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犯我族者
“稟報主子, 已經安排妥當,九殿下和易少主已經混入到赤虎幫內部。”李楊俯身請示。
喻勉神色淡淡地望著樓下,他此刻身處京口最高的風月臺上, 從這里俯瞰下去, 能將一大半的京口景色收之眼底。
“你們全都退下。”喻勉吩咐。
“是。”
喻勉回眸,視線落在茶桌處的白夫人身上, 道:“該你了。”
新茶已然烹好, 白夫人為左明非添上熱茶,含笑道:“自己有人卻不用, 偏要用我的人。”
左明非頷首謝過白夫人, 笑著解釋:“九殿下身邊有陛下的人,喻兄這樣安排, 是不想多生事端。”
“你自然是幫著他說話。”白夫人打趣。
喻勉冷不丁道:“也不盡然。”
白夫人笑盈盈地看向喻勉:“難不成左大人是在幫我?”
喻勉深沉的語調中夾雜著一絲漫不經心,“季堯身邊有石介, 我讓你的人去保護他,無非也是想看看, 你的人見到這位九冥前護法會不會聽之任之,若是留有私情,分不清誰才是主子,我自當替你清理門戶。”
白夫人稍微斂起笑意,淡淡道:“行之, 你管多了吧?”
“是你想要的太多。”喻勉眸中波瀾不驚,語氣帶著不以為然的隨意。
白夫人輕笑一聲:“所謂人心不足,更所謂權衡利弊,你我不都是這樣的人?”
“看到最后罷。”喻勉懶散道:“你會知道你所謂的權衡利弊有多蠢。”
白夫人悠悠一嘆, 看向置身事外的左明非,假意抱怨:“他同你說話時, 也這般欠打?”
左明非笑道:“白姑娘莫要給我挖坑了。”
浮生半日,閑暇難得,三人度過了一個看似平靜的下午。晚間,在青紫交織的天空中,一束火花綻放開來,距離這信號煙花最近的三人望著這轉瞬即逝的美景,心知時候到了。
京口郊外,一場逃脫與廝殺正在進行,身著異族服飾的大批人馬追捕著一小群赤虎幫的人,為首的是兩個少年,他們皆穿著赤虎幫的服飾,這二位自然就是混進其中的九皇子和易少主。
“他娘的!”易聽塵狠狠抹去額角的汗,罵道:“京口藏了這么多的圖戎人!官府真是吃干飯的!”
九皇子背著一個滿身是傷的男人,他腳步不停,聲音卻是鎮定:“再堅持一會兒,左先生說了會有人接應。”
“他看起來不聲不響的,不會死了吧。”易聽塵抽手拍了拍九皇子背上的人:“哎!哎!曹崛,曹崛!”
九皇子道:“有呼吸,沒死。”
赤虎幫的領頭人說:“二位公子先走,我們留下斷后。”
“誰信你們!”易聽塵怒道:“要不是你們赤虎幫暴露了我們的身份,我們至于這么狼狽嗎!”
領頭人尷尬道:“我們也沒想到會出叛徒…”
原本卜彪這方交圖紙,圖戎那邊放人,一切進行的很順利,甚至人質已經到了赤虎幫手里,但這時赤虎幫中有人突然大喊圖紙是假的,還指出了九皇子和易聽塵的身份。
他們兩個一個是皇帝的兒子,一個是江湖大族的少主,抓住他們對圖戎來說,進可威脅皇帝,退可要挾易山居,可謂百利而無一害。
于是場面便亂了,幾番廝殺下,小隊人護送著九皇子和易聽塵逃出來,但身后追兵還是源源不斷。
甚至在得知二人的名號后,藏在暗處的圖戎首領親自出動抓捕。
眼看眾人漸漸體力不支,易聽塵忽然止住腳步,他左手/弩/機蓄勢待發,右手橫刀向前,擋在九皇子身后,呸了一口血痰:“再跑下去,不被抓到也會被累死,他說得沒錯,九哥,你背著曹崛先走,我和他們斷后。”
“聽塵。”九皇子慢下腳步,皺眉道:“你們打不過那么多人。”
“那又如何。”易聽塵按動弩機,短箭破風而過,瞬時穿透了一個圖戎人的腦袋,易聽塵伸手拽下赤虎幫的外裳,露出了自己原本的紅色輕袍,他聲音清亮倨傲:“我姑姑是易山居宗主,易山居向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就不信了,這群圖戎羔子真的敢把我如何!”
“九哥,你跟我不同,你是皇子,被抓到絕對沒有好下場,快走!”
九皇子將背上的人丟給赤虎幫的人,淡聲吩咐:“帶他走。”說完,他與易聽塵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對著逼近的異族人。
“九哥?”易聽塵稍顯詫異。
九皇子右手聚氣,做好了應戰的準備,他不疾不徐道:“說好的一同闖蕩江湖,我又如何能棄你于不顧?”
易聽塵的眼中映著閃爍的火光,這火光襯得他眉眼愈發艷麗,他哈哈大笑起來:“好極!別人闖蕩江湖是打打殺殺,你我則是共御外敵,說來也是佳話!”
原本逃跑的眾人齊齊轉身,共同奔向涌來的敵人,除了雙方人數懸殊之外,這場景倒頗為壯闊。赤虎幫的人素來以力量取勝,以一敵二不在話下。
火光交錯中,九皇子身形矯捷,他飄飄然地穿梭在敵人之間,初具鯤鵬之形的內勁游走過敵人手畔,席卷著他們手中的兵器落下,不近人身便取得先機,頗有遺世獨立之風。
易山居那位便霸道多了,先不說他層出不窮的暗器,那手/弩機用得著實漂亮,反手斷刀也是干脆利索,看得出來天賦極高。
黑暗中,喻勉望著不遠處的火光交錯,淡淡道:“胡鬧。”
左明非站在喻勉身側,臉上帶著笑意,聲音清朗無暇:“赤子之心,青云之志。”
“找死罷了。”喻勉不以為意道。
這時候,有人稟報:“喻大人,圖戎人的窩點已經被我們拿下了。”
“好。”火光在喻勉眸中閃爍不定,他淡淡道:“那便動手吧。”
多個黑衣人憑空出現,加入了雙方的廝殺中,九皇子和易聽塵背靠背,“什么玩意兒?”易聽塵抹去下顎的血汗。
九皇子分析道:“許是接應的人來了。”
易聽塵松了口氣,他輕笑一聲,銳利的目光落在圖戎首領身上,“既然沒了后顧之憂,小爺便去取了這雜碎的項上人頭。”
九皇子提醒道:“聽塵,不可大意!”但是易聽塵已經踩著幾個人的肩膀朝首領奔去了,九皇子只好用方才的席卷之法,卸去了沿路敵人的兵器,為易聽塵保駕護航。
易聽塵躍至空中,舉起弩機,對準了圖戎首領的腦袋,破云短箭呼嘯而過,首領瞇起灰色的眼睛,揮刀砍斷箭頭,眼神中滿是輕蔑。
易聽塵目光一緊,屈辱感爬上心頭,穩當落地后,他揮出一把纏絲釘,又從腰間摸出五把飛刀,同樣投擲出去,可惜這些暗器不是被首領躲開,就是被首領身邊的守衛擋下。
“他奶奶的!”易聽塵暗罵一聲。
肩膀被人驀地按住,易聽塵呼吸一滯:“誰?”他竟然毫無所覺。
“聚氣凝神。”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易聽塵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說:“你太依賴手中的兵器了,殊不知內力為御器之本?”
靈光閃過,易聽塵茅塞頓開,他重新舉起弩機,可又蹙起眉梢:“他會躲開。”
“在絕對的力量前,沒人躲得開。”
易聽塵對準首領的腦袋,在扣動扳機那一刻,他感到一股源源不斷的渾厚內力從肩膀處流向左手,“嘣——”一聲,易聽塵看到了箭頭前裹挾著的氣流,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砰”一聲,首領仍舊砍斷了飛來的斷箭,但箭頭只是偏了下,之后狠厲果決地刺入了首領的右眼,“啊——”慘叫聲響徹在雜亂的打斗聲中。
“孺子可教。”喻勉留下一句不算夸獎的夸獎,閃身離開至首領跟前,他一步一步逼近首領,玄色衣擺在空中獵獵作響,近身的人全都在眨眼間趴下。
“北蠻小族,在邊境跳腳也就罷了,竟敢深入大周境內?”慵緩的聲音不緊不慢,居高臨下的眼神滿是威壓:“又可知,犯我族者,唯有以死請罪。”
鷹爪一般的五指狠厲地扼住失去右眼的首領,首領還未來得及掙扎,便聽“咔嚓”一聲,他眼睛突兀地瞪起,腦袋以一個奇異的角度歪著,頃刻間便沒了聲息。
喻勉波瀾不驚地丟開了手中的死人。
易聽塵忽地愣住了,他后知后覺到,如若那天喻勉真對九皇子下了殺心,他們是阻止不得的。
“稟報喻大人,圖戎人已全數制伏,請問大人接下來要如何做?”紅荔稟報。
喻勉淡淡道:“殺了,尸體扔官府門口。”
紅荔微愣:“全…全殺了?”這人數可有不少。
喻勉抬眼看向她,目光里有被質疑的不悅。
白夫人適時出現,“聽不懂話嗎?”她瞥向紅荔:“喻大人說什么,照做便是。”
“是。”
喻勉這時候才留意到盯著他的易聽塵,易聽塵神色有些古怪,別扭道:“你…”
“不必謝。”喻勉道。
“誰要謝你了。”易聽塵嘴硬道。
白夫人笑著打量易聽塵:“小少主可受傷了?”
易聽塵嗤道:“就憑這點兒人?”
白夫人偷笑,也不知方才被追成狗的人是誰。
喻勉重新看向易聽塵,難得有幾分前輩的風范,“你天賦不錯,但內勁不足,想來是貪玩所致,不想浪費這身根骨便勤加練習,不然…”他賣了個關系,意味深長地看著易聽塵。
易聽塵半信半疑地問:“不然如何?”
“泯然眾人矣。”喻勉悠悠道。
“……”
就在此時,卜彪帶著手下趕過來,左明非也帶著九皇子走來,一群人總算是匯合到一起了。
卜彪氣喘吁吁道:“喻老弟,剩下的人都解決了,我兒子呢?”
“這要問他們了。”喻勉揚揚下巴,示意九皇子和易聽塵。
九皇子略一思索,問:“莫非,曹崛是卜幫主的兒子?”
“是了是了,他是云瑛的兒子,隨云瑛姓曹!在哪兒呢?他在哪兒?”卜彪喜不自勝地搓著手掌。
九皇子道:“卜幫主莫急,你的人已經帶曹崛離開了。”
易聽塵瞪著卜彪:“你真是曹崛的爹?那我倆幫你救兒子,你的人背叛我們?”
卜彪賠笑道:“小兄弟莫急,這全在我喻老弟的掌握之中。”
“什么神機破妙算!聽不懂!”易聽塵皺眉道。
九皇子看向身側的左明非,慢條斯理道:“意思是…喻大人為了引出圖戎首領,故意暴露你我二人的身份,以你我作餌,這樣既能救出曹崛,又能將圖戎人全數拿下。”
左明非頷首道:“殿下冰雪聰明,不過喻大人早就派了人暗中保護,所以你們不會真的出事。”
九皇子一笑了之。
易聽塵:“聽不懂聽不懂!”
“諸位,不妨先回赤虎幫稍作歇息?”卜彪提議。
一行人去了赤虎幫,曹崛正被救治,好在他只是外傷太重,并無性命之虞,卜彪坐在床前,看著床上虛弱的青年,暗自垂淚:“兒啊,爹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
易聽塵朝空中丟了顆梅子,用嘴接住嚼了嚼,他翻白眼道:“我說你們這些爹媽啊,早干嘛去了?嘶…好酸好酸…”他被酸得齜牙咧嘴,九皇子輕笑一聲,將手中的涼茶遞過去,易聽塵一飲而盡。
左明非若有所思道:“想不到卜幫主和殿下要救的竟是一人。”想來喻勉早就猜到了。
“殿下可知曹公子為何被捕?”左明非關切地看向九皇子。
易聽塵接話:“哦,我們原本是…唔!”他嘴里被九皇子塞了個桃干,九皇子含笑對他說:“這個甜,你吃這個。”
說完,九皇子才看向左明非,和聲道:“這個恐怕要等曹公子醒后,先生親自去問了,我們也不知道。”
“這樣啊。”左明非淡淡一笑。
抱臂站在窗口的喻勉,云淡風輕的白夫人,還有一問三不知的九皇子,也包括他自己,左明非心想,看來這屋里的人皆是各懷鬼胎,他余光瞥見正在吃桃干的易聽塵,他又想,除了這個。
紅荔這時候進來,稟報:“白姐姐,喻大人,人都處置完了。”
白夫人微笑:“辛苦你們了,做得很好。”
“你們在保護九殿下途中,可遇見了石介一干人等?”喻勉驟然發問。
白夫人故意微滯,她下意識攥緊桌角,眸中閃過擔憂之意。
紅荔回答:“并無。”
聽到這個答案,白夫人幾不可見地松了口氣。
“哦?”喻勉深不可測的目光落在紅荔身上,令人窒息的壓力幾乎讓紅荔站不住腳,紅荔艱難道:“大人明鑒…紅荔…紅荔不敢隱瞞…”
“那便奇了怪了。”喻勉漫不經心地轉著腰間的玉佩,“他奉命保護九殿下,眼下突然沒了,難不成是太后將他突然召回?可我未曾得到半點消息,還是說…”他稍稍側臉,看向白夫人:“有人將他藏起來了?”
白夫人皺眉:“你懷疑我?”
“白檀,我沒時間跟你兜圈子。”喻勉眸色冷淡:“我不管你們有什么舊情,眼下我要他,誰都阻止不得。”
白夫人深呼吸一口氣,她雖然對喻勉的霸道十分不滿,但實力懸殊,卻是無可奈何,她認真道:“我沒有藏他,在這件事上,我頂多誰也不幫,不會偏頗于你們任何一人。”
左明非道:“喻兄稍安勿躁,此事急不得。”
“我當然不急,要死的又不是我。”喻勉冷嗤。
左明非:“……”
“喻大人…”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聲音來源是九皇子。
喻勉自動忽略九皇子,又問卜彪:“卜兄,你也沒有石介的消息?”
卜彪不好意思地撓頭:“對不住啊老弟,你也知道,因為我兒子這事,我忙得焦頭爛額的…那個那個…你放心,我定會幫你找到。”
九皇子再次開口:“喻大人,我…”
喻勉驀地出聲,“李楊。”
屋內頓時多了一個暗衛,“主子請吩咐。”
“發動所有暗衛,哪怕是將京口翻了天,也得將石介給我揪出來。”
“是。”
在這件事上,喻勉的耐心不多了,何況方才白夫人已經表態,她不會對石介動手。石介是個關鍵,不管是從哪方面來說,喻勉都必須抓住他。
而且…
喻勉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僅是一閃而過,前幾日,喻勉為左明非輸送內力時,已經察覺到左明非日趨虛弱的身體和過低的體溫,左明非究竟能撐到幾時,誰也不知道,但是眼下,喻勉并不想讓他死,名士講究死得其所,左明非這算什么。
“喻大人…”九皇子鍥而不舍地再次開口,但這次被喻勉不耐地打斷了,“殿下究竟要說什么?”
很好,他還記得尊稱。
九皇子心平氣和道:“如果你在找石介的話,我可以幫你。”
“你?”喻勉語氣中飽含質疑,一個小娃娃也敢說這種話,莫不是為了爭儲想拉攏他吧?隨便一個苗頭,喻勉的心思都能拐出幾個彎來。
九皇子輕喚:“聽塵。”
喻勉這時才留意到,方才的小吃貨不知道哪兒去了。
消失了片刻的易聽塵驟然出現,他把被綁得五花大綁的人丟到地面,拍著身上的灰塵,嫌棄道:“沉死了。”
白夫人突然站起,她錯愕地看著地上的人:“石介!”
第32章 宣泄
看到白檀的反應, 喻勉不疑有他,不待白檀回身,喻勉便揮手讓人把石介帶下去了。
喻勉凝眸看向九皇子, 淡淡道:“無功不受祿, 殿下這是何意?”
九皇子一字一頓道:“明志。”
“明志?”饒是心思深沉如喻勉,此刻也摸不準九皇子的心思。
九皇子坦然道:“石介是太后的人, 太后與我父皇不合, 欲扶持我為儲君,可我不愿。”
“這么說, 你是站在皇上那邊了?”喻勉打量著九皇子, 輕飄飄地問。
“不。”九皇子不假思索地否認了,他道:“我誰也不站, 上京多是非,我此番離宮, 便是想去三清山問道,此生逍遙自在, 浪跡江湖。”
“可這一路,太后不依不饒,石介緊追不舍,我也苦惱得很,若喻大人能幫我解決這個麻煩, 我自是感激不盡。”
喻勉慢悠悠道:“追你的可不止太后的人。”
“父皇的人已經離開了。”九皇子神色淡然地說:“至于太后的人,如今也歸大人了。”
喻勉神色莫辨地盯著九皇子,這孩子心思深沉,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叫人摸不清脾性。
九皇子釋然道:“大人不必琢磨我,人各有志, 說句不好聽的,你們想要的,我未必看得上。”
倒是難得流露出幾分少年意氣。
喻勉沉吟:“如此,愿殿下能得償所愿。”
晚月樓
密室昏暗,隱隱有潮冷氣息浮現出來,李楊裹著一身冷肅從里面出來,卻迎面撞上紅荔,他擋住紅荔的去路,冷聲道:“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靠近這里。”
紅荔端著托盤,上面放著一些藥瓶,對上李楊毫無感情的目光,她盈盈一笑,道:“這位小哥,里面的人好歹也曾是我們九冥的護法,小哥不妨放我進去,千萬別讓他死了,不然也沒法交代不是?”
“沒有主子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這里。”李楊漠然道。
紅荔神色微變,笑意淡了些許,“小哥別忘了,這可是晚月樓的地盤。”
李楊:“所以?”
“你!”
“紅荔,退下。”白夫人款款而至,她杏眸盯著李楊,有意無意地放出威壓。
李楊警惕地望著白夫人。
白夫人皮笑肉不笑道:“我武功雖然不及你主子,但若殺他一個手下,想必他是不會介意的。”
李楊無動于衷,仍舊擋在密室門前:“夫人請便。”
白夫人手中蓄力,周遭暗流洶涌,還未等白夫人發作,她突覺雙肩一沉,仿佛有千鈞之力落在肩頸上,她呼吸一滯,便聽一個漫不經心的低沉聲音響起,“何必為難他?你想進去,同我說一聲便是。”
喻勉如同鬼魅地出現在白夫人身后,“難不成我還會攔著你去見你的老相好?”他抱著手臂站定。
白夫人收力,皺眉道:“你已經關他三天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喻勉:“無甚,只是關著。”
白夫人猶疑著問:“你…會殺了他嗎?”
“這要看他識不識趣。”喻勉不甚在意道。
白夫人收斂起所有的戾氣,近乎示弱般地靠近一步,低聲道:“他救過我。”
喻勉嗤道:“他又沒救過我,不久前,他甚至想殺我,若是易地而處,你以為他會放過我?”
白夫人定定地望著喻勉:“無論如何,請你留他一命。”
喻勉不予理會,轉身便走。
“二哥!”白夫人跟了兩步,聲音略微顫抖:“算我求你。”
喻勉沒有停頓,他對白夫人的求情置若罔聞,只輕飄飄地留下一句:“你若敢動我的人一根汗毛,我便讓你的人活不過明日。”
“……”白夫人慘淡地笑了一聲。
紅荔稍顯不甘,她低聲道:“白姐姐,我們為何要怕他?只等你一聲令下,便是搶,我們也會把石介護法搶出來。”
白夫人整理好衣襟,恢復了一貫的游刃有余,她平靜道:“搶?為何要搶?石介還不值得我和喻勉撕破臉。”
賣糖畫的攤販前,左明非拿起一個猴子撈月的糖畫遞給凌喬,笑問:“喜歡嗎?”
凌喬嚴肅道:“我家主子不會喜歡這些東西。”
“沒問你家主子,問的是你。”左明非失笑。
“我?”凌喬稍愣。
左明非道:“前幾日是情非得已才奪了你的佩刀,給你賠罪了。”
凌喬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糖畫,他揉了揉鼻子:“我知道公子是不得已…”頓了下,他又道:“不過公子下次別那么冒險了,主子真的會殺了你的。”
“好。”左明非溫聲應下。
凌喬滿意了,他問:“公子還想要什么?”
“你家主子愛吃什么?”左明非問。
凌喬撓撓頭,費勁思索著:“主子他沒什么愛吃的。”
“那便都買上一些,你覺得如何?”左明非含笑問。
凌喬平日只聽命令做事,眼下被人詢問意見,感覺不是一般的好,他煞有其事地點頭:“我覺得甚好。”
前方食肆人流涌動,看得出來很熱鬧,“前面太擠了,公子在此處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辛苦你了。”
“嘿嘿,不辛苦。”
看著凌喬的身影湮沒在人群里,左明非唇角的笑意漸漸淡下去,他正要轉身,在他身側買糖畫的姑娘驀地后退半步,踩到了左明非的鞋子。
“哎呦…”姑娘驚叫出聲,她往后趔趄,左明非抬手撐了一把:“姑娘當心。”
“多謝公子。”姑娘余驚未定地拍著胸口。
左明非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收回手。
姑娘迅速將左明非塞給她的紙條塞進袖子里,之后福了福身,神色坦然地離開了。
“怪哉。”毫無感情的沉緩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左明非心中稍微“咯噔”一下,熟悉的氣息逐漸接近,左明非轉身擋在喻勉身前,溫溫和和地稱呼:“喻兄。”
喻勉瞥他一眼,毫無波瀾道:“方才那姑娘有些奇怪。”
左明非語調緩緩:“哦?”
“尋常姑娘見到你,不都是驚為天人的嗎?”喻勉雙手抱臂,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臂肘,他語氣不似調侃,反倒有幾分百無聊賴。
左明非失笑:“喻兄說笑了…”
“是么。”喻勉淡淡道:“那看來這位姑娘有些不同尋常。”說完,他略過左明非,竟是直直地往那姑娘離開的方向走去。
左明非眉心微動,他下意識抓住喻勉的手臂,“喻兄…”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左明非心一橫,索性賭一把,他往喻勉身上靠過去,身體逐漸癱軟下來。
喻勉眼疾手快地攬住左明非的腰背,他半信半疑地打量著左明非,暈的這么巧?
左明非一手攥住喻勉小臂,一手搭在喻勉肩膀上,他原本癱在喻勉懷里,待喻勉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他身上,左明非才緩緩抬頭,“喻…”
喻勉的眼睛像是深入寒潭的無底洞,左明非撞入他的眸中,一時失言。
喻勉打量著左明非欲言又止的神色,“怎么?”他問。
“頭…有些暈。”左明非慌不迭地垂眸。
喻勉不近人情地收手,“好了便自己站著。”
“……”
看左明非沒反應,喻勉問:“還暈?”
喻勉不對勁,左明非心想,尋常這種時候,喻勉不是開玩笑就是奚落他幾句,是心情不好嗎?
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想的,左明非搭在喻勉肩上的手微微收緊,他注視著喻勉,企圖從喻勉臉上看出些什么。
喻勉不耐煩地想推開他,但手伸到一半,卻被左明非直接攥進了手心,喻勉微微瞇眸:“……”
“我會摔倒的。”左明非輕聲說:“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喻勉的眉頭漸漸隆起,他盯著左明非,驀地低笑出聲:“左憬琛…”他喚了一聲,隨后不容置疑地摟緊左明非的腰,左明非控制不住地前傾,雙唇蹭過喻勉的唇角和臉頰,直到停在喻勉耳畔。
喻勉懶洋洋地問:“可還滿意?”
左明非懷疑方才的觸覺是自己的錯覺,“多謝。”他正要佯做無事地退開,腰間又是一緊,身體被帶著走,直到整個人被喻勉按著肩膀抵在巷子里的墻壁上。
左明非大氣也不敢喘,只能以不變應萬變,緊接著,他看到喻勉眸中閃過寒光,兩人僵持了須臾,這須臾可能是喻勉給左明非的退路,但左明非攥著喻勉衣袖的手沒有松開。
喻勉不容置疑地壓下身軀,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樣,毫無溫情可言,帶著將人嚼碎吞盡的狠絕,血腥味彌漫在唇齒之間,左明非沒有動,他始終攥著喻勉的衣袖。
始終。
左明非的順從激發起喻勉內心深處的郁躁,他的力度愈發不受控制起來。
左明非輕微地嘶了一聲,他偏臉躲了下,卻被喻勉捏著下巴再次吻上,左明非覺得很不舒服,肩膀被喻勉捏得生疼,還有舌尖,應該也是破了。
“…疼。”左明非奮力轉身,兩人的位置顛倒過來,左明非看著喻勉,與其說喻勉是被他推過去的,倒不如說喻勉在逗他玩,故意換了位置。
喻勉靠在墻上,好整以暇地望著左明非,左明非眉梢微動,心頭有微許不滿,“你心情不好,便來欺負我?”
“你可以欺負回來。”喻勉欣賞著左明非的臉色說。
左明非鏡面般的眼睛被攪和得春水蕩漾,嫣紅的雙唇上還留有一抹艷色,像是被人凌虐過一樣,“你與白姑娘起爭執了,”他推測著喻勉心情煩亂的原因,思索著問:“是因為石介?”
喻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索然無味地評價左明非:“大煞風景。”
左明非稍微平復下呼吸,對喻勉道:“白姑娘不會背叛你。”
“你覺得我在乎?”喻勉輕嗤。
左明非笑了下:“你就當做是我覺得你在乎。”
第33章 喻強
“公子——”凌喬提著幾包點心回來, 卻沒有在原處看到左明非,“公子?”他看著來往的人群,心里一咯噔, 心想公子丟了, 要被主子丟回瑯琊老家了。
“阿喬。”左明非的溫潤嗓音在身后響起,凌喬立刻回身, “公子你…”緊接著, 他看到了左明非身后的喻勉,凌喬不自覺地站直身體, 他恭敬地點頭:“主子。”
喻勉略略頷首。
凌喬打量著喻勉和左明非, 不知為何,他覺得二人看起來有些不對勁, 公子看起來像是被欺負過一樣,主子的臉色也有些不同尋常, 而且,兩人是從哪里出來的?
喻勉瞥向凌喬, 發現這小子滿臉探究,他適時開口,問:“讓你看著人,去哪兒了?”
凌喬拎起手中的點心,回答:“公子說, 要給您買些吃的。”
“哦?這么貼心?”喻勉側臉望著左明非。
左明非的臉色略顯不自然,他上前一步,將喻勉的目光留在身后,佯作隨意道:“也不知道你愛吃什么, 隨便買了些。”
喻勉聽不出情緒地笑了一聲,他興致缺缺道:“你自己留著吧。”
左明非心想, 他莫不是怕我投毒?
“方才都吃好了。”喻勉不知何時上前一步,在左明非耳側打趣了一句。
左明非:“咳。”待他反應過來時,喻勉已經提前邁開腳步,往前方去了。
左明非行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去哪里?”
“石介已經抓到了,自然沒有再留下的道理。”喻勉說。
左明非稍顯詫異:“現在離開?”
“莫非晚月樓還有你割舍不下的東西?”喻勉側臉問,而后淡淡道:“是了,那個叫紅荔的丫頭,她對你情誼頗深吶。”
左明非的嗓音溫和悅耳:“喻兄對紅荔姑娘觀察得如此細微,才是讓人懷疑。”這便是倒打一耙了。
喻勉腳步微頓,待左明非走至身邊,才伸手搭上左明非的肩膀,他半是強迫半是自然地將人攬進懷里,“暖玉在懷,又何需紅袖添香?”他語氣慢條斯理,帶著捉弄人的惡劣。
左明非看向喻勉,仿若春風勾過眼尾,他笑得頗為坦蕩:“喻兄高興便是。”
徐州只需半日便能到達,喻勉一行人至此,安頓下來后,喻勉帶著左明非來到徐州最負盛名的茶樓——一念樓。
“聽聞曹驪至今未娶正妻,這么說來,左淑寧做的是妾?”喻勉端起左明非遞來的茶水,閑聊般問了一句。
左明非:“二姐的家事,我并不清楚。”
天青色的茶杯在喻勉手中看戲一般地轉了半圈,戲謔的聲音悠悠道:“究竟是不清楚,還是家丑不可外揚?”
“喻兄的暗衛無所不能,這點事情用得著問我?”左明非笑意淡淡。
喻勉:“你家的事,當然是你最清楚。”
“是妾。”清揚的男聲響起。
喻勉和左明非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來處。
茶室外面,腳步聲輕盈,身著白青色廣袖輕袍的青年緩緩走近,他樣貌和喻勉有五六分相像,卻比喻勉多了幾分書卷氣,但眸中的傲氣卻是分毫不加掩飾。
“曹秉德家有悍母,左淑寧不過是個沒有家世依仗的千金小姐,自然不會好過。”青年睥睨著喻勉和左明非,口中譏諷:“三言兩語的事,有那么難說嗎?喻大人為官已久,莫不是忘了如何說人話?”
他一撩衣擺,索性坐在喻勉和左明非身旁,老神在在道:“還想知道什么?一并問了。”
喻勉眸色深沉地看著來人,問:“你為何會在這里?”
“自然是…”青年賣了個關子,而后悠悠道:“來抓你。”
喻勉輕嗤一聲,顯然是不屑一顧,“滾回你的書院。”
左明非微微頷首,他打量著青年衣袍上的白澤暗紋,和聲道:“閣下莫非是瑯琊書院的山長喻先生?”
青年看向左明非,矜持道:“在下喻季靈,忝居書院山長,見笑了。”
“喻強!”喻勉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青年頓時從地上彈起來,怒氣沖沖地指著喻勉,吼道:“不許喊我這個名字!”
世人只曉得瑯琊書院的山長姓喻字季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喻季靈年少成名,他十五歲便成了瑯琊書院的山長,為人卓爾不群,虛懷若谷,自他擔任山長八年來,瑯琊書院在他的掌管下不斷開拓進取,備受世人稱贊。
是的,聞名遐邇的喻山長,大名叫喻強。
乍聞喻山長大名,左明非先是一頓,之后緩緩垂首,置身事外地喝了口茶。
喻勉輕描淡寫地瞥他一眼:“不挺會裝模作樣的嗎?”
“你住口!”喻季靈冷漠道:“若說裝模作樣,誰能比得上你?本想著多年未見給你幾分顏面,既然你還是如此自大,我也沒必要再同你客氣,來人!”
他話音剛落,一念樓驟然被官兵圍住了,他們將一念樓圍得水泄不通。
喻季靈施施然站起,嘲諷道:“你真以為書院還會任你差遣?喻勉,書院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
喻勉臉上毫無波瀾,他打量著喻季靈,道:“你伙同了官府的人?”
喻季靈冷冷道:“是又如何?我勸你最好乖乖聽話,跟我走你還能保全一命,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你未必能活。”
“其他人?”
“想殺你的人多了去了。”
喻勉盯著喻季靈,在他深沉的目光之下,喻季靈的眼神逐漸飄忽起來,這種來自血脈深處的震懾是深入骨髓的。
“好。”喻勉冷不丁地道:“我跟你走。”且看看這兔崽子要做什么。
“……”喻季靈已經做好了同喻勉酣戰一場的準備,雖說他武力不及這個年長自己六歲的親哥哥,但他帶了這么多的官兵,起碼…能打個平手吧。
待喻勉被綁上,喻季靈拿著麻袋走近,作勢要往喻勉的頭上套,喻勉輕描淡寫地斜他一眼,喻季靈立刻停下動作,猶豫著沒能上前。
“出息。”喻勉云淡風輕地別開目光。
喻季靈狠狠地瞪了眼喻勉,對身旁的官兵道:“你出去,讓門外的人都閉上眼睛,不許看。”
官兵:“……”
“去啊!”喻季靈沒好氣道:“就說此次抓捕的賊人相貌丑陋,怕丑瞎他們的眼。”
“……”
左明非埋首,沒忍住輕笑出聲。
“至于你…”喻季靈皺眉看向左明非,這位公子年紀輕輕,相貌清雋不凡,應當不是尋常人物。
左明非友好詢問:“我能和你們一起嗎?”
喻季靈端起一副山長架勢,睨著眼睛問:“你是何人?同喻勉又是什么關系?”
第34章 請君入甕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 不值得一提。”左明非面帶笑意地回答。
喻季靈牢牢地盯著左明非,心中揣度著他到底是何人,左明非清清肅肅地站著, 神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難不成你是…”喻季靈的眉宇微微蹙起, 眸中閃過一絲了然。
左明非沒指望瞞過這位瑯琊書院的山長,自從江湖勢力協助皇帝奪權成功后, 這些世族門閥便隱隱有沒落之勢, 但瑯琊書院的地位始終穩如泰山,這與喻季靈是分不開的。
想來喻勉帶著他上路的消息已經傳回瑯琊, 只需稍微動一下腦子, 便不難猜出他的身份,左明非思忖。
趕在喻季靈說出自己的名字之前, 左明非稍微頷首,正欲承認, 卻聽喻季靈篤定道:“你是喻勉相好兒的!”
“……”
什么?
喻季靈打量著左明非,自言自語道:“倒是個美人兒。”
左明非微愣:“……”
這位山長怎么和傳聞中的不太一樣?
“對喻勉也挺死心塌地。”喻季靈自顧自地點頭, 許是做了什么重大決定,他鄭重地看向左明非,嚴肅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真打算同喻勉在一起,是入不了我喻氏家譜的。”
“廢什么話!”喻勉抬腿便是一腳。
喻季靈捂著屁股往前踉蹌一步, “你!”他惱羞成怒地回身,虛張聲勢道:“你一個階下囚,還這么囂張,一會兒有你的好果子吃!”
喻勉淡淡一瞥:“我看你是皮癢了。”
喻季靈狠狠一甩袖子, 他撫平衣襟上的褶皺,架勢十足道:“帶他們走! ”
牢房里熏著驅趕蚊蟲的艾草, 喻勉坐在石床上不發一語,左明非環顧四周,淡笑出聲:“想來這是此處最好的牢房了,喻山長當真有心了。“
“左大人不愧是刑部侍郎,對大牢倒是情有獨鐘。”喻勉興致缺缺地坐著,半是嘲諷半是調侃的說了一句。
“我瞧著喻山長同喻兄有五六分相像,但他眉眼柔和許多。”左明非說。
閑著也是閑著,喻勉多說了幾句:“他眼睛隨我母親。”
“你母親?”左明非重復了一遍。
喻勉淡淡道:“我母親生喻強時便過世了,父親隨后也出家了,我常年不在書院,喻強便被書院的老頭子們慣得無法無天。”
左明非覺得好笑,喻勉還有資格說別人無法無天?他輕聲笑了出來,觸及喻勉警告的目光,左明非收斂笑意,他走到喻勉身旁坐下,坦然道:“說起來,我倒是和喻山長同病相憐。”
喻勉稍稍側臉,左明非溫和道:“我母親生我時也死于難產。”
這喻勉倒是未曾聽說過,雖說喻勉母親也是早早離世,但世人皆知,他母親出身九大世家之一的廉氏,反倒是左明非,只知道他父親是左老太爺最寵愛的幺孫,至于他母親是誰,沒人聽說過,左家好似刻意藏著掖著。
許是看出了喻勉的疑惑,左明非主動道:“我母親原是左家婢女,同我父親算是青梅竹馬,當初我父親執意娶她為妻,但祖父不同意,乃至她去世,也沒有得到一個名分。”
“父親一怒之下,便帶我離開了左家,直至我十一歲才重新回到左家。”左明非的語速不疾不徐,他音色清朗溫和,聽起來很有娓娓道來的感覺。
喻勉不發一語地聽著。
他想起左明非失憶時聲稱自己只有八歲,想來那段年歲正是他隨他父親在外浪跡江湖的時候,喻勉心不在焉地想,左老爺子是有些手段,能將一個頑童打磨成璞玉。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之所以帶我回家,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左明非的目光落在地面,臉上帶著閑話家常般的溫和。
喻勉不緊不慢地收回目光,“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有些寡淡,左明非一笑置之。
不多時,左明非覺得手腕被人按住,他正要側首,忽覺一股渾厚綿延的內力順著手腕處的脈搏游走進四肢百骸,略顯疲憊的身體為之一輕,待他回神時,喻勉已經收手。
“牢房陰濕,真不知道你跟過來圖什么。”喻勉頗有些冷嘲熱諷的意思。
左明非坦然道:“被你看著,和被十幾個人盯著,我選前者。”
喻勉眉梢微挑,隨口道:“你知道有人暗中盯著你?又是凌喬說的?”
“我猜的。”左明非淡淡一笑:“你總不可能真的放我走。”
“有些自知之明。”喻勉微閉的雙眸驟然睜開,語氣不同于前一句話的調侃,反倒有幾分漫不經心:“來了。”
左明非了然一笑:“倒是比預料的要早。”
“興許沾了你的光。”喻勉說。
話音落,腳步聲從牢房外傳來,左明非起身,作出相迎的姿態,舉止十分有君子之儀。
喻勉沒有動,他神色淡淡地坐在石床上,哪怕看清了來人的三品官袍,仍舊無動于衷地坐著。
來人面色清淡,看起來略顯古板,他微微頷首示意:“下官不知大理寺卿至此,有失遠迎,失禮了。”
“何必談失禮?本官已被罷黜,豈敢受曹大人這一禮?”喻勉不咸不淡道,他直勾勾地望著曹驪,欲從曹驪古板無波的臉上看出些什么。
曹驪不卑不亢道:“誤將喻大人認成賊人,本就是在下的不是。”
“你也說了,誤會一場,不必客氣。”
“喻大人請移步。”曹驪側身,公事公辦道:“下榻的地方,本官已令人布置妥當,還望大人莫要嫌棄。”
喻勉悠悠起身,“那便叨擾了。”
曹驪這才看向左明非,他的態度比起面對喻勉時自然了許多,“憬琛。”
“秉德兄,好久不見。”左明非問候。
曹驪略一頷首,只是說:“你姐姐很是思念你,待你空下,去看看她吧。”
“這是自然。”
一行人剛出大牢,便被匆忙趕來的喻季靈撞上了,喻季靈堪堪停下腳步,他輕哼一聲,整理好前襟,態度倨傲道:“曹大人,未經在下許可,便私自挪送犯人,這便是太守府的待客之道?”
曹驪疏離地回答:“喻山長,想來是誤會,這二人是本官故交,何談犯人?”
“人是我抓的。”喻季靈加重語氣強調。
曹驪淡淡道:“抓錯了,便是該放。”
“放、屁!”喻季靈咬緊最后一個字,揚起下巴道:“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是要將他們換個地方看押。”
“喻山長想必還不清楚。”曹驪淡定地看著喻季靈,條理分明道:“其一,本官并不知曉你要抓的人是朝廷命官,其二,山長你私自抓捕朝廷命官,可知該當何罪?”
喻季靈驀地語塞,他皺眉盯著曹驪:“你陰我?讓我拋頭露面去抓人,你卻坐享其成!”
曹驪神色未變,只聲道:“本官不過是在彌補喻山長的過失。”
喻季靈瞳光微變,他看向喻勉,冷聲道:“你當真要跟他走?”
“蠢貨。”喻勉盯著喻季靈,清晰地吐出來兩個字。
喻季靈氣急:“你!”
“既然選擇與虎謀皮,就不要期待全身而退。”喻勉的口吻頗為漫不經心,“除非…”他頓住,明顯不打算再說。
喻季靈眉頭緊鎖,追問:“除非什么?”
喻勉不再言語,他以手作請狀,對曹驪道:“曹大人,請。”
看著喻勉離開的背影,喻季靈氣憤道:“你真跟他走?你才是蠢貨吧…哎!好歹把話說完,除非什么?”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喻季靈看向身旁溫潤如玉的人,不滿地嘖了一聲。
左明非含笑道:“除非你是武松。”
喻季靈無語道:“…才不好笑!”
“放心。”左明非抬手按在喻季靈地肩膀上,低聲笑道:“你大哥有分寸。”
喻季靈嗤道:“我才不是擔心他,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頭。”末了,他漫不經心地盯著喻勉越來越遠的身影,“不過眼下還有樁陳年舊事未了結,他還死不得。”喻季靈近乎自言自語道。
說完,他又看向左明非,淡淡道:“看在你是我嫂嫂的份上,提醒你一句,曹驪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自己當心,當然,若是你不想守寡的話,也要提醒喻勉當心。”
左明非思來想去,撿著緊要的問題回答,他平心靜氣道:“在下并非山長的嫂嫂。”
“啊!”喻季靈愕然捂住嘴巴,破音道:“喻勉才是嫂嫂么!”
這玩意兒是如何當上瑯琊書院的山長的?憑借書院長老們的溺愛嗎?
左明非覺得多說無益,只能請辭離開。
曹驪為喻勉和左明非安排了一座別院,他來去匆忙,看起來真的像是隨意招待——若是忽略掉無風而動的草叢和樹冠的話。
“和喻強聊什么了?”喻勉隨意問。
左明非淺笑道:“喻山長思路清奇,不似凡人。”
“你直說他不是人不就得了。”喻勉不以為意道。
左明非含笑抬眸:“喻山長是喻兄的弟弟,若他不是人,那喻兄?”他打趣人的尾音輕微上揚,有些不似尋常的靈動,頗含親近之意。
“我什么?”喻勉側眸看向他。
“不可說。”左明非溫言道。
喻勉淡淡道:“故弄玄虛。”
“昔有太白不敢高聲語,今有在下惶恐不可說,究其緣故,皆為——”左明非的聲音清清和和,帶著讓人難以忽視的認真與溫雅:“恐驚天上人。”
第35章 陳年
“三弟!”一聲柔婉凄楚的女生在門外響起, 打斷了兩人溫情的氣氛。
左明非看向院落門口,一個溫婉貌美的女子在院外焦急地張望,他流利地走上前去, 溫聲喚道:“二姐。”
院門被拉開, 左淑寧眼中盡是思念,她激動地抓著左明非的雙臂, 喃喃道:“是你…真的是你, 你沒怎么變,還和以前一樣。”
喻勉看著這幅姐弟溫情的畫面, 百無聊賴地想, 可不沒怎么變,都快返老還童返死了。
左明非彎眉淺笑:“二姐可好?”
“我好啊, 我挺好的,你呢?你為何會來徐州?是…祖父和父親讓你來的嗎?”左淑寧目含期待地望著左明非。
左明非笑意微斂, 委婉道:“祖父和父親一直都很記掛你。”
“啊?”左淑寧緩緩松開握著左明非手臂的手,勉強一笑:“我知道了, 他們果然…還沒原諒我。”
左淑寧早已不是二八少女,她如畫的眉目間染上了一層風霜,看起來有幾分凄婉,繼而,她忐忑地看向喻勉。
觸及到這道目光, 喻勉懶懶地點了下頭:“曹夫人。”
左淑寧行了個婦人禮,她低聲問左明非:“你為何會和他在一起?”
“說來話長,喻兄對我有搭救之恩。”左明非一語帶過,他又和聲問:“二姐是如何得知我在這里的?”
左淑寧微頓, 目光躲閃一瞬,她不疾不徐道:“是秉德告訴我的。”
左明非垂眸淺笑:“曹大人果然神通。”
左淑寧驀地抬眸, 問:“你還是不愿稱呼他為姐夫?”
“二姐何必執意這些虛禮。”左明非語氣溫和,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
平心而論,左明非對曹驪素來是以禮相待的,但同樣的,因為某些原因,左明非始終不能承認曹驪是左家的姑爺。
左淑寧嘆息一聲,她強顏歡笑道:“我已備下酒席,全是你幼時愛吃的,隨我來…”她猶豫地看向喻勉,試探性道:“喻大人一同來嗎?”
喻勉不怎么感興趣道:“你們姐弟重逢,本官便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左淑寧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她周到地說:“喻大人有什么想吃的,盡管交給下人去做。”
“有勞。”
待左明非隨左淑寧離開,喻勉轉身進屋,他從屋后窗臺一躍而下,頓時有兩個蒙面人出現,擋住了他的去路,蒙面人警告道:“喻大人不要讓小的們難做。”
喻勉眸色淡淡,他驟然抬手,袖風攜裹著兩枚飛鏢穿過一個蒙面人的咽喉,蒙面人重重倒地,另一個蒙面人呆住了。
“噓。”喻勉對他示意。
蒙面人腳邊是早就沒了聲息的同伴,他頓時大氣也不敢出一下,眼中滿是驚恐,直覺告訴他,眼前的男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取他性命。
喻勉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
蒙面人心中權衡利弊后,堅定地點了下頭。
喻勉對蒙面人道:“把你的衣服脫給我。”
蒙面人手腳麻利地開始脫衣服。
“你們有多少人?”喻勉問。
“加上地上這個,一共二十個。”
“你們是誰的人?”
“我們原是九冥的人,奉石介護法之命,聽命于曹大人。”
喻勉輕嘲:“如今九冥都是這種貨色了?”
蒙面人頓了下,他眼中閃過兇光,但最終也沒說什么。
“說說吧,你們護法和曹驪,知道多少?”
“……”蒙面人為難起來。
喻勉涼涼道:“你能活多久,取決于你知道多少。”
猶豫過后,為了表示衷心,蒙面人說:“石介護法早年流浪江湖時就加入九冥了,但他勢單力薄,被九冥的其他人排擠,重傷之際,是蘭陵嘯風堂的柏宗主救了他,柏宗主為人寬厚熱心,就安排石介護法在嘯風堂住下,并讓他保護自己的兒子。”
這個喻勉有些印象,嘯風堂的少主柏聞辛,當年同他們還起過沖突。
“但是后來,柏少主在上京得罪了人,被人淹死在河里,柏宗主過于悲痛,死于舊傷復發,幾個月后,嘯風堂慘遭滅門,至今也未查出是何人所為。”
“石介護法為此事耿耿于懷數年,他為了查出真相,幾經生死,曹大人是在護法被其他門派的人追殺時救下他的,因為曹大人對他有救命之恩,護法便命我們保護好曹大人。”
喻勉嗤道:“倒是有情有義。”
蒙面人恭敬遞上衣服,道:“大人,您要的。”
“你是打算背叛你家護法了?”喻勉并不去接那衣服,反而饒有興致地問。
蒙面人低頭道:“小人是死囚,加入九冥本就是不得已之舉,還望大人高抬貴手,饒小人一命。”
喻勉輕飄飄地問:“若是我不給你活路呢?”
蒙面人驚慌道:“你…”
“嗯?”
“大人,你說過的,我能活多久取決于…呃!”胸前被貫穿一把刀,蒙面人低頭死死盯著胸口帶血的刀尖,最終倒在地上了無生息。
“知道的太多,自然不能長命。”喻勉淡淡道。
凌喬抽出刀尖,略顯委屈地望著喻勉:“他都快把我要說的說完了。”
“那你就說些我沒聽到的。”喻勉瞥了凌喬一眼:“不然要你何用?”
凌喬撓撓頭,說:“當年的事,其實也算嘯風堂咎由自取。”
“哦?”
“柏聞辛囂張跋扈,在此之前,已經鬧出了好幾條人命,雖說都是賤籍的人,可他弄死的一位青樓女子是琿元王爺的相好,琿元王爺氣不過就收拾了他一頓,誰知道柏聞辛細皮嫩肉的,沒幾下就被打死了,琿元王爺只好把他丟進了河里。”
凌喬說著自己打探來的消息:“主子你也知道,琿元王爺身體不好,陛下對他頗為看重,自然不能看著他賠命,索性對外道柏聞辛是淹死的了。”
凌喬感慨道:“雖說有失偏駁,但確實是柏聞辛自作自受。”
喻勉將手中的衣物遞給凌喬,吩咐:“眼下不易多生事端,你將他的衣服換上,混進他們之中,在此等我回來。”
“是。”
“還有,”喻勉背對著凌喬,淡聲道:“留意好左淑寧,她已不是左家人,恐對左三不利。”
“是!”
尋常院落里,只有左明非和左淑寧兩人,左淑寧臉上帶著淡淡笑意,和聲道:“今日只有你我姐弟二人,不必拘束。”
左明非含笑點頭:“二姐有心了。”
飯間,二人相談甚歡,快結束時,左淑寧緬懷道:“還記得你剛回左家的時候,誰也不愛搭理,只是黏著我,當時你才一點大,轉眼便過去這么多年了。”
她微嘆:“就連當初我被驅趕出左家,也是你暗中為我送來錢財,憬琛,二姐一直都記得。”
左明非一笑而過:“二姐言重了,我們是親人。”
“我也知道,對于我悔婚于白家的事,你一直都耿耿于懷。”左淑寧抬起那雙和左明非三分相似的眼睛,眸中盈波,微光閃動:“我清楚你有多敬佩白家世子,可是憬琛…”
“都是過去的事了。”左明非語氣溫和地打斷左淑寧:“二姐何必再提?”
左淑寧制止住左明非的動作,一滴淚順著睫毛落下:“我如何能不提?你們將要對付的,是我的夫君啊。”
“……”左明非眸光微凝,他抽回被左淑寧握住的手臂,神色仍舊溫和,問:“曹大人跟你這么說的?”
“我一介婦人,不懂那么多。”左淑寧拿出帕子擦了下眼角,繼續說:“我只知道,喻勉不去赴任,反而改道來徐州,他不是要害秉德是什么?是了,喻勉同白家世子是至交,他定會因為當初我退婚的事去為難秉德。”
左淑寧抓著帕子的手微微顫抖,她難以置信地望著左明非:“而你又和喻勉在一起,憬琛…難道你要幫著他來對付我們?我們才是一家人啊,你豈能只顧朋友情誼,而不管姐弟之情?”
左明非神色自若地倒了杯茶,他不疾不徐道:“二姐不必擔心,退婚的事早過去了,逝者如斯,喻大人不會因為這件事為難人。”
喻勉不會,亦不屑。
左淑寧神色微變,她聲音顫抖地問:“那你們來是…”
“恕我不能奉告。”
左淑寧央求:“憬琛,無論如何,請你看在我的面上,別去為難曹驪,我如今就只剩他了。”
“若是問心無愧,又何懼之有?”左明非盯著茶水,不知哪里吹來一陣風,茶面泛起輕微的漣漪。
“再是問心無愧,也架不住奸人構陷。”左淑寧語氣微沉。
“就像當初的烏衣案?”左明非的聲音頗為云淡風輕,但話卻大有深意。
左淑寧驀然語塞:“……”
左明非和聲道:“二姐,茶要涼了,喝茶吧。”
“為何?”左淑寧低聲問:“我不過就是拒絕了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在你眼里,在左家眼里,甚至在世人眼里…”她慘淡一笑,姣好的面容上滿是扭曲郁結:“我就那么十惡不赦嗎?憬琛,你告訴二姐,十一年了!十一年…究竟為何?”
“我從未這么想過二姐。”左明非平和道。
“你騙人。”左淑寧冷聲道,她臉上閃過一抹譏諷之色:“祖父和父親嫌我敗壞門風!那你呢?你委身于男人,祖父可知道?”
第36章 難過
喻勉隱藏在陰影里, 他看著密室里的人落荒而逃,目光仿佛黃泉道上的陰森寒氣般冰冷,這讓前來稟報的暗衛打了個寒顫。
“啟稟主子, 石介已經逃跑了。”
喻勉抱臂, 指節漫不經心地敲打著臂肘,“派人暗中跟著, 不可過近。”他緩聲道。
“是。”
喻勉回到院落時已是月上中天, 院中一片寂寥安靜,喻勉尋思著左明非可能睡下了, 或是未曾回來, 不過就算左明非沒有回來,想必也是在曹驪的監視之下。
喻勉抬腿進屋時, 發現了房梁上的凌喬,凌喬暗中指了下屋內, 喻勉緩緩收回眼神,并且放輕了動作。
屋內可能有別人。
曹驪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竟然縱容手下直接闖入他屋里,喻勉危險地聚攏手掌,手中凝力,他悄無聲息地推開屋門,陰沉地走向里間。
屋內酒香清淡, 喻勉從帷幔后面緩緩踱出,他的眼神仿若在看什么死物,但卻在看清窗外竹林的人影后忽地一頓,眸中殺意消散, 多了幾分隨和,“這么晚了, 你在這兒作甚?”喻勉不緊不慢地走到窗邊,問左明非。
左明非側臉一笑,霎時如同松風水月,且他又帶著醺醺然的醉態,“等你啊。”竹林清幽,明眸驚華。
喻勉眉梢微挑,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
左明非席地坐在臺階上,他一手撐在身后,一手隨意地握著酒瓶,眉目間稍顯寥落,他揚脖又灌了口酒,之后黯然地盯著地面,不發一語。
喻勉懶懶問:“左淑寧同你說什么了?”
左明非修長的手指握著青釉色的酒瓶,心不在焉地晃了下。
“我來猜一下,”喻勉隨意道:“她無非是求你放過她夫君…約莫是你一番搪塞,她翻了臉,再或許…”喻勉閑散的目光落在左明非醉意顯然的臉上,他悠悠道:“她因為你我之間的風言風語奚落你了。”
左明非莞爾:“你在我身邊放了人,自然知道發生了什么。”
喻勉嗤道:“此等小事,也值得我過問?”
“在喻兄眼中,何為大事?”左明非較真地問了句。
喻勉冷冷道:“怎么?在你二姐那邊受了氣,跑我這邊撒氣來了?”
左明非垂眸,鴉羽般的睫毛掩蓋住了他眼中的情緒,“我沒有生氣。”
“……”喻勉頓時沒了脾氣,他能應對狡黠如狐的左明非,卻對示弱的左明非一籌莫展。
“二姐孤身在外已久,有些脾氣實屬正常。”左明非百無聊賴地抿了口酒,看樣子異常溫順。
“呵。”喻勉果然沒有多少同情心,這么多年來,他以凝視別人的痛苦為樂,有時候來了興致,還會回憶自己承受過的痛苦,這多少能讓他保持清醒。
他諷刺般開口:“嘴上說得好聽,你要查辦的不還是你二姐的丈夫?左三,你這個人,向來是說一套做一套。”
“那又如何?”許是醉意深沉,左明非嗓音清淡中帶著一絲懶倦:“你不想要清明狀?”
喻勉的臉上滿是不屑一顧,他冷淡道:“起碼我不會像你這樣,做了便是做了,難受作甚?平白讓自己不痛快。”
“那你呢?”左明非緩慢抬眸,眸中隱有水光:“明知我難受,還說這些話?尋我不痛快,你很痛快嗎?”
喻勉輕嗤:“你痛不痛快與我何干?”這話聽起來太過置身事外,又太冷漠無情。
喻勉心中驀地生出幾分怒氣,這怒氣毫無由來,按道理說,對于左明非的一切,他都應該置身事外,或是看個笑話,可他確實生氣了。
“喻行之。”左明非喊出聲,他“鐺”一聲地放下酒瓶,眼睛定定地望著喻勉,語氣嚴肅認真:“我生氣了。”
他還先生氣了!
喻勉陰沉的眸色逐漸消散,他似是而非地低嘆一聲,回復:“你喝多了。”
左明非:“那你為何不晃?”
喻勉站在窗前,冷淡道:“因為你也在晃。”
左明非神奇地意會了喻勉的意思,他輕笑出聲,風穿竹林過,幾片竹葉落在左明非的頭頂發間,他笑出幾分曠達的瀟灑,“是了,我們一起晃,我便看不出來你在晃,有趣。”
“有病。”喻勉淡淡道。
左明非踉蹌著起身,朝喻勉一步三晃地走去,他唇角噙著暖意,對喻勉伸手:“喻兄,過來。”
喻勉不為所動。
“那我過去…”左明非好不容易邁上一個臺階,他笑著說:“我現在覺得,你有些在搖晃。”
喻勉百無聊賴地回應:“是么,看來你喝醉了。”
“無妨…”左明非努力蹬上又一個臺階,他兀自鼓勵著自己:“無妨的。”右腳踢到酒瓶,左明非趔趄著前傾,酒瓶咕嚕嚕地滾下臺階,透明的酒水淌了一路。
“唔。”待左明非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身處一個微涼的懷抱中,左明非懵然抬頭,看到了一個堅毅的下巴,“喻兄…”左明非松了口氣般地撲進喻勉懷里,他把臉安逸地放在喻勉肩上,打了個哈欠:“你早過來嘛。”
喻勉扶著他就地坐下,問:“到底發生何事了?”
左明非只是看起來溫文爾雅,正如喻勉所說,他們這位刑部侍郎慣會說一套做一套,所以,僅憑左淑寧的只言片語,根本不會動搖他分毫。
左明非閉眼靠在喻勉臉上,“我不說。”
“左三,要我抱你嗎?”喻勉懶懶問。
左明非遲疑了,他起身望著喻勉,似乎在思索斟酌。
喻勉:“告訴我,你在借酒澆哪個愁?”
“…小五沒了。”左明非的右手開始摸索,似乎在尋找酒瓶,他眉目黯淡,語氣微沉:“蕭然死了,而我現在才知曉…”
左明非口中的左蕭然是左家排行第五的公子,幾個月前,他意外死于剿匪途中。
喻勉捉住左明非正在摸索酒瓶的右手,問:“左淑寧告訴你的?”
“只有我不知道。”左明非鉆起牛角尖,他皺著眉頭,看起來自責極了:“連二姐都知道了。”他驀地抬眸,問喻勉:“你知道嗎?”
喻勉:“……”他當然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喻勉面色不該道:“節哀。”
左明非苦笑著自嘲:“眼下節哀的時辰已經過了。”頓了下,他兀自道:“若是我沒有離京…若是…可是…我為何會離京?我為何要趕去救你?”
喻勉漫不經心道:“反正用不了一年你就能去陪他了。”
左明非笑出聲:“你咒我死嘛?”
“好好說話。”
“喻兄,”左明非緩緩湊近,他近乎撲在喻勉懷里,“但是我心里一點都不后悔離京。”
“……”
左明非扶著喻勉的肩膀,親昵地貼近他,“雖然我不清楚,但是我不后悔。”
喻勉聽著左明非的醉話,他單手攬著左明非的腰,放任左明非將自己不斷往下壓。
左明非撫上喻勉的側臉,或許他早就該這么做了,竹青色的衣擺與玄色衣袍交織,左明非注視著喻勉,柔聲問:“你要抱我嗎?”
“不是已經在抱了嗎?”喻勉隨意撥開左明非額前的青絲,語氣有些不以為意。
“你騙我。”左明非的額頭輕輕抵上喻勉的額頭,嘆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五的死訊?”
喻勉摩擦著左明非腰部的衣物,閑散道:“他死了不好嗎?據我所知,他囂張跋扈,可是從未把你放進過眼里。”在喻勉心中,左五一直是當年那個愛欺負左明非的小胖子。
左明非:“可是我幾次入獄,只有小五幫我說話…十一年前,我受烏衣案牽連,左家為避嫌,起初并未救我,小五就跪在祖父門前…他說啊,三哥哥最是恭謹,不會謀反的…結果被祖父鎖在家里半年…”
“后來為了平反烏衣案,你我再次入獄,左家保持中立,又是小五千里迢迢帶回了證據…”
“祖父說,小五是左家子弟中最不成器的,卻不曾知,他是極為護短的,無論家里面誰請他幫忙,他都是無有不應的。”
“他其實既怕疼,又怕死,用我兄長的話說,小五就是個貪生怕死的紈绔子弟,沒人指望他做什么…左家的仇恨委實不該落在他的身上。”
左明非的指尖落在喻勉的眼角,他眸光閃爍,聲音低落卻依舊溫柔:“這份罪本應落在我身上的,是么?”
喻勉望著左明非,只是說:“你們都姓左。”
“你在為我開脫?”左明非半俯在喻勉身上,單手撐在喻勉身側。
喻勉并不介意左明非這冒犯的舉動,他原本能輕而易舉地推開左明非,可喝醉酒緬懷弟弟的左三看起來實在是可憐,喻勉沒那么多的同情心,僅剩的一點倒是可以分給左三。
喻勉抬手碰了下左明非的眼睛,不置可否地回應“嗯?”
左明非盯著喻勉,眼神愈發茫然若失:“喻兄,我們…好像認識很久了。”
“是有些年頭。”喻勉隨意提起,“你還欠我一頓飯,記得嗎?”
“…不記得。”
意料之中的事,喻勉一笑了之。
“喻兄。”左明非費解地蹙眉,他捧起喻勉的臉,略顯無措地解釋:“若是能選,我一定不愿忘了你。”
喻勉拿開左明非的手,他坐直身體,順便把左明非強硬地按在肩頭,簡單道:“睡吧,你累了。”
第37章 溫情
草木倥傯, 竹林的清香順著風灌入窗內,左明非是在風掃過鼻尖時睜開眼的,除卻竹香, 他還聞到一陣熟悉的藥香, 不消說,左明非便斷定喻勉坐在風口。
“醒了?”察覺到左明非的氣息有變化, 喻勉問候出聲。
左明非稍稍側臉, 尋聲望向窗口,看到喻勉坐在窗口榻上, 閑散地下著一盤棋。
凝眸適應著光線, 左明非推測此時應該是午時了。
“嗯。”左明非撐起身體,薄薄的緞面被子順著肩膀滑落, 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左明非不由得一頓。
喻勉好整以暇地望了過來, 緩聲問:“感覺如何?”
感覺如何?左明非僵硬地看向喻勉,難不成他喝醉后做了什么嗎?
腦海里沒有一絲印象。
“尚可。”左明非故作鎮定, 他不動聲色地尋找著衣物,可目光所及,不見任何蔽體之物。
喻勉起身,朝床邊走來,他總是無意識地放出一些威懾人的壓迫感。
左明非雖然不怵喻勉, 可沒穿衣服帶來的尷尬仍舊讓他不自在,迎著喻勉居高臨下的目光,左明非稍微往床里側挪了挪。
“醒酒湯。”喻勉走到桌邊,端起一碗琥珀色的藥湯走來, 遞給左明非,百無聊賴道:“你睡得太久了, 約莫已經涼了,將就喝吧。”
左明非接過來,下意識問:“你做的?”
喻勉仿佛聽到什么笑話一樣地揚眉,滿臉都是:你在說什么鬼話?
“…咳。”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后,左明非不自在地盯著藥碗,掩飾性地吹了吹。
喻勉:“……”左三約莫是還醉著。
左明非吹到一半才意識到這是碗涼透的醒酒湯,他將醒酒湯一飲而盡,“多謝。”
“這你可謝錯人了,這是你二姐早前送來的。”喻勉說。
提起左淑寧,左明非的臉色黯淡不少。
喻勉還不忘往人傷口上撒鹽:“昨天和你二姐談崩了?”他指節愉悅地敲打著臂肘。
左明非微嘆:“只是覺得二姐和往昔有所不同。”
“昔日名門女,今朝下堂婦。”喻勉閑閑道:“有些改變也是在所難免。”
左明非微訝:“你在替我二姐說話?”
“陳述事實罷了。”喻勉百無聊賴道:“你也可以當做是在寬慰你。”
左明非定然看向喻勉,喻勉輕笑一聲,語氣戲謔:“畢竟,你昨晚哭鬧的樣子挺難看的。”
哭鬧?
“胡說。”左明非下意識否認。
“不然你以為你的衣服是怎么沒的。”喻勉目光曖昧地描繪著左明非的肩膀。
左明非尤作鎮定:“怎么?”
“自然是…”喻勉前傾身體,抬手撩起左明非耳側的青絲,“我找人替你脫的。”
左明非微怔。
喻勉玩著左明非的頭發,唇角帶著似是而非的笑意,繼續道:“兩個貌美的婢女,想來服侍得不錯。”
“啪”一聲,左明非拍開喻勉的手背,態度有些冷清,“下次不勞喻兄操心。”
看著手背上的紅印,喻勉心道左明非是真的動怒了,喉間發出笑聲,喻勉盯著左明非,意味深長道:“氣了?”
左明非淡聲道:“勞駕,幫我把衣服拿來。”
“你的衣服被你吐得一塌糊涂。”喻勉打趣道:“兩位姑娘不愿近你的身。”
左明非身形微滯。
“看來美貌有時候也是無用。”喻勉懶懶道:“最后還是我幫你脫的衣服。”
左明非輕咳一聲:“…多謝喻兄,畢竟男女有別。”
“何須客氣。”
房門被敲響,喻勉道:“進。”
一位婢女走進來,低聲道:“大人,您要的衣服。”
喻勉隨意揚了揚下巴:“放桌上。”
婢女放下托盤后,上瞄著眼睛看向左明非,喻勉側身擋住左明非,涼涼地問:“你還有事?”
“沒,沒,奴婢告退。”
待人走后,喻勉說:“看來是你二姐的人,這下誤會大了。”他的樣子沒有半點擔心,還帶著看戲的悠然,“不過身正不怕影子斜,對嗎左大人?”他尾音帶著鉤子,分明是揶揄人的模樣。
左明非忽地抬起手臂,他勾住喻勉的脖子,瑩白的胸膛貼上喻勉微涼的前襟,出人意料地吻上喻勉的雙唇。
垂落臉前的青絲掃過喻勉的臉頰和耳邊,左明非發間的清淡香味仿佛將二人圈置在一片隱秘曖昧的空間之內,“行之,我怕得很吶。”左明非蹭著喻勉的鼻尖,語氣繾綣溫和。
這親密似乎只是眨眼功夫,左明非及時松開喻勉,像是什么也沒發生般地恢復原樣。
喻勉緊緊箍著左明非的腰,他將要欺身向前時,左明非忽然橫起手臂,擋住了不斷靠近的喻勉,喻勉略挑眉梢,左明非不容置疑地推開喻勉,他動作利索地掀開被子,赤足落地,起身往桌邊走,看起來無情極了。
撩完就跑?
喻勉饒有興致地揚起下巴,他盯著左明非的背影,隨便一揮袖子,大開的窗口“砰”地關上,室內光線一暗——畢竟左明非裸著身子,這光景不能被躲在暗處的人瞧見。
左明非形色坦然走到桌邊,他背對著喻勉,拿起托盤上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上,最后披上一件云底竹影的外裳。
“可入眼?”左明非回身,微微張開雙臂,笑望著喻勉。
喻勉閑散地收回目光,道:“不穿更入眼。”
“喻兄慣會開玩笑。”
門外傳來人通報的聲音:“喻大人,我們大人設宴為二位大人接風洗塵,還望二位賞光。”
“有勞,還請稍待片刻,我們隨后就到。”
腳步聲逐漸遠離,喻勉緩聲問:“你覺得是鴻門宴嗎?”
“這要看石介有沒有和他聯系上,以及聯系上后說了些什么。”左明非回答。
“你酒還沒醒?”喻勉瞥向左明非:“石介在我手里。”
“哦?”左明非眉目含笑:“我以為喻兄會故意放走他。”
“那豈不是放虎歸山?”喻勉不急不緩地逗著左明非。
“要捕魚,得先撒網。”左明非配合地和喻勉打著暗語,石介就是那張網。
喻勉低笑出聲,他盯著左明非,一字一頓道:“左三,若你僥幸不死,我定會親手折斷你的手足。”
“那豈非生不如死?”左明非輕嘆著問。
“為何我覺得你好像很期待的樣子?”喻勉拉起左明非的手腕,拇指蹭著左明非的腕骨,思索著如何折斷。
左明非反手握住喻勉的手,五指交叉相握,他溫聲道:“喻兄饒我一次罷,等我真的逃過這一劫,再任君處置也不遲。”
“當真?”
“句句屬實。”
第38章 舊事
曹驪的宴席比較簡單, 世人稱贊他為官清廉,兩袖清風,從這宴席上看, 倒真是如此, 不過在喻勉眼中,這宴席足以用四個字概括——寡淡無味。
喻勉漫不經心地掃過桌上的飯菜, 沒什么興趣地喝著茶。
曹驪端起酒杯, 對二人道:“請。”
左明非微笑著舉杯,“請。”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喻勉興致索然地舉了下茶杯, 旁人飲酒他喝茶, 卻是沒人敢說什么。
不過也不能太不給面子,曹驪畢竟是主人。
左明非替喻勉考慮著, 而后道:“喻兄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不宜飲酒, 曹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喻勉支著下巴,看了左明非一眼, 雖然他仍舊不以為意,但也配合地點了下頭,淡淡道:“失禮了。”
曹驪客氣道:“不妨事,本就是尋常家宴。”
“說是家宴,為何不見曹夫人?”喻勉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
“拙荊身體抱恙, 有勞喻大人擔心了。”曹驪略一頷首。
左明非上心地問:“可有請過郎中?”
“憬琛放心,大夫已經看過了。”曹驪微笑道。
喻勉夾起一筷子魚肉,隨意放入到左明非的盤中,懶洋洋地開口:“曹大人多年來未娶正室, 可見對曹夫人用情至深,敢問二人是如何相識的?”
若論戳人肺管子, 喻勉排第二,無人敢居第一,喻勉擺明了是尋人不痛快來的。
曹驪臉上并未出現異樣,他坦然地望著喻勉,聲音中正:“此事還要多謝在下一位故去的友人,那人二位也認識,是崇彧侯世子白思之。”
“當年若非他做媒,我和夫人也不能認識。”曹驪語氣誠懇道。
喻勉嗤道:“一見鐘情嗎?當真是佳話。”
曹驪仿佛聽不出喻勉話中譏諷的意思,語氣惋惜道:“可惜思之英年早逝,我欠他諸多。”
“是么,曹大人不妨說說,”喻勉目光精準地落在曹驪那張面相清正的臉上,“你欠了他什么。”
曹驪不疾不徐地抬眸,目光與喻勉交匯,他不見絲毫慌亂,“命。”他語氣如常道:“按道理說,我們三個都是烏衣案的受害者,皆應死在那場慘案中,不是么?”
周遭空氣驀地冷沉下來,讓人難以喘息的壓力籠罩在三人上方,除了喻勉,另外兩人皆是神色一變。
喻勉冷淡地注視著曹驪,曹驪臉上浮現出難受之色,左明非伸手拉住喻勉,氣息不穩地喊了一聲:“喻兄…”
喻勉煩躁地嘖了聲,差點忘了這個病秧子,他回握住左明非的手,在左明非脈搏處注入安撫性的真氣。
曹驪緩緩喘息著,他有意無意地扯了下唇角,“我時常因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愧疚,二位呢?”他聲音淡漠。
“你想死?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喻勉冷漠道。
曹驪笑著嘆氣:“上有老母,下有賢妻,如何敢死?”
“無妨,我送你們一起。”喻勉涼涼道。
“喻大人果然會開玩笑。”曹驪端著一杯酒,隨意道:“難以想象,思之會有你這樣的摯友,你們的脾性簡直是天差地別。”
“夠了。”左明非沉下聲音,“逝者已矣,二位多提無益。”
喻勉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院外走。
左明非隨之起身,告辭道:“曹大人,多謝款待,先告辭了。”
曹驪微微頷首,面上恢復了正常,他客氣道:“招待不周,二位見諒。”
喻勉滿面陰霾地朝前走,左明非加快腳步跟上,“喻兄。”他叫了好幾聲,可喻勉置若罔聞,而且喻勉周身散發出的陰鷙氣息好像要殺人一般,這是有些走火入魔的跡象。
左明非心中一慌,又叫了一聲:“喻兄!”
喻勉仍舊不理會,他兀自往前走,在他經過的地方,樹木枯黃,芳草垂首,一片死寂灰敗之相。
十一年前,邊關戰事吃緊,北岳十三個部落聯合起來,十萬大軍壓境,就在此時,崇彧侯被強行召回,剩下喻勉和其他將士浴血奮戰,歷時一個多月,終于守住了山海關。
還未等捷報送回京中,京中便傳來崇彧侯謀反的噩耗,喻勉和其他部將還未脫下風塵仆仆的戰袍,便被六合司的影衛強行抓捕,押送回京。
途中,喻勉聽說白鳴岐伙同其他世家子弟,生出謀逆之心,背后竟是崇彧侯授意,喻勉只覺得諷刺,但這件事還輪不到他插話,他和戰友們被關到六合司接受審訊。
六合司親自審問與崇彧侯相關的人,數日之內,被冤死的人不計其數,可崇彧侯麾下,無一人被屈打成招,哪怕是含恨而終,將士們也始終咬定崇彧侯只有報國之心。
作為崇彧侯的弟子,烏衣案主謀白鳴岐的摯友,喻勉自然受到了非人般的待遇,但他始終咬緊牙關,他相信世間自有公正,可隨著身邊人一個一個地消失,喻勉逐漸動搖低迷,他親眼目睹戰友因傷口潰爛流膿致死,諷刺的是,他們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喻勉開始恐慌,他害怕聽到任何人的死訊,他巴不得下一個死的是自己,可六合司的人不會讓他輕易死去,喻勉數不清自己在折磨中昏過去多少次,每次醒來聽到師父和白鳴岐還活著的消息,他都能后怕地松一口氣。
裴永甚至籠絡過喻勉,他蠱惑喻勉,只要喻勉能作證崇彧侯有謀反之心,他能保證饒崇彧侯父子不死,至多是被發配流放。
喻勉對這樣的蠱惑嗤之以鼻。出身名門的少年,最是看不起這等卑鄙齷齪之人,他的舉動無疑激怒了裴永,于是裴永摧毀了喻勉的驕傲,他斷了喻勉的手筋腳筋,讓喻勉像廢人一樣地活著。
至此,喻勉仍舊咬牙堅持著,直到那天,他聽到崇彧侯父子的死訊——
崇彧侯父子服毒自盡,以死謝罪。
那瞬間,恍若天崩地裂,喻勉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夕,他好似覺得靈魂出竅與天地融為一體,身心麻木地失去所有知覺。
喪鐘聲回蕩在皇城中,盡管崇彧侯不忠不義,但陛下宅心仁厚,念他勞苦功高,準他以皇親國戚的待遇下葬。
假的!
全都是假的!師父不可能死得這么窩囊!還有白鳴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他不是要一展抱負,看世間河清海晏,護佑邊疆安穩的嗎?
都撐到了現在…
終究是負隅頑抗嗎?
可是憑什么!
喻勉發瘋一般地撞著牢房,本就是血肉模糊的身體更加殘損斑駁,驕傲肆意的少年丟開所有的體面,他絕望崩潰地大哭大叫,最終昏死在牢中。
失去意識之前,喻勉身心俱疲地想,這樣死了也挺好,希望師父和白鳴岐能在黃泉路上等他一等。
喻勉沒有如愿,再次醒來,他身處柔軟的床鋪上,床邊是滿臉凝重的叔父和大夫。
看到喻勉醒來,叔父如負釋重地松口氣,喻勉猛然起身,落地的那瞬間,他身體綿軟地摔在地上,渾身如同被大卸八塊過一樣。
“行之!”叔父忙俯身攬住他,關切道:“你還未恢復…”
“師父!我師父呢?思之呢?白家軍上下?他們都如何了?”喻勉紅著眸子,低吼著問出聲。
叔父微滯,他安撫道:“你先冷靜…”
“人呢!”喻勉吼出聲。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發須皆白的老者,正是瑯琊書院最有資歷的大長老,大長老語氣淡淡道:“死了。”
喻勉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地癱倒在地,他死死地掐著手心,避免自己再暈過去。
大長老:“謀逆是死罪,他們都死了。”
“胡說,他們是被冤枉的…”喻勉再次激動起來。
“誰會在乎。”大長老聲音不大卻很有力量,他語氣微沉:“若非喻氏多年來遠離廟堂,你以為你保得住一條命?”
“我倒情愿去死!”喻勉滿目癲狂,他戟指著眾人,“恩師蒙冤,同門遭罪…他們全都枉死了,我活著像什么?為何要救我?”
“行之。”叔父嘆氣,他語重心長道:“活著才有機會。”
“不過是茍且偷生!”喻勉嘶吼道:“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裴永!我要六合司陪葬!我要殺了那個狗皇…唔!”
叔父牢牢地按著喻勉,捂住他的嘴巴,眼中終于染上慍色,他斥責喻勉:“你想讓喻氏給白家陪葬嗎?再說了,如今的你又能做什么?”
喻勉頹然地閉上眼睛,眼眶泛熱,似有洶涌澎湃的熱意沖擊著眼皮,“……”他嗚咽出聲。
叔父看喻勉消停了,眉頭并未舒展,他對大長老道:“先生別再刺激他了,郎中說了,只要勉兒醒來,便是不會再有性命之虞,我們最好快些離開上京。”
大長老輕哼一聲,似是嫌棄喻勉沒出息,他轉身出門。
叔父扶著喻勉的肩膀,嚴肅道:“勉兒,凡事活著才能計較。”
“可是叔父,”喻勉跪坐于地,臉上滿是困惑郁結之色,他痛哭出聲:“人人都曉得真相,我不明白…”所有的自持穩重崩塌如廢墟,他茍活下來,如同行尸走肉。
回瑯琊的途中,喻勉始終沉默著,他不發一語,神色漠然地對待著一切,叔父和大師傅起初還會找他說話,久而久之,兩人的嘆息聲一天比一天沉重。
再次聽到白檀的消息時,是在一個月之后,喻勉得知瑯琊書院的人正在抓捕白檀。
瑯琊書院助朝廷清剿白氏余孽,這是陛下答應放過喻勉的籌碼。
當初崇彧侯府被抄家時,白檀還未歸家。
喻勉有種預感,白檀遲早會找上他。
果然,在喻勉回到書院不久后的一天夜里,白檀找上來,她看到喻勉的第一眼心神俱驚,喻勉完全變了個樣子——形銷骨立。
他顯瘦得只剩下一張皮。
“二哥…”白檀難以置信地叫了一聲。
喻勉面無表情地望著她,不發一語。
白檀著急地往前走了兩步,她急切地問:“二哥,我爹大哥呢?他們都說我爹和大哥已經…”
“死了。”喻勉說。
白檀兩腿一軟,差點跌落在地,數日來,她一直不相信…她以長刀撐地,費勁地支撐著身體,聲音顫抖道:“你不要騙我…是我爹叫你這樣說的對不對?他怕我回京陷入到危險中…”她不遺余力地欺騙著自己。
喻勉打斷她:“他們死了,都死了。”
“那為何你還活著!為何!!”白檀發瘋一般地嘶吼著:“為何只有你能活下來!!!!”
喻勉面色蒼白地望著白檀,用力閉了下眼睛,說不出半句話來。
“對不起二哥…我不朝你喊,是我不對。”白檀擦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乞求般地看著喻勉:“二哥,我爹和我大哥,是他們、他們為了騙我回去,對嗎?對不對啊!你說啊二哥!我求求你…”
喻勉仍舊沉默。
“啊——”白檀凄愴地哭著:“二哥,二哥…你說啊,你說!你說他們沒死,你說…二哥,怎么辦啊,怎么辦?”她叫著唯一活下來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箭雨是在這時候落下來的,白檀拽著無動于衷的喻勉躲到銅爐后面,她一面攜淚,一面揮刀抵擋著箭雨。
瑯琊書院的人圍住了這座院落,大長老擺手示意弓箭手停止射箭,淡聲道:“白姑娘,束手就擒,我們能保你安然無恙。”
白檀驚訝得忘了抹淚,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喻勉,“二哥?”
“你不該來。”喻勉的語氣毫無波瀾。
大長老皺眉道:“行之,過來。”
白檀明白過來,她臉上仍舊掛著淚珠,聲音沙啞地問:“你料到我要來找你…所以設計抓我?你要殺我?”
喻勉重復:“你不該來。”
白檀狠厲地舉起長刀,迎面朝喻勉劈去,喻勉無動于衷地閉上眼睛,從容地迎上刀鋒。
刀尖在距離喻勉面中只有分毫時驟然停下,白檀眸光閃爍著,“啊——”她怒吼著反手砍斷一根長箭,然后一掌劈在喻勉胸口,將喻勉推還給喻家人。
那天場面混亂,白檀與瑯琊書院的高手們混戰在一起,她滿心悲憤,以一敵十竟是不在話下,但她長途跋涉,又悲傷過頭,經過長時間的打斗,逐漸被人壓制。
灰色的人影是在危急關頭出現的,白檀力竭時落入到一個人懷里,渾厚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撐住。”
白檀勉強睜開眼睛,氣若游絲道:“石…介?”
男人安撫般地笑出聲,他道:“別怕。”
白檀最終暈了過去,昏沉之際,她記得是石介帶她殺出了重圍,恍惚中,她似乎聽到喻勉若隱若現的冷淡音色,喻勉似乎是劫持了什么人。
“別動,放他們走,不然我先殺了大長老,再自/殺。”
白檀慘淡地勾了下唇角,她自嘲地想,喻勉如今都自身難保,如何會替她爭取生機?她也是可笑,彌留之際還想著喻勉能救她。
看著石介帶白檀消失在視野里,喻勉扔下手中的刀,松開了大長老,他心想,走吧白檀,走得遠遠的,別再回來了。
他活到現在,無非也是想替白檀爭取一線生機,畢竟他只是個廢人,白檀是白家唯一的血脈…
“喻兄…”
“喻兄!”
“喻行之!”左明非的急切聲音將心神動蕩的喻勉拉回現實,喻勉驀地回神,熟悉的人影逐漸清晰,他不耐煩地甩開左明非的手,“滾。”他沉聲道。
左明非擔憂地望著喻勉:“你差點走火入魔…”
“與你何干?”喻勉乜了左明非一眼。
左明非:“……”
喻勉嘲道:“說到底,你們一個兩個又算什么東西,當初白家落難時爭著當縮頭烏龜,如今又滿口仁義道德,好有趣么?”
“喻兄,曹驪是故意那樣說…”左明非心平氣和地寬慰喻勉。
喻勉打斷他:“我又不在乎。”
“……”左明非深呼吸一口氣,他道:“你先收斂一下你的氣息。”
喻勉冷笑:“你什么資格,也配指教我?”
“喻勉!”左明非忍無可忍地抓著喻勉的肩膀:“你以為只有你生不如死嗎?茍延殘喘的不只有你一個人,還有我!”
喻勉漠然地看著左明非,左明非盯著他,一字一頓道:“若你真的動怒了,才是中了曹驪的計。”
好久后,喻勉幽深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臉上,他低聲問:“左三,你有私心嗎?替白家翻案,你有沒有私心?”
左明非眸光微凝,不待他回答,喻勉便兀自道:“我有。”
“起初,我的復仇之心很純粹,可逐漸的,它跟我的私欲摻雜在一起,后來,報仇便不只是報仇了。”
喻勉抬手按在左明非欲言又止的唇上,目光不由得柔和下來,他道:“你還是別回答了,起碼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純粹地記著他們的,是嗎?你就是這樣的人。”
左明非沒有回答,他躲開喻勉的指尖,輕聲問:“你有好些了嗎?”
喻勉驀地笑出聲,他笑得放肆囂張,“憬琛啊。”打量著左明非那張光風霽月的臉,他極盡喟嘆:“你我果真是一樣的人。”
當年少年汪洋恣肆,鮮衣怒馬,心中滿是才情與抱負,如今孤魂游蕩,滿心瘡痍,生人唯剩陰謀與算計。
第39章 不寧
當晚, 待喻勉和左明非回到院落,四面八方涌來的黑影將院落迅速給圍了起來,美名其曰, 曹府進了賊, 曹大人派人來保護喻勉和左明非的安危。
翌日
“囚禁?”喻勉靠在窗沿,繼續著昨天那盤棋局, “我以為曹驪會選擇直接動手, 卻是這樣溫吞的法子,著實無趣。”
左明非端坐在喻勉對面, 他執白子落定, 盯著棋盤思索道:“也許他在等一個機會。”
“殺死你的機會?”喻勉尾音微揚。
左明非又落下一顆白子,抬眸淺笑:“說不定他想殺的是你。”
喻勉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 “你姐夫想殺我,你幫誰?”
“我幫理不幫親。”
“這話聽著讓人心寒。”喻勉按住左明非的手, 上半身逐漸逼近左明非,“誰才算親呢?”
近日, 關于喻勉和左明非的風言風語傳遍了曹府上下,畢竟二人同居一處,舉止又帶著似是而非的親密,即便在外人眼中二人的身份尚不明確,但明眼人一致認為兩人的關系不同尋常。
窗口處, 喻勉越來越湊近左明非,原本面朝屋內巡邏的官兵都悄悄側身,很有眼色地避開了即將到來的畫面,聽說這身著玄衣的大人脾氣不太好, 還是非禮勿視比較合適。
喻勉云淡風輕地瞥了眼窗外,揮手關上窗戶, 與此同時,冷沉的聲音清楚地傳至院外:“走遠點。”
官兵們皆心照不宣地退開一段距離,不少人暗地里腹誹,哪有這種白日宣淫的。
喻勉聽著院外的動靜逐漸遠去,他從窗戶縫隙中收回目光,與臉側的左明非對視一眼,漫不經心地退開,淡聲道:“出來吧。”
凌喬驀地從房梁上蹦下來,他悻悻然地摸摸鼻子:“主子,沒打擾到您和公子吧?”
喻勉做出這些讓人誤會的舉動,為的就是方便凌喬現身,但他懶得解釋那么多,索性道:“少廢話,說正事。”
“是!”凌喬正色道:“這幾日,我們的人跟蹤石介發現,與他接頭的是一個女人。”
左明非凝眉推測:“莫不是白姑娘?”
如今石介勢單力薄,能救他的只有白夫人。
真的會是她嗎?左明非神色復雜地看向喻勉,若真是如此,白夫人最終還是選擇了石介。
反觀喻勉一臉淡然,左明非望著他的目光中不乏關切和同情,喻勉微微挑眉,眼中有幾分幸災樂禍…
幸災樂禍?左明非正不解其意,就聽凌喬否認:“不,李楊已經回京口確認過了,白夫人如今忙著收拾石介留下的殘部,沒有過來。”
凌喬忽地遲疑起來,他瞄了眼左明非,又說:“經過多方打探,我們懷疑與石介接頭的女人不是別人,而是…曹夫人。”
曹夫人——左淑寧。
左明非微滯,他現下明白喻勉的眼神為何是幸災樂禍了。
喻勉悠悠道:“想不到曹夫人不僅是名門貴女,還是位女中豪杰,這就能解釋她昨晚為何不在了,不是身體抱恙,而是沒空。”
左明非垂眸沉思。
喻勉輕笑出聲:“你是不是在想,左淑寧僅僅是知道曹驪為太后的人?還是說她也是太后的人?那么當年曹驪簽署清明狀到底他自愿的,還是左淑寧吹了耳邊風?”
“……”喻勉所猜分毫不差,左明非保持沉默。
喻勉聽不出絲毫情緒地稱贊:“細細想來,曹驪也是在娶了左淑寧之后才官運亨通的,雖說都是外官,可他統轄之地俱是富饒之鄉,有沒有一種可能?曹驪身后一直是左淑寧在出謀劃策?”
左明非眸中閃過微微困惑。
喻勉看著左明非的反應,收起了戲謔的笑意,他語氣淡淡:“都道你暗中查辦自己姐夫是無情,連左淑寧都這么想,實則不然,你的所作所為,何嘗不是維護左淑寧?”
“左淑寧因反悔與白家的婚事而陷入到風口浪尖中,她最應該恨的,一是白家,二是左家。”喻勉一針見血地指出:“白家讓她名聲掃地,左家又棄她于不顧,能讓白家遭到報應和左家受到牽連的事,她又何樂而不為?”
這件事指的就是烏衣案,左淑寧雖然不是烏衣案的主謀,卻有能力做到順水推舟,在眾多順水推舟之下,白家傾覆于汪洋。
左明非否認:“二姐不是那樣的人。”
喻勉斜著左明非,一副我聽你狡辯的模樣。
左明非皺眉道:“…不然喻兄以為,白兄喜歡我二姐什么?”
“自然是皮相。”喻勉不以為意道。
左明非被氣笑了:“莫非喻兄挑選心上人,只是看皮相?”
喻勉上下掃視著左明非,眼神不置可否。
喻勉的眼神太過理所應當,左明非覺得胸口滯澀,他低嘆地說:“喻兄所謂的喜歡,未免太過淺薄。”
喻勉嗤了聲:“我當左大人只會讀圣賢書,沒想到還愛看風月話本。”
“這不是看來的,而是我深有體會。”左明非很想把其中深奧給喻勉掰扯明白。
奈何喻勉對情愛這種事壓根不屑一顧,但喻勉看左明非滿眼急切的模樣,心中不禁微動,逗人一般地問:“深有體會?”
“喻兄當年大半時間在邊疆,自是不知道白兄對我二姐的情意…”
原來是這種深有體會,還以為是左明非要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呢。
喻勉當年就不愛聽猜白鳴岐與左淑寧的風月事,如今更是無甚興趣。
“打住吧,即便知曉了,我也寫不出來長恨歌。”喻勉百無聊賴地打斷喻勉,隨口道:“畢竟我不姓白。”
左明非輕聲抱怨:“你總是如此。”
喻勉故意挑釁:“你待如何?”
“……”
凌喬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斟酌著問:“主子,我還繼續說嗎?”
“說。”
凌喬道:“除去我方才所說,李楊在回來的路上打聽到,曹夫人在等一道密旨,至于是誰的密旨,暫且不知,不過李楊已在通往曹府的各個道路上布下天羅地網,就等信使了,主子再耐心等上一段時間。”
喻勉緩聲道:“與其守株待兔,不如伺機而動。”
凌喬興奮地問:“現在就撕破臉嘛?是要血洗曹府不?”
“你能以一敵百了?”喻勉淡淡瞥向凌喬,語氣不乏奚落。
凌喬蔫兒了下來,委屈道:“我還沒那能耐…”
“既是不能,那便以百敵百,回去叫人。”喻勉吩咐。
“是!”凌喬咻地一下不見了。
左明非心不在焉地看著棋盤,喻勉對他這出神模樣看不入眼,他嗤之以鼻道:“你還真是操心命,前幾日為你五弟傷神,如今又憂心你二姐。”
這話不像是夸人的,但比起損人的話,似乎也差點,左明非沒有搭腔,仍舊心事重重地思索。
喻勉毫不避諱自己話里的惡劣,他漫不經心道:”怎么?左家就剩你一人了?也未曾聽聞京中傳來喪報。”
左明非微嘆一聲,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道:“我是左家人,自然會為左家的事憂心,喻兄難道不關心瑯琊書院嗎?”
“我已被驅逐出本家多年。”喻勉淡淡道:“瑯琊書院如何,向來與我無關。”
左明非不免好奇:“那喻兄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喻勉低笑出聲,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臉上,飽含深意道:“左三,我不妨告訴你,你想要什么,我便想要什么。”
這話真假參半,左明非眼睫緩緩落下,復爾抬起,他想起昨晚喻勉說的那句話,“你我果真是一樣的人。”
第40章 中計
適夜, 曹府上下鬼哭狼嚎起來,北院火光滔天,好在北風陣陣, 火星未曾蹦到南院。
南院中, 喻勉在廊下站著,他仰臉看著不遠處的火星, 對不遠處的執棋人道:“北院是曹驪母親居住的地方, 要說曹驪夫婦也是有孝心,主屋給母親居住, 只是他們在作出這樣的決定時, 可曾想到今日的火災?”
左明非端詳著棋局,說:“幸而發現的及時, 這火勢應該傷不到人。”
“火勢不僅能傷人,還能掩飾某些痕跡。”喻勉靠在廊柱上, 右手不自覺地摩擦著腰間的玉佩。
左明非抬眸望過來:“何出此言?”
“比方說,殺人的痕跡。”喻勉淡定的話音輕飄飄地落下, 北院轟然一聲巨響,原本熊熊燃燒的房屋瞬時坍塌,熱浪翻滾,連南院的空氣都升溫了幾分。
“……”左明非看向喻勉身后的火光,他微蹙的眉眼漸漸注視回喻勉, 在這樣的聲勢下,喻勉好整以暇地抱臂站著,神色仍舊不以為意。
左明非摩擦著一枚棋子,定神問:“火是你放的嗎?”
喻勉輕嗤著反道:“我同曹驪的老娘有什么仇嗎?”
不是喻勉就好, 左明非心神稍定,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棋盤上。
喻勉隔著一段距離看向左明非, “你二姐的好日子要來了。”他漫不經心地說:“她丈夫是太后身邊的紅人,現下壓制你二姐的婆婆也沒了,想來她被扶正只是早晚的事,雖然曹驪母親亡故…他們還要回鄉服喪,不過再稍待幾年,他們一家定會前途無量。”
“喻兄是如何得知曹老太太會今晚亡故的?”左明非問。
“猜的。”喻勉閑庭信步般地走向左明非,聲音沉緩:“我若是左淑寧,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左明非輕飄飄道:“殺人是死罪,喻兄慎言。”
喻兄嗤道:“你連一盤棋局都要解上幾天,想來是心煩意亂得很,何必故作鎮定?”
“這棋局是喻兄前幾日留下的,你也未曾破解。”左明非笑意淡淡地望著喻勉。
喻勉抬手一揮,棋盤被掀翻在地,黑白棋子在木板上蹦跶著落下,落下又滾遠,有的隱沒在草叢間,有的滾落在人腳邊,清脆的落地聲逐漸消停,所有的棋子都塵埃落定。
“只要執棋人未變,管他什么棋局,再開一局便好。”喻勉低沉的聲音盤旋在院子里。
左明非笑意不減,他道:“可這也掩蓋不了你不能破局的事實。”
“只有棋子才渴望破局,因為他們不甘心當棋子。”喻勉隨意抬腳,落在他腳邊的白子瞬時化為一塊齏粉,“又如何呢?棋子始終是棋子。”
左明非問:“喻兄可知一葉障目?當你只在意一片葉子時,便會忽略其他的葉子。”
“我所在意的葉子,是一葉知秋的葉。”
院外腳步聲急促,喻勉和左明非停下爭執,同時看向院子門口,兩人不動聲色地看著官兵接近,為首的官兵道:“喻勉接旨——”
喻勉瞥向那官兵,官兵示威般地舉起手中的暗金色懿旨,喻勉一撩衣擺,單膝下跪:“臣喻勉,接旨。”
“太后懿旨:交州司馬喻勉深受皇恩,本應標榜官員,表率群臣,熟料其于赴任之際,濫用職權,枉殺無辜,實為禮法敗類,哀家深惡其罪,特命其執于徐州太守曹驪,查明緣由,依律定罪,欽此。”
喻勉和左明非都看出了這道懿旨的微妙,太后并未直接下死罪,而把定罪的權力交給曹驪,可話說回來,太后又有賦予官員權力的權力嗎?
若曹驪順應太后心意處死喻勉,無非是公開站位于太后,他為官多年,素有民望,這于太后大有好處。
若曹驪忌憚皇權,對喻勉留有余地,那在太后看來,曹驪并非可依仗之人,即便喻勉日后追究,追究的也是曹驪,對太后又無半分弊端。
所謂投石問路,敲山震虎,倒是被王氏玩了個明白。
“走吧,喻大人。”官兵警惕地看著喻勉,試探性地說了句。
喻勉接過懿旨起身,他轉身走向左明非,官兵們以為他有動作,皆舉起兵器,嚴陣以待。
喻勉拉起左明非的手,他解下腰間玉佩,放到左明非手中,淡淡一笑:“若我回不來,你便只能用它來睹物思人了。”
“喻兄定能逢兇化吉。”左明非右手覆蓋在喻勉的手背上,他雙手緊握著喻勉的手,溫聲道:“我在此等你。”
其余人:“………”
喻勉被押送至大牢,刑房中央放了一道屏風,屏風后的案幾后面,坐著一道虛虛的人影,看到喻勉進來,立侍左右的仆役高聲道:“曹老太太病重,曹大人驟聞噩耗舊疾復發,吹不得風,請諸位擔待些。”
話音落,有兩人來呈上訴狀,仆役繼續道:“喻勉,你濫用職權,殺害太后身邊的大監,對此,你可認罪?”
“哦?我離京數月有余,而大監遠在上京,何談殺害之說?”喻勉的目光像是穿透屏風一般牢牢地定在案幾后面的虛影上,他輕笑一聲,百無聊賴道:“若說叫個不停的閹狗,我倒是殺了一只。”
“放肆,這里豈是你的說笑之地?”仆役呵斥道:“來人,上刑具!”
六個獄卒警惕地靠近喻勉,喻勉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他搖頭嘆息:“不夠啊。”
眾人不明所以地望著喻勉,“比起當年白思之所受的,這些遠遠不夠。”喻勉低嘆一聲:“士可殺不可辱,這些年來,你可曾夢到過他?”
仆役驚慌地看了眼屏風后面,他又疾言厲色地看向喻勉,斥道:“胡言亂語…”
喻勉眼風淡漠地掃向那仆役,隨后掌風翻飛,仆役被一股霸道內力席卷著摔向屏風,屏風和人一起落地,伴隨著人的哀嚎聲,案幾后面的人影出現在眾人眼簾,那是一個身著男裝的纖細人影。
觸及到喻勉漠然的目光,左淑寧仍然端坐著,她語氣平和道:“喻大人,何不讓大家都省事些?”
“我以為你會忍得更久。”喻勉經過在地上掙扎的仆役,停在離左淑寧幾步遠的地方。
左淑寧淡淡道:“我就是動手太晚了,這才等來了你和憬琛。”
“說起左三,他到現在還不愿懷疑你。”喻勉道。
“憬琛從小便心善。”
“你恨左家?”喻勉問。
左淑寧反問:“你不恨喻家?”
喻勉不悅:“我在問你。”
左淑寧兀自道:“在白家最需要援助的時候,喻家選擇袖手旁觀,這份世態炎涼,我也曉得。”
“我沒空聽你那些陳年舊事。”喻勉不屑道。
左淑寧臉上帶著疏離的笑意:“我知道,你到此處來,無非是想知道白鳴岐的死因。”
“往家國上說,白家的存在威脅皇權,是陛下要他死;往私人恩怨上說,是裴永嫉妒陛下親信崇彧侯,故意陷害白家;往風月上說,是太后覬覦思之才貌,趁他落魄之際逼他就范…”左淑寧搖首嘆氣,聲音哀怨惆悵:“思之真的很可憐。”
喻勉冷冷地注視著左淑寧,“你也配可憐他?”
左淑寧驀地看向喻勉,哀怨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認同,她的聲音疏離黯淡:“喻大人所言極是,世道如此,不僅是思之,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都很可憐。”
“所以你投靠太后,將白檀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她,以此來逼迫白鳴岐?”喻勉厭惡地望著左淑寧:“左氏以風骨聞名,你此番作為,倒也不枉左家將你驅逐出門。”
左淑寧不以為意地別過臉:“世人都說我嫁給白鳴岐是三生有幸,可無人問過我愿不愿意,就連白鳴岐也以為我會一直等著他,可是憑什么?我為左家女,也是左淑寧,我也有愛恨嗔癡,愿與不愿,我從未后悔與白家退婚,這不是我的錯,是左家和白家的錯。”
“說起思之,他也是死心眼,若當初他從了太后,起碼能保住一條命,我不過是為他指了條生路,又何錯之有?”
喻勉:“清明狀是你蠱惑曹驪簽的?”
“我的丈夫是個好人,可惜生性軟弱,我沒了左家依傍,總得扶持好夫家。”左淑寧淡淡道:“我為他放棄了左家,又背叛了白家,他總得為我做點什么,簽個名字而已,他答應我了。”
“清明狀在哪兒?”
左淑寧譏諷地看向喻勉,她不疾不徐道:“是啊,清明狀是個好東西,誰得到了它,就能威脅大半朝臣,說什么為了白鳴岐查案,你和我那好弟弟一樣,都是為了清明狀而來,但是那種東西,誰會把它留到今天?喻大人,你和憬琛都很聰明,只可惜,聰明反被清明誤。”
涼薄的話音落下,刑房里落下數道人影,左淑寧緩緩起身,“我尚有余力保我弟弟一命,卻是留你不得。”她目光淡然,一步一步走向喻勉:“如今烏衣案已然昭雪,喻大人,你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看在憬琛的份上,我便送你一程。”
“就憑你?”喻勉話音中滿是居高臨下。
左淑寧站定,她拿起案幾上的蠟燭,很具有觀賞性地煽動火光,幽香深深淺淺地浮沉,喻勉眼前一陣恍惚,他用力搖了下頭,“……”這股味道先時并不濃厚,此時卻濃厚起來。
左淑寧舉著燭臺,道:“所謂色字頭上一把刀,憬琛的衣服上是我親手染上的迷藥,輔之以愁人燭的香味,喻大人,你同他呆的時間越久,中的迷香就越深。”
話音落,一個人影被重重地扔了出來,喻勉定睛看去,地上躺著的正是凌喬,不過凌喬看起來已經不省人事了。
“這小孩兒似乎對憬琛也頗為關切。”左淑寧不贊同地搖頭:“憬琛這么多年來未曾娶妻,原是有斷袖之癖。”
喻勉的神色晦暗不明,空氣中的香味愈發濃重,他的手腳開始脫力。
左淑寧看似平靜,實則話里話外皆是瘋意,“來人。”她像是吩咐尋常家事一般,從容道:“送喻大人上路。”
四面八方的人涌向喻勉,喻勉單膝支撐著身體,他忽地嗤笑出聲:“曹夫人,你弟弟愛我至深,殺了我,你不怕他與你反目成仇嗎?”
“多年前,我便與左家老死不相往來了。”左淑寧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