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雀心臟狂跳起來,拿著紅豆餅的那只手不自覺收緊。
紅豆餅和指腹相貼的地方,頓時陷下去不淺的凹槽。
完了完了。
要怎么說?
不會被他猜出來什么吧?
倪雀心里既緊張又慌張。
仿佛考試場上結束的鈴聲即將敲響,而她碰上了一道全然無從下手的難題。
倪雀抬眼,恰對上江既遲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而他一副謔然模樣,正好整以暇地等她交卷。
“江老師”這樣的稱呼,是拉開輩分的尺,是劃下銀河的簪,是禁忌,是悖德。
學生喜歡上老師,可以嗎?
不可以的吧。
她現在十六歲,江既遲二十一歲。
她還算小,而他縱然年輕,他們之間也終究隔著一道邁向成年的坎。
這已然令她的喜歡難以見天光。
如果再叫他江老師,便是連偷偷的喜歡,都會讓她心生罪惡感。
就好像,自己真的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所以她一直以來都抗拒叫江既遲江老師。
倪雀慢慢、慢慢地嚼著嘴里的紅豆餅,她企圖用“食不語”的行為讓江既遲的問題喪失時效性。
也許江既遲突然想起別的什么話題,這一趴就揭過了。
也許江既遲會自問自答地給出另外的解讀,她好順著他的話拾階而下。
然而,嘴里的紅豆餅嚼完了,心理建設尚在搭地基階段,江既遲還和剛才一樣,垂著眸光看她,在等她回答。
倪雀內心簡直是絕望的。
于是,她硬著頭皮、梗著脖子,強裝淡定地回防道:“就……你本來也不是我老師啊,就上……不,就代了一節課,怎么能算啊!”
她一說完,江既遲的神情明顯有一絲意外。
他輕聲笑道:“小倪雀,你不講道理啊。”
倪雀不敢看他,垂眼,又去咬手里的紅豆餅:“哪……不講道理了?”
江既遲真的擺出一副要跟她講講道理的樣子:“古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為父就不說了,我也不能有這么大一女兒,那多嚇人。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話照說在理吧?”
倪雀覺得自己大概沒救了,她幾乎是口不擇言地反駁回去:“你不是一日為師啊,你就一堂課四十五分鐘為師。”
“……”
江既遲著實愣了一下,沒想到她能丟出一句這般清奇的話。
這小姑娘還挺捉叫人摸不定。
他笑:“上一節課就不算是老師啊?就這么不認賬?”
倪雀心虛地、毫無底氣地,小聲嘀咕了句“不算”。
江既遲沒聽清她說什么,他微一歪頭,不由得開始思索一個問題。
倪雀如果不叫他老師,那平時是怎么喊他的?
江既遲開始回憶。
可大腦里仿佛缺失了這一塊的記憶。
他“嘖”一聲,問倪雀:“小倪雀,你……”
突然,“嘀嘀——”的車喇叭聲突兀地響起。
跟前的馬路上,一輛黑色轎車降下車窗,車主朝他們的方向探頭:“是你們叫的車嗎?尾號3790。”
江既遲要問倪雀的話被打斷,他回車主:“是我們。”
江既遲應完,走上前,拉開后座車門,回頭沖倪雀說:“你先上。”
倪雀咬掉手邊最后一口紅豆餅,把塑料袋子扔進垃圾箱,鉆進了車里。
江既遲放下替她擋住車門頂的手,隨后也上了車。
兩人一同坐在后座。
車主發動車子。
倪雀一邊在心里瘋狂祈禱江既遲不要再撿起剛才的話題,一邊絞盡腦汁地想她要趕緊說點什么,好把剛才的聊天內容徹底蓋過去。
她還沒想出來要說什么,但或許是她的祈禱生了效,上車沒一會兒,江既遲的手機響了。
江既遲接起電話。
聽來那頭好像是江既遲的母親。
江既遲和母親通著話,倪雀繃著的神經因此得以松落,她漸漸不再那么緊張,也想了些待會兒可以聊的話題。
等江既遲掛斷電話,倪雀朝他看過去,問他自己剛才看醫生花了多少錢。
這本來也是她打算出了醫院就問的,只是剛才忘記了。
江既遲偏過頭來,看著她說:“你有醫保,沒花多少錢。”
“沒花多少錢那也是花了,我不能再欠你的了,你一直都在幫我。”
“小倪雀。”
“嗯。”
“你爸爸平時會給你錢嗎?”
腦袋的眩暈感時有時無,倪雀沒敢搖頭,只沉默,算是無聲地給了答案。
不會給。
江既遲又問:“媽媽也不在家對嗎?”
林老師昨晚和她說了,他們昨晚去家里找她之前,和年級主任通過電話,年級主任簡單說了說她家里的情況,江既遲自然也知道了她媽媽因為無法忍受家暴離家出走從此再也沒回來的事情。
倪雀還是沒答,默認了。
不在家。
“那你媽媽走前,有給你留錢嗎?或者她會定期給你打錢嗎?”
倪雀這才出聲:“有留一些。沒有打錢。”
“你媽媽留給你的錢,不多是不是?”江既遲猜測著分析,“在你爸爸的掌控下,你媽媽哪怕上班賺錢,收入也會被你爸爸拿走,她只能偷偷攢些私房錢,怕是不多,而她自己離家,也要花銷,留給你的肯定有限。”
倪雀在心里說,爸爸根本就不允許媽媽出來賺錢。媽媽平時只能趁爸爸不在家時偷偷接些能做的活,賺點小錢。就像她在家,總是要背著倪保昌寫作業一樣。
倪雀垂下頭。
確實不多,但倪雀知道,李清漣留給自己的,是她能給到的最多,幾乎是她的全部了。
江既遲看著倪雀,語氣認真:“小倪雀,你之后還要讀高中、讀大學,大學還早,尚且不說。高中卻是近在咫尺了,除了學費、生活費,你要花錢的地方會有很多,你的那些錢,你能省則省,不用想著還誰,我呢,不差這點。”
“那不能因為我沒錢,我要省錢,我就理所當然地花別……花你的錢啊。”
“我還沒說完。”
“哦。”
“如果你實在覺得過意不去,那你就好好讀書,等以后工作賺錢了,再還給我,這樣可以了嗎?”
倪雀眼睛微微睜大。
她以為,等到后天江既遲離開青螺鎮后,他們或許將再無交集。
但是江既遲和她說以后。
他跟她說以后。
以后,這個詞太有誘惑力了。
倪雀感覺有一簇希望的焰火在心間的空地上陡然升起。
她再也無法拒絕江既遲的提議,怔怔地順著他的話往下問:“以后還可以嗎?”
“完全可以。”
“要收利息嗎?”
江既遲愣了下,忍不住笑了:“你以后要是賺得多愿意給我算點利息,我當然高興。那我這都不算借錢了,算是投資理財。”
倪雀也跟著他笑,眼尾彎彎的:“那我以后一定多賺錢,給你算最多的利息,按銀行最高的利率算。”
“傻不傻?”江既遲抬手,屈指輕扣了下她腦袋,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上,笑容愈發擴大,“小倪雀,你可太實心眼了,有時候臉皮厚一點,能占這個世界不少便宜。”
“……”
倪雀呆了呆,好像沒有聽清他說了什么,她眼前仿佛有絢爛的萬花筒在轉動,令她感到些許的目眩神迷。
她不知道這令人微醺般的暈眩是由剛確診的輕度腦震蕩導致的,還是因為江既遲方才那一落即收的觸碰。
*
回到學校后,幾個老師果然把飯做好了,等其他老師上完課回來,大家圍坐在女生宿舍小客廳的餐桌前,一塊兒吃午飯。
吃飯中途,得知教初二歷史的男老師李坤明天過生日,大伙兒一合計,決定明晚在宿舍弄火鍋吃,給李坤慶生,也給后天就要走的江既遲踐行。
吃完飯,收拾的收拾,午休的午休,有的老師還要去值午自習的班。
江既遲在回男生宿舍前,走到倪雀面前,叮囑她把今天上午的檢查報告都保管好,別弄丟了,關鍵時刻,這些能算作是倪保昌既往家暴的證據。以后倪保昌要是再對她動手,第一時間報警,受傷了的話,讓警察陪同一起去醫院做檢查,鑒定傷情,有必要的話,還可以申請法律援助。
他說著,倪雀就聽著,時不時地應聲“嗯”,說句“好的”。
等江既遲說得差不多了,旁邊的馮子業忍不住插了個話:“不得不說緣分是個奇妙的東西,”他抬起手指,指著在場的老師們畫了個圈,“小學霸是我們這群老師的學生,結果你這個外來人口,反而跟她最熟,更像是她的親親老師。”
倪雀因他這番話,放在口袋里的手指微微揪緊。
她怕被人窺見自己不得見人的心思,可又忍不住偷偷高興起來。
原來她和江既遲之間,在旁人看來,竟是算得上親近的。
可是倪雀啊,不要忘形,要淡定、要從容、要若無其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出來。
她維持著盡可能的自若,接上馮子業的話:“林老師和馮老師你對我都很好的,”她學著馮子業方才的姿勢,指著這群年輕的老師們畫了個圈,“這里所有的老師,也都很好,你們收留我,讓我蹭吃蹭喝,我覺得很麻……”
“哎,小學霸,打住!”馮子業打了個哈欠,“說到這兒就可以了啊,我們都困了,得去睡會兒,我今天一下午都是課呢。”
他一邊倒退著往外走,一邊沖在廚房里忙活的林杳說:“林老師,我走了,下午辦公室見啊。”
林杳頭也沒回地回他一句:“你記得訂好鬧鐘,下午別又遲到了。”
“得嘞。”
江既遲也往外走,走到門口了,又想起什么,側過身,見倪雀還站在原地,笑一聲,叮囑:“記得按時吃藥敷藥。”
倪雀說“好的”,在江既遲轉身之際,將他叫住:“等一下。”
“嗯?”江既遲回頭。
倪雀走近幾步,看著他,問:“你下午都在宿舍嘛?”
她想把竹編臺燈送給江既遲。
現在屋子里還有好幾個女老師在,倪雀不好當著她們的面把東西拿出來,更不好意思當著她們的面把東西送給江既遲,她想著,等下午老師們都去辦公室了,再拿去給江既遲。
“怎么了?”
倪雀坦誠地說:“有個東西要給你。”
江既遲微微挑眉。
倪雀補充道:“不值錢的。”
“行,”江既遲輕笑一聲,“我下午有點事,不過四點后應該會在宿舍。”
倪雀朝他笑:“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