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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人性

    冰涼的刀刃碰上脖頸, 凌厲的少年音色驀地在左淑寧身后響起:“不許動我主子!”

    左淑寧赫然一驚,她微微側首:“你沒事?”

    “哼,我又沒有經常和公子呆一起, 你那點迷香早就被我用內力沖散了。”凌喬關切地看向喻勉:“主子, 你感覺如何?”

    喻勉席地而坐,語氣淡淡地反問:“你說呢。”

    凌喬著急道:“主子你沒事總黏著公子干什么?現下中招了吧?”

    “閉嘴。”喻勉不耐煩道。

    凌喬的刀尖逼近左淑寧, 他厲聲問:“解藥呢?”

    左淑寧神色漠然地看著凌喬:“你以為你們逃的出去?”說著, 她竟是往凌喬的刀尖上撞去,凌喬忙反手調轉刀刃方向, 用刀背卡住左淑寧的脖子, “你瘋了?”凌喬余驚未定地問。

    左淑寧唇上染上一層古怪的笑意:“若是真瘋,便也好了。”

    凌喬看向喻勉:“主子…”

    左淑寧淡漠出聲:“所有人, 給我動手,即便今日我死在這里, 你們也要給我殺了他們。”

    喻勉能用內力沖散迷香,但他同左明非在一起的時間太長, 這迷香早已不知不覺地侵入到他的四肢百骸,消解起來不是很容易,這需要時間。

    可這瘋婆娘顯然沒給他時間。

    從四面八方落下的兵器被隔空飛來的長劍一一格擋,白青色的人影一躍而進,他順勢接住完成使命的長劍, 落到喻勉跟前,以防備的姿態擋在喻勉前面。

    “左淑寧,你假傳太后懿旨,迫害朝廷官員, 該當何罪!”喻季靈疾言厲色地瞪著左淑寧。

    凌喬看到喻季靈,顯然很激動:“山長!”

    左淑寧神色不變, 她看著顯然被喻季靈嚇到的手下們,毫無波瀾道:“繼續,動手。”

    “曹驪沒說他婆娘是個瘋的呀!”喻季靈一邊格擋一邊丟給喻勉一瓶藥,還不忘奚落喻勉:“活這么多年還能被女人給算計。”

    喻勉不慌不忙地服下解藥,淡聲道:“這你可就誤會了,我是著了男人的道,可不是女人的。”

    喻季靈一劍刺向喻勉身側的人,他咬牙切齒道:“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不是你先提的嗎?”喻勉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喻季靈。

    喻季靈:“我就多余來救你。”

    喻勉閉上眼睛,安靜地打坐起來。

    喻季靈叫苦不迭:“你還有真就不管了?!”

    凌喬一邊挾持著左淑寧,一邊替喻勉回答:“山長,主子中了男人的毒,很深。”

    “啥玩意兒?”喻季靈奮力扔出長劍,被內力驅使的長劍在空中挽著劍花,繳械了圍攻而來的刀槍劍戟,喻季靈皺眉站在喻勉身前,他雙手合掌聚力,為喻勉隔離出一方安全的屏障。

    凌喬一腳踢開一人的肩膀,解釋:“曹夫人在公子的衣服上下毒,主子同公子親密時染上的。”

    “親密?”喻季靈拔高聲音,他泄憤般地揮拳砸開兩人,“還未拜堂成親,這成何體統!”

    圍攻的人越來越多,凌喬嚴肅道:“山長,是九冥的人。”

    “一個四分五裂的沒落門派,也配在瑯琊書院面前叫囂?”喻季靈輕嗤一聲,“簡直自不量力!”他話音剛落,一只飛舞的鐵錘回旋至他臉前,喻季靈抽劍格擋,卻被鐵錘迸發的力量震得連連后退。

    喻季靈單膝下跪,吐出一口淤血,他的劍術以輕盈靈動為主,最忌重量感十足的兵器。

    鐵錘回到一人手中,喻季靈皺眉望去,只見一個灰色的身影緩緩走來,“瑯琊書院的山長?不過如此。”石介似笑非笑地看著喻季靈:“我記得你,十年前,你還是個小孩兒。”

    喻季靈呸出一口血,鄙夷道:“有種你別用錘子!”

    石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眼喻季靈,接著,他緩緩走向凌喬,他笑意慈祥地看著凌喬,說:“少年人,放了曹夫人,有話好商量。”

    “沒得商量。”低沉的聲音不容置疑地響起,石介還沒來得及回身,右肩忽地傳來粉碎性的痛感,他臉色煞白地后退,避開了撲面而來的殺意。

    喻勉提起喻季靈,問:“怎么樣?”

    喻季靈回憶起方才喻勉那鋪天蓋地的威壓,思及自身并不擅長的內功,他心里稍覺失落,“技不如人,無話可說。”他低頭道。

    “技不如人便勤加練習,你哭喪著臉作甚?”喻勉橫他一眼。

    喻季靈怒道:“方才要不是我,你已經死了!”

    “沒錯,所以你又在妄自菲薄什么?”喻勉一眼就看穿了喻季靈心中所想,他道:“不過有句話你倒說對了,一個四分五裂的沒落門派,也配在瑯琊書院跟前叫囂,簡直自不量力。”

    喻季靈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板,他怒視著石介,雙方陷入到僵持中,又一次的沖撞蓄勢待發,忽然一個女聲悠悠響起:“很熱鬧嘛。”

    石介臉色微變,他忽然笑了:“月兒。”

    喻勉收攏內力,淡定出聲:“白檀。”

    白夫人裊裊現身,她看著一片狼藉的現場,踩上一只斷手,輕巧地邁著步子,“我來徐州途中,抓到一個有趣的人。”說著,她身后的兩個護衛將一個太監打扮的人扔了出來。

    太監約摸五旬左右的年紀,他嘴巴被堵著,手腳被捆著,滿面驚恐之色,他瑟縮在地上,結果到處都是尸體,于是他兩眼一翻,嚇暈了過去。

    喻季靈恨聲道:“就是這個女人,我原本已經把這老太監捆了,是她半道上搶了我的人!”

    白夫人悠悠道:“喻家弟弟要慎言,你說這老太監是你的人?看來喻家是要絕后啊。”

    “你閉嘴!”喻季靈惡狠狠道:“老實把這太監交出來!”

    石介溫柔地注視著白夫人:“月兒,你是來幫我的嗎?”

    白夫人慢條斯理地笑道:“你們都想要他?看來我要賺了。”

    “月兒,你要記得,在你落魄之際,是誰救了你。”石介意有所指道:“又是誰在你孤苦無依之際,拋棄了你。”

    喻季靈要還嘴,卻被喻勉抬手制止了,于是他憋屈地閉嘴了。

    白夫人眸光微動,她微抿唇角,不發一語。

    石介挑眉,繼續道:“巧了,今日倒是和十年前一樣,有你有我,還有喻家的人。”

    白夫人閉了下眼睛,她佯做自然地揚起唇角:“陳年舊事…”

    “月兒,你不是想要九冥嗎?把這太監身上的真懿旨給我,我就把九冥給你。”石介近乎蠱惑般道:“說到底,喻家人的死活與你有什么關系?當初喻氏對白家置之不理,如今你也沒必要去管喻家人的死活。”

    白夫人又頓住了,她想起得知父兄慘死時的悲慟,又想起那時候喻勉眼中的漠然,呼吸逐漸艱難起來。

    石介緩緩走近白夫人,他臉上帶著暖意,“我知道,你一直對我留有余地,哪怕喻勉帶我來徐州,你也不忍跟過來,月兒,我答應你,等此事了了,我不僅把九冥給你,我也會安心呆在你身邊,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自廢武功,你說如何?”

    白夫人心中一動,她杏眸微濕,“你真的愿意…”

    這時,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嘲笑聲,聽到這聲音,白夫人驀地回神,她躲開石介的觸碰,半信半疑地盯著石介。

    這嘲笑聲自然是喻勉的,“自作多情。”他淡淡評價。

    石介冷哼:“你一個薄情之人,也懂深情?”

    喻勉踱步走來,他不疾不徐道:“你以為白檀沒跟來徐州是因為不忍心看我折磨你?”

    石介眸光微閃,不發一語。

    “你錯了。”喻勉仿若惡魔低語般開口:“她留在京口是忙著收拾你留在京口的殘部,若你有命回去,可以親眼看看,你的部下死的死,傷的傷,而這些,全都是…”喻勉目光戲謔地看著白夫人和石介,“月兒做的。”

    石介難以置信地看著白夫人,“你真的…”

    白夫人清醒不少,迎著石介震驚的目光,她難得有些局部,“…我總得為自己做打算。”

    喻勉對白夫人伸手,他仿佛玩夠了般,興致缺缺道:“鬧劇結束了,把懿旨給我。”

    左淑寧狗急跳墻,用假懿旨來陷害喻勉,若喻勉能銷毀真懿旨,便能坐實左淑寧在陷害他,借此扳倒曹驪,不失為利事一樁。

    白夫人沒有動,喻勉眸光微凝,聲音微沉:“白檀。”

    白夫人抽了口冷氣,她道:“你能…放過石介嗎?”

    喻勉漠然地注視著她:“不能。”

    “他救過我!”白夫人眼眶濕潤,她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激動,一字一頓道:“喻勉,那個時候…只有他救我!”

    喻勉微微挑眉:“我可以放了他,但你得把九冥給我。”

    白夫人猶豫了,她欲言又止地看著喻勉,心中計較起來。

    喻勉好整以暇道:“看吧,你也沒多在意他。”

    白夫人皺眉:“你別忘了,真懿旨還在我手里。”

    “我可以殺了你們所有人。”喻勉云淡風輕道:“白檀,懿旨是你唯一的籌碼,卻不是我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我給你選擇的機會。”

    白夫人心中一涼。

    “是嗎?看來喻大人是誰都不在乎了?”安靜許久的左淑寧驀地開口,眾人的目光轉移到她身上。

    左淑寧道:“你還有一盞茶的功夫。”

    喻季靈翻了個白眼:“瘋子。”

    “我先前交代過,若是我半個時辰后還未至南院,便讓人將放了毒的茶水端給憬琛。”左淑寧神色坦然,舉止端莊。

    喻勉瞳孔微縮,他懷疑地看向左淑寧。

    左淑寧嗓音和煦道:“那毒無色無味,縱使你派了人保護他,一杯普通的茶水,又有誰會懷疑呢?”

    凌喬怒道:“你這個歹毒的女人!公子可是你的親弟弟!”

    “什么?”喻季靈一頭霧水,他不解道:“她弟弟…誰啊?”

    凌喬:“是公子。”

    “公子是弟弟,弟弟是左淑寧的弟弟,左淑寧的弟弟是…左老五!”喻季靈吃驚地捂著嘴巴:“都說左五意外身死,沒想到被我大哥綁去了床上?”他勃然大怒道:“喻勉!你到底要生多少事端?”

    喻季靈到底沒敢往左明非身上猜,在他看來,左明非一介道貌岸然的清流,喻勉一個我行我素的權臣,兩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唯一打的著人是白鳴岐,但白世子已然不在人世了。

    吵死了,喻勉斜了喻季靈一眼,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左淑寧,嗤道:“你想殺便殺,反正是你們左家人,與我何干?”

    凌喬扯著喻季靈的袖子,費勁地解釋道:“山長,不是左五公子。”

    喻季靈松了口氣,他如釋重負道:“左家人不好招惹,尤其是那個左三,看起來溫文爾雅,其實一肚子心眼兒,咱們還是少跟他們打交道…”

    “山長,主子招惹的就是…左三公子。”

    喻季靈驚呆了,他再次勃然大怒:“喻勉!你做事情能不能考慮后果,你簡直任性極了,你到底何時才能長大?你荒唐!你拐誰不好你拐左三?你倆在一起作甚?互相數心眼兒嗎?好有趣么!”

    喻勉沒空聽喻季靈的數落,因為左淑寧說出一個讓他不得不在意的事情,“想不到喻大人如此薄情,難為憬琛一腔情意付之流水。”左淑寧冷清的眸子落在喻勉臉上。

    喻勉不以為然:“裝神弄鬼。”

    “傳聞怪醫孫百草秉性古怪,經常見死不救,但在十年前,他會何救了你?”左淑寧驀然提起,她用眼角望著喻勉,聲音縹緲:“天下手足俱廢的人那么多,為何偏偏是你得了怪醫的青睞?”

    喻季靈揚起下巴,態度傲然道:“自然是因為我瑯琊書院家大業大,名聲在外!”

    喻勉心中微凜,仿佛有什么不可能的可能在他心底生根發芽,只是他臉上仍舊不屑一顧,“總不可能是你求情求來的。”

    “求情的另有其人。”左淑寧同情地看著喻勉:“即便他沒告訴過你,你猜不到嗎?還是說,你根本不敢猜?”

    喻勉呼吸微沉,他漠然道:“我為何要信你?”

    “白家父子去世后不久,憬琛被我父親和祖父從從牢中救出來,只是他身體還未愈便失蹤了,當時冰天雪地,為了尋找他,我大哥不惜暗中拜托曹驪,兩個月后,我們在北陰山找到了他,當時他不省人事,勉強吊著一口氣。”

    “怪醫還算有良心,他將憬琛醫治好匆匆交給我們,便踏上了去瑯琊的路程,沒人知道怪醫和憬琛發生過什么,也沒人知道他們做了什么交易。幾個月后,怪醫腆著臉治人反被人甩臉色的事情便被傳為笑談,想必這甩人臉色的人就是喻大人了?”

    “憬琛回家后發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能被怪醫醫治,與憬琛脫不開關系。”

    “喻大人,憑你和憬琛的關系,你該是看過他的身體,他膝蓋上有兩塊疤痕,到了冬天,若是不好好養護,他的手腳會生出凍瘡。”

    左淑寧仿佛拿著一把鈍刀,她一寸又一寸地磨著人的心神:“可惜啊,他以情義待你,你卻不管他的死活。”

    喻勉給左明非換衣服時確實看到過他膝蓋處的傷疤,若是左淑寧所言非虛,那左明非…

    喻季靈突然道:“我就說嘛,你那時候脾氣那么差,怪醫為何會上趕著治你…”對上喻勉料峭的眼神,喻季靈不自覺地放低聲音,他揉著鼻子把話說完:“原來是有人在背后幫你,罷了,此情可待成追憶,我便同意你們這樁親事了。”

    喻勉定了定心神,他輕飄飄地問:“還是那句話,我憑什么信你?”

    “你不信也晚了。”左淑寧嘆息出聲:“縱使你現在放了我,我也趕不去南院了,憬琛…到底是福薄。”

    喻勉不發一語地沉默著,他似是在琢磨左淑寧話中真假,也似是聽到什么噩耗般地愣住了。

    凌喬眼皮一眨,眼淚珠子落了下來:“公子嗚嗚嗚…”

    “喻行之,多年前,你對白鳴岐死束手無策,如今,你也救不了左明非。”左淑寧語調嘆惋,頗有些迫不得已的無奈。

    場面陷入僵局,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飄蕩在空氣里,劍拔弩張的氛圍若隱若現,疲憊接連著緊張,沒人率先打破這樣的沉寂。

    劍刃劃破空氣的嘯鳴聲驟然出現,喻勉反手握著喻季靈的劍,“那你就去陪左三吧。”喻勉冷漠無情地把劍刃放在左淑寧脖頸上,“我想白鳴岐一定很樂意見到你,在你死之前,你可以把清明狀的下落告訴我,這是你弟弟的遺愿,你也想他死得其所的對吧?左淑寧,告訴我清明狀的下落,不然,我就殺了曹驪。”

    左淑寧驀地睜大眼睛,眸中掀起波瀾。

    喻勉眼底寒意涌現:“你以為我真的相信一切都是你的所做所為?你那么能耐為何不早些殺了曹驪的母親?你不過是在維護曹驪罷了。”

    左淑寧:“……”

    喻勉不耐煩道:“我有的是法子讓他生不如死!”

    第42章 悲戚

    秋風蕭索, 細如牛毫的斜雨百無聊賴地落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青石板上步履不停,無論塵世如何動蕩, 這條路上始終有人踏足。

    修長的手握著傘柄, 漆紅的木柄襯得這只手愈發瑩潤清雋,執傘人邁著悠然的步伐, 他漫步在細雨中, 閑適得宛若游山玩水歸來的少年郎。

    由于下雨的緣故,一念茶樓客人稀少, 三三兩兩的人出現又離開, 人影恍惚重疊,坐在窗邊的人脊背挺直, 他面前放著一杯冷掉的茶水,眼睛始終平靜地注視著窗外, 聽到臺階上傳來的腳步聲,他似有預感地側臉。

    執傘人站定在階梯上端, 他唇角帶著淡淡笑意,與窗邊的人遙遙相望,“曹大人,好巧。”左明非收起雨傘,對曹驪微微頷首。

    曹驪望著左明非, 怔然幾瞬,他眼神微動,凝眸感慨:“方才我見你撐傘走來,恍若當年一般, 這么多年來,憬琛你好像沒怎么變, 真是讓人羨慕。”

    左明非玩笑般開口:“我身中奇毒,可使青春永駐,如此這般,曹大人可還羨慕?”

    曹驪抬手作請狀:“坐吧。”

    左明非頷首謝過,他留意到曹驪衣角的泥點,便問:“曹大人剛回城?”

    “我昨日去接上京來的信使,等了一夜,不僅沒等到信使,還聽聞家中走水,于是連夜趕了回來。”曹驪嗓音微啞,是掩飾不住的疲憊:“走到這里后,我實在累得厲害,便來此歇歇腳,府中火勢如何?”

    左明非道:“我為外人,不便打聽,曹大人不妨親自回去看看。”

    “罷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也不急這一時半刻。”曹驪喝了口涼茶,喚道:“小二,換一壺熱茶。”

    “好嘞,老爺。”

    曹驪又問:“憬琛為何來此?”

    “閑來無事,隨意走走。”左明非回答,他目光看向窗外,“聽聞這一念樓的牌匾是曹大人親手所書。”

    曹驪上下眼皮輕闔,“一念清凈,烈焰成池。”他喃聲道:“當初我在翰林院處事不順,思之便是這樣鼓勵我的。”

    “這句話曾鼓勵我很多年,后來也困擾我很多年。”

    左明非沉靜地問:“曹大人,昨晚是我二姐支走你的?”

    “太后信使至此,我本就該親自迎接。”曹驪眉間閃過一絲懊惱,他道:“只是我未曾想到,淑寧會真的動手,這一切本不該由她來承擔。”他的嘆氣聲被湮沒在淅瀝聲中。

    左明非的聲音若隱若現,帶著與他本人不甚相配的寒意,“你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亦不是一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雨聲交錯,刑房外的銅鈴偶爾響起幾聲喑啞的調子,像是飽經風霜的老人,沉重無望地注視著刑房中的一切。

    喻勉將劍架在左淑寧肩上,用行動逼迫左淑寧說出清明狀的下落,左淑寧神色平靜地站著,其余人皆互相戒備,一場混戰蓄勢待發。

    “啟稟夫人…”刑房內闖進一人,看到屋內的場景后,他嚇得連連后退,卻被白夫人的人擋住了退路。

    左淑寧:“說。”

    “三公子不見了。”

    眾人皆是一凜,目光匯聚在來人身上,凌喬激動地問:“哪個三公子?左三公子嗎?”

    “是…是的,小人奉命去送茶,發現三公子并不在院子里。”

    左淑寧始料未及,她皺眉問:“士兵呢?沒人看到他離開嗎?”

    “已經派人搜尋了。”

    凌喬沖喻勉道:“主子!公子沒事,一定是公子察覺到不對勁,暗中離開了。”

    喻勉眉梢微動,不待眾人反應,他拔劍向石介刺去,石介已經斷了一條胳膊,眼看劍尖逼近,石介竟是釋然地閉上了眼睛。

    “砰”一聲刺耳響聲,白夫人擋在石介跟前,她右手橫起一把匕首,擋住了喻勉的劍,同時,她被喻勉的劍意沖擊到,俯身吐出一口血。

    白夫人唇邊血跡蜿蜒,她淚光撲朔地望著喻勉,“……”乞求之意不言而喻。

    喻勉不斷壓低手臂,劍尖距離白檀的肩膀越來越近,他眼中滿是漠然,甚至有幾分咄咄逼人的傲岸。

    石介見機舉起鐵錘,揮開了喻勉的劍尖,他拉著白夫人連連后退,最終退到了左淑寧的身旁,左淑寧已經被人救下,官兵們將她護在身后。

    喻季靈和凌喬與石介的人混打在一起,白夫人的人則見機行事,看不出來是在幫喻勉還是在幫石介。

    這時候,昏迷已久的太監漸漸醒轉,他驚叫著逃竄,口中的破布已經被他掙扎著吐掉,他大喊大叫:“放肆!放肆!咱家是太后娘娘的人,曹大人呢?曹驪!你怠慢咱家就是怠慢太后娘娘!”

    喻勉聽聞,直接揪住太監的領口,沉聲問:“太后要你見的人到底是誰?是曹驪?還是曹夫人?”

    “是是是…是曹驪曹大人啊…”太監腿軟著站立不穩,喻勉單手拎著他,凝眉質問:“那曹夫人呢?”

    太監哭喪著臉,慘淡道:“太…太后與曹夫人并無交際啊…大人饒命…”

    “并無交際?”喻勉語氣陰沉地重復。

    太監鬼哭狼嚎地求饒:“老奴說的句句屬實啊,老奴從太后娘娘進宮時就跟著她…太后娘娘確實不認識曹夫人…噢噢!老奴想起來了…太后娘娘曾因白家世子為難過左二小姐…是,就是現在的曹夫人…但自從曹夫人嫁給曹大人后,太后娘娘便不曾為難過曹夫人了,大人明鑒啊…”

    喻勉腦海里閃過關于左淑寧的種種,似乎從他們到達徐州開始,左淑寧處境凄慘且秉性不良的消息一直有意無意地傳到他們耳朵里,到底是真有其事?還是有人故意誤導?

    喻勉丟開太監,想著自己從始至終就被左淑寧牽著鼻子走,他不由得冷笑一聲,左淑寧的聰明才智全都用在了維護曹驪上,甚至做好了賠上自己后半輩子的準備,簡直是愚蠢至極!

    喻勉一掌擊向圍攻而來的人,他看到凌喬被包圍,于是為凌喬打開一個缺口,凌喬與喻勉配合著出擊,雖然不落下風,但螻蟻太多,也是煩心。

    石介看向左淑寧,戒備道:“喻勉知道了。”

    左淑寧像是泄了氣一般地頹然坐下,“終是…冤有頭債有主嗎…”她疲憊地閉上眼睛。

    “喻勉留不得。”石介眼神狠厲,趁喻勉反應的空當,他用盡所有氣力攻向喻勉,只是他還未邁出一步,左肩便被一把匕首狠狠貫穿。

    看到這一幕,饒是心如死灰的左淑寧也瞪大眼睛。

    “呃…”石介捂住左肩,他難以置信地轉身,看向身后的白夫人。

    白夫人的右手上滿是石介的血,她注視著石介,聲音淡漠:“我聽到了,與太后勾結謀害我大哥的是曹驪…”

    “你方才的話也不是真心話,你騙我。”

    石介的臉上蒙上一層灰敗的死氣,他笑著噴出一口血,“我和喻勉…你終是選了他。”

    “是你騙我!”白夫人恨恨道:“我從未利用過你,而你卻一直在利用我的感情,你說在意我,便是這樣在意?你騙我跟你一起投靠我的殺兄仇人?石介,從始至終,你有過一句真話嗎?是不是當初從救我開始,你就是在利用我!”

    石介仰臉靠在墻壁上,他嗤笑一聲,費勁地用鐵錘撐著身體,他悠然道:“月兒,你真要殺我?當初喻氏圍捕你,是我帶你突出重圍,這么多年來,你的武功和地位,哪一樣不是我親手給你的?哪怕你背叛我自立門戶,我也未曾埋怨過你…”

    喻季靈解決完手邊的兩三個人,聽到石介游刃有余的自白,他忍無可忍道:“你閉嘴吧!當初若非喻勉挾持了大長老,并且用自己的性命來威脅喻家的人,你們以為你們跑的掉?”

    白夫人猛地回頭,她看向喻季靈:“你說什么?”

    “我說!喻勉從未不管你,他沒有對不起你們白家任何人!”喻季靈低吼道:“依你當時的性子,勢必會殺回上京,可你孑然一身,去也是送死,他只能用那種方式逼你離開中原!”

    空氣仿佛被凝固住,多年來,郁結于胸口的滯氣驟然崩碎,除了如釋重負,更多的是愕然,白夫人久久不能回神。

    喻季靈看準機會,拔劍刺向石介,白夫人卻揮手格擋,喻季靈怒道:“你還維護…”

    話音未落,強大力道撞擊肉/體的聲音沉悶響起。

    白夫人側對著石介,擊向石介的右手還未來得及收回,她肅然站立著,右手顫抖起來。

    喻勉回眸,正好看到白夫人擊殺石介這一幕,他眉心微動,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方才場面太過混亂,他并未留意這邊的情況,來不及多想,喻勉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他得突圍出去。

    石介口中的鮮血噴涌不斷,他從未想過白夫人會真的對他下殺手,“你…你…”

    白夫人笑出了一滴淚,“仇恨和恩情皆是虛的,只有把九冥掌控在手里,我才能安心,你會理解我的,對吧?”她緩慢又用力擦去那滴淚。

    石介沒來得及回答白夫人便沒了生息。

    白夫人徹底倒向喻勉后,場面形勢立刻發生逆轉,左淑寧已然放棄反抗,她孤苦伶仃地坐在地上,喻季靈正要綁她,白夫人卻抬手制止了他,“她跑不了的。”

    喻季靈無所謂地抻了抻繩子,哼了一聲,轉身收拾殘局。

    白夫人環顧四周,皺眉問:“喻勉呢?”

    “走了。”凌喬說。

    “去哪兒?”

    “當然是去找我家公子了。”凌喬回答。

    白夫人沉默一瞬,她深思許久,神色漸漸釋然,她又問凌喬:“其他暗衛呢?今日這種情況為何不見他們?”

    凌喬理所應當地說:“主子讓他們留下保護公子。”

    白夫人:“……”

    如此,便也好。

    第43章 償命

    急促的腳步踏進水坑, 水花四濺開來,映射出一個個迅疾埋伏的人影,無數殺手躲藏在茶樓暗處, 他們握刀的手背上皆有一個“冥”字的刺青, 不消說,這是石介留給曹驪的人。

    茶樓上, 曹驪舉止隨意地端起茶杯, 問:“憬琛打算何時離開?”

    左明非眸色溫潤,不疾不徐道:“自然是等塵埃落定。”

    曹驪笑了聲, 他看向窗外, 望著漸息的雨勢,“雨后總是塵埃落定的, 待雨停下,會有新的灰塵出現, 你說等塵埃落定,倒像是句空話。”他百無聊賴地說。

    “之后, 我會帶我二姐離開。”左明非并未理會曹驪話中的機鋒,像是岔開話題般地提了一句。

    曹驪回頭,意義不明道:“你這句更像個空話,淑寧不會跟你走的。”

    “有時候,帶走一個人, 并不需要她的同意。”

    曹驪若有若無地勾起唇角:“就像喻勉能帶走你?”

    “曹大人這便意會錯了,我是心甘情愿跟著喻兄的。”左明非笑意淡淡。

    “你和你姐姐一樣,都是個情種。”曹驪說:“只怕你癡心錯付,男子歡好本就有悖禮法, 更遑論喻勉實非良人。”

    左明非并不覺得自己有多癡心,他和喻勉逢場作戲, 且半真半假,說到底不過是各求所需。

    “聽聞喻勉原是要繼任瑯琊書院的山長,為此,他家長輩還為他說了門極好的親事,若非當年的烏衣案,想必喻勉已是妻兒滿堂。”曹驪說:“而且那名女子至今尚未婚配,看來世間的癡情種,遠不止一兩個,憬琛啊憬琛,只怕你到頭來是為他人作了嫁衣,早知如此,當初你又何必請人替他醫治好手腳?”

    左明非聽得云里霧里的,一來是他不覺得自己和喻勉的逢場作戲能讓曹驪對他倆的關系有如此深的誤會,二來是喻勉被醫治好手腳,同他有什么關系?

    “問心無愧罷了。”左明非不動聲色地說。

    曹驪撲哧笑出了聲,他憐憫地看著左明非,慨嘆道:“只怕于你而言,一切皆為大夢一場,憬琛,你可記得喻勉?又還記得多少?”

    左明非眸光微閃,“鏡花是你吩咐石介給我下的。”倒是在左明非的意料之中。

    曹驪微嘆:“你都查到我頭上了,還指望我對你手下留情?憬琛,我知道,在你們當初那群人中,除了思之,無一人看得起我,你們會想,我出身卑微,秉性孤僻,緣何能得了崇彧侯世子的青睞?”

    “縱使你對我以禮相待,可我知道,你和白鳴岐的那群朋友沒什么區別,尤其是在你得知,你二姐心悅我之后,你總是有意無意地阻止你二姐與我見面,其實也無可厚非,白鳴岐是你的良師益友,在你們眼中,我不過是個妄圖攀龍附鳳之人。”

    “事到如今,你仍然不肯放過我。”曹驪語氣里頗有些無可奈何的苦惱:“事實上,以真心待我的,從始至終,便只有思之。”

    對于曹驪這番剖白,左明非并未反駁,他靜靜地望著曹驪:“可你害了他。”

    “憬琛何出此言?”

    左明非的眸色暗了暗,他明明還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但卻讓人覺得不寒而栗,“當初入獄時,我們三人牢房相鄰,在得知白檀逃過一劫時,白兄將這個算得上好消息的消息分享給了我們。”

    “后來你被人帶走,白兄以為你難逃一劫,甚至可能已經不在了,當時他自責了很久。”

    “那之后不久,太后便用白檀來威脅白兄,最終致使白兄自盡身亡。”

    “僥幸撿回一條命后,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誰把白檀還活著的消息告訴了太后,直到再次看到你。”

    “你活得好好的,還有二姐陪在身邊。”

    左明非的聲音逐漸變得縹緲起來:“我雖然對你有所懷疑,可是你太干凈了,我找不出你的一點過錯,甚至有人抹去了你曾經下獄的經歷。”

    曹驪悶聲笑了出來:“這便是你后來入刑部的目的?”

    “之一。”

    “可是白鳴岐死了!”曹驪驀地低吼出聲,他目眥欲裂,眼白中血絲密布,“白鳴岐已經死了十一年了!你以為我不難過嗎?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自從我入仕后,從前的朋友因為落榜疏遠我,翰林院的同僚排擠我,只有思之…只有他以真心待我。”

    曹驪雙手抱頭,壓抑許久的情緒在他心底迸發:“可我又能如何?當時…當時裴永告訴我,即便我不簽清明狀,也會有其他人來簽。”

    “何況若是我死了,淑寧該如何?她為我放棄了太多,我如何忍心讓她再遭受波折?”

    “白家沒救了…憬琛。”曹驪抽了口冷氣:“那時候,沒人救得了白家…當時我就想,既然這件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那為何不能為我所用?”

    “如若有人要借勢飛天,那為何不能是我?”

    “時勢不僅能成就英雄,它還能造出惡人…”曹驪捂著半邊臉,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既然歷史創造了好人,那勢必要指定一些惡人,我所為,不過是順應時勢罷了,你以為我沒有彌補嗎?我也在彌補了,為此,我和淑寧甚至沒有孩子,我頂著太后的威壓盡力保全賑災所用的銀子,為安置流民我家徒四壁…我還要如何做?”

    “明明我和淑寧兩情相悅,也明明…我只是在順應時勢…”

    左明非注視著曹驪,他像是體會不到曹驪的痛苦一般,只宣判一個結果,“你承認了。”

    “是啊,我承認了。”曹驪用力閉了下眼睛:“總不能叫淑寧替我攬下罪過,她承受的已經夠多了。”

    他看了眼手心的帕子,自言自語道:“方才我進城時,淑寧送來消息,她說若是午時之前她成功殺了喻勉,便會放煙花示意,眼下午時已過,還未傳出任何動靜,看來她失敗了。”

    “你若心里有她,何不在回城后就去阻止她?”左明非眉心微動:“眼睜睜的,看著她去找死。”

    曹驪:“有你在,喻勉不會動你二姐分毫,換句話說,即便喻勉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也會顧忌到淑寧是思之唯一喜歡的女人,所以,淑寧不會有事。”

    “這都是你布局的?”左明非的目光愈發深沉。

    “不。”曹驪惋惜道:“是淑寧和石介自作主張,他們不過是為了護住我,因為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左明非:“可他們不知道,你早就猜出來了。”

    “我在賭。”曹驪說:“多年前,我賭對過一次,事到如今,即便敗了,我也毫無怨言。”

    左明非一字一頓道:“你根本就不在意任何人,即便是我二姐。”

    “呵,誰知道呢?”曹驪緩緩起身,他不以為意地看著左明非:“但是眼下,我需要左大人幫我一個忙。”

    左明非正要開口,漸覺手腳綿軟,頭腦也逐漸昏沉起來。

    看著桌上燃燒的燭火,曹驪面無表情道:“只是迷藥,左大人不必擔心,我并無傷你的意思,畢竟你是淑寧的弟弟,我只想用你換回我的妻子…”

    頓了下,他淡淡道:“事實上,用不著我傷你,你也將不久于人世。”

    左明非心中疑惑?莫非是茶水里面有迷藥?應該不會,畢竟曹驪也喝了。

    “關于你身中之毒,在下有一言勸告。”曹驪行至樓梯處,背對著左明非停下腳步。

    “情深不壽。”

    曹驪不緊不慢地走下樓梯,“來人。”他正要示意九冥的人抓捕左明非,卻發現茶樓周遭無一人回應。

    曹驪奇怪地走到窗邊,加重語氣:“來人!”

    “不會有人來了。”左明非扶著樓梯欄桿,緩慢地下著樓,在他身后,一個暗衛無聲地跟隨著。

    曹驪蹙眉回身:“你…”

    左明非一步一步地走近曹驪,許是中了迷藥的緣故,他看起來有些虛弱,“你的人不會來了。”他輕聲宣布。

    話音剛落,茶樓上方紛紛落下數十道黑衣身影,與此同時,十幾個尸體被人從空中拋下,死者手背上都有一個“冥”字,死因皆是見血封喉。

    曹驪扶著桌角后退,他驚愕地看著左明非以及左明非身邊的人,又猛地回身看向門口,可門口早已被人圍住,曹驪心中氣血翻涌,左明非這一招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曹驪憤然回身,他怒視著左明非,正要說些什么時,一支短箭直直地穿透他的胸口,他驀然瞪大眼睛,“你…”他想說的話到底是沒說出口,鮮血順著傷口汩汩而下,他扶著桌角掙扎。

    左明非舉著一把弩機,他面色平靜地看著曹驪,似乎在完成一件早就該完成的事,“白兄的死,雖然不是你直接造成的,但也是你促成的。”

    他的眼睛有著天生的柔和,這讓他的無情看起來有些溫柔的殘忍,“孰是孰非,你親自去和他解釋吧。”

    說完,左明非手上失力,弩機脫手掉落,他支撐不住般摔坐在椅子上,強撐到現在,渾身氣力在他射殺曹驪之后驟然散去。

    眼前逐漸被黑暗籠罩,左明非死死地掐著手心,直到聽到曹驪掙扎落地的聲音,他才松了口氣般地伏在桌面上,“人如何了?”他低聲問。

    暗衛回稟:“回公子的話,他死了。”

    左明非呼出一口氣,他緩慢地閉上眼睛,“……”

    “左大人聰明如斯,竟是看不出這蠟燭的邪乎?”熟悉的聲音在左明非頭頂響起。

    左明非費勁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影。

    喻勉揮手而過,桌面上燃燒的蠟燭迎風而滅,喻勉訓斥出聲:“廢物,竟是無一人察覺到這蠟燭不對勁?”

    李揚汗顏道:“主子…主要是弟兄們都沒事兒,只有公子他…”

    “我平日就乏力得很,一時中招也無所察覺,不賴他們。”左明非伸手拉住喻勉的手,溫聲解釋。

    喻勉看向不遠處曹驪的尸體,“你干的?”他聽不出情緒地問。

    “本該如此。”左明非眼前昏沉,他看著喻勉還是重影,于是他對那兩個影子彎起唇角,悅耳的聲音緩慢道:“不是嗎?”

    “你故意誤導我,這事要怎么算?”喻勉俯身,湊近左明非問。

    左明非順勢靠進喻勉懷里,笑意溫潤:“你偏要認為是我二姐,我能有什么辦法?”

    “這么說來,還是我的不是?”喻勉攬住左明非的腰背。

    左明非輕聲笑了下,他放松地閉上眼睛:“我的不是,行之別跟我計較,我乏得厲害。”

    隨后,喻季靈和凌喬一行人緊跟而來,白夫人帶著左淑寧,看到地上躺著的曹驪時,死氣沉沉的左淑寧驟然尖叫起來:“啊啊啊——”她奮力掙脫開白夫人,大步奔向曹驪,她跪在曹驪身旁失聲痛哭:“…秉德,是誰殺了你,是誰…是誰殺了你啊…”

    左明非扶著喻勉的手臂想站起來,卻被喻勉牢牢按在懷里,喻勉一記眼風掃過去,漠然開口:“是我。”

    “你!”左淑寧淚眼婆娑地望著喻勉,似是無法指責喻勉的不是,但也無法接受丈夫身亡的事實,她捂著臉大哭起來,“為何是我…為何…”

    喻勉想起方才喻季靈給他吃過的藥,他從懷里拿出來,給左明非也喂了一顆,對上左明非復雜的目光,他淡淡道:“我本就要親手殺了曹驪,是你搶了我的事。”

    這時候,白夫人的人從門外走進來,稟報:“夫人,我們在城外截獲一輛行蹤可疑的馬車,經過盤查得知,車內的是曹驪大人的母親,她說她在等她的兒子…”

    喻季靈奇怪:“曹老太太不是被曹夫人燒死了嗎?”

    諸事復雜,喻勉心中明了,卻是懶得再管,他攔腰抱起左明非,朝門外走去,喻季靈高聲喊:“喂!你不管了啊?”

    “朝廷自有論斷。”喻勉頭也不回地說。

    “讓朝廷論斷,你就完了!”喻季靈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朝廷巴不得治你的死罪!你聽沒聽見?”

    喻季靈的聲音漸漸被扔到身后,“喻兄。”左明非似是夢囈般地開口,他聲音低低道:“方才射殺曹驪時,我似乎想起來一件事。”

    “什么?”喻勉問。

    “我想起來,你教過我射箭。”

    第44章 相依

    世間繁華三千, 大抵有相通之處,待新鮮過了,上京對在邊境野慣了的喻勉來說, 有種要命的無聊, 這種無聊在老夫子慢條斯理的念書聲中愈發凸顯出來。

    喻勉撐著下巴坐著,他懶洋洋地瞥向身旁的白鳴岐, 白鳴岐正在奮筆疾書地寫文章, 順著白鳴岐的右方,喻勉的目光逐漸定格在走廊另一側的左明非身上。

    左明非聽著老夫子的解讀, 認真地記錄著, 一旁的人低聲詢問著左明非什么,左明非思忖片刻, 輕言輕語地回答。

    喻勉觀察著左明非這個人,這個比他小了兩三歲的少年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持重, 有時候,喻勉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君子風范, 但有時候,喻勉又覺得那些所謂的端方儀態壓的這個少年喘不過氣來。

    但左明非始終是溫文爾雅不驕不躁的模樣。

    似是天邊銀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成為國之棟梁。

    這樣的人, 和喻勉不同,和白鳴岐也不同,他們二人太過濃墨重彩,換句話說, 他倆容易招惹是非。

    道不同,不為謀。

    喻勉心里也明白, 所以回京這么久,他并未很主動地結交左明非,雖說白鳴岐同左明非是至交好友,但喻勉和他只算個…點頭之交,至多都算是站在白鳴岐身旁的人。

    像是感應到一般,左明非忽然抬眸看過來,與正在端詳他的喻勉四目相對。

    喻勉背對著天光,他好整以暇地撐著下巴,風略過他的發間,墨發被吹起幾縷落至肩頭,與他肩處的鎏金暗紋相得益彰。

    原來,有的人不用動,單坐在那里,就是意氣風發。

    “……”左明非微微晃神。

    喻勉的目光不閃不避,仍舊打量著左明非。

    察覺到自己看喻勉的時間有些久——其實只是幾個眨眼功夫,左明非慌地挪開眼神,后背連帶著耳朵尖,漸漸發熱起來。

    左明非攥緊筆桿,心想,他是在看我?他為何要看我?他看的是我嗎?

    約莫是看錯了,想到這里,左明非故作鎮定地抬眸,結果再次撞進喻勉眼中。

    “……”左明非拿捏不準了,因為喻勉看起來太從容了,他甚至沒有表現出偷看被抓包的慌亂來。

    有些失禮了,左明非干巴巴地想。

    再或者,喻勉其實是睡著了?左明非是聽說過有人睡覺是睜著眼睛的,這么想著,左明非試探性地微微側首,他抬起手腕,對喻勉輕輕揮了下。

    喻勉沒忍住笑了一下。

    左明非:“……”沒睡著?他果然很失禮!

    老夫子早就察覺到喻勉的心不在焉,此刻他道:“看來行之對此課所講內容應是得心應手了,你不妨來念念你的文章?”

    喻勉不見絲毫慌亂,他從容站起,甚至還理所應當地抽出了白鳴岐手下的文章,白鳴岐看笑話般地望著他。

    喻勉臉不紅心不跳地念完了白鳴岐的文章。

    老夫子晃悠著過來,聽完后,他評價:“言之有物已然難能可貴,更遑論文采斐然,是篇佳作。”他接過喻勉手中的文章,之后一板子敲在白鳴岐背上,悠悠問:“思之覺得呢?”

    白鳴岐挺直腰背,裝模作樣地點頭:“佳作。”

    “可惜,過剛,”老夫子的目光精準地落在白鳴岐的臉上:“則易折。”

    白鳴岐思索片刻后,淺淺笑道:“許是興之所起,意氣難收。”

    老夫子頗為欣慰地點點頭,他順勢走到左明非跟前,拿起左明非的文章,看完之后評價:“憬琛這篇文章就剛柔相濟…嗯?篇尾為何有一團墨漬?”

    左明非眼神慌亂,“呃…”

    老夫子的目光嚴厲起來:“你也走神了?”

    “…學生知錯。”左明非俯身行禮。

    喻勉微微翹起唇角,老夫子適時轉身,正巧看到喻勉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這皇宮大內確實不如山川草場有趣,對么?”老夫子故意問。

    喻勉微微俯身,態度恭謹道:“學生也知錯。”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

    禮射課上,白鳴岐可謂將這句話體現的淋漓盡致,他本就在不久前的秋獵中大出風頭,現下更是風頭無兩。

    縱馬馳騁,百里穿楊,世子瀟灑肆意得很。

    “阿勉!”白鳴岐勒緊韁繩,沖喻勉喊:“你來同我比!”

    喻勉的心思壓根就沒在騎馬射箭上,“不來。”他頭也不回地說。

    先生布置了每人射足十個箭筒的課業,可惜沒幾個人聽話,幾乎都跑去看白家世子騎射了,余下的也都是對騎射沒什么興趣的。

    射圃里只有一個射箭的身影,正一板一眼地完成著先生交代的課業。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并不結實,可能是正在長身體的緣故,左明非看起來有些單薄,但勝在挺拔,開弓射箭的姿勢也很標準,只是…

    有些無趣。

    喻勉瞥見左明非旁邊已經空了的六個箭筒,心想真是死腦筋。

    左明非活動了下略顯酸澀的肩膀,他面色平和地重新舉起弓箭,放輕呼吸,全神貫注地望著靶子處的紅心。

    “活物可不會任由你瞄準的。”

    慵懶低沉的語調從身側傳來,左明非手一抖,長箭脫離弓弦,直接射到了靶前的土里,“……”左明非側首,看到了靠在亭柱上的喻勉。

    看了眼射歪的箭,喻勉微微挑眉,“抱歉,打擾了。”

    “不妨事。”左明非從容一笑:“是我學藝不精。”

    “算得上賞心悅目。”喻勉很中肯地說。

    左明非看了眼手里的弓箭,臉上帶著不好意思的笑容,“…對喻兄來說,想來只是些花架子。”

    “不,你很好。”喻勉說。

    左明非抬眸望向喻勉,喻勉眼中帶著淺淡的溫和,他說:“你只是不喜歡射箭。”

    左明非稍愣:“很明顯?”確實如此。

    喻勉矜持地點了下頭:“猜的。”頓了下,他端詳著左明非的神色,“不喜歡便不做,何必勉強?”

    “君子有六藝,所謂文武兼備,知能兼求…”左明非正和聲說著,卻被喻勉猝不及防地摸了腦袋,他忽地止住話音,睜大眼睛地望著喻勉。

    喻勉微微湊近,打量著左明非,似是自言自語道:“想不到還是個小古板。”

    “……”

    “罷了。”喻勉收手,他拿過左明非手中的長弓,“適才課上打亂你思緒,現下我教你幾手,當是賠罪了。”

    左明非認真地問:“說起方才,喻兄為何看著我?可是我身上有不妥當之處?”

    喻勉云淡風輕地射出四支首尾相連的箭,即為五射之一的參連,“無甚。”他語氣淡淡道:“賞心悅目而已。”

    不待左明非懵然回味,喻勉便將弓箭遞給他,“該你了。”

    “哦…”左明非呆呆地接過弓箭。

    喻勉神色嚴肅地看著左明非。

    左明非握緊長弓,心里緊張起來,他的胳膊微微顫抖,“……”想來是方才累著了,他心底有些著急,雖說他能自謙地說自己技不如人,但他并不想給喻勉留下遜色的印象。

    小臂被人輕輕托握住,左明非忍不住屏起呼吸,“開弓沒有回頭箭,重要的不是目標在何處,而是你開弓的決心。”

    喻勉像是將左明非圈進了懷中,左明非能聞到他衣服上的淡淡熏香,和白鳴岐身上的華貴熏香不同,這種熏香聞起來中正平和,不似上京中風靡的味道。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懂了嗎?”喻勉問。

    左三不是很懂,這和他自己動手有什么區別?“這…”他懵懵地看著喻勉,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懂些什么。

    喻勉眼中閃過星點揶揄的笑意,像是惡作劇成功后的滿意。

    小公子挺好玩的。

    接著,喻勉慢條斯理地拍了下左明非的肩膀,一本正經道:“慢慢領悟吧。”

    左明非:“好。”

    這么乖?喻勉心里癢癢的,他其實不想怎么樣,可左家的小公子過于有趣了,讓他忍不住一逗再逗,“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喻勉湊近左明非臉側,幾絲碎發掃過喻勉的鼻尖。

    左明非下意識后退,卻被喻勉牢牢地按住了肩膀,“怕我?”

    “不怕。”

    若有若無的低笑聲傳至耳畔,左明非強忍著動手的本能,任由喻勉按著肩膀,老老實實地回答:“是香囊,驅趕蚊蟲的。”

    “哦,香囊。”喻勉慢悠悠的附和。

    左明非故作鎮定地問了句:“你要嗎?”

    喻勉似笑非笑地退開,他好整以暇地問:“你可知贈人香囊的寓意?”

    左明非回答:“辟邪。”

    喻勉:“……”

    他微微挑眉,一語帶過道:“罷了,邊境的風俗,你不知道。”

    左明非琢磨著重復:“邊境…”

    正在此時,白鳴岐騎馬趕過來,高聲道:“阿勉!邊疆傳來異動,陛下下令讓我爹速速返回邊關,你能離開了!”

    聽到這個消息,喻勉眼睛一亮,他三兩步地跑向白鳴岐,伸手便把白鳴岐從馬上拽了下來,之后他翻身上馬,不顧白鳴岐的指責,勒緊韁繩便要飛奔回府,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于是停下動作,回身看向左明非。

    “小古板,有機會的話,帶你去領略邊關的景致風貌,你要好好長大,后會有期了。”

    馬背上的喻勉自然是耀眼奪目的,他馳騁消失在左明非眼底。

    左明非心底微微悵然,但更多的是為雄鷹能翱翔于天際而感到開心,他期待著后會有期,卻未料到以后的物是人非。

    天際陰沉,喻勉抱著左明非回到庭院,入門的那瞬間,密密麻麻的雨滴再次砸向地面,雷聲轟然響起,左明非像是被驚醒般地睜眼,他恍惚地望著喻勉的下巴,繼而看向屋頂:“又回來了?”

    喻勉將他放到窗前榻上,卻不著急退開,“你可知曹驪身邊之人都是九冥的高手?若無李楊他們暗中保護,你現下還不知道在何處。”雨勢夾雜著一閃而過的電光,喻勉的神色有些駭人。

    左明非一笑而過,“不是說好不翻舊賬的嗎?”

    “誰跟你說好了。”喻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左明非:“左三,你還瞞我多少?”

    左明非前傾摟住喻勉,他略顯疲憊地將臉埋進喻勉的領口,深深地呼了口氣,似是喟嘆,似是安心。

    喻勉冷漠道:“這招沒用。”

    “喻兄,你身上的藥香很好聞。”左明非微微側臉,面對著喻勉的下顎和脖頸,他揚起下巴,唇畔不經意地蹭過喻勉的喉結。

    喻勉喉結上下滾動,“拜你所賜。”他頗為百無聊賴地回答。

    左明非抬手拂過喻勉的臉,溫柔中帶著些強/制的意味,他壓低喻勉的頭,主動吻了上去。

    一瞬間,喻勉像是嗅到血腥的野獸,他加重與左明非唇齒相依的力道,將人撲倒在榻上,仔細地舐咬起來。

    雨聲中,不知過了多久,急促交疊的喘息聲漸漸消停,潮濕的衣裳在榻上散亂開來,喻勉盯緊左明非的嘴唇,冰冷的目光中隱有火光躍動:“這便是左大人讓人閉嘴的法子?”

    左明非略顯遺憾道:“可惜無用,行之看起來絲毫不為所動。”

    喻勉淡聲道:“畢竟新鮮勁兒過了。”

    左明非溫柔地望著喻勉:“那就做些沒做過的,俗話說,牡丹花下死,做鬼…”

    喻勉眉心微動,他按住左明非柔軟的雙唇,看不出情緒地說:“這不像你能說出的話。”

    “我覺得你說得很對。”左明非摟住喻勉的脖子,他趁喻勉上半身虛空太久沒有支點,驀地翻身將人壓在身下,繼而緩緩撐起上半身,對上喻勉仍舊探究懷疑的目光,他柔聲道:“命都快沒了,我又何苦做個泥菩薩?”

    喻勉幽幽看了左明非片刻,他忽地一笑,漫不經心道:“我怕你死在床上。”

    左明非溫馴地望著喻勉,瑩白的指尖拂過喻勉疏離的眉心,“那你就非要把我往死里折騰嗎?”他的眼神如水如煙,似是在抱怨喻勉的霸道:“行之就不肯讓一讓我?”

    “你在做什么白日夢。”喻勉毫不留情地潑了盆冷水,他捏住左明非的下巴,冷笑出聲:“左三,你倒是很敢想。”

    第45章 論斷

    聽到喻勉百無聊賴的嘲諷, 左明非并不在意,他從前會覺得喻勉說話不近人情,如今卻覺得這樣的冷言冷語有種別樣的生動。

    “還不起開?”喻勉目光涼涼地落在左明非臉上, 語氣是十足的威懾人。

    左明非笑了笑, 他正欲起身,卻覺得心臟好似被人狠狠攥緊, 鉆心的疼痛讓他幾乎昏厥過去, 左明非疼得眼前一黑,他下意識抓住喻勉的袖子, “呃…”

    喻勉此時的注意力正放在窗外, 喻季靈和白夫人已經進了院子。

    察覺到左明非還扯著他的袖子,喻勉稍顯不耐道:“鬧不完了?”他回臉看向左明非, 卻見左明非的臉色十分難看,雙目像是失去了焦距一般。

    “左三!”喻勉立刻起身, 他扶住左明非的腰背,微微蹙眉:“這是怎么了?”他伸手探向左明非的脈搏。

    指尖觸碰到脈搏處的經絡, 喻勉感覺到左明非脈搏內的真氣正在急速逆轉,他嘗試著輸送幾分安撫的真氣過去,卻被左明非體內正在逆行的內勁格擋住,直接將他的手給彈開了。

    與此同時,左明非煞白的臉色驀地漲紅, 他死死掐住手心,身體控住不住地前傾,口中噴濺出一口淤血,緊接著,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氣一般地癱了下去。

    喻勉及時接住左明非,讓他靠在自己懷中, “你感覺如何?”他蹙眉詢問。

    左明非的唇角殘留著血跡,他虛弱的閉著眼睛,低低一笑:“看來…是真的要命絕于此了。”

    “為何突然這樣?”喻勉百思不得其解。

    左明非發出一聲氣若游絲的微笑,他放任自己躺在喻勉懷里,“只是有瞬間覺得…行之俊朗非凡,之前竟是未曾上心…”

    “你是真不怕死,還有時間說廢話。”喻勉再次摸向左明非的脈搏,臉色很不好看。

    “我怕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左明非抬眸,他費勁地注視著喻勉的下巴,輕聲說:“行之,我總覺得關于你的事,我不該知道的那么少,可我記不起來…”聲音越來越低,話還沒說完,便脫力昏過去了。

    喻季靈和白夫人一進門就看到地上的血跡,以及左明非昏死過去的場景。

    喻季靈大驚失色道:“縱使他瞞了你,你也不該嚴刑逼供的呀!”

    白夫人意識到不對勁,她趕忙走近,從隨身的錦囊里拿出一粒藥丸,喂左明非吃了下去,“這是本元丹,可幫他護住心脈。”白夫人皺眉道。

    “我已翻閱過《九冥毒經》,鏡花是在七十年前研制出來的,草藥講究相克相生,如今煉制鏡花的毒藥多已絕跡,更別提與它們相克的草藥,不好尋找。”

    白夫人眉間染上一抹愁緒:“即便要找也需要時間,可左大人等不起,而且…”頓了下,白夫人還是道:“想必你也不會為他耗費時間。”

    喻勉毫無波瀾地攬著左明非,讓人窺探不出心情。

    白夫人微微嘆氣:“若你不想他死,也只有將左大人送回上京,左大人為左家下一任家主,左家定會竭盡全力為他搜尋解藥,這也算一線生機。”

    喻勉低頭看了眼左明非,“左三并非看起來這般無害。”他沉聲道。

    白夫人苦笑著搖頭,并未再說什么。

    喻季靈看不下去道:“他都快死了,你還在這兒算計來算計去的,話說,你倆不是一對嗎?你就看著他死啊?”

    喻勉冷冷地瞥了眼喻季靈,不耐煩道:“此事復雜,與你無關,滾回你的瑯琊書院去。”

    “活該你貶官死老婆!”喻季靈翻了喻勉一個白眼,他示意白夫人往旁邊挪挪,伸手便搭上了左明非的脈搏,他搖頭嘆氣:“氣血逆行,心脈衰竭,非是長久之相。”說完,他對喻勉道:“將他轉過去,我給他輸送內力。”

    喻勉沒動,“沒用,他體內的毒會抗拒所有內力。”他語氣沉沉地說。

    喻季靈單手放在左明非后心的位置,源源不斷的內力如同枯木逢春般匯入到左明非的心脈之中。

    對上喻勉微訝的目光,喻季靈說:“我內修《藥王心經》,雖說對打架沒什么幫助,但對衰竭之人有溫補之效,再輔以白姑娘的本元丹,能為左大人增加些時日。”

    喻勉一瞬不瞬地盯著喻季靈。

    喻季靈冷哼:“不必謝。”

    喻勉出聲:“怪不得你內功如此差勁,原是天天在當散功童子。”

    喻季靈差點一掌劈上喻勉的腦門,他沒好氣道:“瑯琊書院講究文武兼修,弟子們年輕氣盛,練岔功是常事,我身為山長,自是要為他們疏通經絡。”

    “愚蠢。”喻勉淡淡評價。

    喻季靈冷言冷語道:“是,你不愚蠢,你早早卸了攤子跟你師父走了,你最聰明,只是如今你心上人藥石無醫,你可有法子?”

    喻勉眸色陰沉地注視著喻季靈,輕斥:“放肆,書院的老頭們真是將你慣得無法無天。”

    “畢竟我死了娘,爹又不管,哥也跑了,長老們不管我誰管我?”喻季靈反唇相譏。

    白夫人適時出聲,她道:“行了,別吵了,左大人的臉色看起來好多了。”

    喻季靈行云流水地收手,嘆氣:“我這也是治標不治本,揚湯止沸罷了。”

    喻勉小心地將左明非放下,他看似隨意地給左明非搭上毯子,問:“外面如何了?”

    “凌喬他們在盯著,曹驪已死,太守府群龍無首,如今是郡丞在管著,不知他最后會如何決斷。”白夫人回答。

    喻勉思索著問:“郡丞是誰?”

    “是曹驪的學生王頌,他為人膽小怕事,說讓他拿個決斷,他既怕得罪那個,又怕得罪這個,不堪大用。”白夫人不屑一顧地評價。

    “太后那個信使呢?”

    “還在裝死。”

    “那就砍了他的手腳,看他還交不交代。”喻勉不怎么有耐心地說。

    話音落,凌喬從門外疾步走來,嚴肅道:“啟稟主子,官兵已將太守府圍了起來,說是要抓捕殺害曹太守的兇手。”

    喻勉眉梢微動,他看向白夫人,淡聲道:“看來這位郡丞并無你說的那般膽小怕事。”

    白夫人不以為意道:“事態緊急,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不過一個小小郡丞,能掀起多大水花來。”

    院外腳步聲迅速齊整,不一會兒的功夫,院外便圍滿了官兵。

    “學生王頌,求見喻大人和左大人。”年輕的男聲在院外高聲道:“還請二位大人出來一見,學生有些疑惑,還需二位解答。”

    喻勉起身,對喻季靈道:“瑯琊書院向來與世無爭,不必介入到此等紛爭中,你和左三在此等候。”

    喻季靈微微蹙眉:“來者不善。”

    “那我們就比他們更不善。”

    喻勉淡聲說完,大步邁開步子,朝門外走去。

    “……”

    待出門后,喻勉看清了院外形勢。

    在普通官兵的外圍,還圍有層層疊疊的軍隊。

    地方駐軍一般駐扎在離城五至十里處,地方官不經授權不可隨意調動軍隊,可眼下王頌不僅調動了,而且看起來絲毫不懼的模樣。

    喻勉目光幽幽的落在院外正中央的年輕男人身上,王頌看起來尚未及冠,同前幾次見面不同的是,這個年輕人仿佛換了個人一般,一掃瑟縮之態,看起來也算是風度翩翩。

    “學生王頌,見過喻大人。”王頌微笑著俯身。

    喻勉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院外的士兵,他緩聲問:“王大人這是何意?”

    “學生聽聞喻大人身邊有支奇兵,不僅來無影,而且去無形,學生生性膽小,此舉不過是在防患于未然吶。”王頌施施然道。

    喻勉興致缺缺地勾了下唇角:“奇兵?王大人言重了,不過是些尋常的家丁護衛,哪能比得過王大人的軍隊。”

    “誒,喻大人此言差矣,學生不過是管衛戎營借些人馬,怎么就成了學生的軍隊了?喻大人可要慎言,所謂禍從口出。”王頌笑意盎然道。

    喻勉淡聲道:“可惜了,你老師至死也沒見到你這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王頌惋惜:“老師驟然離世,學生心痛非常啊。”

    “若非你告訴曹驪他家中失火,曹驪何至于連夜趕回城中?又何至于驟然離世?”喻勉眸光微閃,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

    王頌不疾不徐道:“府中失火,師母尚在家中,我告訴老師,自然是怕他擔心師母和曹老太太,這不是應該的嗎?”

    “是么?”喻勉居高臨下地望著王頌,語氣不屑:“事實上,我連曹驪的最后一面都沒見上,又如何得知是你告訴他府中失火的?年輕人,太過沉不住氣,容易得意忘形。”

    王頌愣了下,自覺失言,他瞇眼望向喻勉:“你詐我?”

    “左淑寧原本的打算是跟我同歸于盡,再不濟也是替曹驪攬下罪行。”喻勉說:“為此,她甚至事先作出曹老太太葬身火海的假象,一來是為彰顯自己的喪心病狂來誤導我,二來,曹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傳出,曹驪也能借此服喪還鄉,遠離紛爭。”

    “要想瞞著曹驪進行這些事,左淑寧一個人當然不行,除了找上石介,我猜她還找了你。”喻勉慢條斯理地踱至王頌面前,語氣悠然:“你師母把你老師托付給了你,她要你替她瞞著你的老師,但你卻食言了。”

    “你把一切都告訴給了曹驪,縱使他這個人柔懦寡斷,可他對他夫人的感情是真。”喻勉有些興味地打量著王頌,語氣淡然:“于是他回來了。”

    “也如你所愿,他死了。”

    “……”王頌的額角冒出些許冷汗,在喻勉攝人的威壓下,他裝死地躲到官兵后面,不發一語。

    喻勉譏誚般地笑出聲,他閑閑道:“你不是要抓捕殺害你老師的兇手嗎?先找根繩子把你自己捆起來。”

    王頌兀自鎮定下來,他揚了揚唇角,反道:“可惜,這些都是大人的猜測,你有證據嗎?”

    這狡黠耍賴的樣子竟然像足了一個人,喻勉眸光微凝,他正欲深思,卻聽王頌突然咳了一聲,喻勉不屑一顧地抬眼看去。

    只見王頌撥開官兵上前,重新行了個晚輩禮,傲然道:“學生王頌,字樂章,上京人士,姑母是當今太后,母親是嘉清長公主。”

    喻勉淡淡道:“怎么不提你爹?”

    “……”

    喻勉漫不經心地說:“哦,想起來了,你爹當年伙同太后意圖謀反,被人一箭射死了,跟你老師一樣,不如你再猜猜你的下場,會是如何?”

    第46章 死因

    “陛下看在你母親的份上, 饒了你一命。”喻勉繼續往人心窩上扎刀子,他悠悠道:“你一個罪臣之子,不忙著去洗心革面, 反倒在這里興風作浪, 你姑母許諾你什么了?”

    聽到喻勉這番言論,王頌自然沒有好臉色, 但他還維持著表面的客氣, 道:“喻大人如今自身難保,還是想想怎么脫身吧。”

    喻勉不屑一顧道:“你以為這些人能困得住我?”

    “曹老太太指認你殺害了他兒子。”王頌語氣淡淡道:“殺人之嫌, 你洗得清嗎?”

    話音落地, 院外傳來鬼哭狼嚎的哭喪聲:“兒啊——你死的好慘啊——”

    “我的兒啊——”

    “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喻勉皺眉看過去,只見幾個小婢女哭哭啼啼地攙扶著一位老太太走來。

    老太太看到喻勉后直接沖上來, 但被幾個官兵攔住了,她指著喻勉的鼻子罵道:“是你!你這個殺人兇手!我要進京告御狀!!還我兒子命來——”

    王頌對曹老太太出現在這里也表示詫異, 但他迅速過去攙扶著老太太,勸說:“老夫人, 這里有我就行了,您快回去歇著吧,老師定然不愿看到您這副樣子。”

    “他就是兇手!你為何不將他抓起來!”老太太怒斥道。

    王頌為難道:“凡事講究個章程…”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老太太狠狠地給了王頌一耳光, 眾人皆呆住,饒是喻勉也微微一愣。

    “驪兒平時那么疼你,如今你卻連為他伸冤都做不到!”曹老太太惡狠狠地盯著王頌,遷怒道:“為何死的是我兒子不是你!”

    白夫人忍不住對喻勉道:“這老太太還知道欺軟怕硬, 看來也沒多難過。”

    王頌默然片刻,他抬手制止要去推搡老夫人的官兵, 平心靜氣道:“…學生慚愧,請老夫人節哀。”

    曹老太太絕望地往地上一坐,悲戚地大哭起來:“兒啊…我的兒啊…”她扯著嗓子對王頌喊:“今日你若不把這個兇手給殺了!老身就撞死在這里!”

    王頌好言好語道:“老夫人,我只是個郡丞,手上沒有實權,只能等上京的消息,你放心,待上京的任命詔書下來,我一定…”

    “你老師尸骨未寒!你卻惦記著他的太守之位!你這個不忠不義不孝之徒!”曹老太太聲如洪鐘地怒罵,王頌簡直無可奈何。

    麻煩遠不止一樁,曹老太太這邊還未安定,院外便又來了一波人,幾個士兵護衛著一個老太監,老太監病懨懨地坐在竹椅上,幾個人將他抬了過來。

    為首的軍官走到王頌跟前,得意道:“王小公子,我將這老太監搶來了。”

    白夫人低聲對喻勉道:“他就是徐州衛戎營的駐軍長史嵇洋,現下看來,整個徐州都是太后的人了。”

    王頌看起來并不滿意,他皺眉道:“嵇將軍,我不是說了聽命行事嗎?”

    “王小公子…”嵇洋話還沒說完就被王頌打斷了,王頌淡淡道:“此等場合,你還是稱呼我為郡丞大人的好。”

    嵇洋滿臉不以為然,他粗聲粗氣道:“如今這里都是我們的人,郡丞大人在怕什么?”

    王頌不悅地看了眼嵇洋:“小心駛得萬年船。”

    “王小公子,我知道你行事周到,可也太磨嘰了,只要這老太監把太后娘娘的懿旨拿出來,喻勉不就是死罪么!”

    前有曹老太太,后有莽漢嵇洋,王頌簡直一個頭兩個大,他不耐煩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再說你又怎知姑母的懿旨能定喻勉死罪?”

    嵇洋道:“鐵定的啊,喻勉先是殺了段公公,后又殺了曹大人,太后娘娘明智,定會賜死喻勉。”

    “先將喻勉囚禁至此,一切等京中的消息…”王頌堅持穩妥行事。

    嵇洋打斷王頌,斥道:“王頌,你磨蹭至此,算是個男人嗎!”

    “嵇洋!”王頌眼風凌厲,語氣卻慢了下來,“你不要忘了,這天下還不姓王。”

    嵇洋忽地語塞,他呆愣地望著王頌,王頌字句清晰道:“喻勉的罪責自有朝廷定奪,就地處死和等陛下下旨處死是兩回事,縱使你是太后的人,皇帝的面子你敢不給?”

    說完,他百無聊賴地瞥了眼竹椅上閉著眼睛裝死的老太監,嗤道:“連個太監都比你會做人。”

    這話大有深意。

    嵇洋氣得干瞪王頌,卻是半句話也反駁不出。

    看來是內部不和。

    喻勉不動聲色地觀望著王頌的行事作風,白夫人在他耳邊看戲般道:“這孩子,倒是個人物。”

    “可惜生在王家。”喻勉的語氣像是在宣布誰的死訊一樣。

    只是嵇洋憋屈地閉嘴了,曹老太太卻還是不依不饒。

    王頌正要派人把曹老太太送回去,又有人來通報:“啟稟嵇將軍,段公公的遺體已經找到,經過多方盤問,喻勉在錢塘棲身過的客棧的老板指正,喻勉一行人正是殺害段公公的兇手。”

    “哈哈哈哈哈…”嵇洋痛快地笑出聲,他兇相畢露道:“這下,喻勉的罪行便被坐實了!”

    王頌愕然大怒:“嵇洋,你竟敢私自跑去錢塘?你可知未經朝廷允許…”

    “閉嘴吧!你個毛頭小子。”嵇洋逼近王頌,狠狠地將他推到一旁,居高臨下道:“這軍隊是老子的軍隊,我不過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給你幾分薄面,你還真當自己已經做了太守了?”

    喻勉眉心微動,目光沉沉地問:“你把客棧的老板如何了?”

    嵇洋瞇起眼睛,不屑道:“就是你替崇彧侯翻了案?我還當是什么大人物,原來也不過如此。”

    “我在問你話,客棧老板呢?”

    “經不起拷打,不是死了就是殘了。”嵇洋無所謂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喻大人還會在意他們的死活?”

    王頌更氣了:“你還濫殺無辜!嵇洋!你簡直無法無天!”

    眨眼間,喻勉的暗衛和白夫人的九冥殺手忽地落至院落,殺伐之氣將院落圍繞得密不透風,亡命之徒身上攜帶的血腥氣自然要比士兵們重得多。

    “……”嵇洋和他身后的士兵皆感到層層威壓,額角開始隱隱冒汗。

    白夫人輕笑一聲,懶懶道:“早說要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你似乎很期待能打起來。”喻勉瞥了眼白夫人,看起來絲毫不慌。

    “自然,我殺了情郎才換來的九冥統一,若不試試他們,又怎知值不值得?”

    “若不值呢?”喻勉眸帶戲謔,他看笑話般道:“那你豈非殺錯了人?”

    白夫人滄桑地微嘆出聲,“落子無悔,我愛的人若不愛我,那他就只能去死。”她柔情似水地說。

    嵇洋勃然大怒:“你們在廢什么話!”他抬起右臂,準備著發號施令。

    “嵇洋!萬萬不可!”王頌和他的官兵被嵇洋的軍隊格擋到后方,已然被嵇洋踢出局了。

    哪怕在此情景下,老太監也看起來絲毫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給我…”嵇洋低吼出聲。

    “住手!”清婉的女音高聲響起。

    身著素服的纖細人影推開層層人群,朝院門處奔跑而來,卻是無人敢攔她,因為她是曹府的女主人。

    左淑寧氣息微喘,她先是走到快被嚇傻的曹老太太跟前,“娘。”她細心查看著曹老太太的外觀,關切道:“您怎么跑這里來了?沒事吧?”

    曹老太太嚇得直打哆嗦,“打仗…是打仗嗎?”她驚恐地看著兩方陣仗。

    左淑寧示意婢女扶起曹老太太,柔聲道:“沒事了,別怕。”隨之,她看向喻勉,擔憂地問:“憬琛可還好?”

    “死了。”喻勉冷淡地吐出兩個字。

    “看來是沒事。”左淑寧自言自語道。

    白夫人覺得頗為有趣,她調侃道:“曹夫人,你不是巴不得左大人死的嗎?先時還命人給他送毒藥。”

    左淑寧輕聲道:“送去的是尋常迷藥,我是憬琛的姐姐,怎會真的害他?”

    與先前瘋言瘋語的冷漠女人相比,現在的左淑寧更像是當年的名門閨秀。

    左淑寧轉身看向嵇洋,行了個婦人禮,淡聲道:“先夫尸骨未寒,將軍在此動刀動槍,怕是有失妥當。”

    嵇洋自然不會把左淑寧看在眼里,他輕視地看了眼左淑寧,不屑道:“曹夫人擔待些,本將正在抓捕殺害曹大人的兇手。”

    左淑寧肅然站立著,“敢問將軍,是奉何人之命?可有通緝令?”

    曹老太太聽到這里,立刻過來拉住左淑寧,蠻不講理道:“你別摻和,他們在替驪兒報仇,真是該你出頭的時候你不出頭,這時候顯著你了!你給我過來…過來…”

    左淑寧站著不動,她重復:“通緝令。”

    嵇洋看在左淑寧容色不錯的份上,耐著性子道:“曹夫人,本將也是在替曹大人報仇,你怎么如此不曉事?”說完,他玩味地笑出聲,輕佻道:“你和曹驪沒孩子吧?曹夫人,你還年輕…”

    “住口!”王頌怫然大怒,他提劍行至嵇洋跟前,指著嵇洋怒道:“不許對我師母口出無狀!”

    嵇洋嘲諷的看了眼王頌:“就憑你?”

    聽到嵇洋的辱人言論,白夫人不悅地瞇起眸子,這種嘴臉真讓人生厭!她隔空揚起巴掌,嵇洋被她扇得臉一偏,慘叫出聲。

    “誰!”嵇洋怒問。

    喻勉前邁一步,擋在白夫人身前,不耐煩道:“還打嗎?”

    “沒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左淑寧的目光好似死水一般,她趕在兩方人開口前開口,聲音像是停滯的空氣一般無望,“因為我的夫君死于自戕,與任何人都無關。”

    第47章 新太守

    左淑寧此言一出, 四下俱驚。

    嵇洋凝眉喝道:“你說什么!”

    “我說,”左淑寧驟然抬眸,她望著嵇洋的目光有些許睥睨之意, 語氣冷清:“我的夫君死于自戕, 與任何人都無關,我不許有人借著他的死來滿足私欲, 這是我的家, 請你們離開。”

    “你這個賤婦!”曹老太太尖叫著拉扯左淑寧,她哭喊著咒罵:“若非娶了你, 我驪兒該是平步青云的呀…為何啊, 你為何要禍害驪兒…驪兒有哪里對不起你,你竟是連仇都不愿意替他報?作孽啊作孽…”

    撕扯間, 左淑寧被曹老太太推搡在地,她無力地放低肩膀, 任由老人的拳頭落在她的身上,反正她也感覺不到, 她覺得有種苦澀直通心底,這種苦澀無關曹驪,無關白鳴岐,而是一種心如死灰的頹然與無力。

    曹老太太用力扯住左淑寧的領口,她憤懣地揚起巴掌, 左淑寧聽之任之地閉上了眼睛。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落到臉上,左淑寧睜開眼睛,看到身側熟悉的人影。

    左明非沒怎么用力就扼住了曹老太太的手腕,他望著曹老太太的目光中猶帶譴責。

    曹老太太瞪大眼睛:“你又是哪里冒出來的野種…”

    “閉嘴!”喻勉目光涼涼地看向曹老太太, 不悅道:“若你再吵,我就送你去見你兒子。”

    曹老太太哭著癱倒在丫鬟懷里, “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二姐。”左明非俯身扶起左淑寧,左淑寧生硬地拂開他的手,左明非目光微動:“……”

    左淑寧目視前方,不去看左明非,只是說:“這里沒有你的事。”她拒絕左明非的姿態十分堅決,左明非沉默地看著她。

    喻勉嘖了聲,他拽過左明非,道:“你身體還未好,出來干什么?”

    “外面吵得厲害。”左明非對喻勉勉強笑了下,示意喻勉自己沒事。

    喻勉的目光掠過眾人,他不以為意地抱起手臂,“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外人,且看她自己如何抉擇罷。”

    左明非眉心的痕跡若隱若現:“可是…”

    “左三,她不僅是左二小姐和曹夫人,還是左淑寧。”喻勉打量著左淑寧羸弱的背影,漫不經心的語氣中竟然夾雜著幾分理解:“其實她看得比誰都清。”

    左淑寧擋在一眾人跟前,面對著嵇洋,再次重復:“請你們離開。”

    王頌皺眉低聲道:“嵇洋,既然曹夫人都這樣說了…”

    “做夢!”嵇洋恨恨道,他逼近左淑寧一步,質問:“你說曹大人死于自戕,可敢讓我驗明尸身?”

    左淑寧眼神曠遠道:“燒了,此后秉德便自由自在,無所拘束。”

    “……”

    “倘若先夫此時還未被燒成灰,那將軍請便。”左淑寧神色漠然道。

    聽到這里,曹老太太哭喊得更厲害了,“作孽啊,你這個狠心的毒婦…”

    喻勉一個眼風掃去,曹老太太嚇得一哆嗦,捂著嘴巴繼續嗚嗚啦啦。

    嵇洋難以置信地瞪著左淑寧:“你…你簡直…”

    這時候,有人匆匆來報:“郡丞大人,京中來人了。”

    圣旨到了。

    王頌感到不可思議:“這么快?”比他預想的要早好幾天。

    嵇洋變得踟躕起來,王頌卻覺得揚眉吐氣,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嵇洋:“嵇將軍,本官的任命詔書下來了,我勸你安分一點,不然即便你是我姑母的人,我也不會再給你顏面。”

    嵇洋心慌意亂地攥緊刀柄,他心想,圣旨怎么會到的這么快?他和王頌才發生過齟齬,若王頌成了新太守,還有他的好果子吃嗎?

    “傳我命令,所有人靜待此處,不準擅自妄動。”王頌痛快地一撩衣擺,打算前去接旨,但他還未走出一步,就被人用長刀抵住了脖頸。

    王頌頓住腳步,扭頭看向動手的嵇洋,語氣有些危險:“嵇洋。”

    “王大人。”嵇洋滿手心冷汗,他冷笑道:“就算我放過你,恐怕你日后也不會放過我。”

    王頌屏住呼吸,目光涼涼道:“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王大人為保護曹大人的遺孀死于亂軍之中,你覺得這個死因如何?”嵇洋目光森冷。

    “這怕是會成為你的死因。”王頌冷漠道。

    官兵和衛戎營的士兵剎那間便刀槍相向。

    場面看起來極為古怪,院外的士兵們分成兩撥對峙,院內的暗衛和殺手氣場凜然,則一致對外。

    但是沒有人輕舉妄動,嵇洋在估量王頌放過他的機會有多大,王頌則尋思著怎么把嵇洋活剮了。

    喻勉一行人只好坐山觀虎斗,被迫看戲。

    “好熱鬧呀。”

    眾人望向外圍,看到禁軍裝扮的士兵迅速圍在了嵇洋衛戎兵的外圍,身居三品麒麟官袍的年輕男人在禁軍中徐徐走來,他朗聲道:“新任徐州太守洛白溪這廂有禮了,想不到這一方小小的庭院竟然別有洞天,諸位不妨放下刀槍劍戟,說來鄙人也是第一次當太守,諸位不如賣鄙人一個面子,咱們有事好商量嘛。”

    話說完,他已經走到熱鬧中央。

    王頌難得地失了體面,他怔忡著問:“你是新任太守?”

    “正是。”洛白溪含笑點頭。

    王頌愣了:“…那我呢?“

    洛白溪好心回復:“閣下是?”

    王頌反應過來,他隱忍蹙眉,行禮道:“在下徐州郡丞王頌。”

    “噢,原是同僚,不必客氣。”洛白溪客氣地點了下頭,又看向嵇洋:“那這位將軍是?”

    “衛戎營駐軍長史嵇洋,見過洛大人。”嵇洋的臉色并不比王頌好看。

    洛白溪慢條斯理地應了聲,而后緩緩道:“未經授命,嵇將軍私自帶兵包圍太守府,居心何在啊?難不成是特地恭候本官,打算在此給本官一個下馬威?”

    “洛大人誤會了!”嵇洋忙道:“我在此擒賊,抓捕殺害曹大人的兇手,就是他們。”他指著喻勉一行人說。

    “是嗎?”洛白溪這時候才去留意院中的人,他不慌不忙地轉身,瞇眸看向喻勉。

    喻勉與他身邊的人皆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大爺模樣,甚至還有人白了洛白溪幾眼。

    嵇洋著急道:“他就是喻勉,洛大人有所不知,喻勉身為朝廷命官,草菅人命不說,還豢養私兵,這種人合該就地正法!”

    “喻勉…”洛白溪的神情愈發嚴肅,他琢磨著念了一聲后,篤定道:“不知道,沒聽過。”

    嵇洋震驚道:“…喻大人曾為崇彧侯府洗刷冤屈,這么個人物你不知道?”

    “嘖,”洛白溪埋怨似的看了眼嵇洋,語重心長道:“既然他是正派人物,又怎會如你所說,做了那么多壞事?”

    嵇洋語塞:“這…”

    “況且,本官來徐州之前,就聽說曹大人因病離世了,為何你又說他是被人所害?”洛白溪從袖袋中拿出一封信件,嘆氣:“莫非本官收到的訃告是假?”

    嵇洋立刻道:“絕對是假…”

    “可這是陛下親口說的呢。”

    嵇洋:“……”

    洛白溪正色道:“本官此番前來,承蒙陛下厚愛,得賜禁軍護衛,清肅有不臣之心者,”他不慌不忙地抬了下手,在他身后的禁軍突然動身,將嵇洋的衛戎兵悉數制服,他提高聲音道:“嵇洋,你未經授命便帶兵闖府,恐嚇官眷,可知罪?”

    “冤枉啊大人!”嵇洋咬牙切齒地跪下。

    “冤枉?”洛白溪的語氣有些困惑,他從袖袋中又掏出一封書信,自言自語道:“難不成這封你寫給太后的親筆是假的?怪哉怪哉。”

    嵇洋愕然瞪大眼睛,瞳孔因為驚慌而驟縮。

    洛白溪好心解釋:“嗐,本官來此途中偶然截獲的,你說巧不巧?”

    “洛大人明鑒吶——”昏睡多時的老太監終于醒了過來,他尖著嗓子道:“太后可不認識此等腌臜人,想必是此人有攀龍附鳳之心,故意寫給太后娘娘的,大人可要為我家娘娘作主啊。”

    洛白溪看起來有些意外,“齊公公,你怎會在此啊?”他關切地問。

    “呃,呃…”齊公公訕笑道:“咱家…咱家得太后娘娘恩準回鄉祭祖,途中遭遇賊寇…是…是喻大人一行人救下了咱家,他們可是好人…好人吶。”

    聽到此言,喻勉微微挑眉,便是認下了這樁好人好事,要么說這老太監是個人精,先前情勢未明時裝聾作啞,如今大勢已去又開始站隊。

    洛白溪欣慰道:“是吧,本官就說他們是好人。”

    齊公公賠笑:“是啊是啊,大人慧眼如炬。”

    嵇洋被人按在地上忍不住怒道:“好啊!太后娘娘這是要舍卒保車了?”

    齊公公對洛白溪擺手示意:“哦呦呦,洛大人,這話可聽不得聽不得吶,瘋狗咬人呢。”

    “公公放心,太后娘娘長居深宮,怎會認識這種人,本官曉得。”洛白溪樂呵呵道:“那咱們就把他叉下去?”

    嵇洋被氣笑了,“我算是看明白了,洛白溪!你同喻勉是一伙的,你們就是一伙的!”

    “放肆。”洛白溪輕聲呵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本官是陛下的人,并非是誰的同伙,要怪…”

    頓了頓,洛白溪看向嵇洋,聲音足以讓老太監等人聽到,“就怪你們不懂得收斂,這徐州是陛下的徐州,而非是別的什么人的。”他勾唇看向老太監,笑意淡淡:“你說呢?齊公公。”

    “…洛大人所言極是。”

    嵇洋開始瘋狗咬人,他發狠道:“喻勉殺人了!我有證據!就在府中柴房里,有段公公的尸體,齊公公你也知道段公公的!還有,我有同謀,就是王頌,他是罪臣之子,太后的侄子…都是他!都是他指使我的!”

    洛白溪正色道:“派人去柴房查看。”他又看向一旁神色戒備的王頌,“至于你…”

    “大人明鑒,屬下…是被脅迫的。”王頌緊張地攥緊手心,心里將嵇洋罵了千遍萬遍。

    左明非適時出聲,他溫言道:“洛大人,方才我們親眼所見,是這位將軍一直在難為這位王大人。”

    洛白溪恍然大悟地揚眉:“是嗎?”

    “是吧,喻兄?”左明非眸色清潤地望向喻勉。

    喻勉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左明非,“嗯。”他敷衍地應了聲。

    “好人吶!”洛白溪撫掌大喝,他身邊的士兵被他嚇了一跳。

    洛白溪感動地看著喻勉一群人:“諸位真是好人,見義勇為,以德報怨,滿身正氣!有你們這樣的子民,實乃我徐州之幸啊。”

    喻季靈看傻子似的看著洛白溪,無語道:“…我們不是徐州人。”

    洛白溪雙手激動地舉過頭頂,慷慨激昂道:“那便是我大周之幸!”

    第48章 博弈

    洛白溪笑瞇瞇地看向齊公公, 和聲道:“王小公子既然是太后的侄子,又跟我是同僚,那必然不是壞人, 還望公公回去替我在太后跟前多美言幾句。”

    齊公公擦了擦冷汗, 陪笑道:“好說,好說。”

    前去柴房搜尋的人回來稟報:“回稟大人, 柴房中并無尸體。”

    嵇洋怒喊:“你藏起來了, 一定是你給藏起來了!!”

    洛白溪目光微凝,他輕哼道:“敢污蔑本官?滿嘴胡話, 押下去, 聽候發落。”

    待喧囂過去,剩下洛白溪的人與喻勉一干人隔著院門對峙, 雙方不約而同地猜測著對方的心思,也等待著對方先開口, 可惜,喻勉最是沉得住氣。

    “那——諸位好人, 我們有空再聊?”洛白溪莞爾一笑,對院子里的人擺了擺手,他其實很年輕,拋去故作老成之后,笑得頗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少年郎, 緊張的氛圍頓時煙消云散。

    院子恢復了安靜,不久前的殺機似乎不值得一提。

    白夫人接過窗外白鴿送來的書信,徐徐道:“洛白溪,字不徽, 二十有一,原為刑部主事, 近幾個月才逐步被提拔上來。”

    說著,她看向左明非,調侃道:“左大人,新任太守可是你的原部下,但他看起來好像不認識你。”

    “也不盡然。”喻季靈不這么認為,他道:“雖然洛白溪行事古怪,但他分明對我們有所偏袒,想來是沾了左大人的光?”

    左明非搖頭思索:“刑部主事不歸我管,我對洛大人僅有幾面之緣,說到底,洛大人代表著陛下,此番前來想必也是為了肅清太后的人,而且…”

    他溫和地望著喻勉,喻勉察覺到他的目光,挑起眉梢詢問。

    “他很像一個人。”左明非身體前傾,笑著對喻勉道:“喻兄發現了嗎?”

    喻勉不屑一顧地收回眼神,顯然對這個話題沒什么興趣。

    白夫人回憶著說:“確實,雖然洛大人年紀不大,但他隱隱給我一種我大哥的感覺。”

    “白姑娘也有這種感覺?”左明非嗓音清悅,他琢磨道:“先前在刑部時,還沒有這種感覺…”

    白夫人的臉上浮現出真摯的笑意,她頷首回憶:“尤其是那不著調卻又莫名靠譜的樣子。”

    “這話,我便當是姑娘在夸我了。”不著調的笑音再次出現。

    白夫人稍稍側臉,看到了門口的洛白溪。

    洛白溪此時已經換上常服,整個人看起來風流俊俏,他笑瞇瞇地望著屋里的人,挨個頷首打招呼。

    “自然是夸獎。”白夫人友善地點了下頭。

    喻季靈奇怪又警惕地問:“洛大人…為何來此?”

    洛白溪一本正經道:“拜訪故人。”

    “……”

    洛白溪走到離左明非不遠的地方,恭謹地行了個后輩禮,謙和道:“學生洛不徽,拜見先生。”

    其他人:!!!

    喻季靈小聲道:“看吧,我就說他是看在左大人的面子上。”

    左明非微愣,說實話,他不曾指點過洛白溪,洛白溪稱呼他為先生,他實在是受之有愧。

    洛白溪覷了眼面前的左明非,悠悠道:“左大人,勞駕你讓開一些,你擋著我給我家先生行禮了。”

    其他人再次:!!!

    喻勉閑閑地看向洛白溪,“玩得可開心?”他放緩語氣問,頗像個看自家孩子胡鬧的威嚴長輩。

    “先生說笑了,學生辦案時分明認真得很。”洛白溪煞有其事地說。

    喻勉淡淡評價:“演技拙劣。”

    洛白溪咳了一聲,他收斂起玩笑的姿態,鄭重道:“學生已于半年內升任為徐州太守,未負先生所托。”年輕人的舒朗音色滿是自得。

    “不錯。”喻勉不顧其他人仍在震驚中的目光,又問:“其他事也處理好了?”

    “學生做事,先生盡管放心。”洛白溪拍著胸口保證,說完,他側了側臉,笑著看向左大人,和氣道:“左大人,好久不見,您越發年輕了。”

    “好久不見,小洛大人。”左明非對洛白溪略略頷首,他心下婉轉,定然看向喻勉,問:“你先前對曹驪并不上心,其實早就做好了讓洛大人代替他的準備,對嗎?”

    喻勉沒有否認,但也懶得回應,他要做的事,不屑與任何人說。

    左明非兀自頷首:“是了,你怎會任由自己被貶黜?定是做了其他打算。”

    “你就沒打算嗎?”低沉的音色夾雜著些許漫不經心,喻勉提出質疑。

    “……”左明非緩緩垂眸,并未及時搭話,須臾后,他佯做無事發生,“咳。”他微笑道:“喻兄當我沒問。”

    喻勉橫他一眼,“你也不愿意說,何苦又問我?”說完,他不再理會左明非,對洛白溪交代:“處理好段慳的尸體,務必他消失得干干凈凈。”

    洛白溪疑惑道:“段公公的尸體嗎?學生并未看見。”

    喻勉眉宇微蹙:“不是你故意藏起來的?”

    “柴房是空的。”洛白溪如實道:“我還當是先生神通廣大,先將尸體處理了。”

    喻勉眉心的痕跡愈發深刻:“那尸體去哪兒了?”

    “自然是處理了。”院內又走進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白夫人悠然道:“呦,今兒個這院子真是熱鬧。”

    喻勉眸光微凝,“王頌。”

    左明非抬手按住喻勉的小臂,預防喻勉驟然出手,他和聲道:“是自己人。”

    自己人?!

    王頌的臉色仍舊不好看,他幽怨地看了眼洛白溪,繼而垂頭喪氣地看向左明非,說:“義兄放心,尸體已被處理干凈了。”

    喻季靈后知后覺地瞇起眼睛:“哦~原是如此,怪不得你總攔著嵇洋抓我們。”

    左明非走近王頌,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聲道:“樂章,辛苦了。”

    “只是有負義兄所托。”王頌黯然道。

    左明非溫和地安慰:“你還年輕,不急。”

    喻勉瞇起眼瞳,一瞬間全都明白了,他冷笑出聲,道:“好計謀啊左三,你派人蟄伏在曹驪身邊,是不是早就打算好先除掉他,再讓自己的人取代他?”

    左明非從容地笑了下,道:“彼此,不過終是小洛大人被任命為徐州太守,說到底,還是喻兄技高一籌。”

    喻勉勾起唇角,意味深長道:“哪里,是陛下英明罷了。”

    左明非佯做無意地問:“哦?那陛下可知道你與洛大人的師徒情誼?”

    “呵,”喻勉反問:“太后可曉得你和她侄子的兄弟情深?”

    “……”

    “……”

    四目相對,既有各自為政的戒備,也有棋逢對手的亢奮,最終,他們各自收回質疑,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

    喻季靈看得嘆為觀止,他感慨道:“有意思,洛白溪明面上是陛下的人,實際上是喻勉的人,王頌明面上是太后的人,實際上卻是左明非的人。”

    “嘖嘖嘖,看似是洛白溪與王頌在爭太守之位,其實啊,是喻勉和左明非在爭奪徐州,也對,徐州位置優越,又是魚米之鄉和富饒之地,哪個野心勃勃的人不想要?”

    白夫人置身事外地看戲,還不忘提醒喻季靈:“喻山長,有些事情講究看破不說破。”

    “嘁,我偏說。”喻季靈哼道:“這些當官的心眼兒比馬蜂窩還多,心思和立場千奇百怪的,沒一個好東西…哼。”在喻勉眼神的警告下,喻季靈的聲音越來越低。

    “樂章前來,是為何事?”左明非詢問起自己人。

    王頌面露猶豫,他暗中看了眼喻勉,又挑剔地看了眼洛白溪。

    洛白溪調侃:“呦,怕我們聽啊?好說,我捂著耳朵便是。”說著,他笑瞇瞇地堵住自己耳朵。

    看喻勉一臉不以為意的樣子,洛白溪嗔怪道:“先生,人家不讓我們聽,快捂著耳朵,別耽誤人家說事。”

    喻勉像是看什么糟心東西一樣橫了眼洛白溪。

    左明非笑道:“無妨,既然要共事,一些事情還是大家都知道的為好。”

    “左大人所言極是!”洛白溪捂著耳朵稱贊。

    王頌呵了一聲,“洛大人這耳朵捂得妙啊。”他無語道。

    “所謂耳聰目明,便是在下這般,閣下過譽了。”洛白溪和顏悅色道。

    “……”王頌從懷里掏出信封,交給左明非,鄭重道:“齊公公已經離開了,他走之前,把太后的親筆信留給了我,里面只有四個字。”

    左明非打開信封,看著上面的字跡,緩聲念道:“隨機應變。”

    “嗯。”王頌點頭,嚴肅道:“從一開始,太后就并未打算真心實意地幫曹驪,曹驪既是棋子,也是棄子。”

    喻勉嘲弄一笑,說出一個讓人無奈的現實:“不止曹驪,我們所有人,都是陛下與太后博弈的棋子。”

    此言一出,左明非斂眸淡笑,像是觀棋不語的看客;王頌則滿臉凝重,像是在泥潭中掙扎的困獸。

    洛白溪撲哧一笑,對喻勉道:“先生,你嚇到人家了。”說著,他往王頌那邊努努嘴。

    王頌狠狠地白他一眼。

    洛白溪悠然道:“先生說我們是陛下和太后的棋子,學生則不然,在這場博弈中,執棋人可不是那兩位。”

    左明非眉梢微動,他含笑看著這位曾經在刑部里默默無聞的小主事,問:“那依你看,是誰?”

    洛白溪先是看看喻勉,又是看看左明非,隨后一本正經道:“學生可不知道,學生只是徐州的太守,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所在意的,只是這一方徐州。”

    他簡直聰明得恰到好處,先挑破真相告訴左明非,你義弟跟我沒法爭,再適時地裝聾作啞,表示自己不參與到除徐州以外的爭斗,明面上他還是皇帝的人。

    左明非和聲笑出來,他看向不動如山的喻勉,稱贊:“喻兄,你這學生好生了得。”

    “你可輸得心服口服?”喻勉這話問得意味深長。

    左明非笑望著喻勉,他眸色清澈平和,對上喻勉輕易就能給人壓力的眼神,竟然不落下風,有種以柔克剛的淡定從容。

    “樂章。”左明非對王頌溫聲道:“你跟著洛大人可要好好學鑒。”

    王頌會意頷首:“我明白了。”看他盯不死這橫插一杠的“杠”!

    左明非抬手覆在喻勉手背表面,身體微微前傾,他笑意清淺:“我們君子之爭,不談輸贏。”

    喻勉冷嘲道:“你怕輸?”

    “我怕你輸。”左明非的聲音溫和悅耳,但言辭中卻帶著若有若無的挑釁。

    二人看似劍拔弩張,可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反而徒生出幾分曖昧。

    喻季靈和白夫人對這種場景早已見怪不怪,剩下洛白溪和王頌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放狠話,還是說幾句場面話。

    第49章 挑明

    曹驪故去后, 洛白溪應朝廷旨意,為曹驪舉辦了喪事,對于曹驪親眷的回鄉事宜, 洛白溪也親力親為, 他雖然年輕,可辦事周到, 看起來是個宅心仁厚的好太守。

    秋日多雨, 雨一下,前來祭奠的人便少了很多, 靈堂中只有左淑寧守著, 她神色無悲無喜,似乎只剩下了一具空殼。

    左明非撐傘站在雨中, 他望著左淑寧的背影,目光有些惆悵, 他從不后悔殺了曹驪,但卻無法對左淑寧無動于衷。

    “二姐。”左明非安靜地出現在左淑寧身后, 他望了眼曹驪的靈位,沒有絲毫要祭拜的意思。

    左淑寧沒有回身,她往火盆里添了兩張紙,問:“身體有好些嗎?”

    “好多了。”

    “這就好。”

    左明非道:“這幾日你總躲著我。”

    “憬琛,我不想再談那些事了。”左淑寧放慢動作, 她看著火舌將紙錢吞噬殆盡,“我累了。”她說。

    左明非皺起眉頭,“曹驪值得你這樣嗎?”他聲音帶著溪流卷過巖石的清涼:“你為他籌謀至此,甚至不惜以性命為賭注, 值得嗎?”

    “可惜沒瞞過你。”左淑寧眼底呈現出失落,“喻大人都已經信了的…終究功虧一簣…”

    “執迷不悟。”左明非薄唇微啟, 他眼底浮上倦怠,無奈地搖了下頭。

    左淑寧肩膀抖動了下,她慘淡地笑出聲,“若非執迷不悟,又怎談情深入骨?”她仰臉看向左明非,笑意漸漸寥落下來:“可你怎配說我執迷不悟?憬琛,你和喻勉也是沒有結果的呀。”

    “我和他并非你想的那樣。”左明非無奈道:“…罷了,眼下不說別的,等曹驪頭七過去,我們就回上京。”

    左淑寧:“我不會回去的。”

    左明非:“為何?曹驪已經死了,你還能去哪兒?”

    “憬琛,有些事我不挑明,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左淑寧語氣寂寥:“事已至此,我不埋怨任何人,可也不原諒任何人。”

    左明非眸光閃爍,聲音微沉:“你知道是我殺…”

    “夠了!”左淑寧打斷他:“別說。”

    “你回不回去,不是我能決定的。”左明非心中升起一種難言的復雜。

    左淑寧:“他要來?”

    “他已經來了。”

    左淑寧抬眸望向左明非,一字一頓地問:“你想看我死在你眼前嗎?”

    左明非隱忍皺眉:“二姐這是在威脅我?”

    “幫我留下。”左淑寧面帶央求之色:“憬琛,二姐最后一次求你。”

    半晌過后,左明非沉重頷首:“好,我幫你。”

    左淑寧無力地提了下嘴角,道:“既如此,我也會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在哪里。”

    “……”

    喻勉等在院外,他微微仰臉,凝視著屋檐處掛著的白色燈籠,幾番忍下心中想要破壞的念頭,他終于等到了左明非。

    左明非的神色是預料之中的低落,看他情緒不好,喻勉的心情便好了一些,“被罵了?”喻勉故意問。

    左明非搖了下頭:“沒有。”

    喻勉嗤道:“你還不如將曹驪給你下毒的事告訴左淑寧,說不定她就體諒你了。”

    “她背負的已經夠多了。”左明非偏了偏傘,罩住了喻勉被屋檐雨水打濕的左肩,“沒必要。”

    喻勉中肯地說:“你這是自作自受。”

    “是不是自作自受我不知道,但難受是真。”左明非握住喻勉的手,輕輕放在自己心口,微嘆:“偏偏你還挖苦我。”

    喻勉隔著衣服撫摸左明非的心口,悠緩道:“想讓我心疼你?可以,你先將左淑寧最后說給你的話說給我聽。”

    “喻兄的暗衛神通廣大,難道沒有聽到?”左明非反問。

    “聽你說,和聽別人說,自是有著很大區別。”喻勉的手逐漸往上,他順著左明非的肩膀,撫摸他的側頸,隱隱有壓迫之意。

    左明非絲毫不懼,他甚至將命門直接袒露給喻勉,“有何區別?”他笑得很是動人。

    “區別在于…我是現在就殺了你?還是看著你毒發身亡,痛苦死去?”喻勉掌心的力度微微收緊。

    “喻兄。”左明非清和地喊了一聲。

    喻勉瞳光微閃,稍微放輕了力道。

    左明非前行一步,他執傘摟住喻勉,在喻勉耳邊柔聲道:“清明狀,只會是我的,你別想了。”

    喻勉感覺自己被耍了,他用力推開左明非,左明非往后踉蹌著跌倒。

    紙傘脫離手心,在地上摔折了傘骨,看起來有些破財。

    喻勉冷漠無情地注視著左明非:“你在找死?”

    左明非的衣袍被雨水弄臟,鴉青色的睫毛上沾染著一層雨中的霧氣,他唇角笑意不減:“我竟比不上清明狀嗎?”

    “你還在裝。”喻勉不耐煩道:“多日來你與我逢場作戲,無非是想讓我放松對你的警惕,你當我真的不知道你與左家人在暗中聯系?”

    “喻兄難道沒有樂在其中?”左明非隨意擦去臉上的雨水,語氣仍舊溫和。

    喻勉冷嗤:“我本是想看看你的能耐有多大,事實證明不過如此,你有點讓我失望啊,左三。”

    左明非嘆氣:“你只是在等我幫你問出清明狀的下落。”

    喻勉不置可否,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左明非,事實如此,贏的人本就不需要解釋。

    “方才你聽到了清明狀的下落,以后便不再需要我了,是么?”

    喻勉冷冷道:“是又如何?既然我們同時知道了清明狀的消息,那就看看鹿死誰手罷。”

    “好無情啊。”左明非輕聲感慨,他撐著臺階起身,泰然自若地望著喻勉,忽地笑出聲來,“只是喻兄,你真以為我會指望從我二姐那里得出來有關清明狀的消息嗎?”

    “……”喻勉神色一變。

    左明非雖然滿身雨水,但他看起來仍然是溫文爾雅的模樣,“我早就知道了清明狀的下落。”他說:“說不定我的人已經拿到了清明狀,喻兄,你的人現在才動身,太晚了啊。”

    喻勉的腦海中仿佛有雷光閃過,他滿目陰沉:“所以,王頌初始帶兵包圍院子時,本意不在于抓我,而在于困住我,為你們尋找清明狀拖延時間?”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算是默認了。

    “好!”喻勉冷喝出聲:“好一個算無遺策左憬琛!來人!”

    密密麻麻的士兵在洛白溪的帶領下出現,洛白溪聽到了事情全部經過,他頗為復雜地看著左明非,總覺得這位慣常溫和如玉的左大人有些自暴自棄的瘋意。

    喻勉走近左明非,冰涼的雨水順著左明非柔和的眉眼下淌,左明非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被摧殘的破敗美感,喻勉強忍下摧毀他的欲望,沉聲道:“你算計的很好,只是你忘了,徐州如今是誰的地盤。”

    “我會讓你知道,你做的最后一個決定有多愚蠢。”

    說完,喻勉陰沉地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句話:“將他關起來,沒我命令,不準任何人探視。”

    洛白溪躬身應是:“…先生好走。”

    等喻勉離開,洛白溪目光復雜地看向左明非,“左大人,你這又是何必?”這場爭執原本可以被避免,只要左明非繼續逢場作戲下去。

    游刃有余的笑容夾雜著幾分不可言說的苦澀,“我沒多少時間了,”左明非輕微閉上眼睛,喃喃道:“在此之前,一切必須結束。”

    喻勉雖說將左明非關起來,但洛白溪卻不敢真的怠慢左明非,他將左明非關進客房后,和隨從一道走著,他忽地想起來:“對了,你們可見到郡丞了?”

    眼下左明非落難,卻不見王頌的身影,不得不說十分可疑。

    “沒有。”

    “奇怪。”洛白溪低頭自言自語,將到達屋前時,洛白溪吩咐:“若是見到了郡丞,喊他來見我。”

    “是。”

    進屋后,洛白溪脫掉外裳,他正要走向里間,卻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于是他稍微頓足,“還未用飯,先用飯吧。”他說著就要轉身,卻被人從后面勒住了脖子。

    “演技拙劣。”王頌禁錮著洛白溪,語氣鄙夷。

    洛白溪不會武功,索性放棄抵抗,他將全身重量都壓在王頌身上,笑道:“我先生也這樣說。”

    王頌道:“你且睡上一會兒,待你醒了…”

    “就放了我嗎?”洛白溪期待地問。

    王頌如實相告:“不,待你醒了就殺了你。”

    洛白溪悻悻然道:“雖說是我搶了你的太守之位,可那也是因為陛下厚愛,你可不興公報私仇的呀。”

    “閉嘴。”王頌淡淡道:“老實點,廢話一堆。”

    “哦~明白了。”洛白溪微微側臉,他似笑非笑地盯著王頌,了然道:“你這是想挾太守以令徐州。”

    “我犯得著挾持你?”王頌瞥了眼洛白溪,一掌劈了下去。

    洛白溪順理成章地失去了意識。

    “真當我蟄伏徐州多年是白混的?”王頌自言自語地摟住洛白溪,他將人放到床上后,又從洛白溪的身上摸到了一個令牌,隨后拿著令牌,堂而皇之地離開了。

    王頌找到左明非被關押的地方,他拿出令牌,對門口的禁軍道:“洛大人有令,所有人去他院里集合,他有事情吩咐。”

    有人奇怪地問:“可是方才洛大人說看好這里…”

    王頌晃了下手中的令牌,不以為意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們也可以繼續守在這里,回頭洛大人問起來,可不關我的事。”

    禁軍漸漸退下了,待人走盡,王頌疾步走向門口,他推開房門:“義兄!”

    靜坐在桌邊的左明非緩緩睜開眼睛,和聲道:“來了。”

    第50章 殊途

    王頌將左明非送到后院小門外面, 那里早就備好了一輛馬車,“義兄,”王頌肅然道:“左蕭穆大人已至城中, 馬車會帶你過去。”

    左明非攔住王頌的手臂, 語氣溫和又不容置疑:“我們一起走,待事情解決, 你再回來也不遲。”

    王頌猶疑片刻, 而后道:“我自有打算,義兄不必擔心我。”

    “你可知你在說什么?”左明非心道二姐不聽話也就罷了, 現下連義弟也不聽話了, 他微皺眉頭,道:“若是洛白溪醒了, 他不會放過你。”

    “大家都知道我是太后的人。”王頌斬釘截鐵道:“只要太后一日不垮,陛下就得給她面子, 換句話說,洛白溪就必須擔待我。”

    左明非對他道:“洛白溪遠沒有看起來那般簡單。”

    “義兄是想說, 我不如他?”王頌的語氣低落下來。

    “樂章,你有你的長處。”左明非抬手放在王頌的肩膀上,溫聲道:“論心計,你比不過小洛,可論心性, 他不如你。”

    “……”王頌不輕不重地把左明非推向馬車,他堅定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義兄還是快些離開的好, 若是洛白溪醒了,就走不了了。”

    “…也罷。”左明非無奈道:“那你照顧好自己。”

    王頌點頭:“義兄也是。”

    “嗯。”

    徐州城外有處古寺, 名為楞華寺,相比城內的寺廟,它的煙火氣不重,反而有些寥落。近日陰雨不斷,臺階上蒙照著一層青綠色,更顯得此處森然寂寥。

    喻勉站在臺階下方,他漫不經心地與廟宇對視著,左淑寧在祠堂中對左明非說的話猶在耳側:

    “秉德生前最常去三處地方,一處為城東的善堂,一處為城中的一念樓,最后一處為城外的楞華古寺,你要找的東西,可能在那三處地方。”

    白夫人帶九冥的人去了城東,喻季靈帶暗衛去了一念樓,若是他們都失敗了,那清明狀應該就在此處——楞華寺。

    最好別是這里,喻勉眉心微動,心底掀起一陣煩躁。眼前的五十三級石階,以及寺外的石獅,皆非等閑之物,若想闖進去,怕是要費上一番功夫。

    “一念樓被我翻了個底朝天。”白衣翩躚,一道素影百無聊賴地落在喻勉身側后方,“想必日后不能經營了。”白夫人遺憾道:“可是并未發現什么。”說完,她瞇眼注視著眼前的廟宇,琢磨道:“這寺廟有些意思。”

    喻勉微微揚起下巴,問:“若讓你闖,你能闖到第幾個石階?”

    白夫人觀察著周遭環境,這五十三及臺階看似普通,其實暗藏機關,每一層臺階都與周圍的景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一著不慎,便會陷入死局,“二十三。”白夫人作出結論。

    “善堂并無異狀。”喻季靈走過來,“而且我還打聽到,在我們之前,已經有一波人去過善堂了,但和我們一樣一無所獲。”他說完之后,望著古寺逐漸皺起眉宇,“好邪乎的寺廟。”喻季靈嘀咕。

    白夫人笑問:“如何邪乎?”

    “普度眾生之地,卻處處是殺機。”喻季靈不適地打了個冷戰。

    白夫人又問:“以你的能力,你能闖多少個石階?”

    喻季靈思索后道:“二十。”

    “那還剩下十階。”白夫人對喻勉道:“剩下的交給你的暗衛,足夠替你掩護了。”

    喻勉緩緩呼出口濁氣,“不夠。”

    白夫人不明所以地揚眉,喻季靈替喻勉說了出來:“重頭戲在石獅子上。”說完,他對喻勉道:“實在不行,你自己上唄。”

    白夫人道:“不行,寺外已是機關重重,誰知道里面藏有什么玄機?他得保留實力。”

    喻勉不疾不徐道:“不慌,會有人來解決的。”

    “誰?”喻季靈問:“左三公子啊?他都那樣了,怕是連第一個石階都過不去。”

    “我們來賭。”喻勉云淡風輕地看向喻季靈,問:“敢嗎?”

    喻季靈翻了個白眼:“怎么不敢!賭什么?”

    “我賭他不僅能邁上第一層石階,還能安然無恙地進入寺內。”喻勉興致頗好地看著喻季靈,有種逗弄自家弟弟的悠然。

    喻季靈嗤道:“世人雖有偏愛一說,但你這都不叫偏愛了,你知道你這是什么嗎?”

    “盲愛,盲目的愛。”

    他嘲諷道:“你相好的身體怎么樣,你心里沒點數啊?”

    白夫人噗嗤笑出聲,喻勉百無聊賴地掃了喻季靈一眼,繼續道:“若你輸了,就乖乖滾回瑯琊書院。”

    “若你輸了!就跟我回瑯琊書院!”喻季靈惡狠狠道。

    “一言為定。”

    從太守府駛離的馬車來到城中一處喧鬧的客棧旁,馬車暢通無阻地行至后院,左明非從馬車里探出身子,看向院中的威嚴男人,“兄長。”左明非起身下車。

    此人正是左家長孫,左蕭穆。

    內閣還在的時候,左家長子左長瑜為內閣首輔,其子左蕭穆為御史大夫,左明非為刑部侍郎,除去早年夭折的左四,左五左蕭然也在內閣任有閑職,可以說,左家滿門皆朝官,一時風光無兩。

    自從內閣被裁撤,左長瑜被指派接管翰林院,左蕭穆也被降職為前鋒營統領。

    和左明非不同,左蕭穆為人殺伐果決,性情剛烈,他極為護短,為了維護家族利益,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憬琛。”左蕭穆往前走了幾步,他打量著左明非,眉宇皺起:“你…怎么變成這樣?”

    離京前的左明非是個光風霽月的青年才俊,可現在的左明非,看起來只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

    “說來話長,兄長一路前來,可還順利?”左明非關切地問。

    左蕭穆陰沉道:“左家危在旦夕,談何順利?”

    “小五的事情,我已知曉。”左明非黯然道。

    左蕭穆是左蕭然的同胞哥哥,左蕭然意外離世,左蕭穆的難過不會比左明非少。

    “…不說這些了。”左蕭穆深呼吸一口氣,他肅然道:“我先送你離開徐州。”

    “兄長不一起嗎?”左明非問。

    “我還有公事。”左蕭穆言簡意賅道:“你先…”

    “你要去殺喻勉?”左明非驟然打斷左蕭穆。

    左蕭穆眸色深沉,臉色晦暗不明。

    左明非說:“離京前,我便知曉了陛下派你去殺他的事。”

    “你既然知道這是陛下的旨意,又何苦問我?”左蕭穆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冰霜。

    “兄長,喻勉殺不得。”左明非語重心長道:“他身后的勢力盤根錯節,若你殺了他,朝堂必定紊亂。”

    “憬琛,你是真的顧忌朝政?還是留有私心?”左蕭穆渾厚的聲音中透露出幾分質疑。

    左明非微訝,“兄長何出此言?”

    左蕭穆凝視了左明非片刻,只聲道:“罷了。”

    “所有人都認為我對喻勉情深義重,二姐如是認為,曹驪也這么說,眼下兄長也懷疑我的用心,”左明非眸色晦暗,他自言自語道:“這真的是巧合嗎?”

    左蕭穆意識到了不對勁,他打量著左明非:“你不記得了?”

    “兄長認為,我該記得什么?”左明非緩緩抬眸,他直視著左蕭穆:“我又忘了什么?”

    左蕭穆瞳底幽深,心道左明非忘了也好,“沒什么。”他道:“等回家再說。”

    “無論是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左明非忍下身上的不適,他比任何人都能意識到自己時間的流失,“只是兄長,我還是那句話,喻勉殺不得,否則…”

    “否則什么?我并不在乎。”左蕭穆漠然道:“憬琛,我顧不得那么多,只有重新得到陛下的青睞,左家才能東山再起,才能避免蕭然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所以我必須除掉喻勉。”

    左明非冷靜的眸子里燃起火光,他沉聲道:“你以為這樣便能保左家無憂?兄長還意識不到嗎?陛下眼里唯有利益與制衡,左家與多年前的王家沒什么不同,沒人救得了左家,左家也不需要被救!這是朝代的必然,總有人要落幕,也總有人會登臺。”

    左蕭穆從未見過左明非發脾氣,他心下覺得不對勁,“憬琛,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左明非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他用力閉了下眼睛,啞聲道:“陛下年衰,總會不在的…咳咳!”

    “放肆,這話是你能說的?”左蕭穆忙攙扶住左明非,低聲訓斥。

    左明非擺手制止住他的攙扶,他眸中閃過暗芒,一字一頓道:“所謂此消彼長,儲君性情謙和,那勢必助長朝臣之焰,既如此,我為何不能順勢而為?”

    “憬琛…”左蕭穆難以置信地望著左明非,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從左明非嘴里聽到這些話,他嗓子干澀,艱難地問:“你想做什么?”

    “我想讓不平之事不再發生,我想讓忠臣良將名垂青史,我想謀定白兄心中的泱泱盛世…”左明非咽下喉間腥甜,他清和的聲音如同溪流落至峭壁,從高空簌簌而下,撞擊在嶙峋的巖石上那般扣人心弦。

    “我想位極人臣。”他姿態放得十分謙和,言辭卻十分狂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左蕭穆勃然大怒道:“胡鬧!你可還記得祖訓?左家后人不得做權臣…”

    “那兄長是想看喻勉登上那個位置嗎?我們都清楚喻勉的野心,兄長不得不承認的是,能與喻勉形成的制衡的,只有我。”

    左明非輕飄飄地開口:“我不過是用權臣之名,行安邦之事,若是喻勉,他怕是會極盡權臣所能。”

    左蕭穆啞然。

    左明非微嘆出聲,“兄長,我活不了多久了。”

    “你…”左蕭穆神色崩裂,左明非和聲道:“這些話,我早晚要說給你聽,我做不了事,就交給你了。”

    左蕭穆心慌意亂地打量著左明非,“你怎么了?”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別慌,你說給我聽…罷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們先回上京,御醫,宮里有御醫…”

    左明非扼住左蕭穆的手腕,重重出聲:“兄長!”

    “……”左蕭穆愣住了,他已經沒了一個弟弟,另一個弟弟也危在旦夕…

    左明非閉了下眼睛,嘆氣:“兄長,我的時間不多了。”

    “你說,我聽著。”左蕭穆嗓音干澀。

    左明非:“你性子烈,與朝中大臣多有齟齬,若想讓朝臣擁護你,修好并不容易,索性剛烈到底,抓住他們的把柄,以之脅迫,我相信,兄長定能重登高位。”

    “他們的把柄就是清明狀,凡是參與過構陷白家的人,清明狀就是他們一生的污點。”

    左蕭穆滿心復雜,選擇如實相告:“…我沒拿到清明狀。”

    “……”左明非愣住了。

    左蕭穆嘆氣:“我本以為清明狀只是份無用的名單,而且楞華寺機關重重,根本進不去。”

    左明非了然:“所以兄長打算引/誘喻勉前去楞華寺,在那里困住他?”

    “是。”

    左明非苦笑一聲:“只怕此舉不僅不能困住他,反倒讓他得了清明狀,罷了,看來要去楞華寺走一遭了。”

    左蕭穆道:“我去就行。”

    左明非搖了下頭:“徐州這場局是我和喻勉做下的,那勢必要我和他來收尾,況且…”頓了下,左明非看向左蕭穆,微微一笑:“我怕我不在,你就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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