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禮物
江既遲走后沒多久,林杳洗完碗從廚房出來,她進到房間,給倪雀明顯腫得鼓起的后腦勺拍了幾張照。
又讓倪雀把衣服撩起半截露出受傷的部位。
倪雀聽話地照做。
林杳看到倪雀腰窩處皮下大片的淤血,心里難受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對著倪雀血腫的地方拍著照,邊拍邊對倪雀說:“還是江既遲提醒我的,讓我給你明顯看得到外傷的地方拍幾張照,拿去辦公室用打印機彩印兩份,還得帶上日期和時間。完了給到你,你保管好,以后說不定用得上。”
“當然,”林杳拍完照,給倪雀拉了拉衣角,“希望永遠用不上。”
“謝謝林老師,我都記住了。我會提防我爸爸的,發現苗頭不對就跑,沒跑成就盡量周旋,周旋不成功,會第一時間找機會報警。”倪雀很乖地說,“不論是檢查報告,還是受傷照片,以后有可能都是我用來替自己維權的證據。我會保管好的,也會努力地保護好自己。”
“真懂事。”林杳笑著摸摸她的頭,又輕搭了下她的腰,忍不住說,“腰上沒有二兩肉,太瘦了,要多吃點啊。”
“我今天中午吃了很多。”
“得長肉才行。”
“好的,”倪雀拍了拍自己腰上沒受傷的那邊,用逗小貓小狗的口吻說,“要長肉啊。”
林杳樂得勾著腰笑了好一會兒。
*
倪雀吃了藥后,睡了個飽飽的午覺,醒來時,房間里很安靜。
老師們都去上課了,不上課的估計也去辦公室坐班了,宿舍里這會兒空無一人。
離四點還有一個半小時,她刷了張卷子又看了會兒書,快到點了,倪雀下床,換了身衣服,梳梳頭發,扎了個馬尾,揣上自己那個裝著臺燈的小布袋,出門往男生宿舍去了。
兩棟小平房并排而立,出女生宿舍門后,右拐沒幾步就到了。
門開著,門簾垂落。
倪雀抬手敲了敲門。
里面很快傳來江既遲低沉而略帶磁性的嗓音:“進。”
聲音是從其中一個房間里傳出來的,倪雀進屋后,走到那個房間的門口,再次敲了敲門。
江既遲窩在一張椅子里,膝蓋上放著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他正辟里啪啦地敲著鍵盤,聞言,偏頭看了眼,見是倪雀,有一絲意外,很快又反應過來,視線落回電腦上,繼續敲鍵盤:“來了。”
倪雀“嗯”了聲。
“你先坐,等我五分鐘。”
“好的。”倪雀走進去,拉過一張就近的椅子,就在房門邊坐下了。
江既遲側對著門口而坐,倪雀故意往后挪了挪屁股下的椅子,以確保江既遲的余光輻射不到自己。
這樣,她忍不住看向對方時,目光不管多么肆無忌憚也不用擔心被發現。
屋子向陽,屋內暖融融的。
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像是在江既遲周身描了一圈淡金色的邊。
倪雀一會兒看看他線條優越的側臉,一會兒看看他骨節分明、修長干凈的手指。
她的目光無法分給與江既遲無關的其他事物半點。
喜歡一個人,眼睛變得一點也不聽話了。
*
沒多久,江既遲忙完手頭的事情,合上電腦,揉了揉脖子,朝倪雀看過來。
他的動作并不突然,倪雀卻像是猛然發覺一般,倉促地垂下腦袋。
江既遲一偏頭,就看見倪雀跟個練坐姿的幼兒園小朋友似的,微低著頭,手搭膝蓋,端端正正地坐在門邊靠墻的一把小椅子上,那模樣看起來要多乖有多乖。
他忍不住想笑,也的確笑了:“干嗎呢?你這要換個方向,我還以為你在面壁思過。”
倪雀立馬動了動身體,抿抿唇問:“你忙完了嗎?”
江既遲把電腦放在身后的一張下鋪床上:“忙完了。”
他起身走到床邊的一張小書桌前,拿起桌上一瓶喝過一半的礦泉水,倚著桌沿,擰開灌了幾口。
解了渴,這才問倪雀:“頭還暈嗎?”
“不亂晃沒事。”
“腰呢?”
倪雀微微有些臉熱:“還好,我有抹藥。”
江既遲點點頭,看向她揣在懷里明顯裝了東西的布袋子:“這是要送給我的?”
“嗯嗯。”倪雀站起來,兩手捧著被布袋裹著的臺燈,走到江既遲面前。
“是什么東西?”
倪雀手伸進布袋里,把臺燈拿了出來。
“這個是我自己做的,送給你。”她把臺燈往前遞了遞,小臉微仰,眼神有幾分期待地看著江既遲。
江既遲接過,垂眼細看。
是一個很漂亮精致的竹編臺燈。
兩個拳頭般大小,渾似一顆蘋果。
制作它的人,也確實把它做成了蘋果的樣子。
底座是個被打磨成圓形的木塊,頂端的位置,從內部伸出來一根用細麻繩一圈圈纏繞住的“蘋果蒂”,“蘋果蒂”與臺燈的交接處,還用繩子牽連住兩片青色的葉子。
這個臺燈是用一根根竹篾穿插交織制成的,竹篾錯落間,切割出一個個不規則的菱形鏤空。其中一側,有一個核桃大小的豁口。
一眼看上去,這個臺燈,像是一顆被人咬過一口的蘋果。
江既遲捏著頂端的“蘋果蒂”,手指微微施力,“蘋果”在半空中慢悠悠地轉了一圈。
“很漂亮,倪雀,”江既遲看完臺燈,又去看倪雀,唇角彎出淺淺的,極好看的弧度,“我很喜歡,謝謝你。”
倪雀微懸著的心放松下來,她指指臺燈,說:“其實,這個果蒂,還有這個葉子,是我后加的,為了讓它可愛點,更像個禮物嘛。”
“你知道它原本是個什么嗎?”她神情極為放松,整個人看起來俏生生的。
“是什么?”江既遲問。
倪雀嘿嘿兩聲:“我本來是要把它做成一個鳥窩的樣子的,快做完的時候,又覺得這樣太樸素無華了,就改成了蘋果。”
江既遲抬起一只手,擋住臺燈頂端的葉子和“果蒂”,再去瞧倪雀:“這樣么?鳥窩?”
倪雀笑瞇瞇的:“是呀,像嗎?”
江既遲微一挑眉:“確實還挺像。”
“沒改成蘋果之前,我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呢。”
“取名字?”
“嗯嗯。”
“取的什么?”
倪雀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了,她聲音變小,嘴里念了兩個字。
江既遲沒聽清:“什么?”
“就,不是有一個牌子的咖啡么,”倪雀臉頰飛紅,“就叫那個名字。”
江既遲稍稍反應了一下:“你是說,雀巢?”
倪雀含混地“嗯”了聲。
江既遲沒忍住,“撲哧”笑出聲,肩膀都顫了起來。
“那么好笑嗎?”倪雀小聲解釋,“我就……把自己的名字跟它結合了一下,就……鳥雀的巢嘛,感覺挺順口的呀,不是嗎?”
江既遲還在笑,笑得眼角都濕了:“嗯,順,很順。”
倪雀就看著他笑。
江既遲笑得差不多了,拎了拎墜著的電源線:“我試試?”
“好啊。”
江既遲把插頭插在電線板上,摁下電源線上的開關,內置于燈罩內的燈泡頓時亮了起來,暖黃色燈光從四面八方的鏤空處傾灑而出。
江既遲剛準備把臺燈挪到陽光少一點的位置,突然“滋滋”兩聲,燈泡的亮光閃了兩下,不出片刻,燈滅了。
倪雀愣了愣:“怎么回事?”
說著就要去拿江既遲手里的燈,江既遲也說了句“我看看”,剛說完,就看見了倪雀伸過來的手。
他下意識皺眉。
那雙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
這些傷口,昨天在集市上,兩人蹲在地上撿菌子時,他就看到了,后來他還去給買了藥。
那時候倪雀怎么說的來著,說是在家砍柴弄出來的,他當時也不作他想,當真以為如此。現在收到倪雀親手做的竹編臺燈,再看到這一手的傷,才驟然反應過來。
江既遲托著臺燈的手往上舉了舉,沒讓倪雀把燈拿走。
倪雀伸手撲了個空,目露疑惑。
江既遲朝她的手抬抬下巴:“之前怎么說的來著,砍柴砍的?嗯?”
倪雀沒想到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這上面,一時有些尷尬:“竹子……嗯……也算是柴的一種……吧,反正都可以用來燒。”
“?”
“所以……我說砍柴,應該也不算錯。”
“……”
江既遲愣了下,又覺得好笑。
上午剛見識過這小姑娘的“一堂課四十五分鐘為師不算師”,這會兒又收獲了一個“竹子能當柴燒也算是柴”的觀點。
偏偏吧,放到話語情景里,這個邏輯也確實挑不出太大問題。
江既遲不由真誠發言:“小倪雀,你適合當個詭辯家。”
倪雀知道自己有多強詞奪理,臉都羞紅了,下意識想埋起頭來。
“別低頭。”江既遲提醒。
倪雀收住自己要往下垂的腦袋。
江既遲沒再揪著她這個,本來撒的也是善意的謊。
他又瞥一眼她的手:“手抹藥了沒?”
“抹了,和腰上的傷一起抹的,不會忘的。”
“那就好。你別因為住這兒有心理負擔,有活兒就想湊上去幫忙,你就好好歇著,等傷好了再說。這里的老師人都很熱心,不會覺得你麻煩。”
“好的。”
“這個燈,”江既遲托了托手里的“那顆蘋果”,“我會好好維護的,謝謝我們小倪雀這么用心給我做的禮物。”
倪雀彎眼笑:“不客氣呀,你幫了我好多好多。”
江既遲輕笑一聲,把插頭從插線板上拔了下來,就勢在書桌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好了,現在就讓我來看看,這么可愛的燈,它壞在哪兒了。”
17|頸環
江既遲從燈罩的豁口處把里面的燈泡和電源線一起,輕輕地拽了出來。
從燈泡剛才忽閃忽閃的情況來看,要么是接觸不良,要么是燈絲燒壞了。
果然,燈頭處銜接沒問題,電線也都好好的,燈絲燒壞了。
倪雀嘆一口氣,郁悶道:“我之前試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這就壞了。”
“小事,回頭我換個燈泡就行。”
江既遲順便看了看線路,絕緣膠帶的包裹,銅絲的交錯纏繞,接線的方式有著明顯的手工痕跡。
他微訝,問倪雀:“這是你自己接的?”
“是呀,很簡單的,我們物理學過,串聯電路嘛。”
“做過實驗么?”
“算做過吧。”
“算?”
“課堂上老師演示過,沒有在實驗室做過,老師說實驗室的器材數量不夠,而且好多還壞了。我想試試,課后就去找了老師,自己試著動手操作了一下。”
江既遲說:“厲害了小倪雀。”
被他夸了,倪雀很高興,可她并不敢驕傲:“我們老師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界上厲害的人太多了。所以要走出去,認識更多優秀的人,那樣才能知道自己真正的水平。”
“你們老師說的沒錯,但你很優秀也是真的。”
除了爸爸和奶奶,倪雀從小被很多人夸,老師、同學、鄰居,因此她對來自他人的夸獎一向挺免疫的,但是聽江既遲這么說,倪雀心里特別開心,就好像,即便她現在去了外面的世界,去到更廣闊的天地里,見識了更多更優秀的人,她也還是厲害的,并不會被誰比下去。
江既遲寥寥幾句話,讓倪雀覺得自己跟被打了氣一樣,又仿佛,背上就此生出了一雙隱形的翅膀,她足以倚仗這些,飛去任何她想抵達的地方。
在這種情形下,倪雀在江既遲面前愈發放松下來。
在此之前,她是不太敢放任自己去問更多關于江既遲的事情的,此刻,她跟開了話匣似的,問了江既遲很多。
比如他為什么會學計算機,為什么選擇出國讀書,什么是他提到過好幾次的人工智能,還有他采集毛南語樣音除了對寫論文有幫助還有別的什么用處嗎……
江既遲很有耐心,幾乎是有問必答。
倪雀有的聽明白了,有的聽得懵懵懂懂。
如果說,遇見江既遲,是她發現了一個寶庫,那么和他接觸、和他相處的一次又一次,就是她走進這個寶庫里,看見過的一重又一重的寶物。
她被那些寶物照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于是她不可免俗地想要擁有、妄圖斂藏。
但她知道,現在的她手太小、背太薄,握不住也背不起。
她要快點長大,也要變得更加厲害,直到有一天,她能絲毫不怯地,伸手去夠那些,她一眼便鐘情,萬年也想要得到的珍寶。
*
周一很快過去,離江既遲的離開又近了一天。
周二中午,依舊是上午后兩節沒課的老師在宿舍里做飯,等老師們下了課回到女生宿舍,大家圍著屋子里僅有的一張飯桌站著吃飯。
倪雀不好意思時刻打擾江既遲,但在江既遲即將要走的前夕,她又忍不住想要見他、和他說話。
她艱難地忍到了下午,和昨天一樣的時間,四點剛過,她去敲男生宿舍的門。
和昨天不一樣的是,屋門是關著的,敲門里面也沒人應。
人都不在。
倪雀有點淡淡的失落,只好折返。
她在宿舍里學習了會兒,五點左右,陸陸續續有老師回來了。
有的老師是最后一節課沒課,索性提前點回來宿舍;有的老師則是下午就沒課或者下午后半段時間沒課,便一同去了鎮上的小超市采購,現下他們拎回了鋪滿整個桌子都不夠放的食材、飲料、水果。靠墻的木頭沙發上,還放了一個看起來就很大的生日蛋糕。
老師們開始分工干活,洗菜,清理鍋具、碗具,擺放電器,倪雀幾次想幫忙,都被他們給擋了回來。
有個教英語的女老師,人在廚房忙活,房間里開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在放流行曲,當作背景音。
倪雀走去那個女老師面前,問能不能借她的電腦上會兒網。女老師很爽朗地說,隨便用。
倪雀說了謝謝,回到房間,從書包里拿出來那個江既遲送給她的u盤。
u盤里存了上次他們在吊橋上用無人機拍攝的視頻。
視頻里有她有江既遲。
拿到u盤后,她還沒看過這個視頻呢。
倪雀把u盤插進電腦的usb接口里,電腦很快識別到可移動磁盤的存在。
她點開u盤,里面很干凈,除了一則視頻外,沒有其他內容。
在點開視頻之前,倪雀特意把電腦的音量調小到只有她自己可以聽見的程度。
一開始,無人機剛起飛,尚在低空盤桓,背景音里還有江既遲提示她如何操縱搖桿、如何運鏡的聲音。到了中間部分,就是倪雀自己在玩,她時不時會發出一點聲音,一會兒是“哇,真漂亮”,一會兒是“它飛好高啦”,諸如此類,多為驚嘆。
視頻畫面上,呈現的大多是青螺江的風景,寬闊江面,碧波盈盈,兩岸青山起伏綿延,時有飛鳥足點江面,又掠向高空,隱入群山。
而她和江既遲立在吊橋中央,兩個并肩的身影,在畫面中,顯得那樣微末渺小。
到了視頻末期,無人機返航,離他們越來越近。
倪雀看見屏幕上她和江既遲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視頻中的她,手抬得高高的,指向前方,激動地喊:“它回來啦!”
聽到她的聲音,原本在安靜看風景的江既遲側過身體,一抬頭,朝無人機的方向筆直地看過去。
那張五官優越、輪廓線條利落又不失柔和的臉,就這么鮮明地撞進倪雀的視線里。
倪雀聽到自己的心臟從平緩一下變得鼓噪,那失衡的心跳聲,通過神經直傳而上,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視頻中的倪雀開心之情簡直溢于言表,她揮著手,沖著無人機的方向大聲打招呼:“你好呀,我是倪雀!”
又轉頭看了眼江既遲,再看回無人機,聲音不自覺變小了點:“他是江既遲!是他教我你怎么飛,是他哦!”
緊接著,畫面突然上下顛簸了一下。
倪雀想起來,是她當時撥弄著搖桿,操縱著無人機“點了下頭”。
然后她就看見江既遲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坐在電腦屏幕前的她,差點被那笑容晃花了眼。
倪雀把視頻往前倒退了一小截進度條,從無人機返航的地方重新開始看。
這一段仿佛看不膩似的,看完第二遍,倪雀又把進度條往前拉了拉,等她看到自己抻著脖子喊“他是江既遲!是他教我你怎么飛”時,房間門倏然被人敲響,倪雀頓時一陣心驚,有種在偷摸做壞事被人抓現行的錯覺。
她趕忙把視頻關了,彈出u盤,又匆匆將u盤一拔,胡亂塞進上衣的口袋,做完這些,她才說:“進。”
她話音落下,房間門被推開,江既遲站在門口:“在干嗎呢?”
倪雀沒想到是他,心虛更甚。
她克制住,不讓慌亂外露,隨口胡謅了句:“查資料。”
江既遲不甚在意地掃了眼屏幕。
屏幕上停留地實則是網易云播放器的界面。
不過倪雀坐的位置比較靠里,電腦屏幕又是側對著門口,江既遲沒進門,隔著挺遠一段距離,未必看得清。
江既遲收了視線,問倪雀:“還要忙嗎,方不方便出來,有東西給你。”
“方便的。”倪雀說著,還原了先前那個女老師設置的電腦音量,又點了下播放器的三角按鍵。
音樂重新播放,倪雀起身,走出了房間。
火鍋弄起來沒燒烤那么麻煩,前期工作也就是把菜洗洗、切切、裝盤,所以半數人在忙,半數人就坐在沙發、凳子、椅子各處,要么刷短視頻,要么玩游戲。
倪雀從房間出來,就看見江既遲蹲在屋門外,拿著一根火腿正在喂貓。
剛才借電腦給倪雀用的那個英語老師也在,她蹲在江既遲左手邊,手里正剝著一根火腿。
一只常年混跡于他們學校各處,靠吃著百家飯長大的純白中華田園貓,吃完江既遲手里那根火腿,“喵嗚”一聲,腦袋蹭蹭江既遲的褲腿,然后晃著尾巴悠悠然湊到了教英語的唐老師面前。
唐老師手里的火腿還沒剝完,白貓已經迫不及待地拱著鼻子上前嗅了嗅。
唐老師側頭,震驚地和江既遲說:“這是貓精吧。”
江既遲似是不置可否地笑了聲。
倪雀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沒上前。
江既遲這時起身,回頭看見倪雀,沖她挑眉一笑,然后進了屋,從門口靠墻的位置,抱起一個快遞紙箱,招呼倪雀:“過來。”
倪雀跟被解了穴一樣,立馬朝他走去。
江既遲抱在手里的紙箱,明顯是要給她的,倪雀有些訝然,張了張嘴:“這什么?”
紙箱里面疊了兩摞白色的長方形包裝盒,每摞四個,一共八個,紙箱的縫隙處還塞了防震的氣泡膜。
江既遲把紙箱放在地上,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又朝對面的那把小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倪雀也坐。
倪雀坐下后,江既遲從紙箱里拿出一個盒子,一邊撕封口貼一邊說:“這是一種智能頸環,專門給牛羊佩戴的。”
倪雀睫毛顫了顫,一下就明白了。
江既遲說:“這里面設有gps定位系統,可以實時追蹤牛羊的定位。不過這個頸環的作用不止這一點,牛羊戴上它后,牛羊的主人還可以隨時監測牛羊的體溫、活動水平,甚至是飲食情況。”
說話間,盒子已打開,江既遲把里面的頸環拿了出來。
那頸環是白色的,環帶正中有一個白色的集成盒,內置芯片和多種傳感器。
江既遲手指扣著環帶,輕輕撥弄,同時給倪雀簡單介紹:“這個戴起來很簡單,根據牛羊脖子的粗細,在這里調節頸環長短。它需要充電,但不會很麻煩,一次性充滿電后,可以用一年以上。盒子里有充電器,你回去充滿四個小時就夠了……”
倪雀安靜地聽他說,基本沒怎么吭聲,她始終怔然地看著江既遲,等他說得差不多了,才喃喃出聲:“這八個,都是給我的嗎?”
“當然。”
“可我家現在只有六只羊了。”
“留兩個備用,萬一家里又多養了兩只呢。”江既遲將手里拿出來的頸環重新裝回去,邊裝邊說,“有了這個,以后你就不用擔心家里的羊被偷了,即便被偷,也能第一時間發現并找回來。”
倪雀想了想,問:“昨天去縣城路上,那個和你視頻通話的女生,我聽到她說要給你寄東西,就是這個吧,是你讓她寄的嗎?”
江既遲“嗯”了聲:“這是他們公司自己的一款產品,目前升級了好幾代了,這款還是早期版本,已經不生產了,我這給她清庫存呢。”
倪雀鼻間忽然涌上一股酸楚。
江既遲都要走了,一個要離開的人,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呢?
替她付買書買卷子的錢,教她操縱無人機,送她u盤,在集市上替她解圍,給她買藥,大晚上騎電動車穿過十幾公里的山路土路去接她,陪她去醫院……
現在,又送她智能頸環。
可是他們,非親非故,萍水相逢,江既遲于她,甚至都不能算是她真正意義上的老師。
也正是因為這樣,倪雀心里知道,江既遲做這些,只因純粹的善。
就好像他走在路上,偶遇一只淋雨覓食的螞蟻,同行的那一程,他替螞蟻撐了一路的傘。
她就是那只螞蟻。
倪雀將鼻間的那股酸楚死死地壓住,以致于鼻尖有點泛紅。
她忍住想要吸鼻子的生理沖動,抬眸看著江既遲,悶悶地問:“那我通過什么收到監測反饋?”
“我在網上給你買了手機,明天上午能到,到時候拿給你,你根據說明書,在手機上下載個app,依次和這些頸環綁定,就可以實時在線監測你的羊了。”
倪雀眼睛微微睜大,指尖也不自覺絞緊。
她霎時有種感覺,那把替螞蟻擋雨的傘,似乎重重落下,壓在了她的背脊上,而她難以負重,呼吸困難。
鼻頭的酸,喉間的哽,一下就壓不住了,倪雀眼圈一紅,眼眶里蓄起一汪清潤的水。
江既遲一怔。
她眨眨眼睛,眼淚滾落下來,聲音輕輕的,哽咽道:“江既遲,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18|安撫
他們坐在靠近門邊的位置,宿舍里人雖多,但沒幾個往門口這邊走。而剛才喂貓的唐老師也已經進去了。
沒什么人往他們這邊看,可倪雀還是擔心被人看見自己掉眼淚,那解釋起來就太難為情了。
她無聲地滾著淚珠子,又無聲地抬起手,忙不迭地用手背抹眼淚。
江既遲愣過神,一時哭笑不得:“這眼淚怎么說掉就掉呢,嚇我一跳。”
他起身,打算去把紙巾盒拿過來,倪雀看出他要干什么,叫住他:“不用,我有的。”
江既遲便坐了回去。
倪雀從口袋里摸出兩片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紙巾,一片擦掉臉上的濕潤,一片擤鼻子。
“小倪雀。”江既遲喊她一聲。
倪雀眼睛紅紅地看著他。
江既遲極輕地嘆了口氣,問她:“記得昨天我們說什么了嗎?”
倪雀沒說話。
江既遲聲線一如既往地柔和,他望著倪雀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十足認真的口吻:“我是不是跟你說過,這些對我來說呢,不算什么,就是順手就能幫的小忙,我們小倪雀不想還,或者還不起,就不還。但如果你內心有負擔,很在意,那等你以后長大了,賺錢了,再還給我也不遲。如果你覺得不夠,認為這里頭摻了人情,那你就給我算點利息,我當是投資了。”
倪雀眼圈紅得更厲害了,嗓音帶點抽噎:“那我也還不清,”她重復著,“……我還不清啊。”
江既遲低聲笑起來,片刻,話鋒一轉:“我算算啊,我是上上個周三到的青螺鎮,咱們認識有兩周了,對吧?”
倪雀點點頭。
“別點了,頭不暈嗎?”
“不暈了。”
“不暈也別點。”
“哦。”
又回歸剛才的話題,江既遲問:“兩周其實也不短了,小倪雀,你覺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倪雀愣了愣。
她不敢貿然回答這樣的問題,表情太多,話太多,太容易暴露她不得見光的心思。
倪雀在心里斟酌完,才平平靜靜地答:“好人。”
江既遲輕笑一聲:“就好人啊?”
倪雀抿抿嘴。
江既遲微一挑眉,有些委屈的樣子:“連句帥的評價都沒有,小姑娘,你這不客觀啊。”
“……”
倪雀眨了眨眼,嘴角像是彎了一下,又很快撇回平直的弧度。
“那我自己說吧,”江既遲頓了頓,“我呢,一直都是個看人眼光很準的人。”
倪雀被他這話嚇一跳。
看人眼光很準……
他不會看出來她喜歡他吧?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倪雀又立馬自我否認了。
不會。
他肯定沒看出來,他要是看出來了絕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
倪雀忍不住發散性地想,如果他知道了,他會怎樣呢?
會討厭她嗎?會不會覺得她小小年紀便癡心妄想?會不會遠離她,然后再也不愿搭理她?
倪雀腦子里一堆亂七八糟的,面上卻下意識地接了江既遲的話:“比……比如呢?”
江既遲慢慢講道:“讀初中的時候,我偏科厲害,英語尤其不行,我媽就帶我去了一個教輔機構的試聽班,六個英語老師輪番給我上課,每個就講十五分鐘,完了我媽最后讓我在其中挑一個。我就那么憑感覺選了,也沒怎么正兒八經地評估。上了那個英語老師的課沒多久,我的英語成績穩健上升,高中階段基本沒下過一百四。”
“后來出國留學,中介給找了數十家homestay,那一陣剛畢業,每天只顧著和朋友們到處旅行、喝酒,顧不上一家家調研,就讓中介幫忙篩出三家,我就在三家里頭選。直到現在,我和我的房東都相處得很愉悅,他甚至提出要認我當干兒子。”江既遲嘴角翹了翹,“而被我pass掉的另外兩家,其中一家在去年發生了兇殺案,另外一家,我聽說,和他們生活的留學生,都換了好幾茬了。”
倪雀露出驚恐的表情:“兇殺案?”
江既遲“昂”了聲。
倪雀說:“這個中介不太行啊,篩出的三家,其中兩家不靠譜。”
江既遲被她給逗樂了:“你這重點抓得有點偏啊。”
“那我……我也沒說錯吧。”
“是沒說錯,但是我想說的,或者說我舉這兩個例子,就是為了論證一下,我這人呢,看人的眼光一直還比較準。”
倪雀覺得他這些例子,舉得就很刻意,就是為了安慰她。
她悶悶地說:“可你中介沒看準啊。”
“……”
江既遲剛從旁邊抽了瓶礦泉水擰開在喝,聞言猝不及防,差點噴出來。
不過,對于倪雀這種冷不丁蹦出來的,視角刁鉆、觀點清奇的話,江既遲也沒那么意外了。
他咽了水,擰緊瓶蓋,笑說:“中介是我媽找的,沒給我選。”
倪雀默然三秒:“哦。”
江既遲看著她,哧的一聲,又樂了。
倪雀有點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她姑且當做自己剛才不自知地冷幽默了一下吧。
江既遲好不容易收了笑,說:“我可以回歸我的正題了。”
倪雀輕輕地“嗯”了聲。
江既遲說:“其實呢,剛才我說了那么一筐話自證看人的眼光,就是想告訴你,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就像我選老師、選homestay,也都只是短時間接觸后,就做了決定。但我這人很看眼緣,也一貫相信自己的直覺、判斷力,我覺得呢,我們小倪雀,根骨清奇,天資聰穎,未來必成大器。”
倪雀不自覺睜大眼睛,心中微漾。
“所以倪雀,”江既遲看著她,恢復了最初那般認真的口吻,“你完全不必想著自己還不起、還不清,更不必心存虧欠,你就當,我這是在投資,等未來你變得厲害了、強大了,我還等著你來回報我。這樣想,是不是就能接受了?”
心中微漾的水波化作翻涌的駭浪,倪雀心道,江既遲或許有個隱藏款的演說家屬性,他輕易幾句話,就卸了自己大半的心理負擔。
*
負責采購的人買的食材,有不少是已經切好的,洗洗就能下鍋,所以前期準備工作沒費太長時間,大伙兒很快就忙得差不多了。
李坤把插線板拉了過來,擱在桌上一角。
插上插頭,摁下開關按鈕,電磁爐的指示燈隨即亮起。
鴛鴦鍋里,火鍋底料添了沸水,隨著電磁爐的開啟,沒一會兒湯底就發出了咕嚕咕嚕的滾沸聲。
所有人圍桌而聚,幾個會來事的,有條不紊地操持著,根據在座吃辣不吃辣的人數占比,分別往紅湯和清湯鍋里扔著不等量的食材。
然而,還沒等食物下夠,更不及食物煮熟,電磁爐上的指示燈突然閃爍,幾秒鐘后,電磁爐發出嘀的一聲輕響,停止了工作。
大伙兒一水兒蒙圈了,幾個學理的老師湊過來,要看看怎么回事,馮子業說:“別看了,我們宿舍有電磁爐,應該沒壞,我去拿過來。”
他還沒走,李坤突然提議:“別拿了,要不直接轉戰男生宿舍吧。不是我說,這兒也太擠了,我覺得夾個菜,都隨時可能誤傷。”
他說的是事實。女生宿舍就一張方桌,雖然桌子不算小,但十來個人,根本不夠坐,人都站著的情況下,才能保證人齊活兒,還時不時會擦到旁邊人的胳膊,實在不好伸展。
李坤這么一說,一個教物理的叫張軻的男老師立馬附和:“贊同轉換戰場,我們那兒是個圓桌,比這桌子大,夠咱們十幾個人坐下,也不用像現在這樣都站著了。”
最初是幾個女老師們不想吃食堂,她們就開始決定在宿舍做飯,做了之后,發現多四張男老師們的嘴也無妨,便把他們叫了過來,之后大伙兒搭伙做飯吃飯,便習慣性地在女生宿舍里進行了。
教英語的唐嬌唐老師聽到李坤和張軻說的,狂搖頭,還朝他們翻了個大白眼:“阿杳昨天有問我們要不要改成去你們男生宿舍吃火鍋來著,但我和君君想起來上周我倆去你們宿舍拿個東西,被你們不知道誰扔在客廳里的一堆臭襪子差點給熏出來,我倆心理陰影太大了,實在不想吃頓有臭襪子味兒的火鍋。”
馮子業看一眼林杳,立即申明:“我襪子都是隨脫隨洗,絕對不是我!”
另一個教化學的男老師叫趙律,這時也忙抬手,兩指并在額側,作發誓狀:“別看我,也不是我!”
馮子業又說:“先前那襪子就不說了,我可以保證,我們宿舍現在從里到外都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絕對沒味兒。”他指指江既遲,“不信你們問他。”
女生們看向江既遲。
馮子業哼唧:“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有潔癖,就因為他要來,前天趕集我特意提前撤了攤,回來把宿舍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害我少賺半天money。”
江既遲正垂眼回著手機消息,聞言抬眸,笑說:“現在確實挺干凈的。”
他皮膚白皙冷感,身形修長瘦削,從腳底板到頭發絲,都給人一種爽爽利利的干凈感。
他一開口,有著絕對的信服力。
唐嬌頓時就有點倒戈:“如果已經打掃過了,沒有臟襪子臟內褲什么的,那當然可以過去了。”
其他人也都表示改去男生宿舍沒問題。
只有和林杳一樣教語文的君君還稍顯猶豫。大概是上次去男生宿舍受到的嗅覺刺激太過深刻,她表情有點為難。
然而大伙兒已經開始忙活搬東西了,君君的意見被無意間忽視,而她又是典型的i人,生怕自己話沒說對掃人興致,幾次欲言又止。
江既遲恰好注意到了,搬著東西的同時,隨口道:“男生宿舍也沒幾步路,你們女生可以先過去看看,不行的話,就還是回來這邊,我們把電磁爐拿過來。”
說著,像是想起什么,朝倪雀看過去:“小倪雀,你昨天不是剛去過嗎,你以你們女生的標準評判一下,男生宿舍衛生狀況還算達標么?”
19|火鍋
倪雀正把幾樣青菜往一個瀝水籃里裝,突然被點名,愣了一下。
緊接著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緊張。
昨天兩個宿舍都沒人,她去找江既遲,就他們兩個人,這些老師們會怎么想啊,會不會覺得她行為詭異、心思不純?
她腦子里亂糟糟地想這想那,表情管理還是挺到位的,回答江既遲:“干凈的,沒有臟襪子,不難聞。”
她一說完,張軻就沖唐嬌和君君道:“聽見沒,來自女同胞的見證。”
君君臉上為難的神色已經沒有了,對他笑了笑。
唐嬌哼一聲:“那還不是因為人江既遲來了,你們臨時抱佛腳才收拾的!”
林杳也說:“江老師明天一走,你們很快就原形畢露了。”
馮子業立馬道:“林老師,什么你們,可不包括我啊。”
趙律又跟屁:“也不包括我!”
林杳回他們:“就算不包括你們,你們看到了不糾正,那就是助紂為虐。”
馮子業:“哎,怎么還上升到助紂為虐了。你可是教語文的,不帶這么用成語的啊。”
這時李坤招呼:“別嘮了,搬東西趕緊的,我要餓死了!”
趙律:“得勒,那不能讓壽星餓著。”
大家說著說著,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
倪雀端著一籃子青菜,也跟著出了屋,往隔壁的男生宿舍走去。
剛才江既遲說的那番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疑惑。
倪雀心里說不上來的空蕩。
她剛才居然還擔心別人怎么想自己,可事實是,江既遲會那樣毫無掛礙地說出來,說明他不作半點他想。
而他這種坦蕩,被旁的人聽了,更是帶不出一點遐思。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所有人,包括江既遲在內,誰都不認為她和江既遲會有點什么。
所以,誰都不會覺得她去男生宿舍找江既遲有什么不對。
或許,在他們看來,那根本不能算作孤男寡女,僅僅是請教問題的學生和幫忙解惑的老師。
*
到了男生宿舍,女生們徹底放了心。
男生宿舍除了稍顯凌亂外,的確沒看到臟襪子、臟內褲之類的生化武器。
電磁爐、鴛鴦鍋、食材、酒水飲料、碗碟、筷子……被大伙兒逐一安放到了圓桌上。
男生宿舍凳子不夠,就從女生宿舍那邊搬了幾個過來,所有人都能坐下了,也沒那么摩肩擦踵,人和人之間基本能隔上一臂的距離。
湯底很快再次沸騰,先前扔進去的食材很快就熟了,十幾張嘴,十幾雙手,三兩下就把那點食材一搶而空。
男生們手速快,女生們只撈著點他們剩的,唐嬌一下怒了:“張軻!你是餓死鬼投胎嗎?要死啊!”
“唐老師別這么兇啊。”
“我哪兇了,你們才沒紳士風度。”
“好嘛好嘛,下一波我們男同胞一定禮讓!”
林杳搶到了一小塊芋頭,她把芋頭放進倪雀碗里,同時說:“咱們這兒還有個小同學,和諧友愛點,好嘛各位?”
倪雀夾住那塊芋頭,和林杳說了謝謝,張望在座的老師們一眼,小聲道:“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的,不用管我,我會自己吃東西。”
林杳揉了揉她的頭發:“乖的你。”
馮子業把才才搶到的一片肥牛放進林杳碗里:“來,吃肉。”
李坤瞥見,“哦喲”一聲:“馮老師你不要太明顯哦。”
林杳對馮子業說:“我要吃我會自己夾。”
馮子業:“樂意為林老師效勞嘛。”
幾個男的女的老師發出“哦喲哦喲”的起哄聲,火鍋蒸騰的氤氳熱氣里,屬于年輕男女的曖昧氣息夾雜其中。
倪雀坐在林杳和江既遲中間的位置。
她看了眼林杳。
倪雀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
所以她看得出來,林老師應當是對馮老師有點好感,所以在觀望,在享受當下這個被追求的過程。
倪雀有點羨慕。
倒不是羨慕林杳被人追,只是羨慕他們擁有在愛情里坦坦蕩蕩的自由。
而她喜歡一個人,只能偷偷的、無聲的,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
倪雀低頭默默地吃著芋頭,某個間隙,她歪過腦袋,去看坐在自己右邊的江既遲。
他正不急不慢地往鍋里下食材,很少動筷子進食。
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江既遲微一偏頭,和她視線撞上,那雙眼尾修狹的柳葉眼輕輕一挑:“怎么了?”
倪雀怕被他看出端倪,反應極快地朝離自己最遠的一盤小酥肉指了指:“我想吃那個,但我拿不到。”
江既遲笑了一下:“行,我給你拿。”
那盤小酥肉和他們隔了一整個圓桌直徑的距離,他倆坐一塊,倪雀拿不到的,江既遲基本也難拿到。
江既遲站了起來,讓對面的老師幫忙把小酥肉遞一下。那老師把小酥肉拿起,往前送了送,江既遲夾了兩筷子,都放進了倪雀碗里:“夠么?”
倪雀垂眼吃那小酥肉:“夠的,謝謝。”
之后她的碗里,時不時掉落林杳和江既遲的投喂,倪雀都安靜地垂頭吃著,她不說話,也克制著自己想要偷看江既遲的目光。
除了倪雀這個中學生外,圍桌而坐的都是二十出頭的同齡人,大家共同話題多,隨便撿著一個聊,都能上頭,氣氛越來越熱,不知不覺間,男生們或多或少都沾了酒。
女生們也喝,但沒人勸酒,愿意喝的便喝,不愿意喝的,不能喝的,就喝飲料、茶水。
一開始桌上的話題還比較正經,談美食,聊游戲,講八卦,或苦訴即將到來的畢業的煩惱。
畢業論文、就業方向,出國留學還是考公考研,聽家里安排還是依自己心意……
他們聊的內容,倪雀基本插不上話,但她聽得津津有味。
他們談及的所有,都與她當下的生活相去甚遠,她聽來只覺遙不可及,又心之神往,即便是其中那些惹人苦惱心煩的事情,倪雀都無謂去扛上一扛。那些找不到方向的迷茫,怎么也好過她當下目標明確卻難抵現實的無能為力。
老師們的海聊言之有物,分散了倪雀不少注意力,她不似剛才那會兒心里眼里只有江既遲一個人。
然而,隨著他們喝得多了,屬于年輕人的心性越發藏不住,比如臟話,時不時蹦個一字兩字,又比如,一些情感類話題,也漸漸從他們嘴里脫了韁。
先前酒未下肚,氛圍不及,因著倪雀這么個中學生在,他們多少有點顧忌,這會兒喝了酒的,清醒程度打了折,沒喝酒的,被氛圍往上拱著,大家有意無意地不再拘著束著,互相放任。
起先是作為壽星的李坤被問及生日收到了女朋友送的什么禮物,他沒答,笑得滿面春色,在大伙兒不明所以追問的時候,他說:“這兒有小姑娘呢,講了不合適。”
他一說完,唐嬌沖林杳眨眨眼,說:“林老師,我們想聽答案。”
林杳一秒會意,側頭問倪雀:“林老師塞一下你耳朵成么?”
倪雀知道他們要說一些超出未成年人可接受范疇的內容,微微有些臉紅,她輕輕點頭:“可以。”
“乖,就一會兒啊。”林杳說著,揪了半張紙巾,撕成兩半各擰成小小一團,分別塞進倪雀耳朵里,用手指抵住。
男生女生立馬沖李坤道:“可以說了。”
“快說快說!”
“真說啊?”李坤轉了轉手里拿著的聽裝啤酒,渾身散發著戀愛狗的芬芳,“單身狗聽了受不了可別怪我。”
“少廢話!我單身我快樂有什么受不了的!”
“你就快點吧,”林杳亦是催促,“說完我好還我們倪雀聽力自由。”
“可別吊著了,速度。”
“行行行,”倪雀雖被蒙了耳朵,但說得大聲了她還是可能聽得到,李坤就把聲音又壓低了些,和大家說,“我和我女朋友不是寒假前剛定的關系么,在一起還不到兩個月,就……總之你們懂的,然后她跟我說,這周末過來,單獨再給我補過一次生日,我倆,”可能是酒精的緣故,也可能確有那么一絲不好意思,李坤臉皮子紅了幾分,他豁出去似的說,“在外面住。”
他剛說完,趙律就發出一聲雞叫:“靠,你也太秀了。”
馮子業嘖道:“這是把自己當禮物送你吧。”
張軻:“媽的好大一坨狗糧,這火鍋我是吃不下去一點了!”
趙律悲傷地喝下一口啤酒,哀聲道:“我也想和對像出去住。”
馮子業:“你哪有對象,你不母胎solo嗎你?”
“別揭露得這么殘忍啊兄弟,”趙律仰天長嘯,“我也想談戀愛,想有對象,可我的對象在哪里?在哪里啊?!”
馮子業:“可能還在娘胎里?”
“……”
眾人直樂。
趙律一時不知道這是捧高了幾十年后的他,還是低看了此時此刻的他。
大概都是!
趙律怒吼:“馮子業滾你犢子!”
女生們的反應則不盡相同。
一部分是比較含蓄的,互相對視著,不好意思深聊。
一部分發出“哦哦喲喲”的調侃的聲音。
還有一部分是像唐嬌這種,接話接得無所畏懼的。
“李坤你可以啊,我看你朋友圈有發你女朋友的照片,還蠻漂亮的,你真是艷福不淺。”
李坤嘿笑:“那可不。”
“別得瑟,我告訴你李坤,”唐嬌哼哼道,“雖然我不認識你女朋友,但你以后可千萬別朝三暮四、見異思遷,否則我才不會和出軌男做朋友。”
李坤瞪大了眼睛:“這都哪跟哪啊,你這話也太跳了。”
“警醒你們男生咯。”
“犯不著啊,好男生多著呢。”李坤左邊坐著馮子業,右邊坐著張軻,他左右各碰碰,“是吧?”
剛才的未成年限制級話題已翻篇,林杳便松開了抵著倪雀耳朵的手,把小紙團摘下扔了:“好了,恢復你耳朵的自由。”
倪雀感覺耳朵有點癢,抬手搔了搔。
林杳問她:“剛才沒聽見吧?”
“沒有。”
林杳摸摸她的頭。
20|偷吻
桌上的話題仍在繼續。
男生們竟都開始自證自己是好男人。
好男人靠的是做,不是說。這一桌子人雖都來自于省師大,但真正相識不過月余,彼此之間不能說是特別熟悉,因此男生們的自證在女生看來,便顯得有些流于口舌工夫,只有言,沒有行。
大家玩笑著爭論不休,好不熱鬧。
江既遲基本沒參與他們的閑扯,只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
和他隔了一個座的唐嬌說著說著,忽而腦袋一歪,看向他的方向,聲音脆脆地叫了聲:“江既遲。”
江既遲抬眸瞥過去:“嗯?”
其他人還在聊著,除了坐在他倆之間的一個趙律外,只有倪雀被這一喊一應吸去了目光。
倪雀的視線在他倆之間來回輕掃。
唐嬌托著下巴,看著江既遲,眨眨眼睛,俏皮地問:“你有女朋友嗎?”
她話音一落,倪雀呼吸一滯,握著筷子的手不自覺收緊。
唐嬌這一問,沒有刻意收著自己的聲音,桌上一大半人都聽到了她問江既遲的話。
這下不止是倪雀了,幾乎所有人都朝他倆看了過去。
其實,唐嬌問的問題,在座不少人都挺好奇的,有人剛才還要問來著,只是圍桌十幾張嘴,席間話語拋得太密了,大家聊天聊得緊湊,一直還沒來得及問出口。
再者么,江既遲來男生宿舍不過兩天,和大家還算不上多熟。盡管他看起來并不難相處,可或許是過分優越的外形和氣質,到底是給人一種矜貴之感,旁人在與他相處時,總有幾分不自知的怯,以致于難以做到絕對的主動。
唐嬌可以算是其中最為孤勇的一個了。
江既遲在聽到她的問題后,眉梢輕抬,剛要開口,馮子業先一步插上話:“他?女朋友?可算了吧,他哪有空談戀愛啊。”
倪雀聞言,握筷子握得指尖幾近泛白的手指下意識松了些。
眾人均是一副愿聞其詳的模樣。
而江既遲見有人代勞,索性懶得開口了,扯著嘴角笑了笑,繼續涮菜吃菜。
馮子業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說:“這小子從高中那會兒開始,一心只有學習,現在也是,別看他現在才大三,但他這幾年在國外,在學校怕不是把碩士階段的課程也偷師得差不多了。”
“為啥啊?”有人問。
馮子業不好說太多,只道:“愛學習唄。高中時候,我們班,不,應該說是我們學校,下至初中部的小學妹,上至高三學姐,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表過白。”
倪雀聽到“初中部的小學妹”,心臟不受控猛跳了一下。
馮子業攤了下手:“可惜了,我們的江學霸,都以要好好學習不想談戀愛為由拒絕了。”
說到這兒,馮子業像是想起什么好笑又好氣的事,他拉著個要笑不笑的臉,說:“就因為這樣,和他關系不錯的我呢,有一段時間還被迫成了他的緋聞對象。”
“哈?!”大伙兒驚呆了。
趙律差點一口啤酒噴出來,連一向比較淡定的君君都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馮子業說:“那么多漂亮女孩子追他,他都不動心,自然就有人傳他喜歡男的,我和他走得近,首當其沖被殃及。那我能忍嗎?肯定不能啊,這不擋我桃花呢么。”
馮子業說到這兒,余光瞥見林杳掃了他一眼,腦中警鈴當即敲響,緊接道:“澄清之后,我桃花雖然回來了,我可是一朵都沒摘,我心目中只有我偉大的美術事業。”
唐嬌白他一眼:“一心只有美術事業的你,也沒見考上央美。”
“……”
唐嬌又道:“哎呀,誰想聽你桃花不桃花,事業不事業的,你繼續講江既遲吧。”
馮子業這下又不愿講了,從手邊拈了個瓜子,朝著江既遲的方向扔了過去:“你自己講。”
江既遲偏頭躲開瓜子:“剛不是你要搶答的么?”
“搶答結束了,自己話題自己接。”
“你給我話題帶偏航了。”
“你自己拽回來。”
江既遲拿起手邊的啤酒喝了一口,笑了聲:“行。”
他掃了眼看著他的眾人,幾分無奈道:“我喜歡的是女生。沒談戀愛,確實是因為沒時間,這些年都在忙著學業,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估計還會是這樣。”
倪雀因他后半句話而眼睛亮了亮。
唐嬌疑惑道:“你現在上的是國際名校哎,已經這么厲害了,還要這么拚命啊?”
手中的那罐啤酒正好見底,江既遲又開了一罐,說:“不拚命不行,周圍厲害的人太多,人一懈怠,就容易落后邊。不過,”他頓了頓,仰頭灌下不少酒,才繼續道,“倒也不是怕落誰后邊,這種比較沒有意義。”
“那是因為什么?”
江既遲語氣聽來稍顯落寞,臉上卻是淡淡一笑:“因為家里有人生病,我學的專業,鉆研的方向,如果能在科技的腳步上邁得更遠一點,他也許就能夠活得更長一點。”
所以他才要拚命努力,以他所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多往前走一步算一步。
大家沒料過背后還有這樣的故事,聞言不由沉默了一陣。
江既遲平靜道:“科技的發展已經走在他的病痛面前了,但是醫學上還在攻克階段,不過,未來依然可期。”他說著,舉起手中的啤酒,往圓桌中央送了送,“碰一個吧,愿所有人,未來可期。”
江既遲的話,第一句大家聽得半懂不懂,但想來大概率是沉重的話題,便沒人追問細節。
畢竟因緣際會,泛泛之交,這頓飯之后,江既遲明天就會離開,大家都是明白人,交淺何須言深,不必探究那么多。
十幾個人,紛紛舉起手邊的啤酒和茶水飲料,杯子、易拉罐叮叮當當地碰在一起,發出錯落而持續的清脆聲響,伴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未來可期”。
接著李坤把蛋糕切了,吃完蛋糕,一桌人嗓子全齁著了,為解膩酒又喝得更多了,漸漸地,不少人有了明顯的醉態。
倪雀看著江既遲手邊的三個空啤酒罐,又看看江既遲,他的頸側已漫起一片淡淡的紅。
雖然他吃東西依舊得體,說話依然清晰,可倪雀感覺他離醉不遠了,也許已經醉了,只是醉得很安靜。
她的注視不經意逗留太久,引得江既遲察覺。他偏過頭,微一挑眉,提了提嘴角:“看我干什么?”
“……”
這一次,倪雀沒太管理好自己的表情,面上顯出幾分倉皇,她心怦怦跳,收回視線:“你好像醉了。”
江既遲像是思考了一下她的判斷,捏揉著眉角:“是有點。”
剛說完,他放在兜里的手機就響了。
江既遲拿出手機,看了眼屏幕,和大家說:“我進去接個電話。”
倪雀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
沒有搖搖晃晃,但走得慢,看著有些虛浮。
真的醉了。
林杳眼看這火鍋局短時間內散不了,而酒勁上頭的人越來越多,便起身去廚房煮解酒湯。
倪雀剛才沒怎么說話,一直在吃,這會兒吃得飽飽的,便下桌跟去廚房幫林杳的忙。
解酒湯煮起來快,十分鐘就好了,林杳舀了一碗,遞給倪雀:“這個先拿去給江既遲吧,我看他也有點醉了。”
倪雀說“好的”,接過醒酒湯,出了廚房。
江既遲不在客廳里,估計還在打電話。倪雀走到江既遲住的那間房間門口,房門半掩著,留著一條不大不小的縫。
通過縫隙,倪雀看到靠近門邊的一張書桌上,亮著一盞臺燈。
估計是江既遲進去時,隨手拍開的。
房間內沒有說話聲傳出,留出來的那條縫又不足以讓倪雀看到江既遲。
倪雀便敲了敲門。
沒人應。
擔心江既遲喝醉了暈里頭,倪雀直接推開了門。
看清里面的情形,倪雀愣了一下。
……江既遲睡著了。
他的床位比較靠里,臨近窗戶。
臺燈的光輻射范圍有限,江既遲的身影此時此刻匿在一片幽暗的昏黃里。
窗外的月光如流水一般灑進來,落在他床邊,像是昏寂舞臺上射下來的一道耀目的追光。
說不清是出于何種心理,倪雀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她把解酒湯放在江既遲床鋪旁邊的一張書桌上,然后回身走到江既遲床邊蹲下。
江既遲睡著了,一只手橫搭著,擋在額前,遮了近半眉眼。他躺在床沿的位置,鞋子只脫了一只,沒脫鞋的那只腳,垂在床外頭,鞋尖快要點到地面。
她輕輕喊了兩聲:“江既遲。”
沒反應。
“江既遲?”
依舊沒有要醒的征兆。
隔著一道半掩的門,外頭的聲音毫無間斷地涌進來。
這么吵鬧的環境,他都沒醒,暫時應該不會醒了吧?
倪雀手指攥得極緊,手心盜汗,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湊在離江既遲很近很近的地方。
只要她往前小雞啄米似的點一下頭,她的嘴唇就會碰上江既遲的臉。
就在這時,她聽到外頭馮子業在喊:“江既遲呢,怎么還沒回來,這小子不會是打個電話趁機隱遁了吧?”
那聲音混在一堆嘈雜的聲響里,被倪雀的耳朵捕捉到,她一時竟有種眼下的隱秘情景將被立馬打破的慌亂。
倪雀下意識想要退開,身體卻違背她的意志先行一步,腦袋微微前傾,在江既遲的唇角,落下一個極輕的,似羽毛拂過一般的吻。
驚覺自己做了什么,倪雀臉爆紅,整個人像是壓緊又松開的彈簧一樣,猛地回彈起身。
倪雀逃似的離開了房間。
房門發出“咿呀”的輕微聲響,倪雀的腳步聲隱入了熱鬧的人語中。
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
他像在適應房間里這幽微的光線,又像在思考什么不得解的難題,眉心淺淺皺起。
半晌,那只橫在額間的手動了動,往下滑落一截,遮住那一雙深邃又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