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這就是地獄里惡魔撈人進巖漿湯的手嗎——”
墓園更遠些的地方里, 洛溫和布蘭迪見到了闊別幾天的西里爾。
對方坐在塊寬厚的墓碑上面,身上還是參加吊唁的那一身。
她正在和身旁的黑袍人爭吵什么。
聲音很低,雖然模模糊糊, 不過能明顯感覺出兩人吵得非常沉浸, 語速飛快,根本容不得旁人插嘴。
忘我到根本意識不到幾碼外多了三個人。
布蘭迪停在墓碑旁,側耳細聽了片刻。
“這是在聊什么?”洛溫問。
布蘭迪搖了下頭:“沒聽到句子,似乎都是些血腥恐怖小說里才會出現的詞。”
洛溫瞇眼:“那我們湊過去聽。”
梅貝思:“……”
為了維護學生的聲譽,她掐著嗓子重重地咳嗽了聲:“人到了。”
爭吵的兩人依依不舍地停了口。墓碑上的西里爾最后瞪過黑袍人后,才轉過頭,望向來人。
黑袍人也冷哼一聲, 甩甩袖子偏過了頭。只是他的面孔隱藏在大兜帽下, 不僅旁人看不清他,他自己的視線中,也只有一團漆黑。
西里爾微微頷首,算作打招呼:“洛溫,布蘭迪……”
“洛溫?”
黑袍人大喊一聲, “呲啦”一下便把兜帽摘了下來。
洛溫朝這位神秘人士的臉望了過去。
黑袍之下,沒有血肉,只空有副森白的骷髏頭張著嘴,盡力做出了張驚訝萬分的表情。
顯得他雙眼格外空洞, 面部異常不詳。
洛溫愣了愣,真心實意地問道:“這是怎么發出聲音的?”
“……”布蘭迪淡淡看她一眼。
“那能一樣嗎?”某位沒有呼吸的莊園主壓低聲音, 振振有詞道, “我又不是沒有聲帶。”
骷髏架子:“……”這兩人在說什么?
他舉起含鈣量極高的右手食指, 抖著朝洛溫指了過去,高聲道:“洛溫·格林?”
西里爾呵呵了聲:“沒見識。”
骷髏架子:“……”
“你是?”洛溫問。
“你不記得我了?”骷髏架子愣了下, “我是詹姆斯……”
“我應該記得?”洛溫瞇眼看向這顆粗糙的人類頭骨。
“在吊唁會上悼詞很長的那位。”布蘭迪低聲道。
洛溫漫不經心的“嗯”了聲。
吊唁會上又不是沒碰過面,那會兒不驚訝,這會兒這幅驚天動地的樣子……
詹姆斯頭骨顫抖了下,臉上剩余的骨頭艱難的擺出了一個有些尷尬的表情。
雖然沒人能看出來他的情緒,但并不妨礙在他旁邊的西里爾怪笑一聲:“罪有應得。”
他神奇地咳嗽了下,轉移話題道:“真不記得了?總是帶著占卜書的詹姆斯——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
這句恐怖的話效果卓然,甚至沉默了他說一句罵他一句的西里爾。
“這有什么?”梅貝思淡定地看向洛溫,“如果這么算,那我也抱過。”
“……”洛溫緩緩看向布蘭迪。
“我沒抱過。”布蘭迪沉聲道。
“……”
“總之,”骷髏架子若無其事地繼續道,“能再次見到你說話的樣子,真是令人感到懷念……”
“畢竟,你已經死了那么久了嘛。”他笑呵呵道。
滿墓沉默。
骷髏架子兩雙骨手局促地互相撓了一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問道:“怎么,這是想起我了嗎?”
洛溫幽幽地抬起眼:“在想怎么滅口。”
布蘭迪:“可以火化。”
西里爾眼睛發亮:“那我負責按住他。”
骷髏架子:“……”
在謀殺案開始之前,梅貝思提著撿來的棍子,“砰砰”地在某個墓碑上敲了兩下:“都停。”
她先看向洛溫:“不用擔心,在無人知曉之地里,每個人都會恢復記憶,也就是……都知道你不是活人。”
“還有西里爾,脾氣收一收。”梅貝思嚴肅道,“雖然詹姆斯是因為離得近才被順帶拉進來的,但他也主動為我獻出了皮肉和鮮血——”
西里爾撇了下嘴:“本該是我奉獻的。”
事情到這一略顯滑稽的地步,確實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在。
吊唁會當天,梅貝思正悠哉在墓園里喝茶時,突然上空中伸出了只蒼老的手。
看架勢……想把她當場弄走。
不過這樣卻正好打破了萊布德鎮和外界的連接。
梅貝思略一思索,便反伸手回去撈了一把。
正好就撈回來了站在墓地旁的詹姆斯和西里爾。
詹姆斯先看地再看天,當時就腿軟跪地上了:“這就是地獄里惡魔撈人進巖漿湯的手嗎——”
實際上么,大差不差。
手一定要撈走一具□□,否則決然不走。
知道她在哪的人就那么一位,梅貝思深知她想做什么,搖了下頭,就準備上去。
西里爾不怎么清楚情況,但見老師想上去,直覺不是什么好事,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我來!”
兩人推拉幾秒,詹姆斯被激得熱血沸騰,大喊了聲:“還是我來吧!”
梅貝思瞬間閃到了一邊。
電光火石間,手準確無誤地卡上了詹姆斯。
一秒后,這位驚奇的發現……自己就剩下衣服,以及一具骨質疏松的骨頭架子。
“這完全就是安吉麗娜的能力。”梅貝思說,“不過她竟然沒下殺手。”
洛溫意外道:“她竟然知道你還活著。”
在監獄里,那位明明是副懷念故人的模樣。現在想來……有這演技做點什么不好?
“但我們看到的,確實是您在亂跑亂砸。”布蘭迪看向梅貝思。
梅貝思嘴角抽了抽。
語氣挺恭敬,內容怎么這么難以入耳呢。
“她不僅可以伸手到自己捏成的地方里,有了現成的血肉,還可以捏出一個新的身體來。”
梅貝思解釋道。
洛溫擰起眉頭:“你的意思是,我的墓園是她捏的?”
“你不知道?”梅貝思目光在她和布蘭迪的身上來回滑了兩圈,“布蘭迪和安吉麗娜做的交易,就是這座墓園啊。”
“都在一起了,竟然不知道這事啊……”梅貝思嘟囔道。
布蘭迪沉吟兩秒:“我也不太清楚。”
洛溫上前一步,目光緊緊追著梅貝思的眼睛:“你知道具體的交易內容?”
梅貝思指向布蘭迪:“他,喪失所有和你有關的,正面的感情記憶。”
她又看向愣神的洛溫,微笑道:“我還知道你的呢。”
洛溫麻木地指著自己:“我?”
“是啊……”梅貝思笑了聲,“你當時命不久矣,有多少人都來找安吉麗娜幫忙,最后,生生將你的復生拉到了個微乎其乎的代價上。”
骷髏頭見縫插針地點了點頭。
“是……什么?”
“只要你醒來后,在喪失記憶的情況下,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梅貝思頓了下,“不過也沒那么簡單……如果太長時間不在萊布德鎮里,你很快就會消解在陽光里。”
洛溫心說還好,她棺材里有萊布德莊園的產權證書。
產權書這么一放,是個人都想去看看上面的莊園。
雖然……
她差點沒去。
“我無法相信你的話。”布蘭迪突然道。
梅貝思扭頭看他。
“如果這所墓園是我交易來的,”布蘭迪說,“我怎么會讓它離萊布德鎮這么遠?”
依照他的想法……
墓園建園地必須在萊布德莊園的后院。
“因為不是你要求的啊。”梅貝思意味深長道。
洛溫了然地瞇了瞇眼:“是有人不想讓我回來?”
“是啊。你們來這里,正好也是為了她的事。”梅貝思微笑道,“——伊麗莎白·史密斯。她和安吉麗娜做出交易,要求墓園離萊布德鎮越遠越好……”
“我們是有什么仇?”洛溫嘖了聲。
梅貝思搖了搖頭:“她并不知道如果你不回來,就會消失的事情。”
那也很奇怪——
洛溫突地顫了下。
如果,伊麗莎白在很早前就計劃覆滅萊布德鎮呢?
照這個角度來思考,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攔著她不讓她進萊布德鎮的伊麗莎白,也算是……挺貼心的?
“幾年前我自愿到這里的原因,也是你們來這里的原因。”梅貝思悠然道,“你們所說的藥水雨一定會下,污染水源,覆滅整個鎮子。”
“這是老師的占卜之一。”
沉默良久的西里爾開口道。
她努力了很久去打破梅貝思的占卜預言,除了想找到老師外,還有……她也不想看到萊布德鎮的滅亡。
但事與愿違。
梅貝思所做的“沒人能找到她”的預言,是信口胡謅的。有這樣的預言,才會吸引西里爾一直朝外探索。
最終離開萊布德鎮。
雖然西里爾努力的方向有些偏差,但陰差陽錯,她還是被帶到了無人知曉之地。梅貝思想。
或許這就是命運使然。
被老師坑了五年的西里爾皺著臉:“但我不理解。不提伊麗莎白恨萊布德鎮的原因,安吉麗娜為什么會同意制作藥水?”
洛溫“啊”了聲:“因為她的能力在衰退吧。她很迫切的,需求一個新的‘安吉麗娜’。”
“這有什么因果關系?伊麗莎白不可能給她找一個‘安吉麗娜’出來,這是切斯特·史密斯才做得出來的事情。”西里爾皺了下眉,瞳孔突然緊縮,“除非……”
她忽地一下從墓碑上下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洛溫:“除非,她知道,這么做能逼出來某人。”
“……什么?”
“肯定有人手里有‘安吉麗娜’。”西里爾來回踱步念叨著,“安吉麗娜在等,直到對方把人交出來……”
在西里爾想明白的前五秒里,洛溫用兩秒的時間贊嘆了聲這位實在聰明,又用三秒時間思考,天上能不能出現一下安吉麗娜的手,把她撈走。
西里爾邊走邊想:“所有和政府有關的建筑,不管是公共的還是私人的,都有過安吉麗娜的參與……又或者說,整座鎮子,除了街道,幾乎全在她的監控之下。”
除了一個地方。
萊布德莊園。
第63章 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西里爾:“……”
洛溫:“……”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 又都默默偏過了頭。
“假設。”西里爾慢吞吞地說,聲音很是沉著,“假設新的‘安吉麗娜’在萊布德莊園里, 你會把人交出來嗎?”
然而說這話時, 西里爾全程和空氣嚴肅對望,目光沒有絲毫偏向洛溫的趨勢。
這是什么新型的威脅方式?
洛溫眨了下眼:“你是在問我嗎?”
西里爾徹底泄了氣:“……算了。你不可能會答應。”
她旁邊的骷髏頭也上下點了點頭。
洛溫:“……”
意料之中的詰難沒出現,在場的三位全表現出了最大程度的理解,很輕松的便決定放棄說服她的念頭。
有種在墓地里見不到鬼似的詭異。
“萊布德鎮完蛋了。”西里爾面無表情道。
“不見得。”骷髏頭說。
“你有拯救那邊的方法?”西里爾翻了個白眼。
“……”
“算是有?”洛溫說,“我們來這里的目的之一,其實就是想問問……怎么才能解除伊麗莎白和羊角辮之間的限制。”
從現有的線索來看,最可能導致伊麗莎白對萊布德鎮的恨意的, 就是羊角辮的失蹤。
貓頭鷹也去找過伊麗莎白, 在她面前仔細描述了番羊角辮的面貌,然而那位和羊角辮茫然的臉如出一轍,句子滑過耳朵,不留一絲痕跡。
雖然事情的結果不如人意,不過或許也能解釋, 為什么伊麗莎白會和安吉麗娜達成合作。
——她八成根本沒有對方奪走她孩子未來的記憶。
“沒可能。”梅貝思直截了當地說,“交易給出的東西,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收回?”
“……?”洛溫扯過布蘭迪,將人往前推了一步。
布蘭迪:“……”
了解完撈娃娃的過程后, 梅貝思只是笑吟吟地看向布蘭迪,不緊不慢地問道:“你真的恢復記憶了嗎?”
洛溫當即就回了聲:“當然——”
梅貝思但笑不語。
洛溫愣了兩秒, 看向保持沉默的布蘭迪。
“交易的是有關于你正面的記憶。”梅貝思說, “那么那個玩偶里, 只可能是……他對你產生負面想法的一切。”
布蘭迪癱著臉:“沒那么負面。”
“那你就不會想起來。”梅貝思淡定道。
負面記憶。
洛溫百感交集。
家里艾伯特和格蕾絲的警告竟然真是有理論依據的……所以這位是忍著想殺了她的念頭,在盡職盡責地當管家?
洛溫糾結了那么零點一秒, 還是沒有后退。
布蘭迪回身,抬手牽住了她。
力道很輕,像某種安慰和保證。
“安吉麗娜是個很惡趣味的人,她很想知道,一個人在想不起任何正面回憶的情況下,僅憑一點點的自我警醒,能堅持守候另一個人多久?”梅貝思說。
“自我警醒?”洛溫問。
“每天摸摸你的墓碑,對著空氣說情話啦。”梅貝思聳聳肩。
“……”洛溫遙望了眼遠處的墓碑。
怪不得碑上文字模糊。
“鐵手?”她心平氣和地問。
“……可能帶了些情緒。”布蘭迪低聲道。
救助萊布德鎮無果,個人感情危機卻騰升,洛溫木著臉,開始思考這趟旅程的意義。
布蘭迪:“真的沒那么負面。”
洛溫:“直說吧,什么程度……我晚上需要睡得淺一些嗎?”
“……”
頂上陰云破碎。
凄凄慘慘戚戚。
“我們萊布德鎮真的要完蛋了。”西里爾仰天長嘆。
這話沒來得及引起任何共鳴,就被旁邊接話極快的骷髏頭打斷了:“真不見得。”
“……”
“你們似乎陷入了某個誤區。”骷髏頭掏了掏腦殼里的空氣大腦,“作為見證了萊布德鎮百年歷史的老人,我有義務糾正一下……”
安吉麗娜在萊布德鎮里,并不是一直處于一手遮天的狀態的。
這里有一個前提——萊布德鎮不同于外界小鎮,大多數人其實不怎么像人。
他們在萊布德里,必須得自食其力地正常勞作;如果在外面,則是耀武揚威,睥睨一眾人類(被抓到實驗室前)。
基于此,各類怪談實際上一直自命不凡,不大喜歡人類的生活方式,但為了避免全身被插滿管子,他們又不得不拘在萊布德鎮里。
說是鎮,其實當時就是片雜草橫生的草原。居住在此的,一般會刨個泥坑把自己塞進去,講究些的,會刨的漂亮些。
好景不長。
幾百年前,某位神經兮兮的強大怪談,先是帶領這些人走出隨地大小便時代,又在短短幾十年里,一手建成了萊布德鎮的雛型。
……包括政府系統。
怪談吃人,視情況坐牢,怪談吃怪談,酌情坐牢。
相當反怪談性。
但對方強大到不講道理,不服的全去見了它的胃酸,于是慢慢的,基于人類的勞動換得報酬和社會地位的運作模式,就這么確立了下來。
這位怪談后面脫離了鎮長的身份,身體力行地自己扛著磚和鋤頭,歷經十年,建成了座精致陰森莊園,并特地命名為——
萊布德莊園。
它死后,縈繞在萊布德鎮怪談頭頂的陰云卻沒散。
想趁機推翻政府作亂的,在青天白日下,迎著烈日,被凍成了冰雕。
太陽沒那么無能,這些人……很快化成了水。
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遵守制度的怪談慢慢發現,原來除了在山洞泥坑里蹲著等殺人外,還有更體面的生活。
他們第一次躺在土地上時,看到了頭頂的星空。
更別提認字后,各類小說有多有趣了。
啃人是生存。
萊布德鎮本該就這么樂呵樂呵地過下去,但就在一百多年前,某位能力比肩第一位鎮長的人出現了。
安吉麗娜。
她一到萊布德鎮,就肆無忌憚地吭哧吞了二十個怪談。
結果么……
終身監禁。
聽說這位被扛進監獄里時,非常茫然。
——“為什么我想反抗那些警員的時候,我的手動不了了?”
被凍得。
其實按理說是死刑。
但這位到底有能力,用能動的眼睛投過去,宣判結果的法官嘴一拐,當場就放了她一條生路。
再后來……
萊布德莊園日漸式微。
二十多年前,這座荒廢已久的莊園里,走出了一位紅頭發的幼童。
不過第一任鎮長的身世只有些老人(骷髏頭在“德高望重”上特地加了重音)知道,更多的人,都以為這個紅頭發是什么鎮長來蹭房的落魄親戚。
很奇怪的是,在紅頭發的成長過程中,她并沒有展現出和第一任鎮長相同的能力。
甚至像個普通人類。
不過現在是和平年代,也并沒有人在意這回事,努力了幾年后,大家再去萊布德莊園,只是聚聚喝喝茶,權當放松。
即使紅頭發是個普通人類,她的地位仍舊擺在那里,稍微有點家族底蘊的帶著頭尊敬她,連帶著和一般的怪談也維持住了友好關系。
知交遍天下。
無論是人類還是偽人,低級怪談還是高級怪談,統統都在她的交友圈里。
與此同時么,監獄里的安吉麗娜有了動靜。
她在監獄里如魚得水很多年,甚至能稱得上句管理層……即使有人聲稱在鎮子里看到了她,眾人都沒當回事。
不知何時起……
她和萊布德鎮的政府達成了合作。
原因無他。
安吉麗娜能通過做出一座“玩具屋”后,在鎮上的某處同步放置一個大幾十倍的,真正的房屋。
這簡直不要太省心。
大家族基本上都拒絕了此番合作,畢竟住的房子是別人捏的這事……聽起來實在不是很高雅。
但凡是進政府工作的,和政府有意圖合作關系的,房子全都必須經過安吉麗娜的手。
這事的弊端很明顯。
安吉麗娜隨時可以像伸進墓園里一樣,向著“玩具墓園”伸出手,隨意地搗毀它。
但政府——也就是鎮長切斯特·史密斯,號稱他有辦法控制安吉麗娜。
這事就這么確定下來了。
一周之間,全鎮幾乎翻新了個遍。
沒妥協的各個莊園主心里和明鏡似的,表面好意翻新,實際上就是切斯特和安吉麗娜聯手控制整個萊布德鎮。
但還是那句話。
拳頭硬的才能說話。
而就在此時,又傳過來個噩耗。
他們照顧了二十年的洛溫·格林,極其突然的,命不久矣。
再后來的發生的事就是他們知道的了。
兩撥人全體失憶,等著這位在遠方復生的人,在無人尋找的情況下,能爬起來找到自己的家。
“一定要墓園在遠方的伊麗莎白,并不會是你現在所想象的,會為你考慮的那種人。”骷髏頭看向洛溫,“她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鐵石心腸是美德。”
“但她又確實放了我們出來……”洛溫若有所思道。
“如果這么說,只有一種可能。”布蘭迪說,“她,或者安吉麗娜在忌憚你的存在。”
這事不大好證明。
但確實有方法。
一小時后,洛溫和布蘭迪站在了車票窗口外。
前者嘴角勾著,眼里沒多少笑意:“麻煩您再說一遍?”
“真的查不到萊布德鎮。”售票員耐心道。
他一向對面容姣好的瘋子有更更高的容忍度。
洛溫態度認真:“我們就是從萊布德鎮來的……再查查呢?”
售票員點點頭,手里假裝忙碌翻找底下的資料,口里和兩人閑聊道:“嗯嗯,你們來這里做什么呢?”
洛溫:“……”
差點把找墓園的事抖出來。
布蘭迪淡聲道:“探望朋友。”
售票員眼神變得有些同情,輕聲道:“朋友不愿意讓你們繼續待著嗎?”
“……”
第64章 ……相當折磨人。
如果能買到車票, 之前的理論便可以直接推翻。
不過即使不能……
那條“忌憚洛溫論”也有可能不成立。
只是可能性在瞬間拔高到了十有八九。
并且照這個思路走,之前擱置的某些細節也昭然若揭。
——喬斯無緣無故消失的房子。
——鎮長委托他來尋找的“東西”。
倘若沒有房子只是借口,借著房子消失, 入住萊布德莊園尋找“能冰凍人”的東西才是其背后的真正原因……
那房子一定是安吉麗娜親自拔走的。
至此, 洛溫能對抗安吉麗娜的可能性到了百分之百。
當務之急,是回到萊布德鎮。
不過是否能買成票,火車開不開,都決定不了兩人能不能回去。
從墓地往東直走,左右右左這么拐上幾次,就能看到一條狹窄的,布滿荊棘的小道。
寬度正正好好能塞下兩個人。
——布蘭迪嚴選。
荊棘長得極高, 如拱門一般向下彎著。
倘若這些藤條上沒那么多刺, 這趟旅程興許會更閑情雅致些。
而單純走路是件很枯燥的事。
洛溫勾著布蘭迪的手,閑閑無事地半開玩笑道:“我是不是該讓你走后面?”
“走得下。”布蘭迪搖頭。
兩人肩膀輕輕挨著。
“我的意思是……”洛溫慢悠悠道,“這樣等會你暗殺我的時候,我逃跑的優勢更大。”
“……”
管家先生凍著張臉,仿佛剛剛生吞了貓頭鷹。
洛溫指尖蹭蹭某人的掌心, 笑瞇瞇道:“不過我也真的很好奇——”
“嗯。”
“你到底都想起了些什么?”
布蘭迪默了片刻。
半響后,他將目光投向頭頂,望著上方毫無變化的深綠色藤條道:“還有三分之一的路程。”
洛溫也裝模作樣地抬眼望了眼,心說這和他們進門時的荊棘……區別在哪?
不過面上她仍淡定點點頭:“竟然還挺快。”
“我們還需要走二十分鐘。”布蘭迪說。
“那就是半夜兩點到。”洛溫嘴角勾了下, “鎮長的演講時間在下午,我們甚至還可以補覺。”
雖然毫無救鎮方案, 但勝在心態樂觀。
洛溫朝布蘭迪看過去, 對方眉頭皺著, 見她看過來,視線頓了頓, 朝著另一邊轉了過去。
洛溫:“……?”
布蘭迪又沉默了七八秒。
他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又有些……懼意。
“負面情緒,有很多種。”
布蘭迪的聲音放得既溫和又緩慢。
仿佛在教書。
洛溫神色正經了幾分:“我還是很相信你的。”
“悔意、悲傷、占有欲……”布蘭迪垂著眼。
洛溫咳了聲,停在原地。
“……我差一點,再也無法見到你。”布蘭迪輕聲道。
交易達成后,他并沒有失去多少記憶。
早在洛溫第一次認識布蘭迪之前,后者便已經悄悄地混在人群中了。他眨著那雙霧沉沉的灰眸,用視線冷冷地纏著她。
負面情緒。
他厭惡了洛溫的宴會總是人擠著人。
尤其……她總是和別人在說話。
雖然他們那時候并不認識。
等他默默擠走一眾人靠過去后,這位卻完全一副很熟悉他的樣子,愉快地問他要不要來點食人魚。
“純素食喂養,更有機。”
“……”
這就是洛溫·格林。
一個根本沒法讓你的陰暗情緒有生長機會的莊園主。
布蘭迪披著陰暗套子來了幾趟宴會,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開始時只是幫忙留下來收拾餐盤,到后面,甚至表面矜持地提——宴會開始前的準備工作,他也可以做。
那會兒的洛溫:“你是想在我這里打零工嗎?”
布蘭迪沉思兩秒:“長期的行么?”
這些回憶……雖然和甜蜜掛不上勾,但看著似乎也和負面扯不上關系。
所以在發覺自己沒忘記多少時,布蘭迪還以為安吉麗娜臨時反悔,交易沒有真正成功。
但凡事都有代價。
得到交易成功的答案后,布蘭迪拎著鏟子到了墓園。
鏟子還沒揮動多少下,他便挖不下去了。
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日從來沒有這么刺眼過。
站在這座墓碑前,那些在美好回憶里曾一閃而過的陰暗情緒……現在成了他腦海里唯一的東西了。
每挖一鏟子,那些情緒便出來譏笑他——
你憑什么以為你是特殊的?
她永遠不會喜歡你這樣陰沉的人。
如果她知道你真正的不軌想法……當初還會朝你笑嗎?
……相當折磨人。
但挖墳不能停。
土會重置。
如果哪天她醒來,卻推不開棺材……
他就可以當場去見上帝了。
這么挖了三年墳后,布蘭迪終于快被自己的話折磨進墳里了。
棺材他都準備好了。
在這時候,某只終于看不下去的貓頭鷹帶著布蘭迪,去找了安吉麗娜。
他們擬定了份新交易。
以布蘭迪失去所有記憶為代價,加速洛溫·格林的蘇醒。
而墓園里的墓,全部無須手動挖開。
醒來即是醒來。
貓頭鷹甚至用自己的名字和記憶,為布蘭迪又爭取到了一條——
每月的一天里,他都可以恢復所有的記憶,只是僅限在墓園里。
*
荊棘叢里。
“所以,你其實都記得……”洛溫在原地來回踱步。
布蘭迪低低“嗯”了聲。
“為什么不告訴我?”洛溫心情復雜道。
只是話問出口的同時,她自己想通了答案。
這位一直被這種負面情緒裹挾著,經年累月地缺乏安全感……種種因素下,很難毫無保留地告訴她。
又或者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
怕你有負擔。
布蘭迪抬起眼,見著的就是滿臉寫著“這也太苦了”“人怎么能這么苦”的洛溫·格林。
布蘭迪:“……”
如果不是伊麗莎白非要提那么一嘴……
他清清嗓子,垂著眸:“其實……我還瞞了你一件事。”
“什么?”洛溫忐忑道。
“鎮長確實意圖萊布德莊園,但真假產權書那件事,主要責任……并不在他身上。”
“……?”
為了讓洛溫醒來后知道她要去哪,下葬時,布蘭迪往棺材里放了唯一的一份真的產權證書。
但他又怕洛溫失去記憶后,對這種地方不感興趣……
“……所以?”洛溫挑了下眉。
“我往你周圍的墓里,全都塞了幾乎一模一樣的產權書。”布蘭迪說得極為坦蕩。
“……”
布蘭迪繼續道:“產權書只在你的墓里,你可能不會看。但每個人的墓里都有一份,我想,你很難不去好奇。”
洛溫:“……”
是,她是想過去挖別人的墳,看看有沒有人和她一樣復活的。
“現在想想,”布蘭迪輕笑了聲,“我那時還是不怎么了解你。”
“嗯?”
“挖棺材……對你來說,太費時間了。”
洛溫一梗。
能把“懶得繼續挖”修飾成這種話,何嘗不是一種本事。
“那喬斯他們,為什么會認定假產權書?”
“在我去和安吉麗娜做第二次交易時,鎮長也在場。”布蘭迪眉梢揚了揚,“他們要我把產權書拿出來,讓鎮長做唯一一個能鑒定產權書的人。”
“然后……你給了假的?”
“嗯。”布蘭迪淡聲道,“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調包真的產權書。”
原來是這樣。
洛溫暗自思考道。
起死回生的那十幾位“繼承人”,拿著棺材里莫名其妙多出來的產權書,以為能白得一座莊園。
這怎么說……
還好萊布德莊園奉行的只是“趕走”,而非“趕盡殺絕”。
站在她面前的管家一眼看出莊園主在想什么,態度坦然道:“他們并沒有失憶,也不是萊布德鎮里的人。我只是把撿便宜的人送走罷了。”
洛溫:“……挺聰明。”
布蘭迪笑了下:“所以,等待的日子,其實也挺有趣的。”
洛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拉住后者的手,輕輕點了點頭。
從前太苦悶,太無趣。
以后可以有趣些……甜蜜些。
*
夜半三更。
十幾分鐘前才長談過的兩人,此時站在荊棘路出口處,沉默得像兩個啞巴。
或者說,本該是荊棘路出口的位置。
他們眼前的是片高兩層樓的灌木迷宮。
左右兩側像是有無限的灌木,洛溫只眺望了一眼,就打消了貼墻繞過整個迷宮的想法。
綠墻外還是綠墻。
這迷宮擺明了是鎮里的那兩位搞出來的動靜,為的就是阻止他們回去。
不過她也沒打算正經走迷宮。
她兩步邁到灌木墻邊,抬手扒拉了兩下灌木,準備直線穿過去。
幾秒后,她若無其事地放下手,又退了回去。
“……”
除了墻邊緣的葉子還給面子的顫動了兩下,其余的枝干么……比混凝土澆筑的還要結實。
不當建筑材料,實在屈才。
“走迷宮吧。”洛溫聳聳肩,云淡風輕道,“聽說只要一直朝左走,什么迷宮都能解決。”
布蘭迪微微頷首,頭朝迷宮入口處偏了偏。
“有動靜。”他低聲道。
天邊微微泛起的亮光下,細微的哭嚎聲從墻中飄了過來。這聲音一次比一次高,在寂靜中顯得尤為嘹亮。
洛溫:“……”
實在嘔啞嘲哳難為聽。
兩人側耳聽了會兒,里面那位似乎也喊累了,聲音又弱了下去。
“有點耳熟。”洛溫恍然道。
“在哪兒聽過?”
莊園主摸著下巴徘徊了幾步,最終眼神飄忽道:“好像在夢里?”
“……”
不過哭聲而已,威脅性基本為零。
除非里面是喬斯·費舍爾在拿著喇叭念手稿。
灌木迷宮,聽著搭上了自然的名頭,但本質上……也是迷宮。
換言之,只要略微懂點走路,這地方就困不住人。
出口很好找。
然而么……
實在太好找了。
四面八方全是出口,兩人在迷宮里統共走了不到半小時,出口就遇見了十三個。
整整十三個。
出口之外還是出口。
但從這些出口望去,外面卻又都只是片平靜和諧的大草原,和他們的目的地絲毫不沾邊。
洛溫木著臉。
布蘭迪同樣凍著臉。
“難道說……其實入口才是答案?”洛溫瞎猜道,“其實我們不進迷宮才是對的?”
“最好不是。”布蘭迪默了片刻,說道。
洛溫暗道一聲不好:“難道……”
布蘭迪緩緩道:“剛剛我們已經路過入口了。它……封閉了。”
“……”
萊布德鎮。
來世再見。
就在洛溫悶著張臉,計劃墓志銘時,綠墻的那邊又響起了那陣哭聲。
聽著似乎還隔著段距離。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開始側耳聽著。
權當在調劑心情。
這哭聲確實不同尋常。
忽遠忽近,有時甚至還會忽上忽下。
仿佛……發聲的那位在開什么巡回演唱會。
能飛的東西。
洛溫瞇了瞇眼。
“貓頭鷹?”她做了個口型。
布蘭迪搖了下頭:“它發不出這么恐怖悲傷的聲音。”
第65章 “比紙都薄……”
恐怖悲傷么……
洛溫搖了搖頭:“不如說是親切感。”
強弱分明, 還怪有節奏的。
“想去看看?”布蘭迪挑了下眉。
洛溫攤手:“總歸是個新東西。”
繼續在這里繞圈子,只能找到通往草原的假出口。
在迷宮里尋找聲音的來源,其實是件很復雜的事。
聽著聲音在對面那堵墻的后面, 但因為墻不能直接過去, 等兩人好不容易找對方向繞過去,聲源又跑了。
并且無論怎么喊,那道哭聲都自顧自的哭,絲毫不搭理兩人。
“……”洛溫靠著灌木墻,手指扶著喉嚨,幽幽道,“至少可以說明, 這東西不是想來害我們的。”
否則何至于雙向背赴。
布蘭迪靠過來, 低聲道:“我先去找吧。”
洛溫瞇眼看他片刻,抬手放在對方的額頭上:“和平常溫度一樣高……也沒發燒啊。”
“……”
“不如我們打個賭?”洛溫笑瞇瞇道,“就賭分頭行動后,我們兩個多久后才能在迷宮里遇到?”
說錯話的某位管家偏開頭,一聲不吭。
“我猜八百年。”洛溫不緊不慢道。
“……”布蘭迪上前一步, 俯身抱住了她。
他輕輕圈住洛溫的腰,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頭發蹭著她的頸窩。
“我只是感覺……這些灌木里沒什么危險。”布蘭迪說。
頸邊氣息溫熱。
洛溫含混地“嗯”了聲。
“而你又看著很疲倦。”布蘭迪頭抬起了些,聲音仿佛貼著她耳邊, “……很抱歉。”
某位莊園主身體徒然僵硬,應下也不是, 不應下也不是。
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這一步?
布蘭迪手仍扣著洛溫的腰, 上半身又稍微退了些, 直到和她四目相對。
洛溫輕咳了聲:“我只是說說,沒有真責怪你的意思。再說啦, 如果這回換你消失,我也會一直找你的……”
稱得上句雙向奔赴。
非常可惜的是,此番甜言蜜語沒能感動管家半分,反而讓對方的眼神越來越暗。
他扳著洛溫的肩膀,將人輕推到了墻上。
嘴角。
唇上。
舌尖。
頰邊的軟肉。
砰砰的心跳聲,順著布蘭迪溫暖的身體傳了過來。
仿佛要帶著她的心臟也一起跳動的力度。
意亂情迷中,洛溫抬手捧住布蘭迪的側臉,意志不怎么堅定地將人推開了幾分。
“我們還要拯救萊布德鎮呢。”她說。
布蘭迪:“……”
他默默給切斯特·史密斯又記了一筆。
一墻之隔,那道被兩人忽視已久的哭聲仍在高昂吊著。
近在咫尺卻碰不到,洛溫心塞幾秒:“走吧,遲早能遇見。”
話音剛落,哭聲快速地飛遠了些。
洛溫:“……”
懂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
兩人順著條長線,追著聲音又繞了一圈。
洛溫木著臉:“我現在覺得,守株待兔的成功性可能會更大一些。”
布蘭迪微微頷首:“不過,如果對面也是這么想的……”
“……”
哭聲仿佛就在眼前。
洛溫并沒報多大希望。
她揣著兜,臉冷冷的,活像仇人欠了八百萬后,人卻輕松快樂地去了地獄一樣。
而后——
“嗚哇啦!”
布蘭迪將人一把拉在了身后。
而他結結實實的,被迎面飛來的褐色玩意兒,撞了個滿懷。
洛溫探出頭:“還真遇見了?”
什么轉角遇到愛的情節。
布蘭迪彎腰撿起地上這位半死不活的肇事者,有些意外地瞇了下眼。
竟然是貓頭鷹。
不過更準確的說,它還帶了位隨行的,而后者則是那道哭聲的來源。
——一個穿著禮服,正眼冒金星的小人。
洛溫:“鋼琴家?!”
怪不得這聲音耳熟……每天晚上八音盒都會準時演奏,興起時,鋼琴家偶爾也會開嗓唱上兩句。
充當安眠曲。
貓頭鷹張開嘴,似乎是想在說什么。
它鳥喙上下動來動去,但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布蘭迪淡淡道:“什么時候進修的啞劇?”
貓頭鷹:“……”
它悲憤地戳了戳地上的鋼琴家。
鋼琴家揉揉額頭,淚眼汪汪地看了眼兩人,隨即便開始干嚎:“嗚啊——”
洛溫無奈笑笑:“聽不懂啊。”
布蘭迪和貓頭鷹對視道:“你可以飛上去嗎?”
后者冷著張鳥臉往上飛,還沒到飛過墻的頂頭高度,鳥頭就和撞上透明玻璃一樣,卡在了上空中。
身體力行地證明了不是自己不聰明。
布蘭迪仰著臉,淡淡道:“羽毛長出來了些。”
貓頭鷹滿含熱淚地飛了下來。
它指指自己的嗓子,從洛溫手中一口叼起鋼琴家,再霸氣地揮了揮翅膀,朝兩人比了個跟上的姿勢。
不過背影略有些滄桑。
飛過幾碼遠后,它又默默掉了頭。
洛溫:“……走錯了?”
布蘭迪:“大概是智商回籠。”
貓頭鷹目光深邃,將口中的鋼琴家吐了下來。后者在空中靈巧地翻了一個身,跳在了洛溫手心里。
……都這會兒了,就別炫技了。
怪危險的。
不過洛溫只是溫柔地摸了摸鋼琴家的腦袋,轉手將人塞進了自己兜里。
貓頭鷹一路橫飛直撞。
不知道多少個彎后,它終于停了下來。
他們走進了一個死胡同里。
只不過……
雖然面前的還是灌木綠墻,但卻隱約透露出了幾分不一樣的感覺。
尤其當貓頭鷹開始叼拽這面墻上的綠葉后。
布蘭迪上前幫著動作。
月色下,一扇顏色和綠墻尤為相近的門顯了出來。
這里……就是出口?
洛溫眉頭微微皺了些。
幾番清理過后,門開了。
貓頭鷹率先飛了過去,又朝兩人揮了揮翅膀。
門外……
還是綠墻。
洛溫:“……”
布蘭迪:“……”
眼見著這兩人疑似產生暴力傾向,貓頭鷹張喙空叫幾聲,指指綠墻,翅膀又合攏了兩下。
鋼琴家也跟著哇啦的哭。
兩人還在猜測這兩位到底在搞什么鬼動靜時,窸窸窣窣的動靜,從綠墻中傳了出來。
貓頭鷹在左右兩邊綠墻飛速地來回轉,翅膀也不斷地做出合攏的動作。
“墻會收縮?”洛溫福至心靈道。
貓頭鷹拼命點頭。
洛溫和布蘭迪對視一眼,當即便奔跑了起來。
邊跑,她邊問:“目的地怎么走?”
前方飛翔的貓頭鷹頓了下,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
挺好,有死亡線才能激發人的斗志。
空氣愈加陰冷。
灌木間的收縮速度驚人地快。有時他們剛邁出某條短道,才跑出幾步,那條道便倏地收縮了個徹底。
“十、九、八……”洛溫輕聲道。
當尸體的優勢之一,是跑步時說話也沒事。
“在數什么?”布蘭迪聲音平穩道。
體力驚人啊。洛溫想。
“在數時間。”她停了片刻,“三、二、一。”
兩人一鳥的身后,他們才離開不久的那條通道,快速地合并了起來。
“不用跑了。”洛溫停了下來,冷靜道。
“好。”布蘭迪說。
貓頭鷹不知所措地揮著翅膀……這兩人不會要在這里殉情吧?
“我們在某條道上待多久,”洛溫說,“在我們離開后,它會使用同樣長的時間合并。”
空中的貓頭鷹愣住:“……”
那它之前玩命似的飛了一路……算什么?
“其實慢慢走,和快速地飛,都一樣。”洛溫揉了把蔫下來的貓頭鷹,“如果我們不是順著完全正確的方向走,遲早會被困在某個死胡同里。”
上一個迷宮給一堆出口,容錯率相當高。
這一個么……完全不給人試錯的機會。
貓頭鷹心驚膽戰地轉動了兩下脖子。
這事仿佛是個必死局。
這么說來……
它之所以來這里一次便順暢找到了門,可能是用盡了鳥生的幸運……
洛溫說話時,灌木叢里的窸窸窣窣響聲更甚。
那聲音是貼著地的,像什么東西在地上滑……
在兩人一鳥的目光注視中,一條青綠的蛇從灌木叢里鉆了出來。
“有毒。”布蘭迪皺眉道。
他一轉頭,洛溫木著臉,似乎靈魂已歸天際。
蛇吐著芯子,悠哉悠哉地朝著兩人的方向滑行。
它能聞到恐懼的味道。
周圍空氣仿佛被凍住了般。
布蘭迪輕聲問:“你的能力?”
自己左手摸右手,感覺不出溫度。洛溫摸摸布蘭迪的手腕,觸感滾燙。
“看來是。”她說。
然而地上的蛇還在滑行,不僅沒有被寒氣波及到,甚至還頗有幾分戲弄獵物的姿態。
洛溫敢怒不敢動:“……我們得走了。”
布蘭迪反握住她的手腕,淡定道:“不用。”
他瞥了眼某位以小型哺乳動物為食,尤其是蛇一類動物的鸮形目猛禽:“別神游了。”
貓頭鷹:“……”
還在地上蛇形的這位,突地感覺寒意襲來,脊背也一涼。
它偏了偏頭,貓頭鷹兩只爪子抓在它身上,正深情地望著它。
并咽了口口水。
蛇:“……”
貓頭鷹微笑:“……”
一生有許多美好之事,譬如清晨的早餐,午間的中餐,以及凌晨送上門的純天然甜點。
不過等貓頭鷹吞食完整只蛇后,灌木迷宮里的冷意還是沒減弱。
冷得甚至布蘭迪都顫了兩下。
洛溫脫下外套:“你要我的衣服嗎?”
這外套被凍得像出生在冰窖里,布蘭迪默不作聲地接過去,搭在手臂上,眨眨眼:“很溫暖。”
貓頭鷹以為是真的暖和,一頭蹭過去,當即被冷意灌了個從頭到腳。
“……”你們就離譜。
不過受凍的不止他們,灌木迷宮的樹墻也未能免俗。
四周沒風,這幫樹葉也碰瓷似的抖得稀里嘩啦的,從頂上開始,葉子開始壯觀地往下落。
兜兜轉轉的,葉子一堆堆地落在了他們腳邊。
布蘭迪拾起一片,仔細望著上面的根脈。
洛溫也瞇眼看過去。
說起來某些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可能不信……
這些葉子,全是被些細小的冰晶切開的。
洛溫茫然看看自己的手,恍惚道:“我干的?”
“嗯。”布蘭迪勾唇道,“真厲害……我們萊布德的洛溫。”
洛溫故作謙虛地揮了揮手:“還好還好。”
貓頭鷹:“……”
誰來管管這里快感冒的可憐小鳥。
只在短短七八分鐘內,灌木迷宮里的樹葉就掉了個干干凈凈,只剩下褐色干枯的樹枝還頑強撐著,不過根本遮不住視線。
周圍的一切全都一覽無余。
貓頭鷹盤旋在空中搜索。
現在只剩下細小的枝干,那么……那處大的突出的地方就該顯現出來了。
它余光中捕捉到了某個方向。
找到了。
“跟我來!”它無聲喊道。
底下無人搭理。
“……”貓頭鷹飛了下去,忍氣吞聲地給兩人頭上一人來了一下。
“走了。”它冷酷比劃道。
*
他們的目的地……是半顆樹。
樹像是被某種怪力巨人用蠻力攔腰撕開的,只堪堪高過人的半身,邊緣尖扎異常。
貓頭鷹轉頭無聲嚎叫一聲,飛了進去。
洛溫快步到了樹便邊,垂眸望了眼,里面不是木頭的殘骸,而是黑漆漆水光粼粼的一個圓。
仿佛是口井。
洛溫表情凝固道:“……不會是讓我們跳進去吧?”
這路像人一輩子只能走一回的路。
有去無回。
外套被布蘭迪拎著,鋼琴家從兜里竄出來,有模有樣地點了點頭。
洛溫:“……”
她倒沒事,但是……
布蘭迪淡聲:“我肺活量不錯。”
洛溫又往下望了眼,心說如此深不見底……
不過這是貓頭鷹指的路,它也不可能把布蘭迪往死路帶。
想到這兒,洛溫稍微安心了些。
布蘭迪脫了外衣擱在地上,又將鋼琴家轉移到了襯衣的口袋里。
準備工作差不多,就只剩下縱身一躍了。
洛溫剛扒在樹井邊又望了眼。
水面“咕嚕”地起了波瀾。
兩秒后,渾身帶著水珠的某只弱禽沖了出來,嘴里還新叼著盞燈,以及張濕漉漉的紙。
差點被撞到的洛溫:“……”
她接下紙抖開,在昏暗中仔細辨認字跡道:“食人……魚?”
貓頭鷹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伸翅膀指向布蘭迪。
布蘭迪默了片刻:“這里,通往的是莊園后院的湖嗎?”
貓頭鷹點了點頭。
洛溫當即便扯住布蘭迪的胳膊:“……你留在這。”
“然后八百年后再見?”布蘭迪說。
“……”
其實不管怎樣,布蘭迪都得進去。
一是灌木迷宮掉完葉子后,他們能清晰地看到,這地方就沒有邊界。
布蘭迪只能通過這個方法回去。
二是……
洛溫莫名有種預感。
這個通道不會一直開啟。
“嗯。”她躊躇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別擔心。”布蘭迪笑道,“我們的食人魚吃素。”
“……”
或許是直通湖水,樹井里的溫度很冷。
一片漆黑中,對方向的辨認只有貓頭鷹叼著的那盞燈。
游姿相當矯健。
洛溫時不時地回頭望望布蘭迪。
雖然什么也看不大清。
游著游著,她能感覺到湖水的溫度熱了些。
到湖里了。
她想。
魚群蜂擁而至。
它們先是聞了聞貓頭鷹的味道,只聞出了絲魚腥味。
同類。魚首領說。
贊同。魚軍師說。
緊接著是在水里飄散的紅頭發。
這人……沒什么味道。甚至感覺還有些危險。
下一個。魚首領說。
它們圍繞在了布蘭迪身旁。
只幾秒后,某只魚便咬了上去——
布蘭迪眼神發冷。
免不了要一場纏斗。
然而這魚在被水里掐死之前……呸地松了口。
布蘭迪:“……”
味道不對。魚軍師說。
可是他香香的。魚首領猶豫道。
香個屁!魚軍師怒道,我有幸吃過真正的肉,只一小口就讓我魂牽夢繞地想死!那才是真正的食物!
魚群還在爭論時,洛溫和布蘭迪已經悄然游到了岸邊。
驟然脫離湖水后,即使只是微風,也能將人凍得夠嗆。
趕在某位管家被凍硬之前,貓頭鷹叼著一團黑漆漆的東西,直直蓋在了他身上。
布蘭迪拉過一看,是件黑袍。
……去黑莊園洛溫給他的那身。
這邊貓頭鷹好不容易能說話,異常樂呵道:“怪不得你之前說這衣服有用……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今天了?”
布蘭迪:“……”
洛溫閉了閉眼:“比紙都薄……”
“壁爐燒著!”貓頭鷹意識到不對,連忙道,“浴缸里熱水也給你放好了——”
洛溫掏出鋼琴家遞給貓頭鷹,拉著某位身體涼到某個程度的管家,迅速進了莊園里。
四處的壁爐全燒著,莊園里暖烘烘的。
而洛溫這時候并不覺得討厭。
她一路跟著布蘭迪,直到親眼見著人進了浴室,浸在暖水里……也沒走。
布蘭迪捧起熱水往臉上潑了一把:“放心,我的身體沒那么差。”
“那些魚,”洛溫猶豫了下,還是沒走,“咬你了嗎?”
她是沒看見什么明傷,但保不齊哪里有暗傷。
布蘭迪微微一頓,剛想搖頭,眸光卻在對方關切的眼神中暗了暗。
“……有。”他說。
“在哪?”洛溫更靠近了些,緊張道。
布蘭迪手指靈巧地解開一顆襯衫扣子,而后是第二顆,第三顆。
從胸肌到腹肌,以洛溫的視角來看……
這才是真的一覽無余。
洛溫:“……”
她這會兒才品出了幾分不對來。
布蘭迪雙眸濕漉漉地看向她。
第66章 “找幾根繩子來,要掙扎不開的。”
洛溫眸子顫了下, 還是靠近了些浴缸。她的手抬起,停在水中人的栗色頭發上方,將落不落的樣子。
“你身上也是濕的。”布蘭迪啞聲道。
莊園主聞言恍惚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
濕衣服貼著皮膚, 觸感著實不怎么美妙。
剛剛一直在擔心面前這位吹冷風會不會生病, 完全忘記他們是從一個湖里游出來的了。
“水溫不錯。”布蘭迪輕輕撥動了下水面。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眼神朦朧,動作語氣,無不和某些航海時代里的海妖沾親帶故。
不過么……
說話的內容著實不大中聽。
洛溫咂摸兩秒,理智瞬間回籠。
“撲通。”
她一把將某位紅著耳朵的人摁了下去。
布蘭迪:“……”
他默默地浮了上來。
洛溫淡定收回手,隨即手指用力地蜷縮了下。
“不要緊。”她說。
浴室里潮濕又溫熱,一股冷氣卻沒由來地悄悄增強, 但卻又僅僅只包裹在洛溫身上。
約莫十幾秒后, 她衣服上,頭發上還殘存的湖水,通通結成了冰。
洛溫捋了把頭發,冰便小塊小塊的碎在地上。
“干了。”她微笑道。
布蘭迪:“你學會控制了?”
“似乎是?”洛溫說,“但你別想走捷徑……這些冰會讓你受傷的。”
布拉迪眨著眸子看她。
“凍傷。”洛溫補充道。
“……”
離開浴室后, 洛溫靠在門上,拍了拍自己略有些紅的臉頰。
不是不動心,只是正經事要緊。
她邊往窗邊走,邊想, 天殺的切斯特·史密斯,如果他現在出現在她的面前……
洛溫臉色低沉, 咬牙切齒地念叨著這位鎮長的名字。
顧及布蘭迪還在浴室里, 她的聲音并不大, 卻陰差陽錯地顯得很有氣勢——尤其對某位剛扒上窗外臺子,正打算翻身進來的切斯特·史密斯本人來說。
鎮長仰著頭:“……”
不是說洛溫·格林和布蘭迪已經坐火車走了嗎?
只是想吹風冷靜冷靜的洛溫:“……”
這窗景, 冷靜效果拔群。
鎮長扒著窗沿,僵著張鎮定自若的臉看著洛溫:“晚上好,格林小姐。”
后者沒說話,只是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
“我……”鎮長舔了下唇,“似乎是走錯了。”
不怎么高明的口不擇言,但聽者認真地點了點頭,還勾唇笑了一下:“是嗎?”
鎮長有些懷疑地跟著配合:“呃……是啊,你不會想讓我摔下去吧?我很老了,不經摔的……”
“怎么可能?”洛溫大度地伸出手,似乎下一個動作就是要把人拉上來。
“不用不用……”鎮長根本不信她,“你退后一步。我可以自己翻進來。”
洛溫耐心地后退了兩步。
窗外的切斯特·史密斯低頭望了眼下邊,心一橫,義無反顧地松開了手。
他摔下去時帶著自信的微笑,心說開什么玩笑,夜闖別人莊園,對方還想好心拉他上去?
鬼才相信她在真情實感。
人在落地前的那幾秒,會覺得時間格外漫長,情緒豐富的,甚至可能會閃回一輩子的走馬燈也說不定。
鎮長瞪著眼,腦子里胡亂地哐啷閃回記憶碎片……伊麗莎白的臉,五顏六色的小繩圈,以及——
從窗戶邊一躍而下的洛溫·格林。
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出了幻覺,但當洛溫真的降落在地上,并追上他,親切地扭著他胳膊,讓他的臉無限接近地面后,這種幻覺才有了實感。
這人瘋了。
切斯特·史密斯想。
二樓說跳就跳?
耳鳴中,他聽到洛溫呼喚法蘭克的聲音:“找幾根繩子來,要掙扎不開的。”
鎮長:“……”
他終于暈了過去。
事實上么……他的想法確實有失偏頗。
首先,這只是莊園的二層,找準姿勢跳下去,很難會摔出事來。
更何況洛溫本身就是具尸體。
再者說,洛溫本來也是要趕在演講開始前去找他的。
這位大半夜的自己送上門來……
得來全不費功夫。
忙忙碌碌后,洛溫只有一個想法。
偽人確實不經摔。
這位被綁在椅子上,用種常人輕易無法做到的睡姿,昏迷了已經快有個半個小時。
似乎再也無法醒來。
洛溫愧疚心為零的移開目光,視線又落在貓頭鷹和鋼琴家的身上。
據這兩位所說……
它們共同收到了某種預兆。
沖進湖里進到灌木迷宮,并一路找到洛溫和布蘭迪,就像刻進了它們大腦,是本該去做的事一樣。
灌木迷宮里它們沒法說話,只有鋼琴家能抵達人內心的歌聲才傳播的出去。
但單憑她一個人,又不可能再偌大的迷宮里穿梭。
而正好的是,貓頭鷹又能飛。
兩相配合,才能找得到他們兩位。
不過這件事并不是最奇怪的。
那條蛇才是問題。
——萊布德環境特殊,從來便沒有過蛇的存在。
而洛溫怕蛇,似乎是因為曾經看過的某本書中,對蛇的描寫相當可怖。
雖然記不清具體是什么導致的如此,不過那會兒似乎是她想象力最豐富的幼年時期。
但這不就見鬼了么。
她的記憶不是被安吉麗娜清空了?
并且因為以上原因,她能確保怕蛇這件事,一定被保存的異常私密,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
洛溫心事重重地撐著臉。
這么一想……
進了迷宮的人,除了萬中挑一的幸運兒,似乎就只有她能通過。
畢竟很難有直接將葉子凍掉的存在。
并且就算是幸運兒,等到了半顆樹那里,還有滿是食人魚的湖水等著。
似乎這迷宮是為她量身定制。
桌上杯里的冰塊悄無聲息地消融了些。
洛溫瞥了眼,拿起杯子,冷霜迅速地爬滿了杯壁。
從迷宮出來后,她釋放冷氣也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如果……
這迷宮根本就是她自己布置的呢?
洛溫偏著頭轉杯子,里面的水已經結成了一大塊冰,在旋轉碰撞中哐啷作響。
那條悠哉滑行的蛇,既是她的夢魘,也是啟動她能力的開關。
喜陰的冷血動物……
洛溫瞇了瞇眼,甩開了腦中的想法。
壁爐旁,癱在椅子上切斯特·史密斯眼皮輕顫了下。他很快又保持住了半死不活的姿態,連呼吸的節奏都沒什么變化。
醒了啊。
洛溫朝貓頭鷹拋了個眼神,后者很快便會意地大聲道:“格林小姐,您放心,在其他鎮民那里,你目前是出鎮狀態,擁有絕對的不在場證明。再說啦,鎮長半夜到這兒來,肯定也沒敢讓別人知道……”
“那還等什么?”洛溫幽幽道,“去叫格蕾絲,把這位直接運到后院活埋好了。”
鎮長一動不動:“……”
他沒相信。
雖然他對洛溫·格林了解不深,但如此慘無人性的話,不像她能做出來的事。
“就當……”
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落在了切斯特的身上,他呼吸不顯,心跳卻下意識加快了幾分。
“為羊角辮報仇。”洛溫淡淡道。
切斯特·史密斯猛然睜開眼。
他臉色瞬間慘白,后腦勺在無從察覺的情況下變軟了些,軟塌塌地耷拉了下去。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盡力維持著聲音的鎮定。
第67章 “順便競選一下鎮長。”
洛溫:“……?”
她就隨口這么一猜。
不過并不是毫無緣由的瞎猜。
安吉麗娜預定好了羊角辮的未來, 而安吉麗娜又在同時期和政府做成了新建房交易……
推行者又剛好是這位鎮長。
于情于理,這兩者不像看著沒有關系的樣子。
洛溫撐著臉,眸光漸漸沉了下去。
起居室的落地窗外, 正掃地的羊角辮望向她, 如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招了招手。
她意識不到鎮長的存在。
即使昨晚鎮長被摁倒在地,身上捆著幾層繩子,不怎么體面的呲牙咧嘴時,她也看不到。
當然,這反應在情理之中。
但面前這位就不是了。
切斯特·史密斯瞳孔緊縮,后腦勺像個果凍一樣一甩一甩的,似乎再這么聊下去, 待會兒能拉出個橢圓來。
他這會兒看到洛溫勾唇笑了下, 神情更緊張了幾分。但除了滴水的后腦勺外,他面上表情并沒有外露任何情緒。
“我們遲早會抓到那個在街上溜達的禍害……”切斯特舔了舔唇。
“禍害?”洛溫收回看向羊角辮的眼神,轉而饒有興致地看向切斯特。
“不然呢?”他鎮定道。
明擺的在胡扯。
洛溫想。
她眼珠一轉,沒接話:“所以你大晚上鬼鬼祟祟翻窗進來,是為了什么?”
鎮長做了個翹二郎腿的動作, 不過法蘭克綁人著實牢固,這動作落在其他人眼里,只是他的大腿微微挪動了下。
“在約定好今晚舉行晚宴的情況下,我卻在昨天得知了你出鎮的消息……你還不了解我, 我一向看重小鎮居民的生命安全……我只是來看看莊園里是否還安好。”
洛溫耐心點點頭:“找到答案了嗎?”
“見著你一切安好,我很放心……”鎮長撐起一個慈祥的微笑, 不過這笑容沒能堅持幾秒。
綿長刺耳的呲啦聲在走廊上響起。
鎮長用眼神問道:“這是?”
不用洛溫張口, 走廊上被喊來的女傭已經到了門口, 親自給求知欲旺盛的鎮長做了回答。
“……”
金屬鏟子從格蕾絲的手里松開,砰地聲磕在墻上。
“格林小姐, 我們什么時候動手?”格蕾絲問。
“先等等。”洛溫說。
鎮長立馬露出一個微笑來。洛溫·格林怎么可能激情殺人……
洛溫轉向鎮長,微微欠身道,“我很榮幸,您最后的遺言竟然和我有關。”
“……”
“動手吧。”洛溫下巴抬了抬。
格蕾絲登時拎著鏟子就走了過去。
“如果我下午沒有在廣場準時出席,警局遲早會找到你們這邊來。”鎮長語速飛快道,“謀殺鎮長,你覺得你還能繼續在萊布德鎮里待下去嗎?”
這話仿佛切中了洛溫·格林的痛點。
她一把喊停張口想為她說話的格蕾絲,將人請了出去。
起居室內只剩下了她和切斯特·史密斯。
洛溫扶著鏟子,眼神有一搭沒一搭地掃過對面:“你就拿這件事來說服我?”
“……”
鎮長愣了下,現在還有比這個后果更具有說服力的事么?
“你下午不是要試用藥劑?”洛溫說,“怎么看都是活死人這事更緊急吧。”
“……”鎮長清清嗓子:“對,如果沒有我去以身試藥,就沒人相信這藥是真的……”
又在胡扯。
洛溫漫不經心地想。
她小瞧了這位了。
藥水是真還是假,切斯特·史密斯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
“安吉麗娜允諾了你什么?”她問。
還在描述外邊形式嚴峻的鎮長收了聲。
“或者說,你和她又交易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洛溫幽幽道,“這次,你還可以拿你女兒的未來去交換嗎?”
壁爐上方,十二點的鐘不合時宜地敲了兩下,鐘聲落在洛溫話后,悠長而激蕩。
切斯特·史密斯一陣恍惚,在某一剎那內,仿佛抵達到了某些審判現場。
他頹喪地垂下了頭。
兩人說話時,相隔著間餐廳的廚房也正在滋滋運轉,如出一轍的冒著火星子味。
更多的是香味。
“格林小姐……這您真是誤會我了。”鎮長重新抬起頭,眉眼間有些疲憊,“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締成新的交易了。”
“多久?”
“……”鎮長深吸口氣,嚴肅道:“別管這些了,你最好快點放了我,如果我不去做成某件事的話……萊布德鎮會真的滅亡的。”
洛溫很無所謂地“哦”了聲:“別擔心,我會替你去的。”
“……什么?”
“演講啊。”洛溫捋了把頭發,“你沒發現我穿的是正裝嗎?”
長西裝,灰色法蘭絨。
優雅且正式。
鎮長八風不動的臉終于裂了道極深的口子,控制不住地大叫道:“我以為這是你的穿衣風格?”
“我為什么沒事要穿西裝?”洛溫奇怪道。
鎮長面如死灰,心說你們莊園平時就走這種裝酷路線,再說……誰能從件衣服看出人的目的來。
“你去干什么?”他不死心的追問道。
“去公布一些你藏起來的事。”洛溫笑瞇瞇道,“順便競選一下鎮長。”
“……”
“開玩笑的。”洛溫邊戴手套邊說,“我去幫伊麗莎白助一下威。不過你都不出場,她應該也沒什么機會輸吧?”
切斯特·史密斯的臉徹底垮了下來。
人身威脅,刺探情報、甚至挖到他藏的最深的,關于女兒的內容,這些都沒能讓他有大的情緒波動。
但……
觸及權力。
不行。
不可以!
“你要幫她?”切斯特急切地喊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最想讓鎮子完蛋的人!藥水一旦進了水源,一切都會來不及了!”
他果然知道藥水有問題。洛溫垂眸想道。
“鎮子完不完蛋,對我有什么威脅嗎?”她不緊不慢道。
鎮長愣了下:“但……但你是萊布德莊園的繼承人……”
洛溫轉過頭,笑容陰測測地道:“我一個人類,對我來說,你們這些怪談死了不是更好嗎?”
鎮長瞠目結舌。
“再說了,”洛溫邁步到綁著切斯特·史密斯的椅子旁,低聲道,“我真的是繼承人嗎?”
鎮長瞳孔一震:“你知道……唔唔?!”
——你知道你的產權書是假的?
洛溫比了個“噓”的手勢。
不過更起效的是她手里的大號膠帶。
“再見,”洛溫隨手將膠帶扔回沙發,微笑道,“無論是你還是這莊園里的別人……都沒法阻止我。”
這位白發老人傻眼似的看著她。
他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走向這種發展。
但事實擺在眼前。
他眼睜睜看著洛溫走出起居室,并清晰地聽到她叫回格蕾絲的聲音——“鏟子在餐桌邊上,先打暈再活埋。”
天殺的洛溫·格林!
切斯特·史密斯劇烈地掙扎了起來。
但沒什么用。
就像他知道的那樣,法蘭克干活,一向穩扎穩打的踏實,不會給人有挑刺的余地……
掙扎中,椅子側翻在地。
剛好很適合讓鏟子從天而降,一下打暈他。切斯特絕望地看著起居室的入口,這會兒他只能看到一些地板了。
輕微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是雙皮鞋,并且腳邊也沒帶著鏟子。
切斯特愣愣地看了過去……天旋地轉中,一雙有力的手將他扶了起來。
是布蘭迪。
這簡直比見鬼還驚悚。
切斯特心驚膽戰地等著布蘭迪的下一步動作,不過心中已經想好了墳頭要朝東還是朝西。
“鎮長。”布蘭迪撕開了他嘴上的膠帶。
“你是來……救我的?”鎮長咳道。
他這會兒無比接近一個老人最弱不禁風的樣子,仿佛推一把骨頭就會散架。
布蘭迪淡淡道:“不是。”
“那是來殺我的?”鎮長弱聲道。
“也不是。”
“……”鎮長臉色像被人來了一拳。
布蘭迪無聲站著,目光越過落地窗,投向大門的方向。
半響后,他低聲道:“我的目標是洛溫·格林。”
“她!”鎮長咧著嘴,“你知道她不是真的繼承人嗎!”
“嗯。”
鎮長一時語噎:“那你知道……她昨晚進了你的房間偷東西么?”
“知道。”布蘭迪淡淡道,“她想拿走產權書。”
“而你對此的態度是……”切斯特試探地問道。
布蘭迪背過身,聲音繃得冷冷的:“她越界了。”
一切都說得通了。鎮長身心舒暢,這么多年來終于又有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覺。
喬斯·費舍爾還沒背叛時,曾經傳過幾則消息。
一是因為洛溫·格林的固執己見,布蘭迪不得不調整了他的薪資,打破了自己堅持已久的原則。
二是由于一,布蘭迪隱隱地對洛溫有了殺心。
旁人或許只會這么淺顯的理解,但他切斯特·史密斯,卻能更深層次的理解布蘭迪。
這位在莊園里守望這么多年,等候的又只是虛無縹緲的“繼承人”,難保心態不會發生變化。
比如……
將萊布德莊園占為己有。
這事不僅有喬斯·費舍爾的證明。他昨晚潛藏偷聽時,也聽到了格蕾絲和艾伯特的談話。
他們在擔憂洛溫·格林的生命安全。
而這,對于布蘭迪來說,一定更為難以接受。
——這么一個后到的“假繼承人”,直接搶了他在莊園里傭人心中的地位。
切斯特·史密斯越思考,笑容便越深,直到布蘭迪又出聲道:“你昨晚又是在找什么?”
他這才收了瘋子似的笑容,眨眼道:“你知道你們莊園里,有一個傳說般的存在嗎?”
“說。”布蘭迪懶懶道。
“像我們這種人一靠近,輕則全身發冷,重則……甚至可能直接凍碎在原地。”切斯特聲音越來越興奮,“有這種力量后,我……我們根本不需要被禁錮在這里,別說小小的萊布德鎮了,就是更大的城市,也盡在掌心啊——”
“太危險了。”布蘭迪搖頭。
切斯特擰起眉。怎么會有人聽到這種力量后,都不動容?
“沒法控制。”布蘭迪補充道。
這樣啊。切斯特松了口氣,“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知道操縱它的辦法。”
第68章 惡人先告狀?
走廊里, 格蕾絲趴倒在地上,儼然已經昏迷不醒。
切斯特·史密斯蹲下身,懷疑地觀察了兩眼。
當然, 他并不是醫生, 對昏迷的人該有什么反應也一竅不通。
但這并不妨礙他進行判斷。
切斯特拇指摁住中指,用力地在格蕾絲耳旁連打數個響指。
幾秒后……格蕾絲眉頭皺緊,眼皮也左右顫了顫,一副要睜不睜的樣子。
那估計是真的了。
裝暈的人應該會裝作聽不見。
“走了。”布蘭迪靠著墻,淡聲道。
切斯特應了聲好,頓了頓又道:“不過你沒下死手……就把她放在這里嗎?”
“法蘭克會處理。”
切斯特抱臂站著,有些意外:“法蘭克和洛溫·格林也有矛盾?”
“后院有個坑。”布蘭迪頭也不回道。
這下說通了。
切斯特放心地跟了上去。
他太知道法蘭克的脾氣了。昨晚哪怕是偷摸翻進來, 他都有小心注意著不要踩臟車道, 畢竟……被提著領子扔出去的經歷,實在稱不上有多愉快。
上二樓要路過廚房。
一只粗糙的手躺在廚房門口處,手主人也處于昏迷狀態,手指沒了力氣,只松散的維持著扒門框的姿勢。
狀態看著比格蕾絲凄慘得多。
“這是艾伯特?”切斯特震驚道。
“嗯。”
“為什……”
“他問我在廚房里做什么。”布蘭迪掀起眼皮, 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切斯特:“……”
他默默把同樣的疑惑吞了回去。
不過,切斯特大概也能模擬出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
廚房里一定發生過激烈的沖突,有多嚴重呢……艾伯特甚至可能當場點出了那些布蘭迪心中幽暗的想法。
從現場留下的痕跡來看,艾伯特被擊倒前, 一定也曾試圖逃亡過。
但即使拉住門框也沒用。
他還是被布拉迪硬生生拖了進去……直到徹底一動不動。
死不瞑目。
布蘭迪這是要徹底清洗萊布德莊園啊。
切斯特漫不經心地想。
盡管知道發生了什么,他還是按耐不住好奇, 想親眼認證一下。
趁著布蘭迪拐上樓梯道, 切斯特裝作若無其事地朝廚房里探頭看了眼。
地板上干干凈凈。
除了洗手池旁堆著的, 血一般的暗紅色抹布。
換氣扇不知道啟動多久了,但空中仍舊有股揮之不去的陰森氣息, 無法不讓人聯系到死亡和墓地。
這是萊布德莊園廚房里最常見的氣味。
切斯特迅速抬手捂住鼻子。
他可不想聞著聞著就去自殺。
也是因為這么一捂,空中唯一一點淡淡的烘焙余香,被他年邁的手遮了個徹徹底底。
“聞到什么了?”臺階上,布蘭迪冷聲道。
“……”切斯特嫌棄地抽了抽鼻子。
“品味呢?”洛溫揚了揚手中的褐色貝殼狀的小蛋糕,“剛出爐還沒一小時的藍莓味瑪德琳蛋糕,真的不想試試嗎?”
冷風中,她提著只水桶站在萊布德監獄的大門口,一頭紅發被吹得有些凌亂。
一別數日,這里的鐵絲網加固了不少。
至少翻網過去,已經不是個靠譜的主意了。
大門也沒為洛溫敞開。
隔著扇鐵柵欄門,七八名獄警一動不動地凝望著她。雙目青白,瞳孔發散,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
洛溫聳聳肩:“不想試就算了。”
他們估計現在也沒什么美食鑒賞能力。
多么可惜……她是真心實意地想和他們分享一下布蘭迪的廚藝。
洛溫捏出一塊,塞進嘴里面無表情地嚼,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面前的獄警們。
這幫人全端著同一張棺材臉,似乎只要她敢上前一步,他們就會群起而攻。
基于此,洛溫朝前挪動了一步。
獄警們也跟著晃動了下身體。
洛溫又朝后退了一步。
獄警:“……”
“你們是安吉麗娜的人偶。”洛溫點點頭,“但連一點自我意識都沒剩下嗎?”
回答她的,是獄警驟然發出的狂躁低吼。
洛溫定定地看了幾秒這幫活死人。
這……還有救么?
她往前一大步,離鐵門只剩下了一點點的距離。
活死人蜂擁過來,緊緊貼著鐵門,手指胡亂地從縫隙中朝外伸著。
要抓住她。
不能讓她進去。
獄警們渾渾噩噩地摸索著,關節卻怎么也使不上力氣,甚至連堪堪摸上對面人都做不到。
他們沒有冷熱之感,也沒有痛覺,但脊背上莫名地升起一陣寒意。
明明是駭人的冷,卻凍得人幾乎能回想起一些……本該消散的記憶。
白色的街道,紅綠的圣誕掛飾,厚重的棉襖。
萊布德鎮的雪天。
“嘩啦。”
水聲將獄警們生生從回憶的土壤里澆了出來,及其猝不及防。
他們手上推搡捉人的動作沒停,但全都愣了愣。
洛溫很有耐心的,將水潑在鐵門桿上,同時也不忘給獄警們洗洗手臂。
獄警們摸不清她想干什么,不過清不清楚,沒什么差別。他們做不出自己的動作,只有上面的安吉麗娜想走,他們才有機會逃跑。
“在這兒守著吧。”洛溫說。
她微笑了一下,開始不疾不徐地……撬鎖。
你瘋了嗎?獄警們睜著干澀的眼,呃呃啊啊地提醒洛溫快跑。
他們受了控制,可控制不住門被打開后會發生什么。
萊布德監獄一向不怎么需要鎖。即使出于緊急情況,安吉麗娜也只從倉庫里翻出來了把舊鎖。
因為這些活死人才是防范的墻。
鎖很好撬。
“咔噠”一聲。
老舊的銅黃鎖掉在地上。
快跑。獄警們無聲道。
門向著兩側打開,他們的瞳孔也跟著偏移,天似乎也在旋轉。
青天白日……見鬼了。
洛溫很友好地朝兩側的獄警們揮了揮手。
“待會見。”她說。
獄警費力地斜眼追著洛溫,目光卻只能看見監獄外包圍的墳場。
去追她。安吉麗娜怒聲道。
不是不追。活死人們垂下頭,看向自己的手。
他們手上的水和鐵桿上的水結成了冰,牢牢地彼此連接,只剩下腳還能撲騰兩下。
掙脫到斷手,再去追她。安吉麗娜給出解決方法。
寒意從手掌心開始,一路鉆進他們的血液中。
獄警們緊緊貼著欄桿。
早在幾日前便失去生命體征的他們,在這時,真正得以死亡。
監獄深處,搖椅“砰”地聲倒在地上。
安吉麗娜翻身爬起,十指鉆心的痛。
她每根指節上都有細密而透明的線,這會兒斷了一小片,很快血色便漫了上去。
安吉麗娜暗罵一聲沒用。
她抄起桌上的剪刀,干脆地將那些紅線連根全剪碎了。
本來也沒期待他們真的能攔住洛溫·格林。
“您沒事吧?”獄門外,有聽到聲音的偽人急匆匆奔過來問道。
“……我能有事?”安吉麗娜轉了轉手腕,突然改了主意,“對,腰有點痛,你過來。”
偽人充滿關切的去了。
安吉麗娜扶著偽人的手,用充滿誘導性的口吻問道:“你還記得,你是因為什么進的監獄嗎?”
是暴力的警衛隊,還是心懷不軌的萊布德鎮居民?
偽人眼珠閃爍了下,很快又恢復了天真爛漫:“記得啊,我自首進來的。”
“……”
“差點以為沒有犯罪記錄就進不來了,”她繼續道,“還好警長他們很通情達理。”
“……”
安吉麗娜深吸口氣。
選錯對象了。
“你出去吧,幫我隨便叫個偽人進來。”安吉麗娜甩開偽人的手,冷漠道。
偽人懵了下,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安吉麗娜在她身后補充道:“不要自首進來的。”
偽人:“……”
都是監獄里的一份子,竟然還搞歧視。
她退了出去,心不在焉地低著頭,決心找一個監獄里最煩人的家伙送進去。
……讓安吉麗娜知道她的好。
偽人正想入非非時,肩膀突然被只冰冷的手攔了住,嚇得她腦袋一激靈,差點當場融化。
攔人者聲音倒是充滿溫情:“扒手?”
偽人一愣。
這是什么意思?惡人先告狀?
洛溫勾唇笑了下,目光看向她來時的方向:“你剛從安吉麗娜那邊出來嗎?”
偽人后退一步,報臂張著口,飛快地思考要不要高聲嗷一嗓子,警醒一下安吉麗娜。
這是個防御性很強的姿勢。
洛溫收了笑容,看向渾身警惕的扒手:“你不認識我?”
“誰會認識一個剛見面就污蔑人的家伙?”偽人很沒氣勢的弱聲道。
“你是說‘扒手’?這是你的名字啊。”洛溫說。
偽人哈哈笑了兩聲,說怎么可能會有人起這種奇怪的名字,騙人也想個高明點的說法吧。
洛溫:“……”
她無奈笑笑:“那你叫什么?”
“安吉麗娜。”偽人認真道。
洛溫端詳著扒手,她的神色不似作偽。
“你叫安吉麗娜。”
“是呀。”
洛溫抬手指向扒手來時的背后:“那里面那個老太太叫什么?”
“老太太?”偽人皺起眉,“你是對她有意見嗎?”
洛溫閉了口。
偽人也抿起了唇。
整座監獄瞬間安靜下來,像從來沒有過活物一樣沉默。
兩人在這種死氣沉沉中互相對望。
“除了你……”洛溫緩緩道,“這監獄里還有多少個安吉麗娜?”
偽人松了口氣,她還以為這個怪人要問什么呢。
“大家都是安吉麗娜。”她認真道,“所以如果你想找人,一定得具體描述特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走廊暗沉沉的燈光下,偽人滔滔不絕的說著,似乎一定要讓這位不速之客懂得找人時的基本步驟。
對面人點了點頭,突然道:“剛剛沒發現,現在這么一看,你比之前似乎……”
不速之客斟酌了下用詞,說出的話還是很不中聽:“——老了不少?”
偽人:“……”這人根本什么都沒聽進去吧。
她有些生氣道:“這很正常……別說的你好像認識我似的。”
洛溫拍了拍她的肩,說別生氣啊。
偽人:“……”
她梗著脖子,自己并不清楚為什么愿意和這位笑瞇瞇的紅頭發在這里糾纏,明明對面人說話并不好聽。
偽人正想著,紅頭發朝她手心里塞了件東西,觸感松軟。她拿起一看,是塊小蛋糕。
“我去找里面那位安吉麗娜了。”洛溫說,“你在這里等我吧。”
“等你?”偽人捧著蛋糕,遲疑道。
“你接了我的蛋糕啊。”洛溫理直氣壯道。
偽人心說這不是你硬塞給我的嗎?但她鬼使神差地乖乖“嗯”了聲,就這么傻站在了原地,愣愣地注視著洛溫離去的背影。
安吉麗娜久久沒等到人來,心里也明白了個大概。
她撥動了下手指節上的線條,又發現了一條泛著淺粉色的,不由得煩躁地閉了閉眼。
“篤篤。”
牢房門被象征性的敲了兩下。
安吉麗娜背對著牢房門坐著,提著茶壺往空茶杯里倒了杯新的茶水,鎮定道:“你來了。”
半響后,洛溫拉開椅子坐下,笑了聲:“你是安吉麗娜?這是返老還童了?”
她面前的這位十幾天前還在扮演慈祥的老人,今天再見,已經是位金發茂密中年人了。
安吉麗娜擺擺手:“都是暫時的。”
她伸出右手,給洛溫展示其中一根手指,它明顯不同于她其它的皮膚,瘦削而蒼老。
“這就是交易的內容嗎?”洛溫看了會兒,微笑道,“用另一方的過去,換你的未來?”
“很公平。”安吉麗娜說,“不過,還不夠恰當。”
不是用過去換取未來。
那些對當事人都可能陳腐的記憶,對她來說,更不可能有趣多少。
……是用未來的可能性,換取她的壽命、能力一類的所有事物。
未來由過去決定。
舉例來說,因為扒手不記得洛溫·格林,在未來的某個選擇面前,她將會堅定的選擇另一方,在這種連鎖反應下……她將就此殞命。
并不一定是殞命,但或多或少的都會減少壽命。
安吉麗娜所得到的,就是這些多出的時間。
“并不保險吧。”洛溫說,“如果有人因為忘了某些記憶,反而延長了壽命呢?”
“這就是為什么,我之前那么老啊。”安吉麗娜攤手道,“命運這種事情,不賭一把,誰能知道呢。”
當然,賭命這種事,還是太過于冒險。
她并不只有這一種能力。
名字和實打實的壽命,高于記憶。
切斯特·史密斯曾經用羊角辮的名字,和她交換下了一座幾乎由他掌控的小鎮。不過她那時并不知道羊角辮的能力,疏忽中便讓她跑走了。
為了泄憤,幾年來,她總是安排切斯特·史密斯住最臟最差最亂的房子。這是個不成熟的動作,但對方并不在意。
權力。
高于切斯特·史密斯的心中的一切份量。
這位鎮長為了補償他做出的疏忽,不僅努力追捕羊角辮,還不斷的重復將壽命輸送給她。
短短幾年中,伊麗莎白·史密斯還處于風華正茂的年齡時,切斯特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了。
頭發少了一半,身高也大幅度的縮水,卻仍舊保持著年輕時俯視別人的習慣……
何其諷刺。
“他確實懼怕流失權力。”安吉麗娜喝了口茶,嘴角勾著,“你知道他最近想和我達成什么交易嗎——他想把交易過的壽命從我這兒拿回去。”
“有可能?”
“白日做夢。”安吉麗娜嗤笑了聲,“他很氣急敗壞呢,說這天下不可能沒有制裁我的力量……不過后來我就沒再見過他了。”
偽人這種生物,從來便不可信。
切斯特·史密斯,原名“詐騙犯”,巧舌如簧地和伊麗莎白締結婚姻,成功加入伊麗莎白的姓氏,改成了名。
這兩位也曾是一對相當配對的夫妻,均是野心勃勃,工作至上。
與之相對的,大概是身為人類的伊麗莎白,還保留了一絲天真的人性。
這種人性是萊布德政府奉行數百年的綱領,在當時,她一路高升,眼看著就將以最歷史最年輕的年紀,得到鎮長的位置。
——切斯特·史密斯找到了安吉麗娜。
羊角辮失蹤。
切斯特讓鎮上絕大多數人都忘記了羊角辮,但卻唯獨沒有抹去伊麗莎白的記憶。
最終,她被醫生鑒定“壓力過大,產生幻覺”,被迫放棄了鎮長的競選。
而切斯特·史密斯靠著安吉麗娜,在一年后成功上位。
伊麗莎白在痛苦中,找到了安吉麗娜。
她想用這段關于羊角辮的,虛假的記憶隨便交換些什么。
安吉麗娜本已經答應了,但卻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于是……
伊麗莎白·史密斯,忘記了羊角辮,卻知道了切斯特·史密斯拿她一位重要的人,去交換了他的前途。
戲劇就此開幕。
“你知道我到了萊布德鎮,聽到的最可笑的話是什么嗎?”伊麗莎白搖晃著手指,“怪談和怪談之間能和諧生存。”
這事就和有人號稱食人魚能改吃素一樣難以理喻。
“我給了伊麗莎白看世界的新角度,她很快便意識到了新世界。人類不可能和怪談和諧共處,她也永遠不可能找回羊角辮,這就是怪談的處事原則,妄圖用人類的律法去制衡,就是胡扯。”
洛溫默了半響:“為什么切斯特·史密斯能直接用羊角辮做交易?”
“不能啊。”安吉麗娜笑了笑,“不過在疏于管教下長成的小孩,你知道會有多好騙嗎?一個鮮明漂亮的紅氣球,一句‘奶奶來幫你梳頭吧’就能騙到她。”
雖然沒徹底騙到就是了。
洛溫垂眸,沒作聲。
繞扯這么一堆……
她來,是想知道伊麗莎白不得不顛覆整個鎮子的原因。但她現在甚至不能和伊麗莎白共情。
冤有頭債有主,直接去殺切斯特·史密斯和安吉麗娜不好么?
不然……她直接提著這兩位的頭去見她。
安吉麗娜察覺到對面人危險的眼神,頓了頓:“我和羊角辮是單方面綁定的。”
“什么?”
“意思是,她死了,我不會死,但我死了,她一定會死。”安吉麗娜悠悠道。
洛溫:“……”
那殺了切斯特·史密斯也行。
“你不會想謀殺鎮長吧?”安吉麗娜看向已經站起身的洛溫,“你以為伊麗莎白是為什么變成今天這樣?當然是因為她沒辦法殺掉切斯特,卻還要忍受著切斯特在他面前晃悠……”
洛溫:“……你促成的?”
安吉麗娜但笑不語。
“一切都將按照梅貝思所做的預言發展。”安吉麗娜不以為然道,“我建議,你還是坐在這里,和我喝喝茶,愉快地度過萊布德鎮的末日吧。”
洛溫扶著椅子靠背,靜靜地看著安吉麗娜。
幾秒后,她大步出了獄房。
伊麗莎白會恨上這座小鎮,是安吉麗娜的全力促成。切斯特·史密斯以為自己是利益既得者,實際上也只不過是一個過程的工具人。
失去記憶的伊麗莎白,痛恨萊布德的伊麗莎白,將讓幾乎整個萊布德鎮消亡的伊麗莎白……
這些逝去生命的壽命,將如數轉移至安吉麗娜的身上。
幾百年?
或許有幾千年。
第69章 “原主人的態度。”
洛溫出來時, 扒手正靠墻扣著手。
見著人,她立馬上前一步,比劃著解釋道:“我可沒在這兒等你。”
洛溫:“……?”
扒手聲音弱了些:“其它的安吉麗娜都不見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這監獄里已經沒什么活人了, 不論是偽人還是獄警。
安吉麗娜用這一幫人換回了她身強力壯時期的體型容貌, 接下來,便等著萊布德鎮把壽命輸送給她。
扒手掙扎了下:“你要帶我去哪?”
洛溫回過神,才意識到她無意識拽著這位,已經快走出萊布德監獄了。
“你竟然沒死。”她感嘆了聲。
“……”
西里爾做過占卜,只要扒手進監獄,她的性命就能無憂……全監獄幾乎全被安吉麗娜吸收干凈了,但就這位沒事。
占卜又被證實了。
這是否也說明, 梅貝思的占卜一定會成真?
——藥水雨一定會下, 污染水源,覆滅整個鎮子。
所以安吉麗娜才格外的有恃無恐。
她根本不擔心洛溫會做什么,因為占卜的結果無法違抗。
這所小鎮對她來說,只是座巨大的儲備糧庫。
洛溫悶著臉。
她不辭辛勞地跑這么一趟,就得到了這么一個結果?
“你怎么又不走了?”扒手懵著臉問。
“看開了。”洛溫面無表情道。
話是這么說, 她還是頂著張郁悶至極的臉,準備去萊布德廣場。
畢竟……她和某位管家約定了在那里見面。
洛溫放開了扒手,但后者非常自然地跟上了她,邊走邊試圖和她交流:“你之前真的認識我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 是我送你來的監獄。”洛溫眨了眨眼。
扒手肅然起敬。
她竟然把自己的恩人忘了。
走到門口,扒手還是停了下來。
萊布德監獄的大鐵門上, 獄警們掛得整整齊齊, 門如何被洛溫推開, 他們便如何跟著滑行。
“我不能出去了。”扒手小聲道,“在外面不能呼吸……”
洛溫“嗯”了聲, 沖她擺了擺手。
“那……再見?”扒手說。
洛溫望了眼這座幾乎沒人的鐵絲網監獄,心說還是不要再見了。
不過……
她微笑了下,突然扒拉住扒手的肩膀,沖她低語了句。
扒手瞪著眼聽完:“不太好吧?再說,我怎么可能在安吉麗娜的眼皮底下做這種事情?”
“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洛溫說。
“扒……扒手?”
“對。”洛溫點頭,鼓勵道:“正好發揮你的特長。”
“我的特長?”扒手懷疑地重復了遍。
“有些事,你上手后才知道你有多擅長。相信自己,如果你做不到,你怎么可能會被抓這么久?”
扒手聽得眼前發暈,但直覺這技能沒什么好驕傲的。
“安吉麗娜的壁爐開著,小東西直接扔進去,大的么……你酌情試試。”洛溫拍拍扒手肩膀,很是詳細地出謀劃策道。
扒手終于堅定地點了點頭。
監獄深處,正往行李箱慢悠悠塞東西的安吉麗娜背后一冷,莫名的全身跟著抖了一抖。
年輕的身體,也這么不好用?
安吉麗娜鎖著眉,隨手拎起塊柴便往壁爐里扔。“哐啷”一聲,灰塵飛揚而起,嗆得她當即咳嗽幾聲。
安吉麗娜木著臉:“……”
把人全霍霍完,似乎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她正懊惱時,身后突然地插過一道聲音:“您放著,讓我來吧。”
安吉麗娜轉過頭,此人正是先前那位自首的偽人,兩只眼珠嘰里咕嚕地亂轉,似乎對接下來要做的事很是覺得興奮。
“讓你帶來的人呢?”安吉麗娜問。
“沒有活人了。”偽人回答。
竟然全沒了。
安吉麗娜心不在焉地掃了偽人一眼。
不過這事在她的意料范圍之內。
除了這個。
不知道這位是真傻還是假傻,除開她開始時用誘哄手段,成功刨除了些她的記憶外,接下來再怎么誘導她,她都始終不愿意繼續達成交易。
很離奇。
但這個偽人還在活蹦亂跳,不加以利用利用……實在可惜。
安吉麗娜放慢了收拾的動作,沖她點點頭,示意她可以去接管火的事了。
柴一把一把的添,偽人的臉也被映得紅彤彤的。
壁爐的火還不夠旺。安吉麗娜抽了抽鼻子,喊道:“溫度不夠!”
她所感受到的寒意并沒有被驅散多少。
偽人點點頭,勤勤懇懇地在獄房里跑東跑西,往爐膛繼續塞東西。
有時她會笨手笨腳地絆倒在安吉麗娜的行李旁,但很快,她又會爬起,朝剛有些生氣的后者揚起一個有些愚蠢的笑來。
氛圍……
甚至稱得上句溫馨。
*
萊布德廣場中央。
橫幅、演講臺、話筒,一應俱全。
不過這會兒離鎮長定下的藥物演示時間還有四個多小時,廣場上幾乎沒有居民,只有十幾個警務員正閑逛著巡邏。
離廣場稍遠一些的地方,是萊布德鎮少有的,非安吉麗娜捏造而成的建筑,也是伊麗莎白·史密斯的私人住宅。
她此刻擰著眉,相當不解地看著面前的人。
對方相當輕車熟路地穿過客廳,架勢和來過千百回一樣。該不速之客眉眼微微抬著,格外親切地看著她。
伊麗莎白吸了口氣,閉眼緩聲道:“洛溫·格林。”
“怎么了?”洛溫歪了歪頭,“我的老朋友?”
這個用詞……
伊麗莎白瞳孔顫了顫:“你恢復記憶了?”
“是啊。”洛溫側過頭,開始打量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燈,“燈換了?”
“……”伊麗莎白又閉了閉眼,“我沒換過吊燈。”
洛溫態度坦蕩:“那你保養的不錯,這燈很新。”
伊麗莎白沉沉地朝她望了過去。
看表情,像下一秒就想拿著趁手東西砸過去。
“好吧。”洛溫淡定站起身,很機智地繞到了沙發背后,“我什么都不記得。”
伊麗莎白:“……”
“但即使我不記得——”在伊麗莎白開口趕人前,洛溫迅速開口道,“我也并不相信我現有的判斷。”
“什么判斷?”伊麗莎白淡聲道。
她臉色不佳,但神奇的保持了繼續交流的耐心。
洛溫勾了勾唇,又回了沙發坐下,問話的雙眼近乎澄澈:“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嗎?”
這可能是天下第一無關緊要的問題了。
伊麗莎白眼神柔軟下來,連帶著臉上的棱角也放松了些。她輕聲,溫柔道:“蛇。”
“蛇?”布蘭迪輕嘖了聲。
切斯特·史密斯點頭:“真的是蛇。”
可惜對面人不為所動,只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萊布德鎮沒有蛇。”
切斯特:“這事是我從伊麗莎白那里聽來的。”
蛇喜陰,是種冷血動物,常常作為童話中陰狠反派之類的存在。
切斯特這會兒正在布蘭迪的房間翻箱倒柜,而房間主人只神色冷淡的靠著墻,由著他亂翻。
“伊麗莎白告訴的你。”他淡聲道。
這聲音一聽就沒相信他。
切斯特站在他搗鼓出的一片狼籍中,解釋道:“當然不是她主動和我說的,我用了一些手段……”
“我的房間里沒有蛇。”布蘭迪不置可否道。
“不可能啊。”切斯特·史密斯嘀咕道,“伊麗莎白說過,莊園的原主人非常器重這間房……”
“哦?”
“要么就在書庫。”切斯特嘴角撇了撇,“我們再去那里找找?”
“怎么器重的?”
“啊?”
“你剛剛說的。”布蘭迪面無表情道,“原主人的態度。”
切斯特愣了下,剛想說這又不重要,話到嘴邊,突然又反應了過來。
——即使布蘭迪不記得原主人的樣子,但講一些原主人對他的態度,正好能促進他驅逐甚至鏟除洛溫·格林的決心。
“噢,這事啊。你知道伊麗莎白曾經和這里的原來的莊園主關系匪淺吧?她說過,這間房的布局是由莊園主親自設計的,為了讓你住得愉快些,還專門打聽了你的個人喜好……”
對面人嘴角不受控制地輕揚了下。
成了。
切斯特·史密斯想。
“去書庫吧?”他說。
布蘭迪看他一眼,臉色又冷下來,說了聲“好”。
“如果莊園里真的沒有蛇,其實我自己從別的鎮里也養了些。”切斯特·史密斯叨叨道,“但我認為,這種蛇的控制效果肯定不如莊園里的蛇……”
第70章 “這就是切斯特·史密斯的計劃。”
萊布德莊園的書庫暗沉沉的。
切斯特·史密斯瞇眼提著燈, 視線在書脊里來回穿梭,看得十分艱難。
“書里會有蛇?”布蘭迪微嘲道。
“或許。”切斯特說。
不是或許,是一定沒有。
他知道蛇不會在書頁里夾著, 正如怕蛇的莊園主也不會將蛇養在萊布德莊園里。
找蛇只是個幌子, 重要的是找那股力量。
他太老了,老到壽命無法繼續提取,無力再支付任何一場和安吉麗娜的交易。
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如果他活的時間再長那么十幾天,就能趕在住進昏暗狹窄的木棺材前,親眼見證伊麗莎白·史密斯坐進光敞明亮的鎮長辦公室。
時間不等人。
只有找到安吉麗娜畏懼的那股力量,與之相制衡,他才有重新奪得生命和權力的機會。
“還有別的想找的地方么?”布蘭迪突然問道。
“……萊布德湖。”切斯特手里的燈提在半腰, 光從下而上打上去, 臉上的溝壑尤其層次分明。
他和藹笑了下,人類電影史上最丑惡的鬼魂都顯得面目可親了起來。
眼睛受到污染的布蘭迪:“……可以,走吧。”
光很少能穿過萊布德莊園的云,天沉甸甸的,像隨時可能落下一場雨。
離開房子前, 切斯特強硬求了把傘撐著。
他一路舉著傘不撒手,直到蹲在萊布德湖旁,舉傘已經阻礙了他動作的流暢度,他也沒把傘收回去。
“這么擔心下雨?”布蘭迪仰頭, 看了眼天。
“防范于未然。”切斯特搖了搖頭。
小心謹慎只是暫時的。那股力量到手后,他在藥水雨里沐浴都沒關系。
切斯特捻了捻土。
湖畔邊緣的泥土松軟而潮濕, 手抓起一把, 泥里透出的黏稠陰冷便揮之不去了。
“你在做什么?”布蘭迪聲音冷不丁的在他身后響起。
切斯特一抖, 冷意和悚意夾雜而來,瞬息間便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他揉了揉鼻子:“蛇喜陰, 尤其是這種潮濕的環境……”
不過這里夠嗆能有。
喬斯·費舍爾還住這兒時,每天帶病繞湖三圈都沒能找到蛇,更別說他這雙老眼昏花的模樣了。
“那里么?”
布蘭迪目光投向湖中央,半冷不熱地開口問道。
“什么?”切斯特·史密斯僵了一瞬,不可置信地朝布蘭迪看去。
布蘭迪抬抬下巴,為這位被傘擋住視線的瞎子指明了方向。
湖中央,一條細細長長的,游得格外暢快的蛇正在水間翻騰。
它一上一下,身邊水花跟著“呲啦”“呲啦”地激涌,不過在沉悶的空氣中,這聲音并不突出。
盡管如此,切斯特仍舊相當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東西一直在那里嗎?”
布蘭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它……這是怎么了?”切斯特結巴道。
“溺水了吧。”
“……蛇會溺水?”
“最了解蛇的,不是你么?”布蘭迪灰瞳沉沉地向下,淡聲問道,“終于見到你心心念念的蛇,不去救它?”
切斯特:“……”
看這個態度……假設他這會兒腦袋敢有一點的向下的幅度,面前這位都會當機立斷的把他踹下去。
切斯特裝聾作啞幾秒,最后道:“應該是水蛇,不要緊的。”
布蘭迪不置可否地偏了偏頭。
“貓頭鷹呢?讓它飛過去,把蛇叼過來唄。”切斯特就著蹲坐的姿勢,猛地拍了下大腿,“然后我們就帶著它到廣場去……”
湖中央的蛇對此番言論似有警惕,撲騰的力度瞬間弱了下來。
切斯特眸子暗了暗:“你覺得呢——”
“在你腳邊。”布蘭迪淡淡道。
切斯特一驚,握著的傘跟著顫了下:“……什么意思?”
“可以刨兩下試試。”布蘭迪說。
讓他堂堂一個鎮長去刨土?切斯特低頭看土,猶豫兩秒,捏著傘柄蹲下身,試探著挖了挖。
土蓋得不厚,只幾下的功夫,土里的東西便漏了出來。
是褐色羽毛。
不是幾根,是一大把。他挖了這么好幾下,被埋藏的羽毛都還沒見底。
相當觸目驚心。
“它已經不為我做事了。”布蘭迪冷聲道。
切斯特頭低著,好半天才重新抬起。他臉上的笑容帶著一種奇異的滿足感,“你和我,竟然是一類人。”
布蘭迪皺了下眉:“我只是不想莊園出事。”
“是啊。”切斯特笑容更深,“我也只是不想萊布德鎮出事……”
“看不出來。”布蘭迪輕嘖了下,“你不是一直在做這些沒什么意義的事情么?”
“……”
“你甚至不愿意下水救蛇。”
湖面徹底成了一灘死水。
“不要緊。”切斯特搖頭,嘆了口氣,摸著下巴喃喃道,“我本來不想這么做的。”
他說的小聲,布蘭迪很配合地當作沒聽見。
沒被觀眾詢問的切斯特·史密斯略帶尷尬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恢復了正常人的聲量道:“這條蛇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嗯。”
“重要的是它在這里。”切斯特說著,將傘隨手放在了地上。
他瞇了瞇眼,手鉆進袖管里一陣摸索,直到摸出了把精巧的小匕首。
切斯特最后看了眼天空。
他握著匕首柄,深吸口氣,迅速而有力地刺向他的心臟。
順帶握著刀柄轉了兩圈。
“長痛不如短痛……怎么還在痛……”切斯特低聲道。
匕首掉在地上,順著滑進了湖里。
切斯特·史密斯捂著心口,跪在岸邊,好半響都一言不發。
“你來時開車了嗎?”布蘭迪問。
“沒……有。”切斯特緩緩道。
“如果你現在要去醫院,需要步行。”布蘭迪客觀道,“洛溫·格林開走了莊園里唯一的一輛車。”
“……”
切斯特·史密斯慢慢直起身子,心說你們這么大一個莊園,一輛車是否過于節儉了些?
他忽略了沒人關心他的境況,說道:“我沒事,這只是儀式的一部分。”
偽人被刺破心臟,并不致命。
“嗯。”布蘭迪點頭。
切斯特手探向傷口,引導著血落進湖里。
他的紅血很乍眼的浮在水面上,和周圍的水并不相融,并隱隱有自成一道圖案的趨勢。
“你的血很特殊。”布蘭迪饒有興致地說。
難得觀眾產生疑問,切斯特面帶深沉地開口解釋:“今天的情形,其實是我很早以前就鋪墊下的結果。”
“除了污染環境還有別的用處?”
切斯特:“……”
這人還不如不問呢。
“你知道在萊布德莊園中,存在一股力量么?它可以輕易讓人喪失斗志……”
切斯特聲音越來越輕,和失血過多產生的虛弱或許也有關系。
“但這力量……卻被最早的莊園主親手封住了。”切斯特雙目滑過了一絲鄙夷,“有力量卻不用。”
血像蛛網一般地蔓延,浮動在水的上方。
“所以?”布蘭迪也蹲下身,低聲問道。
“蛇在,說明那力量已經被逼出來了。”切斯特癡癡道,“這儀式,就是為了吸收這股力量……”
“然后?”
他知道會有然后?
切斯特愣了下,“完成交換……”
他驚覺布蘭迪不知何時,已經按住了他剖心的手。
或者用更準確的詞……
摁碎了他不斷試圖自殘的手腕。
“你真的疼?”布蘭迪垂眼道,“偽人這樣也不會死么?”
切斯特想笑一笑,額頭卻莫名沁出汗來。
布蘭迪站起身,垂眸漠然地看他:“你是偽人,還是活死人?”
“你——”
天旋地轉。
切斯特癱倒在地。
他渾身都沒了力氣,但仍舊努力的睜著眼,直到一道白色的身影闖進了他的視線。
是卡麗。
帶著一推車的急救設備。
“救人。”布蘭迪說。
卡麗點點頭,一頓操作后,她長長嘆了口氣,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如何。
“死了?”
“快了。”卡麗扒開切斯特眼皮,頗為嫌惡地皺眉道,“傷勢嚴重,他的身體撐不了多久,很快就會衰敗。”
布蘭迪看了眼表,點點頭。
嘩啦一聲響,貓頭鷹從水面竄了出來,高聲喊道:“現在什么情況了?”
“失血不是目的。”布蘭迪神色冰冷,“求死才是。”
并且一定是在確認“那股力量存在”后,才求的死。
切斯特·史密斯只身潛入莊園,沒人沒車,唯一藏在腋下的匕首,還刺向了自己。
他也明知一旦自己被莊園里的人抓住,極有可能被限制行動,做不了任何事情。
現在看來……
切斯特·史密斯甚至都沒做離開莊園的準備。
專門為了求死而來。
“我們似乎做了無用功。”卡麗說。
“不會。”布蘭迪說,“我知道他最終的計劃是什么,在哪里了。”
卡麗將車鑰匙遞給布蘭迪:“伊普洛斯已經將車開過來了。”
“電擊開到多少都好,拖著,別讓他這么輕易的去死。”
布蘭迪接過鑰匙,拎著貓頭鷹,轉身大步離開了湖畔。
卡麗:“……”她這里沒有這種設備。
她收回目光,轉而落在昏迷不醒的切斯特身上。
格蕾絲那邊似乎有電熨斗?
*
車上。
窗景閃得飛快
“所以鎮長到底是想干嘛啊?”貓頭鷹撓頭道。
“他早就成了活死人。”布蘭迪揉了下眉心,慢慢捋道,“沒有痛覺,血不怎么流動……有呼吸,但有可能是后面訓練出來的。”
“他——”貓頭鷹震驚道,“他才是源頭?”
“嗯。”布蘭迪繼續道:“我之前和洛溫參加過一場婚禮,但新娘在開門的時候,便跑了……”
貓頭鷹:“那個火車上的,后來騙名字的詐騙犯?”
“是她,也是他。”
布蘭迪沉著臉:“切斯特·史密斯或許找到了某種平衡,他成為活死人后,本來空白的‘詐騙犯’便被火車自動填補了上,而火車上的‘詐騙犯’,實則是有著切斯特的記憶的。
“又或者說,他們兩人本就是互通有無的一體。
“切斯特·史密斯不僅想復刻他先前騙名字的行為,恐怕還想……生下一個新的孩子,讓新生兒像羊角辮一樣,成為他新的交易籌碼。
“所以新的‘詐騙犯’穿著婚紗到了現場,因為她本身是想完成這場婚禮,最少,也得等到懷孕再走。但‘她’看到了我。
“新郎家族是個非常排外的家族,和政府關系也并不密切,但切斯特看到了我,擔心自己暴露,才如此慌張的跑了。當時接應她的司機,就是切斯特本人。
“如果我沒想錯,當舊的切斯特斃命后,他獲得的力量,將轉移到新的身體上面。
“這就是切斯特·史密斯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