尖叫。
與此同時,人群中接二連三響起槍聲,數名學員被前后槍擊倒地。
即便是剛剛想通過檢舉他人獲取利益的學員也已面色慘白。
另一端,漆黑的槍口依舊落在雷克與賀同舟身上。
“等一下,你們怎么知道這個儀器,真的可以測出異化?!”
被雷克擋在身后的賀同舟面色慘白地問道。
一身素白制服的機甲兵首領凝視著揚聲說話的人,整個操場因它未答的話陷入一片死寂。
眼前發生的一切讓賀同舟覺得詭異而不真實,地上的尸體與所有人矚目的視線讓他背脊發涼。
就在機械兵抬步靠近二人時,連闕不著痕跡擋在了那名機械兵身前。
“機械檢測……難免會出現偏差。”
為首的機械兵目光不知何時已轉到說話的人身上,這片寂靜之下,在所有人都以為機械兵的首領不會回答的時候,機械音卻緩緩傳來。
“請相信我們的鑒別能力。”
像是為了驗證它的話,剛剛被槍打穿了頭顱的學員在地上扭曲掙扎起來,明明早該致命的傷竟并未讓他死透。
一旁的機械兵如例行公事一般再次舉起槍,又一槍之下那尸體終于徹底失去了生機。
賀同舟看著對向自己的槍口。
在他的記憶中他明明只是普通的學生,不可能與異化產生半分關系。
可他為什么會莫名心慌,尤其是在那個奇怪的儀器對準自己的時候,零碎的片段和眼前幻象中異化的雙手都讓他忍不住一身冷汗。
“我的朋友沒有異化。”雷克的話擲地有聲。
“讓開。”機械兵首領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否則我們會將你一同擊斃。”
“這……他、他是機甲學院最優秀的學員!”有學院的教師忙阻止道:“我們好好勸勸他,不要開槍!”
教師們幫忙勸阻,雷克顯然松了口氣,正欲說話卻見附近的機械兵也一同將槍口對準了他們。
連闕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熟悉的白色制服,在槍口中未退半分。
“裁決院不會出錯,未來學院更容不得任何偏差。”
為首機械兵的聲音幽幽傳來,卻是半分沒有動搖。
就在眾人以為三人要公然挑釁最高裁決院的權威時,擋在雷克與賀同舟身前的連闕忽然說道:
“如果裁決院確認沒有問題,我們自然不會有異議。”
眾人也未料到他會不再阻攔,就連他身后的賀同舟也跟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連闕這樣的反應讓雷克與機械兵同樣不解,它們有一瞬的遲疑,詢問般看向臺上的首領。
在為首機械兵的默許下,距幾人最近的那名機械兵重新抬起槍口。可當他的槍口鎖定目標時,說不會有異議的人卻散漫地向前一步,正擋在它抬起的槍口前。
遠處一聲檢測的警報音突兀響起。
起初眾人對此并未在意,但隨著第一聲,空曠的操場上警報音此起彼伏地響起——每一個機械兵手中的檢測儀都在閃爍警戒。
“怎么辦呢。”
在漆黑的槍口與眾人驚恐的目光下,連闕收回望向樓頂天臺的視線,抬眸迎向高臺上機械兵首領的目光。
“看來你們的檢測儀……也沒那么準確。”
所有機械兵的槍口在同一時間轉落在連闕身上。
“在檢測儀失控前,我已經經過核驗。”連闕自然地將雙手舉起,眼底卻帶著一絲戲謔:“相信最高裁決院不會處決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這里人這么多……那個人不在,我們兩個帶這個拖油瓶,你有幾成把握?”雷克用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說道,見這一戰在所難免暗自摸向懷中的武器。
“那可不一定。”
雷克還未明白連闕輕語的含義,雙方劍拔弩張中無人注意的天臺之上,頎長的身影不知靜立了多久。
就在機械兵齊齊舉起手中的槍時,竟徑直自樓頂一躍而下。
他的出現讓操場上的眾人心下驚疑,不知這樣的人在樓頂站了多久,又是因何而來。
操場上的眾人看向來人,有人神色困惑也有人小心將錯愕的神色藏好。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擅闖未來學院!”
然而,就在機械兵即將開槍時,機械兵首領卻突然抬起手阻止。
學院教師們只覺來人面生欲攔下他的腳步,可見機械兵得令將槍支收起,又狐疑地看向它們的首領:“你們怎么不開槍?!”
機械兵的首領微微頷首,答非所問:
“我們本來就是為未來科研所與最高裁決院驗收新一批優秀學員的,既然檢測儀失效,本次結業考核就正式開始吧。”
這樣的宣判毫無預兆,不僅教師,候檢的學員們也個個面色驚疑。
只有連闕雷克二人對這位忽然到訪的人造成的轉變并無意外。
“未來學院結業考核將在倒計時30分鐘后正式開始,我們將在30分鐘后在區域內投放虛擬異化物,所有學員可自行組建不超過五人的小隊,在倒計時結束后考核正式開始。”
不等他們反應機械音已開始自廣播內傳出,數架小型監控無人機飛往各個監控點,考核規則回響在操場的每一個角落:
“……因本次考核為組隊制,排行前三戰隊與單項排名前五的優秀學員即可選擇進入最高裁決院或未來科研所。”
機械音的廣播還在繼續,小型無人機將手環分發到每一個學員的手中,頭頂的電網此刻竟如投屏一般顯示出一個個學員數據成功錄入的信息。
然而即便學員們還未來得及對眼前的一切進行反應,拿到手環的學員就已迅速以最快的速度向著不同的方向跑離操場。
“進入考核的學員可利用學校內一切武器設施完成考核,本次考核為實戰考核,在考核中各位學員需保障自身與隊友生命安全,賽程一旦開始生死不計,選手可通過手環功能自行棄賽,棄賽后會有專人護送離開賽場……”
眾人飛速跑開的身影讓連闕與賀同舟也有些措手不及,雷克的反應卻很迅速,他示意兩人將手環戴好便拉上他們向著一個方向一路狂奔。
“我們為什么要跑?!”賀同舟茫然地被拉著跑向教學樓。
連闕也被拉著跟在二人身后,在跑離前,他無奈地回頭看向身后立在機械兵旁的景斯言。
……
“這位是?”
教師們謹慎打量著機械兵身邊的男人,他看起來很年輕,甚至也不過和他們學院學生相仿的年紀。
他們既覺得裁決院的機械兵會因為他的出現改變決策、放走異化的潛在隱患匪夷所思,又覺得他們雖然沒有見過這個人,卻在他身上感覺到了帶著一絲熟悉的威壓。
機械兵們卻像是沒有聽到他們的問題。
反而是這位眉目冷肅的人走到為首的機械兵面前,揭下了它的面具。
然而在面具之下,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人形機械。
景斯言有一瞬的遲疑。
雖然他也料想面具下或許不會是與自己相同的一張臉,但看到這片機械,他也依舊鎖緊了眉。
他的舉動讓教師們更加匪夷所思,他就這樣摘下了首領的面具,其余機械兵竟并未阻攔,反而齊齊頷首而立。
見機械兵首領也只是機器人,景斯言也不再多留,徑直向著校內劃分出的觀賽安全區走去。
有教師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一切,在驚愕中已經對來人的身份有了大膽的猜想……
也有教師依舊不明所以,見那人離開,攔住為首的機械兵低聲問道:“這個人到底是誰啊?那個學員真的沒問題嗎,剛剛為什么不開槍?檢驗取消如果真的有異化物混入考核后果不堪設想……”
那名機械兵并未說話,只隨手提起手中的槍,將槍口送到幾名教師的眼前。
這樣突然的動作嚇得教師們面色一片煞白,隨即才明白它并不是要向他們開槍。
只見這支槍的槍口竟被鋼鐵完全封死,與槍身融合在一起。
幾名教師的神色駭然,眾機械兵卻已齊齊將槍收好,列隊陸續跟在那人身后離開。
這世上沒有一把槍是會如此設計的——這樣的槍即便扣下扳機也只會炸膛。
但在這之前他們分明是見過機械兵開槍的。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是那個人在方才的瞬息之間將所有機械兵的槍口封死。
這個世界上,能做到的只有一種異能、一個人。
可是,這位指揮官大人此刻不是應該在前線,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
連闕在雷克的帶領下穿過學院縱橫的教學樓,遠眺向高處的觀賽安全區,教師與機械兵同站在高樓之上,在他們的簇擁之下,熟悉的身影已換好裁決院的制服,也似正向他望來。
連闕微微嘆息。
雷克小心避開旁人的視線,示意二人跟上:“他剛才怎么沒跟你一起?我還以為他沒在這里。”
“本來想在同組,看來現在是沒機會了。”
雷克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這個事件發生的時間還早,大家還不認得他的臉,再加上這里所有人記憶都有些模糊……如果他剛剛沒出現,倒是可以解散趁著混亂和咱們在同組。”
他說罷才發現連闕的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
“這里大概是我的夢。”明白他想問什么,雷克嘆了一口氣:
“當年……我就是死在了這場考核中,這里一直是我揮之不去的噩夢。異化初期,在未來學院結業考核中有異化物潛入……大批學員被感染,因為當時學院內除了這些學員只有校方和機械兵,局勢最終也沒能控制住。”
幾人說話間剛好來到宿舍樓下,連闕示意稍等后跑進宿舍,隨后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的背包,在賀同舟詫異的目光下將其中一個丟給他。
沒多久,雷克也背著一個背包自樓上下來。
見他低眸不知在想什么,連闕忽而問道:“這里是不是和曾經的那次考核有些不同?”
“是的,不過這應該也沒什么,畢竟夢境與現實還是不一樣的。”
雷克想了想又復道:“你們是懷疑有人藏在那群機械兵中?但是你的朋友不是也檢查過了,那些的確是機器人,那幾個老師和我記憶里也沒什么不同,應該不會是十九獄的人。”
兩人說話間賀同舟將背包打開,看著里面的食物和水,還有一些奇怪的機械……總覺得有一絲眼熟。
“這是你的背包。”連闕拍過他的肩示意他跟上。
賀同舟還在茫然中無法回神,雷克已帶著他們避開人穿過教學樓:“我們要先去機甲室,手環雖然賦予了我們基礎的機甲,但那里還有很多更好的武器設備。”
“機甲?”賀同舟瞪大了眼睛。
“對,用過嗎?”雷克笑道:“等下我簡單教教你們,在這里要格外小心,因為……當年除了那些異化物,我總覺得比賽的機甲可能……”
“機甲有問題?”
“也不是。”雷克不知說什么,只勉強勾了勾唇:“算了……你也小心點,別讓其他人發現你的異化。”
“啊?我??異化!?”
賀同舟還未完全自他的話中反應過來,便見雷克忽然停下腳步,示意他們一同躲回轉角的墻后。
他們原本的目的地內存放了大量槍械及機甲設備,但此刻已有很多學員在爭搶。
考核還未正式開始,已經有學員因此大打出手。
還有不少學員正陸續向這個方向趕來。
雷克有些猶豫,看向連闕:“我們要不要過去……”
“你說這群學員有多少是入夢的人?”
連闕的話意有所指,他回過頭:“還有其他地點有存放武器嗎?”
是了,每個進入這場夢境的人記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消除,就連雷克的記憶也是一片模糊。但例如連闕與景斯言的身份特殊,一旦有十九獄中的人認出必然會出現更多麻煩。
也正是因為如此,景斯言最初才躲在暗處并未出現。
雷克沉吟片刻:“我記得社團在地下的倉庫里應該存了幾件武器,那里沒什么人知道,我帶你們過去。”
他說罷便帶著二人悄然避開眾人,向著記憶中社團的方向走去。
雷克說著再次看向連闕,疑惑道:“怎么了?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是這里還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不完全是。”這一路上連闕都低垂著頭沉吟,從這幾場夢到那些機械兵,再到已回到觀賽區的那個人,他只淺提道:“你剛剛說你的記憶在這里也有些模糊,這是之前夢中有發生過的嗎?你有沒有發現,這些夢越來越真實。而且,我經過的幾場夢的主人……”
“怎、怎么了?”雷克被連闕盯得不自然地低頭打量起自己。
“沒事。”連闕卻不想再說,繼續向前走去。
雷克知道他不想說也不再催促,他拉開通往地下室的鐵門:“咱們三個組隊,還有兩個位置,不知道等下還會不會遇到熟人。”
連闕隨口道:“遇見熟人可未必是好事。”
“有不想遇見的人?”
連闕的思緒被他的問題拉回那座橫截而斷的高樓和在夢境最后傾身靠近的人,含混地應了一聲。
三人走下樓梯,地下室的長廊內卻并非空無一人,有兩道人影立在走廊正中。
聽見腳步聲,對峙的二人一同看向樓梯。
“不想見的人?是誰?”
昏黃的燈光下,晏知微的面容被映得忽明忽暗,在他對面的則是一張與觀賽區那位指揮官一模一樣的臉。
第132章 第十九層:五×夢×(二)
連闕的目光落在臺階之下的二人身上。
晏知微的視線不避不退, 倒是與他對峙的人似不欲再多糾纏,趁亂后撤間消失在長廊的黑暗中。
雷克險些以為自己看錯,竟沒顧得上幾步之遙的晏知微看向趁亂離開的人。但長廊空空蕩蕩, 哪里還有一晃而過的熟悉身影。
“那是……”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雖然這里燈光昏暗且那人衣著不同, 但他怎么看都像是本該在觀賽區的那位指揮官。
可是不對。
他想到另一種可能,詫異回頭看向連闕。
但他在連闕的眼中沒有看到波瀾,似對那人的身份并不意外。
“剛見到他鬼鬼祟祟有些奇怪, 本來想抓來給你看看,可惜被他跑了。”晏知微迎上連闕的目光:“不過看起來,你們已經見過了。”
連闕自那片黑暗中收回目光。
“是見過了。”
“這個殘影倒是和本人一點都不像,只是沒想到你見過了,竟然還會留下他。”
雷克戒備審視般看向儲藏室的門, 一時間竟拿不準是該硬闖去拿裝備,還是另尋他處。即便他與連闕并不相熟, 也聽聞過這兩人奪位中勢同水火的關系。
可是……
外面的武器現在估計已經被搶奪得差不多了,恐怕只有這里還有些富余, 但如果和這個人正面沖突……
“不必這樣提防我。”
晏知微自然未將旁人放在眼里, 見連闕沒有回答, 像是也在猜測他出現在這里的目的, 才解釋道:“這里的規則不是說可以組隊,既然這么巧, 就一起吧。”
“不用了吧……”
賀同舟對眼前的人沒什么印象,卻像是對危險的直覺般本能地抗拒排斥。
他的低喃明明很輕,話音未落卻只覺淬了寒光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賀同舟下意識求助般看向連闕, 祈禱他說句話拒絕這個看起來就十分危險的人。
連闕的視線淡淡自賀同舟身上瞥過,隨口答道:“好啊。”
沒想到他會這樣答應, 賀同舟愣在原地,晏知微卻沒有多少驚訝,只含笑走近。
“這里有些可做改良的武器,應該剛好夠我們使用。”
連闕未置可否,在短暫的口頭約定后便越過他推開了儲藏室的門兀自檢查起那些自制武器。
“能改到機甲上嗎?這些武器雖然用起來不錯,但如果能改到機甲上一定會有更好的效果。”雷克跟著走近,將幾件塵封的武器示意給賀同舟:“咱們隊伍沒有科研院的人,不過還好有你。”
“……?”
賀同舟沒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不是機甲學院的嗎,簡單的機甲修理還好,可他哪里會改裝?
連闕聞言看向賀同舟,似此刻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你該不會連這些都忘了吧?”
“……”
“不礙事。”雷克安慰道:“咱們幾個組隊,即使武器一般也能第一的。”
連闕整理著存放的武器,頭也沒抬:“誰說我們要拿第一了?”
三人皆是不解,連闕原本也不想解釋,但看到賀同舟茫然的神色還是嘆息道:
“機械兵宣讀的只是考核規則,可不是副本的規則。”
“你是說……想要夢醒,不需要晉級的名額?”雷克似懂非懂,在得到對方肯定的回答后又復問道:“可是,那我要怎樣才能醒呢?”
連闕看向他的眼睛:“這是你的夢嗎?”
“是吧。”即便已經解釋過,被連闕這樣問起雷克還是有些遲疑:“畢竟是我身死的地方,難免有些不太好的回憶。不過這里的學員不少,說不定也有其他的人,但是……或許大家的期望也是相同的,畢竟這場考核……沒有人活到最后。”
“什、什么意思?”
賀同舟對他們的對話一知半解,此刻因他的話不禁一身冷汗。
“時間一到,這里和觀賽區會升起一道屏障,外面的人無法干預考核,只有固定的機械兵可以將棄賽人員帶到中間的休賽區。”雷克目光晦暗不明:
“但是……休賽區的屏障不會打開,所有人都會被困死在這里。”
“那不是很好。”
在這樣陰森可怖的氛圍中,晏知微溫和的聲音顯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這里本來就是殺戮副本。”
連闕選出一把趁手的武器,在角落隨意而坐。
雖然他應下了組隊的提議,卻似乎沒打算與對方多言。
見他這般,雷克也選了武器,帶著賀同舟來到一旁。
賀同舟打開機械兵下發的手環,這手環竟讓他覺得莫名眼熟,隨著手環開關啟動,原本附著在腕部的機械竟如有生命般蔓延,逐漸覆蓋整條手臂,直至將他整個人都包裹進這纖薄的機械鎧甲之中。
“這是……”
賀同舟震驚打量著身上的機甲。
“是測驗的機甲。”
雷克將一件武器遞給他,教他調整考核配置機甲的基本數值,察覺賀同舟的神色由最初的新奇到再次看向連闕與晏知微的魂不守舍,雷克低聲勸道:
“別擔心,還是有變數的。現實里那次考核前的檢驗,他們只抓出了一名異化人。這里和現實不同,又擊斃了那么多人,說不定不會有那么強烈的傳播源。”
“可是……”賀同舟戒備瞥向赤紅色長發的男人,見他旁若無人地走到連闕身側,下意識死死攥緊了拳頭:“那個人……總讓人覺得不太舒服,為什么要和他組隊?”
“小景選擇和他組隊一定也是有自己的顧慮,比如……只有他和我們在同組,才會礙于限制不對我和你下手。”
賀同舟順著雷克的視線望向站在連闕身側的人,那人邊示意手中的武器邊耐心向連闕解釋著不同的性能,神態言語明明極其溫和,卻讓賀同舟不自覺莫名只覺一片寒意。
“你已經見過他了。”
見連闕并未選擇自己推薦的武器,晏知微也未多言只將他沒有選中的武器放在掌心,說出的話卻帶著篤定:
“那么重的煞氣,他身上可背了不少人命吧?”
連闕沒有接話,視線落在晏知微的袖口處。
晏知微對他的探尋恍若未覺。
“為了自保的殺戮值在所難免,找到你之后我就沒有再殺無辜了。但剛剛那個人不一樣……”晏知微又復說道:
“這樣的人……若不除太過危險了。”
連闕對他的話沒有過多反應,似是想到了什么淡淡轉開話題:“比起這個,我倒是有另一件事更希望你來解答。”
晏知微欣然點頭示意他提問。
連闕姿態隨意,目光卻審視著對方的每一個表情:“可以殺死神明的神罰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我想你更應該問那個人。”晏知微笑意漸深:“你知道‘他’為什么要離開,積攢殺戮值嗎?”
連闕眼底如有滴水落入激起一圈細微的漣漪,盡管只是一瞬便被他仔細藏好,還是被晏知微捕捉到。
“是神罰。”
晏知微愉悅地傾身靠近,在他耳畔低喃輕語:“你的神罰在他身上,是你賦予了他這世間唯一可以弒神的力量。”
他的唇邊明明帶著笑意,眼底卻是徹骨的森寒。
連闕沒有動作,似在思考他話中的含義。
“你應該看得出剛剛的人與他不同,也應該猜到那個人只是夢中的殘影,可即便他是殘影,如果他知道自己擁有神罰……積蓄力量,你覺得他是想做什么?就算他本人擁有神罰卻不想殺你……如果他的殘影想弒神取而代之呢?”
“不過你放心,殘影不會影響到本體,若他作惡,即便殺了他也與原身并無關系。”
連闕沒有說話,考核開始倒計時的提示音適時響起。雷克無奈下還是輸入了幾人編號,確認組隊。
晏知微依舊直視著連闕的眼睛:
“你如果不想動手,我也可以代為……”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就不勞煩旁人掛心了。”
連闕的話罷,原本掛在晏知微唇邊的笑一寸寸龜裂,他的目光依舊定在連闕身上,外泄的威壓卻讓賀同舟與雷克皆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就在這時,幾人手環上響起了兩聲微弱而清脆的鈴聲。
半小時的倒計時結束,雷克忙示意其他三人檢查好機甲與武器:“雖然直到最后也沒有調查出異化是源自投放的虛擬異化物還是學員,但鼠疫是那次考核最大的感染源,等下記得要當心老鼠。”
提示音戛然而止的瞬間,腳下的地面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顫,遠處更是有槍聲斷續響起。
幾乎同一時間,一只異化物自樓梯沖下,對著幾人齜起獠牙。
雷克當即抬起手中的武器向著那只異化物連開數槍,但就在這時,一發子彈自已經奄奄一息的異化物的后腦穿過,本就已是強弩之末的異化物瞬間倒下。
察覺被人搶了擊殺,雷克持槍跑向樓梯,戒備之下樓梯之上卻已空無一人。他惱得低咒了一聲,方面色凝重地再次叮囑:“混戰中刀劍無眼,大家小心,不要輕敵。”
“如果是混戰,只需要保護你存活到最后,那這個夢境也還算得上輕松,只是……”
連闕順著樓梯走上一層,戒備中并未看到周遭有任何人和異化物的蹤跡,反而在門口找到了一處細微的血痕。他的眉心微凝,地面奇怪的震動還在繼續。
他似想到什么,錯愕看向震源方向。
兩座教學樓間無數黑點密密麻麻地涌過,如同翻滾的泥石流在轉角處被沖散成兩股,一股繼續向前,另一股向著連闕幾人所在的方向涌來。
他們這才驚見這些“泥石流”中竟藏匿著無數駭人的紅點。
雷克的瞳孔驟縮:“那、那是……”
擠壓著堆疊得有接近兩米高的不是什么泥石流,而是根本無法計數的鼠群。
“臥槽?!”
混沌了一早的賀同舟驚得拉住連闕和雷克奪路而逃。
……
此刻的觀賽區內也是一片混亂。
原本投射賽場的影像屏被鼠群侵占,它們啃食著異化物、追逐著逃竄的學員,跑得慢的學員被淹沒吞噬。
最終只留下鼠群過境后機甲殘破的外殼。
赤紅色眼睛的老鼠湊到監視器前輕嗅,在觀賽區眾人因為這樣的一幕面色蒼白時一口咬斷了監視器的線路。
監控墻上一處屏幕信號隨之中斷。
無數監控畫面中,這一幕仍舊在不斷上演,監控畫面接二連三消失。
“請立刻終止考核!”
有老師顫聲喊道:“出了什么問題?這不是學生可以應付的!快去救人!!”
他的聲音喚回了其他幾人的思緒,眾人忙一同看向那位指揮官。
在他們開口前,站在機械兵中間的男人已快步來到緊急控制臺前,打開強行終止開關上方的保護匣。
然而就在保護匣被打開的瞬間,男人的動作卻猛然定在原地。
“愣著干什么呢?快打開學院和觀賽區的防護罩!讓所有機械兵去清理那些老鼠啊!”
一名教師見他遲遲未動,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操作臺前,可看清指揮官面前的東西他竟也愣在原地。
“怎么會……”
只見保護匣之下原本該是終止開關的地方竟什么都沒有,只有被打開后空蕩蕩沒有任何按鈕的金屬臺。
男人隱藏在面具之下的神色莫辨,回過頭看向一旁靜立未動的機械兵。
“立刻終止考核。”
機械兵與之相同的面具透露著沉冷的光澤,在一排排監視器的微光折射下竟顯露出一絲詭異。
“抱歉,指揮官大人,考核一旦開啟便無法中途停止。”
……
鼠群如被驚起的海浪迎面壓下,就在它們即將淹沒奔逃的三人時,骨鐮輕點過地面,帶著氣流浮動掀起來人的衣擺,將前一刻還在叫囂的鼠群盡數擊退。
仿佛對骨鐮畏懼,鼠群自動避開了四人,繼而涌向樓宇間逃竄的其他學員與其他投放的異化物。
可即便他們身穿機甲,竟也絲毫不能抵擋鼠群的攻擊。
“就這樣丟下隊友逃跑?”
在這樣的混亂之下,晏知微的神態依舊閑適,仿佛面前的鼠潮不過是不可撼樹的蚍蜉。
“逃跑這樣的事可不適合你,就辛苦你來斷后了。”
連闕的回答似乎讓晏知微感到愉悅,他心情不錯地挑起唇角:“愿意效勞。”
他們在骨鐮的庇護之下暫得喘息,校園內的異化物與學員卻皆在這樣的驚變中驚恐逃竄。
“怎么會這樣……”
雷克失神地環視著周遭的混亂,這里不是曾經的那場煉獄,卻比之更加殘酷血腥。
“這就是你說的要小心的老鼠?它、它們也能傳播異化?”
賀同舟只要抬頭就能看到那遮天而下的鼠群,頓覺一陣頭皮發麻。
“不,不是這樣的。”
雷克的額間也是一片冷汗,鼠群因晏知微的骨鐮畏懼避退,可其他人就沒有這樣幸運了:
“從前的鼠類異化雖然沒追查到來源,但也絕對沒有這樣的鼠潮,這些老鼠……可能是夢境中的改變。”
賀同舟的神色仿佛剛吃下一只蒼蠅:“你平時就喜歡這么自己嚇自己?”
“怎么會?”
“你不是說這是你的夢嗎?那這些老鼠出現不也是因為你?”
雷克愣了一下,一時竟也無法反駁。
連闕的目光短暫在二人身上停留,隨即被遠處的異動吸引。
鼠潮原本壓倒性的優勢竟在逐漸衰退,夢境中作為NPC的普通學員在這樣的變故中無力自保,其余被鼠潮逼得沒有退路的學員再無法顧及其他,紛紛使出了各自的本事。
一時間學院內異化與其余保命技能齊飛,場面陷入一片混亂。
只是不再隱藏實力后,不知誰是第一個,眾人卻不僅限于擊殺鼠群,也將各自的目標鎖定在同類的身上。
躁動的鼠潮如同掀開了惡端的遮羞布,令每一面人性的罪惡都無所遁形。
連闕不是沒見過大規模的危機,但即便在N34城,面對那時的蟲疫眾人也是齊心協力,這場不知盡頭的夢境中,肆虐的殺意仿佛侵蝕了每一個人的神經。
直到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連闕的身形不自覺一僵。
即便那人正戴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古怪面具,他仍一眼便認出那正是地下室中離開的人。
此刻那人的面容隱匿在一張鬼面之下,指間纏繞著白色的繃帶,挽起的袖下露出清晰而引人垂涎的殺戮值,引得一眾人貪婪地向他圍去。他的脖頸間依舊戴著那條頸環,在面對覬覦而來的人時竟也是游刃有余。
原本不明情況殺到他身邊的人被他盡數斬殺,而當眾人察覺不對畏懼后退時,他又如浴血的修羅一步步向著畏懼后退的人逼近。
直到這時他方解下掌心纏繞的繃帶,將指尖槍口對準還在遲疑是否要逃離的眾人。
“你、你是……?!”
人群中的驚呼聲未落,槍火已自鬼面人的掌心綻開,頃刻間灼燒過每一張由覬覦轉為驚恐的面龐。
“不愧是被稱為‘人形兵器’的人。”
遠觀向那處戰火,晏知微似心情不錯地走到連闕身邊:“你熟悉的那個人還在觀賽區,而這個被養出來的‘蠱’一旦成型,若他將槍口對準你……”
鬼面之下的人已渾身浴血,他無知無覺般踏過滿地的尸首走向連滾帶爬逃走的異化人。
那名異化人跌跌撞撞間竟不巧的正是向著連闕幾人的方向跑來。
自剛剛第一波的獵殺后,鬼面人便再未使用身體內的機械,他只一邊將手上的繃帶重新纏好,一邊走向重傷之下踉蹌逃走的人。
抬眸間他的視線不經意掃過路中靜立的四人,纏繞指尖的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
然而僅僅只是一瞬,他便走到逃離的異化人面前,在驚恐的求饒聲中將那人異化的頭顱瞬間捏碎。
“他的殺戮值已經超過2500了。”
晏知微將手搭在連闕的肩側,低語道:“如果現在不殺了他,恐怕以后就不會那么容易了。”
晏知微的話是在對連闕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說罷如已下決定般以手中的骨鐮點地,繞行的鼠群被空氣中無形的沖力擊退,烈烈勁風也將鬼面旁低垂的發絲拂起凌亂的弧度。
他在下一瞬便提起骨鐮縱身躍向鬼面之人。
晏知微忽然出手賀同舟與雷克皆未料到,二人緊張來到連闕身側,見連闕未動一時間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幫忙。
如今鬼面人的異能被限,在對方的壓制下顯然不敵,但他卻始終沒有摘下那條頸環——
在上一場夢中,即便連闕未他戴上了那條頸環,他也知道,這樣的限制一旦到了臨界點,只要他破釜沉舟地忍住電擊自可以將頸環取下。
即便會因此受傷,恢復的異能也足以讓他獲得再生。
但那條頸環還依舊在他的脖頸之上,不得已重新開啟的機械沒有讓他討得什么便宜,他也在晏知微不留余地的攻擊下漸漸不敵。
終于,氣息強橫的骨鐮揮下,在他堪堪避開下還是斬落在他的肩頭。
刀鋒之下的黑氣灼燒過他的身體,下壓的鋒刃被他的手握緊,雖阻斷了斬下的勢頭卻也將傷口蔓延至他雙手的掌心。
在晏知微欲一鼓作氣將鐮刀落下時,他鉚足了全力將鐮刀揮開,勉強退后了數步。
骨鐮雖離體,刀尖附著的黑氣卻依舊殘留在他肩膀與掌心的傷口。
那如萬鬼啃噬的黑氣讓他的面上褪盡了血色。
他踉蹌間跌坐在地,那張鬼面掉落在地上,刀鋒飲血的骨鐮已再次向他橫劈而下——
就在這時,有人已迅速擋在了他的身前。
骨鐮勢不可擋的威壓迎面落下,來人卻若無所覺般未退半步,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然而骨鐮還是在他面前不足半寸的地方停下。
“即使只是殘影,你也要為了他與我為敵?”
晏知微的面上無波,握緊鐮刀的手卻青筋四起,他說罷因強行收力一口腥甜自唇齒間溢出。
“自然不是。”
晏知微因他的話一怔。
連闕在“景斯言”的面前蹲下,皺眉打量般將手附在他后頸的衣料處,黑氣繚繞的傷口自肩側一路蔓延至他的后頸,這樣可怖的傷口只差一分便會再無回旋之力。
然而他沒有說話,跌坐在地的人也沒有說話。
沒有解釋,亦沒有讓他為自己解開那象征著禁錮的頸環。
連闕的指尖無意識地在他的后領摩挲。
“他說我的神罰在你身上,那是可以弒神的力量。”
“景斯言”未語,晏知微的神色卻已駭然大變。
“你怎么能告訴……”
“告訴他又何妨。”連闕的回答隨意,唇邊甚至還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畢竟走到這里,有哪個是不想弒神取而代之的。”
“可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連闕的視線始終定在眼前的人身上,目光卻不知何時沉似一片深潭,指尖的動作也隨之一頓:
“但我還想再信一次。”
從始至終目光凌厲卻猶如一潭死水的人眼底泛起了一圈漣漪,只因面前的人話罷覆在他頸后的指尖收力,那個在上一場夢境結尾他放縱般索吻卻最終被夢醒阻隔的人,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頹然癱坐在地上的人在這樣的變故中僵住身形,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碎發也在瞬息間如雨后的野草般瘋長至頸后,他還未理清發生了什么,附在唇間的吻卻已經一瞬即離。
晏知微額間的青筋四起,手中的骨鐮似感知他的怒意翻涌起滔天的氣浪。
“景斯言”將連闕拉到身后,重新迎向揮下的鐮刀。
連闕并未與他同戰,如今他的異能恢復了不少,應當足夠他在晏知微的手上脫身。
如今連闕的目的已經達到,自然也無心管這二人的爭斗。
但他剛剛轉過身,卻見不遠處熟悉的身影僵在原地。
正是本應在觀賽區的第一夢。
第133章 第十九層:五×夢×(三)
觀賽區內。
“抱歉, 指揮官大人,考核一旦開啟便無法中途停止。”
機械兵首領的聲音刻板而冰冷,站在對面的指揮官雖未說話, 周圍的人也感覺到了空氣中的劍拔弩張。
“這……指揮官大人,要不我們將問題上報吧, 聽聽上面的安排?”
“對!”
那人的提議得到了校方眾人的附和,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故,原本應該交給裁決院處理, 但是本次代表裁決院的機械兵首領卻與臨時到場的指揮官意見相左。
事件的風險并不是他們校方可以承擔的。
這樣的提議原本確實是一個好辦法,可以將問題交給處理經驗更豐富的上級決策,幾名教師都將目光轉向景斯言。
從前景斯言不會拒絕這樣的提議,因為不過是一段通訊的時間,指揮權終究會落回他的手中。
但此刻不同。
這里只是夢境, 通訊那端會不會有人,會說出怎樣的答復都在極不可控的環境下。
監視器畫面中的鼠群還在肆虐, 并以成倍的速度感染與繁育,晚一分都會有莫測的變化。
這一點, 在他想打開臨時中止賽程的開關, 卻發現暗匣之下并無開關時便已經明白。
景斯言什么都沒說, 只轉身向著觀賽區外被圈禁的場地走去。
“指揮官大人!”
有教師察覺他的意圖出聲阻止, 冷漠拒絕終止比賽的機械兵首領卻抬手制止。
“讓他去吧。”
機械兵首領說罷向身后示意,機械兵立刻領命, 在所有機械兵與景斯言的努力下,方將隔離帶打開了一條細小的缺口。
“我們都有各自的使命,就只送指揮官到這里了。”
機械兵首領說罷眾機械兵一同頷首, 景斯言看著眼前的一幕心底竟有一絲說不出的異樣,但如今只是夢中, 憂心著連闕的安危他也不敢停留,快步走入勉強打開一道缺口的賽區。
這一路他清開狂躁的鼠群,片刻也不敢耽擱地向著監控中連闕所在的位置附近趕去。
……
纏斗在一處的二人沒能讓連闕的面色有一絲波瀾,但當他轉身后卻窺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竟沒來由地一陣心虛。
可是第一夢不是應該在觀賽區……怎么會回到這里?
連闕神思游離間,第一夢已來到他身邊,趁著二人未察覺帶著他一同離開了他們械斗的區域。
“這里已經被鼠群包圍了,我們要先想辦法離開。”
第一夢的神色如常,示意連闕三人與自己一同趁亂離開。
連闕沒在他的面上看出什么,也不知道剛剛的一幕他有沒有看到。
他還是有一種被抓了現行的感覺,即便第一夢此刻只在小心帶著他們三人撤離。
“你不是說這是你經歷過的?那后來呢?后來怎么消滅的鼠群?我們現在逃到哪里比較安全?”
面對賀同舟的追問,雷克的面色極差,他沉眸看向連闕。
“從前根本沒有這些鼠群。”
“沒有?”賀同舟不可置信,試著理解道:“你說什么這是夢,因為是夢,多一些東西也沒什么吧?”
“你可以操控或影響這些鼠群嗎?”
始終沉默的連闕忽然問道。
雷克凝重搖了搖頭。
“那恐怕只有兩種可能。”連闕自第一夢身上收回思緒,正色道:“第一,是其他侵入者通過異化或異能制造了鼠群。第二,這里……不是你的夢。”
“這怎么可能……”
“從進入夢境開始,你的心境有任何影響到夢境嗎?”
雷克沉默了。
從入夢到如今,他的心境或想法的確沒有影響過這場夢。
“但是……”
幾人繞過轉角,迎面又見一大波鼠群正漫無目的地啃咬著學院內的樹木植被。
賀同舟立刻捂住了雷克的嘴示意他噤聲。
整個校園幾乎被鼠群占滿,連闕環視過鼠患成災的學院,視線皺眉落向其中一座宿舍樓上。
“那里……”賀同舟順著連闕的視線望去,驚訝道:“鼠群怎么沒有靠近那里?”
令連闕困惑的是,鼠群雖沒有進入那座宿舍樓,卻也并非對其避而遠之,反而不斷有經過的老鼠在附近輕嗅后駐足。
“看起來好像也不怎么安全……”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連闕說罷帶著幾人一同清開鼠群,向那座宿舍樓走去。
與連闕幾人相同,也有不少學員察覺了此處的異常,幾撥人分別清開鼠群向那座宿舍樓趕去。
他們發現了彼此,只不過如今這樣的困局大家都猜到考核出現了問題,并未對其他人動手,沉默地向著宿舍樓行進。
這些老鼠及通人性,一旦清理了腳邊的老鼠,其余老鼠便會報復般涌來。
賀同舟一邊用手中的武器清理老鼠,一邊按住肚子。
“怎么了?”察覺他的異常,連闕解決掉附近的老鼠問道。
“沒事。”賀同舟站直身體,示意連闕不用管自己,跟著幾人一同快速跑入樓內。
這間宿舍在舊校區沒有電梯,幾人順著樓層一間間宿舍檢查,未察覺異常后便再行上樓。
與他們前后進入宿舍樓的人也如沒有看到他們一般,心照不宣地檢查著樓內的異常。
只是他們偶爾也會視線相觸,那些戒備探尋的視線讓人如芒在背,只是礙于更大的危機,誰也沒有先一步動作。
第一夢走在最前面探路,雷克則在最后警戒,他們一直向上走,走到第四層時,賀同舟忽然按住肚子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
雷克緊張地問道。
“……”賀同舟的臉漲得通紅,尷尬道:“沒、沒什么,我只是、只是有點餓了。”
他的聲音窘迫:“我明明早上剛吃了面包的,不知道為什么,才沒一會兒就餓了。”
雷克聞言鎖眉,知道今日考核,他一早就去食堂吃了飯,但經賀同舟這么一說,他竟也覺得有些餓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難道……”
與他們前后進入樓內的人在同層搜查,聽到說話聲向他們望來。
“先上樓吧,去樓上找找有沒有什么吃的。”
連闕打斷了雷克的話,第一夢立刻會意示意幾人跟上。
賀同舟雖隱隱覺得奇怪,還是沒有作聲跟著上樓。
進入五層,連闕帶著幾人走進一間房間,在確定安全后,他方打開背包將里面的壓縮餅干丟給賀同舟。
見雷克也在休憩中打開背包取出壓縮餅干,賀同舟不疑有他地接過,低頭吃了起來。
壓縮餅干就著水吃下,飽腹感充盈了他的神經,手里的餅干即將吃完,他才后知后覺抬起頭。
“誒……你有吃的,剛剛為什么還說要上樓找?”
同樣吃著餅干的連闕自頭頂天空的城市收回目光。
“你剛吃過東西,現在為什么還會餓?”
賀同舟撓了撓頭:“可能是……我沒吃飽?”
“……”雷克被他的話嗆到,無奈道:“那怎么可能,才過了多久?”
經他提醒賀同舟也覺得奇怪,連闕見他半晌也沒想通,只得提醒道:“因為這里是夢境。”
“這你們剛不是說了嗎,那和吃東西有什么關系……”
賀同舟說到這一愣,隨即瞪大了眼睛:“你是說……這里是夢,所以不管我吃什么喝什么……都不會有任何飽腹感??”
“依照現在的情況來看,是這樣。”
“那這些餅干?”
“這些是我們從夢境外帶進來的。”連闕提醒道:“但這不是第一場夢,恐怕也不會是最后一場,所以物資消耗還是要慎重。”
賀同舟看了看連闕和自己手中的餅干,感動道:“那你還把這么重要的東西給我?”
“不,那是你的。”
連闕將手中最后一小塊餅干吃完,接過第一夢遞來的水,又將手中空了的包裝袋在賀同舟眼前晃了晃:“謝了。”
“……”
賀同舟這才發現剛剛餓得頭暈的時候是連闕接過了他手中的背包,此刻他們吃的也是他那個背包里的食物。
賀同舟默默取出一瓶水,猛灌了幾口。
“少喝點。”見他不知節制,連闕善意提醒道:“水沒了倒是還好,但如果你想去洗手間……”
連闕沒有說完,賀同舟的面上已因這樣的設想變得十分精彩。
如果夢里的食物沒有飽腹感,那去廁所豈不是也……
想到這賀同舟渾身一抖。
連闕的視線落回天空的城市。
在那里的街道上已看不到幾個人,不知居民是否都各自躲回了家中,但連闕卻看到了幾道熟悉的身影。
他在人間自然不會有什么熟人,可他看到的是,在上一個副本曾經見到的發生了異化的人。
他不會記錯的。
其中有一個正是在上一個副本中他在樓梯曾見過的怪物。
那怪物正發狂攻擊著身旁的建筑,有人受不了這樣如死亡的倒計時,從瀕臨塌陷的樓體闖出,卻被那怪物輕松堵住了去路。
“在看什么?”
“在想夢境與副本的區別。”第一夢的話讓連闕收回視線:“你看那個異化物。”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第一夢很快察覺了異常:“那是……上一場夢中的人?可他不是已經……死了。”
“按照十九獄的說法,如果這里是夢境,那除了夢境之主可以影響夢境之外,這里與其他副本有什么區別呢?”
連闕的話讓賀同舟與雷克若有所覺,卻又只覺他們與真相始終似有一層窗紙,連闕耐心解釋道:
“夢境之所以被稱為夢境,是因為它與現實相生相依。正如光明與黑暗,如果沒有現實,就談不上夢境。”
雷克想起二人對話,心下狂跳:“那會不會在這里死亡……就能回到現實世界?”
“最好不要輕易嘗試。”
察覺他的想法,連闕提醒道:“那個人雖然回到了人間,但與怪物又有何區別?”
雷克冷靜下來。
是了,那人雖然去了人間,但明顯已失去了神智,以這樣的方式回去有何意義。
“休息好了我們就繼續上樓吧。”
鼠群雖未靠近這棟宿舍樓卻已大批聚集在樓下,幾人未再停留繼續在樓內搜索,由于他們的休憩,其他幾個團隊已搜過了六層。
眾人聚在六層的大廳,眼底都寫滿了未有發現的困惑。他們倒是在房間里搜出了一些食物,一邊試圖解決饑餓一邊分別聚在一起商討著打算。
連闕幾人搜過六層,同樣也并未發現異常。
“樓里根本沒有任何異常,那些老鼠不像是忌憚這里,反而越聚越多,再繼續待在這里可能會有危險。”
“不然去哪?和那些NPC一起去校門鬧著出去?這里又不是真的學校,別說我們無法離開,你沒聽說有人在那邊屠本嗎?”
“可是那邊不是NPC嗎?是有人在通過清理NPC提升殺戮值?”
“應該沒錯,畢竟這里的NPC多。”
……
聽到幾人交頭接耳的話,連闕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
“是晏知微?”
雷克低聲推測道。
連闕與第一夢的視線相交,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一絲古怪。
連闕很快收回目光,他在第一夢眼中看到了與自己相同可能的推測,卻也因那樣的推測而回想起那個吻之后他無意間與第一夢相撞的視線。
他有沒有看到那一幕。
連闕皺眉扯了扯繃緊的領口,在要不要解釋的猶豫中再次選擇了沉默。
他既然沒有問,那自己的解釋豈不是畫蛇添足。
“你們快看!那群老鼠動了!”
緊張的聲音讓六層眾人一同看向窗外,只見聚在樓下的鼠群雖然未動,但學院內的老鼠已并非漫無目的更像是收到指令般聚集而來。
然而這些老鼠都停在樓外三米左右的地方,未再靠近半分。
但是,鼠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聚越多。
“這些該死的老鼠!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崩潰低咒道,眾人的情緒也在這樣的困局中越加焦慮。
“到底是誰會做這樣的夢呢?”雷克低頭沉吟道,自從他接受了自己或許不是夢境之主后,便開始回憶在那時見過的人還有誰。
可他將視線逐一自聚在大廳的眾人臉上掃過,竟未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說的那個鼠系的異化人并沒有出現。”
連闕的話讓雷克自沉吟中回過神。
“你是說這里是他的夢?”
“或許吧。”
“可他會在哪里呢?我們不是把這里都搜遍了,也沒發現什么異常啊。”賀同舟不解,他正想再說什么,忽然神色一僵。
“怎么了?”連闕問道。
“糟了,我、我好像有點想上廁所。”
“……”
“算了我還是不去了。”
“走吧。”連闕說罷走在前面,帶著賀同舟一同來到樓層盡頭的洗手間。
“真去啊?……我其實還能再憋一會。”賀同舟站在洗手間門口,小聲問道:“這里真的是夢嗎?那我……不會尿床嗎?”
連闕在他痛苦的神色中忍俊不禁,示意他快去。
賀同舟磨磨蹭蹭走進洗手間。
連闕站在門外,轉頭便見景斯言就站在一旁,與他保持著七八步遠的距離。
見他望來,景斯言方重新抬步走到他面前。
剛剛放松下來的情緒又重新提起。
連闕表面波瀾不驚,內心的弦卻因此莫名繃到了極致,垂下的目光看著一雙鞋在身側半步遠的位置站定。
“如果屠本的人是晏知微,他更應該選擇的是玩家聚集的這里,而不是幾乎只有NPC的校門。”
熟悉的聲音冷靜地分析著,他的想法正是連闕前一刻眾人議論時的心中所想,可他這樣避開所有人來到他身邊,原來就是為了說這些的?
那他有沒有看到混亂中的那一幕?
連闕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心虛,但無論是第一夢第二夢還是那個人,他們每一個人都讓他覺得無比奇怪,他們都不像是簡單的殘影,可又……
“但如果是那個人……他為什么要積攢殺戮值?”
見連闕不語,第一夢自語般再次說道。
連闕若有所思般看向人越聚越多的六層大廳,這些人因規則短暫三五成行,卻互相忌憚猜疑。但最令連闕在意的,還是這些人身上的殺戮值。
眾人對手腕的地獄等級印記多有避諱,但殺戮值卻不似印記那般好遮,即便辨不清數字,連闕也依稀可以看到眾人衣料或綁帶之下隱隱露出數字的顏色。
竟大多數都是黑色,他也依稀記得,晏知微的數字似乎也是黑色。
連闕垂頭看向自己的手臂。
他與第一夢第二夢,甚至第三場夢中的那位“景斯言”的手臂印記皆是白色。
殺戮值代表的僅是成倍的力量嗎,數字不同的顏色又代表著什么呢。
連闕垂眸沉吟間,洗手間內忽然傳來賀同舟短促的驚叫聲。
門外的二人對視一眼,驚覺沖進洗手間的窄門中。
隨著一聲巨響,只見一只碩鼠撞破了衛生間的墻面沖出,它雖有著老鼠的頭顱與尾巴,卻有長著鼠類鬃毛的人類軀干和四肢。察覺外面的人進門,它放棄了原本纏在賀同舟身上的鼠尾,打算一舉將其卷入斷裂的地縫之中。
“救命!!”
賀同舟險些被這樣的情況嚇暈過去,見連闕二人進門如見救星般喊道。
連闕當即抽出背后的鐮刀,幾步躍向欲遁地而走的巨大老鼠。
刀鋒當即橫斷而下卡在老鼠即將縮回地底的坑洞前,第一夢也利落抓住鼠尾的一節,令其前后逃遁無門。
連闕見此向賀同舟伸出手,想先將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拉回。
他腳下忽地重心不穩,原本平坦的地磚竟寸寸龜裂開來,還未握住賀同舟伸來的手,他便一步踏空向下墜去。
這碩鼠竟有同伙?!
“小心!”
景斯言當即抓住連闕的手,阻止了他跌入腳下的黑洞。
雷克與一眾聚在大廳的人前后趕到,那些人到了門外竟就站在原地沒有靠近,他被人擠在門外一時間也無法進入窄小的房間。
可就在這時,第一夢握緊的老鼠尾巴竟驀地一松,他堪堪穩住身形并未放開連闕的手,但在這樣的險象環生間,手中的鼠尾還在,卻已只剩下短短的一節。
那只老鼠竟自斷了尾巴趁機逃走!
連闕剛借力站穩便見此一幕,他當即松開了第一夢的手,追著逃遁的老鼠異化人而去。
只是他剛落在樓內夾層間,黑暗中他卻被一頭同樣半人半鼠的異化人攔住去路,賀同舟也已被帶著自視線內消失。
“讓開!”
見第一夢也跟著跳下了坑洞,雷克怒得欲撥開人群,可周遭卻只有冷漠的視線。
他的目光一沉,正欲強行推開人群,身側不遠處卻忽地傳來一聲驚呼。
那人站在遠處并未靠近,原本只在小心觀察著這邊的動靜,腳下的地磚忽地被擊碎,在那人驚恐的尖叫中被拖入腳下的黑洞。
有人似察覺了什么,目光銳利提醒身側的同伴。
“別落單!”
眾人也紛紛意識到,這些躲在暗處的老鼠就是喜歡去偷襲落單的人,因此原本推擠的眾人越加不肯分散。
雷克怒得干脆不再向洗手間內擠,就近推開身邊的人,自那被開了一塊地磚的黑洞躍下。
連闕追著鼠類異化人下到夾層,那人不欲糾纏,借著地形的優勢轉頭便沒了蹤跡。
第一夢靜聽著管道的沙沙聲,判斷方向后示意連闕跟上。
二人不敢松懈,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可能會讓賀同舟陷入危險。
“剛才的第二個異化人……”
連闕的話說了一半,第一夢自然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待著下文。
他們腳步都未停下,連闕回想起當時的黑暗,猶豫繼續道:“感覺和第一個鼠類異化人很像。”
第一夢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說,或許不是同伙,是他的異能……”
“復制。”
“這么說,外面的鼠群可能也是他……”
“未必。”連闕思索間轉過頭:“觀賽區一切正常嗎?”
回想起考核開始前,連闕又復問道:“那位機械兵首領……”
“確實是機械兵,并無異常。”第一夢坦言道:“我檢查過,他雖然戴著面具,但面具之下的確是機械。你是懷疑……”
“怪了。”
連闕搜索著賀同舟的身影,心不在焉道:“樓外那些老鼠應該和剛剛的異化人不是一起的,否則它們也不會只守在外面不進來。它們并非來自現實,又是什么樣的人會在什么情況下讓它們出現在夢中呢。”
說話間景斯言忽而皺起眉,連闕還未詢問他怎么了,便也聽到遠處窸窸窣窣的聲響。
二人對視了一眼,一同離開夾層就近來到五層的窗邊。
來到這里后那種古怪而令人牙酸的聲音越加明顯,只見圍在樓外的老鼠層層疊疊,它們竟開始啃食起同伴的身體。
原本攻擊人類的老鼠撕咬著同類的身體,而將同類身體吃下后,它們的身體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肥碩壯大。
“這……”
第一夢神色驚駭,連闕皺眉收回視線,繼續搜尋著賀同舟的身影。
“這個夢到底是誰的……”
第一夢躊躇地跟在連闕身后,連闕略一沉吟后再次確認般問道:“觀賽區有沒有什么怪事發生?”
被他問起,第一夢重新仔細回想起在觀賽區的一切。
“我檢查過那個機械兵首領,發現它只是普通的機械兵后,大家都在按部就班準備考核。異常……沒有什么異常,反倒是學院里大面積出現了這些奇怪的老鼠,察覺我們無法控制局勢,我本想終止考核救人,但終止考核和關閉封鎖區域的按鍵消失了,我也只能在其他人的協助下先回到比賽區……”
“等一下。”
連闕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消失?”
第一夢不敢妄言,自然頷首道:“我在終止比賽關閉隔離防護網的位置沒有找到開關,是那些機械兵幫忙打開了防護網的缺口。”
“沒找到?”
第一夢微微頷首:“重要的開關一般會配有防觸匣,但或許是夢境并不完全,防護匣下原本開關的位置什么都沒有……”
第一夢說到這里忽然頓住。
“既然是重要的開關,怎么會因為夢境的不完全而被簡化掉。”
連闕停下腳步。
“如此重要,又偏偏在需要的時候消失了……只能說明它是在夢境主人的影響下消失的,無論這樣的影響是他的期望或不愿。”
是了,如果是平平無奇游離在夢境邊緣的小物或許會因為夢境不全殘缺,但關鍵性的東西消失,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只會是因為夢境主人的波動。
“如果有人創造了這場夢,也不一定是想參與這場追逐的游戲,或許……他更希望站在高處回顧整件事情的經過。”
也就是說,或是夢境的主人不希望它被找到,或是夢境主人希望找到卻因心境無法完成的阻礙。
總之……按鍵的消失反向印證了,那個按鍵與夢境的主人息息相關,甚至夢境的主人可能當時就在附近。
“我……”
第一夢神色凝重歉疚。
“不必在意。”連闕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繼續搜尋:“當時情況緊急,你急于進入學院自然無法留意過多。既然來了,現在關鍵的還是要先找到賀同舟。”
連闕沉吟后又道:“這樣看來……樓外的老鼠說不定也是那個藏在觀賽區的人所為,是刻意用來引走你的。”
說話間,連闕忽聽身后傳來細微的響動,他戒備回過頭,只見兩名看著有些眼熟,曾在六層大廳見過的人正快步逃離。
第一夢見狀便欲去追,連闕將人攔住:
“找同舟要緊。”
第一夢聞言微微頷首隨著他一同向前,這些十九獄的人也不過是刺探情況,連闕并不指望與他們結盟,只要互不影響也無足輕重。
只是,如果夢境的主人在觀賽區,會是誰?
第一夢眼底逐一浮現過那些教師的臉,又再次想起機械兵首領的模樣。
他揭下過它的面具,的確是機器人,他也沒有在它身上察覺到任何人類的痕跡。
除非——
第一夢垂目看向連闕低垂的手腕。
遠處的轉角外忽然傳來賀同舟短促的急呼聲,二人辨別方向向著聲源處疾行,穿過兩側宿舍門晃動的幽窄樓道,前方赫然出現了一道塌陷的洞口。
賀同舟痛苦的嗚咽聲正是自洞下傳來。
臨近洞口,連闕緩下腳步,垂目看向腳下似夾層一般幽暗的地縫。
賀同舟正緊緊抓住地縫下的一節鐵管,將全身的重力都系在這一根鐵管之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墜入身下更黑暗的地方。
走廊兩側宿舍樓的木門正隨風搖曳發出吱呀的聲響,窗外是群鼠撕咬間血色彎眼的人間煉獄。
已經有吞噬了同類,身高足有二三層樓高的老鼠拔地而起。
地面在震顫,腥風自腳下的黑洞內徐徐飄出,窗外的撕咬聲不絕于耳。
見連闕停步,景斯言示意他退后翻身便欲跳下救人。
“等一下。”
連闕卻在這時攔住了他的動作。
第134章 第十九層:五×夢×(四)
即便救人心切, 第一夢聞言仍舊如被按下暫停鍵般停下動作,等待著連闕的指令。
有無人機穿過長廊,連闕隨手將它打落, 垂目望向腳下漆黑的洞口和仿佛下一瞬便要墜入深淵的賀同舟未作解釋,只重新解下系在身后的長鐮。
下一瞬, 長鐮反轉間徑直在賀同舟驚恐的目光中揮向腳下的黑洞!
此刻賀同舟正顫顫巍巍扒住黑洞之下一塊斷裂的木板,連闕的鐮刀雖斷,這一劈下也勢必會令破敗的木板碎裂, 讓懸于半空的賀同舟墜入深淵!
“不!”
賀同舟茫然驚恐地看著鐮刀未有片刻遲疑地向著頭頂的洞口揮下,瑟縮的聲音依稀還能聽見齒縫的打顫。
第一夢眉心微蹙,卻始終站在連闕身側未擲一語也未出手阻止。
連闕的刀鋒未停半分,徑直斬向腳下的黑洞。
木板與水泥斷裂的聲響沒有傳出,第一夢訝異間, 耳邊反而是如刀刃劃破皮肉般沉悶的割裂聲。
下一瞬腥風穿堂,只見腳下的洞口顫動間竟一點點撕破了地面, 如一頭仰著巨口蟄伏的兇獸,哀嚎尖叫中收緊鋒利的唇齒想咬斷刺入口中的長鐮。
原本黑洞下懸吊的賀同舟身影漸漸扭曲, 最終竟化為人類口中小舌頭一般的東西。
腳下的斷口徹底變為一張巨口, 那怪物搖晃著腦袋甩開重傷它的鐮刀, 攀著碎裂的地面擠了出來。
竟正是那頭鼠首人身的怪物。
只是這怪物如今竟與外面的鼠群一樣增大了數倍, 僅咆哮的巨口就足有近兩米寬。
異化人自地縫中探出頭,被鐮刀刮傷的口中鮮血直流, 它似被連闕激怒,尖嘯著鋒利的牙齒向二人咬來。
自剛剛幻象破除,賀同舟的身影消失, 第一夢便已經護著連闕后退,怪物自地縫中爬出, 掃開地下碎石的尾巴竟只剩半截,第一夢示意連闕退后只身迎上。
……
賀同舟被身后形同老鼠的異化人拖拽著,沿著黑洞洞的管道與樓層夾縫穿行,即便有身上機甲的保護,疾行的速度和偶爾撞到頭的悶哼都讓他越發覺得頭昏腦脹。
這樣的顛簸終于停下時,賀同舟扶著頭坐起身,他還未來得及分清自己身在何處,一張生著鋒利牙齒的尖銳巨口啄開他頭頂的保護機甲,迎頭便向他咬下。
“連闕!!”
死亡的恐懼如此真切的逼近,四周只有空洞的黑暗,賀同舟緊緊抱住頭,下意識的呼救聲回蕩在空曠的暗道中。
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到來,賀同舟茫然抬起頭。
黑洞般時空的裂縫帶動著周遭強烈的磁場,前一刻還在逞兇的鼠頭異化人此刻已倒在血泊中。在那具已無生息的尸體旁,始作俑者將踩在尸體上的腳收回,隨手擦拭著濺落在單邊眼鏡上的血跡。
那具異化的尸體卻漸漸化為腐敗的泥水,融入腳下漆黑潮濕的地面。
“有趣……竟然是異化技能。”江霧將單邊眼鏡重新戴好:
“我穿過多少場夢才找到你,你倒好……遇到危險,叫的卻是別人的名字。”
他說著走向被嚇傻了一樣癱在原地的人,目光不自覺在他破裂的機甲頭盔與身上流連,見他并未受傷,才連自己都未察覺地松了口氣。
可當他向他伸出手,角落的人卻驚恐向后縮了縮,避開了他的手。
“你……是誰?”
江霧唇邊萬年不變的笑一僵。
……
走廊盡頭的窗邊。
張開巨口的怪物在鐮刀之下怒意翻涌,但它并未戀戰,擊碎了連闕腳下的地面后便欲趁機遁走。
第一夢自不會讓它如愿,在它欲退至裂縫之下時,那處縫隙早被重新修復。第一夢也在它怔愣的片刻擒住巨大的鼠尾,橫掃間將其撞向一側的墻壁。
“這……”
堪堪趕到的雷克看著這一幕心下驚疑,他剛剛明明還看到賀同舟,怎么轉瞬間就……
“是幻象。”
隨著賀同舟的身影消失,第一夢也確定了心中的猜想。
怪物異化龐大的身體撞碎了廊窗的玻璃,碎片紛紛落向樓外,也讓樓底聚集撕咬的鼠群越發亢奮。
其中已有二層樓高的老鼠見狀竟作勢躍起,咬向被第一夢甩著尾巴撞出樓外的異化怪物。
那異化物急忙扒住碎裂的窗欞穩住身體,這才沒有掉出樓外。
就在這時,碎裂的地面下忽然傳來微不可聞的喚聲。
第一夢與連闕同時看向腳下的裂縫。
雷克似也隱約聽到了聲響,但他不敢確認,只覺剛剛幻聽般的聲音似乎是賀同舟,他在呼喚連闕。
“小心有詐。”
經過剛剛的幻象,雷克已不敢確定這一次是真是假,被第一夢擒住的怪物竟再次斷尾,轉瞬便鉆入漆黑的坑洞內。
雷克見此更覺那聲音是假,忙想跟著第一夢去追逃離的異化人。
連闕卻轉身迅速順著聲音的方向跑去。
他穿過走廊順著樓梯繼續向下,從這里的窗已經可以看到樓外身形碩大的老鼠,它們也因看到人躁動起來。
連闕并未理會,順著一處隱秘的洞口躍下,在昏暗扭曲的詭異地洞內,終于看到了賀同舟瑟縮在角落的身影。
賀同舟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趕來的人,看見他急忙踉踉蹌蹌向他跑了過來。
連闕見他身上的機甲破損,防護頭盔不知所蹤,但好在只有些淺薄的刮傷。
確認賀同舟安全,連闕方看向陰影中熟悉的身影和他身側還未完全消散的黑洞。
那人正是江霧,此刻他的周身還帶著強烈的能量波動,這并非是正常的異能波動。他的身上雖未有傷卻面色蒼白,分明便是異能的過量使用。
連闕留心過他并不在這場夢境之中,能弄出這么大陣仗還劈開了夢境來到這里……就算是只憑熟悉的氣息也讓連闕不難辨出此人絕非幻象。
只是經過了上一次夢境的相遇,即便那場夢中的江霧只是殘影,在對上那雙時刻含笑的雙眼時,連闕心中也難免生出了一絲異樣。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絲異樣,他竟覺得江霧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帶著一絲古怪。
“你沒事吧?”賀同舟也在打量著連闕,見他沒受傷松了口氣。
“嗯,看來你也沒受傷。”連闕反問道:“還要去廁所嗎?”
“不去了不去了。”
賀同舟連連搖頭,這才發現連闕的目光正落在剛殺了那只老鼠的人身上。
“你們……認識?”賀同舟看向江霧,眼底重新掛滿了疑惑。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霧面上波瀾不驚,眼底卻是一片晦暗。
連闕似有話想對賀同舟說,但被江霧問起還是答道:“如你所見,他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們……也認識嗎?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不好意思。”
賀同舟說著,腳步卻一點點靠近連闕身后,這樣下意識的反應讓江霧神色微暗。
“你剛剛叫我什么?”
連闕在空氣間忽然的沉默中看向賀同舟,見他不明所以,連闕解釋道:“我聽到你叫了我的名字。”
“啊……怎么了嗎?”
“可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是嗎?”賀同舟神色疑惑,猜測道:“大概是我聽雷克叫了你的名字?”
“雷克叫我小景。”
連闕的話讓賀同舟肅穆回想,這才發現他的確并沒有告訴自己他的名字,甚至聽到雷克對他的稱呼也是“小景”。
但是剛才,在危急時刻他叫出的名字卻是……連闕。
“這……是我的記憶開始恢復了嗎?”賀同舟猶豫道。
“或許吧。”
連闕也不明白,夢境的確會混亂人的記憶,但賀同舟這樣被清理得如同一張白紙的,在十九層中也是聞所未聞。
更何況連闕是見過夢境中賀同舟的殘影的,殘影擁有記憶,本體反而記憶全無……這樣的情況倒是當真奇怪。
因為二人的話,原本神色不悅的江霧面色更加陰郁。
第一夢與雷克追著連闕的腳步隨后趕到,察覺有監視的無人機在轉角處巡查而過,第一夢抬手間便將其擊碎,沉默跟在雷克身后。二人的身上皆帶著傷,神色明顯不愉。
“沒抓到?”
被連闕問起,第一夢面上多了幾分懊惱。
“那東西狡猾得很,他又擔心你,我們急于脫身沒想到被它擺了一道。”
雷克說起這個滿面無奈,絲毫未留意身側的人因他的話一僵:“那東西好像會隱身一樣,真是奇怪……我們每次要抓到時它就消失。可是,它能分裂出這么多個體,又能變幻形態,還能隱身?從前的老鼠應該是有分裂的異能,所以鼠疫的擴散才會那么迅速,但現在的這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外面的老鼠真的不是它召來的嗎,它們怎么好像都是在殺戮與吞噬后體積變大?”
賀同舟聽到雷克的話也跟著說道。
“小景不是說了,外面的老鼠和里面的不像是一起的,我們剛還看到樓里那個異化老鼠快掉下樓的時候,外面的老鼠可是爭著去咬它的。”
見話題被帶開,第一夢緊繃的身體漸漸松弛下來,他剛松了口氣,抬起頭時卻見連闕的目光正含笑落在自己身上。
連闕收回視線。
“還有另一種可能……樓內的老鼠和樓外的老鼠,是同一個人。”連闕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又復說道:“它們或許都是夢境之主,不過區別在于,一個是本體一個是殘影。”
“什么?!”
“所以我們看到的幻象或是吞噬……也可能不是它的異化或異能,只是因為夢境?”在眾人的抽吸聲中雷克沉吟道:“但你說的另一個人是誰?”
連闕與第一夢對視間目光似帶著安撫般的笑意,見第一夢自責的神色稍霽,他方道:“如果我沒猜錯,另一個人……是機械兵的首領。”
“可它不是機器人嗎?”賀同舟驚道,隨即不知怎么竟有些眩暈地按住了頭。
“夢境之主在自己的夢中……遇到了另一個自己?”江霧若無其事將人扶穩,聽著幾人的話忽而笑道:“有趣。”
他卻未曾想到,連闕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幻象,他作為機械兵的身份其實和我們在這里看到的幻象一樣,甚至所謂的隱身……或許也是將自身與環境融合的幻象。”
“幻象?”江霧似想到什么,看向第一夢:“你和他都看不破的幻象?”
連闕意味深長道:“剛好有一個人的幻象我和他都看不破,巧的是,這個人你也認識。”
“我?”江霧話鋒一頓,目光落向連闕的手腕。
連闕順勢將手腕抬起,平日里眾人避之不及的字母印記此刻竟毫無保留地展示到眾人眼前,但他手腕的印記卻是——
“F級??你的印記怎么會是F?!”
雷克失聲驚呼道。
隨即他卻發現,連闕第一夢與江霧三人面上皆是一片凝重。
“是他。”江霧緩聲道:“我還以為他已經……畢竟那時我和他遇到晏知微,我當時也是憑你的召喚強行脫離副本。但是他……”
“你們在說誰?”
晏知微的聲音讓江霧當即噤聲,眾人循聲望去,片刻不見的人自黑暗中走出:“也說來我聽聽?”
“沒什么。”連闕不愿多提:“一個從前認識的荷官罷了。”
晏知微自然不知幾人曾經的糾葛,但他見連闕將手腕收起,窺見那處“F”的印記,記憶中一閃而過的身影讓他恍然道:“你們竟然認識?”
“如果是他的話,那他的靈魂的確還沒死。”
晏知微如未察覺幾人目光的戒備般走近:
“遇見江霧那次,他離開后我將副本清理干凈卻始終無法脫離副本,我本來以為是副本出現漏洞,就耐著性子將任務做完。但直到副本結算……我才發現副本中還有一個人逃過了我的眼睛,導致副本無法通過只存活一人的規則結束。他的幻象,當真是出神入化。”
見他靠近江霧下意識隔在賀同舟身前,卻發現幾人并未如他所想般劍拔弩張,即便是晏知微與此刻站在連闕身邊的那個“景斯言”,氣氛也有些古怪。
“但我始終沒有想通它的目的性。”連闕未對晏知微的出現有什么反應,只在他話罷接著分析道:“兩個夢境之主、這樣的共夢,作為當初事件的始作俑者,為什么樓內老鼠的目的性反而并沒有另一方強烈,而且……”
“那不是好事嗎?”見連闕話說了一半兀自陷入沉默,賀同舟疑惑道:“說不定是它后悔當初的所作所為,在夢中更希望能阻止自己?”
連闕的眉心依舊并未舒展,想起江霧被打斷的話:
“你剛剛想說什么?”
“那個人啊……”江霧的笑意味不明:“他可不是老鼠。”
眾人因為莫名的話一頭霧水,連闕卻似意識到了什么:“你是說,他的異化方向不是老鼠?”
“怎么可能。”雷克下意識否認:“這一點我們大家不是都看到了,而且在現實世界他就是鼠系異化,還將整間學院都感染了。”
“這就是我在意的第二件事。”連闕看向賀同舟:“既然鼠類異化的感染力這么強,為什么學院里的人,甚至曾被帶走的他都并未被異化。”
他的話讓賀同舟后怕般摸向臉頰與身體,也讓眾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異化本身。
“對……不是說老鼠的異化傳播力極強,怎么現在它們還只是通過吞噬強大自身。”
雷克的神色動搖,依舊想不通:“可是當年明明在學院中有大面積異化……”
連闕的聲音平緩而帶著鎮定人心的力量:“當年的異化源頭的確是鼠系異化,但是現在夢中的人……卻并非是原本的那個。”
“什么?!”
眾人茫然間,始終沉默的第一夢已明白了連闕的意思,啞然低喃道:
“在夢中,我們未必會是自己。”
“在夢中,我們有時也會帶入他人視角,在事件本身的強烈沖擊下,進入其他的‘角色’。”連闕接過他的話繼而解釋道:“至于他的本體,因為并非鼠類異化人,他依舊是原本的異化……”
“是變色龍。”江霧公布了答案。
“變色龍?!所以它的幻象其實是基于變色龍可以根據環境改變自身顏色而產生的異化技能,包括隱身……也是因為它將自身融入了環境?”賀同舟詫異低喃道:“可是……他既然沒有鼠類異化,為什么會把自己困在未來學院的夢里,變成兩個……不是自己的人呢?”
連闕轉向江霧:
“這個問題如果我們之中有人知道,恐怕也只有你了。”
“我和他可稱不上熟悉,只是因為一些原因認識罷了。不過說起未來學院……我倒是想起他的確去過未來學院。”
江霧沉吟片刻道:“據我所知,他生前的工作與最高裁決院有關,那次也是因為裁決院的工作來到了未來學院。”
雷克訝異向第一夢問道:“裁決院……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人類?”
第一夢身體微僵,沉默不語。
眾人奇怪他的反應,連闕正欲打破這片沉默,卻聽賀同舟說道:
“有的。”
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自己,賀同舟茫然瞪大了雙眼:“你們怎么都、都這么看我?”
江霧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這、我……”賀同舟被他問起,略顯局促:“我也不知道,我雖然沒有之前的記憶,但是有這個你們說的‘夢’的記憶,可能是因為這個?”
見江霧還欲再問,連闕率先問道:“你還記得什么?”
“最高裁決院雖然是人工智能管轄的機構,也有推衍和自主維修的‘智腦’,但他們還是會招募一些維修員進行定期故障檢修。所以在某些特定的外派任務中……為了保證機械的正常運轉,也會有維修員隨行。”
“所以,‘荷官’或許就是——那場考核中,機械兵的隨行維修員?”
“如果是維修員,或許……我倒是有些印象,只是我當時以為那是學院為了方便維修調節機械設施請來的人,沒想到他也是跟著裁決院的機械兵一同來的。”
雷克努力回想著:“那天因為要穿防護機甲,他沒有穿裁決院的衣服,考核開始后留在區域內維護監控及其他設備正常運轉。但即便是虛擬投放的異化物也存在極高的危險性,我在對抗異化物時發現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但我被異化物絆住腳步,等我回頭去找時就發現他已經不見了。后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后來再次見到他,他在一群鼠類異化人中間,我以為他也已經被鼠類異化同化。如果那時候的他沒有,他很有可能一直在那個鼠類異化人身邊……并且保持著清醒的意識。”
“保持清醒的意識怎么了?”窺見雷克眼底一閃即逝的復雜情緒,賀同舟疑惑道。
“沒事。”雷克定了定神:“只是沒想到在那次事件中有人和我一樣保留了意識,過了這么久也依舊無法釋懷。但他為什么……要把自己變成那只老鼠。”
低語間腳下的樓體突然一陣劇烈地搖晃,幾人急忙穩住身形。
地面的震顫轉瞬即逝,連闕在眾人肅穆的神色中挑起唇。
“為什么……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連闕說罷便向著暗道外走去,雷克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急道:
“夢境之主現在有兩個,我們還是要小心點……”
誰知他的話還未說完,第一夢便已越過他徑直跟上了連闕的腳步。
“夢境之主只有兩個,我們這么多人,自然要去看看陰溝里的老鼠到底是什么樣。”江霧攬過賀同舟的肩,在他緊繃的神色中帶著他一同向外走去。
眼見留在原地的只剩下自己與晏知微,雷克急忙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連闕與第一夢走在最前面,見身后幾人還未跟上,連闕看向肅穆跟在自己身側的人。
“擔心我?”
他的聲音很輕,第一夢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雷克提及,讓他尷尬了半晌的那句“他擔心你”。
剛剛平復的緊張情緒又重新提起,第一夢局促間不知該說什么,卻見始作俑者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向前走去。
仿佛那句輕語不過是他的幻聽。
第一夢低下頭隱去眼底的情緒,快步跟上他的腳步。
……
四層的樓梯轉角。
本該聚在六層的人竟跑下了樓,結伴而行的兩人本欲順著樓梯跑下,卻不想腳下的樓梯霎時間竟化為蠕動的巨口將他們吞噬。
隨后下樓的人也是按照組隊的三五成群,見到這一幕他們紛紛停下了腳步,沒有一人上前,眼睜睜看著掙扎的二人被“樓梯”吞噬。
再無人敢向下走,有人將目光投向窗外。
原本窗外的老鼠竟都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一架架在學院內盤旋的無人機,仿佛天空窺伺的眼睛。
昏暗中,樓梯變為了一張張蠕動的巨口向著他們的腳下擴散。眾人一步步后退,個個面色慘白。
空蕩寂靜的教學樓沉浸在即將入夜的學院內,有人看向窗外,如下定了決心般拉開了窗。
“沒時間了,咱們得盡快去觀賽區!從這里下去!”
“可是……”
“夢境之主既然不在這里,我們留在這只能等死!”
同伴們還在猶豫,他咬緊牙關率先翻出窗外,順著窗邊的管道向下爬。
同伴順著窗向外望去,見他順利沿著管道來到三樓,三名同伴對視了一眼,也跟著前后翻出窗外順著管道向下爬去。
距他們不遠的另一隊人見狀也不由得頻頻側目,只是他們離窗口較遠,如今只能步步向樓梯上方后退,意圖尋找下一扇窗口。
四人中最后一人躍上窗臺,他背過身想踩上管道的接口,腳下卻踩上了一片柔軟。
“你動作快點!”
他不由得抱怨前面的人爬得太慢,卻見窗內其他隊伍中的人竟正面色蒼白地看向自己的方向。
他如同意識到什么,僵硬回頭。
身后浸入夜色的天空不知何時已被悄然遮蔽,入目是一只巨大的眼睛,血色的瞳仁正落在他的身上。
在那只瞳仁之下,是灰黑的鬃毛與一張血盆大口。
竟是一只足有四五層樓高的巨大老鼠。
它的口中,不正是剛剛在他之前下樓的三名隊友。他們竟一聲也沒來得及發出就已然斷了氣,三兩下便被巨鼠吞入腹中。
“救、救命……”
他的身體抖如篩糠,掙扎著向窗內爬去。
身后的老鼠卻已向著他一口咬下。
眾人在這樣的驚變中匆忙后退,無一人敢上前,只有那人依舊目眥欲裂地扒著窗口呼救。窗外的老鼠卻在吞下幾人后身體再次變大,逐漸有蓋過六層宿舍樓的趨勢。
逃上樓的眾人還未來得及慶幸劫后余生,腳下的樓體忽然劇烈震顫,仿佛下一瞬便要傾覆。
連闕幾人離開夾層,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窗外被巨大老鼠銜住的人面色慘白,他背上異化的甲殼迸現,堅硬的龜殼勉強抵抗了老鼠尖利的牙齒。
“救、救我……”
窗外的老鼠不知何時已長得這般大小,墻體與地面在震顫中如有生命般蠕動,樓梯下的人在被吞噬中早已失去了生息。
很不對勁。
“它們吃了多少人……看來有些棘手。”
連闕神色肅穆地解下背后的鐮刀,看著墻體的蠕動不斷擴張:“要快一點,這間宿舍樓恐怕很快就會全部變成它的身體,到時候只要置身其中……就都會成為它的腹中餐。”
幾人神色當即一凜。
“不能讓它們再吞噬了。”
“我去解決外面那個,剩下的交給你們。”
連闕與第一夢目光交匯間腳下的動作分毫未停,只在對視中已幾步翻出窗外,向著死死咬住烏龜異化人的老鼠躍去。
第一夢也迅速跑向被樓梯吞了一半身體的人。
這樣的默契看在晏知微眼中顯得無比刺眼,身旁的幾人卻已遵照連闕的吩咐去救宿舍樓里的人。
將樓內的人交給幾人后,連闕便安心對抗樓外的老鼠。
縱身躍下的鐮刀劈開老鼠咀嚼中的巨口,動作利落地在老鼠反應前便已將它口中烏龜化的異化人拉出,扔回窗內。
“向上走,去天臺。”
第一夢分心接住自窗外掉入的異化人交給賀同舟,又去將被樓梯“吞噬”的人拉出。
腳下的地面與墻壁蠕動得愈演愈烈,雷克與賀同舟幾人帶著逃竄的人繼續向上走,眾人分工明確,竟在片刻便穩定了局勢。
“這……這墻和地不會是要變成那只老鼠的……”
賀同舟示意眾人向上走,腳下的地面卻忽然變得柔軟黏膩,他抬起腳見鞋底上沾上了透明黏稠的液體。
“看來你還不傻。”江霧嗤笑道:“他吞了不少人,很快整座樓都會變成它的身體,到時候……這里說不定就是它的胃,當然,也可能是腸道。”
“……”
賀同舟忍住要作嘔的動作,黑著臉催促前面的人快走。
然而,烏龜化的異化人剛剛憑借龜殼僥幸逃過一劫,此刻異化的身體卻拖延了他逃走的動作,眼看著身后的樓梯一點點變成血色,它想加快動作反而腳下一空,翻滾著向下墜去。
眼看著他摔下樓梯,賀同舟忙伸出手,卻未能將它拉住。
臺階下如血肉一般的樓梯興奮地將他包裹,瞬息間分泌出酸性的黏液,原本堅韌的龜殼竟也在這樣的液體下一點點被腐蝕。
賀同舟忙停下腳步,扶住欄桿向慘叫不斷的人再次伸出手。
但他們的距離太遠,即便他們都賣力想握住對方的手,也依舊相差甚遠。
“快幫幫忙!”
賀同舟向身后喊道。
回答他的卻是身后人繼續前行中的漠視。
“這種時候還想著管別人?”
賀同舟訝異回過頭。
他找不到剛剛說話的人是誰,觸目所及只有一雙雙冷漠的眼睛。
“任由它繼續吞噬,等下你們誰也走不了!!”
他心中涌起滿腔怒火,正欲回身自己再想辦法雙臂便被同時抓住,一道身影也在這時越過他迅速翻下圍欄躍向被樓梯吞噬的人。
那人正是剛護送兩名傷員上樓又折返的第一夢。
但腳下階梯的內臟化已再次蔓延,如有生命般纏上第一夢的腳踝,賀同舟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也再次提起:“小心!”
他想去幫忙時才發現,握住自己左右手臂的人并未放開,狐疑著回過頭。
只見雷克與江霧各站在兩側,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手臂。
“如果我沒記錯,你要保護的人應該是若藍吧?”雷克皺眉打量著江霧,不知為何在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極強的敵意:“她現在在哪?”
江霧將賀同舟拉向自己,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她死不了的。”
“先上去吧。”雷克沉默片刻最終率先松開了手,示意他快走。
江霧順勢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帶著他一同向上走。
連闕將烏龜異化人丟進窗內后便再沒有顧慮,長鐮勢如破竹般向著身形巨大的老鼠劈下。那老鼠掙扎嘶吼著,卻始終無法抓住靈巧游走于身上的人。
僅僅片刻,它的身上已多處被鐮刀劃傷滲出鮮血。
就在連闕攀上它扭動的背脊,欲一鼓作氣劈下鐮刀時,學院各處的無人機忽然聚集盤旋在他們的頭頂,在鐮刀高舉的瞬間向他俯沖而來。
它們如同一架架墜亡的戰機,撞向連闕與他手中揮起的鐮刀,又如同一雙雙窺伺的眼睛,在漆黑的天幕中閃爍著暗紅的光點。
連闕低咒了一句,卻也被撞歪了劈下的鐮刀,只得分神應付這些難纏的東西。
然而在無人機機翼的嗡鳴聲中,他卻清晰聽到了細微的骨鐮輕點地面的聲響。
無人機的嗡鳴聲也在這一瞬化為一片死寂,天空中的眼睛驟然全部熄滅,自半空中噼噼啪啪地墜落。
連闕揮開鐮刀擊退落向自己的無人機殘骸,望向不知何時立在天臺邊的身影。
“速戰速決。”
晏知微含笑提醒道。
連闕也不再耽擱,重新揮下的鐮刀徑直劈開了老鼠的身體。在它震天的嘶鳴中,樓宇一般高聳的身體瞬間化為無數只細小的老鼠,如砂礫傾覆般碎裂坍塌。
連闕借勢幾個起落間躍向另一側的高樓,在腳下的老鼠尸體如浪潮一般退下時穩穩落腳。
高樓之下的空地瞬間被灰黑的老鼠與無數無人機的殘骸鋪滿。
但就在這時,晏知微腳下宿舍樓的外墻一寸寸碎裂蛻皮,在搖晃中竟如一只蟄伏的巨獸般站起身。
高墻下是灰黑色老鼠的鬃毛,鋼筋銜接成一條修長的尾巴,樓窗化為它的眼睛,整座宿舍樓竟是變成了一只身形更加龐大還未異化完全殘存著人類特征的老鼠。
下一瞬,一群人踉蹌著自天臺的門內跑出,在人群最后的是被江霧強行拉出的賀同舟與雷克。
但是——
“不,他、他還在里面!!”
賀同舟掙扎中呼喊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夜空中,連闕的呼吸一滯,僵硬透過逐漸鼠化的宿舍樓窗看向樓內。
老鼠卻在這一刻已然成形,周身因凝聚的力量形成了空間扭曲的詭異景象,睜開猩紅的雙眼時樓窗的玻璃隨之掉落,散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響聲。
連闕握緊了手中的鐮刀。
“能這么快成型,看來它吸收了足夠的力量。”
晏知微難得善心地將原本站在樓頂的眾人一同帶回地面,他看向回到他們身側的連闕意味不明地提醒道:“別靠近它。”
“如今看來,這只老鼠應該是殘影,它吞了這么多東西……現在已經完全喪失意識了。離開夢境的辦法,還是要在另一個人身上尋找。”晏知微想了想,又復說道:“那個人應該,也只是殘影吧。”
對他口中“那個人”的身份,二人皆是心照不宣,但連闕沒有說話,向著樓宇間正在“蛻皮”的巨型異化老鼠走去。
晏知微淡漠的神色一滯,終究還是來到他的面前:“你現在靠近,如果被帶入它的夢中……無主之夢,就再難回到這里了。”
眼前的人卻并未因他停下腳步,錯身自他身側走過,只隨口丟下一句話——
“那又如何。”
就在這時,被江霧拉出來的賀同舟竟也掙脫了桎梏,在眾人都未來得及反應前沖向老鼠異化人。
晏知微錯愕轉過身,熟悉的背影如同那把長鐮一般修長剛毅,下一瞬已消失在扭曲的空間里。
第135章 第十九層:六×夢鏡(上)
鼻息之間滿是塵土的污濁之氣, 入耳是詭異的心跳聲,他聽見混亂嘈雜的人聲遙遠而空洞。
那聲音越來越近。
連闕費力睜開眼睛,入目卻是城市晦暗蕭索的街道。
這不是他的身體, 他仿佛在透過另一雙眼睛窺探,看著“自己”正在灰敗的街道上橫沖直撞。
城市的建筑在撞擊下如沙礫般傾覆, 眼睛的主人不似常人,倒像是兇猛的野獸或是……失去意識的異化物。
而這帶著一絲熟悉的街道……
連闕沉吟間,前方有人立在道路中, 攔住了去路。
飛揚的塵土中黑色制服的人長身而立,被風吹起的長發未讓他的眉目柔和,反而多了一絲夾雜著鋒芒的懶散。
連闕記得他的名字。
時今。
那么此刻,或許他就是在——人間。
隨著時今的靠近,周遭嘈雜的聲響與時今身上對講機內因為靈敏聽覺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聲音一同向他涌來。
“這已經是第幾只怪物了?時先生, 請您務必攔下它,無論一切是否與它有關, 我們要盡快找到讓那些人陷入昏迷的原因!”
時今的視線落向幾步外的怪物,這樣清理怪物的工作他已經不知做了多少次, 但這一次, 他若有所覺般看向怪物的眼睛。
似乎有什么東西, 正在透過伏地怪物那雙空洞的眼睛看向他。
鎖定視角的怪物被攔下去路后站起身, 龐大的身形有近三米高,在它的仰天長嘯中, 連闕順勢看向頭頂的天空。
可就在怪物抬頭的瞬間,一陣巨大的吸力襲來,他如同被卷入漩渦中, 再無從窺見塵灰密布的天空到底是何景象。
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了未來學院。
連闕抬起頭看向天空, 那座城市依舊倒映在原處。
剛剛所見是什么?他是真的去了那邊的世界,還是這也不過是一場簡短的夢。
還未等連闕理清一切,轉角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聽腳步聲,來人只有一人。
連闕當即戒備,屏息等待著那人經過。
下一秒,頎長的身影穿過轉角,連闕劈手揮向那人,欲在其未反應前將其制服。
那人雖并未察覺連闕的伏擊,在危險來臨時還是第一時間擋下了招數。
連闕卻是一怔。
眼前的人滿身是傷,顯然剛經過一場惡斗,對戰斗的本能反應刻入骨血般讓他應對突來的攻擊。
不正是他要找的人。
連闕在看清對方是誰后便打算收了攻勢,那人卻恰好相反,看清向自己進攻的人后越發謹慎,攻擊也更加不留余地。
連闕心下驚疑,只得見招拆招應付著他的攻擊。
眼前的人難道不是第一夢?否則他怎么會在看清自己后繼續進攻。
連闕疑惑叢生,但無論是這人身上的氣息、招式和身上還未結痂的傷口,都讓連闕幾乎可以肯定面前的人就是第一夢。
可他為什么會攻擊自己?
“第一夢?”
連闕試探性的喚聲讓對方動作稍滯。
二人暫時陷入靜謐的僵持。
那人似也覺不妥,雖然依舊戒備,卻在打量中停下了動作。
連闕叫出的并非是“景斯言”,而是第一夢曾自報家門,以夢境對自己的代稱。
那可以說是只有他們知道的秘密。
第一夢的神色古怪,最終還是試探性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連闕?”
連闕松了口氣,仍舊疑惑:“剛剛怎么回事,你怎么會突然攻擊我?”
“……”第一夢沉默片刻,只向他示意一旁教學樓的窗。
連闕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窗內并沒有什么特別,但他卻在玻璃上窺見了第一夢與自己的倒影。
“……”
玻璃模糊的倒影中,他竟有著與第一夢相同的臉——那是景斯言的臉。
所以,第一夢剛剛是看到一個“與自己相同長相的人”忽然對他發起攻擊。
也難怪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停手。
“這是怎么回事?”第一夢顯然也對如今的局面并不清楚:“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我們大概是進入了無意識夢境之主的里層夢境。”連闕沉吟道:“這里或許更趨近于他的潛意識,畢竟是假的,不知道它對那段記憶還有多少印象。如果它還記得,我們或許可以在這里找到更多事情的原貌。”
連闕說罷,卻見第一夢的神色更加黯然。
他皺眉打量他身上并未愈合的傷口。
“你的異能在這里不起作用?”
“沒有。”景斯言忙否認道,但他說罷卻再次陷入沉默,似不知該如何說。
連闕輕聲嘆息。
“怎么了?”第一夢正色問道。
“在想如果不是因為異能,你的傷為什么還沒恢復。”
“我們要先找到離開這里的辦法。”
他僵硬地轉開話題,誰知連闕低嘆道:“可惜我如今沒有讀心術,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未想到他的為難竟是在猜測自己的心思,第一夢不自然地別開頭,耳尖卻透出一絲薄紅。
“我們去那邊看……”
第一夢說罷繞過教學樓,察覺身后的人跟上,他暗自松了口氣,誰知下一刻溫熱的氣息便拂過耳畔:
“‘那個人’當時受傷之后……你看到了,對嗎?”
附耳的低語似也在遲疑,卻讓一向從容的人腳下不穩——
晏知微與那個“景斯言”纏斗時,抑制頸環無限異能修復緩慢。出于曾經有過幾次那人會因他有意無意撩撥外泄的異能和某些隱匿的私心,連闕在那時留下過蜻蜓點水的一吻。
第一夢如今的反應,顯然當時看到了那一幕。
“小心。”
連闕不著痕跡扶穩他的手臂,對方此刻的慌亂倒是讓他心中沒來由的心虛被沖淡了不少。
他正想著既然挑明了,總要說一下自己的猜想,卻見第一夢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泛著薄紅的面色僅在一瞬后便褪盡了血色。
“我沒有刻意受傷。”第一夢神色黯然:“如果他才是真的,你不需要顧忌我的感受,我沒有使用異能只是……”
連闕未想到到了現在他還是在自我否定,即便看到他與旁人親近,卻還是想著成全他的“選擇”。
“我不是說過嗎,如果那些默契、擔憂和保護都是真的,那么你就是真的。”
連闕將手覆上他的頭頂,輕揉著他的碎發:“至于記憶,我更傾向于……融合了第二夢讓他恢復了部分記憶,包括那個問題中的花。”
“但這里是殺戮地獄……真實的靈魂僅有一個,只有不斷融合,才能完成重塑和突破。”
“誰說只有一個?”
連闕的話讓第一夢怔住。
“或許其他人都被分出了無數承載記憶與力量,也因此可能喪失神智的殘影,但是你……”連闕在第一夢怔忪下目光灼灼:
“我更傾向于或許每一個你都是真的。”
第一夢依舊不可置信:“可是怎么會……”
“不是每個人都會因為夢境產生殘影,我在這里不是也沒有被分裂出殘影?”連闕耐心解釋道:“至于你的答案,大概要在你缺失的那部分記憶中找到了。”
“所以。”
見第一夢因他的話陷入沉思,連闕溫聲道:“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好或是讓你覺得委屈,你都應該告訴我,而不是因此否定自己的存在。”
第一夢的神色復雜,半晌,他在他輕撫發梢的動作下俯身靠近,在連闕詫異中將額頭抵上他的。
“真的?”
額頭的相抵讓他們交錯的呼吸相聞,連闕在他小心又帶著幾分期許的目光中心下也變得一片柔軟。
“真的。”
第一夢垂下頭,在逐漸越過的安全距離中靠近。
連闕的目光微頓卻并未閃躲,直到遠處的嘈雜聲響起,第一夢方如夢初醒般拉開與他的距離,不自然地輕咳。
“先去前面看看。”
“嗯,不過在進入這里前,我聽到……同舟好像也跟進來了。”說到賀同舟,連闕正色道:“如果所有人都變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找到同舟。”
他自玻璃的倒影中窺見自己的模樣,也哂笑道:“頂著這副樣子,確實有些違和。”
第一夢似想解釋,但遠處的異動聲還在繼續,連闕聽出那是有人械斗的聲音,他也當即放輕動作向著聲源處而去。
二人靠近聲源處的小巷,打斗已經結束。
即便有心理預期,看到滿巷橫七豎八躺著的尸體都頂著景斯言的臉時,連闕還是有一種古怪的感覺。想到這他看向身側,不知第一夢見到這樣的場景又會有何感觸。
在無數倒地的尸體后,一道身影踉蹌著,在幾名異化物追逐下向著巷外跑去。
第一夢見狀正欲跟上,連闕不知想到了什么,攔住了他的去路示意稍安勿躁。
暗處二人目送那人離開了巷子,時間流逝中連闕極有耐心,即便滿地尸體未有異動,離開的人也已尋不到蹤跡,他依舊守在角落并未離開。
直到有蹣跚的腳步聲靠近,二人皆屏息靜聽。
走進小巷的人亦頂著與景斯言相同的臉,如今再看到這樣的畫面連闕已經有了免疫,雖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但在這里大概不能通過外貌區分身份。
來人的狀態明顯不對,連闕在他身上嗅到了讓人覺得極不舒服的氣息,他似在忍耐著極大的痛苦,在清醒與被吞噬意識間游離。
但他只是過客,并未因為滿地的尸體停留。
見此第一夢也不由向連闕側目,不知他有何打算。
連闕神色依舊無波,他的目光定在進入巷子的男人身上。忽然,男人踉蹌的腳步似被什么絆住,那雙銳利陰鷙的眼睛轉向絆住腳的東西。
一只沾染血污的手握住了他的腳踝。
在血液蜿蜒的尸體中,一道與其他失去神志后被屠戮尸體不同、重傷的身形漸漸顯露出來。
第一夢神色驚異看向身側視線從容的連闕,這如同隱身的異化技能……不正是他們要找的荷官。
此刻荷官也已幾近失去意識,他判斷著來人擁有自主意識、并非是狂暴的異化人后,死死抓住了那人的腳腕。
“救……”
走進巷子的男人輕易掙開了他的手,卻因他的動作駐足垂目打量著滿身是傷的人。
即便撿回了一條命,他如今身上有多處致命傷,顯然只是吊著一口氣在。
“你這個樣子,活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駐足的人低聲問道,微風拂起他低垂的帽檐露出面上猙獰可怖的潰爛,他似在問他也在問自己。
重傷的人努力抬頭看向頭頂的人,眼底卻是一片渾濁,男人這才察覺他的雙目已然失明。
“可是我想……活著……”
那人打量著地上僅吊著一口氣的人,半晌,他摘下兜帽。
那張潰爛的臉上,被帽子遮蔽的地方赫然是一雙鼠耳。
他隨手拿出小刀,如同對痛無知無覺般割向頭頂的鼠耳。
手起刀落間耳朵被割下,但很快竟有新的耳朵長出。
這樣的一幕再加上夢中他頂著的景斯言的臉,讓第一夢不覺間錯愕。
“他的異化技能是復制。”見狀連闕低聲解釋道:“與你的異能不同,他用復制修復受傷的耳朵,或許也可以用異化器官帶有的復制技能幫助其他人修復受傷的器官。”
第一夢視線定在巷內二人身上,目光中是道不明的情緒。
吃下異化的耳朵后,荷官在那雙眼睛注視的操控下身上的傷竟當真開始緩慢恢復。
“謝謝……”
荷官的意識混沌模糊,傷口的恢復已隨著異化技能的消耗漸漸平息。
盡管他的眼底依舊一片灰蒙只能窺見依稀的輪廓,鼠類異化人還是將兜帽重新戴好,只露出下巴的一角。
“用不著謝我,我只是好奇……傷成這樣還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他的語句冰冷,荷官似想說什么,但很快因為身上的傷勢再次陷入昏迷。
被異化物攻擊留下的致命傷口未完全愈合,但如今他已無性命之憂,鼠類異化人便毫不憐惜地拖著他離開了巷子。
“你怎么猜到……這場夢的故事不在剛剛離開的人身上,而是還在巷子中?”
“雷克說的那個故事。”
第一夢錯愕間,連闕示意他跟上。
荷官的身體與視力漸漸恢復后,便跟著那個一襲黑衣始終將自己藏在兜帽下的男人東躲西藏。男人兜帽之下偶爾露出的皮膚潰爛不堪,他雖不知緣由卻也因不想揭人之短并未問起。
只是或許他也不知,他們躲避的并非是異化物,而是追尋異化源頭的人。
有人追著異化擴散而來,輕易被鼠類的異化污染,片刻便淪為了被吞噬意識的異化物。
連闕看著荷官趕來幫忙,笨拙地借著廢舊的電路將其擊殺,又去檢查那人的傷勢。
“我剛離開一會,怎么又有異化人追來了。”
荷官說著便想查看他的傷勢,對方則一如往常般退后避開了他的觸碰。
“抱歉。”荷官歉意道:“我忘了你不喜歡和人接觸,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受傷。”
“沒事。”
“那就好。”荷官松了口氣:“沒想到我們藏到這里,也還是有異化物追來,這次的異化擴散得太快了……也不知道救援什么時候能到。”
“不會有救援了。”
“什么?”荷官一愣,對上對方漠然的視線,他還是緩下目光:“別擔心,這棟宿舍樓有夾層很少有人知道,我將通道內設置了陷阱,我們就先躲在這里。未來學院里都是最頂尖的學員,最高裁決院和科研所都不會置之不理的。”
他的話罷卻聽對方輕嗤了一聲,可他疑惑抬起頭時,卻見對方面無表情似乎剛剛只是他聽錯了。
暗處的第一夢收回目光,看到這里,他們也大概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我們要如何離開這里?”第一夢瞥過暗道中被布置下的電網,沉吟道:“上一次逃離無主之夢的辦法在沸水中,這次……”
連闕看向遠處二人的目光未變。
“答案應該就在他身上。”
第一夢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見他的目光正落在鼠類異化人身上。
“你是說,夢境的倒影……在一個人的身上?”
第一夢低喃中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鍵:“在真正的夢境中是沒有他的,既然這樣,我們速戰速決。”
他說罷示意連闕稍等,穿過布滿電網裝置的暗道走向二人。
說話間的二人若有所覺般看向走近的人,荷官似在辨認來人是否擁有意識,在得到確定的答案后眼底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
鼠類異化人同樣正看向來人,隱在暗處的眼睛幽深而透著暗紅的光。
這一瞬,暗道中的電網在噼啪聲中發出一陣灼目的強光,腥臭而腐敗的氣息順著潮濕的管道而來。
“閉氣!”意識到不對,連闕忙出聲提醒。
鼠類異化的擴散極快,連闕原本以為是他皮膚的潰爛處接觸感染,未想到他竟然可以通過空氣傳播。
第一夢聞言當即屏住呼吸,蓄力沖破臨時搭建的電網。
只是這些電網并沒有那么容易擊破,纏繞在暗道墻壁的電纜竟忽然動了起來,如有生命般帶著沖天的火星向他壓下。
瞬息之間昏暗的通道內電光乍現,第一夢雖勉強后退避開了高壓的電擊,也依舊被灼燒了衣角。
誰知這一切并未結束,還未等他站定電網再次向他壓來。
細看之下,這些電網的邊角竟是被人隔了絕緣體系上、從無人機拆卸下來經過改裝的飛行器,而操控的終端就握在荷官手中。
“你……”
鼠類異化人似也未預料到這樣的情況,荷官的表情此刻卻如出現偏差的機械,僵硬而空洞地重復著:
“這次我不會再放棄你……這次我不會……”
他不再是前一刻等待救援將鼠類異化視為異類的模樣,如同既定程序被打碎,一心想著清除存在的異端。
附著在暗道墻壁上的電網隨著他的話一同向著第一夢墜下,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頃刻將其籠罩,沒有半分可逃離的空間。
第一夢自知無從逃遁,他干脆抬起手,指間的電流隨著異能的傾瀉也化為了滔天的電光,似要與兜頭而下的電網硬碰。
就在電網罩下的前一瞬,利刃飛旋向細密的電網,竟如破開海浪般沖破了這樣的死局,將它們隨著慣性定在墻上。
鐮刀的鋒刃準確無誤地嵌入墻上隱秘的鐵匣,隨著“砰”的一聲照亮暗道的電光瞬間盡數熄滅。
黑暗的死寂中,平穩的腳步聲在鐮刀下站定。
“還好吧?”
連闕下半張臉隱匿在厚重的圍布下,他將另一條扯開的布巾丟給身側的人,示意他將口鼻掩好。
在偶爾閃爍噼啪的稀薄電光下連闕取出嵌入墻面的鐮刀,第一夢接過布巾像他一樣圍好,微微頷首并沒有半分因剛剛驚險的一幕受傷的痕跡。
連闕這才想起,在紀遙的夢境中第一夢的殺戮值已經突破了三千。
荷官的殘影即便難纏,想必也無法輕易在他身上討得什么便宜。
連闕不由想起那場夢境的最后,為什么殺了紀遙的人會是第一夢,那個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
校門內尸體橫斜。
不多時,那些尸體便如砂礫般被風吹散再不見半分蹤跡,只剩下滿身血污的人一步步走上高臺——那些尸體不過是夢境中的虛影。
只有走上臺階的人,是夢境中唯一的真實。
他的身上布滿傷痕,只有頸間的抑制頸環依舊整潔如新,手臂之上閃爍的白色數字已至2679。
他伸出手,觸摸向虛空中的屏障。
身后卻忽然傳來巨大的能量波動。
他回過頭看向樓宇間凝聚的巨型老鼠。
“他們被卷入里層夢境了。”屏障后的聲音帶著機械的渾濁:“你該知道混亂夢境的九死一生,如果想救人,現在去還來得及。”
“我為什么要去救人?”
“景斯言”的語氣平常,指尖卻無意識摩挲過頸環,似那是什么不愿割舍的寶物。
屏障后的人因他的話也辨不清他的態度,就在那人狐疑間,卻見愛憐輕撫著頸環的指尖電光閃爍,足以禁錮異能的頸環瞬間便成了一塊廢鐵。
他將漆黑的鐵環丟下,深可見骨的傷口在瞬息間愈合,隨之而來的是他身上迸發出的戾氣。
“更何況,如果你死了,關聯夢境都會終結……不是嗎?”
……
電流的噼啪聲喚回了連闕的思緒,他們在偶爾閃爍忽明忽暗的電光下并肩向著暗道盡頭走去。
荷官自然不會輕易就范,他如一只提線木偶般彎曲著僵硬的關節站到鼠類異化人的身前。
暗道內濁氣翻滾,在下一瞬竟變為長蛇腹部的內壁,化形中墻壁碎渣紛落,蠕動間相隔在四人間的通道口化為蟒蛇的巨口,欲閉合將還在通道內的人吞入腹中。
連闕二人不約而同加快腳步,欲在蛇口閉合前沖出。
誰知黏液腐蝕的甬道竟在同時迅速收縮,欲將二人生吞。
第一夢當即撐住收縮的食道將連闕推出兇獸的巨口,甬道化為的蟒蛇也在瞬間將血盆大口閉合。
連闕雖不喜歡他私作決定將自己置身于危險之中,但那也是危急關頭最優的解決辦法,他在堪堪站定后便回身欲自外協助他破局。
誰知就在他回身的瞬息長蟒鱗片下忽然傳來一陣蜿蜒的電光,這電光縱橫遍布整條蛇身,強電之下蟒蛇剛化形的身體頃刻便碎裂成一段段石塊。
連闕未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他訝異看向幾步外的第一夢,卻在他的面上捕捉到了同樣的疑惑——顯然方才的電光并非出自他的手筆。
連闕心下雖疑惑,卻也知如今是破局的關鍵時分,二人不約而同奔向拖延之術敗露趁機逃走的人。
脫離蛇口的第一夢動作迅捷,幾乎是轉瞬間便攔在逃離的兩人面前。
那二人下意識后退,身后卻已被連闕擋住了退路。
見無處可逃荷官并未著急,他護住身側的人,目光空洞卻帶著詭異的暗芒。
昏暗的夾層內突然地動山搖,原本狹小的空間在此刻被無限拉長,詭異不斷有掙扎的巨獸鬼影自腳下的黑暗爬出,向著連闕二人咆哮而來。
第136章 第十九層:六×夢鏡(下)
“他吞噬了太多靈魂, 如今成為了夢境之主,這樣的無主之夢對夢境的影響太大了。”
第一夢一邊斬斷沖來的鬼影,一邊示意連闕后退。
“不能跟他們耗下去, 要盡快想辦法出去。”
連闕看向欲趁機逃離的荷官二人,正欲破釜沉舟時, 眼前巨獸的鬼影卻突然如失幀畫面般出現道道黑條,它們的動作也隨之定格。
二人雖不明這樣的變故因何,卻已在對視中奔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第一夢沖向被定住的巨獸鬼影, 連闕則追向欲趁機逃離的二人。
這些巨獸的鬼影雖然可怖,但被定身之下,第一夢迅速將其盡數打穿,當最后一個鬼影消散時,連闕的鐮刀也已橫在荷官面前。
勝敗的轉換僅在分秒之間, 荷官定住腳步,僵硬地將鼠類異化人護在身后。
如今他們都頂著景斯言的臉, 這一幕讓連闕只覺古怪非常。
逃遁不成荷官呆滯地歪過頭,就在連闕逼近的前一刻, 他抓住身后的人, 二人竟就這樣消失在連闕眼前。
處理好棘手的鬼影, 第一夢快步回到了連闕身邊。
他與連闕知道他們并沒有消失, 只是變色龍的異化讓他們與環境融為一體混淆了視覺。二人屏住呼吸,靜聽著空氣間細微的聲響。
通道內的風在此刻仿佛也有了形狀。
忽然, 連闕睜開雙眼快速掠向某處,第一夢也若有所覺一同截斷向那處。
長鐮劃破虛空堪堪停下,隱匿了身形的人被逼現形, 荷官將人擋在身后,可他想帶人后退時才發現身后也已被人攔住了去路。
世界在此刻變得扭曲。
連闕心知這樣的無主之夢到最后會如糖屋一樣碎裂直至消亡, 想逃離就必須盡早將一切終結。他與第一夢皆沒有言語,一同攻向躲避的二人欲速戰速決。
即便這里是荷官的夢境,面對這樣的夾擊他也很快顯出敗勢。
“我一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荷官忽然露出一抹詭異的笑,連闕頓感不妙,但下一瞬荷官已將手中的武器反刺入身后他原本保護的人的心臟。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
生機一點點自鼠類異化人的身上消失,潰爛縱橫的臉上,那一雙眼睛始終望向毫不猶豫刺下這一刀的人。
“沒有人能再傷害你了。”
荷官的面色古怪癲狂,這樣的表情偏偏生在與景斯言一樣的臉上,讓連闕只覺不適。
鼠類異化人的身體隨著生命消散融化成黑色瀝青一般黏稠的液體流下,隨著他的消融,整個世界開始劇烈搖晃。
“都留下吧。”荷官的面目逐漸扭曲,眼睛外突變為變色龍的眼睛:“和這個世界一同毀滅吧。”
第一夢擒向他的領口,他卻再次消失在空氣間,只留下地上那灘黑色濃稠的液體,沸騰著腐蝕起腳下的地面。
世界劇烈搖晃,仿佛在下一刻便要崩塌。
“現在該怎么辦。”
第一夢將連闕護在身后,如今世界的崩塌,如果那個人就是逃離的“生門”,現在他消失也在腐蝕著整個世界,他們真的還能離開嗎。
房屋的坍塌由遠及近,如同窺伺的怪獸步步逼近。
連闕卻沉默了下來,他的目光環視過這片昏暗的下水道,似在尋找什么。
四周卻只有不斷碎裂的世界。
“同舟也在這里嗎?”二人所在的位置仿佛世界的中心,成為了黑暗中唯一的安全島,第一夢看著這一幕憂心道:“他會不會有危險。”
連闕若有所覺般回過頭看向第一夢。
“原來是這樣。”
“什么?”
“還記得幻想商場嗎?”連闕的目光晦暗不明,卻似在自言自語:“我一直在想,那個副本與其他故事的關聯到底是什么……它更像是一個獨立的世界,與其他層全然不同。那么……它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就像……”
“就像進入里層夢境前,我和同舟得知你被吞噬,所以才想來救你。”
第一夢第一次沒明白連闕的意思。
“因為想找到你,所以這場夢境中——都是你。”
第一夢若有所感般抬起頭看向不斷傾覆世界中狹小的空間,不禁想起夢境中所有人都頂著與自己相同的臉、破壞蛇身的沖天電光、被定格的詭異巨獸……
“你是說……同舟,是他影響了這場夢境?”第一夢難掩心底震撼:“可是,這里不是他的夢,而且……”
他們從始至終也沒有看見賀同舟的身影。
“是啊,這不是他的夢。”連闕收回目光,抬起頭看向頭頂并未坍塌的方寸之地:“但有一個人讓我知道,夢境也是可以被操控的。”
第一夢的思緒仿佛隨著他回到了那座潮濕陰雨的小鎮——
“江霧?”
“但如今,這場夢已經不是通過操控就可以離開的了。”
仿佛感知他的話,坍塌的房屋發出了如同悲鳴般的吱呀聲。
“無主之夢,沒有生門如何離開。”第一夢的視線掃過周圍的一切,包括正在腐蝕夢境的黑色黏液:“即使同舟也在這里,離開的門被毀,我們……”
“如今控夢當然已經無用了,不過既然你可以控夢……還有另一個辦法,可以一試。”
連闕輕挑唇角,被夢境撕扯的衣角隨風翻飛:
“奪夢。”
第一夢心底涌起一絲異樣,他不知這種異樣從何而來,只沉默注視著眼前的人。
“能與夢境連接的人,只要心念足夠強大,便可以取得夢境的控制權影響夢境發展。”
連闕的聲音回蕩在不斷縮減的空間內:“控夢是控制夢境,而一旦這樣的控制達到頂峰……就可以自夢境之主手中奪取夢境的主控權。”
空氣間細微的震蕩仿佛在膽怯地回應著大膽的設想,隨著這樣的遲疑,碎裂的夢境仍在不斷崩塌。
“就像剛才一樣,你不是做得很好。”
連闕的聲音依舊平緩,仿佛會與整個世界一同傾覆的人并非是他,而他只是在耐心指導迷途的學生。
崩裂的世界隨著黑色的侵蝕蔓延向兩人腳下,散落在地的電線擦出星點的火花。
就連一向對連闕交付所有信任的第一夢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下意識擋在了他的身前。
這樣自然的反應讓連闕目光閃爍,他的手輕覆在他的肩上。
“別怕。”
溫緩的聲線如荒原上的星火讓第一夢的面上一片燒灼。
“我沒有……”
“人一旦有了不想失去的東西,就會產生恐懼。”
連闕注視著閃爍在線路間的電光,如同掙扎急于掙脫牢籠的困獸,而他足夠耐心:
“夢境對于‘建造者’來說正如一場沙盤游戲,你要建造怎樣的場景,放入怎樣的NPC,通過他們的行為軌跡推演發生怎樣的故事……”
“奪夢并不在于要如何從他人手中奪取夢境,只在于你自己。”
碎裂的夢境已侵蝕向靠近的二人,地上竄動的電光卻在此刻停息,任由碎裂蔓延,裂痕悄然攀向連闕的腳踝。
就在這時,熄滅的電光在一瞬間如燎原之火編織成一片細密的蛛網。
如同這個世界的心跳,將血液輸送至每一個角落。
也將被截斷了一切退路的二人隔絕在碎裂的夢境之外。
隨著如心跳的電流再次蔓延,陳舊晦暗的下水道變為金屬堅固的四壁,連闕二人在這樣通達的世界中重新站定。
“這里是……”
第一夢看向金屬長廊的盡頭,這里竟讓他覺得異常熟悉。
就連胸腔內機械的心跳也隨之感應般加快。
在這條金屬長廊的盡頭是一間虛掩著門透出星微光亮的房間。
他下意識向著走廊盡頭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但像是想起什么,他還是停下腳步看向身后的連闕。
連闕轉向走廊的另一邊,那里光芒大盛,他抬步向著那邊走去:“走吧。”
第一夢很想問,這里是哪里,賀同舟去了哪,走廊另一邊盡頭的房間又是什么。
但他什么都沒有問,只最后看了一眼那扇虛掩的門,跟在連闕身后一同走向走廊的另一邊。
……
學院的風如同凜冽的刀刃。
長身而立的人站在高樓之上,身上的傷口在風中逐漸愈合,周遭盡是斷壁殘垣顯然剛剛經過一場惡戰。如今傷口與身上的衣料盡數恢復,仿佛剛剛的爭斗沒有對他造成分毫損傷。
但他的身上,腳下和每一次踏足的樓體之上都遍布血跡。
無一不透露著這場爭斗是多么的驚心動魄。
他的面上沾染了血污,讓原本淡漠的臉上多出了一絲妖冶肅殺的詭異。
他靜靜站在風中,學院的角落,每一雙驚恐的目光都牢牢定在他的身上。
突然,他的手迅速探向虛空——
在空間的扭曲中,血液順著他的指尖滑落,痛苦掙扎的人影也漸漸顯形。
顯形的人滿身傷痕,正是本該在觀賽區的荷官。原本的觀賽區如今一片狼藉,堅不可摧的屏障被震碎,無數機械兵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機械的斷肢殘體上閃爍著破損的電光。
“景斯言”的手竟是徑直自荷官的身體穿過。
“是他救了我,將我帶在身邊為我療傷。可在知道他就是異化源時,我還是……因為我,裁決院才找到了他的藏身之處。”
荷官手臂上那一串黑色的數字隨著他氣息的消散一點點倒流,那只穿透了他身體的手臂上,白色的數字隨之疊加增長。
“他一定后悔救了我吧。”
荷官閉上雙眼低喃:
“我總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想,如果我是他,我又能如何呢?可我不是他……只有他死了,這場鼠類異化的蔓延才能得到控制。所以即便重來多少次,我都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景斯言”眼中有一瞬的空茫。
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卻見連闕與第一夢不知何時站在相鄰樓宇的天臺之上。
“人啊,就是這樣……”
荷官的聲音斷斷續續:“無法非黑即白,做不到純粹的善和極致的惡……就永遠只能困在泥沼……”
他的聲音消散在風中,滑落的身體重重落在地上,夢境也隨著他的聲音如砂礫般一點點被風吹散。
“景斯言”的手臂被鮮血染紅,顯得那一串4013的白色數字越加觸目驚心。
他的視線落在連闕身上,神色莫辨。
晏知微來到連闕身側,見他無事方松了口氣,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另一側高樓上的人,他的目光變得戲謔。
“你看,人類就是這樣自私、懦弱,趨利避害。”
相鄰的兩處高樓下是深淵萬丈,仿佛一道天塹將兩人相隔。
滿身浴血的人此刻如同地獄的羅剎。他彎身撿起地上破碎的頸環,隨風而逝的世界之外,透入的光散落在血痕縱橫的臉上,一如他站在深淵泥沼仰望的一點微光。
“是啊。”
連闕的聲音讓“景斯言”的動作微頓。
“但是,在整個人類命運的面前,這些或許都不值一提。”
連闕透過消散的世界看向另一端的人:
“如果一個人愿意擔下所有的自私、懦弱和趨利避害,那一定不是因為私欲,而是需要有一個人背負這樣的罪責與罵名,來成全人類的未來。”
“景斯言”挑唇輕笑。
他向連闕示意手中的頸環遺憾低嘆。
“可惜,它壞了。”
他小心擦拭著身上的血污,跨越那道所有人都覺得不可逾越的鴻溝來到連闕的面前。
晏知微因他忽然的靠近和手臂那串顯眼的數字眉心一跳:“四千……”
“景斯言”卻如同未看到他的戒備與排斥,也未留意第一夢緊繃的身體,只依舊望向連闕。
“現在我也是這樣滿身罪惡、污穢不堪的人,地獄的神明啊,你還愿意……再給我一個吻嗎?”
第一夢與晏知微的神色同時一僵,二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一道血液筑起的屏障瞬間將他們相隔在外。
“景斯言”的指腹摩挲過連闕的后頸,不由分說地吻上了他的唇。
冰冷的唇間相抵,連闕的心下卻沒來由地一空。
他下意識想伸手抓住眼前的人,世界卻再次化為一片虛無。
……
“你終于醒了。”
連闕在這片虛無中醒來,他聽見溫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同等待了無數輾轉的日夜。
他坐起身,卻只覺胸腔內一片空蕩。
他下意識垂下頭,入目是森森的白骨與空蕩的胸腔。
他再次聽見那道聲音——
“我的神明。”
第137章 第十九層:七重夢鏡(一)
“地獄怎么會降生神明?!”
“那么小, 不會還是個娃娃吧?”
“我們都是憑實力廝殺來的,憑什么他剛剛降生就被定義為神明?”
“對,如果想統領地獄, 就要拿出讓人信服的力量!”
……
對于這位不被期望降生的神明,地獄中的惡鬼自然不會臣服。
他們圍聚在誕神之地, 竊竊私語漸漸淪為了高昂的抗議。
就在這時,萬骨堆砌的頂峰之上,森白而小巧的骨頭猶如新生, 他緩緩坐起身。
手邊與之一同降生的鐮刀似被他無意打落,叮叮當當的細碎聲響劃過骨山,星微卻讓山下嘈雜的厲鬼當即噤聲。
那是與神明一同降生的神器。
必然帶著摧毀天地的力量。
下一瞬,原本竊竊私語的惡鬼瘋狂涌向滑下山坡的鐮刀。
萬鬼呼嘯撕咬著一同去奪那把鐮刀,誕神之地瞬間淪為血色的煉獄。
有一個人始終站在骨山之上, 同那位遺落了鐮刀的神明一起俯瞰著一切。
直到一只惡鬼將那把鐮刀握在手中,鐮刀發出陣陣爭鳴, 眾惡鬼在這樣的威壓下紛紛避退。
“原生之神又怎樣,不過是個連刀都握不住的娃娃!不如跟著我一起——”
那只惡鬼如受鼓舞般將手中的鐮刀舉起, 號令萬鬼向其稱臣。
就在鐮刀舉起的瞬間,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把鐮刀竟如有生命般在與惡鬼的角力中轉動, 帶著握住刀柄的手一同揮下,徑直斬落了執刀人自己的頭顱。
這樣的惡鬼是沒有鮮血的, 頭顱滾在眾惡鬼的腳邊,鐮刀之下只剩不斷外溢的森森鬼氣與無頭的身體。
“這、這是……”
無頭的身體僵硬向前邁出一步。
這一刻,這具身體仿佛與鐮刀融為了一體。
“是那把鐮刀!”
眾惡鬼如夢初醒擁擠逃竄, 前一刻還吸引著他們爭奪的鐮刀此刻卻讓他們避如蛇蝎。
然而如今已經太晚了,無頭鬼揮舞著鐮刀, 鐮刀中黑氣乍現間轉瞬便將附近的惡鬼盡數剿得灰飛煙滅,鐮刀間的黑氣也越發強盛。
鬼怪凄厲的尖嘯回蕩在整個誕神地。
骨山上的人一頭如血色浸染的長發,他懷念般欣賞著眼前的一幕,直至身后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好了。”
那聲音不大,鐮刀卻應聲定在半空,無頭的惡鬼更是保持著詭異的定身姿勢。
“這把鐮刀與我一同降生于地獄極陰之地,自然難掩兇煞,若在旁人手中勢必難以馴服,不如就讓它收斂些鋒芒。”
孩童般新生的骨架歪著頭坐在骨山之上,那雙空洞的眼眶朝向山下的鐮刀:“此后你在誰的手中便因其力量會化為不同的刀具,并只能承載相應的力量。”
隨著他的話,那把難馴的鐮刀竟黑氣外泄,在無頭鬼手中化為一把短刀。
無頭鬼也在瞬間如失去牽引線一樣直直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只區區一句話便將一切定論。
這便是神明之力。
“你封禁了它的力量,如果有人如現在這般將它奪走,它也無法反抗。”
晏知微輕聲說道。
一如許多年前,他便是站在這里對著眼前的神明如是說道。他的聲音平緩,卻因隱隱的興奮每一個毛孔都在發出顫栗。
他聽到眼前的骨架在片刻思考后肆意的笑聲。
“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武器也守不住,那他就不配擁有這把武器。從此以后它不再與我連接契約,也不必再行認主。”
稚嫩如孩童的聲音清澈懵懂,化為短刀的鐮刀在神諭中綻放出奪目的光,如有鋒刃切斷了它與一切的關聯。
但它還是在那僅有白骨的指節微勾時跨越骨山向他飛去。
“既然鐮刀可生萬象,就叫它萬象之鐮吧。”
飛旋的短刀落入他的手中,轉瞬便重新化為修長而帶著肅殺之氣的鐮刀。
這一刻,整個地獄都感受到了撼天動地的威壓。
那是即便在地獄廝殺萬年也無法撼動半分的神明之力。
晏知微溫柔看著眼前的一幕,他單膝跪地,向手執鐮刀的神明伸出手。
“你也是來殺我的,和他們一樣?”
“不。”晏知微的笑容未變:“我是來迎接你的,我的——獨一無二的神明。”
晏知微的反應讓無數地獄中的惡鬼不可置信,他們原本以為,這個縱橫地獄近萬年的鬼王會在誕神日神明力量最薄弱的時候趁機奪去地獄之主的位置,可誰也未曾想到,他竟臨時倒戈,臣服于初降的原生之神。
“我會帶你參觀你的每一寸土地與子民,給你講述你不在的時間里這片地域曾經的規則,和他們在期待著……一位怎樣的君主。”
他看著初生的神明,將手放在他的掌心,帶著他一同走下萬骨山,走向地獄中全新的紀元。
……
宮殿內亂作一團。
聽聞神誕,所有惡鬼齊聚,他們原本以為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卻未想到預想的一戰并未發生,統御地獄數千年的鬼王晏知微竟對這位原生之神俯首稱臣,還親自將他帶回。
眾人皆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
一如如今癱坐在地滿目驚惶的若紫。
太多碎片般朦朧的記憶,卻無一不是與一人有關。
那位從人間便與她相依為命,在地獄數千年中亦常伴的兄長,晏知微。
“鬼王大人怎么會對他稱臣,是不是有新的謀劃……”
“我看也是,估計是想等到更好的時機。”
“可是誕神日不正是原生之神力量最薄弱、最易被除掉的時機……”
竊竊私語的聲音嘈雜涌入耳中,若紫惶惶不安間正欲打斷他們的話,殿門忽而自外被推開,門內眾人當即噤聲。
然而即便如此,低聲耳語的幾人在頃刻間化為了齏粉,再沒留下半分痕跡。
“他們都死了?”被晏知微牽住手的小骨頭歪頭問道。
“地獄就是這樣,所有鬼怪都只崇尚力量,想得到子民的信服,就要讓他們畏懼——這位便是地獄之主,從今以后,他就是地獄之內唯一的君主。”
晏知微的目光含笑掃過顫栗跪倒的眾人,仿佛剛剛被碾碎的惡鬼與他沒有半分關系:“地獄內,我不希望聽到任何大逆不道的話,聽清楚了嗎?”
“是……可是,鬼王大人……”
晏知微溫柔看向被他牽住的神明:“從此以后,地獄再無鬼王。”
“那、那您?”
“將使者空出一位,若有不服者隨時可以來向我討教。”晏知微的目光掃向跪在臺階之下的惡鬼,斂眸之下的目光是褪去溫柔的冰冷:
“沒什么事你們都下去吧。”
“是!”
他說罷未再多看一眼,徑直自眾人身側經過。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主殿,與眾人一同跪倒的若紫才支撐不住虛脫的身體癱軟在地上。
她顫抖著看向自己的雙手。
她究竟……是誰。
……
自誕神日開始,地獄內不乏起義爭端。
每每叛亂之時,晏知微便親自前往鎮壓。久而久之,眾惡鬼也漸漸開始動搖,這位曾經的鬼王似乎當真甘愿放棄權勢,向一位什么都不懂、宛如一張白紙般的所謂神明稱臣。
平叛歸來后,殿內的惡鬼便會看到詭異的一幕。
數千年來對疼痛無知無覺的人,會帶著滿身的傷來到那位神明面前。
“惡鬼又來鬧事了?”
蒼白的骨節熟練地將紗布包好。
“都是些不識趣的烏合之眾。”晏知微托腮看著他認真的動作:“能為殿下受傷,是我的榮幸。”
似對方動作稍重,他微微蹙眉。
骨節分明的手微頓,立刻放輕了動作。
晏知微眼底的笑意漸濃,他就這樣看著他將繃帶系好,方不急不緩找出一本書:“今天就給你講這個故事,可好?”
森森的白骨自然不會擁有表情,空洞的眼眶卻仿佛可以直視人心。
在片刻的停頓后,晏知微聽見他說,好。
……
那之后的時間,若紫始終渾渾噩噩。
她看著地獄內因原生之神誕生再起叛亂,每一次晏知微都親自鎮壓。
無數惡靈消散,地獄生靈涂炭。
在這樣鐵血的鎮壓之下,眾人終于看清,曾經的鬼王竟當真甘愿屈居人下,潛心輔佐一個不諳世事新生的神明。
他收斂了鋒芒,每日不是悉心教導那位神明,便是在藏書閣內待上半日。
儼然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她看到曾經盡心輔佐他成為鬼王的人憤怒追問。
“你也見過神明之力——神明是不會被殺死的。”
似想起那日的一幕,部下的身體下意識輕顫。
但他還是咬緊牙關。
“那又怎么樣?你如今是眾望所歸,只要你一聲令下整個地獄都會向他發起攻擊,我就不信他能全身而退!只要能吞噬他的哪怕一點力量……對于惡鬼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
“他看起來的確很美味。”
晏知微合上書含笑回道。
“那我們……”
“你不知道,看著他長大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悅的事情。”
他托著腮,像是在眼前描摹著記憶中的輪廓:“如同白紙一樣的孩子,卻帶著那樣強悍的力量。他會全身心的信任我,按照我的期望長大,最終成為……完全屬于我的神明。”
只是這樣想著,便讓他沉寂已久的血液為之沸騰。
那是比起殺戮更讓人興奮的事情。
“下去吧。”
晏知微打斷了那人錯愕過后還欲勸阻的話,目光定在書上的一頁,愉悅道:“找到了,今天就給他講這件趣事。”
若紫始終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直到來請見的人憤憤離開,晏知微也走出房間后很久,她癱倒在地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身體已變得僵硬,可她卻在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同樣赤紅的雙眸與長發。
這……是誰。
若紫渾渾噩噩,強撐起身體輕手輕腳地離開。
……
那之后,若紫夜夜都被困于噩夢之中。
夢中她置身于硝煙彌漫的古戰場,看到紅發赤瞳的男人身披戰甲,他穿梭在眾人中,身形靈巧招招致命。但他的面色卻帶著愉悅的溫和,仿佛這樣的場景對他來說不過稀松平常,甚至身體中的血液也因為這樣的殺戮沸騰。
那是與她相依為命的人。
人們覺得他是怪物,畏懼他,卻偏偏需要他開疆擴土。待四方戰亂平息,那個曾經在戰場讓人聞風喪膽的將軍,最終卻要以“怪物”之名被誅殺。
她如何能看著這一切發生,這樣被世人稱之為怪物的人……也曾對她真心相護。
是她唯一的哥哥。
眼前逐漸被濃煙與烈火取代,她將他放走,為了為他爭取逃離的時間,她躲進了關押他的宅院將一切焚毀。
她原本以為,這樣的混亂能為他爭取到逃離的時間。
她也曾覺得是世人不容他,期望以自己相替便可以讓他重獲自由——哪怕一切的惡果要由她來背負。
卻不想這反而是浩劫的開端。
那些夢境中不斷重演的殺戮,戰場之上哀嚎的亡靈與地獄中近萬年被屠戮的鬼怪,那張殺戮之下溫和卻殘忍,甚至隱隱帶著笑意的熟悉的臉……與白日里悉心教導著新生神明的人仿若不是一人。
她一時間竟在顛倒的夢境中失重,分不清何時是夢境何時是清醒,哪一個才是她真實的兄長。
她的兄長在那位神明面前,仿佛褪去了滿身的戾氣,重新成為了一個“人”。
但是。
不對。
曾經的兄長,一次都沒有來找過她,甚至對她視而不見。
她在意的并不是這個,但她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她甚至依稀可以回憶起他將神明帶回,在她面前時愉悅的笑,他說:
“阿紫,他是只屬于我的神明。”
可是沒有。
似乎一切只是她的臆想。
此刻的她仿佛是個局外人,同其他殿內服侍的鬼魂一樣渾渾噩噩。
她甚至覺得所見的殺戮都只是夢境罷了,曾經的鬼王便是這樣一個溫和的人,只想守著新生的神明長大,度過寧靜的歲月。
但她卻看到了地獄叛亂,晏知微前去鎮壓惡鬼的場景。
神明降世,地獄不同于人間,不斷有惡鬼反叛,晏知微前去鎮壓的次數極多,這對主殿中的人來說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這一次,若紫誤打誤撞跟在了晏知微身后來到了叛亂之地。
她再次見到了夢中猶如惡鬼臨世的男人,幻化出一把白骨所鑄的鐮刀。
那把鐮刀出現時,若紫只覺心口巨震。
在那把鐮刀之上,似有什么正與她產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讓她只遠遠地看著便已淚如雨下。
高呼著要助晏知微奪回地獄的人被他盡數屠戮,面對著惡鬼們一雙雙不可置信的眼睛,他卻只是愜意地說道:
“數量比上一次少了,也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攢夠。”
攢夠……什么?
若紫的眼前一陣眩暈,她脫力地扶住墻,腦海之中忽然有什么一晃而過。
我說過的,你只是你自己。
記憶中的低喃回蕩在耳畔。
她記起了那個被遺忘的名字——
連闕。
他說她,只是若紫。
可是如今……如果她只是若紫,現在的她又是誰呢。
遠處的叛亂早已平息,晏知微也不知去向。
若紫回過神,回想起近日種種,倒吸了一口涼氣。
“連闕!”
若紫飛奔回主殿,主殿中卻沒了連闕與晏知微的身影。
她在焦急尋找中見殿內侍者經過,忙收起焦急神色,故作鎮定來到幾人身邊。
“殿下和……兄長去哪了?”
侍者抬起頭,似消化了一陣她的話,方遲緩答道:“人間。”
若紫愕然。
……
在前往人間的路上,若紫一直在想,在她所感知的記憶中,明明是晏若紫與連闕一同前往人間,就連在地獄的主殿內,也時常是她與連闕晏知微三人同行。
為何到了如今,故事中卻唯獨少了她。
她在人間的鬧市找到了二人,他們正并肩穿過人潮擁擠的街道。
詭異的是,天空之中仿佛投影般倒立著另一座城市。
若紫來不及在意這些,她越過人海努力擠向二人,但不知為何,面前的人越來越擁擠,竟逐漸將她推得更遠。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身披黑色斗篷的神明漸行漸遠。
他在人潮中似乎也在一點點長高,直至足以與身側的人并肩。
可若紫卻仿佛永遠也追不上他。
每一次她就快要追上的時候,都有更多的人擠過她的身側反向而行。
她逐漸被擁擠的人潮淹沒,窒息感侵蝕著她的每一寸神經。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在其間溺亡的時候,有人提住了她的衣領,將她拉出人海。
若紫詫異回過頭,身后竟是景斯言與賀同舟。
“你們怎么在這里!”若紫想起如今迫在眉睫的事忙回頭去尋連闕的身影:“要快點告訴連闕,這里不對勁,晏知微他……”
“先不要打草驚蛇。”
第一夢看向遠去的二人,還是自他們身上收回了視線。
“不對勁的可能不止他們。”賀同舟環視著街市中的人,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這些人……”
“這些人有什么問題嗎?”
若紫緊張看向身邊的人群,唯恐他們忽然化為可怖的惡鬼向自己撲來。
“不,不必害怕他們。這件事說來話長……”
察覺她的畏懼賀同舟寬慰道,但他的神色依舊凝重:
“那里——對了,你應該知道天空中的那座城市是現實世界吧。”
“現實……世界?”
若紫驚訝望向天空,又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賀同舟。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連闕的話。”第一夢凝視著人海中那人消失的方向:“夢境與現實相生相伴,有現實才有夢境,如果沒有現實……‘夢境’就無法被稱為夢境。”
若紫的眼前如籠罩了一層薄霧,影影綽綽間看不清世界的原貌。
“我和景斯言一直在觀察,那座城市有越來越多的人陷入沉睡,起初我們也沒有將兩件事聯系到一起,直到……”
賀同舟看向天空,在那里身穿制服的人也正向他們望來,他收回視線對上若紫忐忑的目光:“景斯言和我推測,這個夢境中的‘人’,或許正是在那個世界中陷入沉睡的人。”
“你、你是說,這里,所有的人和那些地獄中被誅殺的惡鬼都是、都是……”
若紫瞳孔驟然一縮,她想起那些被誅殺的惡鬼,望向人潮川流不息的街道。
“地獄?”
第一夢的神色當即一凜。
“晏知微已經開始動手了?”賀同舟沉聲道:“我們只能留在人間,夢境中地獄的情況我們并不清楚。不過這里的人,我們基本可以確定……他們來自現實世界。”
第138章 第十九層:七重夢鏡(二)
“你是說這里是殺戮地獄的夢境副本, 而這場夢是晏知微的夢?可他創造了這么大的夢境……是為什么,為了積攢殺戮值?”
若紫與賀同舟躲在小巷中,第一夢則站在巷口觀察著遠處街市中穿行的二人。
“不過你怎么也變成……這樣的紅頭發和眼睛了?我剛剛差點沒認出來。”賀同舟微微頷首:“如果按照你所說, 晏知微已經開始屠戮……這些被困在夢境中的人也很危險。”
“你是說這個?”若紫說著將假發摘下,露出赤紅頭發之下原本頭發的顏色, 她湊近賀同舟向他示意自己的眼睛:“喏,還有隱形眼鏡。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個,反正我在這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
若紫沒有理會兩人呆滯的神情, 將假發重新戴好:“所以殺戮值到底是什么?”
“如果說能力是基數,殺戮值不是加法運算而是乘法,是可以讓能力成倍增長的可怕力量。”賀同舟憂心道:“不過連闕說過,或許殺戮值不僅是這樣……”
“可是,現在看來連闕好像失去了記憶。”若紫局促道:“如果他不相信我們怎么辦?”
賀同舟重新打起精神來:“不會的, 我在上一場夢里也失去了記憶,是他一直在引導我, 我相信他一定會看清一切,相信我們的。”
第一夢與若紫卻不知想到了什么, 目光皆因他的話黯然。
“如今首要還是先和連闕取得聯系。”悄無聲息站在一旁的第一夢說道。
“對, 要趕在他下一次清理叛亂前, 不能讓他再這樣無休止地積蓄力量了。不過也要小心, 不能被他察覺。”賀同舟贊同道,又轉而看向若紫:“你說這么久以來你一直在地獄的主殿?那晏知微怎么會沒發現你的存在?他就不怕你對連闕說什么?”
這也是若紫想不通的地方:“我、我也不知道……”
第一夢沉默間不禁想起, 從前這時,都是連闕最先看破事情原委再為大家點撥,只是如今……
“可能與他篤定你不是晏若紫有關。”第一夢說罷見若紫與賀同舟仍舊不解, 嘆息解釋道:“如果他斷定晏若紫已經死了,那按照夢境的規則, 還會有同樣的NPC取而代之。但這樣的NPC他不會放在眼中,如今他眼中恐怕也只有……”
幾人不約而同看向人群中穿行的二人,黑色斗篷下的身量已在不知不覺中恢復如常。
即便人群嘈雜,他們也總能在第一時間看到那道身影。
“是啊,有這樣一個人,誰的眼中都會容不下其他人吧。”
賀同舟跟著低喃附和道,他回過神的時候發現第一夢與若紫都因他的話而看向自己,當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
“怎么了嗎?”
“沒有。”若紫笑道:“你說的很對。”
“那我們就分頭行動吧,有人想辦法支開晏知微,另外的人去找連闕。”
賀同舟說著自告奮勇道:“我可以去支開晏知微,你們去……”
第一夢打斷道:“我和你一起去。”
“那怎么行,你還要去幫他恢復記憶。”
第一夢否定道:“晏知微警惕性極高,你去支開他更加危險,我必須保證你的安全。”
“可是……”
“引開他就交給你們了。”若紫見賀同舟還欲拒絕,也跟著篤定道:“雖然這段時間我和連闕沒什么接觸,但同在地獄,他多少對我有些印象,應該會愿意聽我將話說完的。”
“但是……”
“放心。”若紫的目光堅定,因紅發與赤瞳讓她的面上多出了與往日不同的張揚與肆意:“使命必達!”
賀同舟的眼底微燙,他最終嘆了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等下我會想辦法制造混亂或試著改變夢境引晏知微離開,但景斯言說的對,我們不確定能不能將人引開,也應該撐不了多久,留給你的時間不多。”
若紫認真點了點頭:“你可以改變晏知微的夢?什么時候這么厲害了!”
“沒有,是連闕……教給我的,但這里是晏知微的夢,我不知道自己能改變什么,也不確定可以干預到什么程度。”賀同舟目光閃躲,不自然地清了清嗓:
“如果有任何變動,一定要第一時間抽身,安全第一,知道了嗎?”
“知道了。”若紫看向遠處二人深呼吸后正色點頭:“你也是,別勉強自己。”
三人在確認暗號后分頭行事,若紫保持著距離跟在街上游蕩的二人身后。因為他們都不確定同舟可以用怎樣的形式改變夢境,所以她也時刻警惕著。
若紫心中的弦緊繃時,人群遠處忽然傳來騷動聲。
“鬼啊!”
有人慌張逆著人群奮力向前擠出,像是身后有什么極可怕的東西。
緊接著,有更多的人隨之驚恐逃竄。
若紫的位置看不清那里究竟發生了什么,連闕二人的距離更遠,聽到響動也聞聲望來。
混亂與吵嚷越來越大,她依稀聽見竟是有鬼怪混入人間作亂。
她急忙背過身藏在人群后唯恐被他們發現,又暗自觀察著,希望晏知微被混亂吸引。
若是尋常的混亂晏知微想必不會理會,但涉及地獄的鬼怪闖入人間,他是如何也該去看看的。
思即至此,若紫期待地看向推搡的人群,祈禱混亂能再大些將二人沖散。
不知賀同舟與第一夢是否也是如此所想,那混亂果然越演越烈,不多時便見一滿身兇煞的惡鬼驅逐人群而來。
“那是……”
晏知微果然停下了腳步,視線探尋看向混亂的方向。
若紫看著晏知微身后隱匿在斗篷之下的森白骨架,強壓下快要溢出胸腔的劇烈心跳。
只要晏知微被引走,她一定要抓緊一切時機。
“我去看看。”
晏知微斂眸之下的神色莫辨,若紫見他作勢欲走緊張屏息等待。
誰知就在晏知微即將離開前,斗篷之下的人卻忽然攔住了他的去路。
隨著他的動作,森森黑氣沖破鐮刀沖向人群后的惡鬼,竟在瞬息間便將那道鬼影沖散。
“走吧。”
劫后余生的人群沉寂下來,片刻后他們如同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神色空茫地繼續自己的事情,黑色斗篷下的神明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去。
晏知微的目光瞥過惡鬼消失的方向,跟上了他的腳步。
只差一點就可以將晏知微引走,若紫心下焦急卻又無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二人離開。
藏在人群后的第一夢與賀同舟對視之下暫時退后,另尋他法。第一夢看著連闕離開的背影,蹙眉斂去眼底的情緒。
“你的身體還能吃得消嗎?”
“沒問題,我再想想辦法。”
賀同舟擦干額角的汗:“如果還是不行,可能就要等到下次地獄叛亂的時候了。只是不知道晏知微現在的殺戮值有多少,讓他再積攢一次叛亂會不會……”
第一夢依舊望著遠處二人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賀同舟提議道:“或者,我看看能不能讓地獄中的人傳來叛亂的消息,把他引走?”
第一夢收回視線搖了搖頭:“他們現在都在這里,怎么會有人在這個時候發動叛亂。不要忘了,這里是他的夢。”
賀同舟的神色黯然:“既然這樣,那我還是想辦法制造混亂把他們沖散吧。”
第一夢遲遲未語,賀同舟正欲追問時聽他說道:“如果制造人界混亂,晏知微會不會趁機對這些人動手?”
賀同舟愣住,想到第一夢說的可能性他只覺毛骨悚然。
“那……這、這可怎么辦?”
第一夢沉吟后說道:“可以一試,如果他有意趁亂殺戮,我來將他引開。”
“不行!”賀同舟立刻拒絕道:“他現在的實力深不可測,你不能去做這么危險的事。”
“他們忽然來到人間,或許晏知微本身的目的就是這些人。”第一夢的眸色冷沉,他看著街市中來往的眾人,最終沉聲道:“試試吧。”
他打量賀同舟布滿薄汗的額頭,還是說道:“如果身體吃不消記得告訴我。”
賀同舟微微頷首,再次屏息凝神。
不一會,摩肩接踵的人群躁動起來,不安的氣氛籠罩在整條街市。
有人踉蹌間撞向穿行在人群中的二人,晏知微下意識將連闕護住,戒備看向四周。
賀同舟的額發布滿了薄汗,他周身的氣力仿佛被一點點抽空,只剩下一口氣吊著,氣若游絲地看向連闕的方向。
第一夢察覺不妥:“停下,不要勉強自己。”
賀同舟卻并未停下,反而再次加強了力量。
人群中擁擠推搡,吵嚷的氣氛越加濃重,整條街市如被煮開的沸水般躁動異常。
有人撞過晏知微的肩膀,沖撞的人群接踵而來,竟當真將二人沖散。
若紫的心跳如同擂鼓,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定在連闕身上,她順流而下用盡全部力氣跑向那道熟悉的身影。
第一夢還未來得及慶幸,身側的賀同舟忽然嗆出一口血來,整個人也如斷線般軟倒向地上。
“同舟?!”
他的速度極快,但在他接住賀同舟前虛空竟裂開了一道缺口,一道身影自裂口處浮現,將倒下的賀同舟接在懷中。
“就這點本事還敢干預晏知微的夢,真是……不知死活。”
即便這樣說著,江霧的情況也并未好到哪里,同樣過度的精神損耗讓他的眼睛被血絲布滿,掩唇的輕咳下也有星微的血沫滲出。
看清將賀同舟接住的人是誰,第一夢松了口氣。
賀同舟的視線卻依舊落在遠處的人群,熙攘的人群在一瞬迷航不復剛剛的喧鬧,他死死攥住江霧的袖口。
“幫幫我。”
“幫你?”
江霧垂眸打量著懷中的人:“我有什么好處?”
賀同舟眼底的希冀瞬間淡去,掙扎著想站起身。
江霧的笑意散去,將他重新禁錮在懷中:“受傷了就老實點,至于報酬……大不了我自己來取。”
他說罷未戴眼鏡的那只眼睛掃向人群,短暫陷入混沌的人群重新躁動而起,喧鬧中竟當真將連闕與晏知微推得更遠。
若紫順著人流擠到連闕身邊,她的手因緊張顫抖著,終于在人海中握住了斗篷下只有骨節的手。
白骨森森的神明自再望不見同伴的人海中收回視線,轉頭看向將自己拉住的小姑娘。
“連……”
若紫的喚聲還未出口,手心的衣角已再次被人流撞開。
原本將她推向他的眾人竟不知為何忽然轉變,一如最初她闖入人海時,如浪潮般將她與他越推越遠。
若紫錯愕望向離自己遠去的神明,那雙空洞的眼眶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再無留戀地轉開。
她見神明輕抬起手,紛亂的人群如被按下了暫停鍵,下一瞬一切的秩序重新平衡,已看不出半分混亂的痕跡。
若紫愣在原地無措看向連闕,而他已重新走向晏知微。
躁動平息后,晏知微亦有所覺般望向若紫的方向。
若紫周身的血液倒流,明知在這時她應該躲開,腳下卻如生了根一般再動不得半分。
就在晏知微抬頭的瞬間,有人提起若紫的后領,將她拖入身后的巷中。
晏知微的目光掃過長街,川流不息的人潮一切如常未有任何可疑的蹤跡,晏知微的神色卻依舊冷凝。
“你不是說前面那家的桂花餅好吃?”
身后的喚聲讓他轉回頭,晏知微眉目間的冷意消散,應聲道:“好。”
暗巷內,第一夢示意若紫噤聲,良久凝視著走遠的二人。
“對不起,是我搞砸了。”若紫啞聲道。
“他不想見你,你當然無法近他的身。”
第一夢還未來得及說話,江霧的聲音便突兀地說道。他的話罷,不知想到了什么若紫的神色越加黯然。見此,原本在他攙扶之下的賀同舟甩開了他的手。
“你又不是他,不要隨便揣測別人的心思!”
江霧的神色原本因他突然的動作不悅,但見他在掙脫后連聲咳嗽,又收斂了怒意重新為他檢查傷勢。
“別緊張。”
若紫正垂著頭,卻聽到熟悉的聲音生硬地安慰道:“如果他沒有記憶,離開也是理所當然,又或許他可能已經……”
第一夢似乎并不擅長安慰,話說到一半卻因另一種猜測的可能頓住。
他的話卻似點醒了江霧,不知想到了什么,江霧含混道:“有趣。”
見若紫神色疑惑,第一夢方繼續說道:“總之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你不必因此自責。”
“可是……”若紫猶豫道:“現在我們要怎么辦?晏知微可能已經有所察覺,同樣的方法不能再用了,我們難道真的要等到他下一次平息叛亂?”
“不行,不能讓他再積蓄更多力量了,而且他隨時可能會對這些人類出手……”
賀同舟掙扎著想站起身,卻再次被江霧按回原地。
“你真以為你們那些小動作能瞞得過晏知微的眼睛?”
江霧的聲音仍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卻讓賀同舟不覺打了一個冷顫:“他能容忍你們搞這些小動作,只不過是需要一個光明正大除掉你們的契機罷了。”
聞言三人的面色皆是一片凝重。
氣氛沉默僵持時,第一夢忽如下定決心般說道:“我去引開他。”
“什么?”賀同舟急道:“這怎么行……”
“一定要喚醒他的記憶,那之后……無論他如何選擇都好。”
第一夢卻已整裝將袖口束緊,他拍了拍賀同舟的肩膀:“照顧好若紫。”
他說罷瞥過沉默的江霧,撥開人群向二人的方向走去。
“什么意思?”
賀同舟心下一緊,竟難得看出了他眼底甘愿赴死一般的決絕,忙推開江霧沖入人群向第一夢的方向追去。
若紫正欲跟上,卻見江霧已先她一步黑著臉追了上去。
“回來!”
心思各異的四人穿過擁擠的人潮,賀同舟既想避開身后追來的江霧,又想攔下幾步外欲只身赴險的人。
遠處的連闕與晏知微并肩緩步而行,即便行人有意無意般推阻著他們的去路,第一夢的腳步依舊未遲疑過半分。
賀同舟既不敢發出聲音怕驚動了二人,又追不上第一夢的腳步。眼看著連闕二人竟在一間攤位前駐足,第一夢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賀同舟不顧身上的傷,正欲再次操控夢境時——
黑色的煙霧籠罩過人群,原本熙攘的街市竟在瞬間定格。
所有行人都停住了動作,第一夢四人見此只得停下腳步小心藏好。
一道鬼影順著黑霧騰起,正出現在連闕二人面前。
“殿下,鬼王大……使者大人。”
乍現的厲鬼身上帶著重傷,狼狽頷首道:“有、有人屠上幽冥殿,地獄內竟無人可擋,屬下沒能攔住他,請使者大人前去鎮壓!”
晏知微似被擾了興致:“對方多少人?”
“只……一人。”
“哦?”晏知微頓了頓,漠然道:“地獄何時出了這樣一位人物,竟能單槍匹馬殺上幽冥殿?還是說,你們這些人……如今都成了廢物?”
“不、不是……”
厲鬼瑟瑟發抖,忙將一物呈到晏知微面前:“他說將此物交給你,使者大人自會……赴約。”
只見他呈上的竟是一件破損的機械頸環。
晏知微的神色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在他揮袖間那頸環瞬間化為齏粉。
厲鬼慌忙跪地:“大人與殿下要現在回去嗎?”
“不。”
一向與神明形影不離的人卻拒絕道。
“不過是些負隅頑抗的雜碎罷了,不必殿下親自動手。”
晏知微將剛買好的桂花餅放入連闕的手中:“殿下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說罷便與厲鬼一同消失在鬧市中,街道也在下一瞬恢復了熙攘,行色匆匆的人們并未發現,原本的攤位前只剩下了一人。
遠處屏息靜觀的四人一時間都未能從這樣的變故中回過神來。
盡力想拆開的兩人竟當真在他們未傷分毫的變故中分開,只是,僅一瞬便被碾碎的頸環……如果他們沒有看錯,不正是前幾場夢境中那位奇怪的“景斯言”曾戴過的。
盡管心下驚疑,四人依舊分秒必爭地穿過人群走向攤位前的神明。
只是這一次人群不再擁擠,方才仿佛永遠無法靠近的神明竟就站在原地,似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第一夢原本心中有無數的話想說,但在穿過人群走到駐足的神明身后時,他的心下卻已一片清明。
前一刻的猜測也似得到了印證。
駐足的神明回過頭,低嘆的聲音溫緩如昔——
“你們來了。”
第139章 第十九層:七重夢鏡(三)
地獄的主殿之上。
無數周身縈繞著戾氣的鬼魂攔在幽冥殿前, 阻擋著只身踏上石階的人,他們面露兇煞,但在那人踏上臺階時卻皆不自覺地因恐懼向后退去。
可他們剛剛退后半步, 身后的虛空中忽然舒展開無數條暗紅的腕足,纏向擋路的惡鬼。
“啊!!救、救命!!”
隨著一聲聲恐懼的哀嚎, 平日里逞兇的惡鬼竟毫無招架之力地被拖向深淵。
但就在他們陷入絕望時,纏束的腕足竟齊齊斷裂,眾人也隨之跌落在石階之上。
“克拉肯?”
晏知微的聲音隨著骨鐮落地的清脆聲響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不對, 你身上的異化不是已經被盡數剔除了,怎么還會有克拉肯的異化?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顯然他并未想從對方的口中得到答案,說罷他催動手中的骨鐮,道道黑氣洶涌而出直奔向“景斯言”的面門。
被斬斷的腕足之上血液蜿蜒而下,斷口處很快生長出新的血肉。這些腕足纏繞向黑色的鬼氣, 即便相觸時被灼燒起陣陣黑煙,它們依舊越纏越緊, 不斷有新的腕足附著而上,直至以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將鬼氣生生吞噬。
“你是那個人的惡念凝結所成。”
見此, 晏知微神色肅穆。
“不屬于你的東西, 看來你用起來也并不順手……不如還來。”
“景斯言”解開纏在指尖的繃帶, 晏知微的表情因他的話產生了一絲裂痕:
“還?”
晏知微說罷提起骨鐮揮向面前的人, “景斯言”未愈合的傷口下指尖槍亦隨之迸發出刺目的火光,虛空中的腕足也伺機而動, 蟄伏著蓄力致命的一擊。
二人皆是未留有半分余力,如同兩頭以命相搏的野獸伺機咬破宿敵的咽喉。
坍塌樓體之上的二人正斗得不可開交,幾秒間已交手數招。
“景斯言”找準時機, 在被揮下的骨鐮嵌入石板時,重拳之下將晏知微遠遠震飛出去。
他走近骨鐮正欲將其拔起時, 骨鐮忽地自石縫中飛出,迎面向他斬來。
只差一點。
不得已之下“景斯言”只得放棄骨鐮,卻依舊被其在手臂之上劃出一道極深的血口,那血口如被腐蝕般冒出森森黑氣,竟一時間難以自愈。
鐮刀同樣破開了繃帶纏繞的手腕,傷口之下那一串被割裂的4133觸目驚心。
“讓我猜猜,你為何這樣急于積蓄殺戮之力?……你進入過十九獄,或許曾經的十九層就是你的埋骨之地,所以你才會知道殺戮值這條隱藏的‘規則’。”
飛旋的骨鐮重新回到晏知微的手中,他站在高階之上,輕蔑地注視著臺階下的人。
“景斯言”的神色冷肅,目光落在晏知微的袖口:
“你如今的殺戮值,恐怕只高不低。”
“百年前并未有人通過十九層獲得神眷,你既然在夢境中擁有分丨身……說明你未通過十九獄的試煉,也還在規則之中。”晏知微并未接話,只兀自說道:“曾經的十九獄無人生還,我一直在想,一個早該魂滅的人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景斯言”按住黑氣彌漫的傷口,忽然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你怎么知道,百年前就沒有人通過十九層?”
“口出狂言!”
晏知微面上的神色龜裂,骨鐮上的黑氣霎時間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就連“景斯言”傷口處的黑氣也如有生命一般纏上他的手臂,逐漸蜿蜒向他的脖頸與身體。
甚至如黏稠液體一般垂向地面,繼而如枷鎖一般將他緊緊纏束。
“景斯言”蓄力想掙脫身上的黑氣,可他越是掙扎,施力越大這些黑氣反而束縛得越緊。
但即便這樣,“景斯言”依舊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黑氣在這樣絕對力量的壓制下竟當真開始根根斷裂。
遇強則強終有臨界,而他的存在卻是力量本身。
就在他即將掙脫黑氣的束縛時,一聲清脆的裂痕聲突兀地響起。
這聲音極其細微,卻還是讓“景斯言”停下了動作。
隨著黑氣根根斷裂,晏知微手中的鐮刀竟突兀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
“景斯言”的動作一僵,竟再未掙扎,如同陷入夢魘任由黑霧重新纏上他的身體。
晏知微的唇邊挑起一抹詭異的弧度,揮起鐮刀斬向被束縛中并未掙扎的人。
……
“你、你認得……”
若紫一時失語,怔怔望向眼前的神明。
“既然沒有失去記憶,為什么還要留在晏知微身邊?”
相較于其余幾人的沉默,江霧率先開口問道。
“既然離開夢境的關鍵在他身上,自然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反倒是你們……”森森白骨的神明歪過頭,嘆息道:“你們不該冒險的。”
幾人的神色各異,連闕看出他們該有很多的話想問自己,向他們示意一旁的小巷。
“頸環是你安排,用來引走晏知微的?”
盡管周遭的人皆是渾渾噩噩,第一夢依舊在到了無人處后方問道。
“不。”
斗篷之下的人低垂著頭神色難辨,聲音卻帶著一絲低啞。
“所以,那個人也進入了這場夢?可是為什么……”
賀同舟疑惑的目光在第一夢與連闕身上逡巡,他是見過那個與第一夢有著相同臉的人的。
為何會有兩個“景斯言”。
但此時此刻,面對第一夢,即便他再神經大條也有些問不出口這樣的問題。
“幽冥殿是地獄的主殿?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一夢轉開話題,也打破了眾人的緘默。
“誰知道呢,不過更重要的是,這些人……”
連闕望向巷外穿梭的人群,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這些人真的是來自現實世界的?”
即便自連闕這里也得到了相似的答案,若紫依舊無法置信道。
“是。”
若紫的話讓連闕明白他們也已猜到了這場夢中人界的不同尋常,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雖然現在還不清楚這些人被卷入夢境是因為晏知微還是十九獄本身,但晏知微肅清地獄內的NPC,至少證明他急需殺戮值,我們要盡早結束這場夢。”
賀同舟遲疑道:“可是,如果這里是晏知微的夢,他不愿醒來我們也沒有辦法啊。”
“誰說的?”
“你是說……”斗篷之下空洞的眼眶望向賀同舟,讓他回想起上一場夢中的瘋狂,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奪夢?可是,這可是晏知微的夢,我……”
“這里的每個人都有且只有一場夢,你在上一場夢中奪夢成功,在這里恐怕無法再次奪夢。”
“那……”連闕的話讓賀同舟下意識看向江霧。
“不用看我。”江霧無辜道:“我無法奪取晏知微的夢,并且,為了找你……們,我已經奪過夢了。”
“連闕,你……”
連闕搖了搖頭,那張辨不出神色的面上竟也能看出幾分凝重的意味。
賀同舟越加焦急:“那怎么辦?”
“這里不是還有一個現成的人選?”
江霧的話吸引了幾人的注意,但他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見江霧看向的人竟是若紫。
“我?”若紫局促道:“我不行……我哪里會這些……”
“怎么不會?你是與這場夢羈絆最深、足以與夢境相連的人,這場夢是不是給你帶來了很多關聯的記憶?”江霧笑得意味不明:“并且,你身上可是擁有神明之力的。”
“江霧。”
江霧的話讓若紫面色漸漸變得蒼白,被連闕點到名字,他方不再言語。
“雖然不知道他說的與夢境相連要如何做到,但在進入你們說的‘夢境’后,我的確想起了很多本不應該屬于我的記憶。如果這是奪夢的關鍵,我可以試試。但是……”
若紫卻整理好思緒,如下定決心般說道:
“我知道,那些是晏若紫的記憶,還有我身上的神明之力……所以,我就是晏若紫,對嗎?”
她直視向那雙空洞的眼眶,像是想在他的眼中找到一個答案,也如同信徒在祈求神明的寬恕。
“你只是你自己。”
她的神明依舊如是說道。
“是嗎。”
這一次,她的內心竟出奇的平靜:
“既然如此,那這次奪夢……就讓我試試吧。”
“不行。”連闕拒絕道:“奪取的夢境如果不是無主之夢,羈絆越深就會對奪夢之人造成越大的影響,原本的夢境之主也會對你進行反向控制。如果那時你陷入更深的夢境,就可能再也無法醒來。”
“我明白的,可是……我是不是沒有說過,我姓林。”
若紫笑意溫和,她看向巷外霓虹閃爍間穿行的眾人:
“我有一對很愛我的父母,他們是一對醫生,救過很多很多的人。雖然他們每天都很忙,但是也會經常抽出時間來陪我。”
“在他們忙的時候,就會把我寄放在鄰居的爺爺家,那個爺爺雖然不愛說話,每天都板著一張臉,可是我知道,他其實也對我很好很好。”
“后來,我開始上學,認識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若紫說著似乎無關緊要的話,但在這個時候,竟沒有一個人出聲打斷她。
“我不聰明,每次考試前都要臨時抱佛腳。那時一起的朋友會把錯題本借給我,會在下課的時候抽出幾分鐘問我有沒有哪里沒聽懂……我們說好要考同一所大學。”
“回家的時候有條小巷沒有燈,那時候放學晚,雖然異化已經得到了控制,我還是有些害怕的。后來我發現,小超市的阿姨接出了一盞燈到巷口,那條小路就亮了起來。”
“我其實很想回去見見他們,但是……”
不知什么時候,那雙清澈的眼底已蓄滿了淚水。
“他們也在這里嗎?他們的朋友、親人……也在這里嗎?”
若紫回頭看向身后的人:“如果能終結這場夢,那希望可以讓我試試。不只是因為你、因為我……也是因為不能再有無辜的人被牽連進來了。”
片刻后,江霧輕嗤道:
“用自己的命冒險去救別人,難道還奢望他們會感激你一點?”
“你懂什么?”不待若紫說話,賀同舟便不顧江霧鐵青的臉色率先說道:“讓開點!”
連闕最終嘆了一口氣。
“脫離夢境最好的機會就是進入夢境的瞬間,如果奪夢成功,無論在夢境中看到了什么,都要第一時間抽身,不要對夢境做出任何回應——因為回應,即是深陷。”
“我知道的!”明白連闕已經同意由自己來奪夢,若紫的目光一亮。
“無論發生什么……”
連闕的話還未說完,若紫激動地保證道:“一定先保護好自己。”
“等下我會告訴你奪夢的辦法。我們會與晏知微周旋,在他受傷意識最為薄弱的時候就是奪夢的關鍵時刻。”聽到她的保證,連闕方看向江霧:
“這里既然是在夢中,她的安全……”
“知道了。”江霧打斷道:“你們設計讓我和她簽下單次綁定,不就是希望我保護她的安全。”
見他應下,連闕方開始教導若紫如何奪夢。
第一夢安靜站在一旁,直到連闕將一切交代清楚,才轉頭看向始終沉默注視著自己的人。
“怎么,我這副樣子很奇怪嗎?”
連闕半說笑的話讓第一夢局促搖頭否認,他的神色染上擔憂:“這場夢還有沒有對你造成其他影響?”
“沒事。”
連闕清了清嗓,對這樣的擔憂還有些不習慣:“等下我們要牽制住晏知微,注意安全。”
江霧與賀同舟已做好了進入地獄的準備,招呼過連闕后,江霧開啟了進入地獄的通道。
賀同舟正欲催促二人跟上,便與若紫一同被江霧丟入扭曲的空間內。
“走吧。”
見江霧也已經踏入虛空中,連闕亦向著通道走去。
“連闕。”
連闕停下腳步。
第一夢欲言又止后還是率先走進通道:“走吧。”
……
“那是……”
地獄內原本繁華的樓閣已變為一片斷壁殘垣,若紫驚恐看向廢墟上的二人。
“是幻象。”
江霧皺眉望向骨鐮之上的裂痕輕嘖道。
他的話音剛落,一道身影已迅捷沖向舉刀的人。在鐮刀揮下的瞬間,晏知微只覺一股勁風襲來,還未及反應整個人便被飛撞出去。
身形如鬼魅般的第一夢在晏知微跌入廢墟時迅速斬斷黑霧,帶著他退至安全范圍。
被救下的人卻掙扎著看向晏知微手中的鐮刀。
“那只是幻象。”
第一夢提醒道:“它既然能將神器萬象之鐮斬斷,又怎么會輕易碎裂。”
“景斯言”如夢初醒般回過神,方重新鎮定下來,與第一夢一同凝眸看向那把骨鐮。
下一瞬,兩道快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一同攻向廢墟中堪堪站起身的人。
第一夢的攻擊讓晏知微措手不及,他帶著一絲狼狽站起身,相同面容的二人已動作近乎同步地一腳踢在他的前襟將他再次踢飛出去。
然而這并非是結束,在他身體飛出的時候,兩道身影左右追上,默契地將全部的力量傾注在一拳又一拳的重擊中。
他們的身影同步而迅捷,如同最默契的雙生,每每晏知微舉起骨鐮,另一人已閃身至他身后輕松化解了攻勢。
晏知微終緩下動作,憤怒中骨鐮點地,滔天的威壓隨之傾瀉而下,竟壓得進攻的二人齊齊定住腳步,在重力之下身形不穩單膝跪地方勉力支撐住身體。
局勢在瞬間逆轉。
“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們特地來送殺戮值?”
晏知微輕嗤了一聲,帶著滿身的傷踉蹌走向二人。
就在他重新揮起骨鐮時身后一道凜冽的勁風突襲而至,晏知微堪堪側身相避,劈下的鐮刀還是擦過他的耳畔,斬入他的肩側。
血液自他指尖那把半截的鐮刀上滑落。
“是你。”
晏知微僵硬側目看向身后,他握緊了肩上滲血的鐮刀似是不敢相信:
“近千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卻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傷我。”
連闕的目光未有半分動搖,即便晏知微攥緊了鐮刀使其不得再進半寸,他依舊指尖施力,在二人角力間黑氣自傷口處洶涌而出。
“若紫!”
藏在暗處的若紫亦明白此刻便是最好的時機。
她合十雙手,意識隨著集中的精力懸浮而起,腳下竟生出了小草嫩綠的新芽。
但晏知微還是察覺到了夢境的波動。
他的一念乍起無數鬼影自地縫中掙扎爬出,一同向若紫爬去。
這樣的一幕詭異滲人,若紫下意識想逃,但想起未完成的奪夢還是咬牙定住了腳步。
就在鬼影即將襲擊上她的腳踝時,賀同舟與江霧擋在她的身側,為她清開尖嘯的鬼影。
若紫靜下心來,再次催動念力。
“你什么都不知道。”
晏知微的眼眶猩紅,握緊刀刃的手顫抖:“你根本不知道一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你不知道你的神罰為什么會在那個人身上,不知道十九獄因何而來,更不知道……百年前弒神的人,不就站在那里。”
若紫的睫毛輕顫。
她知道此刻,晏知微一定正看向自己,但她卻并沒有看向他的勇氣。
“不要被他的話擾亂心神。”
連闕隨口提醒道,說罷重新看向晏知微,語氣如同談心般隨意:“我的神罰是什么?十九獄因何而來?”
“可是……”若紫的神色猶豫。
晏知微卻似不愿再提,再次陷入緘默。
這樣的問題仿佛再次激起了若紫的心魔,她的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腳下剛剛冒頭的嫩草也在瞬間枯黃。
“神罰顧名思義,就是對神明的懲罰。”
原本眾人皆以為不會說話的江霧突兀地說道:“神明一旦有了私欲,干預了凡人的重大命格……那么這位神明的神罰就會掌握在這個人的手中。”
“重大命格?”賀同舟茫然低喃道。
相攜站起身的“景斯言”與第一夢聞言一同望向江霧。
“比如點撥成神,比如死而復生,比如……引渡本該去地獄的人重新進入輪回。不只是凡人,哪怕對方是地獄的惡鬼,它也會掌控神明的神罰。簡單點說,對于神明而言,神罰即是——”
“若我干預了你,即賦予了你殺死我的權利。”
眾人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江霧在這片死寂中繼續說道:
“至于十九獄,聽說……就是當年的地獄之主游歷人間,為一名人類動容,為了為其平反而造……”
“不!”
他的話被晏知微突兀地打斷:“不是那樣的!”
似察覺江霧的意圖,連闕微瞇起雙眸并未打斷。
“你既然也是這樣想的,為什么不敢承認呢?”江霧依舊淡笑道:“如果不是,百年前你又怎么會……”
“夠了!”
晏知微雙目赤紅,似因他的話陷入了狂亂。
“若紫。”
連闕的輕喚讓若紫回過神來,她當即閉上了眼睛,將全部的力量傾注到意念之中。
腳下的新芽破土而出,蜿蜒之下竟將前赴后繼向她撲來的鬼影束在原地。
她再次睜開雙眼,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火光自她腳下的草叢中燃起,大地猶如被撕開的畫布,隨著火勢蔓延將整個世界燒盡,方露出其下本來的面貌。
那是一場夢的終結,更是下一場夢的開端。
晏知微的唇邊卻突然挑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這一刻,烈火仿佛燃進了若紫的眼底。
連闕的心下一沉。
“若紫,醒來!”
若紫仿佛已陷入夢魘,再聽不到周遭的任何聲響。
斷裂的鐮刀之下,晏知微的身影隨著火光一點點消散。
連闕忙想阻止,晏知微卻如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忽然詭異地笑著向連闕示意他的身后——
“你看。”
連闕的心下漏跳了一拍,他若有所覺般回過頭,正看見“景斯言”的指尖穿過第一夢的胸膛,看見第一夢望向自己的眼睛逐漸失去光彩。
連闕怔然立在原地,錯愕望向血色與火焰交織的世界。
所有人都在夢境的碎裂中消散。
沒有被夢境困住的若紫,沒有重傷的晏知微,沒有無措的賀同舟與江霧,也沒有沾染了滿面血色遙遙望向自己的“景斯言”。
和他懷中再無生息的第一夢。
天地間就只余他一人。
在這一刻,火焰與血液仿佛將整個夢境摧毀,一同拉至下一個深淵。
第140章 第十九層:八重夢鏡(一)
在火焰中, 上一場夢境猶如被燃盡的畫卷,漸漸露出其下世界的面貌。
然而即便如此,里層的夢境依舊在地獄之中。
連闕恢復了本來的模樣, 他卻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上一場夢境的最后一幕回蕩在他的腦海,讓他心下久久不能平靜。
第一夢空洞而眷戀的最后一眼, 仿佛此刻還落在他的身上。
那只貫穿了他胸膛的手,卻來自有著同一張臉的“景斯言”。
連闕不清楚此刻心中是何感受。
他始終覺得雖然性格迥異,但那個“景斯言”或許有什么難言之隱。
他的身上同樣背負了太多秘密, 十九獄一路走來,他自以為他們之間如今已是即便擁有秘密,也不會影響關系的絕對信任。
所以連闕也將第二夢的死暫且壓在心底,等待有一天他愿意將一切攤開時再聽他的解釋。
他沒有等到解釋,反而等到了第一夢的死訊。
可是, 即便“景斯言”有四千多的殺戮值,第一夢的殺戮值也已接近三千五, 他又怎么會在沒來得及任何反應的情況下被一招斃命。
第一夢的死如同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口。
與第一夢相處的種種浮現,他內心久不能平靜。
但他還是定了定神, 憑著直覺向前快步跑去。
若紫沒能在奪夢的第一時間醒來, 如今正處于極度危險之中。
這里雖仍是地獄, 卻與前一場夢境不盡相同, 道路中蕭條破敗,唯有一條路上燃燒著點點鬼火, 通向遠方,仿佛在指引他前進的方向。
在遠處依稀可以看到彩色閃爍的霓虹,詭異的音樂聲斷斷續續地傳入他的耳中。
那是……
連闕凝眸望向霓虹光影處, 原本疾行的腳步驀然滯住。
那是一處游樂場。
依稀可以看到匍匐在摩天輪旁邊,如同小丑巨口一樣的詭異建筑。
與十九獄中的游樂場一模一樣。
連闕卻清楚, 那并非是十九獄中的游樂場。
他握住隱隱顫抖的指尖,再次抬起頭時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他抬步走向那座輝煌盛大的游樂場。
……
【無論在夢境中看到了什么,都要第一時間抽身。】
若紫謹記著連闕的話。
她看到夢境燃燒的邊角,在松了口氣的同時便打算自夢境抽離。
忽然,她只覺一陣寒意攀上腳踝,身后的嘈雜聲紛亂,漸漸匯聚為游樂場歡快的曲調。
不知何時,她已身處一座詭異的游樂場,云霄飛車、摩天輪、旋轉木馬……一切都那么熟悉,正與十九獄安全區中的游樂場全然相同。明明該是歡快的氛圍,此刻回蕩的曲調卻帶著電流的走音,更顯陰森詭異。
【不要對夢境做出任何回應。】
她牢記著連闕的話,努力讓自己從夢境中抽離。
“若紫姐……”
她聽見熟悉而痛苦的呼喚在身后響起。
【因為回應——】
若紫驚愕回過頭,身后不知何時已經變為了萬丈深淵,有人正攀在她腳下深淵的崖壁之上。
“救、救我……”
那人原本矜貴的斗篷破敗不堪,身上更是帶著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即是深陷。】
那是——連闕。
他只堪堪抓住崖壁的一塊凸起,腳下的深淵卻有萬鬼咆哮,想抓住撕咬他的身體將他拖入深淵。
這一切都是夢境。
卻又似在與記憶角落陰暗潮濕的畫面重疊。
她曾經,也遇到過這樣的畫面。
不。
這里是夢。
即便眼前的連闕是真的,只要她脫離夢境,一定也是可以救他的。
若紫努力說服著自己。
誰知下一瞬,連闕攀住的石壁突然斷裂!他竟就這樣被腳下的萬鬼抓住腳踝拖向深淵。
“連闕?!”
若紫失聲驚呼,下意識想抓住他的手。
然而就在她喚出熟悉名字的一瞬,游樂場內嘈雜的聲音驟然一滯。
墜落深淵的人嘴角咧開了一道詭異的弧度,在她猶豫間反握住了她的手,將她一同拖下深淵!
若紫驚恐想抽回自己的手,卻還是被他帶下了斷崖。
她奮力抓住崖壁,掙扎間努力保持著意識,想自夢境中掙脫。
她看到有人踱步到斷崖邊,一把拉住了下墜的她。
“連……”
若紫抬起頭呼救,對上的卻是一雙赤紅的眼睛,她猛然間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朋友,想奪我的夢……是要付出代價的。”
與這雙眼睛對視的瞬息,若紫眼底的光逐漸渙散。
“若紫,醒來!”
連闕的聲音仿佛自時空的裂縫中傳來,她在真實與虛幻的交錯間看到夢境外一片烈火中向她奔來的神明。
可她已再做不出任何回應。
時間隨著她被拉出深淵一點點倒退,音樂倒放的聲音奇詭,摩天輪與木馬倒轉。
只一眨眼的瞬息,她已重新站在游樂場的中心。
隨著游樂場內的燈逐一點亮,燈光所及之處方顯露出擁擠的人群。
這些人面上渾渾噩噩,在光線掃過后如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詭秘的魔法方開始轉動。
世界在此刻重新運轉。
當這樣的光芒散落在賀同舟的身上,他瞬間自上一場夢中驚醒。
“這一天終于來了。”
“終于來了……”
……
人群中傳來壓抑卻透露著興奮戰栗的聲音,他茫然看向周圍重復著這句話的人。
“哪一天?”
他的低喃剛脫口,便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拖向人群后。
“不想死就別出聲。”
“你、是你……?!”
熟悉而陌生的嗓音讓賀同舟瞬間只覺渾身汗毛直立,在對方松開手后他僵硬地轉過頭,瞳孔驟然一縮——
“沈、沈逆?!”
他的聲音輕若蚊蠅,不可置信地反復揉了揉眼睛。
將他帶到安全位置的人,竟然是……本該已經死去的沈逆,賀同舟還來不及驚訝,忽然看到了他身邊的小魚。
人群仍舊在此起彼伏地重復著那句話,如同陣陣梵音般模糊而悠遠。
可是隨即,他又在遠處的人群中看到了木匠村老木匠佝僂的背影,還有那時他在木匠村、N34城和海德拉見過卻明明已經死了的人,甚至……遠處粉色頭發的少年。
他下意識想撥開人群去追。
“他們……”
賀同舟回過頭,身后哪里還有沈逆和小魚的身影。
他硬生生停下了腳步。
對啊。
這里是夢。
可他還是眺過人群,尋找著那些熟悉的臉。
從前他不懂得夢境有什么可讓人留戀的,但在此刻,夢境的眷戀仿佛變得具象化。即使是夢,他也珍視般將視線在那些熟悉的人身上一一掃過。
如果這些人都在,那是不是……
似想到什么,他攥緊領口之下的吊墜,目光在人群中搜尋。
在他探頭探腦的時候,一頂棒球帽被扣在了他的頭頂。
“想當第一個祭品,你可以繼續這樣探頭探腦。”
江霧同樣壓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賀同舟這才回過神,忙將帽檐壓低。
賀同舟看向遠處游樂場的正中,若紫正與晏知微并肩站在一起,他們望向游樂園的正門,仿佛在等待著什么人的到來。
若紫的目光卻空洞無波,如同整個人被按下了暫停鍵的機械。
“晏知微控制了若紫的夢?”賀同舟焦急地小聲問道:“還有這些人,他們……他們說的什么這一天終于來了,是哪一天?”
江霧的視線諱莫如深。
在對方依舊探尋的目光下終是說道:
“弒神日。”
賀同舟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視線落回摩肩接踵的人群,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不對,連闕!”他忽如意識到了什么,目光焦急在人群中搜尋:“夢境會影響入夢的人,尤其是夢境關聯的人。既然是弒神日,那他不能出現在這里,他……”
他的話音剛落,卻已在游樂場大門處窺見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你終于來了。”
晏知微的話讓游樂場內所有人的視線齊齊轉向大門處,其中有念念有詞目光呆滯的,也有藏在人群中惶恐畏懼的。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東西,但她竟然可以回溯一百年前的夢境。”
晏知微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向因疾步跑來氣息有些不穩的連闕,目光竟帶著前所未有的溫和:
“你不是一直好奇一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既然這里是她的夢,你不如好好看看。”
始終如提線木偶一般了無生氣站在原地的若紫,忽如被啟動了開關一般眼底恢復了神采。
“今天的主角終于來了。”
她看向連闕,唇邊綻開了一抹明艷的笑:
“這里是我按照人間為你準備的游樂場,你喜歡嗎?”
連闕站在原地,只覺喉中干澀。
【不要對夢境做出任何回應。】
賀同舟見他神情不對,正焦灼著不知要如何提醒,卻聽到他很輕地應了聲——
“嗯。”
這一刻,夢境的連接竟發生著詭異的融合。
連闕原本已恢復了本來面貌的皮囊漸漸溶解,露出斗篷下的森森白骨。
賀同舟只覺汗流浹背。
他求助般看向身側的江霧。
“沒用的,想叫醒夢境的主人就必須深陷夢中。”江霧低聲道:“他與這場夢息息相關,自然無法全身而退。”
賀同舟擔憂看向已然變回滿身白骨的神明。
隨著連闕走入游樂場,惡鬼中已有人仗著人多虎視眈眈地靠近,他們將連闕圍在中間,卻沒有人率先動手。
更多的人仍在觀望。
他們是賀同舟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知道這些都是十九獄的人與鬼王。
有幾個瞬間,賀同舟甚至想高呼示意眾人同心對抗晏知微,可是當他的視線自人群中掃過,才發現那一雙雙看向連闕的目光充滿了貪婪。
地獄的力量來源于吞噬,因此才會崇尚殺戮與恐懼崇拜。
如今可以說是地獄之中所有的厲鬼齊聚于此,聚集在這片惡意肆意滋長的沃土。
神明是殺不死的。
他們都藏在人群中,只要吞噬神明的哪怕一點點力量,便足抵過千百年的修行。
入眼皆是貪婪的目光。
賀同舟只覺寒意直竄心底。
“這段時間,我的兄長曾以為原生之神會帶領地獄走向全新的盛世,所以他甘愿屈居人下,盡心輔佐。可是,原生的神明啊,你雖懷揣撼動天地的力量而生,卻根本不懂得何為人性。”
“在人間,原生之神不懂得凡人之心,大愛世間尚有可原。但在地獄,這樣的神明是絕無立足之地的。地獄——只需要絕對的力量。”
若紫的聲音帶著與往日不同的冰冷,她環視過蟄伏未動的眾人:
“我們不需要十九獄,不需要全新的地獄使者制度……你所謂的變革已觸動了大多數人的利益,若你真心想為地獄好,不如將你的神力留下。”
在連闕的沉默中,眾厲鬼聞言蠢蠢欲動。
“今日我將大家聚在這里,就是要將我兄長在誕神日犯下的錯更正。”
若紫赤紅色的長發在風中飛揚,她在這片騷動中揚聲道:“日后地獄定會傳頌今日這盛大的萬鬼弒神日!”
眾厲鬼聞言將視線落向連闕,眼底是毫不掩飾的貪婪。
“你看,真相永遠令人無法接受。”
晏知微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他的眼中滿含慈悲與不忍:“百年前我便問過你,現在我也再問你一次。百年前你所受之苦我又怎么忍心讓你再次經歷,只要你需要我,這一次我可以和你一起清理掉這些覬覦者與……背叛者。”
聽到他如是說,厲鬼個個目露驚駭。
“既然是百年前的事,那我們就跳過敘舊的部分。”
斗篷之下骨節分明的手握緊鐮刀,那雙黑洞的眼眶辨不出神色,只有帶著笑意的聲音桀驁而涼薄:
“直接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