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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十九層:八重夢鏡(二)

    【今日我將大家聚在這里, 就是要將我兄長在誕神日犯下的錯更正。】

    若紫的聲音回蕩在游樂場內。

    萬鬼呼嘯撕咬,不斷有厲鬼沖向手執(zhí)鐮刀的神明,被眾人圍攻獵殺的神明始終只身一人。

    武器劃過刺耳的聲響, 他的身上只有蒼白的骨骼,但那些不斷泄出的黑氣依舊足以看出此刻神明已是傷痕累累。

    隨著晏若紫一聲令下, 厲鬼疾風驟雨般的攻擊傾瀉而出。

    這一幕仿佛與百年前重合。

    就連連闕手中斷裂的鐮刀也因夢境修復,重現(xiàn)當年鋒芒乍現(xiàn)的模樣。

    只是長鐮揮下前,連闕的視線掃過蜂擁而至的鬼怪, 忽覺十分眼熟。

    其中目光呆滯跟在眾人中向他撲來的鬼魂身上帶著熟悉的氣息,僅僅瞬息連闕便已察覺,這些人正是上一場夢境自現(xiàn)實被卷入的人。

    連闕指尖的鐮刀驀地收力,堪堪避過那些如提線木偶一般的人。

    現(xiàn)實世界的人還是被卷入了這場夢境。

    他不禁抬起頭,看向天空中倒立的城市。

    但這樣讓他的行動處處受限, 而今除了夢境中如記憶修復出的厲鬼和這些失去意識的人外,混跡在其間的十九獄眾人也各懷心思。

    經(jīng)過了幾場夢, 這些人顯得尤為怪異。

    有人腳步虛浮頹廢,似饑餓已久。但更多的人面目兇惡, 周身散發(fā)著令人不適的氣息, 這些兇悍的人手臂上的數(shù)字大多數(shù)都是黑色。

    這些人的面目猙獰, 周身散發(fā)著戾氣。

    人群往往是最好的隱蔽之所。

    他們躲在人群中, 藏匿著嗜血的眼睛。

    他們并非這場叛亂的主導者,令人垂涎的神明之力、法不責眾……只要他們隱藏在人群中, 這把火又怎么會燒到他們身上。

    漸漸地,那些貪婪的目光聚集到被眾人圍攻的神明身上。

    “怎、怎么會這樣!”

    賀同舟焦急看著這一幕,可他明白萬鬼呼嘯在前, 即便跑到連闕身邊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他焦急地低喃自語:“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們怎么才能喚醒若紫, 怎么才能救連闕?”

    “方法很簡單。”

    江霧的話讓賀同舟屏住了呼吸,詫異看向他。

    “最簡單的辦法,殺了夢境之主!

    “那怎么能行?!”賀同舟無語地與身邊的人拉開了距離:“算了,我怎么會指望你有什么好主意。”

    “還有兩個辦法!

    賀同舟硬生生頓住腳步,即便覺得他說不出什么好話,也依舊再次問道:“什么辦法?”

    “第一個,自然是奪夢!

    似猜到了賀同舟會因他的這個答案更加無語,沒等他反應江霧便繼續(xù)說道:“另一個辦法,就是找到夢境與現(xiàn)實的不同之處,利用這樣的不同之處讓夢境之主醒來。當然,這樣的不同不能是因為我們這些進入夢境的外來者引起的。”

    “現(xiàn)在就是不同的,若紫就不會做這樣的事!”賀同舟篤定道:“她是被晏知微操控的,只要讓她想起她不會傷害連闕不就好了?”

    江霧凝視著賀同舟的眼睛,那樣的目光讓賀同舟的神色一僵,似有預感不會在他口中聽到什么好話。

    果然下一秒,江霧便兀自說道:

    “可惜,目前看來這里與百年之前并無區(qū)別!

    賀同舟本想否認他的話,但話到嘴邊又覺得與他多費口舌并無意義,便干脆不作聲地躲到游樂設施的儀器后打開光腦試圖與游樂中心的網(wǎng)絡連接。

    “沒用的!

    江霧低嘆道:“繼續(xù)搜尋只會讓晏知微溯源找到你,現(xiàn)在我要分心兼顧若紫的安危,你幫不上什么忙,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自保!

    “自保?”

    賀同舟像是忍了很久終于還是抬起頭:“連闕現(xiàn)在有危險,我怎么能只顧自保?!”

    “自保難道不是應該的嗎?你很清楚自己是否具備完成事情的能力,如果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那又為什么要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去做呢?”

    “你不是他的卡牌嗎?他……”

    “未到生死關頭。”

    “可那是連闕啊!辟R同舟只覺一口郁氣在心底,竟憋得他眼底酸澀:“就算不是,咱們一起出生入死這么久,怎么能看著他陷入危險什么都不做?百年前他經(jīng)歷過的,怎么能讓他再經(jīng)歷這些……”

    江霧似乎不懂他忽然憤怒的原因,他淡漠的神情卻讓賀同舟冷靜了下來。

    “算了,如果不是卡牌機制,或許無論是誰你都不會理會!

    賀同舟別開了目光,將視線重新落回到光腦上:“我干嘛寄希望于你懂這些!

    江霧垂眸眼底一片晦暗。

    形單影只的神明對抗著萬鬼的撕咬,晏知微凝望著這一幕,似有不忍般收回視線看向若紫。

    若紫會意抬起手,原本沉寂小丑鬼門下的地面皸裂,裂縫迅速蜿蜒向應戰(zhàn)的神明,凝聚的深淵也將一路來不及躲閃的鬼怪盡數(shù)吸入其下。

    即便這樣,也依舊有感知危險的厲鬼聚在連闕身邊不肯離去。

    皸裂的大地眨眼間已蜿蜒至連闕腳下,這一幕看得賀同舟目眥欲裂,他的十指飛快在光腦上跳躍,額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就在連闕腳下塌陷的瞬息,搖擺的海盜船忽然脫軌撞向一旁的摩天輪,隨著轟隆一聲巨響砸向地面的裂口,竟恰好橫在地縫之上驚散了一眾厲鬼。

    見摩天輪傾倒,堪堪在裂縫內穩(wěn)住身形的連闕借勢而上,幾個翻越間已立在了橫跨深淵的摩天輪骨架之上。

    塵土將歇間,眾厲鬼后知后覺向他追去,然而雙方差距經(jīng)此拉開,還是讓連闕尋到了短暫休憩的時間。

    賀同舟唯恐剛剛造成的響動引起晏知微的注意,他小心望向高臺之上的人,晏知微的視線正在人海中逡巡,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

    “江霧?”

    隨著晏知微低惱的聲音響起,賀同舟后知后覺看向身后。

    原來原本說著不會插手的人不知何時筑起了屏障,分割了他們所在的狹小空間。

    賀同舟這才松了口氣,脫力般癱倒在地。

    “我教過你的,地獄中最忌諱的便是仁慈,你這樣畏首畏尾,終究會折在自己的軟弱中!

    晏知微遍尋未果后將注意轉回連闕身上,見他不欲與眾鬼糾纏幾次欲突圍至他們身邊,他嘆息道:

    “十九獄的贏家只有一個人,你在這里曾留下過一道神諭,如果你想拿回曾經(jīng)屬于你的一切,就必須積蓄力量與殺戮值。否則……僅憑現(xiàn)在的你,要如何戰(zhàn)勝我?”

    連闕疾行的腳步未停,只含混道:“地獄中有些人的確該死,但依靠屠戮無辜之人性命成就的神明……當真也配被稱之為神嗎?”

    “無辜之人!标讨⒌痛沟哪抗獗淠唬骸俺缮裰繁揪褪侨f骨堆砌,不過成王敗寇,何談無辜?更何況……你瞧他們,哪一個不想殺了你取而代之,相反如果你殺了在場這些人,你就可以積蓄力量重新回到神位!

    原本想趁機掠奪的厲鬼們聞言戒備停下腳步。

    慌亂之聲四起。

    “他這是什么意思,他把我們帶到這里……該不會、該不會是要用我們來進行血祭吧?!”

    “百年前就隱有傳言……弒神日是晏知微設下的祭天陣,他以獵殺神明之名引萬鬼前來不過是想為他的神明獻祭,只不過當時他未能得償所愿罷了……”

    “還有殺戮值……我、我之前看到有人的殺戮值是黑色,那個人發(fā)狂了……還、還有,夢中的食物根本無法充饑,他竟然在饑餓中吃了他的同伴。 

    “什么?!怎么會……難道黑色的殺戮值,就證明那個人不是本體,只是殺了本體的殘影?”

    “所以殺戮值到底是什么?”

    ……

    人群中有人焦灼地看向身側,隨著幾人的交談提及,其間十九獄的人也不由得看向自己與身邊人的手臂。

    數(shù)字不同,但有人手臂上的數(shù)字是白色,有人則是黑色。

    “是陣營嗎?”

    “不、不是……”

    有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尖叫著退后,遠離那群黑色殺戮值的人。

    “我、我也看到他們殺人,吃、吃人了……”

    ……

    在錯亂的夢境中,他們已經(jīng)不知這是第幾場夢,再看向彼此時皆充滿了戒備。

    “‘這些人’?”

    連闕似沒有聽到人群中的竊竊私語,踏過摩天輪橫倒的鐵架在晏知微面前站定:“也包括你嗎?”

    若紫聞言戒備擋在晏知微身前。

    “我自然是要陪在殿下身邊的。”

    窺見連闕微皺起的眉,晏知微的目光越加溫柔,他示意若紫退下:“你就不想聽聽他們口中百年前弒神日的另一種版本?”

    “不想!边B闕的神色卻已恢復如常:“我對過去的事沒什么興趣。”

    他說罷似未看到晏知微的神色有一絲龜裂,徑直橫過長鐮。

    就在鐮刀揮向晏知微的一瞬,若紫已擋在晏知微身前。

    連闕眼底的暗色洶涌,不得不與眼前的人兵刃相向。

    隨著若紫展開攻勢,呆立在原地如幽魂一般的厲鬼們再次動了起來,蜂擁著向連闕攻去。

    群鬼躁動而起,連闕腹背受敵之際,畏懼騷亂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忽然高呼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一把為自己搏一條出路!”

    一時間,在場眾人混在這些幽魂般的夢境中人之間向連闕而去。

    賀同舟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指尖在光腦上飛躍,一時間游樂場內交錯的電線噼啪作響,電光石火間已有幾處短路爆開閃爍的火光。

    人群后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一輛無人駕駛的卡丁車撞破護欄徑直撞向人群。

    緊接著魚貫而出的是第二輛、第三輛……場面陷入一片混亂。

    江霧蹙眉,卻已來不及阻止。

    “原來是你!

    晏知微的聲音幽幽傳來,抬手間數(shù)道鬼火順著電路逆行溯源,賀同舟飛躍在光腦間的手一頓,原本無數(shù)代碼的界面上突兀出現(xiàn)了一張由編碼堆砌的骷髏。

    下一瞬,那骷髏竟沖破光腦直奔賀同舟的面門而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江霧將來不及反應的人拉到了身后。

    隔絕外界的屏障卻也因他的分心碎裂。

    “找到你了!

    晏知微的骨鐮輕點,數(shù)道黑影自骨鐮中竄出直奔向角落的二人。

    賀同舟在驚懼之下被江霧拎起,堪堪躲過這一瞬的驚魂。

    他看著被眾厲鬼與若紫絆住腳步的連闕,見自己已經(jīng)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喊道:“想辦法喚醒若紫的記憶!找到夢境與現(xiàn)實的不同,就能讓她醒來!!”

    連闕手中的長鐮震開數(shù)道鬼影,他卻沉默著并未回答賀同舟的話。

    江霧見此眉心微蹙,但晏知微的攻擊已至,他帶著賀同舟再次險險避開,幾個起落間二人的身影漸隱在黑暗中。

    “怎么了?”察覺他的異常,賀同舟問道。

    “你覺不覺得……連闕有些奇怪?”

    “你不是說了這里是弒神日,即便沒有記憶,經(jīng)歷過那樣的事后再回到這個地方他也會被夢境影響吧,況且景斯言他……”賀同舟憂心忡忡地低喃自語:“弒神日……到底該如何破局!

    “不!苯F凝眸看向風暴中心的人:“你還記不記得,連闕和晏知微都說過若紫不是晏若紫?如果是這樣,那她為什么會有晏若紫的這段夢境?還有她身上的神力……”

    “因為這個世界上,最不堪一擊的就是人類的情感!

    晏知微的聲音突兀地響起,賀同舟與江霧忙噤聲不再言語唯恐被他尋到蹤跡,晏知微卻繼續(xù)說道:

    “百年前,我的神明造就了十九獄,卻在落成前遭到了地獄厲鬼的強烈反對。那時地獄內的暴動已再無法鎮(zhèn)壓,我便將計就計設計了弒神日,引萬鬼前來!

    他的聲音回蕩在空蕩的游樂場內,厲鬼們只聽得毛骨悚然,在重蹈覆轍的恐懼中更加不計代價地向連闕攻來。

    “可我未曾想到我最親愛的妹妹,那個曾經(jīng)即便用自己的性命來換也要救我的妹妹,竟生了叛變之心——她妄圖讓萬鬼弒神成真,以此獲取神力,成就自己的成神之路!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藏匿在厲鬼間的若紫悄然后退,幾個法印之下,火焰如數(shù)條靈蛇一般蜿蜒著貼地而走,穿過眾人腳下燎向連闕的方向。

    鋒利的長鐮擊退了圍攻的厲鬼,自鐮刀揮起連闕的周圍便被劃開了一道清晰的屏障,火焰卻徑直越過屏障,直攀上斗篷漆黑的垂尾。

    “小心!!”賀同舟心急如焚間已忘了連闕聽不到自己的呼喚,他急得仿若熱鍋上的螞蟻:“怎么回事……”

    “萬象之鐮雖然因為夢境恢復但畢竟不是真正的神器,再加上‘那個時候’的萬象之鐮遠不及從前的頂峰時期。何況……若紫現(xiàn)在身上的神力,與連闕的本就是同源!

    江霧說罷看向賀同舟,本以為他會急于否認自己的話,卻見他反而默不作聲低下頭在光腦中搜尋,試圖找到夢境的突破口。

    “可是……如果她是晏若紫,連闕為何始終不愿喚醒她的記憶呢。”

    “你說‘那個時候’的萬象之鐮不及頂峰時期?”就在他以為賀同舟不會說話時,賀同舟忽然神色疑惑地抬起頭。

    可是“那個時候”,和其他時間有什么區(qū)別嗎?還有……

    賀同舟始終覺得有哪里奇怪,一時間卻又如同置身迷霧般辨不清晰。

    江霧低垂的眉目間神色莫辨。

    游樂場的中心。

    火焰點燃了連闕斗篷的垂尾,如靈蛇一般順勢而上。

    這些火焰并未將斗篷燃盡,反而似附著的繡紋一般帶著灼人的溫度寄生在漆黑的布面之上。

    江霧遙遙眺向連闕的方向,視線隔空相對間,他竟在那雙空洞的眼底窺見了一抹如將一切看穿的暗色。

    仿佛那張枯骨的面龐血肉頓生,一眼便可以望盡世間一切。

    江霧心下陡然一驚。

    待再細看,火焰繚繞間神明已轉過身,震開虎視眈眈而來的厲鬼。

    裂縫不知何時再次蜿蜒至連闕的腳下,被眾人獵殺的神明墜落下不見底的深淵。連闕堪堪以鐮刀撐在崖壁穩(wěn)住身形。

    更多的鬼影自黑暗中而來,詭異的噩夢不斷與現(xiàn)實重合。

    深淵之上是伺機而動的厲鬼,深淵之下是噩夢中爬出的鬼影。

    這一場夢仿佛永遠沒有終點。

    在前赴后繼的人影中,連闕窺見了熟悉的面孔。

    胖子的身形原本隱在人群中,對上那雙空洞的眼眶他心虛地動作一滯,竟覺得即便在人群中也已無所遁形。

    “對不起,我……”他吱唔的聲音很輕,似說給自己也似對神明的懺悔與禱告:“我只是想活下去,想回到人間,我……”

    只是一瞬,那迫人的威壓便隨著被圍剿的神明轉過頭而抽離。

    一如這世間的神明不會為任何一個人駐足。

    但在這一刻,他竟覺得奇怪。

    他知道有現(xiàn)實世界的人混入人群,或許連闕是不想傷及無辜,但他為什么覺得……始終緘默的神明似在等待或顧忌著什么。

    所以即便弒神日重演,即便萬鬼圍攻,即便知道夢境之主就在眼前,即便烈火灼身……他也依舊穿梭在深淵之下。

    晏知微瞇起雙眸,似也對連闕的反應有所忌憚。

    如果連闕有辦法喚醒若紫的記憶,即便記憶并不屬于她這個外來者,而屬于真正的若紫,或許他便可以叫醒這場夢。

    可是,他在顧忌什么,還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又或者說……眼前的若紫與連闕有何關聯(lián)?

    晏知微直覺一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正待細想,忽聽到深淵下傳來鬼魂渾濁而凄厲的慘叫聲。

    “那、那是……”

    人群中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晏知微察覺不對,探身去看便見萬鬼呼嘯的深淵之下數(shù)條腕足沖破虛空,纏住鬼影將它們重新拖回深淵。

    被前后夾擊的連闕終于得以片刻喘息,踏上橫亙在深淵上的摩天輪鐵架。

    始終站在一旁對這場戰(zhàn)爭并未干預的晏知微握緊手中的骨鐮,目光在深淵之中搜尋著。

    人群后伺機而動的若紫見時機已至,埋藏在連闕衣角的鬼火在這一刻重燃,竟如同打下的錨點般將游蕩的鬼怪盡數(shù)吸引至連闕的身邊。

    它們如陷入狂化,不顧性命地擁向靜立在摩天輪鐵架上的人。

    面對疾風驟雨般傾瀉而下的鬼影,連闕始終垂目望向腳下深淵中腕足不斷出現(xiàn)又將鬼影拖入虛空的殘影。

    就在這些鬼影即將觸及連闕的衣角前,一道迅捷的身影已擋在他的身前,數(shù)不清的腕足自二人腳下的深淵涌出,阻斷了鬼影的去路。

    就在若紫欲伺機偷襲時,幾條腕足也已順著她的四肢悄然將其縛緊,禁錮在鐵架之上。

    僅僅瞬息之間,深淵之下叫囂的鬼影已得到了制衡。

    伺機而動的厲鬼不約而同停下了動作,戒備望向來人。

    周遭嘈雜紛亂,連闕始終只站在原地,望向幾步之外站定的人。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止,直到那人終于轉過身。

    即便早已有過心理準備,在他轉身的剎那連闕依舊呼吸一滯。

    那是景斯言,又似并不是他。

    眼前是一張被異化侵蝕的面孔,他的雙眼猩紅,耳側布滿異化的黑暗裂紋,隨著他的轉身數(shù)條透明的腕足在他的身側舒展后又漸漸隱入風中。

    他的眼底滿是野獸般嗜血的兇光,此刻正牢牢鎖在連闕的身上。

    原本如臨大敵的晏知微看到這一幕緊皺起眉,停下動作在連闕身側站定同樣觀察著突然造訪的人。

    “他、他被徹底污染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的驚呼讓恐懼蔓延開來,原本畏懼的眾人不約而同向后退避著。

    “看來,他為了汲取力量,已經(jīng)失去了神智。也或許他們說得對,他只是一個殘影,在消滅本體后徹底淪為了沒有意識的怪物!

    晏知微嘆息著示意連闕退后:“我本來以為他會將自己的貪欲隱藏得很好,想不到還是暴露了。只是可惜,兩次十九獄開啟,他都沒能通過考驗。”

    連闕未動,只將目光落向“景斯言”的手臂。

    但他不止手臂藏在制服的衣袖之下,就連手上也被一圈圈繃帶纏束,除了那張臉將一切都包裹得嚴嚴實實。

    “到了現(xiàn)在,你甚至看到他為了力量親手殺了夢境中的自己,變得這樣面目全非被異化吞噬……”

    見連闕不動,晏知微的喉間干澀沙。骸澳汶y道還不相信他始終在覬覦你的位置?!”

    斗篷之下,神明空洞的眼眶始終望向“景斯言”的方向。

    “他想要什么!边B闕的聲音平緩而溫和,如同神明寬恕無聲的禱告:“不如親口告訴我。”

    回答他的卻是那雙異化后空洞而嗜血的眼睛。

    “景斯言”抬起手,空中舒展的腕足在下一瞬竟齊齊纏向連闕的方向——

    第142章 第十九層:八重夢鏡(三)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曾經(jīng)的信徒滿目猩紅, 卻克制地在他面前單膝跪地,生澀而虔誠地吻上他的手背。

    轉眼間滄海已成桑田,隨著“景斯言”將指尖纏繞的繃帶一圈圈解開, 舒展的腕足裹挾著凜冽的殺意而來,他與他終究還是站在了對立的兩端。

    連闕躲避著虛空中橫生的腕足, 但無論是交錯的腕足還是飛旋的子彈,皆是步步殺招。

    “百年前你改變了地獄的規(guī)則打開了地獄神明位選的資格,也改變了他的命數(shù)。他不應屬于地獄, 卻在得知身懷神罰后來到地獄……就是為了殺了你取而代之。你看,這就是人性,你的寬恕與仁慈終將化為刺向你的利劍。”

    “所幸百年前他并未通過十九獄,如今回到這里,不過是想利用規(guī)則的漏洞潛伏在你身邊, 完成神罰……登上十九獄成為地獄全新的神明!

    “如今你后悔嗎?畢竟,是你親手將這份弒神的神罰交給他。”

    晏知微的聲音依舊溫和, 卻帶著隱隱似因興奮而產生的戰(zhàn)栗:“現(xiàn)在,只要殺了他你就可以重回神位, 奪回屬于你的一切。我的神明, 從始至終, 永遠站在你身邊的人只有我!

    連闕在細密如蛛網(wǎng)般的攻勢下難得分神看向晏知微, 意味不明道:

    “百年前殺死我的人可不是他!

    晏知微頓了頓,嘆息道:“所以你現(xiàn)在才能安然站在這里!

    景斯言的攻擊不止, 不多時連闕的斗篷間已布滿了細小的劃痕。

    千瘡百孔這樣的詞匯用在骨骼之上,在不見血的殺戮中仿佛看不到神明的哀慟。

    唯有勁風如刀削般凌厲地劃過蒼白的骨骼,留下一陣陣令人不適的刮擦聲。

    “景斯言這是……來真的?可是怎么可能, 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他也絕不可能背叛連闕的。”

    暫時擺脫晏知微后, 賀同舟便躲在角落拆裝零件,打算做出幾件臨時的武器。此刻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半空中纏斗的二人:“是了,這一定是晏知微的陰謀,一定是假的。”

    他說著如想確認般看向江霧,沒有一次比此刻更加渴望江霧說出肯定的答案。

    只是隨著腕足躁動,群鬼為了搏出一條生路四處流竄,游樂場內一片混亂間有人已將注意放在角落無法再使用屏障的二人身上。

    “有人來了!”

    瞥見光腦中提示有人靠近,賀同舟本能般將并未回答的江霧撲倒向身后的草叢。

    偷襲者的攻擊就落在二人剛剛離開的位置,江霧不著急收回本欲防范的手,訝異看向將自己撲倒的人。

    賀同舟卻未看他,只隨意起身拉開了二人的距離。

    江霧解決了來犯的鬼魂,想起他剛剛的問題:“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我……”

    賀同舟被他問住,什么是他希望他如何回答,可是他還沒將疑惑問出口,對上江霧的目光……他如被一根魚刺卡在了喉中,滿目恍然。

    “我答與不答,你怎么都是這個表情?”

    江霧見賀同舟神色黯然,嘆息道:“那人是不是真的,連闕一定比我們更清楚。”

    賀同舟周身的血液逐漸冷了下來。

    是了。

    即便連闕應對攻擊已分身乏術,但賀同舟不難看出,他始終在見招拆招,并未對對方反攻。

    可連闕本不該是這樣處處受限的人。

    一切只可能是因為,對面的人正是景斯言。

    可是即便他是景斯言,如今陷入異化又將槍口對準了連闕……

    “景斯言怎么可能是因為知道自己身懷神罰而來到地獄……”

    賀同舟喃喃自語,但眼前的一切清晰映視著,景斯言的確步步皆是殺招。

    百年前的弒神日重演、眾人的圍剿、若紫的叛離,她說的那句——將一切過往總結成需要被更正的“錯誤”,如果再加上景斯言的刀刃相向……賀同舟真的無法想象連闕要如何面對。

    在賀同舟遲疑之際,游樂場中心的二人已纏斗數(shù)招。

    連闕始終在閃避,也在引導著腕足互相攻擊。

    數(shù)招之下,連闕只覺體力消耗殆盡,對面的人身上多處重傷顯然已是強弩之末,但連闕還未來得及喘息,對方竟沖破重重阻礙突襲至他的身邊,竟是在這樣的困局中決定以命相搏。

    他高揮起的拳風似橫亙在二人間的天塹,如命定的宿敵,不死不休。

    然而,這樣近距離的肉搏也更易暴露破綻。

    “就是現(xiàn)在!

    在觀戰(zhàn)中江霧沉吟的瞬息,連闕也捕捉到了“景斯言”的破綻,手中的萬象之鐮仿佛與他融為了一體,他以刀柄后擊下那人的膝骨,在鐵器碰撞的刺耳聲響下對方剛彎折了膝蓋,刀尖劃破漂懸在半空的腕足就停在那人脖頸不足半寸的地方。

    “殺了他,趁現(xiàn)在!”

    晏知微焦急的聲音之下,虛空中的腕足隨著萬象之鐮的停頓纏束而上。

    “告訴我!

    連闕以刀尖挑起他的下顎,注視著那雙重傷中混沌嗜血的眼睛:“你想要什么呢?”

    渾身是傷的人單膝跪地,那雙戾氣橫生的眼睛牢牢鎖在連闕身上,連闕手中的鐮刀飲血后也似因興奮般發(fā)出陣陣戰(zhàn)栗。

    “地獄之主……”

    “景斯言”傷痕遍布的手如無痛覺般握住了脖頸上的刀,任由指尖的血染上刀鋒:“既然你的神罰在我身上,唾手可得的神位,為何我不能一試?”

    他的聲音渾濁不清,這一刻空氣間的微風仿佛也隨之靜止。

    “一百年前,剔除異化后的我力量削弱無法通過第十九層。于是我便想到,等待百年后如果地獄之主重新歸來,我可以跟在他身邊,通過重走十九獄再次積蓄力量融合異化……最終完成神罰。”

    獵食者的目光牢牢鎖在連闕身上,即便這一刻刀尖就在他的咽喉,隨著刀尖的顫動劃過頸間的皮膚,任由血液自創(chuàng)口流下,也依舊未能阻止那狩獵般的目光。

    連闕始終一言不發(fā)。

    “我本來以為他至少還會在你面前裝裝樣子,沒想到得到了力量他反而裝都懶得裝了。十九層夢境的分裂與獵殺是最快積蓄力量的方式,從前他沒有完成十九獄如今才能重新分裂,這次重走十九層他才會這樣急不可待地穿梭在夢境中屠戮。”見到二人最終兵刃相向,晏知微緊繃的神情微松:

    “真相在眼前你不相信,如今他親口告訴你,你難道也不愿意相信嗎?”

    “我還當是什么!

    連闕未答間以刀尖挑起“景斯言”的下顎,目光戲謔。

    “區(qū)區(qū)神位,你若想要拿走便是。”

    “景斯言”未料到這樣的答案,那雙混沌的眼底出現(xiàn)了一瞬的茫然,風中只有連闕含笑輕佻的聲音。

    “十九層就在眼前,你想要當然可以自己去拿,至于神罰……我倒是也很期待呢!

    晏知微的神色一僵,似不敢相信知道了一切,連闕還會對一個背叛者說出這樣的話。

    “為什么他所做的一切你都可以寬恕,而我……”

    唯獨到了他這里,他就連一個眼神也不愿多留。

    晏知微的話并未說完,似在竭力撐起面上的平和。但他周身外泄的黑氣還是暴露了在這樣的平和下,不過是一觸即全線崩塌的多米諾骨牌。

    角落暗中觀察得江霧微蹙起眉,就連感受力最遲鈍的賀同舟也察覺出了氣氛的不對。

    連闕卻似沒有聽懂他話中的不甘與掙扎,反而附和道:

    “如果是他,自然是無不寬恕。”

    一瞬間,晏知微周身的黑氣迸現(xiàn),深淵之下的鬼影也因這樣滔天的黑氣影響躁動起來,竟不惜折損身體也要自腕足間掙脫。

    “無不寬恕?”

    混亂的游樂場內,眾厲鬼被黑氣波及,一個個抱住疼痛欲裂的頭面目猙獰。

    只有晏知微站在廣場的最中心,他的雙目逐漸被黑氣吞噬,周遭的厲鬼在痛苦中竟開始無差別地互相廝殺。

    “神明怎么能有這樣的私欲?你將萬千地獄的子民置于何地?”

    眾厲鬼身上的黑氣飄散,就連腕足纏束的若紫周身亦有黑氣流竄而出,最終一同匯聚向晏知微手中的骨鐮。

    連闕瞥過刀尖下重傷的人,抬眼看向被心魔困住的晏知微。

    黑暗凝聚處,骨鐮之上煞氣縱橫,晏知微將其高舉起,神色悲憫地望向對立的人。

    “我從未想過與你站在對立面,但如果你的天平始終傾斜……”晏知微說著愛憐地撫摸著手中的骨鐮,如同這世間最溫柔的情人:“那我也只能,再為你重塑一次神骨。”

    “重塑神骨,難、難道……那把骨鐮是連闕的……”

    暴動的厲鬼后,賀同舟只覺寒意直竄心底,他揉了揉莫名發(fā)癢的耳朵,還未在意間江霧已為他掩住了耳朵。

    “這是地獄的兇煞之氣,一旦進入身體或是強行抽離,靈魂短期內會陷入狂化!

    屏蔽了外界的聲音,不適的躁動終于減輕,賀同舟急忙將手中的最后一顆零件安裝好,一只以零件拼接而成的鐵甲小烏龜伸了伸四肢睜開了眼睛。

    江霧顯然對這次他制造出的東西無法欣賞,窺見他嫌棄的目光,賀同舟拍了拍厚重的龜殼:“零件只能拼出這個了,可別小看了它,無論防御還是移動速度都是一流的!

    江霧瞥過烏龜短小的四肢,不置評價。

    暴動的厲鬼沖破了他們搭建的簡易圍欄,賀同舟將幾件武器分給自己和江霧,就在江霧準備看著烏龜保命的能力如何時,卻見賀同舟拍了拍烏龜?shù)募讱ぁ?br />
    “去保護連闕吧。”

    烏龜短小的四肢下竟突兀伸出一節(jié),變得修長的古怪四肢動作奇快,迅速向連闕的方向奔去。

    品相不佳的小烏龜竟當真為連闕擋下了晏知微突襲的一擊。

    “這種自保的東西他未必需要,你如果不自己留下……”江霧皺眉看著他將大部分零件都組裝在烏龜身上,不明白明明他自己的戰(zhàn)斗力最低,卻還要將這些奇怪的東西留給連闕。

    “自保的東西我當然有!

    賀同舟用手中的武器解決掉靠近的鬼影,看著小烏龜靈巧地游走在連闕身邊暗自松了口氣。

    晏知微被和這烏龜惱得無法,卻發(fā)現(xiàn)二人纏斗間已漸漸偏離原本的位置,本該被連闕護在身后的人已出現(xiàn)在防御的漏洞之處。

    他的視線瞥過一旁重傷的人,忽而將攻勢一轉落向還未能站起身的“景斯言”。

    骨鐮的威壓浩蕩而下,晏知微不自覺瞥向身后,卻只窺見小烏龜急匆匆而來的身影。

    所以,那個人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吧。

    骨鐮裹挾著凌厲的殺意而下,重傷的人仿佛提不起力氣,只疲憊地看著向自己揮下的鐮刀。

    等一下。

    晏知微心下莫名一凜。

    似乎有什么被他無意間忽略了。

    他下意識轉頭,找尋連闕的位置。

    但就在他刀鋒片刻遲疑的瞬息,原本鐮刀之下死氣沉沉的人竟忽然握住骨鐮反力向他的方向。

    骨鐮的刀鋒劃過他的半邊面頰,晏知微未來得及躲閃,甚至也沒有回過頭。

    只因他在視線的角落窺見連闕竟奔向了若紫的身邊。

    原本被他四散在各處的兇煞之氣因他的憤怒凝回骨鐮,因此此刻被腕足限制的若紫也正陷入意識混沌的狂化階段。

    但也正因如此,作為夢境之主的她……此刻竟是她的意識最游離在夢境邊緣的時刻——

    原來連闕一直以來都在刻意激怒,以身為餌賭他會為了殺他在憤怒中引回被他放在各處的兇煞之氣,為的就是他的“干預”抽離的這一刻!

    而他此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靠近若紫。

    鐮刀的刀尖劃過手臂處的骨骼,森白的骨骼竟也出現(xiàn)了一道蜿蜒而下的血痕。

    連闕的身形未停,在血液滑落的瞬息將它滴入若紫的唇邊。

    鮮紅的血液浸入唇角,原本神色猙獰想掙脫束縛的若紫痛苦抱住頭,她目光中的清明與混沌交替間,依稀可以聽到身畔的人熟悉的聲音——

    “若紫,醒來!”

    對。

    她答應過那個人,一旦進入夢境,一定要在第一時間抽離的,可她還是對夢境做出了回應,深陷其中。

    后來她看到自己竟對連闕痛下殺手,看著一切重演,看所有人告訴她百年前的真相就是她的背叛。

    她仿佛懸浮在半空,在掙扎中與另一個沒有意識的自己努力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

    晏知微以骨鐮的黑氣狠狠將“景斯言”震開,他掩住面頰深可見骨的傷口,怒而轉向游樂場的角落:

    “江霧?!”

    他的聲音帶著暴怒,此刻的斥責讓賀同舟心下沒來由地一空。

    還未來得及細想,硬物已抵上了他的后腦。

    賀同舟的動作僵住。

    他太過熟悉,這把他剛組裝好親手交給江霧的武器,如今正被他用來抵在自己的后腦之上。

    一瞬間賀同舟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僵硬站在原地仿佛一座木雕,可他聽到江霧的聲音依舊帶著笑意:

    “所以說……留下自保的東西,很有必要!

    第143章 第十九層:八重夢鏡(四)

    “你……”

    賀同舟有很多話想問, 但那些話到了嘴邊最后竟一句都問不出口。

    晏知微瞇起雙眸:“你好像不是很意外!

    連闕的眉心緊鎖,似在沉吟如何突破面前的困局,卻沒有多少意外的神色。

    “你是什么時候察覺的?”晏知微心下疑惑頓生。

    “異化屠夫?”連闕頓了頓答道:“或許更早, 在他說遇到你屠本的時候。”

    “也對!标讨⑷鐚λ^早發(fā)現(xiàn)一切感到無趣,血液順著他的臉頰滾落, 他如無知無覺般笑道:“或許是你們之間的感應,自我、利己、不被約束,這些本就是你教他的!

    “他怎么樣和連闕有什么關系?不要以為誰都跟你們一樣!”

    賀同舟忍無可忍的聲音似令晏知微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看向賀同舟:“你該不會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賀同舟心下隱隱有不好的預感,身后脅迫之人的氣息也隨著晏知微的話變得冷冽。

    “我本來以為在遇到異化屠夫的時候叫走若紫的人是你,但后來我始終覺得不對。如果是你,察覺我們下界為何只喚回了她一個人……”

    像是感到賀同舟的不安,連闕擋開匯聚向若紫的黑霧, 打斷道:“所以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個故事中……或許少了一個人, 而那個人正是你!

    晏知微打量過被看破的江霧,轉而看向依舊如同身在迷霧中的賀同舟:

    “到了現(xiàn)在你還沒猜到他是誰?你難道就沒想過, 為何他會在地獄使者排名第二, 為何這百年來萬象之鐮會由他保管, 為何他能第一時間認出連闕……”

    賀同舟越聽心下越沉, 直覺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如果江霧從一開始就是有意來到他們身邊……想到這樣的可能, 賀同舟便覺周身冰冷。

    他僵硬看向若紫身側的連闕,話卻是在問身后的人:“你到底……是誰?”

    “看來你的這個小跟班著實不太聰明,相處這么久……竟然還不知道, 他就是萬象之鐮所誕生的器靈。”

    “器、器靈?”

    賀同舟愕然。

    “萬象之鐮雖因殺戮而生,但他畢竟是純凈之靈不通人性, 是你——”晏知微說著看向連闕:“是你解除了與他的羈絆,放任他不必認主,這才造成了他的背叛。”

    連闕將手臂的劃痕延伸,血液落入若紫混沌的眼底,他的聲音不羈如昔:

    “我既放任他不必認主,他便是自由的,何談背叛?”

    晏知微聞言眼底黑氣翻涌,雙方僵持之際,神明之血感召下的若紫一雙渾濁的眼眸卻突然睜大。

    “是我……”

    她似在極力奪回身體的控制權,意識拉扯間看向連闕:“因為我犯下過錯……你不忍讓我面對……所以才隱瞞了我的身份,對嗎……”

    黑氣自四面八方籠向若紫,似要將她重新拉回深淵的煉獄。

    “停止喚醒吧。”晏知微目光掃過四周,卻已不見被擊退后尋不見蹤跡的“景斯言”,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一邊是背叛你的人,一邊是一直跟著你的小跟班,如何選擇應該不難!

    “不要聽他的!”賀同舟掙扎道:“即使你選我,他也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讓他閉嘴!”晏知微對江霧怒道:“如果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就把他交給我!

    江霧當即止住了賀同舟的話,賀同舟的唇上如被施下法術無法說話,只剩下吱唔的聲音。

    “你應該慶幸在我手中!苯F湊近道:“真到了那個人手里,你覺得自己還有生還的可能?”

    只是這一次,賀同舟像是沒聽到他說話般,徹底無視了身后的人。

    晏知微一邊試圖突破連闕的防線,一邊鎖眉打量著陷入意識拉扯的若紫。

    “神明之血的確可以破除一切幻境,只是他的神格還未重塑完成,所以收效甚微,只能在若紫意識混沌時將其強行從夢境中帶出!苯F看著連闕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對賀同舟低語道:

    “猜猜看,他為什么寧可這樣費神也不肯通過喚醒記憶的方式叫醒那個女孩?”

    賀同舟戒備看向晏知微,雖然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卻仍舊唯恐他的話被晏知微聽到。所幸晏知微的注意力如今都在連闕與若紫身上,無暇顧及角落的他們。

    重傷之下,“景斯言”隱匿了身形悄然觀察著一切,他的身影隱在半明半暗間,黑暗為他平添了一抹亦正亦邪的氣息,一如他身上此刻的異化,讓人辨不清晰。

    躁動的鬼影如同感召到晏知微的憤怒,紛紛放棄了追逐的人涌向負傷的“景斯言”。

    見他脫身乏術晏知微方將狐疑的目光穿過若紫,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這一切……

    晏知微遲疑間忽而窺見一抹在倉皇中想將自己藏入人群后的瘦小身影,他的目光微凝。

    江霧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面色竟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賀同舟疑惑望去,只見慌亂將自己藏在人群身后、似在刻意躲藏的人竟是一個三四歲的孩童。

    那個孩子怎么了?

    賀同舟心下疑惑。

    他認不出女童,但“景斯言”卻是認得的。

    女孩幼小的身影腳下微跛,雙馬尾之下的一雙眼睛帶著驚愕的畏縮,那不正是——

    溫森瑞的女兒,他們在向日葵公館中遇到的女童。

    莎莎。

    可是這些副本中的鬼王包括亡靈都重聚在此,莎莎為什么要避開晏知微的目光……

    似意識到了什么,“景斯言”的瞳孔驟然一縮。

    連闕始終沉默,不肯利用夢境賦予的記憶喚醒若紫,甚至對于過去也只字不提。

    莎莎與其他鬼王看似沒有什么不同,可所有人都知道,十九獄的鬼王是曾經(jīng)的地獄之主自末世的人間引渡而來。

    盡管如今的十九獄有太多被修改的規(guī)則讓一些故事失去了本來的面貌,但在莎莎的故事中——

    “是傀!

    晏知微的聲音如將游樂場內的一切冰封,也讓掙扎的若紫僵在原地。

    他抬起骨鐮,剎那間凜冽的殺氣直奔若紫的面門而去。

    連闕揮下手中的鐮刀,機械小烏龜亦擋在了二人身前,將這裹挾著神明之力的一擊接下,然而預想中隨后的攻擊卻未至。

    連闕頓覺不對。

    他愕然抬頭,只見游樂場內鬼影交錯,竟一同將重傷的“景斯言”逼入了死路。

    骨鐮也在下一瞬裹挾著勁風而至,帶著無盡的恨意未有半分遲疑地刺向他的心臟。

    異化與傷痕縱橫傷口的手在最后一刻堪堪握住鋒刃,止住了刺入的刀尖。

    連闕的腳步下意識向著二人的方向而去,可他剛剛邁動腳步,蟄伏在四周的鬼影便已虎視眈眈靠近若紫。

    “我倒是忘了,當初就是你教那個孩子如何造傀!

    晏知微看向連闕眼底神色莫辨:“現(xiàn)在你要怎么選呢,背叛者?追隨者?……還是你的那個小跟班?”

    骨鐮的刀尖嵌入“景斯言”的胸膛,握住刀尖的手上青筋迸現(xiàn),即便他已是強弩之末,竟也一時在神骨所鑄的鐮刀下陷入了僵持。

    見連闕未動,晏知微也未著急:

    “所以若紫死后,你也用自己的記憶造出了這樣一個傀,讓她去人間……體驗那些你們向往的、虛假的人生?墒牵 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兀自笑了起來:

    “一旦恢復記憶,就是她走向消散的開端!

    若紫長久怔在原地。

    她曾問過連闕無數(shù)次,自己到底是不是晏若紫。

    那雙清冷的眼睛望向自己時卻帶著淺薄的溫和,他說,不是。

    是啊,她不是晏若紫。

    他說,她只是自己。

    她記憶的開端是在人間,平凡而無奇的一生卻有著無數(shù)的溫暖。

    那不正是晏若紫一次次偷溜出地獄,最向往的人間。

    記憶中菲姐遙遠卻親切的臉依稀還在眼前,初見時莫名的親近感,原來是因為她是那個小女孩用與母親相處的記憶做成欺騙自己的傀。

    而她。

    正是連闕以全部記憶為媒介做出的傀。

    若紫額心一道符印緩緩浮現(xiàn),卻又在徹底顯現(xiàn)時如砂礫般碎散在風中。

    明白了一切的瞬間,屬于晏若紫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來。

    她只是傀。

    一個承載了記憶的容器。

    尋不到來路,也不知要去往何處。

    數(shù)萬年的記憶太過龐雜,她的身體如同過載的容器一般快要被這些記憶撕裂。

    這就是,她生命的盡頭嗎。

    ……

    睡吧。

    一切都過去了。

    腦海中熟悉的聲音如在撫慰著她的靈魂,她依稀記得……那是他的兄長。

    與她同源的聲音讓她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任由意識被黑暗吞噬。

    與此同時,在游樂場中。

    “不過是傀而已!

    晏知微滿意地看著黑氣侵入若紫的身體:“傀竟然也會有夢,真是新奇。我還以為傀和純凈之靈一樣不會有夢呢。不過這樣也好,一個即將消散的傀,只要殺了她這場夢就會結束,但如果你不殺她……無主之夢陷入永夜,所有人都無法離開!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連闕,不知他會如何抉擇。

    賀同舟沒有回頭,依舊不死心地勸道:“但連闕現(xiàn)在很危險,不管你是不是有苦衷,你先放開我。我們是朋友啊,而且,你剛剛也……保護了我,不是嗎?”

    “順手而已!苯F嗤笑道:“我?guī)湍阒皇怯X得現(xiàn)在的你還算有趣,且不牽涉到我的利益。連闕幫你也不過是順手而為,本質上他和我是一樣的人……只有你這么蠢的人才會把生的機會都讓給別人。”

    “連闕才不會這樣!”

    “與其說這些,不如想想怎么討好我,說不定我開心了自然就會放了你。”

    賀同舟垂下眸,心也漸漸沉了下來:“算了。”

    “算了?”

    江霧面上的笑淡了下來。

    “那你打算如何脫困?是靠你自己,還是那個跟你綁定了,現(xiàn)在都不知道在哪的雷克?”

    賀同舟沒有回答,他只如沒聽到一般望向遠處陷入抉擇的連闕。

    鐮刀之下的“景斯言”僵在原地,異化的意識侵蝕趨近臨界,身上的傷讓他亦已是強弩之末,那雙被異化侵蝕的眼睛卻一瞬不眨地望向連闕。

    晏知微的推測固然不錯,可連闕——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

    眾人的心思各異,卻又不約而同等待著連闕的決定。

    “誰說結束夢境的辦法就只有這一個!

    將陷入混沌的若紫安置好,連闕摘下斗篷的帷帽,原本蒼白的骨骼竟隨著帷帽的摘下生出血肉,恢復的指尖撫過鐮刀的鋒刃:“既然夢境無法醒來,不如打碎它!

    意識到連闕想做什么,“景斯言”與晏知微齊齊凝眸。

    與此同時,賀同舟竟忽地反身握住抵在腦后的槍。

    在江霧的錯愕中,靈活的手指穿過武器,竟在瞬間卸下了一塊零件。

    隨著“啪嗒”一聲細微的響動,零件墜落的下一秒,整個組裝而成的武器竟在頃刻支離破碎。

    賀同舟趁機迅速退后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江霧下意識想伸手去抓,可在人影錯雜的游樂場內,一道迅捷的身影掠至賀同舟身后,在下一瞬便帶著他一同隱入暗處。

    雖只是一瞬,江霧還是認出,那趁機將人帶走的人不正是雷克!

    他也沒有握住手中的武器,只有碎裂的零件叮叮咚咚散落在地上。

    如賀同舟那雙靈巧的手組裝完之前一般,回歸到它們原本廢棄的模樣。

    他沒有抓住離開的人,也沒有抓住他為他留下的武器。

    即便人質逃跑,晏知微此刻也已無暇顧及。

    輕撫鐮刀的神明將刀尖一轉,刀鋒瞬間刺入他的手腕。

    附著在腕部印有F級的那塊皮膚如有生命般瑟縮蠕動,在刀尖落定前卷曲而起,露出其下原本的印記。

    SSS。

    在眾人掩不住的驚愕中,刀尖未有片刻遲疑地劃過印記。

    一瞬間,滔天的威壓傾斜而下。

    只見他身上的血肉竟僅存在了一個瞬息,隨著印記封印解除,勁風如刀削般刮落,在他的面頰劃下一道血痕。

    隨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自腳下深淵而來的強風如凌遲一般劃過。

    一刀一刀。

    在短促的悶哼聲中,血肉之軀轉瞬之間便如退潮般化為森森白骨——

    不,不只是白骨。

    這具本該擁有最堅固骨骼的身體,竟顯露出無數(shù)斑駁的刮痕,每一道傷口都極深,讓它顯得如被風蠶食得千瘡百孔的巖壁。

    眾人震驚得說不出話。

    所有人一時間都不知讓他們驚愕的是最初驚見副本中竟不止有S評級,還是破開封印后此刻堪稱慘烈的神明。

    他們見過太多破開封印后死前的可怖狀態(tài),眼前的也明明不過一具白骨。

    可他們依舊被這般刻骨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

    令靈魂戰(zhàn)栗的疼痛在此刻仿佛被具象化,脆弱得似在下一刻便會坍塌崩裂。

    這便是萬鬼弒神之下,神明最后的模樣。

    很難想象,萬鬼弒神時是怎樣的慘況。

    但連闕撐住手中的鐮刀,緩緩在風中挺直了背脊。

    隨著他的起身,傾向他的風刃倒轉方向,狂風驟起間凜冽地刮向四周的虛空。

    一瞬間無論是眾人腳下的游樂場還是天空都如同畫布般被割開道道裂痕,整個世界都在他的一念起間迅速崩塌。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感到了神明撼天動地的威壓。

    晏知微來不及反應便被氣浪震退,他抬起骨鐮堪堪擋住向他突襲而來的風刃。

    他與“景斯言”也被震開,晏知微自顧不暇間,異化重傷的“景斯言”再次趁亂隱入人群。

    但還是有風刃穿過骨鐮撐起的屏障,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刮痕。

    ……

    若紫在黑暗中不斷下墜,她漸漸閉上眼睛。

    就在她要陷入沉睡時,又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響起——

    若紫,別睡。

    醒來!!

    記憶涌入她的識海,撕扯著鉆入她的身體,如同被無數(shù)厲鬼啃噬。

    漫天的黑暗卻如被劈開了一道裂痕,有光依稀自其間散出。

    只要她張開眼睛,她便能看到那束微光,一如她曾無數(shù)次走過回家的那條昏暗小路時,為她留下的那盞燈火。

    她因痛苦而躁動的心漸漸沉寂下來。

    止住了身體的下墜,緩緩向著頭頂?shù)哪鞘舛ァ?br />
    ……

    若紫眉心的符印重新凝聚,虛浮的身體漸漸化實,從昏迷轉為安靜沉睡。

    連闕這才放她躺好,起身一步步走向被擊退的晏知微。

    隨著他的靠近,風刃如急雨般傾瀉而下。

    晏知微嘔出一口血,被逼得步步后退。

    “寧愿反噬自己,也一定要打碎這場夢嗎?”

    縱然他身為半神亦帶著神骨所制的神器,在神明凝眸的瞬息也無半分還手之力。

    他在滔天的威壓下彎折了膝蓋,最終撐著骨鐮勉力單膝跪在地上。

    盡管神明依舊神色淡漠,他卻在神明的眼底感受到了一抹極淡卻如有實質的殺意。但他的目光依舊始終凝在連闕身上,像是想看清他面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就為了這些……背叛你、傷害你的人,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下死手嗎?!”

    “夜長夢多,這場夢也該結束了。”

    連闕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地加快了腳步,他高舉起手中的鐮刀,揮向被壓制得無法動半分的人。

    因為他知道——此刻的神力只是破除封印后短暫借來的,他必須在力量尚存前徹底解決這一切。

    連闕在下一瞬已閃身至晏知微身前,揮下的鐮刀瞬息間貫穿過晏知微的胸膛。

    本該喧鬧的游樂場內寂靜無聲。

    眾人驚愕看著眼前的一幕。

    鐮刀之下,晏知微的雙目依舊定在連闕身上,但這雙眼睛漸漸變得黯然無光。

    最終,他的手無力垂下,身體也化為齏粉消散在風中。

    “結、結束了?”

    眾人依舊未能回過神來。

    他們看著晏知微消散的身體,似不敢相信一切竟會這樣終結。

    被撕裂的夢境之外,這里不再是游樂場,而是安全區(qū)中心的街道。往常燈火霓虹熱鬧非凡的街道上如今安靜異常,只剩下屏息的眾人和骨鐮掉落清脆的響聲。

    “十九層……結束了?”

    “我們、我們活下來了?!”

    ……

    眾人竊竊私語,鬼影、深淵,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場被驚醒的噩夢。

    連闕身上的傷痕逐漸淡去,也逐漸生出血肉恢復了本來的面貌,隨之而去的也是破除封印借來的神力。

    他在晏知微消散的地方蹲下,鎖眉認真檢查著地上遺留的痕跡。

    “他真的……死了嗎?”

    賀同舟在雷克的保護下來到連闕身邊,雷克向著連闕微微頷首后行至一旁檢查若紫的情況。

    “或許吧!

    連闕的眉心依舊緊鎖,他也覺得一切似乎太過順利,順利得……讓他覺得處處透露著詭異。

    毫無頭緒間,他將視線落向一旁的骨鐮。

    沉吟片刻,連闕還是伸出手摸向那把骨鐮。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及骨鐮的時候,骨鐮之下竟突生出黑色扭曲的漩渦,頃刻間便將它吞噬,隨即地面空空蕩蕩仿佛從未有過任何東西。

    連闕的動作一僵,四周傳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他們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

    晏知微隨身攜帶的武器憑空消失,那是不是代表著他其實并沒有……

    連闕迅速站起身,視線警戒地環(huán)視著四周。

    眾人驚恐萬分,似有預感危險正一步步逼近。

    就在他們下意識退后時,有人忽覺刺骨的森寒攀上腳踝,未來得及反應便慘叫著被拖入腳下突現(xiàn)的黑洞。

    人群中接二連三有人消失,人們四竄驚逃間地面突生出如蜂巢般細密的菱格,將他們框在腳下的區(qū)域,這些分割堅如磐石,無論他們如何砍砸都無法撼動半分,只能看著有人不斷被拖入腳下的黑洞,在原地等待著宣判。

    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街角暗處的陰影中突生出無數(shù)雙猩紅的眼睛,似在審視著人們的驚惶。

    見他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這些“眼睛”不約而同自黑暗中走出。他們竟是——

    連闕在其間發(fā)現(xiàn)了一些熟悉的身影,在海德拉監(jiān)獄在廁所被殺害的男人,他依稀在夢境中窺見被同伴殺死的人,還有……

    連闕的腦海中隱隱有了答案,這些似乎……都是在十九獄中曾被殺害的人,他們的目光正死死定在要尋仇的人身上。人群中有人已面色煞白地步步后退,而即便他們再退后,最終也只能被框在六邊形狹小的區(qū)域內。

    他們如今只能祈禱,捆住他們的東西也能將來尋仇的厲鬼攔住。

    然而顯然這只是他們的妄想。

    尋仇的亡靈對屏障視若無睹地徑直穿過,向著鎖定的人快步走去。

    更加尖銳的慘呼聲回蕩在街市內,無所遁逃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尋仇的亡靈靠近,無論他們如何使用異化與異能,都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半分。

    鮮血濺落在屏障之上,流淌滑落間是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連闕觀察著被這些亡靈攻擊的人,在逐一校對后發(fā)現(xiàn),他們是他雖未見過印記但在安全區(qū)見過紅名,也是……手臂之上數(shù)字黑色的人。

    所以,夢境副本中黑白數(shù)字的區(qū)別在于……

    黑色數(shù)字代表他們在夢境中殺掉的人,不止有殘影,還有和他們一樣的本體。

    自然也有通過異能或異化,仍舊在狹小的空間內勉強抵抗的人。

    除了這些人之外,其他人的面色也被恐懼占滿。因為即使沒有被這些亡靈盯上,流竄在各處的黑洞也依舊令人毛骨悚然。

    連闕幾人被分在不同的網(wǎng)格內,所幸劃分這樣的屏障前雷克、賀同舟與若紫挨得極近,因此也被分到了同一片區(qū)域。

    若紫此刻已經(jīng)醒來,見三人向他投來讓他暫且放心的眼神,連闕認真打量起如今的形勢。

    情況似乎比他們想象得還要糟糕。

    在連闕還未想到該如何破局前,長鳴的警報音在夜色中響起。

    【警告、警告——】

    【檢測到系統(tǒng)遭到人為破壞,正在嘗試重新連接……如無法完成連接將判定系統(tǒng)遭到污染故障,將在十分鐘后進行十九獄的系統(tǒng)重置清掃……警告……】

    “什么、系統(tǒng)重置清掃……這……”

    這聲音與以往的系統(tǒng)音不同,是不帶任何感情純正的機械系統(tǒng)音。

    眾人都未見過這樣的情況,卻也不約而同意識到了突然提示音的深層含義。

    大概是原系統(tǒng)損壞,如果無法重啟,那他們所有人就都會……被抹殺。

    倒計時的讀秒回蕩在黑夜中,恐懼與絕望在空氣間蔓延,人們痛苦掙扎中不約而同將視線望向了連闕。

    連闕卻正低頭看著手中的鐮刀。

    如今的萬象之鐮,已經(jīng)不再是夢境中完整的模樣,刀尖的缺角讓連闕微微晃神。

    在他的手腕之上,附著的那塊皮膚依舊顯示著F的印記。

    略一沉吟后,他還是舉起手中的鐮刀,蓄力后揮向眼前的屏障。

    可無論他嘗試幾次,斷刀之下,眼前的屏障紋絲未動。

    眾人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驚恐越加蔓延。

    “怎么辦,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了……”

    “夢境已經(jīng)結束了,萬象之鐮也恢復了折斷的樣子,這……前地獄之主他還能……”

    “剛才骨鐮不是消失了,那晏……那位是不是還沒死?”

    “救命!我不想死!如果他能救我出去,我愿意誓死追隨他!”

    ……

    在一片混亂中,連闕撕開手腕附著的假皮。

    若紫與賀同舟幾人心下劇震,他們不約而同撲到屏障前,卻只能看著連闕在短暫的凝眸后,再次將刀尖劃向手腕的印記。

    那樣慘痛的一幕依稀還在眼前,莫說他們都不忍看到,連闕又怎么能再次經(jīng)歷。

    然而。

    尖銳劃過皮囊留下細微的血痕,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連闕怔然望向血液滑落的手臂。

    四周滿是絕望的哀嚎。

    就在這時,一聲淺薄的嗤笑竟穿過喧鬧的人群,徑直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眾人驚愕抬起頭,望向坐在高樓之上人的剪影。

    “既然如今我是地獄之主,十九獄的規(guī)則自然由我來定!

    霓虹閃爍間映照出男人浸染血痕的臉頰,鐮刀高懸,他的身上同樣滿是血跡,將手中的尸體如丟垃圾般自樓頂丟下:“封印的規(guī)則禁用,怎么樣?”

    尸體落地發(fā)出沉重的悶響,血肉模糊的身體勉強可以看出是剛被拖入腳下黑洞的人。

    “想不到你還是親手殺了我……雖然我如今對你已經(jīng)不再抱有任何期待,但我還是勉為其難地提醒一下你。想恢復副本秩序很簡單,現(xiàn)在,你還有兩個選擇!

    樓頂?shù)娜苏酒鹕,也自高樓一躍而下。

    “想修復副本需要純凈之靈,你的刀靈剛好就是一個——哦對,他現(xiàn)在叫江霧。只要他舍棄修成的身體回歸純凈之靈,心甘情愿地成為十九獄全新的系統(tǒng),災難自然可以破除。至于第二種……”

    來人竟是本該死去的晏知微。

    眾人聞言已在一片混亂中四顧著尋找江霧的身影,可是如今哪里還有他的蹤影。

    更何況即便找到,想讓他心甘情愿地成為一個沒有意識的系統(tǒng)……他又怎么可能同意。

    他們又重新將視線落回晏知微身上,期待著第二條路。

    “很簡單!

    晏知微面上詭異的笑容更甚,連闕若有所覺般面色一變,卻無法阻止他說出的話——

    “殺了她,只有她死……你的神力就會回歸到你身上!

    他橫過骨鐮,骨鐮的刀尖指向的正是若紫的方向。

    第144章 第十九層:九重夢鏡(上)

    “江霧啊, 一旦成為十九獄的系統(tǒng)他將泯滅意識失去身體,回歸純凈之靈永遠無法離開!

    晏知微的話讓眾人面上神色各異。

    越來越多的黑洞自虛空或人們的腳下裂開,自這些黑洞中伸出的鬼手抓向獵物, 黑洞不再消散,整個世界留下無數(shù)缺口, 漸漸被蠶食殆盡。

    眾人閃躲間下意識在人群中搜索,果然已不見了江霧的身影。

    就連重傷的“景斯言”如今也不在網(wǎng)格之中,他們未被這樣的牢籠困住, 不知藏到了何處。

    是了,他怎么會留在這里任人宰割,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舍棄自己使十九獄恢復原貌。

    而另一位剛被連闕救下的女孩……

    “你應該清楚,我說的句句屬實。”

    仿佛感到了眾人的驚恐,晏知微不緊不慢地說道:“多虧了你的教導, 如今的他永遠不會心甘情愿犧牲自己。”

    如果只有殺了她才能使神明恢復神力結束這場禍端……思即至此,眾人看向若紫的視線不由耐人尋味。

    可他們都在籠中, 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個待宰的羔羊。

    賀同舟的面色一片蒼白,他順著若紫的目光望向連闕, 見連闕握緊手中斷裂的鐮刀凝眸似在思索破局辦法, 他黯然的眼底浮現(xiàn)起一絲掙扎。

    眾人心思各異時, 若紫竟忽然奪過雷克手中的匕首, 未有半分遲疑地刺向自己。

    “若紫?!”

    雷克及時握住了她刺下的匕首,卻因顧及她的傷勢未能將匕首奪下, 刀尖也還是在若紫的頸部劃下了一道血痕。

    賀同舟驚出一身冷汗,可就在這時,一道黑洞突兀自他們所在空間的腳下裂開, 竟生生將他與雷克若紫二人隔開。

    雷克一邊控制著若紫,一邊清理著黑洞之下探出的鬼手。短暫的僵持下, 他竟驚見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透明的屏障外。

    雖然僅僅只是一閃即逝,他還是驚覺那人不正是隱匿了蹤跡的江霧。

    雷克這才恍然記起,除去自己綁定了賀同舟外,江霧與若紫也在這個副本中綁定了單次的羈絆。

    若紫此舉……竟也意在以希望的迫切危機逼出江霧。

    想到這里,雷克不禁重新正色看向身形纖瘦單薄的女孩。

    而連闕……在副本前便刻意引導他們幾人簽下契約的他,又是否早已洞悉了這一切。

    “我知道的,你的神力的確在我這里。”

    若紫仿若沒有注意突兀出現(xiàn)又消失的江霧,她的視線越過重重屏障,對上了連闕驚駭?shù)哪抗猓骸拔抑皇强绻业乃滥茏屇愕纳窳貧w……”

    這樣的變故讓連闕的心下駭然。

    他定了定神,打斷了她的話對雷克說道:“看好她!

    連闕迅速觀察著將自己困住的框架,不動聲色尋找著可以一舉擊碎的破綻。

    晏知微欣賞著這一幕,遺憾般感嘆道:

    “看來有人已經(jīng)替你做了選擇,你不如坦然接受!

    “我看未必如此吧!

    連闕面上一片平靜,淡然道:“你的話看似沒錯,但是就算所謂的神力回到我身上,沒有神格我依舊無法恢復十九獄的秩序。同樣,即使十九獄的空缺江霧可以填補,我無須恢復神力……你又怎么會放過無還手之力的我!

    他的話似在對晏知微說,卻也讓若紫赴死的決意遲疑下來——

    “你給我的從來,都不是選擇!

    但他們也都明白,真相之下是更加難以勘破的殘局。

    “如何……才能重塑神格?”

    在一片寂靜中,若紫忽然問道。

    “很簡單!标讨⑹栈爻聊心曋B闕的視線,他的眼底興味浮現(xiàn):“在崇尚殺戮與絕對力量的地獄,只要獲取萬靈之力,他就可以找回神格。”

    萬靈……萬……

    “萬靈……之力?”

    眾人不解其意,卻覺得萬這數(shù)字似乎有些淵源。

    人群中的輕喃話音未落間,晏知微周圍的空氣扭曲,無數(shù)腕足自虛空中伸展而出頃刻便將其牢牢固定在原地。

    隨之而來的劇烈爆炸也在瞬息之間。

    煙塵漸熄,前一秒晏知微還泰然而立的地方,如今已成一片廢墟。

    眾人訝然順著彈道方向望去,只見另一側樓頂屹立的身影正是不知蹤跡的“景斯言”。

    反觀廢墟之處,塵煙散去后的地面塌陷,四處依稀殘留著異化腕足的碎片,這樣駭然的一擊之下早已不見了晏知微的身影。

    “他、他不會是死、死了吧……?”

    眾人紛紛推測,經(jīng)過連闕的一擊晏知微即便復生也仍舊不及鼎盛時期,這樣迅疾的一擊之下,他是否已經(jīng)……

    “景斯言”卻并未掉以輕心,那雙異化的眼睛不著痕跡瞥過手臂處,越加謹慎觀察著四周。

    下一瞬,骨鐮竟自他身后劈下!

    早有預警的人險險避過,“景斯言”迅速轉身,那一雙異化的眼瞳凝向身后的人時,如同細密的蛛網(wǎng)將人纏束再動不得半分。

    “深、深淵凝望?!”

    有人認出了那正是克拉肯的異化技能深淵凝望。

    這樣強悍的異化技能之下晏知微的動作竟也被生生定住,只是下一秒他手中的骨鐮散出一陣溫和的光,竟讓他僵直的身體緩緩恢復了知覺。

    但即便只有一瞬,還是讓“景斯言”抓住了機會,指尖槍再次蓄力轟向面前的人。

    二人皆是步步殺招,以命相搏的畫面讓不遠處的眾人不禁神色駭然。

    也讓有心人順著角落連闕的目光看向晏知微的手臂處。

    奇怪的數(shù)字,黑與白的分界。

    晏知微未曾避諱的袖口之下,漆黑的數(shù)字竟已有9439。

    隨著不斷有黑洞將人卷入,那串數(shù)字還在攀升。

    晏知微勉強避開“景斯言”的一擊,骨鐮之上的黑氣浩蕩而出直奔向“景斯言”。

    “景斯言”一時不察,竟被這樣的黑氣重重擊退。

    晏知微這才意識到,對面的人也并非全盛時期,即便有自我恢復的異能,他亦被連闕重傷,所以才招招以命相搏,不過是害怕被他察覺重傷罷了。

    “想從我這里得到萬靈之力……你還不夠資格。”

    晏知微按住鮮血直流的肩膀順勢與他拉開距離,他的傷明明極重,卻饒有興味地看向連闕:

    “這才是地獄真正的規(guī)則,這個雜碎也已經(jīng)有近八千的力量了吧。而你呢,你的萬靈之力……有多少了?”

    眾人聞聲將視線落回連闕身上,窺探間,落魄的斗篷之下連闕手臂的白色數(shù)字——只有671。

    與所謂的萬靈,可謂相差萬里。

    足可見他自夢境以來竟從未收集殺戮值,這樣零星的數(shù)字,也不過是對攔路者隨手的肅清罷了。

    晏知微的目光似有惋惜,他的情緒還未達眼底,便聽到空氣間的一聲輕嘆。

    “原來……”

    連闕的低喃猶如囈語。

    晏知微聞聲凝眸,神明的喟嘆令他心中警鈴大作。

    仿佛萬靈之力的含義讓他的思緒完成了一切的閉環(huán),晏知微心下疑惑頓生。

    被黑氣逼退的“景斯言”動作一僵,逆光的身影重回高樓之上,眾人竟一時間辨不出他的神色。

    突兀打在一處的二人陷入了詭異的僵持。

    然而隨著黑洞增多,密集之處相近的黑洞竟在崩塌中逐漸相連,幸免的人不斷落入其中,整個世界也似在被黑暗吞噬。

    在越加混亂的世界中,連闕的目光平靜如昔,仿佛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的指尖在屏障之上尋到薄弱之處,反手便揮起斷裂的鐮刀向著那一點砍下。

    斷裂的刀尖反復落于一點,可即便如此面前的屏障依舊穩(wěn)固,連闕的額間也不由得浮起一層薄汗。

    眾人在世界的坍塌中躲在各自屏障的角落,他們不自覺將視線一同落在連闕身上。

    然而,在斷裂的鐮刀之下,屏障竟始終沒被撼動半分。

    絕望與恐懼伴隨著頭頂城市中的哀嚎聲而來。

    在十九獄眾人陷入困局的時候,現(xiàn)實世界的倒影鬼魂亦肆意游走在每一條街巷。

    如此多的異化物讓頭頂?shù)氖澜缫沧兂闪艘黄碎g煉獄。

    十九獄眾人這才紛紛意識到,在他們中,還有不少是夢境的“殘影”,他們或被十九獄的仇家索命,或被黑洞吞噬……

    最終都會變?yōu)闊o意識的異化怪物,闖入對岸的現(xiàn)實世界。

    有人事不關己,有人無暇顧及,也有人……胖子目光猩紅地看向現(xiàn)實世界,似在極力尋找著什么,可他越看面色越是慘白一片。

    在這片絕望中,鐮刀劃過屏障刺耳的聲響還在不知疲倦地繼續(xù)。

    “沒用的!

    晏知微看著手臂之上的數(shù)字不斷增長,嘆道:“十九獄中的殘魂復仇和眼前的屏障,是你在十九層下達的最后一場‘判’,既是神明之力,便是殘缺神器無法干預的!

    “是嗎!

    連闕的掌心劃過刀刃,隨著血液沁入,鐮刀的刀尖劃過一絲暗芒,連闕未有片刻猶豫地再次將鐮刀揮起,重重落向屏障之上的那一點。

    這一次,無形的屏障竟出現(xiàn)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萬象之鐮似因興奮而戰(zhàn)栗,血液自連闕的掌心流下,順著刀柄而下時竟一點點沁入。

    吸收了血液的鐮刀光芒大盛,隨著他的高舉起一次次揮向同一個點。

    一下又一下,在這片哀嚎與硝煙的煉獄中,裂痕不斷擴大,仿佛下一次屏障便會應聲碎裂。

    眾人在這樣的重復中看到了希望,他們的目光凝在那一點之上,不由屏住了呼吸。

    若紫與賀同舟的目光卻同時望向連闕。

    此刻在旁人眼中,或許沒有什么比打破屏障更為重要,可又有幾人在意鐮刀一次次揮下后連闕逐漸蒼白的面色。

    “景斯言”的手不覺間攥緊成拳。

    若紫松開了頸間的匕首,在雷克訝異的目光下,她望過無盡的煉獄與黑暗的人間,眼底的光芒逐漸變得堅定。

    “在人間,有一個很美的名詞,叫‘火種’。”

    連闕的動作一窒,若有所感般望向若紫。

    “火是人類文明的基石,在困境中人們選擇將火的種子封存,他們留下火種,為后人留下生的希望。可我一直在想,火種是什么!

    若紫的腳下生出一圈微芒的火光,涇渭分明地將雷克與賀同舟隔絕在外。

    她的思緒仿佛回到學校內的午后,那個蟬鳴的夏天,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的“火種”二字。

    她身在樂土之中,身旁是同齡孩子們澄澈的目光。

    可她知道在遙遠的高墻之外,是身穿機甲的巡查兵保衛(wèi)下仍舊伺機而動的異化怪物。

    “百年前是你,讓本該死去的我以傀的身份回到人間。如今也是你重新封印了我的記憶,阻止了我的消散,但我還是想起了很多事!

    “這一百年來,我走過幾次輪回,見過很多人。”

    “后來我才明白……”

    她想起無數(shù)張記憶中模糊的笑臉,想起巷口那盞為她點燃的燈,想起連闕一次次告訴她……

    她只是若紫。

    “火種是延續(xù)。”

    她看見災難過后,人們在安全區(qū)建立新的文明,在陰霾之下,新生兒的啼哭撕開了破曉的第一道光。

    “是傳承!

    她看見年輕的巡查兵義無反顧地走向戰(zhàn)場,稚嫩的孩童挺起脊背向他們莊重敬禮。

    看見景斯言寧愿承受抽筋剝骨之痛,將異能留在人間,也將自身的異化隱患徹底拔除。

    看見連闕那本應是世間最堅固骨骼之上留下的道道傷痕。

    “是將希望留在未來。”

    她取出懷中珍視無比,精小的那把手槍。

    “而我,是你為人間留下的火種!

    若紫將槍抵在額角,她的眼中淚水模糊卻帶著釋然的笑,義無反顧地扣下了扳機。

    “不!!”

    連闕一拳砸在屏障的裂紋上,指尖的血液濺落在屏障,他卻仿佛對痛無知無覺。

    他的視線始終凝在若紫身上。

    他認得那把槍。

    【追蹤槍的子彈珍貴,如今也只剩下一顆,我更希望你能將它留給自己,讓它保護你!

    那是他留給若紫的追蹤槍,是一把無論偏離多少,子彈都會重新打向既定位置的槍。

    是即便知道如此珍貴,若紫仍舊曾用來保護了他的槍。

    是只剩下最后一顆子彈,他希望她留下自保的槍。

    但那顆子彈此刻出膛,卻是向著她自己。

    火焰之中的槍聲落下,一陣浩蕩的氣息涌入連闕的身體。他砸在屏障的拳下血液隨之蕩起駭然的熒光,氣浪翻涌間原本堅不可摧的屏障在瞬息化為了齏粉。

    他在火光湮滅間奔向那道逐漸消散的身影。

    她將第三顆子彈,留給了自己。

    連闕接住了若紫下墜的身體,卻只能感覺懷中的人正一點點消散。

    “其實,還是有那么一點不甘心的!

    若紫垂目,聲已氣若游絲:“可惜我不是她,沒辦法問問她……百年前為何會想弒神。但也還好,還好我不是她……這樣你就不需要再看著她離開了!

    若紫悲傷中夾雜著一絲慶幸的聲音仿佛與崔靜的聲音重合。

    她們不甘心是傀,不甘心自己只是沒有靈魂只有記憶的傀。但她們又慶幸著,正因是傀,在消亡的時刻在意的人也不需要為她們的離開難過。

    “不過是一個傀!标讨⒌穆曇舯浯坦,窺見連闕猩紅的雙眼,他轉過身并未看連闕懷中的人。

    “傀的制作很簡單,只要抽出靈體的記憶,就可以以封印制作者的記憶做成這樣一個傀!

    連闕如同沒有聽到晏知微的話,他只是溫柔注視著眼前的人:“但那只是普通的傀。”

    “惡靈本身越是強大,制作出的傀就越厲害——甚至可以用這樣的傀束縛住殘缺的靈體。而你,是我用全部神力留下的人。”

    被封印的記憶再次涌來,那些熟悉而陌生的畫面重現(xiàn),讓生命垂危的人如陷入時間的洪流……她看到弒神的畫面重現(xiàn)。

    連闕在若紫驚愕的目光中繼續(xù)說道:

    “若紫姐,當年想弒神的另有其人,你參與弒神……也不過是想在他們松懈時放我離開!

    若紫看到坍塌的游樂場內鬼影重重,與夢境中相同,但不同的是——在惡靈將神明團團圍住后,是她悄悄打開了人間的大門,想趁機放他離開。

    “我答應過你,自那之后你便不是晏若紫。”

    但是,他們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她試圖喚回始作俑者的慈悲,在混亂中想護著神明去往人間,卻最終死在了那場叛亂之下。

    “我沒有……沒有背叛!

    若紫氣若游絲間攥緊連闕的衣袖,如釋重負般低喃道。

    “不要自責!边B闕的聲音低。骸叭绻谶@世上我對誰有過虧欠……”

    “你從未虧欠過任何人。但是,對不起,又要讓你看著我離開了……”

    若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望向連闕的身后,窺見那道異化卻仍舊蒼勁如松的身影長舒了一口氣:“還好……”

    她閉上了眼睛漸漸消散在空氣間,只留下如囈語般的話。

    地獄的寒意冷入骨髓,仿若一陣風從百年吹到了今日,同時同地,一般的冷徹心扉。

    他再次失去了始終真心相待,勝似至親的人。

    只是這一次,他已再沒有辦法留下任何。

    晏知微愕然回過頭,空蕩處唯剩下連闕一人。

    他驚疑凝視著連闕,似有話要說,啟唇卻半晌未語。

    “你都記起來了。”

    景斯言的話打破了這片靜謐。

    “嗯。”

    連闕抬眸,看向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人。

    “什么……時候?”

    景斯言的聲音干澀卻出奇平靜,似猜測了無數(shù)次的事終于得到了印證。

    “很久了。”

    連闕轉過視線,看向神色蒼白駭然的晏知微:“在我很久沒有再做那些夢的時候!

    最初蘇醒,他的記憶一片荒蕪時常困倦陷入夢中。

    每當夢境醒來,便是他離記憶再進一步之時。

    直到困倦感不復存在。

    “所以你……”景斯言的聲音沙啞干澀,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后也只剩潦草的幾個字:“都記得!

    什么都記得。

    他記得弒神日的圍剿,記得眾人的叛離,記得萬鬼噬骨之痛,或許也記得……曾經(jīng)若紫的死亡。

    可他還是走進了這場夢。

    看著一切重演,看著那些傷口被反復鮮血淋漓地撕開,看著若紫再次無可挽回的消散。

    但連闕只是站起身,在他萬般情緒的目光下扯了扯唇角。

    “是啊,所以你也不需要再偽裝了。”

    連闕嘆息道:“如果你想要的真的是神明的位置,這樣的愿望百年前你就可以達成了。”

    “什……么……”

    在景斯言的沉默與眾人的揣測中,晏知微額角的青筋暴起:“不可能!”

    “是啊,百年前他就可以成為神明。”

    連闕看向晏知微,染血的手撫過長鐮:“因為百年前曾經(jīng)有人闖過了十九層……你猜這個人是誰,他許下的愿望是什么?”

    “不可能!”晏知微否認著連闕的話,攥緊成拳的手卻暴露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慌:“如果通過了十九層,他不可能會再受到規(guī)則的影響分裂出殘影。”

    “的確只有未通過十九層的人才會受到夢境的影響分裂出殘影。”

    血液順著鐮刀蜿蜒而上在刀面形成血管般的痕跡,逐漸匯聚至鐮刀斷裂處。詭異的一幕隨之發(fā)生,鐮刀的斷口處竟如可再生的血肉般被暗紅重新填滿。

    “別人或許不行,但是,你忘了他的異能是什么?”

    晏知微的瞳孔驟然一縮。

    景斯言的異能是——

    無限。

    是代表著生機,再生與重塑,更是將一切不可能變?yōu)榭赡艿摹獰o限。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通過十九層的。”

    晏知微喃喃自語,卻聽連闕繼續(xù)說道:

    “他雖然通過了十九層,無法再造夢境疊加,但他利用規(guī)則的漏洞與自身的異能……復刻出了無數(shù)個自己,再利用這些分裂出的自己完成殺戮疊加。”

    連闕在晏知微駭然的目光下將鐮刀揮下,原本潛伏在暗處的厲鬼紛紛自黑洞中爬出,牽動著詭異的身體扭曲而迅速地向著晏知微爬去。

    “現(xiàn)在與其關心他,不如擔心你自己!

    他的動作毫不遲疑,神明之力在這一刻帶著撼天動地的威壓。

    晏知微在如刀削般刺骨的烈風中撐住手中的骨鐮堪堪穩(wěn)住身形,前赴后繼的鬼影沖到眼前,他吃力地揮起骨鐮抵御著虎視眈眈的鬼影。

    神明卻已躍至他的身前,手中的鐮刀帶著強勢的威壓向他揮下。

    晏知微下意識抬起手中的骨鐮抵擋,還是被強勁的力道震退數(shù)步。

    “都愣著干什么?!”他握住已然沒有知覺的虎口怒視向十九獄眾人:“你們想獨善其身現(xiàn)在不出手,覺得等一切結束我還會放過你們?!”

    他說著黑氣在眾人腳下升起,有人被這樣的黑氣吞噬,晏知微的力量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

    余威震懾之下,已經(jīng)有人快步向著晏知微靠攏,為表達自己的忠誠,他們不敢招惹中心的二人,便將視線轉向景斯言、賀同舟與雷克幾人。

    但顯然即便是幾人,他們也依舊相差甚遠。

    就在他們不敵躊躇間,黑氣自晏知微手中的骨鐮下竄出游走向這些人。

    他們個個神色驚恐,黑氣侵入后卻并未對他們造成傷害,只覺身體內有磅礴的力量涌現(xiàn)。

    察覺如此,他們紛紛向晏知微投去感激的目光,轉而更加賣力地向景斯言幾人發(fā)起了攻擊。

    在這片混亂中,世界的塌陷仍在繼續(xù),景斯言不得不分神修復著塌陷的黑洞。

    這也讓支持晏知微的人看到了希望,越加肆無忌憚地向他們攻去。

    未站隊的人在逃竄中見此也有人意動,但更多的人還是選擇小心避開塌陷的黑洞與鬼魂,不愿加入兩方間的爭斗。

    連闕揮下的鐮刀帶著撼天動地的威壓,在世界的肅清中,他的每一次攻勢都如在爭分奪秒地想盡快結束這場戰(zhàn)斗。

    神明之力雖強悍,在本源的骨骼下竟也被吸收了大半。晏知微依靠著骨鐮一次次堪堪接下攻擊,副本的黑洞吞噬幸存者也讓他汲取了力量,他因此處處避退拖延只待有更好的反擊時間。

    景斯言幾次想上前都被絆住了腳步,世界的崩塌越加傾覆。

    起初只是碎片化的黑洞,到斷崖式的碎裂,再到所處的空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直至崩陷得僅剩下一眼便可望到盡頭的街道和無盡的黑暗。

    再變成橫亙在二人之間的天塹。

    “你們當真以為他成為神明后,不會最先手刃你們這群追隨者嗎?”

    景斯言支撐著碎裂的世界,他看向虎視眈眈靠近的眾人:“他想要的遠不止地獄……否則他為什么會將現(xiàn)實世界牽扯進來?”

    “我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實世界怎么樣關我們什么事?”

    有人對他的話不屑一顧,自然也有人因他的話猶豫間看向頭頂?shù)氖澜纭?br />
    眾人神色動搖間,纏繞在周身的黑氣卻忽然暴漲,他們個個雙目赤紅地向著景斯言沖去。

    景斯言只能分心兼顧兩方,舒展的腕足抵御著進犯的異化人,手中的異能亦在支撐著不斷消散的世界。

    盡管他在勉力地縫補,但一個世界的傾覆依舊如無可逆轉的洪流,在這樣的洪流面前任何一個人都顯得渺小無比。

    連闕的身形稍動,骨鐮便已反擋在他的面前。

    “江霧有心躲藏你們是不可能找到他的,他的異能再厲害又如何,你們如今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世界消失。而現(xiàn)在……”晏知微的目光嗜血:“你的對手是我!

    “其實這場夢從來都沒有醒過吧。”

    連闕接下晏知微的一招,低語的話讓他的目光一凝。

    “在第一場夢中我知道那是我的夢。但在這么多場夢中,我們始終在不斷尋找夢境的主人。以至于我也覺得,若紫的夢就是最后一場夢,在醒來后我們也來到了最后的‘審判’!

    他的嘆息很輕,卻讓眾人不覺間向他投去了目光:

    “因為神明之夢可以承載疊夢,在你修改的規(guī)則中,一切的虛妄不過是我的夢中之夢。既是如此,你的確給我留下了選擇,只是這選擇并非如你所言。如今夢境已經(jīng)損壞,我可以選擇的是放棄神位終止夢境,還是你所謂的舍棄生命重塑神骨!

    “疊夢?”

    可是,真的有人的夢境中……是能承載所有人分裂出的夢境的嗎。

    在眾人駭然的目光中,景斯言忽如意識到什么:“封印的規(guī)則沒有禁用,之所以無法再使用……是因為我們還在十九層的‘夢中’?”

    “但是,哪里是重塑神骨,只是神骨在你手中,我何時成為你心中的‘神明’,你便何時將神骨還予我罷了。”連闕看向晏知微的目光無悲無喜:“若不能,你也可以像如今這樣憑借神骨自封為神!

    晏知微的眼底滿是慈悲:“神明不滅,不過是下一場輪回罷了,無論多少年我都會在這里等你。”

    “我曾經(jīng)覺得,你想要的不過是神位,拿走便是。”連闕說道這里忽然牽起唇角:“但如今我覺得,這神位不是人人都配做的!

    晏知微的神色一僵,更讓他驚駭?shù)氖,這一次連闕并非向他攻來,萬象之鐮招招皆向著他手中的骨鐮而來。

    他竟是打算將他手中的神骨毀壞!

    “你瘋了!”晏知微怒道:“別說你如今的力量根本無法毀壞神骨,神骨若毀,你也無法再成神!”

    連闕抬眸間眼底是一片肆意——

    “那又如何。”

    廢墟之上的戰(zhàn)場蕭條破敗,賀同舟勉強協(xié)助雷克將突襲而來的鬼影消滅,他望向連闕,在片刻的喘息中停下動作,看向面目全非的世界與永夜般的黑暗。

    還有頭頂那仿佛近在咫尺,卻遙遠的現(xiàn)實世界。

    察覺他的異常,雷克擊退突襲的鬼影提醒道:“跟緊我!”

    他卻發(fā)現(xiàn)身后的人未動。

    雷克詫異回過頭。

    “現(xiàn)實世界,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好,真想去看看啊!

    賀同舟正抬頭望向天空的城市,他的目光帶著遺憾的悵惘:“可惜……”

    他解下頸間的項鏈,將它輕輕放在地上,不知向誰,只輕喃道:

    “如果可以,替我去看看吧!

    雷克不明所以,連闕的目光卻沉了下來,忽而將鐮刀重重揮下。

    晏知微被這一擊撞落向一旁的危樓,一口腥甜瞬間自喉間涌出。

    他看到連闕并未趁機再次攻擊,反而向著賀同舟的方向飛掠而去。

    景斯言驚愕看著這一幕,他恍惚間想起連闕曾經(jīng)輕喃過的話……

    【我一直在想,那個副本與其他故事的關聯(lián)是什么!

    幻想商場。

    那個奇怪的夢,夢境中被限定的規(guī)則與不斷提示的系統(tǒng)音。

    最后破壞系統(tǒng),帶著他們離開的是……賀同舟。

    【因為想找到你,所以這場夢都是你!

    他為何會那樣精通維修與制作,他說過自己曾經(jīng)……也是沒有夢的。

    一個無夢,卻可以輕易影響夢境的人。

    【這不是他的夢,但有一個人讓我知道,夢境也是可以被操控的!

    景斯言忽然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過往。

    他記得,最高裁決院啟用人工智能,他們最頂尖的“智腦”實則為二代系統(tǒng),而最初因被打上危險標簽扼殺的初代系統(tǒng)被稱作……

    “主神系統(tǒng)”。

    他雖然對“主神系統(tǒng)”的存在并不了解,但聽聞它被打上危險的標簽并扼殺,正是因為那時的主神系統(tǒng)疑似已經(jīng)……產生了自主意識。

    晏知微重傷中看著連闕迅捷的背影,自他驚愕與恐懼的目光中也猜到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可能。

    純凈之靈即是自然誕生的靈體,世間罕見,但或許這世間的純凈之靈不止江霧一人,還有……

    顯然,欲攔下賀同舟的連闕早已洞察了一切。

    晏知微目光冰冷地看向賀同舟,手中的骨鐮重重落地,數(shù)道鬼影貼地而行追著連闕向賀同舟的方向急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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