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業障
馬蹄聲回蕩在山路上, 左明非和左蕭穆策馬狂奔在山道上,他們身后跟著一眾護衛。
倏地,左蕭然的馬仿佛受驚一般地揚起前蹄, 左蕭穆拽緊韁繩, 左明非擔憂出聲:“兄長!”
最終,左蕭穆的馬狠狠摔倒在地, 左蕭穆往前滾落, 堪堪穩住身形,“無礙。”左蕭穆皺眉打量著地上掙扎的馬匹, 沉聲交代:“當心, 有絆馬索。”
“是埋伏。”左明非勒令身下的馬停下,他牽著韁繩在原地打轉, “不止一處。”
話音剛落,一個黑衣身影從天而降, 他蒙面持刀面對著眾人,手腕翻動, 寒光微閃,“過此處者,把命留下。”清冷的音調不帶絲毫感情起伏。
“又是他。”左蕭穆瞇眼注視著前方的人。
左明非凝視了黑衣身影片刻,問:“兄長認識此人?”
“從我離開華南道時便跟著了。”左蕭穆不耐煩道:“此人滑溜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嘍啰。”
“現下知道是哪家的了。”左明非含笑道:“能在此處設下埋伏的, 除了喻兄也無他人,看來兄長早就被人盯上了。”
左蕭穆拔出腰間佩劍,冷漠道:“那就新仇舊賬,一起清算。”還沒說完, 他身影就如同勁風一般地往前席卷而去,黑衣身形握刀相迎。
見到此狀, 左蕭穆的護衛們一起攻擊上去,黑衣人略顯吃力地招架著。
左蕭穆冷嗤:“喻勉派你來送死嗎?你一個人對付得了我們這么多人?”
黑衣人挽著刀花逼退身前數人,“我一人,足矣。”他余光瞥見左蕭穆一直將左明非護在身后,于是奮力突擊上去,打算挾持左明非來威脅左蕭穆。
只是還沒等黑衣人近身,一個熟悉的人影突然擋在左明非身前,抽劍劈開了黑衣人的刀背。
“公子,”凌喬稍稍側臉,戒備地問:“你還好嗎?”
左明非微笑頷首:“有勞。”
凌喬怒視著眼前的黑衣人,“你…”他對上黑衣人略顯復雜的眸子,愣住了:“哥哥!”雖然凌隆蒙著面,可凌喬怎么可能認不出來。
凌隆被凌喬攪亂了心緒,一時沒留意被人砍傷了左臂,“凌喬。”凌隆下意識叫了一聲。
凌喬見狀,拉過凌隆,一腿踢向他身后的人。
凌隆距離左明非不過幾寸,他用刀背對著左明非,皺眉道:“公子,得罪了。”
“好久不見。”左明非溫和地打招呼。
“不行!”凌喬扯著凌隆的手腕,將凌隆甩了出去:“不許傷害公子!”
“你哪邊的!”凌隆捂著左臂,蹙眉看向凌喬。
凌喬一邊幫他對著左蕭穆的人,一邊回答:“我是主子那邊的。”
“那你為何與我作對?”
“主子吩咐的,要我保護好公子。”凌喬納悶道:“哥哥,你不是回瑯琊了嗎?”
“你覺得,”凌隆艱難地逼退三個人,將話說完:“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左明非見狀,只好道:“兄長,你先離開,他們不會傷害我。”
左蕭穆看護衛們困住了凌喬和凌隆,心想可能不會有事,于是先行一步。
將所有人放倒后,凌喬擔心地看著左蕭穆離開的方向,作勢去追:“我去追…”
“不必。”凌隆抓住凌喬的手臂,目光曠遠地望著前方:“主子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說完,他看向左明非,恭聲道:“公子,委屈你在此歇息片刻了。”
有個念頭在左明非心頭閃過,他道:“你并未回瑯琊,而是一直暗中跟著我兄長,將他的行蹤隨時匯報給喻兄,對嗎?”
凌隆不語,算是默認了。
“眼下將我困在此處,也是喻兄的主意?”左明非詢問。
凌隆嘆氣道:“公子,前途兇險萬分。”
左明非沉思道:“所以,喻兄是擔心我涉險嗎?”
“…屬下不敢猜測主子的心思。”凌隆委婉道。
“那是自然!”凌喬道:“主子最關心公子了,哪怕公子那般氣他,他也沒有收回讓我保護你的成命啊。”
凌隆默默道:“會不會是因為主子氣忘了?”
“……”不得不說,這個猜測很符合喻勉的個性。
左明非發出一聲輕笑,他垂眸自言自語道:“到底是誰在假戲真做…”他又看向凌隆,問:“喻兄讓你困我多久?”
“半個時辰。”凌隆回答。
“不行,”左明非低嘆出聲。
凌隆沒有聽清,他湊近左明非,關切地問:“公子…”眼前閃過銀光,剩下的話湮沒在喉間。
“哥哥!”凌喬驚叫出聲,他望著用匕首比著凌隆脖子的左明非,驚恐道:“公子!別!”
血跡順著刀刃遞到左明非的右手上,那只手骨節分明,白皙如玉,握著刀柄的時候絲毫不抖,左明非抱歉地看了眼凌隆,溫聲道:“我無意取你性命,只是若不這樣做,你們定不會放我走。”
凌隆閉上眼睛:“主子命令不可違,公子要動手,那便動手吧。”
“不行!”凌喬用力擺手,他驚慌道:“公子…”
“喻兄打算殺了我兄長,是嗎?”左明非平和地望著凌隆的眼睛,“他不讓我前去,并不是擔心我,只是怕我過去,徒生變故罷了。”尾音中竟有一絲失落。
凌隆:“……”
“阿喬。”左明非看向滿臉擔憂的凌喬,和聲道:“你想救你哥哥,我也想救我兄長,我的心情你一定能理解,幫我把馬牽過來,好嗎?”
凌喬為難地看著左明非和凌隆:“我…我…”
凌隆冷聲道:“凌喬!你敢違抗主子…嘶…”他吃痛出聲。
左明非動作溫柔地加重力道,“做了這么多年的刑部侍郎,我最是知道,這刀子割在哪里最疼。”他保持著那副溫文爾雅的隨和模樣,像個手持利刃的玉面修羅,眼中卻帶著普度眾生的悲憫。
“不要!”凌喬看著凌隆緊蹙的眉眼,紅了眼眶:“我答應你…”
凌隆怒道:“凌喬!”
“我沒有違抗主子的命令!”大滴的眼淚順著眼眶溢出,凌喬望著凌隆低吼:“主子給我的命令,從始至終就是保護好左大人!”
凌隆無聲地張了張嘴:“……”
凌喬用力抹了把臉,他轉身牽過一匹馬,“左大人,你要的馬。”他神色復雜地望著左明非。
凌喬無疑是很敬重左明非的,但是他現在才意識到,左明非和他們是不同的。
左明非的眼神仍舊溫和,甚至還夾雜著幾分歉疚,“抱歉。”他說,然后用力劈向凌隆的后頸,凌隆暈了過去,左明非伸手攬住凌隆的后背。
凌喬瞳孔驟縮:“哥哥…”
“他的左臂需要及時止血,否則不利于恢復。”左明非將凌隆還給凌喬,交代:“脖子上的傷雖不致命,但還是盡快處理的好。”
凌喬抱著凌隆,眼眶泛紅地盯著左明非:“……”
“對不起啊,讓你難過了。”左明非伸手輕柔地摸過凌喬的發頂,“你是個好孩子,不過人性呢,便是如此,你主子和哥哥將你保護得太好了,這次就當長個記性罷。”
他溫言道:“這段時間謝謝你保護我了,以后可能就見不到了,你要好好保重。”
左明非緩緩起身,他身影蕭瑟,一步一步地往馬匹的方向走去。
“公子!”凌喬將凌隆攬進懷里,他焦急地望著左明非。
左明非沒有停下腳步,他打趣孩子一般地調侃:“不叫我左大人了?你氣性蠻小的嘛。”
“你會死嗎?”凌喬問。
左明非翻身上馬,“人都會死的。”他耐心地望著凌喬,道:“不過,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但求死得其所,問心無愧。”
楞華寺前,場面亂成一團。
白夫人被困在一個竹陣中,翠竹高聳挺拔,往上望去,只剩下一方青天,白夫人剛劈斷一片竹子,便又另一片竹子圍住了她。
喻季靈則被困在石陣中,石林的位置變幻莫測,喻季靈不善力量型攻擊,被石陣逼得連連后退。
此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其他陣法,喻勉的暗衛們分布其中,各有各的難處。
更引人注目的是廟前與石獅子搏斗的身影,這個身影自然是左蕭穆,喻勉設計引他入陣,左蕭穆被兩頭石獅子牽制住,一時脫身不得。
左明非到達時,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
白夫人狼狽地躲開一根劈面而來的竹子,“行之進去多久了?”她擔憂地看了眼那森然莊嚴的廟宇。
喻季靈被一塊石頭撞得后退,咔出一口淤血來,“有…一炷香了。”他皺眉擦去嘴角的血跡。
“想必里面并不簡單。”白夫人推測。
喻季靈大口喘著氣:“曹驪是腦子有坑嗎?他布置這么多機關…奶奶個腿!”他抬腳踹飛一塊飛來的石塊,自己也被后力震得眼冒金星。
左蕭穆瞥見了左明非,他厲聲道:“憬琛,快走。”
左明非眉心微動,他專注地打量著四周,觀望著眼前的種種陣法,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白夫人的身上,道:“白姑娘,用刀。”
白夫人驟然一驚,她瞄了眼左明非,“你在說什么鬼話?”她早就棄刀不用了。
“你也看到了,若不將這些竹子一同除去,它們便沒完沒了。”左明非道:“白家的破曉刀,雷霆之力氣勢恢宏,能對三丈之內的竹林造成摧枯拉朽般的破壞,世上若還有人會用白家的刀法,那必定是你。”
白夫人冷笑一聲:“別開玩笑了…”她揮手斷開一根竹子,另一根竹子又隨之而來,“……”白夫人心中煩躁,她墮為邪門歪道,早就不配用白家的一招一式了,若是父親和兄長在世,定會對她大失所望。
一瞬間,白夫人覺得這竹陣仿佛藩籬一般,她深陷其中,只能苦苦地望著頭頂的一小塊天空,逃脫不得。
最終活下來的白家人,卻是不配再為白家人。
竹枝掃過脖頸,竹葉鋒利,在白夫人的臉上手上留下傷痕,刺痛陣陣,白夫人一陣火大,她劈掌轟開一條道路,但這條道路很快湮沒在新的竹林中。
“與其尋一個能讓她安穩下來的人,不如讓她有能為自己安身立命的能力。”父親的溫言細語猶在耳側。
比起對她墮為邪魔外道的失望,父親定不愿看到她現在畏首畏尾的模樣…
“沒有刀!”白夫人咬牙道,這仿佛是她跟自己較的最后一道勁,“我沒有刀!”
一把長刀破風而來,不知是哪個暗衛丟過來的,眾人在應付眼前危機的同時,不約而同地往白夫人這邊看過來——赫赫有名的白家刀法,習武之人皆想一睹為快。
白檀反手接過,她熟稔地豎刀橫在身前,眼中情緒翻涌不斷,鬢角逐漸被汗水浸濕,白檀的急促呼吸逐漸平復下來,只見她勢如長虹般地猛一揮臂,刀刃裹挾著滔天的凌冽風力,所過之處,竹子被攔腰摧折。
簌簌聲響,竹葉滿天飛舞,竹林仿佛成了灌木從,視野變得開闊起來,白檀握著刀柄站在殘破的竹林中,透過飛舞的竹葉,她神色動容,看到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左明非看著白檀,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真心的欣慰,繼而,他又看向喻季靈。
喻季靈已被石陣逼得精疲力竭,在此期間,白檀過來從外輔助,可惜這石陣從外擊破不得,“左先生,”白檀皺著眉頭,問:“這石陣,你可看出來門道了?”
左明非思索片刻,而后道:“季靈,你不能再攻擊石塊了。”
“那讓它們攻擊我?”喻季靈不可思議地問。
左明非沉著道:“它們是一體的,若我所猜不錯,應是要把這些石塊恢復成原本的樣子。”
喻季靈半信半疑道:“是嗎?”說著,他引著一塊巨石撞上另一塊巨石,兩塊巨石竟然出乎意料地黏在了一起。
“……”喻季靈心思翻飛,一瞬間,他竟有些頓悟的苗頭。
這么多年來,喻季靈處處效仿喻勉的霸道內力,即便是在破陣之時,他用的仍是喻勉的武功路數,雖然他修習了藥王心經,可是他心底是不認可自己的——他敬重的長兄意氣風發,可他卻于內功上缺少天賦。
會藥王心經又如何?
喻勉說的對,不過是個散功童子罷了。
這份黯然,深藏于喻季靈的心底。
可是,
喻季靈抬眸,他認真地注視著粘連在一起的兩塊巨石,也不是非要一一擊碎的,不是么?
喻季靈屏住呼吸,他調動藥王心經的溫補之力,如同春回大地般地引領著錯位的石塊一一歸位,像是為受傷的人療傷,也像是在為他自己療傷。
石塊們最終歸聚成一座假山,喻季靈望著高聳的假山,微微呼出口氣,他低頭看著掌心還未消散的柔和氣息,輕輕攥住掌心,握住了自己的東西。
沒等喻季靈自我感動多久,只聽兩聲轟然巨響,寺廟前的石獅子被左蕭穆用劍氣擊破得四分五裂。
喧囂歸于安靜,眾人耳畔邊回蕩著兩道鳴音,他們看起來頗為慘淡,身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傷口。
左明非急忙趕前,他扶住左蕭穆,眼睛打量著左蕭穆:“兄長…”
“無礙。”
左明非看著地上支零破碎的石塊,“兄長的功力又精進了。”他心中默默猜測,應是能與喻勉打個平手。
左蕭穆擦去唇角的血跡,他緊盯著關閉的寺門:“少廢話,先去找喻勉和清明狀。
白檀微微挑眉,對喻季靈道:“怪不得會讓他去對付獅子。”
喻季靈琢磨著說:“你覺得,憑你我二人,能打過左蕭穆嗎?”
“左三先生在這里,我們反而束手束腳。”白檀冷靜分析:“不好打,先靜觀其變。”
在左明非觸碰廟門的瞬間,蒼老沉穩的男聲驟然出現,“阿彌陀佛——”
在場之人俱是一驚,左明非收手,回頭望見一個年過半百的僧人,“諸位業障已破,可自行離去了。”老僧人心平氣和地說。
喻季靈納悶地嘀咕:“這老和尚哪里冒出來的?”
左明非和善點頭:“大師好,我們要進去,勞煩開個門。”
老僧人通透的目光落到左明非身上,緩緩道:“施主悟性超凡,能指點他人破除心魔,與我佛門頗為有緣。”
“大師過譽了,在下不過一凡夫俗子,眼下只想進入寺中,取一件東西,還望大師通融。”左明非和聲道。
老僧人雙手合十,嘆氣:“執念既生,因果輪回。”
喻季靈嗤道:“裝模作樣,這寺廟的僧人能是什么好東西,我們差點把命折在這里。”他搶過白檀手中的刀,不耐煩地對著老僧人:“我說老師父,我大哥方才進去了,現在還未出來,識相的就把門打開,別逼…”
他看了眼白檀,把刀重新塞進白檀手里,惡聲惡氣道:“別逼她砍你。”
白檀:“……”
聽到老僧人的話,左明非陷入了沉思,須臾后,他聲音溫和而堅定道:“我要進去。”
老僧人的聲音像是寺廟里的香火那般虛無縹緲,“老衲不妨告訴施主,施主雖然丟了某些東西,可這未必是件壞事,至少施主能夠死得其所,可有些東西,一旦拿了回來,是注定要患得患失,傷心費神的。”
“…所以,門后有什么?”左明非斂眸問。
“你的業障。”
第52章 求真
老和尚的話暗藏玄機, 聽的人云里霧里的。
“少廢話!”左蕭穆執劍向前,對準老和尚,冷聲道:“一扇門而已, 我便是拆了, 你又奈我何?”
老和尚望著左蕭穆,雙手合十, 微笑道:“阿彌陀佛, 施主殺伐太重,何不放下?”
“憬琛。”左蕭穆揚起下巴, 氣場凌冽道:“你先躲開, 我這就破開廟門,我倒是要瞧瞧, 門后有什么玄機。”
寒光晃眼,刀刃破風而來, 左蕭穆忙后仰著躲開,他穩住身形, 看到了擋在門前的白檀和喻季靈,以及諸多暗衛。
“……”左蕭穆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勢單力薄,也意識道方才在山前,凌隆根本就是故意放他一個人離開,為的就是此時此刻。
“左大人。”白檀眉眼含笑, “凡事講究個先來后到,您說呢?”
左蕭穆瞇起寒厲的眸子:“原來是白家的小姑娘。”
“大人說笑了。”白檀始終警惕地舉著刀,唇角噙著淡淡笑意:“妾身已非二八芳華,何來小姑娘一說?”
左蕭穆冷嗤:“巧言令色, 拖延時間。”
“是為你拖時間。”白檀斂起笑容,道:“我勸你快些離開, 若是等我家二哥出來,你就沒命離開了。”
“我會怕他一個手足俱廢過的人?”左蕭穆爆發出攝人的氣場,他沉聲道:“至于你,破曉刀雖然厲害,可我拂衣劍也不是花架子,你大可一試。”
喻季靈往前邁了一步,堅定道:“還有我。”
左蕭穆道:“聽聞瑯琊書院向來不理世事,山長這是要公然與左家作對嗎?”
喻季靈正色道:“喻勉是我書院的人,你要動他,書院豈能坐視不理?”
雙方僵持不下,左蕭穆雖然以一敵眾,氣場卻是不落下風。
倏地,只聽“砰”一聲,不知誰的兵器先落了地,接著,接二兩三的兵器紛紛脫手,暗衛們接連倒落在地,仿佛被抽去了力氣。
白檀詫異回身,手肘的麻筋似乎被誰按動,她手里地的刀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白檀還未反應過來,就和喻季靈一起衰頹地坐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喻季靈皺眉低頭,他凝視著自己的掌心,絲毫真氣也用不出來,“左蕭穆用了什么把戲…”
話音還未落,撲通一聲,左蕭穆也摔落在地,癥狀和喻季靈他們一模一樣。
仿佛神游天外的左明非驟然回神,他急忙單膝落地,扶起左蕭穆,關切道:“兄長。”
左蕭穆撐著膝蓋,眉間隱忍,后知后覺道:“是…方才的陣法。”
眾人漸漸了然,無論是竹陣,石陣,還是其他陣法,怕是有迷香一類的東西,這樣縱使人闖過了陣法,也會因為脫力進不去寺廟。
老和尚惆悵道:“曹大人是個好官,但有些錯誤一旦犯下,那就是一輩子的良心難安,他將自己的罪過放到這寺廟里,并設下層層機關,最后竟是連自己都進不去了。”
“清明狀不就是一份官員名單嗎?”喻季靈咬牙道:“曹驪既然在意,何不毀了它?這般大費周章的,又是陣法又是迷香的…”
左明非單手扶著左蕭穆,“世人皆有過不去的坎。”他望著眼前古寺,語氣像是盤旋在廟宇上方的霧氣:“有人是對過去的耿耿于懷…”
聽到這里,白夫人垂眸望著地面,她緩緩伸手,安撫煩躁般地握住了刀。
“…有人是對自己的不認可。”左明非語氣縹緲。
喻季靈皺眉呼出一口氣,他也曾陷入到自我懷疑和自我證明的怪圈中。
“有人是求而不得。”
“有人是不得所愿。”
左明非:“這些若是能被輕易舍棄,就不會被稱為‘坎’了。”繼而,他低嘆一聲:“清明狀是曹驪一生的坎,他過不去,看不開,也想不明白…其實,又何止他呢?”
左明非將左蕭穆小心地靠在墻上,然后緩緩起身,左蕭穆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抽了口冷氣,緊張道:“憬琛,別去。”他費勁地拽住左明非的衣角。
左蕭穆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不能讓左明非冒險。
“兄長莫慌。”左明非輕柔地拉開左蕭穆,往門口走去,溫言道:“眼下只有我能動,看來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左明非提起左蕭穆的劍,“大師,晚輩觀您并無內力,想來是不會武功。”他唇角噙著隨和的笑意,慢慢舉起長劍,“眼下晚輩雖無功力,但對付您綽綽有余,所以,若是您要阻攔,晚輩便只能不顧情面了。”
老和尚搖了下頭, “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他側開身子,讓出了道路:“施主既然做了決定,那就請便吧。”
左明非行云流水地收劍,如同清風明月一般,他謙和頷首:“多謝大師。”
“左憬琛!”左蕭穆心中的不安愈發濃烈,他低吼道:“若你再往前邁一步,左家便不會再認你這個人!”
左明非的步子不疾不徐,聽到左蕭穆的威脅,他毫不在乎地微微側臉,“左家有兄長,我放心。”他和聲道。
“你…你!”左蕭穆支撐不住地趴下,他費勁地抬頭,額頭青筋崩起,他只能盯著左明非越來越縹緲的竹青色衣角。
沉重的木門發出“嘎吱”一聲的呻/吟,左明非站在門前,義無反顧地望著廟內,只是他平和的表情在看清廟里的景象后驟然崩裂,“喻兄…”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氣,心臟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透過廟門,眾人俱驚。
入目是一片破敗,根據掉落在地的牌匾判斷,這座被摧殘的不像話的建筑應該是大雄寶殿。
喻勉肅立于廢墟之中,他滿身煞氣,神情冷漠傲岸,飛揚的衣裾被利器劃破的痕跡很明顯,那雙正在與梵鐘抗衡的雙手上也滿是血痕
這廟內也是機關重重,喻勉獨自抗衡了許久。
三尊佛像之一被喻勉打落在地,剩下的兩尊佛像莊嚴無情的注視著喻勉。
喻勉看到廟門開的一瞬間有些跑神,被機關控制的梵鐘再次逼近,千鈞之力將喻勉逼得后退一步,他沒忍住躬身前傾,噴出一口血來。
血跡順著唇角蜿蜒而下,冷厲的下顎驟然收緊,喻勉狠厲抬眸,他單手逼退梵鐘,隨之反手扣向地面,轟然一聲巨響,梵鐘被喻勉重重地嵌入地面。
高大陰沉的身影面對著佛像,喻勉渾身真氣涌動,他眼神睥睨森然,加之身上的傷口和血跡,活像個浴血而來的地獄修羅——這就是眾人望到的場景。
還未等其他人回神,喻勉已經操縱著方才被擊落的梵鐘,毫不留情地砸向右邊的佛像。
老和尚閉眼喃喃:“罪過,罪過啊。”
佛像倒地,法座上空蕩蕩的,并沒有喻勉要的東西,喻勉不耐煩地嘖了聲,他正要擊向最后一座佛像時,方才倒地的佛像牽動機關,無數支暗藏的短箭向喻勉射來。
喻勉揮袖躲開,“雕蟲小技。”他不屑一顧地瞥了眼落地的短箭,誰知這些短箭只是前戲,重頭戲在喻勉身后,落地的牌匾仿佛被什么東西操縱著一般,直逼喻勉而來。
“喻兄當心!”“二哥!”“主子!”“大哥!”
其他人驚呼出聲,喻勉反應很快地回身,他抬手格擋,只是這牌匾就像方才的梵鐘一般,虛浮在空中,不斷逼近。
這時候,短箭再次發動襲擊,喻勉躲閃不及,一支短箭堪堪蹭過喻勉脖頸處的命門,喻勉及時躲開,但右肩還是中了箭,仔細看來,他的右肩早已傷痕累累。
正在膠著時,一把長劍乘風而來,仿佛有靈性一般,它圍著喻勉旋轉一周,替喻勉削落一圈短箭后,回到一人手中。
左明非攥著回歸到手中的長劍,站立在離喻勉幾步遠的地方,他眼神復雜地望著喻勉,其中不乏擔憂之意,但更多的是別的什么。
喻勉微微皺眉,他收斂心神,對左明非漠然道:“離開這里!”
喻季靈愕然道:“那是…拂衣劍?左三恢復武功了?”
白檀語氣復雜:“不是,他用了倒行逆施的法子。”
“左三先生如今經脈氣血逆行,他若想動武,便只有催動真氣逆流,這是…折壽的法子。”
聽到白檀的話,左蕭穆渾身凜然,他又氣又急地喊:“憬琛,住手!”
左明非心頭真氣涌動,他臉色難看地單膝下跪,他能感覺到,隨著方才催動真氣,似乎有什么東西若隱若現。
那樣不易捕捉,卻又分外強烈。
不能再催動真氣了,但是…那是什么呢?
左明非的目光在清明和混沌之間來回轉換,他能聽到眾人的聲音,喻勉似乎也在厲聲說著什么,可惜就像隔著一層水膜,聽不真切。
忽然,老和尚的聲音清晰地出現在耳畔:“施主,回頭是岸。”
岸?回哪兒?他的岸在哪里?左明非費勁地搖了下頭。
喻勉看到左明非魔怔一般地頹落在地,心中閃過幾分焦急,他只能沉聲道:“左三,回去…”尾音不穩,因為又一輪的箭雨落了下來,喻勉的后背被射中。
左明非再次催動內力,他奮力揮劍,長劍又替喻勉擋下箭雨,尖銳的箭頭在劍刃上跳躍后又落下,仿佛冬日的雪花一般,無望又堅決。
“停手!”“憬琛!!!”“左三先生!”
世人啊,實在吵得很。
殘破的佛經落在左明非眼前,左明非尋找支點般地落目,字跡逐漸清晰起來,他低聲喃喃:“一切皆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他緩緩站起,踩在那張殘卷上,語氣輕柔卻殘忍:“可我偏要求真。”
話音落,清和純正的真氣驟然出現在左明非周身,他身法輕盈靈動,很快就到了喻勉身邊,他背對著喻勉,隨著他催動全身的內力,一些回憶排山倒海地涌入到他腦海里,卻無疑都和身后的人有關。
第53章 同歸
“你不要命了?”喻勉皺眉問。
左明非分不清腦海里的事是自己臆想, 還是真實發生過,眼前的危機和腦海中的回憶讓他無暇回答喻勉。
削落過又一輪的箭雨后,左明非回身, 和喻勉并肩, 他催動劍意,以喻勉的渾厚內力為輔, 長劍銳不可當地往前刺去, 牌匾頓時裂成兩半,掉落在地。
左明非觀察到牌匾后的細線, 在牌匾再次掀動之前, 他揮劍斬斷了控制牌匾的細線。
兩人不約而同地回身,注視著最后一尊佛像, 長劍和喻勉的真氣同時攻擊過去,佛像應聲落地, 法座上露出了卷軸模樣的東西。
“清明狀。”喻勉淡淡出聲,他剛要邁開腳步, 眼前寒光一閃,他錯身躲開,皺眉看著對自己揮劍的左明非。
左明非的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卻還是溫和一笑:“喻兄打算獨吞?”
喻勉先是微愣,繼而譏誚地問:“怎么?才救了我, 又要殺我?”
“我擔心喻兄是真。”左明非按捺下胸口亂沖亂撞的真氣,盡量語氣平穩道:“卻也不能讓你拿到清明狀。”
“哦?”喻勉打量著左明非的臉色,漫不經心地應了聲:“為何?”
左明非淺淡一笑:“因為你為一己私利,想權傾朝野。”
“你不想?”喻勉反問, 他覺得有些可笑,甚至有些不屑, 古往今來,有誰權傾朝野是為了博愛無邊的?
左明非臉微變,他看起來極為不舒適,意識到自己并不能把喻勉怎么樣之后,左明非心中有些寥落,他只能盡力平衡,于是斟酌過后,他啞聲問:“若你…官至宰輔,可會…可會…”
“不會!”喻勉知道他要說什么,于是冷聲打斷他:“我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若不能排斥異己,掌生殺之權,我何必做到這份上?”
喻勉心中的恨意并未消散,甚至這么多年來與日俱增,后來,他也分不清這恨意來源于何處,是當年掌握生殺大權的裴永?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又或是當年裝聾作啞的其他人?是忠君愛國的師父嗎?或是英年早逝的白鳴岐?
左明非神色復雜地望著喻勉:“這非老侯爺和白兄所愿。”
“那便是他們錯了。”喻勉眼神偏執冷然:“勝者為王敗者寇,師父早該明白,若是當年他真的擁兵自重,或是拼死與裴永一搏,又何至于后來滿盤皆輸…只有將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也只能這樣!”
喻勉朝左明非逼近一步,目光沉沉:“左三,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尤其是你。”
“…為何?”
“因為我不想殺你。”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兵甲相撞的聲音,喻勉轉臉看去,只見門口的人皆被禁軍包圍了,喻季靈他們本就中了迷香,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喻勉厲聲問:“何人?”
他無端覺得煩躁,畢竟一只臭蟲可以隨意踩死,但源源不斷的臭蟲只會讓人厭煩。
里三層外三層的禁軍持弓對著門內的兩人,看起來一觸即放,即便喻勉和左明非武功高強,在此等箭雨之下也是逃脫不得。
“先生。”清澈舒朗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出現,洛白溪含笑望著喻勉,微微拱手,抱歉道:“學生失禮,得罪了。”
喻勉心頭一凜,額角抽動:“你?”
到底什么情況!
“我奉陛下之命前來搜尋清明狀。”洛白溪平靜道,說著,有人躍過喻勉和左明非,去拿法座上的卷軸了。
喻勉見狀要動,一支利箭滑過喻勉的臉頰,在他耳邊呼嘯而過,喻勉頓時停住動作,他瞇眼看向洛白溪,小崽子翅膀硬了,敢暗算他了?
“我勸先生不要輕舉妄動。”洛白溪和聲道:“他們都是一等一的神箭手。”
“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喻勉聽不出語氣地說。
喻季靈稍微恢復了些力氣,他罵道:“洛白溪!你個白眼狼!有你這么反水的嗎?”
“反水嗎?”洛白溪微笑道:“可是,從一開始我就表明我是陛下的人呀。”
左明非心中情緒翻涌,他暗中握緊劍柄,正欲要動,洛白溪突然道:“左大人,我知道拂衣劍法精妙絕倫,可是…”頓了下,他示意身旁的士兵過來。
兩名士兵抬著一個睡著的人出現,“但你不在乎你義弟的性命了嗎?”洛白溪好言好語地說。
看到昏過去的王頌,左明非神色一緊,緩緩放下了長劍,“小洛大人有手段。”他微嘆道。
“誒,還是我家先生教得好。”洛白溪去謙虛道:“名師出高徒嘛。”
喻勉冷冷瞥了洛白溪一眼,洛白溪無奈道:“先生莫要怪我,我也是有苦衷的,先生以為,陛下真的不知道你我的關系嗎?”
“陛下答應我,只要我帶回清明狀,他便饒你一命。”洛白溪看了眼被圍困的左蕭穆,道:“左大人也能回去復命。”
聽到這里,左明非徹底放下了長劍,眼下他能管的,已經不多了。
洛白溪重重地行了個禮,誠懇道:“我不想說此舉全然是為了先生,畢竟我也得到了好處,但我得提醒先生一句,物極必反,先生風頭太過,應當避一避了。”
“你在教我罷官回家?”喻勉冷嗤。
“先生此時罷官,日后未必不能再東山再起,倘若先生繼續囂張下去,下次來殺你的,就不一定是誰了。”洛白溪言辭懇切道:“我已經備好車馬,先生可隨時離開,我會對外宣稱先生不知所蹤。”
喻勉逼視著洛白溪,“我若不呢?”
洛白溪干脆利索地抽出一支箭,他用尖銳的箭頭對準自己的脖頸,堅決道:“那學生就只能以死謝罪了。”
“你威脅我?”喻勉眸中閃過冷光。
“學生不敢,只因學生答應過陛下,若是不能帶回清明狀,那便以死謝罪。”
“……”
洛白溪是喻勉用心教養過的孩子,這孩子和白鳴岐像得很,連這點莫名其妙的固執也像得很。
左明非低聲一笑,他閉上眼睛,輕聲道:“看來清明狀不止是曹驪的污點啊。”
還是皇帝的。
若非皇帝授意,誰敢簽名清明狀呢?
當年縱容裴永殘害白家,去年授意喻勉為白家翻案的,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人罷了。
喻勉早就有過這樣的猜測,所以他并不怎么驚訝,只是覺得憤懣,到頭來…竟是還是要等上幾年嗎?那要等多久?等老皇帝死了?
呵。
“哐當”聲響起,液體噴灑的悶響聲落到耳畔,喻勉下意識回神,看到左明非吐出一口黑血,身形不穩地要跌落在地,喻勉心中動亂起來,他忙伸手攬住左明非的腰背,兩人一起跌坐在地,喻勉將左明非攬進懷里。
“左三。”喻勉沉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左明非虛虛地望著喻勉垂在身側的手,上面滿是傷痕,他有氣無力地伸手,落在了喻勉的手背上,“喻兄,其實方才…我想起來了。”他氣若游絲地笑道:“…我想起你了。”
喻勉滿心滿眼都是左明非的傷勢,他無暇顧及左明非顛三倒四的言論,只是伸手搭在喻勉的手腕上,“別再費力氣了…”
左明非反手扣住喻勉的另一只手,他眷戀地握緊喻勉的手,“喻兄…”千言萬語堵在嗓子眼,左明非想說的很多,他想對喻勉說,總是跟你作對,你別計較…
他還想說,待我去后,你多念念我的好。
可惜精力有限。
左明非費勁抬眸,他順著喻勉冷厲的下顎看向那雙幽深的眼睛,選擇說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你說…要帶我去領略邊關景致…可還記得?”
“……”喻勉一時失語。
他被左明非眼中的東西驚到了。
若是幾個月前,喻勉看到這樣的左明非,定是不懂其意,可這幾個月來,他分明也這樣看過左明非,無論是出于情/欲,還是別的什么,喻勉是明白的,他只是心神動蕩,還有些恍惚茫然。
“你不記得,我不怪你。”左明非抬起沉重的手臂,想去觸碰喻勉的臉,“你都這么苦了…”可他力氣有限,在將要觸碰到喻勉的下巴時,修長的右手驟然掉落,卻在半空中被喻勉接到了。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聲音沉啞:“…我記得。”他緊緊握著左明非的手,甚至攥出了疼意,可是左明非仿佛察覺不到一般。
“左三,你想說什么?”喻勉心中生出一種空落落的驚慌來,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這應是害怕。
望著左明非不知何時閉上的眼睛,喻勉低頭在他耳邊道:“我知道你聽得到,你只管撐著,我等你醒來說給我聽。”說完,他不容置疑地抱起左明非,朝門口走去,門外的官兵下意識后退。
喻勉負傷不少,但無形中帶來的壓力,還是讓人膽戰心寒。
無視其他人戒備的目光,喻勉瞥向洛白溪,“馬車呢?”
洛白溪回神,“哦…哦。”他忙揮手退開官兵,示意人牽來馬車,慌亂道:“先生放心,我定召集全城名醫…”
喻勉不再理會任何人,他抱著左明非,面無表情地往外走去,走到門外時,左蕭穆拽住喻勉的衣袖,怒道:“你還想帶他去哪兒!”
“滾。”喻勉不耐煩地抽手,眼神森然地望著左蕭穆:“不想死就快些離開。”
第54章 生機
郎中一撥撥地來, 又一撥撥地離開,喻勉,白檀和喻季靈在屋里始終未出來, 洛白溪臉色凝重地靠在門口的柱子上, 咬著指甲一臉心事。
“義兄!”慌張的聲音傳過來,洛白溪抬臉, 看到了剛醒來的王頌。
“義兄!!!”王頌急紅了眼, 不顧一切地要往屋里沖。
洛白溪伸手擋住王頌:“哎哎哎,你現在進去不是找抽嗎?”
“還說!”王頌怒道:“要不是你把我藥暈…”
洛白溪無辜道:“你不也打暈過我?”
王頌剜了洛白溪一眼, 作勢要進屋, 洛白溪嘖道:“你這孩子,不聽話呢?”
王頌掏出一個錦囊, 吼道:“我去送回春丹!”
“…聽著不像好東西。”洛白溪若有所思道:“春丹…”這得和春/藥差不多吧。
王頌咬緊后槽牙:“回!春丹。”
“反正,你這回春丹是救命的對吧?”洛白溪小心地指著錦囊問。
“廢話!”
洛白溪立刻哥倆好地摟住王頌, 笑瞇瞇道:“為防我師父打死你,我陪你一起進去。”
王頌半信半疑:“你有這么好心?”
洛白溪一本正經道:“我實話跟你說了吧, 我師父應該是你義嫂子,你義兄算我師母。”
王頌一臉匪夷所思:???
進屋后,洛白溪垂手而立,乖巧地喊了聲:“先生。”
喻勉坐在床邊,不帶感情地瞄了眼洛白溪。
洛白溪心虛道:“那個, 回春丹能暫時緩解左大人的傷勢嗎?”
白檀立刻回身,問:“你有?”
洛白溪將王頌往前推了兩步,“他有。”看喻勉不理自己,洛白溪又開始咬指甲。
王頌掏出錦囊遞給白檀, 他三兩步地走近床邊,緊張地看著左明非, 問:“我義兄如何了?”
喻勉淡淡道:“手拿開。”
王頌:???
洛白溪很有眼色地上前拽開王頌,說:“誒呀,拿開就拿開吧,你義兄又不會被你摸醒。”
王頌覺得屋里的人都怪怪的,他皺眉離開:“我去想辦法。”
屋里又恢復成死水般的沉寂。
洛白溪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義兄…哦不是,先生。”
聽到洛白溪緊張地叫錯稱呼,白檀和喻季靈緊繃的情緒都得到一絲緩解,兩人偷樂出聲。
喻勉看洛白溪委屈吧啦的樣子,不耐煩道:“有事就說,扭捏作甚?”
洛白溪小心道:“清明狀已經在送往上京的路上了…”說著,他直直跪下,閉眼道:“若是沒有先生,我也不會有今天,此番違背先生意愿…”
“夠了。”喻勉抬臂撐起洛白溪,淡淡道:“你吵得很,出去吧。”
洛白溪要跪不跪地看著喻勉,最終黯然地點了點頭:“是。”
等洛白溪離開,屋里又只剩下白檀救人的聲音。
說實話,喻勉現在沒有任何收拾人的心思,甚至連清明狀對他來說都沒那么所謂了,畢竟他又不能同皇帝爭,換句話說,若是他能同皇帝爭,又何需清明狀?
至于小洛那孩子…
讓他難受幾天再說。
白檀嘆氣道:“回春丹雖是太醫院精品,卻也只能續命,不能救命。”
喻勉望著不省人事的左明非,聽不出情緒地問:“你只要告訴我,現下如何能救他?”
“扶蘇谷,怪醫孫百草。”
白檀如實道:“世上若還有人能救左大人,想必會是他,況且你與他是舊相識。”
喻勉眉宇蹙起,“可是怪醫向來居無定所。”
“你不是還認識他的徒弟言神醫嗎?”白檀提醒。
“言硯?他倒是在扶蘇谷,只是扶蘇谷在世安城,若要過去,得有些日子…”喻勉的目光落在左明非了無生氣的臉上,語氣有些縹緲:“左三撐得住嗎?”
白檀和喻季靈均是滿臉沉重。
“讓我來看看,是誰在念叨我呀?”含笑的朗潤聲音響起。
喻勉心中微動,抬頭間,眸中閃過零星的波瀾。
門口進來一個堪比畫中仙的俊俏青年,看到喻勉后,他微笑著拱手:“行之兄,好久不見。”
“幼清。”喻勉站起身,與青年四目相對,“并未很久,半年前才見過。”他渾然不在意道。
“誒,所謂重逢之情趣,莫過于一句好久不見吶。”言硯笑瞇瞇地抄手走過來,往床上望了眼,然后表演大過實質地贊嘆:“這小美人竟是有些眼熟…唔嚯!這莫非是憬琛公子的私生子?!”
喻勉橫了言硯一眼,輕描淡寫道:“你還是這般愛說笑。”
“笑一笑,十年少嘛。”言硯揮袖坐下,伸手搭在左明非脈搏處,神色漸漸凝重起來,抬眼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毒入心肺,怕是人力所不能及了。”
聽到這里,白夫人和喻季靈均是一愣,反觀喻勉倒是一臉的不以為然,他輕飄飄道:“人力所不能及?若是真不能及,你會來此嗎?”
“知我者,行之也。”言硯舉止優雅地從袖袋里掏出一張藥方,“我翻閱數本典籍,甚至還闖了萬毒宗,終于給我找到個法子。”
喻勉看了眼白檀,白檀上前接過藥方,邊看邊點頭。
喻季靈松了口氣,他對著言硯那張花里胡哨的臉,沒好氣道:“那你方才還說不能治?”
“我只說人力不能治,又沒說我不能治。”言硯理直氣壯道。
“…你不是人?”
言硯刷地展開一把折扇,揚起漂亮的頭顱,風流倜儻道:“世人謬贊我一聲神醫,那自是與神仙沾親帶故的。”
這句話之后無人回應。
喻季靈和白檀湊在一起研究著藥方的實用性。
喻勉則是一臉冷淡地站在床邊。
無人捧場的某人尷尬地收回折扇:“……”
喻勉問:“你為何會來此?”
言硯用扇柄敲打著手心,回答:“幾個月前,姚松來到扶蘇谷,說是憬琛公子中了鏡花,我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實則是我醫者仁心,便答應過來看看。”
“姚松?”喻勉微微瞇眸,道:“那個翰林院的畫師?”
“不錯。”
喻勉瞥向言硯,漫不經心道:“你?醫者仁心?”
言硯臉不紅心不跳道:“正是在下。”
迎著喻勉滿是威壓的目光,言硯清了清嗓子,道:“咳,姚松答應我,給我畫一百幅畫像來著…”
言神醫是個很知道自己美麗的神醫,別人藥房里掛的是藥王的畫像,言神醫家里掛的是自己的畫像。
喻勉淡淡評價:“這才是你。”
“別說得跟我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撿著便宜的可是你。”言硯一本正經道:“所謂姚松栽樹——你乘涼唄。
“幸好姚松對八公主一片癡心,你說要是他也喜歡左憬琛,這救命之恩,哪還有你喻行之什么事兒啊,哦不對,倒是忘了憬琛對你一片癡心來著…”
喻勉眉心微動:“什么癡心?”
“左憬琛對你喻行之啊,一片癡心。”言硯自然而然道。
“誰告訴你的?”喻勉問。
言硯施施然道:“我又不瞎,看出來的唄。”
“……”喻勉這時才想起來,言硯的相好的是個男人,男人與男人的事,言硯應該是有些了解的。
言硯后知后覺過來,他打量著喻勉:“不對…”
喻勉掃他一眼:“有話直說。”
“你以前可從不在意我說什么。”言硯摸著下巴思索。
喻勉不甚在意道:“你以前有說這些鬼話?”
“何止呢,我連恭祝你倆子孫滿堂的話都說過。”言硯往后邊一靠,搖頭感慨:“可惜您老當時滿心國仇家恨,別說左憬琛了,怕是除了烏衣案之外的事,你都無甚興趣。”
“……”喻勉的目光再次落到床上的人身上,“十一年前,你和你師父為何會來瑯琊救我一個廢人?”喻勉問言硯。
言硯有些始料不及,他隨和一笑,說:“受人之托,恕在下不能明說。”
“不過…”言硯輕笑出聲,他意味深長道:“喻行之,這句話,哪怕在當年你也沒問過,如今問了出來,難道不是因為你心中有答案了嗎?”
“為何當年不告訴我?”喻勉的聲音向來沒什么感情,哪怕連詢問都帶著經年持久的漠然。
“你在乎嗎?”言硯似笑非笑地看著喻勉:“或者說,當年的你在乎嗎?”
喻勉嗓音沉緩:“呵,別說當年,現下我也不在乎,盲目為他人付出,本就是愚蠢之舉。”
“那你還問?”
“我想知道真相罷了。”冷沉的聲音帶著我行我素的冷淡。
“可你欠他一條命。”言硯眸光微凝,他望著喻勉,聲音不大卻清晰:“所以他這條命,必須你來還。”
喻勉眉梢微動,他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就聽白檀突然道:“言神醫,你這張藥方里的其他草藥雖然罕見,但也不是不能找到,可這最后一味藥…白鸞尾?這可是聞所未聞。”
“手持白鸞尾,夜掃南山云。”言硯話中有玄機,他道:“白鸞尾的典故便出自這首《仙人》,至于這世間到底有沒有白鸞尾,怕是諸位要去找仙人問個清楚了。”
喻季靈莫名其妙道:“你這不是胡扯嗎,上哪兒去找仙人?”
喻勉卻是不語,他周身好似籠罩在陰霾中,臉色縹緲得叫人窺探不出分毫情緒,他已經聽出了言硯話中的深意,只是不想搭理。
白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喻勉,緩緩道:“瑯琊有南山。”
喻季靈仍是一頭霧水:“可南山到處都是啊。”
“山上有仙人,其名曰沖虛。”白檀輕輕道。
這下連喻季靈都沉默了。
瑯琊確實有座高聳入云的南山,山上還有個道觀,這座道觀的觀主被稱為沖虛真人,聽聞已經得道成仙——這些都是坊間傳聞。
真實的事情是,這位沖虛真人是喻勉和喻季靈的親生父親,更真實的是,兩兄弟跟這位父親的關系并不融洽。
這很微妙。
言硯對喻勉道:“當年我師父在瑯琊醫治你時曾誤入南山,見過這株傳聞中的草藥,也有幸帶回過一株。”
喻季靈道:“既然已經有了,為何還要去尋?難不成這草藥還得是新鮮的?”
言硯無奈道:“這不是給你大哥用了嗎?不然你以為他的手腳為何能好那么利索?”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喻勉后知后覺到言硯那句“所以他這條命,必須你來還”的深意。
也罷…
也罷。
喻勉心中有了定論。
官道上,洛白溪站在馬車旁,神色復雜地看著即將啟程的喻勉,喻勉看著其他人安置好左明非,然后微微側身,側對著洛白溪,冷不丁道:“或許你是對的。”
“…嗯?”洛白溪還在擔心喻勉生氣,不怎么敢看他。
喻勉單手搭在洛白溪的肩上,語氣淡淡:“我是該避避風頭。”
洛白溪難以置信地抬眸:“先生…”
“你很好。”喻勉拍了拍洛白溪的肩膀,起身上了馬車。
洛白溪眼眶微熱,躬身行禮:“學生恭送先生。”
馬車漸漸駛離徐州,喻勉他們兵分三路,喻勉和喻季靈帶著左明非回瑯琊,尋找傳說中的白鸞尾。
言硯則去其他地方搜集其他草藥,稍后去瑯琊與喻勉匯合。
白檀回錢塘修整九冥殘部和安置喻勉的暗衛,既然決定暫避風頭,那就要做到徹底的悄無聲息。
秋風吹起車簾,露出了喻勉凌厲且堅毅的下顎,他看似漫不經心,但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像是黑夜的眼睛,不聲不響地注視著一切風吹草動。
躺著的人眉頭逐漸蹙起,似是被顛簸得很不舒服,喻勉注意到左明非的動靜,眉頭微微舒展,他搭上左明非的肩膀,“左三?”他輕聲開口。
左明非似有所覺地眼皮微動,逐漸睜開了眼睛。
喻勉始終注視著左明非,“醒了。”
左明非瞇起的眼睛驟然瞪大,他驚恐地坐起身,卻因為馬車顛簸身體前傾,眼看要掉下去,喻勉伸出胳膊攬住他,奇怪問:“怎么?”
“你是誰?”左明非雙手推拒在喻勉胸前,臉上滿是抗拒,他打量著自身的處境,質問:“要將我帶到哪里去?”
喻勉語塞:“……”末了,他感覺有些棘手地嘖了聲,問:“又八歲了?”
“我…十二歲。”
很好,即便是害怕,左三也會有問必答。
第55章 憂郁
若是八歲的左明非是個生龍活虎的小祖宗, 那么十二歲的左明非便是朵傷春悲秋的小白花了。
因為八歲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好奇,而十二歲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悲傷。
“左三先生這癥狀,我已經寫信去問白檀和言硯了。”喻季靈放飛手中的兩只鴿子后, 盯著樹下神色懨懨的左明非, 問喻勉:“他之前八歲心智時,也是看起來很好欺負?”
喻勉眼風凌厲地掃過喻季靈, 喻季靈立刻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那時候…也看起來這么不開心嗎?”
不開心?倒是沒有。
喻勉腦海里浮現出左明非從晚月樓上一躍而下的輕盈身影,那時候, 他自由得像是一片迎風招展的葉子。
喻勉沒有回答, 只是理所應當地吩咐:“你去哄他吃飯。”
“開玩笑吧你,還哄他吃飯?這飯我都不愛吃。”喻季靈嫌棄地看了眼干巴巴的燒餅, 他又看了眼喻勉旁邊分毫未動的燒餅,樂道:“呦, 你不是也不愛吃嗎?”
喻勉不重口腹之欲,只是他滿腹心事, 沒有心情吃東西。
“我就說讓凌隆和凌喬跟著,你偏讓他們留下,算啦,他倆重傷未愈,留下來也是不錯。”一路上, 喻季靈的嘴巴就沒有停過。
喻勉抬眸看他,閑閑地問:“心情不錯?”
“胡說。”喻季靈收回攤開的長腿,咳了一聲:“你哪只眼睛看出來我心情不錯的?”
“你千方百計地想抓我回瑯琊,現下如意了?”喻勉打量著喻季靈的神色, 眉梢微微挑起。
喻季靈拿起一塊燒餅,撕吧撕吧扔進嘴里, 哼道:“我只是為了改名字。”
喻勉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故意出聲:“喻強。”
“閉嘴!”喻季靈惱道:“我說你當初腦子被驢踢了才給我起這么個名字吧!”
喻家的小輩名字是由其直系親屬所取,但當初喻季靈取名時,他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也不知所蹤,直系親屬只剩喻勉一個。當時同樣沒了雙親的喻勉心情十分低落,隨口給喻季靈取了“強”這個寄予厚望但相當敷衍的名。
喻勉不贊同地看了眼喻季靈,他傷勢尚未痊愈,整個人看起來并沒有平時那般氣場強大,就連訓斥也變得隨和不少,“出言無狀,不懂禮數,看來應該給你取名為禮。”
“喻禮,屬實比喻強好聽。”喻季靈不忿道。
喻勉瞥了喻季靈一眼:“一個大男人,整天糾結自己的名字好不好聽,書院就是這樣教導你的?”
“呵,那咱倆換啊,你叫喻強,我叫喻勉!”
喻勉淡定道:“不行。”
喻季靈嚎叫道:“看罷,你也覺得喻強難聽!”
“…倒不是。”喻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瞬間可疑的停頓,隨后,他頗有長輩風范地教導人,“名字豈可隨意置換?”
他們說話的時候,左明非就靠在樹下,他呆呆地看著遠方,既不說話,也不鬧騰,聽到喻勉和喻季靈越來越大的動靜,左明非才緩緩回首,看向了他們的方向,然后一眼撞入了喻勉的眼底。
仿佛,喻勉等的就是這瞬間。
左明非有片刻愣怔,那個看起來陰沉冷漠的男人正溫和地看著自己,這讓他宛若死水的眼中掀起微許困惑的波瀾,他像是小動物一般地微微歪頭。
“餓了嗎?”喻勉如常般問。
左明非再次收回目光,像是刺猬一樣地縮著。
“你乖乖吃點東西,我就帶你去找你爹,如何?”喻勉盡量放平語氣,讓自己聽起來有那么些可靠。
左明非已經醒來兩天了,可他只喝了點水和稀粥,其余的什么東西也不吃,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憔悴不少。
聽到喻勉這句話,左明非驟然抬眸,似是難以置信一般。
喻勉知道自己猜對了,左明非跟喻勉說過,他是在十二歲這年被送回左家的,而左明非的父親,也亡故在這一年。
喻勉拿起烤到軟和的餅子,起身往左明非的方向靠近,他留意到,在他逐漸靠近時,左明非逐漸繃緊了身體,似乎很怕他的樣子。
“……”喻勉沉思片刻,將餅子遞給喻季靈,淡聲道:“你去拿給他。”
喻季靈平日里很能端出一副高風亮節的書院山長模樣,他平正謙和的君子風范很能唬住人,起碼比喻勉看起來更加平易近人。
喻季靈察覺到兩人微妙的變化,他拿起餅子遞給左明非,語重心長道:“你怎么能怕他呢?你可是他媳婦兒…哎呦!”后背被木棍敲疼,喻季靈心虛地往后瞥了眼,喻勉正涼涼地睨著他。
左明非呆呆地捧著餅子,看到這一幕后,他的唇角微微上揚,輕輕笑出了聲。
喻季靈難以置信地指著左明非,對喻勉道:“誒?他笑了。”
意識到自己笑出了聲,左明非忙低下頭,不敢同喻勉對視。
喻勉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他悠悠道:“說話。”
左明非不確定地抬頭,喻勉眸中帶著似是而非的笑意,他頷首:“就是你。”
左明非稍顯抗拒地別過臉。
喻勉手持木棍,像是手持長刀一般地比在喻季靈肩頭,語氣閑散:“不說話的話,我就把他打死。”
左明非和喻季靈均是滿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喻勉,好似在說:你是人嗎?
“哎呦呦。”喻季靈反應過來后,忙捂住肩膀,和喻勉一起“欺負”人,他裝出一副可憐相,“左三公子,你救救我啊。”
左明非不知所措地看著喻季靈,隨后怯生生地看向喻勉。
喻勉好整以暇地注視著他。
“別…”左明非輕聲開口。
“別什么?”
“別…打。”
“什么?”
沒完沒了的追問惹惱了本就心情不好的左三,“別打他!”左明非心中火氣陡生,賭氣般地喊出了聲。
喻勉眉梢微動,優哉游哉道:“既然會說話,那裝什么啞巴?”
左明非眸光閃動,是真的被氣到了,“你討厭!”
喻勉不以為意地笑了下,不知為何,他透過氣呼呼的左明非,看到了那個即便是油盡燈枯,也會在死前安排好一切的左三公子,那個總是溫文爾雅算無遺策的左家璞玉,那個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八面玲瓏的刑部侍郎——卻最終倒在他的懷里,剩下滿腹不可言說的心事…
也許,滿身沉重的,從來都不止喻勉一個。
喻勉心想,若是左三真的討厭他,那一切便簡單多了。
可惜。
但也幸好。
第56章 思念
夜間, 草叢翕動,喻勉本以為是秋風,但這聲音僅有一瞬, 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經過, 喻勉睜開雙眼,起身走到車旁掀開車簾, 看到車內空空一片。
左明非不見了。
喻勉并沒有很慌張, 現下左明非沒有武功,找到他并不難。
喻勉放下車簾, 望著左明非離開的方向, 眸光微微閃動——他倒是要看看,左明非要去哪里。
喻勉悄無聲息地跟上那個墨綠色身影, 最終,左明非停在一方池塘邊。
黑夜顯得左明非的身影很是蕭索, 左明非站在池塘邊,背對著喻勉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忽然,他身體前傾,竟是要往池塘里傾去。
喻勉心中好似被扔進一顆石頭,心境動蕩間,他閃身過去, 一把攬住了將要倒入湖中的左明非。
抱著這具微涼的身體,喻勉胸口更加莫名其妙地躍動起來,感受著胸腔的擔心,喻勉有一瞬的恍惚。
“阿爹?”左明非被人抱在懷里, 滿懷希冀地側臉喊出聲。
喻勉回身,放開了左明非, “倒是讓你失望了。”他不咸不淡地說,眉眼間隱約可見幾分怒火。
奇怪的是,左明非的臉上并沒有失望之情,反而有些困惑不解,“是你。”
“怎么?半夜不睡,前來投湖自盡?”喻勉語氣低沉,臉色算不上好看,看得出來在克制脾氣了。
左明非注視著喻勉,像是沒聽到喻勉的話一樣,仍舊呆呆的。
看左明非這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喻勉心火躥起,“你…”他正要訓斥,左明非忽然抬手,將合攏的掌心舉到喻勉臉前。
喻勉被左明非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他正要干脆利索地拂開左明非的手,左明非驀地打開掌心,掌心里飛出三只螢火蟲。
豆大的光芒在喻勉臉前繞來繞去,喻勉嘖了聲,揮開一只停在他鼻尖的螢光。
左明非清澈的目光落在喻勉臉上,“我沒有想跳下去,我是要抓它們。”說著,左明非輕盈地揮手,又捉到了一只飛舞的熒光,他再次將捉到螢火蟲的掌心在喻勉臉前攤開:“我爹說,螢火蟲會把自己人間的思念帶去天上。”
你爹是閑得慌,喻勉心想,他敷衍地應了聲,往后退了半步。
仿佛讀懂了喻勉的不以為然,左明非身體前傾,認真地說:“天上有我們故去的親人。”
“……”喻勉雖然不擅長哄小孩兒,但也沒有破壞人家念想的意思,他隨口問:“所以你在思念誰?你娘?”
“我娘有我爹思念。”左明非雙手聚攏,在那之前,有一只閃爍的螢火蟲,“我在想念我爹。”
喻勉微愣,他琢磨不定地注視著左明非,心想,左三已經知道自己父親故去了?
迎著喻勉稍顯復雜的目光,左明非緩緩抬眸,“祖父說,阿爹去了很遠的地方,他以為我不懂,其實我知道。”左明非看著喻勉,目光溫馴乖巧:“我知道你不能帶我去找我阿爹…但是這四處奔波的日子,和我阿爹在的時候很像。”
喻勉錯開左明非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問:“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今晚之前是怕的。”左明非如實道。
喻勉詢問般地挑眉,黑夜柔和了他的輪廓,這讓左明非心中對他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左明非往前走了半步,他認真地注視喻勉的眼睛,“哥哥,方才你是在擔心我嗎?”
喻勉沒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左明非卻是很較真,他擔心喻勉聽不懂,又補充:“就是你誤以為我要跳下去的時候。”
“玩夠了就回去睡覺,明天馬車顛簸,你不一定能睡…”胸口覆上一只手,是左明非捕捉過螢火蟲的那只手。
喻勉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的心神全然被左明非近在咫尺的臉給吸引了去。
左明非垂眸望著喻勉的胸口,“你抱著我的時候,這里跳得很快。”他的嗓音仍舊清潤溫和,還夾雜著幾分不諳世事的懵懂,“我想,這樣擔心我的人,不應該是壞人。”
喻勉倏地抬手,按住了左明非停在他胸口的手,并且越攥越緊。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抬眼,他的眸子太過干凈,和喻勉眸中若隱若現的火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最終,喻勉緩緩松開五指的力度,他倒是沒有喪心病狂到對著心智只有十二歲的左明非動手,只是不咸不淡地留下一句:“左三,少時我回邊境時,應該將你一并擄了去。”
“啊?”左明非臉上有些懵然。
喻勉緩緩翹起唇角,“以后你就會知道的。”
左明非溫馴地點了下頭。
喻勉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天時,為何怕我?”他探究似的打量著左明非。
“因為…你太高了。”左明非略顯局促地說:“祖父派人看著我時…也都是些很高的人。”
望著與自己幾乎一般高的左明非,喻勉保持沉默:“……”畢竟在左明非的認知中,十二歲的孩子能高到哪里去?
所以左明非不怕喻季靈,僅僅是因為喻季靈比較矮?喻勉覺得,他的弟弟可能不會想知道這個原因。
“哥哥,這兩天我雖然害怕,但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阿爹將我送回左家,定是希望我能被好好照顧。”左明非眉的眼中是一片澄明的釋然,他繼續說:“況且,祖父應該也需要我,雖然他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心里對父親的思念,不會比我少。”
“那你需要什么?”喻勉冷不丁地問。
左明非被問懵了。
喻勉盯著左明非,道:“你祖父需要你,你需要什么?”
左明非的眼神跟隨著一只螢火蟲,迷茫的目光逐漸堅定下來,他小心地抬起手臂,虛空地托著一只螢火蟲,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這個。”他翻轉手掌,輕輕扇了下,螢火蟲撲閃著飛遠了。
喻勉知道,那個暢快肆意并且渴望與父親游歷山河的稚子,也隨著這只螢火蟲飛遠了。
現下站在這里的,是承載了左家無限厚望的三公子。
“你生病了,等你痊愈后,你祖父會派人來接你,在此之前,你安心與我呆在一起。”喻勉緩聲道。
左明非稍顯詫異:“生病?”
“你沒有覺得不舒服?”
左明非眉頭微蹙,他打量著自己的雙手,自言自語道:“…手腳是有些無力,頭也會抽疼。”
“這就對了。”喻勉拉住左明非的手,渾厚綿延的真氣順著掌心流入到左明非的體內,酸乏的感覺逐漸被紓解,左明非望著喻勉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你是神醫?”
“不是。”喻勉否認了。
左明非露出一個開懷的笑容來,他說:“我感覺好多了。”
“我只醫你一人。”
“為何?”
“當是我欠你的。”喻勉抬手拂過左明非耳邊的碎發,帶著涼意的指尖不經意地蹭過那片溫熱的耳畔。
左明非怕癢似的縮了下,但沒有躲開:“你欠我什么?”
“……”輸送完真氣,喻勉順勢拉起左明非的手,岔開話題般道:“走罷,夜深了。”
欠他些什么呢?喻勉說不清,或許,即便是清醒的左明非也說不清。
第57章 縱容
距離瑯琊越來越近, 喻季靈的心情肉眼可見的沉重起來,喻勉是知道原因的,無非是這小子是偷溜出門的, 此次回去, 免不了一頓責罰。
馬車停在城中的一家客棧前,下車前, 喻季靈思索片刻, 又退回到車內,拿起一頂幃帽扣在頭頂, 左明非好奇地看著他。
喻勉斜了喻季靈一眼, “出息。”他輕嗤出聲。
喻季靈呵道:“我怕曬,不行嗎?”
“從你入城那刻起, 書院的人便已經知道了。”喻勉看戲一般地提醒。
喻季靈冷嗤:“我為書院山長!是書院的老大!我會怕書院的人?”
左明非看著車外熱鬧繁華的街景,作勢要下車, 卻被喻勉橫起胳膊攔住了,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著喻勉, 喻勉好整以暇地對他笑了下,左明非便安分地重新坐下。
喻季靈:“你們怎么不動?”
喻勉說:“你先下去。”
“呦,擱這兒等著呢,忍了一路忍不了了?”喻季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一臉無辜的左明非,對喻勉陰陽怪氣道:“我說你也悠著點, 畢竟這光天化日的,何況左三如今只有十二歲的心智,當禽獸就夠了,可千萬別禽獸不如…啊!”
喻季靈的慘叫聲回蕩在街上, 他被喻勉一腳給踹了下去。
喻季靈抹開黏在臉上的面巾紗,氣鼓鼓地回身, 指著馬車道:“你…”他驟然語塞,吃驚地看著周遭情景,不知何時,馬車被身著白青色輕袍的人給包圍了——好巧不巧,正是瑯琊書院的青年才俊們。
“見過山長。”年輕人們齊刷刷地抱拳行禮。
喻季靈心中一慌,他舔了下嘴巴,扶著腰站起來,摘下歪掉的帷帽,拿出書院山長的威嚴來,“你們不用上課嗎?”他淡聲問:“簡直不像話,此時此刻你們應該是…哎!哎!放我下來——”
喻季靈還沒擺完架子,就被人架著四肢,強硬地抬了起來。
“放肆!你們太放肆了!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山長了?”喻季靈大喊大叫著被人抬走了。
喻勉淡定地掀開車簾,為首的年輕弟子對他恭敬地行了個禮,喻勉頷首示意,一行人便離開了。
街上的百姓看笑話地說:“山長又被抬走了?”
“今年都七八次了吧?”
“可說呢,去年被逮了三十六次。”
左明非從車簾里冒出腦袋,他盯著喻季靈被抬走的方向,說:“季靈哥哥被帶著走了。”
“直接叫他的名字。”喻勉順手摸了下左明非的發頂。
“那豈非失了禮節?”左明非若有所思地說。
“無妨。”喻勉對左明非道:“同我在一起,你不需要在意任何禮節。”
左明非笑了下,歪頭問:“那也不用叫你哥哥嗎?”
“沒大沒小。”喻勉不咸不淡地數落了句,然后輕輕拍了下左明非的后背,示意道:“下車吧。”
店家像是早就知道他們要來一般,提前布置好了客房,喻勉和左明非的客房相鄰,休整過后,已經到了用晚膳的時間。
用過晚膳,喻勉坐在桌前回復從各地寄來的書信。
左明非安靜地坐在窗邊,他雙眼好奇地看向窗外,倏地,“砰砰”幾聲,絢爛的煙花在空中綻放開來,左明非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雙手撐在窗沿探出身去,著迷地望著天空,隨后他喜不自勝地側身,指著空中對喻勉道:“看。”
喻勉停筆望了過去,煙花已經消散在空中,喻勉看到的僅是左明非那張笑容洋溢的臉,他唇角上揚,微微頷首,回應道:“很漂亮。”
左明非看著窗外的景色,背對著喻勉,語氣輕快地說:“哥哥,我喜歡這里。”
喻勉落在他背后的目光越來越溫和,“當心些,別掉下去。”他交代,“你若想出去玩,喊上店家陪你一起。”
“我…不用出去。”左明非回身,眼神落在喻勉手邊未完成的書信上,乖巧地笑出了唇邊的梨渦:“我等著你。”
我等著你?不是我陪著你。
喻勉心底暗笑,看來還是想出去的。
喻勉合上手邊的信件,起身道:“走罷,坐得太久了,出去走走。”
左明非眼睛一亮,從窗邊輕快地走了過來:“好啊哥哥。”
瑯琊有著不輸國都的厚重,瑯琊書院建立至今,傳承已近三百年,無論是大街還是小巷,繁華暫且不提,這濃濃的書卷氣簡直要從城中溢出去,哪怕是尋常賣泥人的小攤前,也會掛幅字謎。
左明非對猜字謎有著別樣的熱衷,每次贏了彩頭,他都會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去看喻勉。
溫和內斂的小公子想獲得夸贊,但又放不下身價來嘩眾取寵,只能用猜字謎來彰顯自己的聰明才智。
“很好。”
“尚可。”
“可以。”
喻勉的回應算不上稱贊,頂多算是不錯的評價,可左明非喜歡聽他低沉醇厚的聲音,那會讓他有種自己始終被關注著的感覺。
喻勉正陪左明非在燈謎前駐足,忽地,他察覺到一絲陌生的凌厲氣息,眨眼功夫,喻勉消失在人群里。
昏暗的巷子中,喻勉掌心聚攏真氣,動作快速又狠厲地攻向虛空之中,肉/體被擊中的悶聲輕微響起,片刻后,巷子中恢復了沉寂,遠處的歡聲笑語漸漸飄了過來。
喻勉暗忖,這刻意隱藏的氣息是突然出現的,所以這暗中埋伏之人應該不是從徐州跟來的,那就可能是書院的人,但書院的人不至于這么鬼鬼祟祟——
看來離家多年,瑯琊發生了很多變化。
左明非贏下一盞精致的蟹燈,這蟹燈被提溜著燈繩,螃蟹腿能靈活地張牙舞爪,看起來生動可愛。
老板熱情洋溢道:“這俊俏公子看著眼生啊,您是同娘子一起來瑯琊游玩的嗎?”
左明非滿心滿眼只有那盞蟹燈,終于從老板手中接過蟹燈,他笑著回應:“啊?對,我來玩的。”
“姑娘們特別喜歡這燈,您可以拿去討自家娘子歡心,誒?怎么不見您家娘子?夜市人多,別是走散了。”老板關切地說。
“哥哥你看…”左明非提著蟹燈回身,身后熙熙攘攘,他卻沒有看到他想見的那個人,“……”左明非愣怔過后,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人呢?”
老板咋舌:“真走散了?”
左明非提著蟹燈四處張望,“哥…”他正要叫出聲,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了,左明非側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他松了口氣,垂著眉眼問:“你去哪兒了?”
喻勉見不得左明非這副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他從身后拿出一個泥人,遞到了左明非的臉前。
左明非眼前一亮:“你去買泥人了?”
喻勉的眸光在燈色下略顯溫和,他微微頷首,回答:“先前弄壞過你一個,現在賠你一個。”
兩人身后,老板還在操心:“公子,鬧市人多,您還是快些去找你家娘子吧。”
喻勉看向老板,“誰家娘子?”
左明非把蟹燈的燈柄塞到喻勉手里,表功一般地說:“這個,送給你。”
喻勉低頭看了眼這只張牙舞爪的八條腿兒東西,“……”他面容冷峻肅穆,有些燙手地拿著燈柄,蟹燈在他腳邊滑稽地撲騰著,與他整個人形成一種莫名的反差感。
老板納悶道:“咦?您不是給自家娘子留的嗎?”
“不是。”左明非回頭對老板解釋,他語氣認真:“本來就是留給哥哥的。”
這又是送泥人,又是送花燈的,而且這兩個人一個貌美清雋,一個華貴俊朗,老板也算是見多識廣,他打量著二人的目光逐漸意味深長起來,“送情郎也行。”老板笑瞇瞇地補充。
第58章 瑯琊書院
人流中, 數道目光落在兩個氣質卓然的人身上,少年衣角翩飛地穿梭在熱鬧的攤販前,青年優哉游哉地跟在少年身后。
喻勉自是留意到了落在他們身上的視線, 這些跟著他們的氣息熟悉得很, 和抬走喻季靈的是同一撥人,既然是書院的人, 那就沒必要理會。
只是…左明非的容貌太過惹眼, 指不定會招惹來什么麻煩,喻勉不動聲色地想著。
路過一家攤販時, 喻勉隨手放下一塊銀錠, 拿了頂帷帽,二話不說就扣在了左明非頭上。
彼時, 左明非正前傾身子,打量著一幅糖畫, 視線被猝不及防地擋住,他先是一愣, 繼而透過面紗,滿眼疑惑地看著喻勉。
喻勉氣定神閑地看著左明非,悠悠道:“戴著吧。”
左明非停下想去掀面紗的手,頓了下,他猶豫著問:“你不想看到我的臉嗎?”
“人多, 回去看。”
左明非很聽話,喻勉說什么就是什么,只是面紗擋住了他的視線,他走三步絆兩步的, 喻勉見狀,朝他伸出胳膊, 示意他拉住自己的衣袖。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抬手,將手放進了喻勉的掌心。
“……”喻勉落眸在那只手上,片刻停頓后,他緩緩收攏掌心,牽住了左明非的手。
喻勉漫不經心地想,若非性命攸關,他倒情愿左明非這樣下去,這樣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沒有左家三公子,沒有刑部侍郎,只是心思恪純滿心依賴著他的左明非。
真喜歡也好,占有欲作祟也罷,在喻勉的認知中,只要他想要,即便是死,左明非也得死在他手里。
甜酒鋪子里,左明非望著碗里的甜醴,迫不及待地想去掀面紗,但他想起喻勉的囑咐,只好放下了手。
店小二送來木勺,喻勉抬眸,輕描淡寫地掃了眼店小二,問:“喻強如何了?”
店小二怔住了,他干笑道:“客官這是何意?”
“我要是你,就不會嘴硬,當心真成了死鴨子。”喻勉支著下巴,不上心地釋放出威壓。
店小二后背冷汗驟出,“回…回先生的話,山長被書院長老們關進了戒律堂…”他艱難地說。
喻勉嫌煩地嘖了聲,“這么多年了,那群老東西還是迂腐不化。”
店小二一動也不敢動。
“幫忙帶句話。”喻勉吩咐:“就說我明日將登門拜訪,請長老們早做準備。”
“…是。”
喻勉看向不明所以的左明非,瞬間收回氣勢,溫聲問:“還想吃什么?”
左明非搖搖頭,“不要了。”
“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喻勉眼中閃過幾分期待的興味,語氣卻是像在哄孩子。
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幾乎是落荒而逃。
瑯琊書院戒律堂
氣相威嚴的中年人站在喻季靈身后,喻季靈滿臉倔強地挺直腰背。
中年人嚴厲地問:“你可知錯?”
“我何錯之有?”喻季靈嘴硬地問。
“此番你不僅偷溜下山,更是違背書院規矩,私自離開瑯琊,還說自己沒錯?”喻維平目光如炬地注視著喻季靈,眼中滿是恨鐵不成鋼。
喻季靈不屑一顧道:“叔父非要算這么清?”
喻維平皺起兩道粗眉:“你還想狡辯?”
“那我倒是要說了,叔父身為書院的先生,卻私下責罰我這個山長,這難道不是以下犯上?”喻季靈理直氣壯地說:“你放我一馬,我也放你一馬,一家人不為難一家人,叔父以為如何?”
喻維平被噎住了。
喻季靈向來伶牙俐齒,以往只有大長老才能管住他,如今大長老閉關未出,倒是便宜這個混世魔王了。
“給我繼續跪!”喻維平說不過這小子,只能以氣勢壓住他。
喻季靈滿心憋屈,繼續跪在蒲團上。
喻維平喝道:“蒲團給他撤了。”
侍奉在兩側的下人迅速上前,兩人將喻季靈提溜了起來,另外兩人麻溜地拿走了蒲團。
喻季靈敢怒不敢言,只能憤然地捶著跪酸的大腿,嘟囔:“誰家家主做成我這樣的?我干脆引咎辭任做仆役得了。”
“仆役也須得聽話!”喻維平訓斥道:“你跟這兩個字沾邊嗎?”
喻季靈:“……”
正在此時,門外響起匆匆的腳步聲,“稟報二師公,喻勉先生派小的傳話,說他明日會來拜訪書院。”
喻維平的眉頭越皺越緊:“他親口說的?”
“是,晚輩不才,被喻勉先生發現了…”那人滿臉尷尬。
喻維平沉聲道:“喻勉當年自愿脫離喻家,如今想要回來,沒那么容易。”
喻季靈連連稱是:“對!對!派人死守山門,哪能讓他輕易回來!看不起誰呢。”
“閉口思過。”喻維平瞪了眼喻季靈。
回來通報的人再次開口,“還有一件事,喻勉先生身邊還跟著一個人。”
“哦?”
“那人看起來與喻勉先生十分親密。”
聽到這里,喻季靈撲哧笑出了聲。
喻維平奇怪地看向喻季靈,問:“勉兒娶親了?”
喻季靈故意緊閉嘴巴,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能說話。
喻維平懶得再遞話腔,吩咐下去:“準備好守山大陣,沒有我的允許,不準放喻勉進山。”
“是。”
話音才落下,門外就有人來通報:“二師公——二師公——”
喻維平輕呵:“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啟稟二師公,喻勉先生從后山攻上來了!”
喻維平驚訝道:“什么!”
喻季靈激動地起身,雙眼放光地問:“他真的回來了?”
“是…后山的守山弟子們被打得落花流水…”
瑯琊書院有不問世事的規矩,喻勉為了查清烏衣案的虛實,曾孤注一擲地離開瑯琊書院,甚至自愿被喻氏除名,迄今已有十一年之久,從那天開始,喻勉的所作所為便與瑯琊喻氏再無瓜葛。
如今,在外人看來,喻勉已非喻氏的人,那自然不能從喻氏的正門進入,這也是喻維平派人守在山門前的原因。
瑯琊書院招收弟子的規矩是要前來拜師的弟子們穿過后山,后山有瑯琊書院布下的陷阱和打手,只有穿過瑯琊書院的后山,才算是正式拜入了瑯琊書院的門下。
喻勉也想到了這點,既然正門入不得,那便去后山欺負欺負小輩,就不信管事的不出來。
喻季靈哈哈大笑起來,他扶著膝蓋,笑得直不起來腰,眼中滿是躍躍欲試:“果然是好道理,不能從正門入,那便從后山攻!叔父,我要去守后山的最后關卡,我要與喻勉堂堂正正地打一場!”
“有我在,還用不上你。”喻維平一揮衣袖,滿面肅然道:“你繼續跪著。”
喻季靈不服氣道:“可是…”
“季靈!”喻維平嚴肅道:“你身為書院的山長,豈能只顧自己逞兇斗狠?”
喻維平一語點醒夢中人,喻季靈心中稍顯寥落,緩緩俯身作揖:“叔父…說的是。”
后山門口,喻勉一步一步地逼近山門,守在后門口的弟子們防備著后退,他們哭喪著臉,驚慌失措地看著喻勉。
平日里,這些弟子們對付的都是初入武道的毛頭小子,這驀地來了個大宗,他們心里都沒底。
“喻勉先生何不從正門入?”有人鼓起勇氣提議,就別來嚯嚯我們后山了。
喻勉百無聊賴道:“我只是前來拜師學藝而已,諸位不必顧念舊情,盡管出手便是。”
“……”
喻勉以手作請狀:“一起上。”
“何故欺負小輩?”深沉威嚴的聲音響起,守山弟子們如負釋重地松了口氣,他們仿佛望見救星一般地回身,眼巴巴地看著喻維平:“二師公!”
“二師公來了。”
喻勉瞇起眼睛,他觀望著喻維平,自是能察覺到喻維平中正深厚的功底,同樣,喻維平也看出了喻勉深不可測的內力。
“見過維平長老。”喻勉雙手作揖,聽不出語氣地施了一禮,他當然記得自己如今已非喻家人,所以應同外人一樣,稱呼喻維平為長老。
喻維平注視著喻勉,上下打量過后,他道:“看來你的手足已經痊愈。”
“勉強能打能殺吧。”喻勉興致缺缺地回應,繼而道:“長老是要與我親自過招嗎?”
喻維平道:“以你如今的實力,書院中恐怕只有我能與你抗衡。”
“長老謬贊了。”喻勉毫無誠意地點了下頭。
喻維平:“當年我親眼目送著你離開,如今你要回來,也該是我前來迎接。”
“那就不說廢話了,長老請。”
當清平中正之氣與霸道囂張的內力驟然相接,霎時地動山搖,后山飛沙走石,一片遮天蔽日之相——
這都是后話,無從考究。
實際上,正當喻維平嚴陣以待,打算與喻勉來場較量時,忽聞山間小道上馬蹄聲悠閑,一輛馬車從不遠處不慌不忙地趕來。
喻勉微微皺眉:“這么快?”
喻維平莫名其妙道:“發生何事了?”
“看來不能打了。”喻勉收斂氣勢,說:“會嚇到人。”
喻維平:???
喻勉懶懶道:“我無意挑釁,勞煩長老放我一馬。”
喻維平目光嚴厲:“你當書院是你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話音落,其他弟子們低聲笑了起來,喻維平有些尷尬,且不說別的,這書院還真是喻勉的家。
喻勉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喻維平訓斥道。
“叔父。”喻勉喊了聲。
喻維平神色微頓,他打量著喻勉,目光逐漸松動。
喻勉一掃閑散之態,鄭重其事地俯身作揖:“瑯琊書院喻勉…”他嗓音低沉,一字一頓道:“拜見叔父。”
喻維平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喻勉,在場之人不由得屏住呼吸,二師公最是剛正不阿,喻勉先生忤逆犯上離家多年,怕是要被狠狠責罰了。
喻維平抬手,按在了喻勉的雙手上,他頗為用力,喻勉卻不加抵抗。
“……”
“……”
最終,喻維平牢牢握緊喻勉的雙手,滄桑的聲音中夾雜著釋然:“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馬蹄聲落在耳畔,馬車停了下來,喻勉下意識看向那輛馬車,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我聽人說,你是帶了人回來的?”喻維平欣慰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哥哥。”車簾被掀開,從里面冒出一個腦袋,滿面笑意地望著喻勉:“追上你了。”
喻維平:???
喻勉沉吟:“不是姑娘。”
第59章 不省心
戒律堂中, 喻勉和喻季靈在接受訓誡,只是二人接受訓誡的姿勢大不相同,喻季靈仍舊跪得筆直, 喻勉坐在一旁, 云淡風輕地掀開一杯茶,兩人面前, 喻維平滿目肅然地站著。
“叔父想問什么, 直接問便是。”喻勉悠哉悠哉地呷了口茶。
喻維平沉下一口氣,問:“你帶回來的那個少年…”
“是我的心上人。”不待喻維平問完, 喻勉便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口。
這下不僅是喻維平, 就連喻季靈也是滿臉愕然,他心想, 他不過才離開幾日,喻勉和左明非的感情便到如此地步了?
喻勉太過直白, 這讓喻維平遲遲說不出話來。
“不瞞叔父,我此番回來不僅是為了探望家中族老, 更是為了救他的命。”喻勉面不改色道:“我需要白鸞尾,還要勞煩叔父請出沖虛道長。”
聽喻勉不咸不淡地提起沖虛道長,喻維平眉宇蹙起,輕聲數落:“那是你的父親。”
“修道之人何談塵緣?”喻勉淡淡地反問。
喻維平微嘆:“可他終歸是你們的父親。”
喻季靈哼道:“叔父這話說的好似我們不認他一般,您可別忘了, 當初是他先拋棄我們的。”
喻維平加重語氣解釋:“他并非是拋棄你們,而是將你們托付給了我。”
“前塵舊事,不提也罷。”喻勉望著喻維平,說:“救人這個忙, 叔父可愿幫?”
“白鸞尾蹤跡難尋,縱使我想幫忙, 怕也是有心無力。”喻維平斟酌著說。
喻勉:“不勞叔父費心,叔父只需要告訴我南山觀的入口在哪里,其他的我自有定奪。”
南山觀為修道之所,它藏在南山之中,四周俱是陣法,尋常人貿然進入,怕是會迷失其中,以至于真有人將南山觀認為是天界。
喻維平眸光微閃,他沉吟道:“此事事關我瑯琊機密,我也不清楚。”
喻季靈嘖道:“這么說,只能等大長老出關了?”
“大長老也不知道。”喻維平說。
“那誰知道?”喻季靈不喜自己的父親,所以有關南山觀的事情,他一直刻意回避,現下談起來,竟然還不如離家十載的喻勉知道的多。
“守山人。”喻勉說。
喻維平緩緩頷首,神色竟然有些微妙的復雜。
喻季靈面上一喜:“哦,守山人啊,那不就是我師父…”他忽地頓住,下意識看向喻勉,慢慢地說出了守山人的名字:“姜云姝。”
姜家是瑯琊的名門望族,世代經商,在瑯琊書院建立初始,姜家為瑯琊書院提供了諸多金銀之便,所以瑯琊書院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歷代瑯琊家主的正妻皆出自姜家。
喻勉當年作為瑯琊書院的少主,書院為他挑選的未婚妻就是姜云姝,不過后來喻勉被逐出家門,他與姜云姝的婚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后姜云姝在瑯琊書院的位置便十分尷尬,若要繼續留在瑯琊書院,她該用什么身份?可若回去姜家,她又要面對許多流言蜚語,正當眾人哀嘆她的命運時,姜云姝卻在同輩比武中拔得頭籌,贏下了守山人的資格。
守山人雖是書院的一份子,但又獨立于書院之外,對書院山長有監督教導之責,若是山長不成器,守山人有權廢黜并另外擇賢代之。
喻勉仿佛不知道姜云姝是誰似的,尋常般問:“她現下在何處?”
“對噢,叔父,這次回來怎么不見師父呢?”喻季靈奇怪地問。
“姜姑娘的父親生病,姜姑娘回家侍疾已有兩月了。”喻維平說。
喻勉兀自點頭,“病魔不等人。”他自言自語道。
喻季靈點頭:“姜家那個老頭?要我說他活該,當初說什么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差點把我師父逼死,如今能仰仗的不還是我師父?”
“我是說左明非。”喻勉思索著說:“他可等不起。”
喻維平臉色大變,“你說誰?”
喻季靈替喻勉回答:“左明非啊。”
“左明非在哪兒?”喻維平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叔父你糊涂啦,左明非不就是喻勉帶回來那個?”喻季靈好笑地說。
喻維平震驚地問:“哪個左明非?”
喻季靈察覺到不對勁,他收斂笑意,疑惑地說:“還能是哪個?就是左家三公子,刑部侍郎左明非啊。”
喻維平瞳孔震蕩,他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直直地盯著喻勉。
喻季靈后知后覺過來,他嘶了一聲,悄聲問喻勉:“你沒告訴叔父左大人的身份嗎?”
“還沒來得及。”喻勉看起來絲毫不慌。
“荒唐!”喻維平怒道:“喻勉,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喻勉淡定道:“帶我的心上人回來治病。”
喻維平指了指喻季靈,又指了指喻勉,呵斥:“喻強此次下山,左蕭穆已經來了書信,話里話外地警告瑯琊書院別多管閑事,現下你又拐了他的弟弟,喻勉,你們兄弟是嫌書院太安逸了嗎!左家在朝中盤根錯節,是你能招惹的嗎?”
“畏首畏尾,書院仍是這毛病。”喻勉不以為意道。
喻維平氣得胸口起伏不平:“不入塵世,這是瑯琊書院的立身之本!”
“我不認。”喻勉聲音不大,語氣卻帶著不能茍同的漫不經心,聽得人想上去抽他兩巴掌。
喻季靈忙起身攙扶住喻維平:“叔父消消氣消消氣,其實左蕭穆是知道喻勉帶走了左大人的。”
喻維平頓住了,他側臉看向喻季靈,懷疑地問:“他能同意?”
“不同意也沒辦法呀。”喻季靈稍顯得意道:“喻勉把他給打服了。”
喻維平一口老血喀在喉間,差點被這兄弟二人氣死,最后,一向沉穩自持的二師公毫無風度地將這兄弟二人趕出了戒律堂。
“滾——”
“荒唐!!”
喻勉輕輕彈了彈衣袖上的灰,面不改色地走下臺階,喻季靈一邊喊著叔父你消消氣,一邊跟上喻勉,問:“哎,你行啊,為了真愛忤逆叔父,我對你有些改觀了。”
喻勉不以為意道:“隨口說說的事,你也信?腦子被狗吃了?”
“你!”喻季靈瞪了喻勉一眼,然后疑惑地問:“那你為何要騙叔父左三是你的心上人?”
“叔父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說著不幫忙,其實最愛操心,將左三說得重要些,叔父也更能放在心上。”
“老奸巨猾,連叔父你也算計。”
喻勉幾不可見地一挑眉梢,對喻季靈的評價不置可否,這嘴上的便宜,喻勉偶爾也是能讓讓弟弟的。
院門外,左明非看到喻勉安然無恙后,慌不迭地走上前,他雙手抓著喻勉的手腕,擔憂道:“哥哥,你沒事吧?”
喻勉看到他稍顯詫異:“你沒去歇息?”說著,他詢問般看向左明非身后的小廝。
小廝汗顏:“喻勉先生,這位公子執意守在這里等你出來,小人怎么勸也勸不住。”
左明非眼睛里滿是擔憂,“我聽人說,戒律堂是受罰的地方,你受罰了嗎?”
聽到這里,小廝看起來更加局促了,喻勉瞥了他一眼,“多嘴。”
“小人知錯了。”
“下去吧。”喻勉隨意道,他順手握住左明非的手,回答:“我沒事。”
左明非半信半疑地問:“真的沒事?”
喻勉緩緩揚起唇角,他攤開長臂,含笑問:“要不你親自檢查一番?”
看喻勉這樣子,左明非稍稍松了口氣。
喻季靈簡直沒眼看,他無語道:“喂,有事的是我好不好?我跪了那么久,膝蓋都跪疼了。”
“季靈。”左明非這時候才看到喻季靈,他關心地說:“你要看郎中嗎?”
“不用管他。”喻勉拉起左明非就走,他說:“我們先去安頓。”
喻季靈撇撇嘴,心想,這心上人不心上人的,怕是有人當局者迷吧。
第60章 久別重逢
瑯琊書院依山而建, 偌大的瑯琊山都是書院的基底,書院中,喻勉居住的地方叫凌云臺, 他離家數載未回, 凌云臺還保持著舊時的模樣,但里里外外一塵不染, 可見也是有人時時打掃的。
一路上, 學子們見到喻勉和喻季靈,皆會躬身行禮。
“山長好。”
“喻勉先生好。”
更有性子跳脫者, 見到喻季靈會調侃一句:“山長, 又被抓回來了?”
喻季靈端出一副仙風道骨的做派,揚著下巴問:“課業完成了?”
凡是學生, 被問到課業,大抵是要落荒而逃的。
望著幾人匆匆溜走的模樣, 喻勉閑閑地收回眼神,對喻季靈道:“倒是有你當年的風范。”
這話自然不是夸獎, 畢竟喻季靈當年時時刻刻想著仗劍走天涯,是個不學無術和逃學的典型,誰知后來能成為聞名天下的瑯琊山長。
喻季靈聽不出語氣地哼了聲,“難為你費心記著。”
喻勉嫌棄道:“可見你也是能將書讀好的,那為何當年讓你讀個書就好似要你的命一般。”
“少說教我!你最沒資格。”喻季靈惡狠狠地回懟, 片刻后,他抱著手臂蹙眉,不情不愿道:“再說了,誰小時候愛讀書?你不也舞刀弄棒的?也就左三這種奇葩才會時時刻刻想讀書吧。”
左明非懷里抱著摘來的花, 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抬頭粲然一笑:“我也不愛讀。”
“哦呦。”喻季靈樂了, 他幸災樂禍道:“這竟是左三公子能說出來的話。”
左明非眼神澄澈地望著喻勉和喻季靈,不解地問:“這話我不能說嗎?”
“自是能的。”喻季靈哥倆好似的摟住左明非,一本正經道:“過會兒我把‘我不愛讀書’這句話寫下來,你能署個名嗎?”
喻勉警告地看向喻季靈,喻季靈挑釁地做了個鬼臉。
“當然可以。”左明非很好說話。
“我看在你臉上署名比較合適。”喻勉輕飄飄地威脅人。
喻季靈嘖道:“我在征求左三的意見,關你什么事?”
喻勉的掌風從喻季靈臉側呼嘯而過,喻季靈靈敏地躲開,“你來真的啊?”他踉蹌著后退,后背被人及時地扶了一把,喻季靈往后側臉,熟稔道:“荊芥?你回來了?師父也回來了嗎?”
喻勉收斂掌風,注視著喻季靈身后的青年,比起青年略顯平淡的樣貌,他周身涌動的真氣更能吸引喻勉。
與此同時,荊芥也在望向喻勉,他眼神冷淡,看起來好似與喻勉有什么過節一般。
有意思,喻勉微微瞇起眼睛。
喻季靈與荊芥寒暄完站直,他剛回身就感到了喻勉撲面而來的威懾力,與方才好像逗小孩兒的掌風不同,這內力霸道遒勁,直沖人的天靈蓋而來,不過不是沖著喻季靈,而是沖著荊芥。
荊芥迅速拔出腰后的雙刀,他本有余力閃開,但他好似與誰較勁一般,不閃不躲地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抗下了喻勉一擊。
“你干嘛呀?”喻季靈飛身上前,扼住了喻勉想再次發難的手腕。
喻勉遺憾地收手,他打量著荊芥,思索著開口:“書院的武堂還教雙刀嗎?”
“書院不教。”荊芥冷臉收手,只是仍舊握著雙刀,他生硬道:“姜家教。”
姜家?
喻季靈瞪著喻勉說:“荊芥是我師父的隨身護衛。”
喻勉淡淡應了聲,“姜云姝的護衛。”他心下了然。
荊芥抬臂對著喻勉,刀尖閃著寒光,他沉聲道:“不許對姜先生無禮!”
“無禮?”喻勉頗感有趣地重復。
“因為你直呼我師父的名諱啊。”喻季靈咬牙切齒地提醒。
喻勉嗤了聲,他看向一旁,對上了左明非略顯擔憂的眸子,他溫和地笑笑:“只是尋常切磋,不必害怕,那邊有蘭草,你先過去玩?”
雖然左明非的心智只有十二歲,但他打小跟著父親混江湖,自是明白喻勉是在支開他,于是他猶豫道:“那你…”
“半盞茶的功夫,我過去找你。”
“好。”
望著左明非走開,喻勉收回眼神,他看著喻季靈勸完自己又去勸荊芥,只見喻季靈扼住荊芥的手腕,苦口婆心道:“荊芥啊,他沒有對師父無禮,他…他對誰都很無禮。”
荊芥的刀尖輕微地晃了晃,“……”
“昨晚為何跟蹤我?”喻勉站在原地,漫不經心地瞧著荊芥。
荊芥出現的那刻,喻勉就察覺到他的氣息和昨晚跟蹤自己的陌生氣息一模一樣。
荊芥幾不可見地身形一僵。
“啊?”喻季靈疑惑道:“荊芥跟蹤你?你說笑呢,他又不認識你。”
“這便要問他了。”喻勉的目光定格在荊芥的左肩,他微微勾起唇角,悠悠道:“他左手的動作比起右手稍有遲鈍,應是左肩受傷的緣故。”
聽到這里,荊芥的臉色微微發青,喻勉的聲音還在繼續:“巧了,昨晚夜色雖然昏暗,但我仍記得昏暗中我擊中了那宵小的左肩。”
荊芥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喻季靈猝然出手按在荊芥的左肩,荊芥很輕地哼出聲,忍不住抽了口冷氣,“真的是你。”喻季靈適時收手,他不解道:“你跟蹤喻勉干嗎?”
荊芥咬著牙,仍舊不發一語。
喻勉問:“姜云姝讓你這么做的?”
“此事與云姝無關!”荊芥激動地說。
喻勉微微挑眉,他漫不經心地輕聲重復:“云姝?”
“不許你這么叫她!你這個負心漢!”荊芥咬牙切齒地怒視著喻勉。
喻勉瞥了荊芥一眼:“……”
喻季靈撓了撓頭:“芥啊,我理解你的悲憤,但是吧…但是事情不能這么論…”
正在此時,前方傳來驚呼聲:“來人啊,有人暈倒了——”
荊芥忙閃身往前去,“有人暈倒了。”他自言自語道。
望著荊芥離開的方向,喻季靈對喻勉道:“荊芥這個人莽是莽了點,但心腸不壞,而且一直跟著師父學醫,書院的人有點小病小痛的都會找他,而且他還不收診金…”
喻勉對荊芥不感興趣,但他忽然意識到,有人暈倒的地方正是左明非離開的方向,喻勉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于是他丟下喋喋不休的喻季靈,飛身往前方去。
喻季靈愣了愣,詫異地自言自語:“怎么的…你也變成熱心腸了?”
暈倒的人正是左明非,喻勉疾步到達的時候,左明非的身旁已經圍著三四個人,荊芥也在其中,喻勉走近,看到一個女子正在替左明非診治。
女子身著書院長老的裝扮,她眉目清冷,渾身自有一種端莊肅然,此時她正認真地為左明非把著脈。
“他怎么樣?”喻勉走近蹲下,打量著左明非的臉色。
女子并未抬眸,只是回答:“氣血逆行,難醫。”說完她才抬頭,看到喻勉的瞬間,她有微許愣怔,“…真的是你。”
喻勉頷首,“好久不見。”
“誒?師父。”隨后趕來的喻季靈喊了聲,他走到女子身后,說:“你果真回來了…哎!暈倒的是左三啊,他…他方才不還好好的嗎?”
姜云姝又看了喻勉一眼,然后對荊芥道:“先將這位公子背回住處。”
荊芥很聽話,作勢就要俯身,但他眼前晃過一個人影,待他反應過來,喻勉已經將左明非攔腰抱起。
荊芥:“……”
正要起身時,喻勉留意到左明非手中散開的鮮花,他略一思索,然后順手撿起地上的花,這才抱著左明非起身。
“你還撿什么花兒啊。”喻季靈跟上去,安慰:“沒事的沒事的,我師父的醫術雖然不及言神醫,但比我強多了。”
姜云姝并未說什么,也跟上了喻勉,她意識到荊芥停在原地,于是回身問:“荊芥,你不來?”
“先生…”荊芥略顯遲疑地出聲:“喻勉他…他…”他說不下去了,總不能告訴姜云姝,你等的男人其實喜歡男人吧。
看荊芥扭扭捏捏的,姜云姝估摸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出什么,道:“救人要緊,其余的以后再說。”
“…是。”
姜云姝的診斷和言硯無異,現下只能等左明非自己醒來,依照喻勉的經驗,左明非醒來可能又要換個年紀了,他漫不經心地侯在左明非床頭,看起來滿腹心事,又有些心不在焉。
喻季靈問姜云姝:“師父何時回來的?”
“午后回來的,我先去拜訪了維平先生,聽維平先生說你又闖禍了,之后又聽說喻勉公子也回來了,回院子途中聽到有人暈倒了,便趕過去看看,沒想到和你們遇上了。”姜云姝回答,說完,她看了眼床上的左明非,問:“床上的真是左三公子?”
喻季靈點頭:“嗯。”
“可惜了。”姜云姝微嘆:“左三公子是棟梁之才。”
“所以才需要師父幫忙。”喻季靈道:“師父,您把南山的陣眼告訴我們,放我們進去,我們進去找一味藥。”
“不可,南山陣眼每逢七年開一次,這個規矩無人能破。”姜云姝淡淡道。
喻季靈急切道:“人命關天吶師父!”
姜云姝認真道:“規矩就是規矩。”
喻季靈示意喻勉,悄聲道:“你倒是說幾句啊。”
喻勉瞥他一眼:“我早已不是書院的人。”
喻季靈被哽住了:“……”你奶奶的,撇這么干凈,敢情左三的性命跟你無關是吧?
而后,喻勉語氣淡漠道:“所以,書院的規矩管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