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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啞雀 > 20-30
    21|扉頁

    倪雀心臟狂跳,仿佛隨時能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桌邊坐下的。

    林杳正端著個鍋,給喝了酒的人挨個倒解酒湯。

    估計是林杳和馮子業他們說了自己去給江既遲送解酒湯了,倪雀一回來坐下,馮子業就問她:“小學霸,江既遲還沒打完電話嗎?怎么還不出來?”

    倪雀努力地平復著內心的動蕩:“我進去看他睡著了。”

    “睡著了?”

    倪雀“嗯”了聲:“我叫他了,他沒醒。”

    “這家伙酒量還是這么差。”

    林杳聞言,問倪雀:“解酒湯呢?”

    “放他床鋪旁邊的書桌上了,要拿出來嗎?”

    “不用了,放著吧,他一會兒醒來,還可以喝。”

    林杳倒完了解酒湯,將鍋放在一旁的臺子上,坐回桌邊,看倪雀一眼:“你臉怎么這么紅?”說著瞪大眼睛,“偷喝酒了?”

    “沒有。”倪雀臉更紅了,微低下頭,“有點熱。”

    客廳不大,一張圓桌就占去這屋內不小面積。

    桌上一口鴛鴦鍋,鍋內湯底沸騰,熱氣在半空中繚繞。

    再加上吃喝過半,興致高濃,氣氛熱鬧非凡。

    在這般環境里,林杳心說,的確是挺熱的。

    *

    倪雀坐著又待了會兒。

    剛做了一件過分膽大包天的事,她心虛又不安,時不時看向江既遲住的房間的方向,內心矛盾極了。

    她怕江既遲睡醒了出來,自己可能無臉抬頭見他。

    又怕他不出來,他明天就要走了,看一眼少一眼。

    她后悔剛剛偷親江既遲,他對自己那么好,她卻趁著他睡著做出這樣的事。

    可她又按捺不住心底那隱隱的暗喜,她偷來一個吻,那吻來自她好喜歡好喜歡的人。

    桌上的熱鬧久久未散,倪雀心中始終翻涌難安。

    她沒再吃東西了,也不怎么能參與進席間的話題。林杳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就讓她回女生宿舍早點休息。

    正好君君也累了,倪雀就跟君君一塊兒先回了。

    這天夜里倪雀意料之中地失眠了,她睜眼看著頭頂的床板,腦海中反覆播放著她今晚膽大妄為的那一幕。

    當時太過慌張,走出房間時,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黑暗給了人極大的安全感,也讓人在這絕對的寂靜里難以抗拒地去回溯,感受那后知后覺涌上來的心悸。

    她想起她的嘴唇挨蹭上去時,那來自江既遲的柔軟溫熱的觸感。

    原來,親吻是這樣的啊。

    直到天快亮了,倪雀才睡過去,第二天上午,她毫不意外地起晚了。

    平時她的生物鐘五點鐘就會把她叫醒,今天一睜眼卻已經九點多了。有兩個女老師上午沒課,昨晚又喝了點小酒,索性就沒去辦公室坐班,這會兒也還在床上睡著。

    倪雀輕手輕腳地起床,拿上衣服去洗了個澡,洗完澡回來,兩個女老師都醒了,倪雀坐到床上,拉上簾子抹藥。

    經過一夜,倪雀做足了心理建設。

    江既遲今天下午五點多的飛機,他中午就要出發去縣城,再從縣城直接打車去往市里的機場。

    她現在去找江既遲,能和他相處的時間左右不過一個來小時。

    昨晚的事,已經過去,內心再矛盾不安,她也不能因為心虛畏縮,而浪費掉這僅有的還能見到他的時光。

    吃藥抹藥的時間里,倪雀又強行心理復健了一番。

    等她出門時,已經過了上午十點了。

    來到男生宿舍門口,她仍覺忐忑,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很快有腳步聲傳出。

    沒一會兒,門從里打開了,開門的是馮子業。

    看他模樣,像是起床多時,神色沒有半分惺忪之感。

    倪雀還沒說話,馮子業先開口了,他轉身往里走去:“你來得正好,有東西要給你。”

    他進房間去了,不多時提了個紙袋,又抱了一摞書出來,見倪雀還在門口站著,說:“干嗎愣著,進來啊。”

    倪雀走了進去,環顧著屋內:“江……既遲,他不在啊?”

    馮子業拽了個凳子坐下:“他?他一大早就走了啊。”

    “走了?”倪雀身體一僵,訝然問,“他不是說中午才出發嗎?”

    “原本好像是這樣,他早上我還睡著,他過來跟我打招呼說準備走了。我都沒睡夠,起來跟著他到校門口,把他送上三蹦子。”

    “早上,是早上幾點啊?”

    “七點?七點半?大概這個時間吧。”

    “他是有什么事嗎?”

    “沒細說,只說改簽到中午一點多了。他的假期本來早就已經結束了的,因為臨時有事才多逗留了幾天,現在提前幾個小時回去也正常,早點回去見見朋友、陪陪父母。”

    倪雀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馮子業看她神情,問:“怎么了?舍不得你江老師啊?”

    倪雀說不上來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空落落的,像是毫無防備之下弄丟了最最喜愛的珍寶。

    除此之外,她還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疑惑。

    江既遲,應該不是那種不打招呼、不說再見就走的人。

    也不對,他和馮老師打了招呼。

    是啊,她憑什么就下意識地認為江既遲哪怕行程有變,也會在走前和自己說一聲呢?

    倪雀為自己有這種想法深感唾棄。

    江既遲雖然幫了她很多,可這并不代表她于他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人。

    不論她是誰,江既遲都會幫的,并不因為她是她。

    她回答馮子業:“嗯,他幫了我很多,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他,起碼應該送送他,跟他說句再見的。”

    “以后會有機會的,先看看他讓我轉交給你的東西。”馮子業說著,將一摞書往旁邊空著的一張凳子上一放,“這是你江老師上次逛市集挑的幾本閑書,他懶得帶回去了,說拿給你沒事的時候消遣看看。有點重,一會兒我給你拿宿舍去。”

    倪雀看一眼書,抱了過來:“就六本,不重的,我自己可以拿。”

    “你還有傷,先放著吧。”

    “沒事的,我在家干活兒多,這個真的輕。”

    “行吧,”馮子業也沒和她爭,又從紙袋里拿了個長條形的包裝盒出來,“還有這個,是你江老師給買的手機,今早剛送到的。你回頭有空去營業廳辦個卡,就可以用起來了。”

    “哦對了,他還跟我說,讓你按照那什么智能頸環的說明書,在手機上下載個app,和頸環綁定,然后就可以定位監測你家的羊了。”

    這些江既遲和她說過,她都記得的。

    倪雀點點頭。

    她看見馮子業把手機暫時放回了紙袋里,手又伸進去拿著什么。

    須臾,馮子業指間夾了張卡出來。

    接著他手一晃,卡被他背手藏在了身后:“小學霸,你猜猜這會是什么?”

    “……”

    剛才,那張卡在倪雀視線里一晃而過。除了卡的顏色外,倪雀沒看到上面任何一個字。

    她仔細地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到會是什么。

    她是個很容易因為別人的幫忙、饋贈而生出心理負擔的人,江既遲清楚這點,所以不可能送她銀行卡。他知道,即便送了卡,她也不會花卡里的錢。

    見倪雀一副毫無思緒的樣子,馮子業也不逗她了。

    他把卡亮出來,遞給倪雀:“喏,我也是頭一次見人送東西送跆拳道會員卡的。”

    倪雀愣愣地接過。

    “這個是次卡,”馮子業說,“這家跆拳道館,你可以去上100次,每次有一個半小時的練習時長。”

    “場館在市里,等中考完,你空閑時間多點,就可以去了。之后你考上市里的高中,過去那兒會更方便。”

    “這卡沒有時限,只要跆拳道館不倒閉,你隨時可以去,直到用完這100次。”

    倪雀看著手上的卡,根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江既遲的用意。

    她有個不安定的家,父親是個家暴慣犯。他現在是喝了酒才可能動手打人,可也保不準哪一天他清醒著也會隨時施暴。

    而萬一她沒有僥幸逃脫,有點技能在身上,甭管這跆拳道作用大不大,學得好了,多少也能傍幾分身。

    馮子業把裝著手機的紙袋交給倪雀,語氣頗有幾分感慨:“不得不說,我這兄弟心是真的細。小學霸,你可別辜負他的心意啊,這跆拳道,一定要好好學。”

    倪雀道過謝后,抱著書、提著紙袋回了女生宿舍。

    她把那張跆拳道會員卡放進了自己書包的夾層里,又翻了翻那幾本書。

    兩本中國古代的野史,兩本全英文版的外國名著,還有一本《平凡的世界》,一本裴多菲的詩集。

    雖都是些版次很早的舊書,但除了書頁有些泛黃外,其余都還完好。

    倪雀在打開裴多菲的那本詩集時,稍稍愣了下,這本書扉頁的訂口處有手撕的痕跡,顯然這一頁被人撕掉了。

    這本詩集算是六本中外觀最新的一本,倒手的人應該不多,也不知是被哪一任它的主人撕去了扉頁。

    倪雀沒作他想,把書合上,出門去了。

    她明天就準備回教室上課,周末就得回家,閑暇時間將會很少。她打算現在就去鎮上的營業廳,把電話卡辦了。

    青螺鎮不大,營業廳只有一家移動、一家電信,倪雀去了離學校更近一些的移動。

    她辦好了卡,權衡之下,辦了個固定月消只有十幾塊錢的套餐。

    套餐流量不多,不過她沒什么需要常聯系的人,也不刷短視頻、玩游戲,僅有的這些流量,應付她查些資料,抑或日后微信加了好友與人往來消息什么的,卻是足夠。

    從營業廳回學校的路上,倪雀把江既遲的電話號碼存進了通訊錄。

    她又在微信的添加好友里試著搜索了一下江既遲的電話號碼,顯示的結果是“該用戶不存在”。

    她倒也不失落,她知道有些人不喜歡這樣被人查詢到,會特意屏蔽這方面的設置。

    *

    回到宿舍時,大家已經在吃午飯了。

    林杳以為她剛才不在是出了什么事,一直擔憂著,倪雀回來解釋過后,林杳才放心。

    因著昨晚的火鍋局,不少鍋碗瓢盆烹煮電器都還在男生宿舍放著。

    所以今天就直接是在男生宿舍做的飯。

    吃完飯,所有人一塊兒收拾客廳廚房。

    昨晚吃喝玩鬧到零點,喝了酒的就差沒表演個原地入睡,幾乎是一下桌就找地方癱著去了。幾個沒喝酒的又累又困,只簡單拾掇了下就去休息了。今天早上,上班的上班,賴床的賴床,當然也有早起了沒上班的,比如馮子業,可他并沒有那個主動收拾殘局的覺悟。

    因此這會兒連帶著午飯后的狼藉一起,要打掃清理的東西還挺多,眾人齊忙活。

    倪雀剛端著一摞臟碗碟走到廚房門口,就聽一個女老師發出驚恐的喊叫:“蟑螂!有蟑螂!”

    跟那女老師站在一起的是另一個女老師,也怕蟑螂。

    看見蟑螂的兩人,互挽著胳膊,害怕得齊齊后退。

    倪雀立馬走進去,把臟碗碟往臺子上一放,隨手抓過一旁的畚斗,掃一眼地面,然后舉著畚斗往蟑螂的位置猛地一撴。

    周圍的老師們愣了一愣,齊刷刷地看向倪雀:“霍,這利索勁兒!”

    倪雀抬頭:“周老師,你可以給我拿一張紙巾嗎?”

    那周老師就是被蟑螂嚇到的女老師之一,倪雀問完,她忙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紙巾,從中抽了一張遞給倪雀。

    倪雀接過,蹲下,移開畚斗,將奄奄一息的蟑螂包進紙里,又用力一捏,揉成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簍里。

    她這一套操作利落干脆得不行,收獲了一眾老師的欽佩和稱贊。

    大伙兒一齊發力,收拾起來也快,不足半小時,廚房、客廳已然一派潔凈之景。

    倪雀拿著手機,正準備回女生宿舍給手機充上電,忽聽房間里傳來趙律的叫喊聲:“臥槽!小強,怎么又有小強啊我天?!”

    周老師雖沒看著蟑螂,人卻是一哆嗦,沖李坤道:“你們這兒是蟑螂窩吧?”

    唐嬌也哼哼:“肯定是你們之前太不注意宿舍衛生了。”

    李坤不認:“我們住進來的時候,這兒衛生條件就很堪憂。”

    周老師:“剛來那會兒不是消殺過嗎?”

    馮子業正倚著墻打王者,聞言頭也不抬地說:“消殺過又怎么樣,不然為什么說是打不死的小強。”

    君君嘆一口氣:“蟑螂這么多,估計和我們昨晚吃完沒怎么收拾有關。”

    “有這個可能。”

    “蟑螂繁衍這么快的嗎?”

    “據說一天可以來個幾十胞胎的那種。”

    “救命,有畫面了。”

    “以后還是在女生宿舍做飯吃飯吧,不然我怕我下次就要和蟑螂共進午餐了。”

    “不,應該說你下次的午餐也許就是蟑螂。”

    “……”

    *

    大家在客廳里討論著蟑螂的由來,說著必須要來一波殺蟑的事,倪雀聽到房間里趙律和張軻儼然還在追殺蟑螂的聲音,走到那房間門口,探頭問:“需要幫忙嗎?”

    趙律忙說:“要,要要要!簡直太要命了,看到兩只,剛碾死一只,還有一只逃竄到床底下了,我和張軻實在夠不著。”

    倪雀往里走,在經過一張書桌時,問:“我可以抽張紙巾嗎?”

    “抽抽抽!隨便抽!”

    倪雀從桌上抽了張紙巾在手里攥著,走到床邊停下。因為腰上有傷,她扶著床沿慢慢地蹲伏下去:“在哪兒啊?”

    張軻這會兒正趴在地上看著床底下,給她一指:“那兒,就那兒,貼著墻根。好家伙,躥挺快。”

    倪雀拉過趙律剛才放在地上墊膝蓋的厚紙板,往自己膝下一放,整個人前傾,呈半趴伏狀,然后手往床底下伸去,人也隨之鉆進去半邊身子。

    不一會兒,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倪雀說:“拍死了。”

    張軻由衷道:“小同學真勇啊!”

    趙律沖從床底下爬出來的倪雀豎了個大拇指:“英雄!”

    倪雀笑瞇瞇的:“小事啦。”

    說著,把手里裹著蟑螂尸體的紙巾團了團。

    昨晚江既遲睡的那張床旁邊,挨著一張書桌,書桌桌角邊,放著一個垃圾簍。

    倪雀走過去,把紙團扔進那垃圾簍里。

    “蟑螂生命力很頑強的,它就算死了,身體里還可能攜帶有卵鞘,卵鞘很快就會繁衍出新蟑螂,所以蟑螂的死尸不能直接扔在家里,最好是用開水燙一下或者用火燒一下再扔出去,不過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樣太麻煩……”

    倪雀說著,蹲下身,把垃圾簍上的固定圈拿下來,準備把垃圾袋攏住打結帶出去扔了。

    這本應是很麻利的一項活兒,倪雀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慢。

    她盯著垃圾簍里的垃圾,準確地說,是盯著最上面的幾張碎紙片,覺得眼熟。

    米黃色,壓了極細的橫條凹紋,紙上均勻地嵌著碎絮。

    有點像是江既遲送她的那本裴多菲詩集上被撕掉的扉頁。

    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被某種不知名的怪異情緒驅使著,倪雀突然停止了給垃圾袋打結,她把那幾張碎紙片逐一撿了起來。

    身后,趙律和張軻納悶地問:“小學霸,撿什么呢?”

    倪雀沒答,把撿起的碎紙片一攥,起身往外走,頭也不回地留下一句:“你們記得把垃圾扔出去。”

    出了男生宿舍,倪雀徑直走到對面那三株并排而立的,從未曾結果的橙子樹下。

    她蹲下身,把手里的碎紙片放在地上,依次擺開,又拼圖似的湊成完整的一張。

    于是,在這個春日里陽光燦爛的午后,倪雀看到了極其熟悉的幾行字跡。

    那字遒勁有力、一筆一劃透著書法的氣韻。

    寫的這般字的主人,曾在他們教室的黑板上,執一支粉筆,寫下過一個“江”。

    此時此刻,這張由八瓣碎紙片拼湊而成的扉頁紙上,洋洋灑灑地寫著:

    [有一句很喜歡的話,并非這本詩集上的,分享給你: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小倪雀,無論身處何處,面對何種逆境,請務必堅持自己,永不滅心中火種。

    這一趟旅程很高興遇見你,期待未來某一天能與你重逢。

    江既遲]

    22|痛哭

    倪雀蹲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這段話。

    七行,八瓣,十二個標點,八十五個字。

    寫得真好,寫下這番話的人好真誠。

    江既遲是什么時候寫的呢?

    為什么寫了又要撕掉呢?

    他是寫完就立馬撕掉了,還是寫完之后過了段時間撕掉的?

    一系列的問題盤桓在倪雀腦海中,她感到紛亂不堪。

    這張扉頁上落款沒有寫日期,所以倪雀無法確定這段話江既遲寫于哪天。書是周日在集市上買的,今天是周三,總歸是在這幾天內。

    撕扉頁的時間還算好判斷,應當是昨晚或今早離開前不久。

    碎紙片在垃圾簍最上方的位置,說明投進去的時間不長,還沒有被別的垃圾覆蓋。

    而江既遲為什么要撕掉這張已經寫好了祝福的扉頁……這個問題倪雀一時找不到答案。

    難道是覺得世界太大,期待重逢這樣的愿景太縹緲,沒有意義,干脆沒必要這樣留言?

    可是愿景之所以為愿景,不過是一種期許罷了,本來也沒誰強求一定要實現,又何必要撕掉呢?

    又或者,他其實根本就不想和自己再重逢。

    但是,他既然寫下了這樣的話,至少說明他在寫這番話的那一刻,內心是有過這般期望的。

    除非……

    倪雀的腦海中倏然閃過一星光亮。

    除非……除非在江既遲寫完這段話后,發生了某件事,這件事令他連這樣的祝愿都不肯給了。

    發生了什么事呢?

    昨晚到今天早晨,中間有發生什么讓他心生反感、難以忍受的事呢?

    腦海中的那一星光亮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銳利。

    是了。

    昨晚,她親過江既遲。

    所以……江既遲撕掉已經寫好了祝福的扉頁,是因為,她偷偷親他,被他發現了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倪雀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直躥到了頭蓋骨。

    她忽然想到,昨天吃晚飯前,江既遲和她說過,今天上午要拿手機給她的,他說的是他自己拿。

    現在,他卻讓馮子業轉交,還臨時改簽了機票提前回北闌。

    除了自己偷親他被他發現外,倪雀暫時想不到別的江既遲撕掉扉頁的理由了。

    他是那樣溫柔且包容的人,如果不是發生這般難以接受的行為,他不至于撕掉一段贈以他人的美好留言。

    因此,只可能是他發現了。

    可是他怎么會發現呢?

    她明明,有喊過他的,他沒有醒啊,他看起來睡得足夠沉。

    江既遲現在一定覺得她很惡心吧,他一直都在幫助她,而她卻對她存著那般僭越的心思,甚至做出偷親這種事。

    她一個山里的窮丫頭,她怎么敢?

    她一個十六歲的中學生,她怎么敢?

    是啊,她怎么敢?

    倪雀也這樣問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做了,或許在內心深處,她就是一個貪婪又可恥的人吧。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砸在地面上,砸在扉頁紙上。

    倪雀忙撿起那扉頁紙。

    八瓣,說明當事人一共撕了三道。

    想必,他是極其反感、極其厭惡了。

    倪雀把扉頁紙疊成一沓,捏在手里,手又揣進兜里。

    這兒離宿舍太近了,老師們一出來就會發現她,倪雀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在掉眼淚,也不想跟人解釋自己為什么哭。

    她往前走,走到操場上。

    走著走著,她就跑了起來。

    她的腰傷還沒好,腦袋還時不時會犯暈,她根本就不能跑,可她跟自己較上了勁。

    她不想停下。

    心里有個地方,漏了個大窟窿。

    她覺得特別難受。

    一瞬間,倪雀回憶起九歲那年,李清漣離開時,自己的心情。

    李清漣在的時候,對她很好,陪她看書寫字,給她做好吃的買漂亮衣服,會夸她,會鼓勵她;可李清漣走的時候,又很決絕,在自己還上著學的一個午后,無聲無息地就走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在她的枕頭下藏了一根小金條和一筆現金。

    起初倪雀以為是李清漣走得急,怕晚一步就會被什么牽制住,怕多猶豫一秒就會被抓回來。

    后來倪雀忽然醒悟,不是這樣的。

    李清漣是決心要和過去割裂開,再也不想重新回到地獄里。

    而自己,始終是那過去,是那地獄的一部分。

    她既然決定要逃走,那就要逃得徹底,不留戀地獄里的一人一物、一絲一毫,自然就沒有必要給自己許任何關于未來的承諾。

    “小倪雀,等媽媽有能力了就回來接你”“小倪雀,媽媽沒有放棄你,媽媽也很想你”“小倪雀,等你長大了,我們一定還會相見的”……這些話,這樣的承諾,李清漣沒有留下一句,倪雀只在無數次夢見她的夢里聽到過。

    李清漣或許愛自己,可這份愛,抵不過她想要擺脫地獄生活的堅決,抵不過她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江既遲也是這樣的吧。

    他對自己很好,可他的好,建立在一個安全區內,一旦自己越過雷池,他便會決絕地收回。

    所以他才會撕掉那張扉頁,才會提前離開。

    他并不想未來某一天和她這樣的人重逢,更不會對此有一星半點的期待。

    他要絕了她的念想,斷了和她有關的后續。

    繞著操場跑了不到一圈,倪雀就感覺自己的腰部傳來陣陣拉扯的劇痛,腦袋眩暈得厲害,眼前發昏,胃部翻涌,想要作嘔。

    她有心繼續跑下去,但力不能支。

    她也不想倒在操場上屆時被人圍觀,于是只得放棄和自己的身體對抗,停了下來。

    她走到另一端操場的邊緣,扶著一棵樹,慢慢蹲下身。

    眼淚還是不停地流,落了她滿臉,倪雀抬手,怎么抹也抹不盡。

    她怎么會這么不爭氣,喜歡一個人,說不出口就罷了,還做不到全然無為,干出偷親這種事,最后把一切都搞砸,把自己弄得如此難堪。

    倪雀一時都不知道,這洶涌到快要把自己淹沒的難過情緒里,是自我厭惡居多,還是委屈居多。

    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不想喜歡江既遲了,也再不敢喜歡江既遲了。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痛快地哭了一場,倪雀的心情漸漸平復。

    眼睛紅腫得厲害,一眼就能被人看出哭過,倪雀暫時不敢回宿舍。

    她躲在這操場一角,背靠著樹干,放空著自己的思緒,也決心放下這段注定不會有結果的暗戀。

    過了很久,她才起身,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

    宿舍門關著,老師們都去坐班或上課了。

    倪雀用鑰匙開了門。

    她找來透明膠帶,把撕碎的扉頁紙一瓣瓣粘連在了一起。

    做這些的時候,她的內心已經很是平靜。

    粘好,對折,倪雀把這張扉頁夾進了那本裴多菲詩集里。

    吃藥抹藥后,下午的時光還很長,倪雀坐在床頭,一頁頁翻看這本詩集。

    書不厚,內容也不多,一個小時便已翻盡。倪雀把詩集放好,打算周末將其帶回家,如無必要,之后她再也不會打開這本書了。

    *

    這天,趕在老師們下班之前,倪雀做了一頓飯。

    等老師們回來時,女生宿舍客廳的餐桌上,已經擺了好幾道菜。

    還有幾個菜沒做完,倪雀尚在廚房忙活,老師們見狀,趕忙進去幫忙,林杳更是直接把她從廚房拎了出來。

    “我明天就要去教室上課了,之后都幫不到你們一點忙,一直這么白吃白喝的,我太過意不去啦,”倪雀看著眼前幾位瞪著自己的老師,彎著眼笑說,“就這一次,你們別怪我啦。”

    周老師捂著自己的心肝:“唉喲小朋友你怎么這么會說話。”

    倪雀說:“因為你們人都太好了,我就會忍不住要說真心話呀。”

    林杳摸摸她的腦袋:“真的不考慮一直在這兒住下去嗎?如果你擔心你爸爸那邊,我還有校領導,都可以去做他功課的。”

    “不用了林老師,我總歸是要回去的,我也會保護好自己的。”

    唐嬌捏捏她的胳膊,說:“我們還得待到六月底呢,你畢業了我們也還在,想蹭飯想留宿了,隨時過來。”

    倪雀笑著點頭:“好呀。”

    剩下的幾個菜,接手的老師很快就做完了。

    眾人圍著桌子,站著吃飯。

    江既遲只是一個短暫的過客,他的離去,并沒有給在座的誰帶來揮之不去的傷感。

    大家邊吃飯邊閑聊,笑鬧依舊,說著白日里辦公室發生的趣事,說著班上哪個孩子又惹了什么難處理的麻煩事。

    吃到一半,突然有人問起:“對了,江既遲已經到北闌了吧?”

    馮子業說:“他落地了給我發消息來著,三點多就到了。”

    那人嘆了口氣,感嘆道:“他條件可是太好了,長得好,學歷高,性格好,”又問馮子業,“家世應該也不錯吧?”

    馮子業:“可不呢,妥妥一小少爺。”

    那人氣嘆得更重了:“咱們這七個姑娘,他怎么一個也沒看對眼呢?”說著難免狐疑,“馮老師,你確定他是真沒談過戀愛嗎?”

    “確定啊,高中時候他忙著學習不說,也是真的對早戀沒興趣。去國外了,一個是也忙,再就是他一直就有本科畢業就回國的打算,中間他有個挺有好感的姑娘吧,那姑娘早早就拿了美國綠卡,要留美定居的,兩個人未來計劃不到一塊兒去,江既遲也不想談跨國戀,這事兒剛有苗頭就黃了。”

    “也不知道這么優質的男的以后會落在誰手里?”唐嬌憂傷地說,“我本來還有意發展一下的,可惜人家根本沒那個意思。”

    馮子業特別講義氣地說:“各位公主,回頭我給你們盯著,哪天江既遲這小子打算談戀愛了,我一定通知大家,給各位優先分發愛的號碼牌。”

    “真的啊?”

    “當然。”

    唐嬌眼睛一亮:“一言為定!”

    周老師擺手:“可怕,這種雌競場面太血腥了,我就不參與了,馮老師,不必通知我。”

    ……

    他們說著話,倪雀如往常一樣,安靜地垂眸吃飯。

    某個瞬間,她看見那只混跡于校園里神出鬼沒的中華田園貓純白的尾巴從門口一掃而過,頓時有種如蒙大赦之感。

    她和林杳說:“我去喂貓。”

    然后捧著碗,逃似的出了屋子。

    23|回校

    倪雀周末回了家。

    應該是林杳和校領導給倪保昌打了電話,倪保昌除了罵人和給臉色外,也沒那么為難她,起碼沒再因為丟羊的事情對她動手。

    倪雀給羊戴上了智能頸環,用手機下載了對應的app,并按照說明書依次和那些頸環綁定。

    這東西確實挺方便的,小羊們戴了環之后,倪雀放起羊來都輕松了不少,不用時刻都得盯著了。

    寄宿于女教師宿舍的一周結束后,倪雀徹底地過回了從前的生活。

    早起劈柴洗衣做飯,吃完飯上學,放學后回家放羊,晚上趁著倪保昌不在或者倪保昌睡著了,在臥室里反鎖著房門開著小臺燈趴在床沿寫作業。

    再次聽到江既遲的名字,是在四月中旬,距離江既遲離開青螺鎮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倪雀去到辦公室交物理作業,馮子業叫住她:“小學霸。”

    倪雀應道:“馮老師。”

    馮子業很隨意的口吻:“江既遲的號碼你是不是有?”

    倪雀呼吸微滯,頓住。

    馮子業說:“他跟我說他之前好像給過你他的手機號來著。”

    倪雀回神,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哦,有給過的,但是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手機,就沒有存他的號碼,現在不記得了。”

    她故意這樣說,其實之前辦完手機卡,她就把江既遲的號碼存進了通訊錄里,只是,之后又被她刪掉了。

    原因無他,純粹不想打擾。刪掉,總歸更好一些。

    而那張寫著江既遲手機號的紙,也早被她夾在了書里藏在了柜子深處,她再也不會拿出來了。

    當然了,即便不看那張紙,那串號碼她也早已爛熟于心。

    “這樣啊,那你把你的號碼給我,我把他的號碼發你手機上。”馮子業說。

    倪雀:“是……是要干什么啊?”

    馮子業明顯愣了下:“這還能干什么,當然是問問你羊的情況,問問你的學習情況唄。”

    也是。

    在馮子業他們看來,自己是一個意外和江既遲結緣的學生。還因為家庭問題,屬于受暴人群這一弱勢群體,江既遲對她表現出來的,是很正常的人文關懷。

    就像一個負責任的善良的老師,會關心問候自己的學生一樣。

    “這樣啊,”倪雀強裝出一副淡定模樣,“馮老師麻煩你轉告他,我的羊很好,我現在成績也還穩定。謝謝他的關心。”

    馮子業隱隱覺得這話聽著怪怪的,剛想問“不給號碼嗎”,倪雀補充了后半句:“我家里有保存他的號碼,回頭我會和他聯系的。”

    她這么說了,馮子業便未作他想:“行,那你回頭聯系吧。”

    倪雀已經快步出了辦公室。

    到了四月底,有人給學校捐贈了一批實驗器材。

    有學生去打聽,聽說捐贈人并非匿名,可也沒打聽出來對方名字。

    倪雀想到當初她給江既遲送臺燈時,和他說過學校實驗室器材不足又多為壞損的情況,不知為何,她覺得捐贈人極有可能就是江既遲。

    五月初,林杳和年級主任來倪雀家里做了一次家訪,六月中旬,也即中考前夕,林杳帶著校領導又來了一次。

    其實倪雀家里本不該這般赤貧,只不過嗜酒嗜賭的父親手上總也留不住幾個錢,愛走村串戶打麻將的老太太瞧著又分外不靠譜。

    林杳每次來都會給帶上米面油,問候一番后,進入主題,給倪保昌做功課,讓他不管怎樣都要讓孩子繼續讀下去,說有什么困難,學校、政府都會給予一定的支持和幫助。

    倪雀對此還挺納悶的。

    除了了解她家情況的鄰里鄰居外,應是沒人知道倪保昌不想讓她繼續讀書的事情。倪雀從沒在學校和人說起過,她深知,那是自己未來要單打獨斗去對抗的,旁人也幫不了她。

    但看林杳、年級主任,還有校領導的樣子,好像都知道這一層。

    倪雀內心充滿了感激。可她也清楚,無論他們怎么說出花來,倪保昌也只是做出個表面功夫敷衍應付他們。

    倪保昌或許有那么一時半刻被說動過,可他們一走,他的那一套劣等又頑固的底層人邏輯很快又會將他腐蝕。

    他認為,這孩子學習好并不意味著未來就能考上大學,考上了大學未必能找著個好工作,找著了工作未見得能賺多大的錢,賺了錢又不一定會好生贍養他。

    他的老婆李清漣還是個有文化的大學生呢,可結果呢,不也被人賣進了山里,那么些年也沒給他創造出個屁的價值,最后還逃了。

    女兒也是一樣,上那么多學,不如早點打工給他賺錢,完了再嫁人好叫他收一波彩禮。

    長遠眼光這種東西,倪保昌這種人是不會擁有的,他看不到一個十幾歲的聰明女孩能給他帶來的長遠價值,或者說,他連自己女兒的聰明都看不到。

    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就近的、短期的利益。

    *

    六月中旬,倪雀結束了中考。

    她覺得自己發揮正常,可她還是感到忐忑,如果成績一般的話,她只能去縣里,可她想去市里,那里離家、離倪保昌更遠。

    而她剛考完的第二天,倪保昌打了老久的算盤珠子就崩下來了。

    他給倪雀找了份活兒,讓倪雀在鎮上的一家飾品加工廠打工,一個月工資2500外加績效。倪雀想了想,沒拒絕,她本來也打算找份暑期工干,好攢點錢。

    六月底,倪雀休了一天假,回了趟學校。

    這一屆來自省師大大三學生的頂崗實習終于迎來了尾聲,十一位實習老師這天下午將會乘坐師大派來的大巴車返回大學校園。

    倪雀從初一起至初三,每年的第二學期,一多半的科目都是由實習老師教的,每一屆的老師,多多少少都對她有所照拂。而林杳,無疑是其中對倪雀幫助最大的一個。

    現在他們要離開了,倪雀肯定是要來送送的。

    她到的時候,實習生宿舍門口圍了不少學生。大家都帶了各種各樣的小禮物,有的還寫了信。

    像倪雀一樣初三的學生,因為已經經歷過兩輪這樣的離別,相對顯得淡定一些。初一初二的學生,尤其是初一的孩子,三五成群地正抱著老師們哭得涕泗橫流。

    林杳不僅教了倪雀他們班,還帶了個初二的班級,這會兒有倆初二的小姑娘正圍著她抹眼淚。

    其他的老師也都各有各的忙,有的尚在收拾行李,有的在和學生合影,有的老師實在不喜歡這種場合,不知躲哪兒避難去了。

    倪雀逮著哪個老師落著空,就見縫插針地過去把自己帶來的小禮物送上。其他時候,她就安靜地在角落里待著。她手機里下載了好幾款學習軟件,只要現場有wifi,現在她沒事就會戴著耳機在線學習。

    某個空隙,林杳朝她看過來:“倪雀!”

    倪雀聽到聲音,摘了耳機:“哎!”

    “能幫我個忙嗎?”

    “可以啊,要我做什么嗎?”

    “你幫我去馮子業他們宿舍,給我拿個編織袋過來,我這兒袋子不夠裝了。”

    倪雀說“好的”,起身出門去男生宿舍。

    除了當初在女生宿舍借住的那一周在這兒吃過飯外,之后倪雀就再也沒來過男生宿舍。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

    與男生宿舍有關的記憶并不多,可在心里烙下的印子卻很深刻。

    在這兒,她送了江既遲臺燈,那天她在江既遲面前打開了話匣子,他們說了很多的話。

    也是在這兒,她做了一件錯得離譜的事情,她偷親了江既遲。

    還是在這兒,她撿到了江既遲撕碎了的寫好了祝福語,原本要送給她的扉頁。

    倪雀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告訴自己不要想這些。

    她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剛走了兩步,聽到里面傳來說話聲。

    先是李坤的聲音:“真的假的?江既遲去參加聯誼了?”

    接著是趙律:“他不是說不談戀愛嗎,尤其不談跨國戀,他現在不是在國外么,怎么還去聯誼了呢?”

    張軻也接話:“靠,他不會就是瞧不上咱們七位公主,當初故意找的說辭吧!”

    “說屁呢,”馮子業回他們,“人當時確實是不打算談戀愛啊,現在都過去仨月了,想法變了不很正常?跨國戀肯定是不談,他去的是華人留學生的圈子,都是中國人,以后大都是要回國的。”

    李坤樂了起來:“馮老師,上回你可說了要提前通知七位公主給他們分發愛的號碼牌,趕緊的,發去啊。”

    “滾你犢子,什么七位公主,我們家林老師不需要這號碼牌。”

    “那不還有六位公主呢么。”

    “馮老師。”倪雀突然出聲,走了進去。

    “小學霸?”屋內止了說話聲,馮子業看過來,“怎么了?”

    “林老師讓我過來拿編織袋。”

    “哦,那你稍等。”

    房門口并排立著四個行李箱,行李箱上疊了好幾個深色的編織袋。

    馮子業都拿了過來,遞給倪雀。

    倪雀說:“林老師說一個就夠了。”

    “女生東西多,一個指定不夠,都拿過去吧。”

    倪雀說“好”,伸手接過,突然想起來什么:“差點忘了。”

    馮子業:“什么?”

    倪雀今天身上挎了個帆布包,她從包里拿了四個小玩意兒出來:“這個是我自己做的鑰匙扣,送給你們。”

    馮子業挺驚喜的,接過勾在手指上打量:“你自己做的?手這么巧?”

    倪雀說:“平時沒事的時候做來打發時間的。”

    “你?打發時間?”馮子業不信,“你還有需要打發的時間呢,學習和家里的活兒,還不夠把你填滿的?”

    倪雀訕訕地笑笑,沒說話。

    李坤、張軻、趙律都走了過來,一人從馮子業手里奪走一個鑰匙扣。

    扣環都是一個樣式,綴著的小玩意兒卻不盡相同,都是藤制品,燈籠、四葉草、小兔子、中國結,很是小巧可愛。

    倪雀收獲了來自四位男老師的一致好評。

    她心不在焉地應著,分明也沒什么事了,該拿著編織袋回去覆命,腳步卻定在原地,不愿走似的。

    馮子業問:“還有什么事嗎?”

    方才的心不在焉仿佛暴露了許多,倪雀倉促地偽裝出一副鎮定模樣,問:“馮老師,江既遲他要談戀愛了嗎?”

    馮子業愣了下,另外三人也呆了一瞬。

    馮子業倒也并未多想,只問:“你問這個干什么?”

    倪雀隨口說了個自以為最好忽悠的理由:“你不是說他要是打算談戀愛了,就給除了林老師外的其他女老師分發號碼牌嘛,我可以去幫你發。”

    倪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說完這段話的,她只覺得口和心像一條麻繩上背道而馳的兩端,被拉扯著繃到了極致。

    “……”

    眾人又愣了一下,馮子業笑道:“剛才我們是在說這個。”

    他絲毫未覺任何異樣,仍說著:“他應該是有這打算,反正你正好過去,那就麻煩你代勞了,小學霸。”

    倪雀點了下頭,說“好的”,然后抱著手里的編織袋,轉身走了。

    她一走,張軻就說“不對勁啊”。

    李坤也覺得有點奇怪。

    馮子業和趙律:“什么不對勁?”

    張軻盯著倪雀離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問了馮子業一個問題:“小學霸叫你什么?”

    馮子業被問得莫名其妙:“馮老師啊。”

    “那叫我呢?叫我們呢?”張軻指指除馮子業以外的他們仨。

    “不都叫你們老師么?”

    “對啊,叫我們老師。”張軻瞇起了眼睛,“那她剛才叫江既遲什么你們還記得么?”

    “廢話當然是江老……”馮子業說一半,頓時卡住,“靠!她叫江既遲……江既遲啊。”

    24|送別

    倪雀回到女生宿舍時,已經有一部分學生離開了。

    她把編織袋給到林杳。

    一個編織袋果然不夠,剩下的幾個,被兩個零碎物品比較多的女老師瓜分掉了。

    少了些學生,林杳終于得了點空閑。

    倪雀把準備好的小禮物給到她,是一對藤編的祥云耳環。

    林杳很是驚喜,當場戴上,竟意外地好看,既有端莊感,又不失颯然,極貼她的氣質。

    其他的女老師的禮物都很不賴,有簪子、發夾,有杯墊、筆筒,也都是藤制品。

    大家都很喜歡,說倪雀這個手藝開個直播賣賣貨鐵定可以漲粉又賺錢。

    倪雀回說有空了她就試試。

    學生們陸陸續續離開,只剩幾個特別黏老師的。估計大巴車不到,不把老師們送上車,這幾個是不會走了。

    剛才從男生宿舍過來,倪雀是帶著使命的。

    雖然那只是為了應付一時的局促找的借口,但答應了就得有頭有尾。

    趁著那幾個零星學生不在邊上,倪雀小聲和林杳說:“江既遲要談戀愛了。”

    她這話蹦得有點跳,林杳聽完還愣了下:“你說什么?”

    “剛剛我去馮老師他們宿舍,聽他們說的。”倪雀說著,鼻尖毫無預兆地涌上一股酸楚,她抿了抿唇,把這股酸楚壓下去,然后繼續道,“之前不是說要通知各位女老師嗎,馮老師說我可以代勞一下告訴你們。”

    “啊?”林杳還是懵。

    江既遲離開有三個月了,不是誰都能記得當初閑聊時無意間嘮過的磕。

    于是倪雀幫林杳回憶了一下。

    林杳終于想起。

    這時倪雀后知后覺地補充:“哦,忘了說,馮老師說不包括通知林老師你。”

    林杳笑著哼一聲:“他還知道。”

    倪雀看她挺高興的樣子,問:“林老師,你和馮老師談戀愛了嗎?”

    每每有學生在場時,林杳和馮子業之間其實有有意地保持尋常同事的相處,但幾個月下來,他們之間的曖昧氛圍很難完全遮得住,早就有不少大膽的學生這么問過林杳,不過林杳平常都給他們打哈哈打過去了。

    現在學生們初中畢業了,她的實習也結束了,再加上倪雀和她關系一向最親近,林杳就實話實說了:“是啊,我們在談戀愛。”

    倪雀真心實意地說:“你和馮老師好配。”

    “真的呀?”

    倪雀說“嗯”。

    “謝謝倪雀。”

    “林老師。”

    “嗯?”

    倪雀一直管理得好好的表情突然就崩了一下,她忽然低下頭,聲音輕輕的,帶著讓人難以忽視的委屈說:“……我也有喜歡的人。”

    林杳被她這一句又弄懵了一瞬,反應過來后,問:“真的假的?”

    倪雀點點頭。

    “誰啊?”

    倪雀嘴巴抿得緊緊的。

    “不能說?”

    倪雀說“不能”。

    “是同學?”

    倪雀搖頭:“不告訴你。”

    林杳碰碰她的臉:“怎么看著這么難過呢?他不喜歡你啊?”

    “嗯。”

    林杳睜大眼睛:“方圓百里還找得出比我們倪雀更優秀的小姑娘嗎,這個男生眼光不好啊。”

    原本只是紅著的眼睛忽然掉下一大顆淚珠,倪雀喉間帶了細微的哽意:“他沒有眼光不好。”

    林杳給她擦眼淚:“怎么還哭上了?”

    倪雀說:“林老師你不說我嗎?”

    “說你什么?”

    “說我還小,不要想這些。”

    林杳從口袋里摸出包紙巾,抽了張給她:“是要說來著,這不看你這么委屈巴巴還沒敢開口么?”

    倪雀接過紙巾擦眼淚:“林老師,我會好好學習的,不想這些了。可是,”她嘴巴又不自覺癟了下去,“我欠了他好多東西,我總記著,我想忘忘不了。”

    林杳耐心問:“你欠他什么了?”

    “好多,都是我現在還不了的。”

    林杳玩笑道:“不是什么高利貸吧。”

    倪雀搖頭,坦誠回答:“有一些物質,但更多是人情。”

    林杳猜測,多半是因為倪雀家境的問題,對方對她施以了一定援手。

    林杳目光柔和地看著她,手搭在她肩頭:“倪雀。”

    倪雀抬眼。

    “你知道吧,你現在處在一個無法絕對獨立的年紀,羽翼尚且單薄。”林杳認真地說道,“如果有人幫助了你,只因那人本身就很善良,絕不央求你回饋什么,我相信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幫助讓你因此承受了人情的負擔。”

    倪雀點頭,江既遲確實是這樣的。

    “所以你不用想著欠了他很多東西,你把心放寬了。未來有能力,你就還,未來尚不如意或者忘記了,那就不還,沒什么大不了的。”

    倪雀把最后一把眼淚抹干:“林老師你好會安慰人。”

    “安慰完了還得鞭笞。”

    “啊?”倪雀垂下頭,“喔。”

    林杳捏捏她的肩膀,說:“你剛才說喜歡他,我覺得是這樣,你這個年紀,喜歡上一個人是很正常的事。但這個階段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一定是學習。喜歡一個人,甚至和一個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不會因此耽誤更重要的事。只要它是良性的,就沒有關系。”

    “反過來也是一樣,他不喜歡你,你們沒有可能,這件事對你造成的情緒上的負面影響,不會耽誤你的學習,那也沒有關系。不論是老師還是家長,誰也沒必要打壓,但你自己心里得有數,別讓事情本身把你困住。”

    林杳語重心長:“倪雀,你還小,未來那么長,哪能喜歡一個人一輩子呢,總會忘記的,對不對?”

    倪雀安靜地消化著林杳的這番話,過了會兒,她點點頭:“我明白了。”

    說完,她把擦了眼淚的紙巾揉成一團,投進了垃圾簍里。

    *

    十點半,省師大帶隊的老師開車過來了,讓十一個老師去到校門口集合,說大巴車一會兒就到。

    大家拖著行李,一起往校門口走去。

    帶隊老師和青螺鎮中學的校領導邊走邊聊,帶隊老師問實習生們的實習情況,校領導不停地說著萬分感激師大支持的話。

    實習老師們則被學生們簇擁著,仿佛明星出街被粉絲圍堵一般的情景。

    穿過操場,走到了教學樓前。

    校門盡在眼前,大家暫且停了腳步,開始各種拍照。

    前兩天已經拍過大合照了,這會兒就是純粹地自發性拍照留念,想和誰照就和誰照。

    倪雀和十一位老師隨機組合著拍了不少照,還和林杳等個別和她關系比較親近的老師拍了好些張單獨的。

    照片拍完,林杳拉著倪雀到了校門口。

    門衛大爺那積攢著不少快遞包裹,林杳翻到一份收件人寫著自己名字的,在倪雀不明所以中,她把那包裹遞了過來:“拿著。”

    倪雀愣愣地接過:“我的?”

    林杳說:“本來半個月前就該到的,結果店家給我發錯了尺碼,換貨的時候想要的尺碼又沒貨了,就耽擱了一段時間。我還擔心我走之前到不了,還好卡今天早上到了。”

    “是一套夏天的運動裝,下身是裙褲款,平時干活也可以穿。”

    倪雀剛要說什么,林杳抬手指她:“不能說不要、不好意思這樣的話,我會不高興的。”

    “不是要說這個,”剛剛林杳才跟她說過不要因別人對她施以幫助而感到有負擔,所以倪雀沒打算推回去,她道,“我是想說,我才舍不得穿著它干活。”

    林杳作出一副警告口吻:“也不能讓它在柜子里積灰。”

    倪雀笑著說:“才不會,我去練跆拳道時候穿,開學了也會穿。”

    馮子業和林杳說過江既遲送倪雀跆拳道卡的事情,林杳自然知道江既遲送這個的用意。

    另外,江既遲走前有一天,也和她提到過倪雀父親不打算讓倪雀繼續往下讀書的事情,這也是五六月她分別拉著年級主任和校領導去倪雀家進行家訪的原因。面對倪雀,她總是想盡己所能地多幫上一些是一些。

    想到倪雀的家庭環境,想到她接下來升學可能會面臨的障礙,林杳心里有些難受。

    她拍拍倪雀的肩膀:“好好學跆拳道,也好好學習。”

    又叮囑:“以后要有什么事,你就微信聯系我,能幫得上的,老師怎么都會幫的。”

    倪雀知道林杳這話里的真誠,她說:“會的。”

    實際上,倪雀并不打算以后有事就麻煩林杳。省師大離這兒很遠,林杳以后讀研要是考了外省的大學,只會更遠,她就算是有心幫忙,怕是也鞭長莫及,除了徒增對方憂慮,沒有任何意義。

    過了十一點,大巴車還沒到。帶隊老師打了個電話問情況,得知高速上發生了車禍,車在路上堵了一段時間,過來少說還得半小時。

    校領導說要不找個餐館去吃個午飯先,這都臨走了,實習生們也不想讓學校破費,就都說不餓,推掉了。

    馮子業干脆給大家畫起了速寫。

    倪雀看著他把那本隨身的畫冊拿了出來。

    馮子業倚著墻,一條腿屈起,腳板往后蹬著墻,畫冊搭在膝蓋上,手握炭筆畫得漫不經心。

    那本畫冊上有倪雀喜歡的人的畫像。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她還想,要是能拿手機拍下來就好了。現在她口袋里放著手機,她卻覺得沒必要拍了。

    畫上的江既遲是屬于她不了解的那個世界里的江既遲。

    那個世界離她太遙遠,是她這只困在大山里的小麻雀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地方。

    過了十一點半,大巴車終于來了。

    車子是順著一條規劃好的路線過來的,車上并不空,里面還載著好幾撥在別的中學實習的師大生。

    司機下來打開了大巴車的行李艙。

    十一位老師排成一條小長龍似的,挨個往艙里塞行李。

    林杳的行李被馮子業拽走了,林杳便離開隊伍,率先往車上走去。到了車門邊,剛邁了一步臺階,她又轉過頭來,看向倪雀的方向,抬手在耳邊比了個六,意思是以后有事電話聯系。

    倪雀笑得眼睛彎彎的,亦抬手,回了個相同的手勢。

    林杳笑笑,上車去了。

    很快,十一位實習老師都上了車,大巴車發動。

    青螺鎮中學校門口有道小小的緩坡,緩坡之下,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岔路口,乃至岔路口分出去的兩條長長的路,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

    車輪碾著黃土,揚起漫天塵埃。

    倪雀看著大巴車緩緩消失在拐角。

    她想,一定是飛揚的塵土太迷眼,不然她視物才不會這么模糊。

    25|對抗

    又過幾日,中考成績出爐了。

    倪雀的成績比她預計的要好一點,縣里排第二,市里則是排在第三十多名,這是青螺鎮中學自建校以來,第一次有學生中考考出這么好的成績。

    不日,市里的好幾所重點高中都往他們學校打了電話來要人。

    選高中不比填高考志愿麻煩糾結,倪雀心里早有屬意的學校,校領導們給的建議也與她的意愿一致。

    敲定完學校,校長和倪雀說起一件事。

    說這次升學,學校有十個學生受到了愛心人士的資助,對方將承擔這十個學生未來高中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倪雀是其中之一。

    倪雀有點懵。

    要知道他們學校雖然老破小,但比起那些深處大山里的,動輒教室進風漏雨、黑板桌椅都沒有的學校,還是勉強能自給自足的,而且他們還時不時接受來自省師大的戰略性扶持。至于學生這塊,家境清貧的是有不少,但近幾年這一帶的鄉鎮發展都還不錯,貧困人口大大減少,供不起孩子讀書的家庭有卻也沒那么多。

    倪雀在這兒上了三年學,從沒聽過他們學校面向社會接受過捐贈或資助。

    說到捐贈,倪雀下意識想到了江既遲。

    四月份的時候,學校有收到了一批實驗器材的捐贈,當時她就猜想捐贈人是江既遲。

    倪雀被自己當下的聯想驚到了。

    她是還沒忘掉江既遲,但不至于隨便有個什么事,都想到江既遲吧。

    “楊校長,我能問問是誰資助的嗎?”倪雀問。

    “對方不讓透露,”楊校長說,“他資助這十個孩子,不為社會聲譽,也不為被資助者的報答,只希望想讀書的孩子能繼續讀下去,不被家庭條件這些因素影響。”

    倪雀想了片刻,說:“楊校長,我這次升學有一筆獎金,到時候去了一中也會申請貧困補助,寒暑假什么的,我還可以兼職賺錢。這個名額,要不讓給別的同學吧。”

    “孩子,”楊校長看著她,和藹道,“有這筆資助,能為你今后減負呀。你說以后寒暑假可以兼職賺錢,有這個時間,你去學習不比你去打工更有價值啊是不是?”

    倪雀垂眸,她懂這個道理。

    倪雀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這段時間她接受了太多的善意,多到她感覺自己占了這個世界太多便宜,再多占一分,她都要想是不是自己太貪了。

    楊校長問:“倪雀,你已經滿十六歲了吧?”

    倪雀說“嗯”。

    她小時候入學太晚,所以比同齡孩子大一些。

    “辦自己的賬戶了嗎?”

    “辦了。”打暑期工要發工資到卡上,前幾天倪保昌剛帶她去辦了身份證和銀行卡。

    楊校長抽了張表遞給她,讓她回去填一下。

    倪雀看著那張表,沒接。

    楊校長催促:“拿著,必須給我填了啊。”

    倪雀只好接過。

    表格只需要填一些學生的基本信息,再加上收款賬戶就行,倪雀記得自己的卡號,當場就填完交給了楊校長。

    楊校長說:“這個表我會打印幾份上交,到時候你的學費資助人會通過教育局直接轉到你們學校的賬戶上,另外你自己的賬戶以學期為單位會收到一筆生活費。”

    倪雀說“好的”,又聽楊校長說了些贊賞鼓勵的話,之后便離開了。

    七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一筆工資。

    因為發的是六月份的工資,而她六月份只工作了十天,所以錢不多,加上績效,也就一千出頭。

    然而這一千來塊錢還沒捂熱,當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倪保昌就要求她上交。

    倪雀應付他說,回頭去縣城的時候去銀行給他轉。

    倪保昌以為她沒手機,便應說:“行。”說完又煩躁地擺擺手:“算了算了,這個月工資你給自己買個手機吧,完了去銀行綁上號碼再在手機上下載個手機銀行,下個月發了工資你直接用手機給我轉,省得每次還得跑來跑去。”

    倪雀抿抿嘴:“好。”

    *

    倪雀一個月可以休四天,時間自己看著安排。

    七月底,她挑了兩日連休,早上出門前,她跟倪保昌說今天要去縣里買手機,晚上就在鎮上的同學家里住,不回來了。

    倪雀這次中考考得好,這一片的鄉里鄉親都知道,再加上學校鋪天蓋地地張榜宣傳,整個鎮上都知道青螺鎮中學出了個小學神。倪保昌再是覺得讀書無用,聽著這些,面上總是沾光的。再加上倪雀這段時間老實地聽從他的安排上著班,倪保昌倒也答應得爽快。

    倪雀穿上了林杳送她的那套運動服,輾轉了三個多小時到了市里。

    這是她第一次來市里。

    在這之前,倪雀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

    她這次來,目的當然不是買手機,而是去跆拳道館練習。

    到了之后,倪雀借助手機導航找到了那家跆拳道館,練足了一個半小時后,她在路邊攤上隨意應付了午飯,又找了個便宜的旅館訂了一晚住宿,之后她就去逛商場了。

    林杳要過生日了,她想給林杳買個好點的生日禮物,用她掙的第一筆工資——雖然她以前在集市上擺攤也賺過錢,但打工賺的錢與之意義還是有所不同。

    脫離老師這個身份,林杳是個酷酷的女生,她喜歡運動,幾乎每天早上都會戴著耳機在操場上跑步。

    倪雀一眼看中一款黑紅色的頭戴式耳機,價格599,是她工資的一半。倪雀有些肉痛,咬咬牙買了下來。

    她附上一張寫好的生日賀卡,填好收件信息,讓店員幫忙寄出。

    買完東西,進了商場內的一家書店。

    書店設有休息區,倪雀不好意思白嫖這般清幽的場所,現場買了本書,然后又挑了兩本閑書,找了個空位坐著看了起來。

    一直到書店的工作人員通知要打烊了,倪雀才起身離開。

    第二天的流程差不多,練跆拳道、到處逛逛,最后在書店里泡著,到下午三點多,才打道回府。

    兩天后,倪雀接到林杳的電話。林杳說耳機合適又好看,她很喜歡。末了,她問倪雀買這個禮物是不是花了不少錢。

    倪雀說她發工資了,在負擔范圍內。

    收到禮物,林杳自然是開心的,但她還是讓倪雀錢別亂花,要花也該多往自己身上花。

    倪雀說“知道啦”。

    林杳剛從考研教室學習完回宿舍,正是放松的時候,就和倪雀多聊了幾句,聊著聊著,倪雀就把有愛心人士資助她的事說了。

    林杳聽完,脫口而出一句:“不會又是江既遲吧?”

    “……”

    不會又是?又是?

    倪雀首先想到的就是學校四月份收到的那批實驗器材的捐贈。

    所以她沒猜錯?那真的是江既遲捐的?

    倪雀這么想著,便也問了出來:“林老師你是說是江既遲給我們學校捐贈的實驗器材嗎?”

    “是啊,”林杳坦然道,“我聽辦公室里一個物理老教師說的,說是馮子業的一個過來采風的朋友捐的,那不就是江既遲么。”

    “當時你們還有好事的學生打聽捐贈人呢吧,”林杳說,“那會兒除了幾個校領導還真沒什么人知道,就連那老教師也聽說是馮子業的朋友,不知道捐贈人名字。”

    倪雀吶吶地接話:“他……做好事不留名吧。”

    “所以我才說資助你的可能也是他啊。”

    倪雀沉默下來,不自覺地思索這個可能性。

    江既遲資助她?

    在她偷親他之后,他知道她喜歡他之后,他還資助她?

    可能嗎?

    心里一個聲音說,可能。江既遲本就是個很好的人,他做人坦蕩,胸襟開闊,對她偷親他的行為也許早已不計較了。

    另一個聲音反駁說,怎么可能,他肯定惡心死你了,他把扉頁留言都撕掉了,他根本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前面那個聲音又說,之前馮老師讓她用新號聯系江既遲,說江既遲要問她羊的情況,還有她的學習情況,說明他沒有真的想和她徹底斷聯。

    另一個聲音再次反駁,才不是,江既遲如果真的不討厭你,即便你沒有主動聯系他,他也可以通過馮子業從林杳那兒拿到你的手機號碼,可這么久了,他找你了嗎?他沒有。

    這時又多了個聲音,譏諷道,你少自作多情,你當你是誰,他憑什么要主動聯系你啊?

    ……

    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攪得倪雀心中紛亂一片,以致于后半程她和林杳聊天也聊得心不在焉。

    掛斷電話后,“是江既遲資助她”的這個猜測始終盤桓在她的腦海里,一時間怎么也揮散不去。

    其實,退一步講,就算江既遲真是資助人,那他一共資助了十個學生,她不過是恰巧在資助行列罷了,又有什么特別的呢。

    自己何至于被這么個猜測攪得如此心亂。

    倪雀最后想,等她有空了,還是要去找楊校長求證一下。

    *

    打工的日子很是單一機械,卻也過得足夠快,轉眼就到了八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二筆工資,加績效一起,三千多。

    回家的路上,倪雀心中愁悶又不安。

    倪保昌對她發工資的日子一清二楚,這筆錢肯定會被倪保昌盯上,或者已經被盯上了。

    現在這份工作是倪保昌幫她找的,算是回報他這一點,倪雀打算給他五百塊,多的她一分也不愿意。

    雖然有人資助她高中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但那怎么說也是別人的錢,除非不得已,否則她想盡可能少地動用那筆錢。如果有朝一日能知道對方是誰,抑或能見到對方,她得還這份恩。

    所以她還是得盡可能地攢錢。

    到了家,意料之中地,倪保昌讓她把七月份的工資轉過去。

    倪雀在手機銀行上操作完,說:“轉了。”

    倪保昌喜滋滋地打開短信提示,下一秒臉色一變:“五百?”

    倪雀已經做好了他可能發狂的心理準備,她說:“就五百,工作是你幫忙找的,算是答謝費。”

    倪保昌今天沒喝酒,不至于喪失理智,但這也并不妨礙他在發現自己的將得利益受到損害時,火氣上頭:“你發什么神經?”

    “我沒發神經,”倪雀冷靜地說,“錢是我自己掙的,我要攢起來讀書。”

    倪保昌:“你平時不是挺會乖裝嗎,怎么突然不裝了?”

    倪雀警惕地看著他,沒說話。

    倪保昌往她的方向走:“真尾巴露出來了?這是學上了你媽那一套呀?”

    提及李清漣,倪保昌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可怖,聲音也愈發森然:“我就說呢,你果然跟你媽一個樣。你到底是想讀書啊,還是單純想擺脫這個家啊?”

    倪雀往門口后退了兩步:“我只是想讀書,正常去市里讀高中,去外地上大學,和別家的小孩一樣。”

    “然后呢?讀完了躲得遠遠的,和這個家再沒瓜葛,就和你那個婊子媽一樣。”

    離這個家遠遠的,確實是她希望的,但再無瓜葛,她無法做到絕對。倪保昌哪怕對她再不好,好歹給了現在的她一個能棲息的屋檐,于她到底有生養之恩。

    “不會,我會贍養你和奶奶。”倪雀看著他,手指微微地發著抖,她說,“我不想像現在這樣,一輩子就做這種機械重復沒有意義的工作,我明明可以去見更好的世界,成為更好的人。爸爸,你阻止不了我。”

    倪保昌惡聲說:“把錢轉我。”

    倪雀堅持:“我不轉。”

    “死丫頭我過去是對你太好了是吧,讓你有吃有穿有住。你現在翅膀硬了,和你媽一樣,要自個兒飛了。”倪保昌就地啐出一口痰,“想讀書,我去你媽的,門都沒有!快點,把錢轉我。”

    倪雀攥著手機,邊后退邊說:“爸爸,你別想著靠以前對媽媽的那套暴力手段就可以制住我。我九歲之前,她之所以沒逃成功,只因她不夠堅決,看我還小,放不下我。她又為什么沒把你送進去,不是因為你是她丈夫,只因你還是我父親,她不想我小小年紀,就有一個有前科的爸爸,畢竟你對我也沒差到那地步。”

    有冷汗順著倪雀的背脊淌下,她極力地穩住自己的聲線,才不至于讓自己在倪保昌面前露怯:“我和我媽不一樣,我沒有誰要護,我做什么都只為我自己,只要我足夠豁得出去,我沒什么好怕的。”

    她舉了舉手里攥著的手機,盯著倪保昌那雙氣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飆火的眼睛,冷冰冰地說:“爸爸,我手里攢著過去你喝酒發瘋時家暴的證據,如果你再次傷害到我,我會把它交給警察,有必要的話,我會不惜一切時間和代價去對抗你。”

    最后,她還撒了個謊,加固這層威脅:“每天晚上十點鐘,我會給我一個老師發消息報平安,要是她沒收到我的消息,就會幫忙報警。所以爸爸,你要是想把我手機搶走,是沒有用的。”

    26|奔逃

    倪保昌沒喝酒的情況下,比喝了酒時拎得清。倪雀這一番話,簡直要把他氣瘋,但也確實拿捏住了他。

    說到底,他就是個外窩里橫、欺軟怕硬的。過去李清漣身體柔弱,又有年幼的女兒要護,顧忌太多,便格外受制于他。

    但倪雀和李清漣是不一樣的,她從小在一片瘡痍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外表看著是個纖細的普通女孩,內里卻有股很強的韌勁。再加上平時活兒又干得多,每天在這山里跑來跑去,精神抖擻,實則瘦而不弱。

    所以當她內里的那股心氣和外在的那番氣魄擰在一起彰顯出來的時候,的確能把人唬住。

    那天之后,倪保昌沒再說讓她轉錢的事,可倪保昌見著她,那副聚著氣、藏著火的樣子,總給人一種他時刻都可能爆發的感覺。

    倪雀不敢掉以輕心,她只求暑假快點過去,早日開學,只要住了校,她就不必這般提心吊膽了。

    距離開學還有半個月,在這期間,倪雀又休了兩天假去市里練跆拳道,中途她本打算去學校找楊校長,但楊校長去外地了,得到開學前兩天才回來。

    八月底,倪雀辭掉了暑期工,結了最后一筆工錢,從廠里出來。楊校長已經從外地回來了,倪雀提著水果去了學校。

    進到辦公室,倪雀簡單問了好,然后直奔主題,問楊校長十個學生的資助人是不是江既遲。

    楊校長被問了個措手不及,神情閃過明顯的訝然。

    倪雀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楊校長便也沒有再隱瞞。

    倪雀走前跟楊校長說,如果他和江既遲還有聯系的話,希望他不要告訴江既遲自己知道了資助人是誰的事情。

    楊校長雖不是很理解,但同意了。

    倪雀離開學校,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想起來江既遲當初因為臨時有事,突然推遲了兩天離開。

    那會兒她還納悶,江既遲聲樣采集結束了,在青螺鎮還能有什么事呢。

    現在想來,估計就是和校領導溝通資助事宜吧。

    也難怪他后面會住到實習生宿舍來,在校總歸會方便些。

    倪雀又不禁想,不知道被她偷親后,江既遲有沒有后悔過決定資助她的事。

    可在楊校長告知她之前,她都沒有填信息,也不知情,江既遲其實是隨時可以撤回的吧,起碼可以撤掉屬于她的這個名額。

    但他沒有。

    這是不是能夠說明,他其實也沒那么討厭她?

    這么想著,倪雀不知不覺中拿出了手機,在通訊頁面輸入了她早已爛熟于心的那個手機號。

    她垂頭看著,卻不敢撥出,短信也不敢發。

    她心里生出抑不住的喜,可又生怕自己自作多情。

    *

    回到家,孫國香正放完羊回來。

    倪雀去做飯,孫國香進來灶房,說有好幾只羊長胖了,戴著那個頸圈卡脖子,羊該不舒服了,問要不要摘了。

    倪雀不同意,說頸圈能調節,一會兒她去羊圈看看。

    孫國香鼻子哼哼氣,湊近倪雀,問她這么早下班是不是辭職了。

    倪雀一邊切著手邊的苦瓜一邊說:“奶奶你還挺聰明的。”

    “這不肯定的嗎,明天就開學了,”孫國香說,“誰還阻止得了你讀書啊。”

    上次倪雀威脅倪保昌時,孫國香就在房間里待著,自然是聽到了。

    倪雀早就習慣了老太太這種縮著脖子看戲的行為。

    她不出來拱火就已經算是仁慈了。

    老太太進來廚房,絕不是就為了說這幾句無用的話,更不可能是過來幫忙的。

    果然,老太太搓搓手,說:“倪雀啊,你看你最近白天忙著上班,羊都是我替你放的,還有家里其他的活兒……”

    倪雀打斷她:“奶奶你想說什么直接說吧。”

    老太太笑瞇瞇的:“我是想問,你既然辭職了,那肯定發工資了吧?”

    自從有了手機后,倪雀就沒什么現金了。不過即便有足夠多的現金,倪雀也不可能對老太太予取予求。

    她騰出一只手,從兜里摸出一張毛爺爺,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接過,語氣明顯不滿:“就一張嗎?”

    倪雀用刀挑起切好的苦瓜放到菜筐里:“奶奶,爸爸每個月給你五百塊,你打麻將只要不玩大,足夠了。我沒有錢,你不要再問我了。”

    老太太還怪委屈地說:“你爸已經有小半年沒給我錢了。”

    “你問他要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那個脾氣。”

    “奶奶你是覺得我脾氣很好嗎?”

    老太太哼唧著,小聲說:“我好歹是你奶奶。”

    倪雀敲了三個雞蛋在碗里,用筷子邊攪邊說:“對,你是我奶奶,所以我一直努力尊敬你。但你是一個合格的奶奶嗎?你不問一個正值壯年的可以賺錢的兒子要錢,卻問一個還在讀書還做不到完全獨立的孫女要錢。這不是脾氣好壞的問題,這根本就是不講道理。”

    老太太咕噥:“你別讀書,聽你爸的去打工不就能獨立了,不就好了嘛。”

    倪雀攪著雞蛋的筷子停了,她扭頭看著老太太,看著看著,眼眶里蓄起一汪濕潤,老太太瞥見,把錢往兜里一揣,撇撇嘴:“哎喲喲,真是說不得哦。”

    老太太斜著眼“嘁”一聲,扭身飛快地出了灶房。

    祖孫倆吃完飯,倪雀洗碗收拾。

    她今天來了大姨媽,身體不太舒服,簡單洗了個澡,收拾完明天開學要帶的東西,早早就上床睡覺了。

    她入睡時,倪保昌還沒回來,說明他肯定在外頭跟人吃飯,大概率還會喝酒。

    倪雀照例將門反鎖,又把行李箱抵在門后頭。

    或許冥冥之中有所預感,倪雀睡得并不踏實,所以倪保昌回來的一瞬間,她就聽到了外頭開門的動靜。

    “倪——雀!”倪保昌扯著大嗓門,拖著渾濁的腔調喊道,“倪雀——!”

    倪雀從床上爬了起來。

    她睡覺不脫內衣,身上穿的是薄且泛黃的舊衫,她隨手套了件長袖,抓起床頭立著的一根棒槌,走到門邊。

    通常情況下,倪保昌喝多了酒,回來撒酒瘋,只要她房門反鎖了,倪保昌罵罵咧咧拍上一陣門沒人回應他,他就會回屋。

    可這一陣,因為倪雀威脅他的事,倪保昌肚子里窩著火。

    尤其今天,倪雀還辭了職,明天又要開學。

    在倪保昌看來,她將第一次大幅度脫軌,偏離他原本預期中倪雀初中畢業后該走的路。

    如倪雀所料,倪保昌在她房門外停了下來,怒罵她辭職的事,還以各種粗鄙的話語表達著他一貫深以為然的“最是無用讀書人”的觀點,間或夾雜著“臭婊子”“死丫頭”“賤人”之類的字眼。

    倪保昌匡匡拍著門,嘴里臟話蹦個不停。然而,壞的預感好似要成讖,這一回,光是粗暴地拍門儼然不足以倪保昌撒盡酒瘋。

    不出片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

    是家里耙地的鐵鎬砸在門上的聲音。

    房門隨著響聲發生劇烈的震蕩,倪雀嚇一跳,下意識遠離門邊,后退兩步。

    鐵鎬砸門的砰砰聲不絕于耳,一下比一下重。

    年歲久遠的木門好像下一秒就會被劈開或者砸塌。

    倪雀把書包掛在行李箱的拉桿上,又把房間里的燈關了。

    黑暗中,倪雀的神經繃得極緊,她一手握著棒槌,一手握著拉桿,兩只手的手心里全是汗。

    終于,房門在倪保昌不遺余力地劈鑿下,不堪重負地倒下,掀起一片塵。

    倪保昌喝了酒,反應到底是有點慢,一時沒有適應眼前房內的黑暗。趁著倪保昌這一瞬間的迷茫,倪雀拖著行李箱,飛快地往外跑。

    倪保昌大罵一聲,拔腿就追。

    一時間好似復現三月多家里丟羊那次她在前面跑倪保昌在后面追的場景。

    不一樣的是,這次因為倪雀有所防備,沒有受傷,雖拉著行李,但也跑得飛快。

    倪保昌根本追不上她。

    追著跑了一段路,倪保昌累得氣喘吁吁,人更是氣得眼眶充血,神情癲狂。

    眼看要追不上了,倪保昌怒吼著罵了句“媽的”,瞅準前面奔跑如風的背影,猛一發力,將手里一路拖拽著的鐵鎬狠狠地朝前擲了出去。

    鐵鎬除了鎬頭那一部分比較重外,木制的長把兒很輕,甚至方便手持者起勢。

    倪保昌一個男的,還是個干體力活的男的,力氣自然是不在話下的,這失心瘋似的一砸,簡直是帶著謀殺的勢頭。

    鐵鎬卷著風從身后劈來,倪雀似有所感地回了下頭,嚇得瞳孔驟縮,她松開拉行李箱的手,想要往側邊避開。

    避是避了,但沒完全來得及,鐵鎬鋒利的尖頭削在她的右胳膊上,割破了她的衣袖,斜切過她的皮膚。

    昏暗月色下,倪雀感覺有熱血飆了出去。

    鐵鎬掉落在地。

    倪雀疼得發出一聲悶悶的喊叫。

    她顧不上那么多,用棒槌勾起地上的書包,拉上行李箱拉桿,像逃亡的難民般鉆進了前方茫茫的暗夜里。

    *

    深更半夜走在山路上,倪雀沒法不感到害怕。

    她害怕黑,害怕有人出現,害怕自己血流不止。

    疾走出一段路后,確定倪保昌不會再追上來,倪雀停下,從書包里摸出一把小刀,割開出門前套在身上的長袖的下擺,撕下來一長條布料,當做繃帶,綁在了自己仍在不停滲血的右胳膊的傷口上。

    然后她一手行李箱,行李箱上掛著書包,一手棒槌,就這么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著。

    可能是傷口失血過多,又有姨媽傍身的緣故,倪雀腳步越走越沉,身體越走越虛。

    到了吊橋,這里燈火通明。

    燈光與月光交融,投在江面上,江水粼粼,晶瑩浩渺。

    夏夜的風拂過,水面蕩漾,波光跳躍,像有神仙在這里灑下碎銀萬兩。

    夜色中,飛鳥低空掠過,倪雀看見,想起了和江既遲一起在這里飛過的無人機。

    腳發軟,頭泛暈,肚子墜疼。

    倪雀覺得自己走不動了。

    她就地在橋中央坐下,把行李箱、書包、棒槌放在邊上。

    也許是現在身體的虛弱,降低了她給自己設下的心理防線;也許是這凌晨一點鐘亡命天涯般的奔逃,帶出了她經年累積的委屈;又也許是白天確定了江既遲是資助人的這個信息,讓她覺得自己可能并不那么被討厭……

    倪雀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機,撥出了那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

    “嘟嘟嘟”的聲音很快響起,在這更深夜靜、空寂無人的鄉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倪雀心跳很快,她屏息著,等著電話被接通。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通了。

    那一剎那,倪雀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好像停了。

    她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對方先說話了:“喂。”

    是一個女聲。

    一個聽起來很溫柔又很年輕的女聲。

    倪雀頓時僵住。

    那頭又問:“喂?”

    倪雀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問:“江……江既遲在嗎?”

    對方似乎是愣了一下,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我看你這是個陌生號,請問你是誰,你找他有什么事嗎?”

    盡管倪雀從未喊過江既遲老師,但她一時竟無法從腦海中搜刮出一個比師生更適合概括他倆關系的詞。

    倪雀聽見自己口不對心地答:“我……我是他學生。”

    “學生?”對方的語氣帶上了淡淡的不悅,“他有學生?他又不是老師,你是不是弄錯了?”

    倪雀沒有很快接話,她剛才滯頓住的大腦,已然恢復運作,此刻正紛亂地閃過許多東西。

    凌晨一點多,江既遲和一個女的在一起……

    對面聽起來很安靜,不像在外聚餐,江既遲現在在干什么呢?為什么是一個女人替他接電話?

    他是談戀愛了嗎?

    倪雀突然想起來,林老師他們頂崗實習結束那天,她去男生宿舍拿編織袋,在門口聽見馮子業他們說起江既遲打算談戀愛的事。

    所以,他真的談戀愛了嗎?

    他現在是有女朋友了嗎?

    這個接電話的,就是他現在的女朋友嗎?

    倪雀過久的沉默,惹得對方越發不悅,電話那頭口吻更硬:“他已經睡了,你要有什么事,明天再打給他吧。”說完,把電話掛了。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倪雀怔怔的。

    剛才撥電話時的勇氣,像被扎了洞的氣球里的氣體一樣,飛快地流失。隨著那勇氣的消散,倪雀感覺身體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跟著空了。

    緊接著,一股莫大的、洶涌的、好似要鋪天蓋地的難過,猛烈地朝她襲來,她鼻頭一酸,眼淚刷地就掉了下來。

    手痛,頭痛,肚子痛,心也好痛。

    怎么哪里都痛啊!

    倪雀抱著膝蓋,腦袋埋在手臂里,纖薄的背脊微微起伏著。

    女孩子的哭聲很輕,輕到即便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里,也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發出輕微一聲響。

    倪雀慢吞吞地摸出手機,打開短信。

    是她的銀行賬戶收到了5000塊錢的轉賬,來自一位陌生賬戶,附言:生活費。

    楊校長和她說過,資助人會以學期為單位,每個學期給她轉一筆生活費。

    而她今天早上,不,已經算是昨天早上了,昨天早上確定了資助人就是江既遲。

    可為什么,給她轉賬的,不是江既遲,而是一位她連名字都沒有聽過的陌生人呢?

    是江既遲把這件事委托給了別人嗎?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是不希望被資助的十個學生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還是僅僅是不希望她知道?

    是后者嗎?

    是后者吧。

    原來,她今天從楊校長那確定事實后,那一點隱隱的小確幸,不過是她自以為是的空歡喜。

    江既遲資助她是真的,不想和她再有瓜葛也是真的。

    眼淚頓時掉得更兇,倪雀默默地抹掉。

    她扶著行李箱站了起來,把書包掛好,握著棒槌,拖著虛弱病懨的身體,繼續往前走。

    走到橋尾的時候,看見一只小麻雀歇停在吊橋一側的懸索上。

    倪雀經過時,那麻雀也沒被驚走,靜靜悄悄,立于夜色中。

    倪雀漸漸遠離燈火通明處,慢慢沒入前方的黑暗里。

    她一邊走,一邊丟下她十六歲這年卑微又莽撞的愛戀。

    這一夜,月色很美,青山和媚,人間多了一只不再聲張的啞雀。

    27|再遇

    三年后。

    國慶過后,十月中旬,北闌下了一場纏綿三天的雨,溫度一下子降了不少。

    倪雀只穿了件薄薄的線衫,從圖書館出來,被夜里涼風一吹,下意識搓了搓胳膊。

    她邁起步子飛快下臺階,身后傳來一道叫喊:“倪雀。”

    倪雀停下腳步,回頭。

    是他們班的一個男生,叫周衡。

    周衡很快跟上她,與她并肩走著:“我就低頭求了一道極限的工夫,再抬頭你連人帶書不見了。”

    “啊?”倪雀微微睜大眼睛,“你也在啊?”

    “就坐你對面呢。”

    “不好意思啊,沒看到你。”

    “這有什么,你認真唄。”周衡問,“你今天怎么這么早,之前聽陳小禾說你只要一進圖書館,不到閉館不會出來。”

    “沒有她說的那么夸張啦,不過今天本來是要晚一點的,”倪雀晃晃手里的手機,“陳小禾給我發消息說她想吃233的關東煮,再晚點就要關門了,我就提前出來了。”

    233是他們學校的一家便利店,離圖書館不遠。

    到了岔路口,見周衡還跟著自己,倪雀問:“你不回宿舍嗎?”

    周衡:“他們家關東煮挺好吃的,我也給我舍友帶點。”

    “哦。”倪雀搓著胳膊,往前去了。

    剛走兩步,身后籠上來一股薄溫,倪雀嚇一跳,往旁邊閃避了下。

    周衡舉著外套的手頓在半空中:“抱歉,嚇到你了,我看你好像挺冷的。”

    倪雀放下搓著手臂的手:“還好,謝謝,也沒有那么冷。”

    “都起雞皮疙瘩了還不冷,那我們走快點好了。”周衡說著,把外套搭在了自己胳膊上。

    倪雀回到宿舍,陳小禾正在刷劇,聽到動靜,暫停屏幕畫面,起身火速從倪雀手里抱走了關東煮:“雀雀,愛你愛你!”

    陳小禾從紙盒里抽出一根,送進倪雀嘴邊:“來,朕賞你一顆魚丸。”

    倪雀笑著咬走了魚丸:“謝謝皇上。”

    靠在床頭打游戲的翟夢朝下投來一瞥,又繼續打游戲,同時問:“雀,碰到周衡沒?”

    倪雀放下書包,去衣柜里拿換洗衣服準備洗澡,聞言看過去:“你跟他說我在圖書館的?”

    翟夢聳了下肩:“他自己猜的,不過我沒否認就是了。”

    “下次你就說不知道,”倪雀抱著衣服走到翟夢床邊,手扶著床架子,臉貼了上去,“我都不知道他就坐我對面,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想想很瘆人的。”

    “瘆人?”陳小禾扭過臉來,“雀雀,周衡挺帥的吧?”

    倪雀沒有要應的意思,翟夢附和了她:“是挺帥的。”

    葉槐正好推門進來,問,“誰挺帥的啊?”

    陳小禾:“說周衡呢。”

    葉槐放下包,看向倪雀:“他又找你啦?”

    陳小禾:“可不呢,跟夢夢打探雀雀在哪,然后到圖書館堵人去了。”

    “倒也沒堵我。”倪雀不想聽她們說周衡了,對翟夢說:“下次他再找我,一定一定給我行蹤保密,我洗澡去啦。”

    倪雀抱著衣服進了浴室。

    翟夢這時問葉槐:“對了槐,今天約會怎么樣?”

    葉槐嘆了口氣:“別提了,約個毛線,我和張鶴剛出校門,他導師就來了電話,叫他過去聚餐。我跟著去蹭了個飯,太救命了,他們一直在聊課題、聊工作,我在旁邊聽得都要睡著了。”

    葉槐是早戀,高一那會兒就和她男朋友張鶴確定了戀愛關系,后來張鶴考上了北闌大學,葉槐跟著考來了,但闌大沒那么容易上,葉槐中間還為此復讀了一年。

    如今葉槐剛大一,她男朋友已經大四了。

    張鶴也是個牛人,大學期間拿了不少大賽頭獎,課業也沒落下,獎學金年年拿,績點也是旁人望塵莫及的高,如今本校保研已經是板上釘釘,導師也定下了,今天就是被導師叫過去認人的。

    葉槐說到一半,想起什么:“對了,我今晚見著一個帥哥來著,也是章啟岸教授的一個學生,研三的。”

    她補充:“是真帥,帥到非常恐怖的程度。”

    翟夢:“你這形容也很恐怖啊。”

    “能不恐怖嘛,本有夫之婦當場精神出軌十秒鐘!”

    翟夢騰出一只打游戲的手,給她比了個拇指:“那確實挺恐怖。”

    陳小禾黏到葉槐身邊:“真的假的,有拍照片嗎?”

    葉槐遺憾地搖搖頭,跟她們提議:“下周末張鶴生日,你們一塊兒來唄。”

    “回頭我問問張鶴生日能不能把他叫上,”她朝陳小禾眨眨眼睛,“要能來,你們自己打探,人要是沒對象……”

    陳小禾雙眸亮晶晶的。

    兩人對視著,一齊發出一串邪魅的“嘿嘿嘿嘿……”。

    *

    倪雀洗完澡出來,葉槐問倪雀下周要不要一起陪她去給張鶴過生日。

    倪雀剛要說話,葉槐就說:“知道你要兼職,你不是下午就完事嗎,完了直接過來就行。”

    說著還把宿舍另外倆人拉下水,用以威脅:“這倆都去,你要不去我們仨聯合起來孤立你!”

    倪雀服氣地看她一眼,不戰而投降:“我不要被孤立,我去。”

    這周日倪雀沒兼職,宿舍四位姑娘一道出門逛街,主要是幫葉槐挑送給張鶴的生日禮物。

    幫葉槐挑好,另外三位姑娘也不好意思到時候吃白食,AA合買了個禮物。

    女孩子逛街沒那么輕易收手,加上又到了換季時節,倪雀沒扛住,也被攛掇著買了兩身衣服。

    倪雀痛心得要死,拎著袋子走出店,一只手抓一個人:“我破產了,申請支援。”

    就屬葉槐和陳小禾這倆攛掇她攛掇得最狠。

    翟夢看好戲地攤攤手。

    葉槐豪邁地說:“好吧,包你一個月早餐?”

    倪雀又歪頭看陳小禾。

    陳小禾求助地看向翟夢。

    翟夢把倪雀從她倆中間撈了出來,勾著倪雀的脖子:“跟姐混吧。”

    *

    一周很快過去,又是一周周末。

    周六傍晚倪雀家教結束,看了眼宿舍微信群里葉槐發的ktv地址,坐地鐵就過去了。

    快下地鐵的時候,宿舍群里突然瘋狂蹦消息。

    翟夢:【@一只小鳥到哪了?】

    翟夢:【周衡也在】

    葉槐:【先說明,我家張鶴沒邀請他啊】

    葉槐:【是周衡他們宿舍來唱k,兩方人馬正好碰上】

    葉槐:【周衡他們舍長跟張鶴認識,兩人當場一拍即合,并了個大包間】

    葉槐:【@一只小鳥夢夢說還是要跟你說一聲,得讓你知道】

    倪雀站在地鐵站的閘機出口處,看著微信群里的消息,剛敲下一句“要不我不去了吧”,摁下發送鍵的前一秒,對話框里彈出一條新消息。

    陳小禾:【知道歸知道,但我們堅決不允許你臨陣脫逃~】

    倪雀:“……”

    陳小禾還在發:【有超多好吃的,雀雀你肯定沒吃晚飯吧,快來快來~】

    葉槐緊接著一條:【周衡又不是什么洪水猛獸,你要敢不來我們仨明天開始霸凌你!】

    翟夢也發了個勾手的表情。

    倪雀無奈笑笑,只好刪掉剛才打的字,重新回復:【好吧,我快到了,正出地鐵】

    到了之后,果然有周衡。

    一見到她來,周衡的眼睛亮了亮,目光追著她,眼見著他站起身要朝倪雀走過來,翟夢和陳小禾已經到了倪雀身邊,一人撈住倪雀一只胳膊,三人往沙發處走去。

    倪雀被翟夢和陳小禾夾在中間,周衡自然沒法坐倪雀旁邊,他笑著跟倪雀打了個招呼,坐回原位去了。

    這是個超級大包,包間里人很多,多數是張鶴同級的同學,大家吃東西、喝酒、聊天、唱歌、玩游戲,非常熱鬧。

    倪雀確實餓了,從進來開始就一直在默默地吃東西。

    陳小禾坐她邊上,要么是跟著她一起吃東西,要么就是把著麥晃著腦袋唱抖音紅歌。翟夢坐倪雀另一邊,在和另一伙人玩搖骰子。

    葉槐大部分時候和男朋友待一塊兒,偶爾會過來慰問下她們。

    在她又一次過來的時候,陳小禾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問:“大帥哥什么時候來啊,還來嗎?”

    葉槐:“不知道呢,問張鶴了,對方說有空一定過來,這話留著余地,誰知道會不會來呢。張鶴和他認識不久,兩人也沒那么熟。”

    陳小禾哀傷地嘆了口氣。

    倪雀問她:“怎么了?”

    陳小禾視線在包間內掃蕩了一圈,腦袋往倪雀肩膀上一歪:“帥哥在哪里啊?有沒有帥哥啊!想看帥哥,想談戀愛啊啊啊!”

    “……”

    包間雖大,但人多聲雜,始終特別吵鬧聒噪。

    倪雀待久了有點悶、有點躁。

    她上了個廁所,趁機溜出去透氣。

    ktv很大,回廊四通八達,曲折縱橫,倪雀走出去后,才發現自己不是從來時那個門出來的。

    這邊意外地要幽靜些,往前幾十米,還有一片人工湖。

    倪雀走過去,手搭著欄桿,看著湖面吹風。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倪雀拿起來一看,是林杳打來的。

    倪雀接起:“林老師。”

    林杳在那頭說:“在干嗎呢?在學校嗎?”

    “不在呢,室友男朋友過生日,在外面聚餐。怎么了?”

    “可惜了,”林杳說,“我剛和人吃完飯準備回去,看導航路線會經過你們學校,本來還想去參觀參觀你們學校夜景呢。”

    林杳現在在北闌讀研究生,但在另一所學校,和倪雀所在的闌大一東一西,相距甚遠。

    從倪雀考來闌大起,兩人就說要見面,結果一個剛開學事情多還得兼職,一個在忙論文忙升博,到現在也沒約成功。

    “明天呢?明天我休息,我這幾周周日都有空。”倪雀說。

    “明天不行,有約了。下周吧,下周日要是沒事,我給你打電話。”

    “好的。”倪雀笑著應下,又和林杳簡單聊了幾句,才掛了電話。

    其間她無意偏了下頭,看見和自己相隔五六米的地方,多了一個男人。

    那人穿一身白衣黑褲,衣服袖子往腕上挽起一截,手肘往后搭著欄桿,姿態散漫隨意,指間一支煙,煙霧散在夜色里。

    這一片燈光比較暗,那人又逆著光,倪雀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一道修長落拓的剪影。

    她剛要收回視線,忽聽ktv門口的方向傳來一道聲音:“倪雀,你在這兒啊。”

    來人是周衡。

    倪雀聞聲看過去,扭頭的前一秒,她看見那個在抽煙的男人好像看向了自己的方向。

    周衡小跑到她跟前:“半天沒看見你人。”

    倪雀笑笑:“出來透透氣。”

    周衡直白地問:“看到我出來你是不是挺郁悶的?”

    “啊?”倪雀有些尷尬,“沒有。”

    “還說沒有,你都寫臉上了。”

    “……”

    “我感覺到你有點躲著我。”

    倪雀更尷尬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我雖然表現得挺明顯吧,但應該不算唐突?”周衡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委屈,“沒想到還是讓你感到困擾了。”

    他看著倪雀的眼睛,問:“你是有喜歡的人嗎?”

    倪雀這下總算能接上話:“沒有,你想多了。”

    “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喜歡的人,這樣也不能給我個機會嗎?”

    倪雀看著他好似有點受傷的神情,坦誠地說:“對不起啊周衡,你不唐突,也沒有讓我覺得很困擾,但我目前確實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這時,有幾個人勾肩搭背地從ktv里走了出來,其中有醉酒的,說話聲很大,一下擾了這一片的清幽。

    周衡抬起垂下的眼睛:“我知道了,我相信你這么說是因為你真心這么想,而不只是搪塞我。”

    倪雀想說“當然”,嘴巴卻只是微微張了張,沒有真的說出口。

    周衡笑了笑,朝ktv的方向抬抬下巴:“進去嗎?”

    “里面太吵了,你進去吧,我再待一會兒。”

    “那我走了?”

    倪雀點點頭,看著他回去了。

    倪雀又在原地站了會兒,余光瞥見不遠處那個男人煙抽盡了,往對面的滅煙柱走去。

    隨著他走離逆光區,倪雀偏頭看去,微微一頓,感覺那人的側臉,以及整個身形輪廓都很熟悉。

    男人將煙頭碾滅,扔進投遞口。

    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整張臉側了過來。

    倪雀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

    她渾身僵住,兩只腳頓時跟灌了鉛一樣,定在原地。

    和她目光對上,男人似是挑眉笑了下,然后手插褲袋走了過來。

    倪雀怔愣地看著。

    他走近了,停下:“倪雀?”

    “……”

    像是終于確定,他笑容深了幾分,嗓音比從前要低沉許多,看著她說:“真的是你,好久不見。”

    28|我誰

    剛才那個男生喊“倪雀”這個名字的時候,江既遲就往這邊看了一眼。

    但倪雀站在暗處,他看不太清臉。

    尤其是,女生披散著快要及腰的長發,穿著短款修身的針織衫,下身一條牛仔喇叭褲,腳踩一雙帆布鞋,整個人看起來纖細高挑,有種十分外顯的柔婉恬靜的氣質。

    和他記憶中那個單薄瘦弱,總是扎著低馬尾、穿著寬大校服的初中生差別太大了。

    所以方才那短暫一瞥,他沒有認出來,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名字。

    沒想到真的是倪雀。

    直到現在走近,女生的樣貌清晰地暴露在他的視線里。

    他才恍然察覺,三年多以前,在那個遙遠小鎮里遇到的初三小姑娘,好像長大、長開了不少,已經出落得他快要不認識了。

    “怎么?”江既遲看著面前女生呆愣的模樣,眉梢微微揚起,“不認識我了?”

    倪雀像是被吸進了不真切的幻境里,好半天才從那幻境里脫身,她不動聲色地緩緩呼出一口氣:“認識的。”

    “我誰?”

    倪雀眼睫輕輕顫了顫,下意識想要脫口而出“江既遲”,話到嘴邊,她及時自我糾正:“江老師。”

    “老師?”江既遲明顯有些驚訝。

    倪雀硬著頭皮地說:“你以前說過的,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江既遲給樂笑了:“以前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倪雀生怕他把自己當年“一堂課四十五分鐘為師不算師”的幼稚言論搬出來,很快接話:“以前不懂事。”

    江既遲緩緩道:“是么?”

    倪雀克制住自己想要躲閃的視線,直迎江既遲的目光:“嗯。”

    她不想江既遲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延伸下去,趕忙把話岔開:“你……你怎么在這兒啊?”

    “一個同門師弟過生日,正好路過,過來送個禮物。”江既遲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你呢?”

    “我室友男朋友生日。”

    江既遲點點頭:“出來透氣?”

    “嗯。”

    “剛才……”

    “剛才沒什么。”倪雀飛快打斷他。

    他應該是想說周衡的事,但這個事沒什么好說的,而且……她并不是想和他聊起這類話題。

    這會讓她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蠢事。

    可事實是,她還是想到了。

    在看到江既遲的第一秒,她就想到了。

    想到了那段寂寂無名的暗戀,想到了她膽大包天的偷吻。

    不過江既遲并不知道她知道了他發現自己偷親他的事,也不知道她發現了他撕碎扉頁的事情。

    這兩件事他們不會有機會、也不可能攤開來說,倪雀也早就已經決定,讓這一切無聲無息地葬在過去里。

    現在他們又遇到了,她要做的,就是平靜、坦然、淡定地面對他,讓他確定,三年過去了,她早就不再喜歡他了。

    這樣,他不會困擾,自己也不至于那么尷尬。

    她既然打斷了,江既遲也沒硬提剛才的事,他走動兩步,雙肘往后一搭,靠在了湖邊欄桿上,很散漫的姿勢。

    然后偏頭看了倪雀一眼,問了句:“知道我也在闌大么?”

    倪雀心中微動。

    他說“也”,說明他早知她在闌大。

    是啊,江既遲肯定知道。

    他可是她的資助人。

    她的高考成績、高考志愿,最終的去向,選擇的專業,自然會有人同步給他。

    倪雀轉過身,去看湖面,和他朝向相反。

    寬闊無波的湖面能撫平人心中的褶皺,倪雀感覺自己揪緊的心臟得以放松了些,她說:“知道的,林老師跟我提過。”

    “林杳?”江既遲也跟著轉了過來。

    兩人并肩,面朝同一方向。

    倪雀心臟再次縮緊,她無聲地往旁邊挪了半步:“嗯。”

    林杳當年決定考研到北闌,馮子業跟著一起發奮圖強,兩人都順利上岸,一同來了北闌,不過是在不同的學校,林杳三年學碩,馮子業兩年專碩。

    今年六月,馮子業畢業了,之后就在林杳學校附近開了個工作室,工作室如今正在起步階段,馮子業眼下也是忙成狗。

    倪雀“嗯”完后,看著江既遲一下變得意味深長的眼神,瞬間讀懂了他這副表情的意思。

    他在無聲發問:你來闌大了,也知道我在闌大,怎么一次也沒見你聯系我?

    畢竟江既遲有給過她他的電話號碼。

    她想到當年江既遲離開青螺鎮后,通過馮子業讓她聯系他,她當時因為剛發現江既遲撕掉的扉頁,也知道了江既遲知道自己喜歡他的事情,決心再不打擾他。

    可是后來,高一開學前夕,那一晚,種種現實驅使之下,她還是沒忍住撥了江既遲的號碼。

    那個電話是江既遲女朋友接的。

    那晚之后,她再沒聯系過江既遲,江既遲也沒有回撥電話。

    以江既遲的修養,他要是知道她給他打過電話,他肯定會再打過來。

    之所以沒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女朋友沒有告訴他。

    這是很正常的事,誰也不愿意有別的女生大半夜給自己男朋友打電話,事后不轉達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在江既遲看來,自他離開之后,這三年多,自己從未聯系過他。

    在她受到他那么多的幫助后,她單方面斷聯,一條短信一個電話也沒有。

    簡直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

    然而這里面的緣由,倪雀一個都不能說。

    她內心愧疚不已,垂眸道:“對不起啊江老師,不是故意不聯系你的。最開始……”說到這里,她不得不撒謊,“就你剛離開那時候,就……就比較忙,忘記了,再后來,就是不好意思打擾你了,現在……過了這么久,我猜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林老師說你工作很忙,經常不在學校,我想,我就更不應該打擾你。”

    江既遲看著她,眼神很直白,是那種明顯在分辨她話語真實度的直白。

    也不知他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他點了點頭,從兜里拿出手機:“你號碼多少,我存一下。”

    他抬頭,睨一眼倪雀,輕笑著意有所指地添了句:“免得你回頭又忙忘了。”

    倪雀內心其實有點抗拒。

    她不想和江既遲有更深一步的交集。

    這對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一個一心控糖的人,是不應該離甜品太近的。

    江既遲在她的沉默中掀了掀眼皮:“倪雀?”

    “哦,139……”倪雀報了一串號碼。

    她雖抗拒,但又無法做到真正拒絕。

    她安慰自己,江既遲過去幫助了她那么多。而她也早在心里下定過決心,有朝一日等她有足夠的能力了,要連本帶息地把江既遲資助她的那些錢還清。

    她總歸是要和他接觸的,早晚而已。

    現在給個聯系方式,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她不能這么慫。

    江既遲直接給倪雀撥了過去,打通后又掛斷。

    倪雀看一眼就知道,還是他當年那個號碼。

    倪雀順手存下。

    江既遲眉梢一抬:“你果然沒存。”

    “……”

    江既遲笑了下,又問:“微信也是這個?”

    倪雀點頭。

    這時,ktv門口的方向傳來陳小禾的聲音:“雀雀!”

    倪雀看過去,陳小禾和葉槐站在門口的位置和她招手,估計是看她一直沒回去,擔心她遇上什么事,出來找她。

    江既遲聽到聲音,微一偏頭,往聲源處看了眼。

    他們身處暗處,即便如此,也不妨礙陳小禾和葉槐在看到倪雀旁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時,眼睛一下亮了。

    從她們原先定住的腳步可以看出,她們本來是打算招招手把倪雀招回去的,現在看到個男人,抬起的手已經放下,腳步再次邁開,小跑著就往倪雀這邊過來了。

    倪雀看著他們跑過來的身影,心里有點發毛,心說一會兒的場面要最快速地結束掉,絕對不能給她這兩位室友開情感話題玩笑的機會。

    她和江既遲說:“她們是我室友。”

    江既遲問:“左邊那位姓葉的同學,就是你說的今晚男朋友過生日的室友么?”

    倪雀呆了呆:“啊?”

    兩人說話間,陳小禾和葉槐已經到了跟前。

    葉槐看著江既遲,一臉驚訝,抬手指著他:“你……你……”

    “你們好,”江既遲十分禮貌地和葉槐、陳小禾打了招呼,笑容溫和地對葉槐說,“沒想到你和倪雀是室友,好巧。”

    陳小禾看著江既遲,一雙星星眼眨了眨:“你好你好,我叫陳小禾。”

    “江既遲。”

    葉槐一臉大寫的震驚,問倪雀:“你……你們認識啊?”

    倪雀已經反應過來,江既遲的那位過生日的同門師弟想必就是葉槐的男朋友張鶴了,沒想到他們今天赴的是同一個局,確實好巧。

    “這個是江老師,”倪雀只好道,“我讀中學那會兒,他教過我來著。”

    含混介紹完,她走到葉槐、陳小禾那一邊,拉住了葉槐的胳膊:“我就是出來透口氣,現在可以了,我們回去吧。”

    葉槐和陳小禾不約而同疑惑道:“江老師?”

    江既遲看倪雀一眼,對她們說:“只教過一節課,算不上是老師。你們叫我江既遲就可以。”

    葉槐很講禮數地說:“我們還是叫你學長吧。”

    江既遲:“也行。”

    葉槐:“那學長,我們要進去了,你一起嗎?”

    “不了,你們玩,”江既遲朝一個方向抬抬下巴,“我車就停那邊,一會兒還有事,就先走了。”

    葉槐點點頭。

    陳小禾舍不得這么一大號帥哥就這樣走了,眼巴巴的:“真的不再進去玩會兒嗎?”

    倪雀只想趕緊結束當前場面,立馬道:“江老師你走吧,開車注意安全。”

    江既遲目光再次落在她臉上,定格了好幾秒,最后泰然收回視線,輕聲一笑:“走了。”

    他剛轉身,陳小禾就躥到倪雀那邊,扣住她胳膊,和葉槐一左一右,夾擊倪雀,準備發起審問,結果江既遲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對了。”

    三人動作驟停。

    江既遲盯著倪雀,方才那抹笑還噙在嘴角:“剛微信加你了,記得通過。”

    29|又見

    江既遲一走,倪雀就被葉槐、陳小禾扣押犯人似的挾制住:“從實招來!”

    倪雀掙出自己的胳膊:“從什么實,我剛才說的就是實話。”

    葉槐說:“我怎么覺得那么不對頭呢?還江老師,他才比你大幾歲啊你就叫老師,怎么聽怎么有點欲蓋彌彰。”

    倪雀被她說的“欲蓋彌彰”嚇到了,心說江既遲不會也這么想吧。

    她隨即就否定掉,不會的,她和江既遲三年沒見,三年不曾聯系,猝然重逢,就因為她講文明懂禮貌地喊他江老師,他就會以為她在欲蓋彌彰,就會以為她還喜歡他?怎么想也不可能,江既遲不是自戀的人。

    這樣想過后,倪雀鎮靜多了,和她們解釋:“我讀初中的時候,每年下學期都會有省師大的大三生來我們學校實習,他們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我都叫老師的。”

    葉槐瞇著眼睛:“江既遲可不是什么省師大的,他本科在美國上的,怎么會跑你們那兒實習去?”

    “他剛才不說了嗎,他只教過我一節課。”

    葉槐和陳小禾目光湛湛地盯著她,兩人的表情意思分明,顯然不只是“從實招來”了,而是“通通招來”。

    倪雀只好把初三那年和江既遲認識的經過講了出來,只是有意地省略掉了自己的暗戀。

    講這些的過程中,她們已經回到了包間內,翟夢也加入了進來。

    三人聽完,陳小禾最先發出感慨:“天啊,雀雀,他人好好,他對你好好啊。”

    這一點倪雀從來都難以否定,她點頭:“嗯。”

    葉槐卻丟出一句:“他這么大一帥哥,又對你這么好,你有沒有喜歡他啊?”

    陳小禾也說:“對啊對啊,這很難不心動吧。”

    葉槐的問題簡直一針見血,倪雀聽在耳里,心狠狠動了一下。但早在三年前,她就決心封鎖掉這注定無疾而終的喜歡,不會有后續的事情講給人聽,就跟喜歡的作者故事只寫了個開頭就坑掉一樣,不如不寫,不如不講。

    更何況,喜歡江既遲,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她很久沒有叩問過自己是否還喜歡江既遲的這個問題,也許早就不喜歡了。

    倪雀伸手夠了顆櫻桃放到嘴里,看向別處:“怎么會,他是我們老師的朋友,想想我也不可能喜歡他好不好。”

    陳小禾也拈了顆櫻桃咬住:“也是,那時候你還小,估計你心思都撲在學習上,沒空想什么喜歡不喜歡的。”

    葉槐說:“哪里小了,雀雀那時候都十六歲了,我十六歲都和張鶴談上戀愛了。”

    陳小禾:“也是哦。”

    葉槐懷疑地看向倪雀:“雀雀,你說實話,你真的不喜歡江既遲嗎?”

    倪雀不讓自己多想這個問題,很快接話:“真的不喜歡。”

    “可是他真的對你很好哎,”陳小禾竟掰著手指頭細數起來,“給你買書,教你無人機,幫你趕走混混,深夜拯救你于水深火熱中,帶你去醫院,送智能頸環、送手機、送跆拳道會員卡、送書,還匿名資助了你三年。”

    陳小禾總結:“如果不是你說你們三年多沒有聯系,我都要懷疑他暗戀你了。”

    只有倪雀知道陳小禾這種懷疑純純是無稽之談,她解釋說:“你們想多了,他對我好,是因為他人就很好,換作是誰他都會幫的。”

    葉槐推推翟夢的胳膊:“你也發表下意見嘛,你覺得呢?”

    翟夢聳聳肩:“難說。”

    “難說是什么意思?”

    “表面意思咯。”

    “你這說了跟沒說有什么區別?!”

    翟夢耐人尋味地笑笑,又混入人群中跟人打牌去了。

    葉槐和陳小禾則繼續圍攻倪雀。

    她們深以為然,即便倪雀和江既遲過去沒有什么,也難保以后不會有什么。

    “這么一仙品,我不染指了,留給我姐妹發展。”陳小禾豪爽地說。

    葉槐攬著倪雀的肩:“我讓我家張鶴努力和他混熟點,姐們兒幫你啊。”

    倪雀哭笑不得:“你們說什么呢,我跟他真沒什么,也不會有什么。退一萬步說,人家要有女朋友呢,你們這鴛鴦譜亂點就尷尬了。”

    陳小禾:“哦莫,剛忘打探人有沒有女朋友了。”

    倪雀:“……”

    *

    闌大女生宿舍晚上十一點要閉寢,除了葉槐要在外面和男朋友住外,三個女生卡著點回來了。

    路上倪雀點開微信,通過了江既遲的好友申請。

    系統立刻彈出自動提示:你已添加了J.,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倪雀把他的備注改成“江老師”,就沒再看消息。

    事實上,江既遲也沒有因為兩人成了微信好友,就特意發消息過來。

    只是偶然碰見一面,只是微信里多了個不必要不聊天的好友,和過去一千多天,并沒有任何不同。

    又一周過去,周六晚上倪雀接到林杳的電話,問明天有沒有空。

    倪雀特意給她留著這一天呢,自然空著。

    兩人約了第二天的午飯。

    倪雀在圖書館泡了一上午,掐著點去赴約了。

    林杳定的是家泰國餐廳,她先到了,在微信上給倪雀發了定位和桌號。

    倪雀到了后,服務員領著她往座位處走。

    還沒走近,倪雀就愣住了。

    林杳他們坐的是個四人桌,之所以說他們,是因為,現場多了兩個人,馮子業和江既遲。

    倪雀萬萬沒想到江既遲也會在,手下意識扶了下雙肩包的背帶,指尖不自覺地捏緊。

    她維持著原步速走了過去,像不得已走進了辦公室的乖學生,挨個給老師們打招呼:“林老師,馮老師,江老師。”

    十一月初,北闌已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倪雀穿了件毛衣,下身是循規蹈矩的牛仔褲和帆布鞋。又因為上午在圖書館學習,她出門前特意背了個書包,書包是雙肩的,包身不大,背帶也細細的,這一身裝束,讓她看起來出離的乖巧文靜。

    尤其是她一過來規規矩矩的三聲老師,乖得那叫一個板板正正,給仨人都喊愣了。

    林杳沒愣多久,她站起來,激動抱住了倪雀,說:“好久不見,倪雀。”

    倪雀也很激動:“林老師,好久不見。”

    林杳松開她,上下打量著,由衷地感慨:“變白了,也變漂亮了,”忍不住伸手捏捏她胳膊,“就是肉一點沒長,還是這么瘦。”

    倪雀笑得彎了彎眼:“林老師你還是這么漂亮,氣質更好了。”

    馮子業坐直了些,十分刻意地咳了兩聲。

    倪雀立馬會意,看向馮子業:“馮老師以前就很帥,現在更帥了。和林老師俊男靚女,超級般配。”

    馮子業哼哼兩聲,滿意又得意:“幾年過去,小學霸你還是這么實誠。”

    見倪雀還站著,林杳指指對面的位置:“怎么還站著,快坐。”

    馮子業和林杳是情侶,兩人很自然地坐在一頭,倪雀只能坐江既遲旁邊。

    江既遲特意挪坐到了里面,把靠走廊的位置留給了她。

    倪雀不自覺地抬手攥了下書包背帶,走了過去。

    剛坐下,江既遲低笑了聲:“書包還背著啊?”

    那低低的聲音從倪雀耳側傳來,倪雀感覺耳朵跟被人毛了一下一樣,她怔忪片刻,才反應過來:“哦。”

    她立馬把書包摘了下來,放在自己身側,但身側位置太窄,又靠走廊,書包一放,就要往下倒。

    旁邊那道低沉的嗓音又開口了:“給我吧。”

    這家餐廳的四人桌,兩兩一沙發,江既遲坐的那邊,邊緣有隔擋,放東西能靠著,掉不下去。

    倪雀只好把書包遞給他。

    江既遲接過,放好。

    東西往里放,人就得往外挪,隨著江既遲把書包放下,他人往倪雀的方向挪了一點。

    衛衣袖子挨蹭了倪雀的毛衣袖子,倪雀心輕輕一顫,不動聲色地往外縮了縮胳膊,屁股也不著痕跡地往外挪了挪。

    倪雀還沒從這輕微的幾乎無人察覺的碰觸中回過神來,就聽江既遲說了句:“小倪雀,你是不是忘了點什么?”

    那嗓音帶著點輕佻的笑意,像是在逗人。

    倪雀一臉茫然,看看對面的林杳和馮子業:“我忘什么了嗎?”

    江既遲仍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倪雀試問道:“忘點菜?”

    林杳說:“我們已經點過了,你看看還有什么想吃的,掃碼點就行。”

    倪雀掃了下碼,手指滑動著手機上的菜單。

    盡管她低著頭,余光卻察覺江既遲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臉上,似乎還在等著她想起來什么。

    她、忘、什、么、了?

    倪雀眼睛看著菜單,心里卻在想著這個問題。

    但她沒想多久,林杳就出聲了:“江既遲你要不要臉了,你以前也不這么自戀啊。”

    倪雀聽見江既遲笑了聲。

    她莫名有點臉熱,隨便點了兩個菜后,放下手機,然后盡可能地忽視身側那道視線,問林杳:“所以我忘什么了?”

    林杳鄙視地看了江既遲一眼,提示倪雀:“剛才你夸我氣質更好了,夸馮子業更帥了,你說你落了什么?”

    “……”

    呃,倪雀睜大眼睛,半點沒想到江既遲指的會是這個。

    其實,她并不是忘了,她只是,有意識地避開了。

    倪雀扭過頭去看江既遲。

    江既遲輕輕佻了挑眉。

    倪雀看著他的表情,心里忽然生出某種逆反心理。

    以前就是這樣,江既遲的一些細微動作,諸如挑挑眉、掀掀眼皮、彎彎唇角這些,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表情,輕易就能讓自己心跳猛地漏拍。

    所以當年的她才會淪陷得那么快,又收場得那么傷筋動骨,雖然那一場暗戀,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個人的事。

    但罪惡的源頭是什么?

    是江既遲這張臉啊!

    倪雀淡淡地收回和江既遲對視的視線,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用尋常且自若的口吻道:“呃,你們說這個啊?”

    “我沒忘。我只是覺得,”她微微停頓了下,才繼續道,“江老師沒有變得更帥,所以,也就沒有說。”

    她慢吞吞地補充完后半句:“畢竟,撒謊不是什么好的品質。”

    30|記仇

    倪雀話音一落,林杳驚訝得張了張嘴,馮子業直接笑瘋了。

    他手收著勁拍了兩下桌,笑得臉都要貼桌上了:“我草哈哈哈哈哈哈,牛啊倪雀,”他朝倪雀豎了個大拇指,“你是這個。”

    江既遲掀起眼皮睨他:“很好笑么?”

    馮子業依舊笑不停:“也有你江既遲吃癟的時候。”

    “我吃什么癟,”江既遲氣定神閑,問倪雀,“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三年以前我就已經很帥了,根本沒有往上提的空間?”

    倪雀慶幸自己杯子里的水沒有喝完,她掩飾性地又喝了一口,說:“三年前,也……就還好吧。”

    馮子業又是一拍桌,笑得更大聲了。

    江既遲手指點著桌面,神色如常地看了倪雀一眼。他剛要開口說什么,林杳適時地插進話來:“別就著我們倪雀一直說了,給孩子都弄緊張了,早知道不讓你們過來了。”

    倪雀感激地朝林杳笑笑。

    林杳跟她說:“我出來的時候想起來之前有個東西落馮子業工作室了,過來這邊正好順路,就過去拿,沒想到他和江既遲今天也約了飯。一合計,想著大家都是那會兒認識的,干脆一起了。沒提前跟你說,沒事吧?”

    要是知道有江既遲在,自己來得肯定就沒這么爽利了。

    倪雀這般想著,抿唇答:“沒事,本來我也很久沒見馮老師……和江老師了,恰好有機會,自然應該見見的。”

    服務員這時開始上菜。

    剛才不過是一番簡短的寒暄,現在終于要進入正題,林杳看著倪雀,說:“三年多沒見,微信你也不怎么上,難得回個消息,說的也都是好好好。怎么樣倪雀,這三年過得還順利嗎?”

    倪雀一個字還沒說,林杳臉上已有憂色:“后來上學,你父親還有沒有為難你?”

    這個話題,倪雀在來之前,就知道是避免不了的。

    所以她其實做好了要把表情管理好的準備,只是,當問題被拋出來,那些對應的現實、經歷在腦海中鋪陳而過時,倪雀仍感到自己在被名為情緒的海浪兇猛地拍擊著。

    垂在桌下的手,手指不自覺絞緊。

    倪雀臉上的表情卻平淡而自若:“有一些,但沒有什么太要緊的,你們不是教過我嗎,必要時可以報警,我都記著呢。再說了,”她偏過頭,看了江既遲一眼,“我跆拳道練到紅黑帶了,我早就能很好地保護自己了。”

    江既遲意外地抬下了眼。

    林杳驚訝道:“這么厲害?”

    “真的假的?”馮子業夾菜的手一頓,幾乎和林杳同時發出感嘆。

    倪雀點頭:“真的。”

    “那張跆拳道卡,一百次課時,我都用完了。”倪雀再次偏頭去看江既遲,“謝謝江老師,當年都沒有和你說一聲謝謝,謝謝你送的卡、手機,”她微一停頓,想到了那張被撕碎的扉頁,但又很快繼續,“還有書。”

    “這些對我的幫助都很大,很感謝你。”

    倪雀以為她說得這么誠懇,以江既遲的性子,應該會回一句“不客氣”,沒想到她說完,江既遲拈了個甜蛋絲咬了一口,慢條斯理地拖著調說:“嗯,很感謝我,所以一條消息沒發,一個電話沒打。”

    “……”

    倪雀呆愣一瞬,心說,這、怎么、又來了?

    上周末碰到的時候,也說到過這個,當時江既遲的神情就有點意味深長。

    現在又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覺,江既遲和以前有那么一點不一樣了。

    變得記仇了。

    或者不止如此?

    倪雀感到些許羞愧,可在內心深處,她又底氣十足。

    她怎么可能在對方撕掉一張原本要送給自己的寫著“期待未來某一天能與你重逢”的扉頁,提前逃似的離開,明擺著不愿和自己再有任何瓜葛后,再腆著臉湊上去呢?

    而且,他還發現了自己偷親他,自己喜歡他。

    照理說,她不再聯系他,他不是應該為此感到慶幸嗎?不是應該覺得這女生夠識趣嗎?

    現在,怎么還反過來怪她不聯系他呢?

    心理活動復雜歸復雜,倪雀面上還是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對不起江老師,我那會兒確……”

    江既遲吃著手里的甜蛋絲,低笑一聲打斷:“逗你的,這么耿直。”

    “……”

    愣過之后,倪雀在心里翻了個大白眼。

    對面的馮子業聽著,回憶起什么:“小學霸,當年我讓你聯系他,你沒聯系啊?”

    倪雀微低下頭。

    林杳拍了馮子業一下:“就非得聯系啊,我們倪雀本來就一心學習,不怎么玩手機。”

    馮子業立馬道:“是是是,江既遲這人有什么好聯系的,朋友一大堆的,打電話還嫌占線呢。”

    可能是剛才有提到江既遲送倪雀的東西,林杳便適時地切掉了話題,問道:“對了倪雀,當年江既遲送你的那個智能頸圈還有在用嗎?家里的羊沒有再被偷過了吧?”

    倪雀聞言神情微變。

    林杳看她的樣子,以為后來又發生過羊被偷的事,訝然道:“不會吧?”

    “沒有再被偷,”倪雀慢聲說,“其實那一次,就你們晚上趕過來那次,羊也不是被偷的。”

    馮子業睜大了眼睛:“什么情況?”

    江既遲也靜看著她。

    倪雀平靜地說:“是奶奶偷偷把羊給賣了。她那段時間玩麻將玩得大,輸了不少錢,賣羊換錢了。”

    馮子業:“靠!”

    林杳恍然大悟:“難怪那天晚上碰到她,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倪雀小聲道:“奶奶那副樣子是常態,和她偷偷賣羊關系倒也沒很大。”

    林杳問:“你是怎么發現的?”

    倪雀說:“高一開學沒多久,她又背著我們賣掉了一頭羊,還偽裝成羊被偷的樣子。事后我通過牛羊管家,就是手機上綁定了智能頸環的那個app,找到了羊。”

    “還好我沒告訴她頸環真正的作用,她有幾次還想把那個環摘掉來著,我只跟她說那是監測牛羊健康狀況的。”

    林杳又問:“你爸爸也知道真相了吧,他怎么處理的?”

    “羊已經賣了,就沒再贖回來。他說了奶奶幾句,奶奶也不敢再偷偷賣羊了。不過爸爸每個月又開始給她幾百塊錢的零用,她勉強夠用。”

    “你爸沒跟你道歉?”

    “沒。”

    “你奶奶呢?”

    倪雀搖頭。

    林杳憤憤不平:“這對母子還真是蛇鼠一窩。”

    林杳說完又覺得自己當著倪雀的面這般用詞可能不妥,再怎么說這倆也是倪雀的親人,或許輪不到外人置喙。

    “不好意思啊倪雀,我氣上頭了,有些失言,你見諒。”

    倪雀卻說:“你沒說錯。”

    “倪雀。”江既遲這時出聲。

    “嗯?”倪雀看向他。

    “家里還養羊嗎?”

    倪雀不知道他這么問什么意思,一時沒接話。

    江既遲道:“如果家里還養羊,寒假你回家前,我從公司給你拿幾個新產品,比以前那頸環更好用,也更智能。”

    馮子業說:“你江老師就做這個的。每天就是研究怎么讓機器說話。”

    江既遲:“是,我就做這個的。我們公司有一款新開發沒多久的監測牛羊的智能產品,你打開手機軟件,可以在線語音詢問家里牛羊的健康狀況,它很快就會回復你,告訴你牛羊的體溫、脈搏、呼吸等數據,定位信息也是一樣,你問它就會答。”

    倪雀不由嘆道:“這么厲害。”

    江既遲淡淡一笑:“這只是一個比較低端的智能產品,它的功能開發并不具備什么難度。”

    對面一個文科生,一個藝術生,兩人對這個屬實不太感興趣。

    但倪雀學的自動化,智能產品對應的產業,和倪雀的專業是非常對口的。

    倪雀興致很高,不知不覺就忘掉了面對江既遲時慣有的緊張和拘謹,問了江既遲一些和產品有關的很專業的問題。

    她剛上大一,目前學的都是些基礎課程,問的問題難免顯得稚嫩,不過江既遲都答得很有耐心。

    他倆在這兒聊硬邦邦的專業話題,馮子業和林杳也插不上話,漸漸開始了旁若無人模式。

    等倪雀和江既遲聊得差不多了,對面的小情侶已經要膩歪出水來了。

    馮子業給林杳用拇指揩掉了嘴角沾的一粒米,直接送進了自己嘴里。

    倪雀一扭頭就看見這么一幕,莫名有點不好意思。

    林杳和她碰上視線,半點沒臉紅,沖倪雀明知故問道:“你滿十八了吧?”

    倪雀臉卻微微泛紅,眼睛眨了眨:“我讀書晚,生日又在年初,都滿十九了。”

    林杳:“那就沒事了。”

    倪雀:“……”

    馮子業嚼著嘴里那粒米飯,用一種知心大哥似的口吻道:“小學霸,上大學了,可以談對象了。”

    他說著,鄙視地看了江既遲一眼:“別像你們江老師,一把年紀了,連個戀愛都還沒談過。”

    他話音一落,倪雀震驚地看向江既遲。

    她偏頭偏太猛,眼睛睜溜圓,馮子業不由問:“這么震驚的嗎?”

    江既遲扯唇笑了聲。

    意識到自己失態,倪雀很快收回視線。

    剛才服務員恰好送來了芒果汁,倪雀端起喝了一口,然后強自鎮定地,慢慢地,蹦出一句:“我就是……額……沒想到……江老師……這么滯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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