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來電
倪雀算是承擔了這頓飯吃到現在,馮子業的全部笑點。
他這回直接笑得歪倒在了林杳的肩上。
而林杳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倪雀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拋開江既遲曾經是她喜歡的人這一點,江既遲也是她的恩人。
她這說的什么啊?
這不恩將仇報嗎?
果然。
江既遲并不如從前那么寬容了,他好像真的變得記仇了。
在倪雀低著頭吃著東西努力屏蔽四周視線的時候,江既遲的聲音似乎帶著一股陰惻惻的涼風從側邊襲來:“小倪雀,你是不是忘了,誰以前說要報答我來著,你就是這么報答的啊?”
倪雀的腦袋都要懟進桌板里了,她牙齒輕輕咬了下唇內軟肉,強迫自己抬起頭來。
對面倆老師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倪雀只得硬著頭皮迎上江既遲的目光,又一臉誠懇地垂下頭:“……我錯了。”
女孩子臉小小的,白白凈凈,頭發顏色并不是純粹的黑,偏一點自然的棕。這會兒一低頭,鬢邊一小撮頭發落下,那頭發原本別在耳后,這么一掉,彎出一個內扣的弧度,發尾兜著下巴,顯得格外柔軟。
她這副樣子,江既遲那一點裝模作樣的氣焰都沒法燒起來,他支著下巴,瞇眼道:“小倪雀。”
“?”
“你這語出驚人的本事,愈發厲害了。”
“……”
對面倆老師沒完全理解這話,倪雀卻是瞬間明白過來他在說什么。
她曾經在江既遲面前確實挺嘴上跑火車的。
什么“一堂課四十五分鐘為師不算師”,什么“竹子能當柴燒也算是柴”,都是她說的。
如果說她過去的語出驚人是“胡說八道”,那么她現在的語出驚人就是“唇尖舌利”。
倪雀訕訕的,沒敢接話。
除了倪雀外,在座幾個都是很健談的人,方才的小插曲很快就被帶過了,之后大家又開啟了不少其他的話題。
林杳聊起她當前在做的課題,還有升博的不容易。
馮子業說他微博、小紅書上的粉絲數長得太快,工作室接的單子多得都排不過來。
江既遲也講了不少他們公司的趣事,還提及一些新產品的開發,業務上的經營。
一頓飯,吃吃喝喝聊聊,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江既遲接了個電話,公司有點事,他得過去一趟。
餐廳里不剩幾桌客人了,他們也決定撤。
林杳要回學校,馮子業要回工作室,兩人挨得近,自然是一道。
倪雀剛要說自己去坐地鐵,林杳和江既遲同時開了口。
林杳看向江既遲:“江既遲你回公司是不是順……”
江既遲對倪雀說:“正好順路,我送你。”
林杳于是道:“妥了,就讓江既遲送。”
這下推掉肯定顯得太刻意,倪雀只好答應:“好的。”
四人走到附近的停車場,分開前,林杳摟摟倪雀的肩:“好好的,兼職要適度,別給自己搞太累了。”
倪雀說“嗯”:“林老師你也是,別太累了。”
馮子業一把將林杳拉了過去:“不讓她累著,這就是我的業務了。”說著手指扣住林杳的,兩人的手牽在了一起。
一頓飯下來,倪雀對他倆這樣秀恩愛的情景已經見怪不怪。
倪雀湊到林杳耳邊,小聲說:“馮老師好喜歡你哦。”
林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江既遲在旁邊說:“走了。”
互相道別后,倪雀跟著江既遲往他停車的方向走。
江既遲開的是輛黑色的車,倪雀掃見車尾的標志是上下結構的VW,下方還有一行字母。
倪雀剛拉開后座的車門,剛坐上駕駛位的江既遲轉頭看她:“想讓我給你當司機啊?”
倪雀停下動作。
江既遲說:“坐前面來。”
倪雀只好把后座車門關上,手指攥了攥書包背帶,坐進了副駕駛。
車子開出停車場,駛進車流中。
剛才的四人局,倪雀已經適應了江既遲的存在。
現在這小小的車廂內,只有她和江既遲,倪雀再次變得不自在起來。
這種不自在讓她不敢說話,而不說話,空間則顯得更加安靜。
倪雀偏頭看著窗外。
陽光很好,落在眼睛里,有些耀目,好在目之所及燦爛的景象,倒是可以消解幾分她的局促。
江既遲打開了車載音樂,車內頓時流淌出好聽的歌聲。
歌聲響起的同時,江既遲開口:“對了,剛才聊著聊著給岔開了,你還沒說你家里現在還養羊嗎?”
倪雀不好再盯著窗外看了,那樣不太禮貌,她收回視線,看著前面的擋風玻璃,回答說:“不養了,爸爸把羊都賣掉了。”
“賣掉了?”
“嗯,我高中住校不怎么在家,爸爸要上班,奶奶又不夠上心,家里羊要么瘦了,要么病了,后來干脆就賣掉了。”
江既遲聽完稍有沉默,說:“也好。”
剛說完,江既遲放在控制臺上的手機響了。
倪雀瞄了一眼,看到是一串沒有備注的手機號。
“倪雀,幫忙關下音樂。”江既遲說著,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修長手指滑動屏幕,電話接通。
倪雀忙把音樂關了。
“喂。”
那頭稍頓后,傳來一個女聲:“阿遲,是我。”
聽到這個聲音,倪雀某根記憶的神經狠狠動了一下。
是當年那個聲音!
是江既遲的女朋友。
不對。
倪雀反應過來,剛才馮子業明明說過,江既遲到現在都還沒談過戀愛。
這個人不是江既遲的女朋友?
當年是她想錯了?
但是這個女的對江既遲的稱呼,以及她聲音里帶著的情緒,是個笨蛋也能聽得出來她對江既遲有意思。
倪雀看見江既遲皺了皺眉。
他問:“有事嗎?”
那頭停頓了一會兒,說:“我下午正好要去你們公司附近辦事,你在公司嗎?想約你吃個晚飯。”
江既遲直白地拒絕:“我在,但我沒空。”
“這么久了,你還沒消氣嗎?”
“韓苒,”江既遲輕擰著眉,似是很不耐煩,“我氣憤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但這不代表我們還有能坐在一起吃頓飯的交情。”
“阿遲,我……”
“我在開車,就不閑聊了。”說完,他掛了電話。
下一秒,江既遲手一橫,手機出現在了倪雀的視線里。
“干……干嗎?”倪雀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手機,有點懵。
“幫個忙,”他說,“把剛才那個號碼拉黑。”
倪雀愣了愣。
“不會?”
“會。”倪雀忙接住手機。
江既遲收回了手。
手機屏幕已經黑了,倪雀摁了下開鎖鍵,屏幕亮起。
“那個……密碼是多少啊?”倪雀小心翼翼地問。
“990209。”
倪雀眼睛一亮:“你的生日是2月9號嗎?”
“怎么了?”江既遲短暫地偏頭看了她一眼。
“我是0210。”
江既遲彎唇笑了笑:“好巧。”
“是啊,好巧。”倪雀輕聲說了句,輸入密碼,解鎖了屏幕,點進了通訊記錄的頁面。
她看了眼頁面最上方的那個號碼,和他確認道:“真的要拉黑嗎?”
“嗯。”
江既遲剛應完,手機又響了,還是剛才那個號。
倪雀說:“還是她。”
“掛了,拉黑。”
這回倪雀沒猶豫,當機立斷地掛了,又迅速拉黑,然后把手機乖乖地放回了控制臺上。
倪雀心里其實有很多疑問。
比如,江既遲和這個女的是什么關系,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江既遲好像不怎么待見她。
倪雀甚至忍不住想,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打電話給江既遲,為什么是這個女的接的?
按照馮子業說的,江既遲沒有談過戀愛,那那天晚上,他和這個女的待在一起,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不過這些她也就只是想想,她是不可能問出口的,她沒那個立場。
不知道為什么,當年那個在心底被自己盲目定論的猜測此刻突然被證實是錯誤的,她竟感到有一絲說不上來的松快。
*
后半程江既遲一直沒說話。
自接了那通電話后,他的心情明顯變差了。倪雀也不敢打擾他,就安安靜靜地看看窗外風景,或低頭玩玩手機。
快到學校的時候,江既遲突然開口道:“闌大女生宿舍是不是在三食堂那個方向?”
倪雀偏頭看他,只見他目光落在道路前方,雙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盤上,一副漫不經心的松散模樣。
倪雀盯著他的下頜線看,那里和脖頸拉出一條清晰而凌厲的線。再往下,喉結凸起鋒利的弧度。
“倪雀?”江既遲又發出一聲。
倪雀被這一聲喊回了魂,忙說:“是,是在三食堂那邊。”
“好。”
“你是要送我到宿舍樓下嗎?”倪雀接著問了句,問完不等江既遲接話,又道,“你這是要經過西門吧,停校門口就行,不用特意進去了。”
江既遲也沒堅持:“好。”
車子很快停在了闌大西門,倪雀握著門把手就要下車,門剛要推開,她突然回頭:“江老師。”
“嗯?”江既遲看著她。
倪雀認真道:“你什么時候有空了,我請你吃個飯吧。”
江既遲挑了挑眉。
倪雀說:“就是想彌補一下我跟你斷聯這件事,你幫了我那么多,我確實不應該。”
不管她心里有多介意當年江既遲提前離開,以及撕掉扉頁的事,她都清楚,江既遲從頭到尾并沒有做錯什么,他只是不喜歡她罷了。
從道義上來說,江既遲對她,沒有任何可堪指摘的地方,甚至可以說,他是她成長路上,修了八輩子福才能遇得到的活菩薩、大救星。
江既遲聞言笑問:“一頓飯就想收買我啊?”
“不是收買,只是彌補。”倪雀糾正完,補充道,“我現在物質能力還不夠,等我以后能賺足夠的錢了,我還會報答你的。”
撇開江既遲送她的那些東西,江既遲還資助了她高中三年,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她現在靠那一點點積蓄和兼職,也就勉強夠自己讀書生活。
欠他的那些,她還要再努力,爭取在不遠的將來還回去。
江既遲看著她這么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笑意更深:“每次一逗你,你就給我來正經的,你這是禁逗還是不禁逗?”
倪雀眨了眨眼。
江既遲眉眼間斂去幾分謔意:“沒有真的怪你。”
他這話并不作假。當初他離開青螺鎮后,雖然有通過馮子業讓倪雀聯系自己,倪雀一直沒聯系,但在這件事上,他自身也沒有作為,他分明可以通過馮子業,從林杳那兒問到倪雀的聯系方式,但他并沒有這么做。
原因他沒有細想過,可要細想,無外乎就是他潛意識里覺得沒必要。
當年他離開前……想到這兒,江既遲的眼神幽深了幾分,及時打住了思緒。
總之,這事兒的確不能單方面怪倪雀。
他也不打算拿這個再逗人了,真給人逗出負疚感了就罪過了。
“林杳算是我們共同認識的人,有共同認識的人,卻沒聯系,就說明這并不是其中一方的問題。只能說,過去咱們緣分還淺了點,你說呢?”
緣分……淺了點……
倪雀在心里重復了一遍。
“怎么了?”江既遲見她沉默,問道。
“沒什么,”倪雀慢吞吞道,“我就覺得,還是該請你吃飯的,再怎么說你也幫了我那么多。”
“行,”江既遲拖著腔應下,“有人請客不吃白不吃。”
倪雀露出笑容,剛想說“那回頭我們再定時間和地方”,江既遲先她一步開口:“17號我回學校有個講座,到時候結束了你請我吃食堂。”
倪雀愣了一下。
吃食堂?
“還不下車?”
“哦。”倪雀推開車門,下去了。
江既遲輕輕扯了下嘴角,發動了車子,絕塵而去。
32|講座
距離17號還有將近兩周的時間,這其間倪雀的生活一如既往,不是沉溺在學習里,就是奔忙于兼職中。
過了幾日,到了10號,陳小禾上完選修課回來,咬著一根糖葫蘆,激動地躥到倪雀身邊,拉住了她的胳膊,又張望一眼宿舍里另外兩人,和她們分享自己剛得到的一手消息。
“我剛聽說,下周五江既遲在學校有個講座,給幾個工科學院的大四生分享創業經驗。”
葉槐正抱著一盆剛洗好的衣服要去陽臺上晾曬,聞言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真的假的?”
“真的,我選修課班上一個女生說的,她表姐是咱們學校軟件工程學院大四的,她說是她表姐告訴她的。”
葉槐賊笑著看了倪雀一眼,緊接著問陳小禾:“那那個女生的表姐有沒有說江既遲是不是單身。”
“我問了,”陳小禾噘噘嘴,“她說不知道,她表姐又不認識江既遲,只是他們院輔導員今天下午剛下了這個通知。”
翟夢正坐在電腦前辟里啪啦敲代碼,邊敲邊說:“江既遲研一的時候,在闌大人氣很高,那會兒他在校時間比較多,研二開始他就很少來了,學校里的人除了偶爾從新聞以及校領導那兒知道點長空科技,哦,長空科技就是他跟人合伙創立的公司,總之,大家除了知道點他公司的一些信息外,對他的私生活方面,并不是很了解。他是不是單身,還真不清楚。”
陳小禾瞪大眼睛:“夢夢,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多嗎?”翟夢嘴上輸出這么一通,手上敲代碼的速度半點沒下降,“也沒多少吧,剛打聽到的。”
倪雀也有點驚訝。
葉槐剛要說話,翟夢似乎猜到她們在想什么,立馬道:“需要我重復申明一下嗎?我對男人沒興趣,我的夢想是本科畢業就能靠本事進大廠做想做的游戲拿不低于五十萬的年薪。”
葉槐說:“這點我們深信不疑,可你打聽江既遲干什么?”
翟夢沒說話,持續輸出一段長代碼后,按下運行鍵,屏幕上一只火柴人在原地邁著棍棍腿奔跑。
翟夢看著屏幕上原地踏步的火柴人,嘆一口氣,扭過頭來,朝倪雀抬抬下巴:“給這位打聽的啊。”
倪雀:“?”
陳小禾和葉槐對視一眼,短暫相覷后,恍然大悟。
翟夢肯定是和她們一樣,上次聽完倪雀講的和江既遲的淵源后,也覺得這倆有戲,已經開始下功夫要幫倪雀發展江既遲了。
倪雀卻云里霧里。
什么跟什么啊?
翟夢朝她勾勾手:“雀,過來。”
倪雀走近幾步。
“再過來點。”
倪雀湊近。
翟夢將她脖子一勾,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你以為你當個啞巴,別人就看不出來了啊。”
“……”
倪雀一愣。
翟夢已經松開了她。
葉槐“哎”一聲:“說什么呢還不讓人聽。”
翟夢神秘道:“秘密。”
倪雀站直了身體,神情復雜道:“夢夢,你多想了。”
翟夢不以為然笑笑:“是么?”
陳小禾哼哼:“你們打什么啞謎呀?”
翟夢問陳小禾:“那個講座是規定了只能大四生去嗎?”
陳小禾說:“是啊,而且就限定了幾個工科的學院。”
翟夢朝陳小禾和葉槐眨了眨眼,看向倪雀:“雀,咱們雖然不是準畢業生,但專業和這個講座內容很對口,我感覺去聽一聽還挺有用處的,你要不問問江既遲,他能不能帶我們進去?他作為主講人,應該有這個權限吧。”
剛剛被釋放過信號的陳小禾和葉槐一下子就領悟到了翟夢的意思,兩人立馬和翟夢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陳小禾拉住倪雀的手,撒嬌道:“雀雀,你看我,上大學兩個多月了,一直在擺爛。我就應該聽聽這種振奮人心的講座,點燃我消極怠工的靈魂。”
倪雀:“……”
葉槐連忙接上:“我聽我家張鶴說江既遲是個牛人,他本人雖然是長空科技的創始人,但他對管理這塊不感興趣,一心做產品,他們公司現在上市的幾款產品全是他親自參與研發的。他真的好厲害啊。”
翟夢趁熱打鐵:“雀,你現在很努力學習,一節課也沒落下,除了兼職外,不是泡圖書館就是待實驗室,但對于以后是考研考公還是直接就業,抑或是自己創業,你有方向嗎?”
“……”
倪雀被問住了。
葉槐:“對對對,我們都沒有方向,所以太需要聽聽這樣的講座了,萬一就受到什么啟發,任督二脈被打通,對未來有了更清晰明確的規劃呢。”
陳小禾又黏黏糊糊地晃起了倪雀的胳膊:“雀雀,我想去我想去我想去,你問問江既遲嘛。”
這三位一個接一個話沒停,倪雀一開始內心還很抗拒,后面竟被她們說得有點心動了。
她確實還沒想過大學畢業自己要選一條什么樣的路。
或許潛意識里,她認為,現在只要做好當下的,等到了一定時候,答案自然就有了。
可其實,答案很多時候是自己主動摸索出來的。
陳小禾腦袋都要鉆進她脖子里了:“雀雀~雀雀~”
倪雀猶疑著,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她原本是想說她和江既遲不熟,江既遲不一定會帶她們進去。
她和江既遲三年多都沒見了,只是剛遇上,又碰巧吃了一頓飯,怎么也算不上多熟。
但是,她真要和江既遲說了,江既遲應該也是會帶她們進去的吧。他本來也是一個挺樂意幫忙的人。
而且,她還和江既遲約好了講座結束后要請他吃食堂,她總不能對她們仨撒謊。
最主要的是,她確確實實被說動了,她也想去。
倪雀在心里掙扎了半晌,最終妥協了:“那我問問他吧。”
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后,倪雀給江既遲發過去一條微信消息:【江老師,不好意思打擾了,我三個室友說想去看你下周五回闌大的講座,我們大一的不讓進,想問問你能不能帶她們進去】
這是她和江既遲加上微信后,他們之間的第一條消息。
倪雀攥著手機,沒來由有些緊張。
就這么心不在焉地刷了半個小時的手機,沒有等到回復,倪雀放下手機,去洗澡了。
之后洗衣服、看書,直到宿舍熄燈,倪雀爬上床,才再次解鎖手機。
進到微信,倪雀一眼看到被她備注為“江老師”的那個頭像一角有個大紅色的小圓點標著2。
倪雀心緊了一下,點了進去。
江老師:【三個室友?】
江老師:【不包括你么?】
倪雀微窘,回復:【我也去的】
江既遲這次回得很快:【好,回頭到了給我發消息就行】
倪雀感覺心里似乎綻開了一朵小花,她在表情包庫里挑挑揀揀,最終回了個經典的熊貓一二的“好噠”。
17號那天,四位姑娘下午上完專業課,正好是三點半,一起往大階梯教室的方向走。
倪雀在路上給江既遲發消息:【江老師,我們剛上完課,準備過去了】
走到大階梯教室外了,江既遲才回:【好】
大階梯教室就一個門,她們沒有離門太近,但是她們站的位置,可以看見所有進出教室的人。
她們過來的時候,這個足以容納200人的大教室里已經坐了大半的人,此時十分鐘過去,往里進的人就很少了,該到的幾乎都到了。
還有一些在外徘徊的女生,大概率和她們一樣,是聽說了“知名大帥哥學長回學校開講座”的八卦消息,前來蹲點想要一睹大帥哥風采的。
眼看只剩最后五分鐘了,江既遲還沒到。
“都沒有人往里進了哎,哇哇哇,”陳小禾眼睛亮晶晶的,“那江既遲過來了,會領著我們進去嗎?進門的時候,有將近兩百雙眼睛盯著我們,想想都倍兒有面子哎,啊啊啊好期待好期待!”
葉槐猛搖頭:“不要吧,我覺得好尷尬。”
倪雀想想那場面,也覺得腳趾摳地:“肯定不會的,那不明擺著當著這滿教室的人給我們開后門嗎?”
翟夢嚼著嘴里的口香糖,不置可否。
剩最后兩分鐘的時候,江既遲出現在了她們的視線里,他一身深色西裝,整個人看上去高瘦而挺括,從鞋前跟到頭發絲,無一處不在散發著年輕精英的氣質。和他走在一起的有三個人,倪雀只認識其中一個,是他們學校軟件工程學院的副院長。
隔著一段距離,江既遲已經看到了她們。
江既遲偏頭和那位副院長說了幾句話,副院長點點頭,同時回了句什么。
江既遲再次看了過來,沖倪雀她們朝教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進去就行。
葉槐松了一口氣:“還好不是要領著我們進去。”
陳小禾嘟囔道:“好吧好吧,是我多想啦。”
翟夢這是第一次見到江既遲,由衷點評了句:“長相的確很仙品。”
四人往教室的方向走著,翟夢將手往倪雀肩膀上一搭,湊到倪雀耳邊,勾唇輕笑:“難怪哦。”
倪雀臉頓時一熱,忍不住悄悄瞪了翟夢一眼。
翟夢被她的表情逗笑:“你就好好藏著吧,我不拆穿你。”
33|單身
“什么藏不藏?”陳小禾聽到關鍵詞,扭過頭,“又背著我們說悄悄話!”
翟夢鬼扯道:“我說這個講座肯定很精彩,一會兒要拍個視頻,好好珍藏。”
“是嗎……”陳小禾不太信。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大階梯教室的門口。
門口有學生會的人負責“檢票”,她們四個一過去,一個學姐就走過來,要求他們出示一下校園卡。
她們幾個把校園卡亮了出來。
倪雀小聲說:“我們是大一的,和江老……江學長打過招呼了,他讓我們進來的。”
聞言,學生會學姐眼底閃過一絲懷疑。
倪雀四人特意讓出了半邊縫隙,學生會的學姐得以看見了她們身后江既遲他們走過來的身影。
倪雀沒再往后看,陳小禾則兩手挽著她一只胳膊,腦袋故意歪在她的肩膀上去看后頭的情形,就見那位副院長朝學生會學姐抬起手,那手掌前后擺了擺,示意可以放人進去。
四人進了教室,只剩一些犄角旮旯還有零星的座位,沒有四人連著的了,最多兩兩能坐一塊兒。
倪雀和翟夢一起,陳小禾和葉槐一起。
她們剛坐下,江既遲就進來了。
階梯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屬于女生的吱哩哇啦的聲音。
雖然倪雀剛上大一沒多久,但院里給大一新生安排的講座還不少,倪雀迄今聽過幾場。
大部分講座都會由院里的領導或輔導員先開個場,然后把主講人帶出來。
今天卻不然,江既遲一進來,獨身一人就走到了多媒體講臺后。
和他一同過來的那三位校領導和輔導員們徑直走到第一排中間的位置落座。
江既遲簡單自我介紹后,講座就進入了正題。
他并沒有回應教室里來自一些大膽女生們的高高低低的“調戲”聲。
倪雀前后左右,都有女生在躁動私語,有說一會兒講座結束要上去請教問題的,有說想試試看能不能要到聯系方式的。
倪雀盡力屏蔽周圍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只看著教室前方的那個人,那個整個教室里所有人的視覺焦點的人。
她想起了三年多以前的那個下午,江既遲拎著一臺筆記本電腦走進了他們教室,給他們上了一堂課。
當時也是這般情景,他一派朗月青松般從教室門外走了進來。
班上的同學爆發出驚喜的呼聲。
他不疾不徐地自我介紹,班上同學好奇地沖他丟出一堆問題。
他不回答那些無意義的閑話,不動聲色地屏退私人相關的話題,給人一種好似被溫柔包裹著的距離感。
此時此刻的江既遲,手拿一支激光筆,調動著身后的投影。
他大部分時候站在講臺后,手肘時不時搭在講臺邊緣,偶爾走動一下,投映在他臉上的投影屏上的文字和圖案便也隨之變換。
他侃侃而談,講自己的創業經歷,講他的兩位合伙人,講長空科技的產品。
那一刻,倪雀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渴望。
如果能去長空科技多好。
長空科技的技術核心是智能語音,公司除了研發并生產“能說會道”的智能產品外,還致力于將這一核心技術滲透在人類生活不可或缺的,各個基礎行業的實際應用里,比如人工語音客服、社交軟件上的語音輸入法、智能語音家居等。
長空科技目前成立才兩年多,上市產品不多,但在AI這一領域已然搶占了一定市場份額,成為國內近年來高科技行業的一匹亮眼黑馬。
江既遲眼下正講到他們公司當前正在研發的一款針對無法說話的漸凍癥患者的腦機接口侵入式設備。
這種設備需要通過神經外科手術,將芯片電極等微型硬件植入大腦皮層的特定部位,從而實現對腦內神經元活動的監測和采集。
投影屏上放映著一張清晰的流程導圖。
江既遲移動光標,講解道:“信號采集結束后,我們的設備會對采集到的信號進行解碼和處理,從而我們就可以了解到那些無法開口說話的ALS患者在表達什么,想要告訴我們什么。”
聽到這兒,旁邊的翟夢嘖聲嘆道:“厲害啊,腦機接口技術國外已經發展好些年了,國內這幾年才剛剛起步。”
倪雀對這些只了解皮毛中的皮毛,聽到翟夢的話,忍不住問:“我目前聽過的腦機接口產品,像睡眠儀、腦電帽、情緒監測設備這些,技術門檻是不是還低點,作用到漸凍癥患者身上的這種,研發難度很大吧?”
“肯定的,”翟夢說,“尤其是國外在這一塊一直在設立技術壁壘,我們國內又落后了人家近十年,要趕上哪會那么容易。”
倪雀忽然就想起三年多以前,江既遲離開青螺鎮的前一晚,他們一堆人一起圍坐在男生宿舍里吃火鍋,當時有人問江既遲都上大學了怎么還那么拚命,他說家里有人生病,如果他學的專業,研究的方向,能在科技上的腳步邁得更遠一點,家人就有可能活得更長一點。
想到這兒,倪雀呼吸驀然一滯。
難道……
江既遲說的那個生病的家人,得的是漸凍癥嗎?
倪雀心里頓時跟墜了塊高壓板似的。
她視線落回講臺上。
江既遲仍在講著:“最后我們會利用語音合成技術,高度還原患者失語前的聲音。他想要表達的意思,無法說出口的話,AI會替他說出來。”
“患者的聲音,并不會因為他的失語而消失,他的親人朋友,依然可以和他進行語音交流。”
“未來,不僅僅是漸凍癥,自閉癥、腦癱、腦損傷、表達障礙、唐氏綜合,等等,所有影響人類表達系統的疾病,我們都會根據疾病本身的特性,聯合國內一流的醫學團隊,進行健康的、科學的、適配的產品研發。”
……
整場講座進行了將近一個半小時。
除了講自身經歷外,江既遲還適當地灑了些雞湯,告訴大家別太過焦慮,不論是沉下心來想目標方向,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邁出步子往前走,只要不喪氣消沉就好。
講座結束時,學生們紛紛鼓掌,鼓掌聲響亮,還帶有階梯教室里獨有的輕微回音。
翟夢雙手鼓著掌,偏頭看了倪雀一眼。
她也在鼓掌,但是鼓掌動作有些機械。
翟夢看著她的眼睛,不由地說:“我怎么感覺你看江既遲的眼神,又崇拜又憐惜呢。”
倪雀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翟夢說了什么,她垂下鼓掌的手,沒什么底氣地小聲說:“沒有,你又亂解讀我。”
人群開始退場,但也有不少人直接涌上了講臺,把江既遲圍了個水泄不通。
倪雀和翟夢坐在后排,暫時沒動,想等著前面的人先離開。
葉槐和陳小禾過來了,往她們邊上一坐,陳小禾含著棒棒糖腦袋歪在倪雀胳膊上:“雀雀,你情敵好多哦。”
“……”
葉槐看著臺上蜂擁而至圍著江既遲的那群女孩子,忍不住問倪雀:“江既遲到底有沒有對象啊,雀雀你還不知道嘛?”
“他單身。”倪雀說。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倪雀把上次去見林杳,江既遲也在的事情和她們講了。
仨姑娘一聽,江既遲居然從沒談過戀愛,全部震驚了。
“上次聊到,你怎么沒講啊?”
“我覺得他單不單身,和我也沒什么關系,就沒必要講。”
“好吧。”
不過,江既遲單身這個信息,還是令她們忍不住浮想聯翩。
陳小禾剛開始的反應還很正常:“說明他潔身自好、寧缺毋濫,在沒有碰到真愛之前,絕不輕易跟人搞曖昧。”
倪雀點點頭,心想也許是的。
翟夢神情有點意味深長:“他不會……是個gay吧?”
陳小禾瞪大了眼睛。
倪雀立馬說:“應該不是的,還在青螺鎮的時候,我們有實習老師問過他,他說不是的,馮老師也否定了,他之前一直在忙學業,現在估計主要就是忙事業了吧,沒時間談戀愛。”
陳小禾說:“這可不一定,gay都藏得很深的。”
倪雀:“呃……”
葉槐最是欲言又止。
翟夢問她:“你想說什么?”
葉槐看了看左右,湊近她們,壓低聲音:“咳……你們說,江既遲會不會是,那個……就……那方面有問題啊?”
“嘎崩”一聲,陳小禾嚼碎了嘴里的棒棒糖。
倪雀一臉黑線,她身體前傾,手肘往桌子上一搭,兩手擋住了耳朵:“你們還是別說話了吧。”
教室里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以講臺為中心方圓一兩米內圍滿了女孩子。
從倪雀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江既遲的發頂。
倪雀起身往外走,葉槐拽了拽她的衣服下擺,問:“干嗎去啊,你不是還要請他吃食堂嗎?”
倪雀說:“出去等,在這兒太明顯了。”
陳小禾說:“明顯怎么啦,就是要明顯啊!”
她說著,又要拆棒棒糖,倪雀把她手里的棒棒糖往下摁了摁:“別吃了,再吃牙齒長蛀蟲。”
倪雀說完繼續往外走,另外三個姑娘只好跟上。
經過講臺側邊時,倪雀忍住沒往江既遲的方向看。
她始終目視前方,直到走出階梯教室的門。
然而,倪雀后腳剛邁出去,就聽到和自己隔了兩步的身后,傳來陳小禾嘹亮的一句:“江學長,你快點啊,可別讓我們雀雀久等!”
34|專業
倪雀頓時臉爆紅。
她扭過頭,瞪大一雙眼睛:“小禾你干嗎呀!”
陳小禾朝她眨眨眼,義正言辭:“幫你呀。”
倪雀聽到教室里似乎有一些交錯的腳步聲離門口越來越近,她生怕有人出來確認“雀雀”是誰,趕忙拿起手里的書擋住臉,轉身小跑開了。
躲到階梯教室一面側墻的墻根下,四人站定。
陳小禾一臉欣喜地問:“雀雀,你這么緊張,不會是真的喜歡江既遲吧?”
倪雀臉上紅暈還未散完,表情卻嚴肅了許多:“不是喜不喜歡的事。我和他只是認識而已,算不上很熟。你這么說話,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旁人聽了很容易誤會的,不合適。”
陳小禾噘起嘴巴,看看翟夢又看看葉槐,有些委屈:“我說錯了嗎?”
翟夢拍拍她的肩:“沒事,我們跑得快,別人肯定以為是有人惡作劇開玩笑呢。”
葉槐說:“雀雀臉皮薄,我們下次注意就好了。”
陳小禾搡搡倪雀的胳膊:“雀雀,我錯了,原諒我原諒我~”
倪雀也歉意地說:“對不起啊小禾,我好像對你發脾氣了。”
陳小禾一把摟住倪雀的胳膊,湊過臉去和她貼貼:“好吧,我原諒你啦!”
“……”
*
三個室友去食堂吃飯了,只留下倪雀一個人在墻根下等人。
過了半個多小時,倪雀手機微信響了下。
江老師:【在哪?】
倪雀邊回消息邊繞回階梯教室的正門:【在附近呢】
倪雀:【還去食堂嗎?】
倪雀:【會有很多人跟著你的吧】
江既遲很快回:【來停車場】
倪雀腳步一拐,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剛走進去,就見不遠處一輛黑色轎車開著雙閃,她看見了熟悉的VW加字母的車標。
倪雀快步走近,到了車跟前,下意識想去拉后座車門,手剛觸到把手,又放了下來,手指絞緊片刻緩緩松開,往前一步,拉開了副駕駛的門。
等她坐下,系好安全帶,江既遲發動了車子,同時也開口了:“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
說到久等,倪雀立馬想起陳小禾在階梯教室門口那嘹亮的一聲,臉泛起微微熱意。
江既遲顯然也想到了,笑問:“剛才那是你室友嗎?”
倪雀有點尷尬:“是。”
“挺有意思的。”他說。
倪雀沒接話了。
江既遲說:“今天跟你吃不成食堂了,這頓飯你先欠著,回頭我再討。”
倪雀這才后知后覺地問:“那我們這是去哪?”
江既遲把著方向盤,側頭掃她一眼,挑眉問:“上車了才想起來問,是不是晚了?”
“……”
“把你賣去緬北換錢信不信?”
“……”
江既遲看著她滿頭黑線卻無半分緊張的神情,低聲一笑:“一點不害怕啊,就這么相信我?”
倪雀終于接話:“剛才我上你車,一路都有攝像頭。”
她一本正經地吐槽:“你作案手法好拙劣,警方一下就能鎖定你。”
江既遲沒忍住又看了她一眼,這下笑得肩膀都輕輕發顫。
他摁下自己左手邊的車窗,手肘搭了上去,好一會兒才止住笑,摸著嘴唇道:“好吧,剛才害你等我這么久,帶你出去吃好的,閉寢前送你回來。”
“呃……”倪雀說,“說好我請你的,還是我請吧。”
“我一工作了能賺錢的,讓你一個剛上大一的學生請客,說出去像話么?”
“我不會說出去的。”
江既遲又被她逗笑了:“你不會說出去,不代表它就像話了。”
*
今天是周五,趕上晚高峰,路上有點堵,開了近一個小時的車,江既遲才開始找地方停車。
下車后,江既遲又帶著她走了一段路,最終進了一個開在胡同里的門臉并不起眼的日料店。
江既遲應該是這里的常客,他一進門,就有侍應生走上來:“江總來了,這邊。”
侍應生領著他們拐進一處隔間里。
隔間不大,只能容納一個四人桌位,里面的裝潢是懷舊風,四面墻上張貼了很多經典日漫的海報,墻面上延伸出的一些置物板上,放了不少日漫人物擺件。
倪雀打量著就餐環境,有些拘謹。
沒多大一會兒,老板過來了。老板果然和江既遲是舊識,兩人寒暄了幾句,老板還親自給他們點單。
末了老板離去,江既遲跟倪雀說:“我其實不太愛吃日料,可璇和歧征喜歡,就我那倆合伙人,有一回他倆非拉著我過來,吃過一次后我發現這家味道確實不錯,離我爸住的地方也近,地方還清凈,有空了我就會來這兒坐一坐。”
倪雀敏銳地察覺到他說的是“我爸”,而不是“我爸媽”,這說明江既遲父母現在并非在一起的狀態,是離婚了還是……
倪雀及時打住了自己的思緒,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接什么好,于是說:“我還沒吃過日料呢,這是第一次。”
江既遲笑道:“那你吃日料的起點很高了。”
倪雀想到剛才看到的那令人咋舌的價格,心說可不高么。
很快,一道道擺盤精致的菜品被陸續端了上來。
江既遲將一盤三文魚魚腩刺身挪到她面前:“嘗嘗這個。”
倪雀夾起一塊,送進嘴里,慢慢睜大了眼睛,口感軟滑鮮嫩,味道純天然且不帶一絲腥氣,不由贊嘆:“好好吃啊。”
江既遲從旁邊取了只小碟,往里倒著蘸料,倒完后輕放到倪雀面前:“可以試試蘸這個,這是他們家特制的醬油。”
“謝謝江老師。”
接著倪雀又吃了甜蝦、壽司、牛舌,在美味的食物面前,倪雀不知不覺中放松了下來。
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聊起了天。
江既遲問:“你們怎么想到要來聽講座?”
倪雀當然知道自己那三個室友打的什么算盤。
翟夢洞若觀火,最早就猜透了自己的心思,雖然倪雀覺得自己已經不喜歡江既遲了,可翟夢卻深信不疑。
陳小禾和葉槐則是聽了自己講的和江既遲以前的淵源后,覺得自己可以近水樓臺,和江既遲發展出什么后續。
這三個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統一了戰線。
她們來這個講座,三分是想聽內容,七分是想當紅娘。
倪雀總不能把她們的真實意圖告訴江既遲,只好把三分的說成十分:“學我們這個專業的,很多人都很迷茫。我們好像什么都學,什么都會點,但每門又都沒那么精通。我室友……”
倪雀覺得只說室友的話,貌似有點欲蓋彌彰,索性把自己也加上:“還有我……我們都覺得,如果能早點摸到方向,早點找到自己喜歡的領域,就能更早地有所側重。所以,我們就想要不過來聽聽你的講座,本來也挺相通的嘛,也許有點用呢。”
江既遲夾了塊烤鰻魚送到嘴里,慢條斯理地嚼著,抬眼問她:“那你聽完了,覺得有用嗎?”
倪雀話接得很快:“有用。”
“比如?”
比如……她想去長空科技,她也想做江既遲在講座上提到的那些,有意義的工作。不論是能幫助疾病患者“說話”的智能醫械方向,抑或是別的什么。
然而倪雀并不想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她含混道:“我想做研發口。”
“研發口?”江既遲眉梢微抬,又點頭,“你們自動化專業,能對上的研發口的工種確實很多。”
倪雀夾了只甜蝦低頭吃著,繼續含混道:“嗯,更具體的還沒想好。”
“一個建議,感興趣的話,可以考慮一下人工智能這個方向。”
倪雀抬頭看了江既遲一眼。
江既遲又道:“未來如果你能力上能通關,或許可以來長空科技。”
倪雀咬蝦的動作頓住了。
江既遲說:“今年四月份,我們就開始面向高校校招了,今后的畢業季,還會開放暑期實習生名額。你要是把方向定在了這塊兒,又有意愿來長空科技試試,明年六月可以發我份你的簡歷,我幫你投給HR。”
倪雀內心一下激動起來。
她知道這家成立才兩年多的公司對人才的要求有多嚴格,要進去并沒有那么容易,江既遲也僅僅是許了她一個機會而已,并非入場券。
倪雀在心底按捺下這股激動,用盡量平穩的語調說:“謝謝江老師,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給你打工,肯定能學習到很多。”
江既遲笑了笑,又問她:“當初怎么想選自動化?”
說到這個,倪雀有點窘:“我第一志愿是闌大的軟件工程,被調劑了。”
江既遲意外地挑了挑眉:“那不跟我現在一樣?”
軟件工程這門專業的基礎學科就是計算機科學,這是闌大出了名的王牌專業,并不遜色于江既遲本科在國外學的計算機。
因著江既遲這句話,倪雀莫名感到一絲心虛。
江既遲現在怎么想她她不確定,但他明確地知道過去的自己喜歡過他。他會不會以為,自己當初選這個專業,是跟著他走的啊?
畢竟,在青螺鎮的時候,他跟她講過他的專業,也和馮子業在她面前聊起過他本科畢業會回國讀研的事情。
他會不會以為……她來到北闌,來到闌大,第一志愿又是報的軟件工程的初衷,是因為他啊?
可事實并不是啊,只是因為闌大好,闌大的這個專業好,她當初才會想報考的。
她要怎么說,才能不動聲色地否定掉江既遲可能會有的這個想法呢?
要怎么說?
要怎么做?
倪雀無聲地焦灼著。
突然,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像是救命鈴一樣,倪雀略帶倉皇地接起:“喂。”
葉槐的聲音在那頭響起:“雀雀,你去哪兒了啊,吃個食堂要吃這么久嗎?”
還不等倪雀回話,葉槐自己就接上了,聲音也變得戲謔起來:“讓我猜猜,你不會是跟著你的江老師一起去了操場上看星星看月亮吧?”
“……”
隔間的空間不大,環境又分外安靜,倪雀的手機雖然沒有開免提,但她確定,電話里的聲音,通過空氣這項介質,已經一字不落地落進了江既遲的耳朵里。
倪雀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
本以為這是個救命鈴,沒想到,這居然會是個送命鈴。
她一聲不吭地掛掉了電話,慢吞吞又視死如歸地抬起頭,對上了江既遲那雙似笑非笑又意味深長的柳葉眼。
35|家事
倪雀希望自己此時此刻來個陳小禾或者翟夢附體,她倆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一個能笑嘻嘻地輕松應付,一個能若無其事地淡定翻篇。
而倪雀只覺得尷尬,想找一個洞將腦袋埋進去的尷尬。
牙齒咬了下唇內軟肉,迎著江既遲略帶玩味的視線,倪雀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著急慌亂只會令她看起來更心虛。
倪雀在心里深吸一口氣,說:“不好意思啊江老師,我室友她們說話比較喜歡開玩笑,沒別的意思,你別介意。”
江既遲收斂起幾分方才玩味的神情,問:“聽聲音,和之前在階梯教室門口提醒我的那位室友不是同一個?”
提及此,倪雀心虛加倍,舀起手邊的一小勺土豆沙拉往嘴里送:“嗯。”
江既遲點點頭,也吃了點東西。
安靜了一會兒,他突然又問:“你室友她們,說話都這樣?”
“啊?”倪雀愣了一下,“嗯,是吧,她們性格都比較……嗯……外放一點。”
“不論你跟誰一起,她們都這樣說話?”
“……”
倪雀想說“不是”,可如果這樣說的話,顯然說明江既遲是特別的。
她不想他這樣認為,仿佛自己想和他有點什么一樣,才會允許自己的室友這樣肆意地開她和他的玩笑。
倪雀感覺怎么回答都不太對,只能選擇一個相對利己的答案。
她硬著頭皮應了個“嗯”。
江既遲聞言微微皺眉,但也沒多說什么。
*
一頓飯很快就吃完了。
江既遲開車送她返校,車剛開出去沒多久,江既遲接了一通電話,聽電話的過程中,他眉頭越皺越深,最后說:“好,我知道了,我很快回去。”
掛了電話,他看向倪雀,倪雀理解地開口:“你有急事你就去忙,把我放路邊就行,我坐地鐵回去。”
這里不算什么繁華地段,人行道上光線昏暗,行人也不多,江既遲說:“我送你到地鐵站。”
倪雀看他的樣子,沒拒絕。
車子又往前開了一段路,前面是一片比較熱鬧的步行街區,地鐵站就設在里面,但路也開始堵起來了。
倪雀看到江既遲手伸進儲物格里,摸了盒煙,她趕忙道:“我就在這兒下吧,沒多少路了,我走過去就行。”
江既遲停下拿煙的動作,看她一眼。
倪雀已經解開了身上的安全帶。
江既遲靠邊停車。
倪雀推開車門下去,關上門前,揮手沖他笑了笑:“拜拜。”
江既遲在駕駛位上沉默著坐了數十秒,這才發動車子,調頭離去。
車子原路返回。
日料店在西四環上,而江耀誠住西五環外。
越往外開,路上來往車輛越少,江既遲將車開進了一個別墅區,停在了一棟別墅前。
別墅外還停了兩輛別的車。
一輛是他母親王梵常開的奔馳,另一輛估計是私人醫生開過來的。
江既遲視線掃過前者,神情有些冰冷,他反手關上車門,大步往別墅大門走去。
剛要開門,門從里打開了。
估計是聽到了響靜,護工過來開的門。
江耀誠罹患漸凍癥七年多,女性照顧起來不方便,所以一直請的是男護工。
現在照顧江耀誠的這位護工,在這兒工作快兩年了。江既遲一直叫他李叔。
剛才江既遲接到的電話就是李叔給他打的。
“怎么樣了?”江既遲一進門就問。
“周醫生過來了,用了霧化器和吸痰器把卡住的那口痰弄出來了,”李叔語氣不乏自責,“對不起啊小江,是我技術不精,差點就出大事了。”
“不怪你。”
李叔如今六十二,五年前下崗后閑不住去老年學校學了護理,之后一直在一家療養院工作。
江既遲的合伙人孟歧征的一個朋友的父母是那療養院的老板。
兩年前,江耀誠漸凍癥進一步惡化,身體上、生活上出現的問題越來越多,江耀誠又堅持不肯住院,也不愿進任何療養機構,前一任護工照顧得力不從心,直接撂挑子了。
那會兒江既遲剛創業沒多久,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還是孟歧征幫他從朋友父母那兒把李叔給撬了過來。
李叔人做事細致,有耐心,沒出過什么岔子,還能忍受江耀誠時不時通過AI說出來的一系列負能量爆棚的胡言亂語。
江耀誠以前也出現過痰堵的情況,通常李叔都能處理好,大概是今天這口痰堵得太刁鉆,加上江耀誠身體每況愈下,李叔實在束手無策,這才通知了醫生,又立馬聯系了江既遲。
進到江耀誠的房間,江既遲直接忽視掉房間內的另外兩個人,走到醫生旁邊,低聲問:“周醫生,我爸現在什么情況?”
周醫生說:“已經沒事了,給他打了營養針和鎮靜劑,他睡著了。”
周醫生收拾著自己的醫療箱,說:“小江,從醫生的角度出發,我還是建議你盡快安排你爸住院,他現在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動,但其實,這種狀態他也未必能堅持更久了,之后就會進入到無法自主呼吸的階段,二十四小時依賴呼吸機,任何一點并發癥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江既遲說:“我知道。”
周醫生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床邊立著的那塊電子顯示屏。此時患者處于休息狀態,儀器也停止了工作,屏幕上沒了那瘋狂跳躍的腦電波,也沒了不斷被計算機解碼出來的“死”“我想死”“求求你們讓我死”“給我個解脫吧”“殺了我”之類的字眼。
周醫生拎起自己的醫療箱,拍了拍江既遲的胳膊:“我走了,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江既遲點了下頭,示意李叔幫忙送下人。
李叔和周醫生都出去了。
房間了只剩下江既遲和另外兩個不速之客。
江既遲站在床邊,沉默著看了會兒床上睡著的江耀誠,然后目光徑直略過王梵和韓苒,走出了房間。
王梵和韓苒隨后也跟了出來。
江既遲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點了根煙在抽。
王梵和韓苒在他側邊的沙發上坐下。
江既遲終于施舍給了她倆一個眼神:“不走嗎?”
王梵當做沒聽到他下的逐客令:“晚上和小苒在這附近吃的飯,就順便過來看看耀誠。”
“嗯,已經看完了,你們可以離開了。”
韓苒目光湛湛地看著他:“阿遲,阿姨也是關心叔叔,看到叔叔這樣,她心里很不好受。”
江既遲涼涼地睨她一眼:“這位女士,你沒資格在這兒說話吧。”
韓苒露出受傷的表情:“……阿遲。”
王梵惻然道:“既遲,剛才周醫生和你說的話我聽到了,我也是這么想的,耀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適合居家了,今天這種情況,之后會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僅靠一個護工……”
江既遲打斷她:“這件事犯不著你來考慮。”
一直被兒子冷言、冷眼相待,王梵語氣也變得強硬:“怎么輪不到,我是他的妻子。”
江既遲吐出一口煙圈,輕蔑一笑:“妻子?”
王梵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你不必重提那件事,我或許有錯,但我并不覺得我罪大惡極到我的兒子厭惡我、疏遠我至此。”
江既遲點點頭:“是,所以是你兒子有錯,是你兒子不明事理,他不該阻止你追求幸福,他應該在撞見你跟人廝混的第一時間就祝你幸福。”
他神色冷淡,語氣平緩,以致于字字句句充滿譏諷。
王梵臉色難看至極。
韓苒起身去拉她的手,以作安撫,又看向江既遲:“阿遲,你太過了,你怎么能這樣說你媽媽。阿姨她也并不是只同甘不共苦,她在叔叔病后也陪著他走了那么多年,她……”
“韓苒,”江既遲撣了撣煙灰,瞥她一眼,“我們家的家務事輪得到你一個外人來置評么?”
韓苒:“外……外人?”
江既遲神情格外冷峻:“不然呢?你以為你是誰?”
“……”
韓苒眼圈一下紅了,剛要開口說什么,王梵拍了拍她的胳膊:“小苒我們走吧,他見著我就帶刺。你說什么做什么,都會因為我被他遷怒。”
王梵率先轉身,韓苒巴巴地看著江既遲,不想走,王梵拉了她一下:“小苒。”
韓苒只好往外走,走了兩步,她又停下,回頭:“阿遲,我知道你道德標準高,所以我撮合阿姨和譚叔叔這件事,讓你很生氣,但我初衷是好的,我看阿姨那么辛苦,我只是希望她能幸福。”
江既遲逕自抽著煙:“好走不送。”
韓苒倔強地看著他。
“聽不懂?”江既遲視線挪過來,目光依舊涼涼,“那我說滾,能聽懂了么?”
這時李叔送完人正好進來,空間內多了個人,韓苒越發覺得臉上掛不住,她咬了咬唇,轉身快步離開了。
*
那晚之后,倪雀很久都沒有再見到江既遲。
她還欠他一頓飯,不管是不是吃食堂,總歸是欠了一頓,倪雀一直記著。
好幾次她都想發個消息問問他有沒有空,臨到頭了又生出退意,最終總是作罷。
他肯定很忙,還是先不打擾他了。
36|化妝
隨著天氣漸冷,考試月也來了。
倪雀變得越來越忙,兼職照常,還要備考,尤其是,那天聽完講座,又在和江既遲吃飯中途,聽他聊及長空科技明年六月會開放暑期實習生名額這件事后,倪雀更是打了雞血般,整個人沖勁更足了。
或者說,她一身的沖勁使起來有了方向。
除了兼職和上課外,她大部分時間就是在圖書館、機房和實驗室泡著,夯實理論基礎、敲代碼、做實驗。
她忙得昏天黑地,成天見不著人,也沒跟著室友一起過平安夜。
等倪雀圣誕節晚上從實驗室回到宿舍時,陳小禾黏黏糊糊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幽怨地控訴:“雀雀,你都好久沒和我們一起玩了,你再這樣就脫群了,我們真的要孤立你了。”
倪雀把手里揣著的小玩意遞給陳小禾:“這個送你,別孤立我好不好?”
“這什么?”陳小禾接過。
手上的玩意看起來非常“工科風”,電路板、電線、小燈泡、電池盒、電阻器等一系列元件都暴露在外,儼然一個外形過分原始的聲控燈。
“你自己做的?”陳小禾問。
“嗯。”
“你卷死我們算了。”
“沒卷沒卷,我沒那么厲害,硬件模塊都買的現成的,我就是寫了點代碼,組裝了一下。”
陳小禾起了玩心,低頭便沖著聲控燈發出指令:“開燈。”
小燈泡亮了。
陳小禾又說:“關燈。”
小燈泡暗了。
“開燈。”
小燈泡又亮了。
“換個顏色。”
小燈泡從綠光換成了紅光。
“暗一點。”
小燈泡光線變暗。
“亮一點。”
小燈泡光線復原。
“再亮一點。”
小燈泡紅光更甚,有點刺眼睛。
陳小禾立馬又叫了關燈,小燈泡當即暗了下去。
倪雀眼睛亮亮地問:“怎么樣?”
“厲害,我知道你最厲害啦,”陳小禾一手拿燈,一手抱著倪雀的胳膊,“晚上熄燈后上廁所我都不用拿手機了,帶著它就行。”
葉槐這時從床上探出頭來,提醒道:“陳小禾,說正事。”
“哦對!”陳小禾把聲控燈反手放到了身后的桌子上,再度抱上了倪雀的胳膊,“雀雀,這周日晚上你空出來,咱們出去吃飯,順便在外面跨年吧。”
倪雀微微瞪大眼睛:“在外面跨年?晚上不回宿舍了?”
“不回。”
“我們四個都不回?”
“嗯嗯。”
“萬一查寢……”
“不會的,”陳小禾說,“我問過院里的學姐了,往年跨年夜,宿管阿姨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放心,絕對不會扣分的。”
倪雀有點猶豫。
葉槐一顆腦袋還搭在床沿:“雀雀,我都舍棄張鶴陪你們一起跨年了,你可別辜負我啊。”
翟夢從游戲中抬頭:“雀,你最近給自己繃太緊了,適當放松放松。”
陳小禾接道:“是啊雀雀,感覺你這段時間就沒停過,偶爾給自己放放假嘛,再說了,就一晚上,不會玩物喪志的。而且哦,這次跨年我們打算去的天河公園,有千架無人機表演,據說會超震撼。”
倪雀反問:“無人機?”
“對啊,就在天河公園的天河廣場上,十一點五十開始,十分鐘的燈光秀表演,直到零點,陪大家一起倒計時跨年。”
倪雀想起記憶中的那架無人機,神情松動,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啊,那去吧。”
*
周日,倪雀如常在圖書館里泡了大半天,快五點才往宿舍走,打算一會兒直接跟著仨室友出門。
結果一進宿舍門,翟夢已經收拾妥當,倚著床梯子在玩游戲;陳小禾坐在自己桌子前,對著鏡子在化妝;葉槐妝已化好,正在挑選出門穿的衣服。
葉槐一見她,立馬說:“雀雀你回來好晚,趕快收拾一下。”
倪雀將書包放下,從里掏出來鑰匙、手機、一包紙巾,放進了一個斜跨的小包里,然后把小包背到了身上。
葉槐見狀:“就這?你就收拾完了?”
倪雀點點頭:“還要帶什么嗎?”
葉槐恨恨地嘆了口氣,把手上的衣服暫且放下了,走到倪雀面前,拉過她摁坐在了自己桌子前。
“干嗎?”倪雀問。
葉槐攏著她的頭發,隨意扎了個低馬尾,又把她幾綹耳側的頭發別到了耳后:“你說干嗎,給你化妝。”
“……不用了吧,不就出去跨個年嗎?”
在一旁畫眼線的陳小禾說:“化了妝拍照更好看嘛,今晚我們都要出片哦,我要發朋友圈。”
葉槐拿過妝前乳,擠出一小管,逐一點在了倪雀的臉頰、額頭、鼻尖和下巴上,同時跟她說:“你皮膚底子好,唇色天然紅潤,但是眉毛有點淺,化了妝會更顯你氣色,而且我有預感,一定會很漂亮。”
倪雀從沒化過妝,這是第一次,她不是特別適應,但聽葉槐這么說,也有點期待自己化完妝的樣子,便由著葉槐在自己臉上折騰了。
葉槐給倪雀上完粉底,陳小禾終于搗鼓完了自己的妝,她湊過來看倪雀的臉,滿臉羨慕:“皮膚好白好剔透哦,一點瑕疵都沒有。”
葉槐用粉餅給倪雀定著妝:“可不呢,粉底我就給她打了薄薄一層,這樣正好。”
陳小禾嘆氣:“自從雀雀越長越白后,我就覺得我舍花的地位受到了嚴峻的威脅。”
倪雀笑著說:“我以前干活多,總在太陽底下曬著,膚色一直比較深,高中住校,養白了點,但一到放假又黑回去了。”
葉槐說:“你得注意防曬啊。”
“以前不懂。”
“以后得懂,”葉槐用刷子掃著她的臉,“女孩子就該讓自己漂漂亮亮的。”
“嗯嗯,我多注意。”
十幾分鐘后,葉槐垂下拿著唇刷的手:“大功告成!”
她抄過桌上的鏡子,讓倪雀拿著:“看看。”
然后摘下倪雀剛才扎著頭發的皮筋,柔而順的長發瞬間披散在肩頭。
倪雀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愣。
眉毛描過,眼影帶著細閃,睫毛卷得微翹,嘴巴是淡淡的帶著光澤的粉。
的確是自己,可又不那么像平時的自己。
“怎么樣?”葉槐邀功般期待地問。
倪雀不大確定地說:“挺好看?”
葉槐翻了個大白眼,招呼正在玩游戲的翟夢和正在試衣服的陳小禾:“過來過來,你倆過來,看看我的鬼斧神工。”
翟夢抬頭,看向倪雀的方向:“雀,轉下臉。”
倪雀側過頭,朝翟夢看去。
翟夢打量著,不由點頭:“貨真價實大美女。”然后又沖葉槐道,“你這不叫鬼斧神工,只能算錦上添花,雀五官原本就好。”
葉槐聳聳肩:“是咯。”
陳小禾提著穿到一半的毛呢裙蹦跶過來,看一眼倪雀臉上精致的妝容,一下就瞪大了眼睛,裙子都忘了繼續往上提,發出一聲雞叫:“啊!”
倪雀有點自我懷疑了:“不好看嗎?”
陳小禾一臉悲痛,仰天道:“我的舍花地位徹底宣告終結。”
倪雀哭笑不得:“你先把衣服穿好。”
陳小禾提上裙子,拉好拉鏈,過來就想蹭倪雀:“美女,要貼貼~”
葉槐一把抵住她的腦袋:“哎哎哎你剛化妝了臉上都是粉。”
陳小禾嚇一跳,立馬后退兩步:“好險。”
末了葉槐換好衣服,又強行讓倪雀換了身與她的妝容更適配的白色羽絨服后,宿舍一行四人,總算出門了。
她們先去了商場吃飯。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街上、商場里,到處都是人。
翟夢拿了個號,前面還有三十桌,幾個人耐不住干等,干脆先去逛街了,等排上號吃完飯,動身去到天河公園,已經快夜里十點。
公園里更是人滿為患,一路上都是各種擺攤的商販,陳小禾看什么都喜歡,邊走邊買了一堆小玩意。
等快走到天河廣場時,四個人在陳小禾的妝點下,一人頭戴一個毛茸茸的龍角發箍。
倪雀看到前方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這也太多人了。”
“不管不管,”陳小禾左手撈倪雀,右手拽葉槐,嘴上招呼翟夢,“夢夢,走走走,咱們趕緊去搶占最佳觀景點。”
葉槐有點崩潰:“這還能搶上嗎?”
陳小禾說:“擠擠總會有的。”
四個人在人群里飛快地穿梭著,她們幾個都不胖,都是瘦或中等的身材,逮著人縫就往前鉆,很快就穿過人潮,來到了天河那排長得幾乎要看不到盡頭的欄桿前。
天河是北闌的一條城中河,面積不小,天河公園圍河而建,從高空往下俯瞰,天河公園就像一個巨型的發光環帶。
夜色之下,燈火之間,環心如鏡,環周如鉆。
倪雀倚著欄桿,寒涼的新鮮空氣從河面拂來,既沁人心脾,又冰冷刺骨。
她們現在身處天河東岸,天河北岸受到管制,一會兒千架無人機將從北岸起飛,飛至河心上空。
陳小禾拿出手機,打開攝像頭,換著角度拍了幾張風景照:“這個位置還不錯哎。”
倪雀也解鎖了手機,打算拍幾張照,看到微信有新消息提示,她率先點進去看了眼,心臟倏然漏跳一拍。
江既遲一分鐘前給她發了兩條消息。
倪雀點進對話框。
第一條消息是張圖片,第二條是四個字:【這是你么?】
倪雀點開前面那張圖。
圖片像素不高,分明是從另一張圖上局部放大截下來的。
圖上是一個女生的背影。
女生穿著短款白色羽絨服,長發柔順地披散著,頭戴一個毛茸茸的龍角發箍,她的一只手被前面的人拉著,正往人縫里鉆。
這確實是她。
所以江既遲也在這里嗎?
倪雀下意識掃了眼四周,人實在太多了,又因太冷,大家都穿得厚、包得嚴,一時間根本找不到江既遲的身影。
她重新低下頭,回復江既遲:【嗯嗯,是我,你也在天河廣場嗎】
發完消息,她再次抬頭,視線在人群中逡巡,前方一百八十度掃視完,她轉過身,準備看看身后。
身體剛側過一點幅度,肩膀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倪雀一驚,一道熟悉而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小倪雀。”
倪雀飛快扭頭,對上那雙含著笑的、眼尾微勾的柳葉眼,她不自覺脫口而出:“江既遲。”
37|跨年
他穿著件短款的黑色羽絨服,頭戴一頂繡有英文字母的灰色的毛線帽,臉上還掛著個黑色口罩,難怪自己剛才沒看到他。
倪雀心說,好像個低調出門的大明星。
而江既遲同樣也在打量她。
他看出來眼前的女生化了妝,眼周亮亮的,似有淺淡細閃,臉頰白皙,白里又透紅,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寒風吹紅的。
“化妝了,”他垂眸看著倪雀,用陳述的口吻道,“很漂亮。”
倪雀一愣。
她原本有話掛在嘴邊,就要出口來著,江既遲這一句“很漂亮”,突然就讓她的語言系統死機了。
很漂亮……
是在說她嗎?
江既遲夸她漂亮?
她想起今天很多人夸她漂亮來著,出門前室友夸了,逛商場時,還有男生和她搭訕了。
她愣神的工夫,江既遲踅摸著什么,重復了一遍:“江、既、遲?”
“……”
他直直地看著她:“不叫江老師了?”
倪雀在心里掌了自己一嘴巴子。
她這張嘴怎么跑得比腦子還快!
“江老師,”倪雀更改過來,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你……你也來這兒跨年嗎?”
江既遲顯然沒有被她帶偏,饒有意趣的目光仍舊鎖定在她身上。
倪雀硬著頭皮單方面的繼續引領話題:“就你一個人嗎?”
然而江既遲根本不接她茬。
倪雀感覺自己的頭皮是硬不了了,被盯得發麻倒是真的。
好在這種要命的氛圍并沒有持續多久,陳小禾很快發現了江既遲,她驚叫出聲:“學長?”
翟夢和葉槐紛紛扭頭看過來。
江既遲之前見過葉槐和陳小禾,倪雀只介紹了一下翟夢。
兩方打過招呼后,葉槐又問了一遍江既遲剛才倪雀問過的問題。
這回江既遲答了,他摘下口罩,說:“和朋友一起過來的,”邊說邊朝一個方向抬抬下巴,“他們在那邊,人太多了,就沒過來。”
陳小禾眼睛一亮:“所以你是特意過來找我們雀雀的嗎?”
倪雀心猛地一顫,下意識抬頭去看江既遲,他眼見得也愣了一下。
而葉槐極其自然地接了句:“雀雀今天好受歡迎啊,出個門都好幾個男生跟她搭訕了。”
“……”
這話比陳小禾剛才那句更直白,好比在說,你江既遲也覺得我們雀雀今天很漂亮忍不住被吸引了所以特意過來打招呼搭話吧。
氣氛一下變得更加曖昧。
而葉槐一說完,立馬反應過來不對,自己貌似又口不擇言了。
之前答應過倪雀,不隨意開她這方面的玩笑的,倪雀臉皮薄。
這……
葉槐懊惱地和翟夢對視一眼,翟夢聳聳肩。
倪雀第一反應是有點尷尬,很快她就想起來,上次她和江既遲一起吃日料,葉槐也是不經意在電話里說了句打趣的話,江既遲當時聽到了,還問她她室友說話是不是都這樣。
當時她怕江既遲以為他是特別的,只好說“是”。
所以此時此刻她根本不必擔心,江既遲只會當這是她室友的玩笑話,這種曖昧并不針對于他,換作是另外一個異性過來,她的室友說話風格也是如此。
她料想的沒錯,在短暫的愣怔后,江既遲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是么?”
江既遲腦海中浮現出時隔三年多,第一次見到倪雀時的情景,在一家ktv的門口,一個男生正跟她表達愛慕之意,而她委婉地表示拒絕。
他看向倪雀,目光淡淡地掃過她的五官:“這么受歡迎,應該的。”
“……”
還沒等倪雀消化完他這句話,江既遲又問:“那給了沒?”
倪雀抬頭看他:“什么?”
“不是跟你搭訕么,你給聯系方式沒?”
倪雀在心里說,這和你、好像也、沒有關系、吧。
很顯然她是不可能這么跟江既遲說話的,她老實回:“沒。”
江既遲挑了挑眉。
倪雀小聲嘟囔:“我又不認識他們。”
江既遲點點頭:“也就是說,你杜絕和所有跟你搭訕的陌生異性發展成戀愛關系。”
啊?
什么跟什么啊。
倪雀神情有點維持不住,她尷尬地說:“那個,江老師,這個話題應該不是很必要往下深入吧。”
不知道是這寒風太凍臉,還是她臉皮太薄,倪雀的雙頰肉眼可見又紅了幾分。
江既遲眉梢微動,彎了彎嘴角,果然沒再說了。
*
由于倪雀她們所在的這個位置,確實觀景最佳,江既遲沒再回去找朋友,他背對人潮,兩手手肘搭在欄桿上,看著河面,點了支煙。
倪雀和陳小禾她們拍照去了。
人太多了,她們的拍照范圍很受限,基本就卡在一小方區域里,幾個人輪流倚著欄桿對著鏡頭做動作。
倪雀雖是跟著她們一起在拍照,但她的余光總能捕捉到江既遲以及他指間的那一點星火。
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現在的江既遲,比三年多以前的江既遲,要顯得愁悶、陰沉不少,雖然大多數時候還是溫和的。
“雀雀,雀雀?”葉槐叫她。
倪雀回過神來。
葉槐說:“發什么呆呢?到你了,快站過去。”
倪雀“哦”一聲,三兩步跑向剛才陳小禾站著拍照的位置。
江既遲聽到她們喊倪雀,偏頭看了過去。
倪雀此刻正背靠欄桿,微歪著腦袋,對著鏡頭露出笑容,右手還在臉頰邊比了個耶。
她維持著這個動作有一陣,在翟夢旁邊充當攝影指導的葉槐喊道:“雀雀,換個姿勢。”
倪雀放下比耶的手,有點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擺了。
思索了一陣,她抬起左手,在左側臉頰邊比了個耶。
江既遲看著這一幕,沒忍住笑了笑,緩緩吐出一口煙圈。
陳小禾立馬小跑去倪雀旁邊,開始教她怎么擺姿勢。
倪雀虛心受教,學得認真,很快就上手。
沒多大一會兒,江既遲站在原地,眼見著倪雀接連擺出了一系列“頭痛”“臉痛”“牙痛”的拍照姿勢。
他越看越覺得挺有意思,把煙叼在嘴里,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機,也拍了一張。
按下快門鍵的那刻,正比著“耳朵痛”姿勢的倪雀,忽然側過頭,朝他看了過來,“卡嚓”一聲,屏幕上定格下倪雀兩手揪著耳朵的畫面。
倪雀眨眨眼,慢騰騰扭回臉。
她走離欄桿,去到翟夢邊上,然后推了推葉槐,換葉槐上去了。
四位姑娘輪流拍完,又開始兩人一組、三人一組的換著拍。末了,倪雀肩負三位室友授予的使命,走到江既遲面前,問他能不能幫忙給她們宿舍四人拍個合照。
“稍等。”江既遲摘下咬在嘴里的煙,走到滅煙柱旁,把煙掐了,煙頭扔了。
回身走到四位姑娘面前,翟夢把手機遞給他。
江既遲接過。
陳小禾還給江既遲科普了一堆拍合照的要領,江既遲認真聽著,神色平淡,看不出絲毫不耐煩。
科普完后,四人走到欄桿前站好,每個人都擺了不同的姿勢,有的搞怪,有的賣萌,有的扮酷,倪雀則和最開始拍照時一樣,歪著腦袋,甜笑著看著鏡頭,右手停在臉頰邊,比了個耶。
江既遲調整著鏡頭位置,目光一一掃過取景框中的四人,待所有人表情姿勢到位后,按下快門。
照片拍完,姑娘們拿走手機。
她們以為男生拍照都差不多,管他三七二十一匡匡一通拍,然后讓女生在在眾多照片中挑選,那么多張,總能挑到一張順眼的。
沒想到江既遲只拍了一張。
但這張照片,半點沒翻車,每個人從表情到姿勢,都恰到好處,就連她們身后的欄桿、河水、遙遠的岸、天上的星,構圖占比和切入視角,看起來都極其舒服,甚至稱得上專業。
陳小禾和葉槐很是驚喜,高興地現在就想發朋友圈。
翟夢說:“想發就發吧。”
“不行,”陳小禾說,“我要忍住,等零點看完無人機表演后,一起發個九宮格!”
葉槐也說:“必須忍住,先等等,剛才拍的那些照片,容許我來p一p。”
幾個人湊一塊兒立馬開啟了p圖模式,倪雀猶豫了一會兒,走到江既遲邊上,小聲問他:“江老師,你剛才……是拍我了嗎?”
江既遲又點了支煙在抽,他撣了撣煙灰,坦誠承認:“嗯。”
倪雀問:“為什么?”
“嗯?”
倪雀覺得他聽懂了,但還是重復了一遍:“為什么拍我?”
江既遲笑了笑,唇縫和鼻腔間都有青白色的煙圈溢出,他看著河面:“因為好看。”
平鋪直敘的語氣,如同在發表一個對客觀事物的客觀評價。
和一個人表達“夜色很美”“天氣真好”并沒有什么不同。
倪雀說:“謝謝。”
江既遲歪頭看她。
倪雀補充完:“謝謝你夸我好看。”
江既遲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倪雀視線微微移動,垂眸看向了他夾在指間的煙,有點欲言又止的意味。
江既遲讀懂了她這副表情之下未出口的疑問:“想問我為什么抽煙?”
倪雀沒說話,默認。
“其實不太喜歡,”江既遲撣撣煙灰,給了她一個廢話答案,“但偶爾能解壓。”
*
之后兩人并肩看著河面,沒再怎么說話。
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不斷被擠壓。
倪雀她們宿舍四人都已經貼著欄桿而站,身后的人群,前胸幾乎要貼上她們的后背。
翟夢還好,她后邊站了個身形魁梧的大哥,那大哥跟個柱子似的杵在原地,也沒拚命往前擠,在和翟夢之間,非常文明地留了一指縫隙。
葉槐和陳小禾則是一臉的郁悶,她倆時不時就得回頭跟后邊的人商量,讓對方往后退一點。
倪雀沒有這個困擾。
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江既遲站在了她背后,替她擋住了那些試圖往前擠的人群,并且始終與她維持著一拳的距離。
可即便如此,倪雀依然感覺到來自身后之人的,強烈的存在感。
這種存在感,會模糊化她對周遭的其他人事物的感受,甚至,連廣場上鼎沸喧嘩的人聲都好像被一層溫水隔絕在感官之外。
這讓她渾身繃得緊緊的,連呼吸都克制不住地放輕了。
*
時間一點點逼近十一點五十。
人群依舊躁動不堪,倪雀雙手搭在欄桿上,屏息地注視著河對岸。
遠處高樓上塔鐘的分針終于指向10,蓄勢待發的千架無人機霎時從彼岸破空而起,朝著河心飛去。
原本還有些黯淡的夜空瞬間被點亮。
無人機群有序列陣,很快就演繹出樣式不同、顏色各異的圖案,宇宙星軌、地球版圖、祖國輪廓、長江的“卅”字,黃河的“幾”字……
陳小禾她們舉著手機瘋狂拍照。
“卡卡”的拍照聲此起彼伏,震撼的贊嘆聲亦是不絕于耳。
廣場上喜慶的音樂聲四面立體環繞,為歡呼的人群增添新年的快樂氛圍。
倪雀抬頭,靜靜地看著河心上空。
無人機組成的圖案,正優雅變換,搖曳出美輪美奐的姿態。
倪雀為自己能看到這般驚艷的景象,內心震顫不已。
十分鐘像是被按了快進,隨著夜空中星星點點的無人機匯集成“10”“9”“8”“7”的數字字樣,新的一年即將來臨。
很快,倒計時進入尾聲。
“5、4——”
“3——”
“2——”
“1——!”
隨著最后一個數字消散不見,千架無人機變換陣型,在寂靜的河面之上,排列出“新年快樂”四個大字,漢字下方是一行英文,Happy New Year。
畫面定格數十秒,給看客拍照錄視頻。
倪雀也未能免俗,拿出手機,拍了幾張。
過了會兒,半空中的畫面再度散去,數以千計的無人機紛紛升至高空,在到達一個制高點后,迅速俯沖,在夜色中劃出一道道耀目的深藍色弧線,像萬千顆流星一齊墜落。
倪雀捂住嘴巴,發出輕輕的“哇”的一聲。
她不自覺地側過半邊身體,帶著與人分享喜悅的激動心情:“好漂亮啊江既遲。”
江既遲的視線同樣落在不遠處的夜空之中,聞言,他應了聲:“嗯。”
隨后眸光垂落,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孩子,低聲道:“小倪雀,新年快樂。”
38|踩踏
無人機群退場,跨年儀式緩緩落下帷幕。
人群開始四散,倪雀她們所在的位置靠里,就先沒動,站在原地等外圍的人先走。
江既遲接了個電話,應該是和他同行的朋友打來的,掛了電話,他問倪雀:“你們接下來什么安排,宿舍樓閉寢了吧,還能回學校么?”
倪雀說:“我們訂了酒店,去酒店住。”
江既遲點了點頭,似是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才開口提議:“我和歧征、可璇在郊外訂了個度假別墅,離這兒不遠,開車過去半小時能到,要不要一起?”
他的視線掃過四位姑娘:“公司中高層團建,不少同事還帶了家人朋友,應該會很熱鬧。”
陳小禾和葉槐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心動都寫到了臉上。
翟夢比較冷靜:“看雀雀的意思吧,雀雀和學長你比較熟。”
倪雀緩緩眨了眨眼睛。
她內心直覺應該拒絕掉,但她的嘴顯然有自己的想法,脫口而道:“會不會不合適,太打擾你們了?”
“他們今晚怕是要通宵,沒所謂打擾不打擾。”江既遲說,“別墅里還有溫泉,你們今天晚上在這兒跨年吹了不少涼風,正好可以泡泡祛祛寒。那邊房間也很多,不用擔心不夠住。”
倪雀扭頭問幾位室友:“你們愿意去嗎?”
陳小禾猛點頭:“愿意愿意!”
葉槐說:“都已經出來了,今晚能嗨就嗨啊,反正明天休息,可以睡到自然醒。回去了再用功嘛。”
翟夢說:“我OK。去的話,我給酒店打個電話,估計這一片臨時要訂房的人不少,我看看還有沒有機會把房間退了。”
倪雀于是對江既遲說:“那我們去吧,謝謝江老師。”
江既遲淡笑:“客氣什么。”
等了一陣,攢動的人潮松散了些,幾個人一同往外走。
然而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一行人走著走著,又匯入人流,周遭又擁堵起來。
倪雀和江既遲走在一起,只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倪雀再抬眼看周圍,原本走在一起的三位室友都不見了。
倪雀說了句“她們人呢”,手腕忽然被攥住:“跟緊點。”
隔著冬日里厚厚的衣服布料,倪雀感覺江既遲手掌上的溫度仿佛燙在了自己的皮膚上,她不自覺蜷了蜷指尖。
江既遲說:“前面好像出事了。”
倪雀踮腳,透過更高點的人肉.縫隙張望前方,果然看見了比先前更多的身穿制服的武警官兵在維持秩序。
而安保人員拿著喇叭呼吁大家有序撤離的聲音明顯比剛才更響亮了。
倪雀不安地拿出手機:“我給她們打個電話。”
倪雀怕三位室友被沖散了不在一塊兒,干脆在四人的微信群里撥了個語音通話,這幾人個個都是流量大戶,數據時刻開著,微信永遠在線。
撥出沒多大一會兒,翟夢就接了:“雀,你哪兒呢?”
倪雀說:“我和江老師在一塊兒,你們呢,就你一個人嗎?”
陳小禾的聲音很快從手機里傳了出來:“我們仨一起呢,嚇死我了,一扭頭發現你人不見了。”
緊接著是葉槐的聲音:“雀雀,你跟緊江既遲啊,前面發生踩踏了,有人受傷了好像。”
“好,我知道了,你們注意安全,小心一點。”
“放心吧,一會兒公園北門出口見。”
掛了電話,見江既遲也剛從手機上抬頭,倪雀說:“她們沒事,說前面發生了踩踏事故。你朋友他們……”
倪雀說著,突然被右邊的人猛擠了一下,整個人往江既遲身上一撞,她下意識要往回縮,江既遲卻松開拉她手腕的手,改攬住她的肩:“我朋友也沒事,”他破開另一個方向的人群,說,“走這邊吧。”
倪雀不知道自己是亦步亦趨地跟著江既遲在走,還是被人流推搡著往前,總之,她覺得自己這一段路走得毫無自主意識。
她從未和江既遲貼得這般近過,就好像被他緊緊擁在懷里——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是這般親密的貼近,和風月無關,容不得她有太多遐思。
直到江既遲帶著她停步在一處墻根前,他才松開攬她肩膀的手,手肘撐墻,將她圈在身體與墻根中間的一方空隙里。
而人群儼然比剛才更加混亂躁動了,許是前方的踩踏事件已經擴散開來,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倪雀方才那一點遐想已經徹底散了個干凈,她眼睜睜地看著江既遲持續不斷地忍受來自身后的人的擠壓,靠一己脊背勉力支撐,只為保有自己與他之間的那一絲可供喘息的空間。
看著江既遲鼻梁上冒出的細密汗珠,微微皺起的眉頭,倪雀難受地沖著他身后的人群大喊:“別擠了,你們別擠了!”
然而無濟于事,江既遲仍被擠得厲害,有時候還被撞得貼向她的身體。每每這時,他都會很快退開,然后無奈笑笑,對她說抱歉。
倪雀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這上面了,她死死地盯著江既遲的后方,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緊握成拳,仿佛做好了準備,但凡有人對江既遲造成更嚴重的擠壓,她就要推抵回去似的。
倪雀漸漸感覺到江既遲有些精疲力盡,他的喘息聲都變重了很多。
好在隨著現場秩序得到控制,人流逐漸稀松,他們終于可以往外走。
倪雀稍稍落后江既遲半步。
某個瞬間,她一側頭,看見一年輕人單肩搭著書包,一甩一甩地往前小跑著,眼看著那書包就要砸到江既遲的后背,倪雀第一反應不是將江既遲拉向自己的方向,反而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刺猬一樣,一下子沖上前,伸手抵住那個人甩動的書包,然后用力一推,大喊:“都說了不要擠他了!”
年輕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穩住身形后,瞪大眼睛看著倪雀:“你有病啊!你干什么推我?”
她這動靜實在太大,江既遲轉過身,花費兩秒,大致猜出來眼下是個什么情形,他拉住倪雀的手腕,將她護到身后,對那年輕人說:“你差點撞到我了。”
“我哪兒撞到你了?分明是她莫名其妙推我一把。”年輕人窩火道。
“我說的是差點。”
“那她也不該推我啊,今天什么情況不知道啊,摔倒了搞不好會出大事。”
倪雀從江既遲身后站出來,看向那年輕人:“對不起,是我太著急了,你剛才書包差點甩到他背上。”
江既遲偏頭看了眼倪雀,發現她的神情透露出一種或許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理直氣壯。
歉是道了,但并不后悔。
那年輕人顯然還對今天跨年現場發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也沒過多糾纏,無語地罵咧了幾句,就離開了。
倪雀再抬頭看回江既遲的時候,發現他臉上竟帶著點笑意,她問:“你真的沒受傷嗎?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兩人一起往北門的出口走去。
江既遲說:“冬天衣服穿得厚,沒事。”
“可是……”
江既遲笑著打斷她:“別可是了,我又不是什么玻璃瓷器,哪會被人撞一撞就碎了。”
到了北門,一行人總算集合。
江既遲這邊除了孟歧征和安可璇外,還有個戴眼鏡的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江既遲介紹說是他們公司負責語音識別板塊的總工程師。
江既遲和孟歧征都開了車,倪雀、翟夢還有眼鏡男坐江既遲的車,剩下的人坐孟歧征的車。
前往度假別墅的路上,眼鏡男全程都在繪聲繪色地描述這次踩踏事故的有驚無險。
翟夢話少,偶爾應一兩句,大部分時候都在低頭打游戲。
倪雀坐在與江既遲所在駕駛座呈對角線位置的后座,她總也控制不住擔憂地去看江既遲。
她一點也不相信江既遲說的沒事,他剛才被擠得表情浮現明顯的痛苦,手肘又一直抵著墻,哪怕沒受什么嚴重的傷,肘部和后背肯定也有不同程度的擦傷和淤血。
某一剎,她的視線通過后視鏡和江既遲撞上,她心底一顫,裝作不經意地低下眼。
*
將近凌晨一點,車子開進一個很漂亮的度假村,停在一棟三層別墅前。
進入到別墅,火鍋的香味撲面而來。
看向餐廳的位置,一桌三個人正邊涮肉邊聊天。
地下室的方向隱約傳來模糊的聲響。
眼鏡男問:“其他人呢?”
一個卷發女人回:“樓下兩層是娛樂室,都在下面玩呢,要一起吃點嗎?”
眼鏡男大步走過去:“吃,順便跟你們講講我們今天碰上的事有多驚心動魄!”
圍桌而坐的還有一個穿浴袍的男人,和一個別著兔子發箍的女人,發箍女看見走進門的四個陌生女孩,神采亮起,揚聲問道:“老板們,這哪兒來的漂亮小姑娘啊?還一來來四個。”
都是江既遲帶過來的人,他簡短地互相介紹了下。
發箍女很是熱情:“別拘束昂妹妹們,反正是三位老大請客,你們隨便玩,樓下有棋牌室、影廳、臺球室,一樓有桑拿間,后院有溫泉,樓頂有泳池。想干什么干什么,要是想玩的地盤被男同志占了,我去給你們趕人騰位置。”
浴袍男也很和善地笑笑:“現在也挺晚了,你們要是累了想休息的話,可以直接上二樓,二樓是酒店式裝修,有二十多個房間。門上沒掛‘有人’的,你們都可以住。”
陳小禾毫不拘謹:“趕人就不用了,謝謝你們,謝謝江總、孟總,還有安總,”挨個謝完,她又沖室友們道:“走,咱們先上二樓挑房間去。”
翟夢、葉槐、倪雀緊隨其后也道了謝,翟夢、葉槐跟著陳小禾一起朝旋轉樓梯走去,倪雀卻是腳步一拐,往餐廳的方向走了兩步。
涮肉三人組里加了個眼鏡男,眼鏡男已經開始一邊涮肉一邊眉飛色舞地講起了今晚在天河廣場遭遇的踩踏事件。
倪雀輕聲開口:“不好意思啊,打擾你們一下,請問這里有沒有醫藥箱啊?”
發箍女最先抬頭:“怎么了,要醫藥箱干什么?誰受傷了嗎?”
江既遲正側頭和旁邊的孟歧征說話,聞言話語微頓,朝倪雀瞥去一眼。
倪雀背對著他,沖餐廳的方向說:“剛才在廣場上有些混亂,江老師好像受傷了,醫藥箱給他用的。”
“江總受傷了?”發箍女從座位上起身,朝玄關走去,“醫藥箱有的,我下午好像有看到來著,等我去給你拿。”
“謝謝。”
孟歧征也聽到了,聊天話題中斷,問江既遲:“你受傷了?”
一旁的安可璇也上下打量一番江既遲:“傷哪兒了,倒是半點沒看出來。”
江既遲不著痕跡地抻了抻泛著細微疼痛的后背,反問:“我看著像有事的樣子?”
孟歧征疑心道:“沒強撐?”
“我剛開了一路的車,這要是強撐那我還能靠譜么。”
安可璇看了眼跟人屁股后頭去拿醫藥箱的倪雀,轉過頭來,促狹道:“江,這位小朋友好像有點緊張你啊。”
江既遲沒說話,抬起眸光,視線駐足在倪雀身上。
孟歧征別有意味地拍了拍江既遲的肩,說要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先一步上樓了。
安可璇學著孟歧征的樣子,也拍了兩下江既遲的肩,接著也回了自己房間。
*
倪雀拿到了醫藥箱,往旋轉樓梯走去。
江既遲倚在那兒等她。
把醫藥箱遞過去后,倪雀轉身就走,走了幾步,被江既遲叫住:“倪雀。”
倪雀回過頭。
江既遲拎著醫藥箱,朝她靠近。
倪雀有點茫然地看著他:“怎么了嗎?”
他越靠越近。
倪雀竭力地克制住自己,才沒往后退——她潛意識里認為,往后退這個動作代表心虛,像影視作品里對男主心存旖念的女主因無法直面對方的貼近,只得一步步向后。
所以她一動不動,把自己牢牢地釘在原地。
仿佛只要她不動,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便還沒有侵蝕她。
直到江既遲停在距離她很近、很近的面前。
他拎起醫藥箱晃晃,看著倪雀的眼睛:“給了就走?”
倪雀直覺不太對勁,眨了眨眼:“不……不然呢?”
江既遲將醫藥箱往倪雀跟前推進了幾厘米,身體微微傾向她,語氣既玩味又正經:“我剛問了,他們都不覺得我有傷。那你這醫藥箱給了我,我讓誰給我抹藥?”
39|喝水
誰……誰給你抹藥?
當然是找個男的給你抹啊!
倪雀在心里是這樣回答的,面上卻是挺認真地問:“他們覺得你沒傷,你就說沒傷嗎?”
“我一個大男人,別人認為我沒傷,我總不好非說自己有傷,顯得,”他頓了頓,露出一副有點為難的表情,“……自己很不堅強的樣子。”
倪雀覺得江既遲這番話說得怪怪的,像是在把自己往一個詭辯的邏輯圈里帶。
她在心里盤了一下江既遲的邏輯,發現確實不對,于是說:“你把傷口展示給他們看一下他們不就信了嗎?而且你剛才只和你那兩個合伙人說話了吧,這兒還有其他人呢,你是他們老板,你說你受傷了,讓他們給你抹下藥,他們一定不會怠慢的。”
倪雀以為自己說得很清楚了,但江既遲聽完,只是注視著她的眼睛,好半晌不說話。
倪雀被他看得有些不明所以,又因為距離太近,她感到自己頭皮都是麻的。
就在她扛不住江既遲的目光想要后退幾步時,江既遲垂下那只拎著醫藥箱的手,輕聲一笑,站直身體:“和室友玩去吧,藥我會抹的,謝謝。”
他說完轉身就上了樓梯。
倪雀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剛才發生的來自江既遲的撩逗的小插曲,是自己恍惚之下拂過眼前的一個夢。
*
已經是后半夜,生物鐘敲響了疲憊的信號。
倪雀泡完溫泉就回了房間,翟夢也是,只有陳小禾和葉槐精力比較旺盛,兩人換好浴衣后,拎上外套,就一道興致勃勃往地下娛樂室去了。
倪雀靠坐在床頭,刷著朋友圈,很多人發了新的動態。
大部分人發的都是告別過去一年,展望新的一歲。
也有人和她一樣,去了天河廣場跨年,在朋友圈里吐槽人太多,險些出事,感嘆自己和死神擦肩而過的。
倪雀給三個室友新發的朋友圈都點了贊、留了言,然后手機抵著下巴,琢磨著也發點什么。
她點進相冊,選了兩張圖,敲下“平安喜樂”四個字,剛要發表,手指一頓,加了幾個字,最終發了出去。
——我們都平安喜樂。
兩張圖片分別是無人機排列而成的“新年快樂”,以及最后千架無人機一齊向下俯沖時流星墜落般的盛景。
時間太晚,點贊留言的人不多。
倪雀回復完一條留言,打算關上手機睡覺,突然,某個熟悉的頭像出現在點贊框內,倪雀心跳倏而漏了一拍。
很快她又在心里吐槽自己。
只是點個贊而已,大驚小怪什么。
剛要退離微信,有新消息進來,來自剛才那個熟悉的頭像。
心臟大概是出了什么毛病,剛才還漏跳,現在又蹦得飛快。
倪雀點進和江既遲的對話框。
一連數條。
江老師:【藥抹完了】
江老師:【好物分享】
江老師:【圖片jpg】
江老師:【早點休息,晚安】
倪雀點開那張被江既遲稱作“好物分享”的圖片。
是晚上在天河廣場,葉槐給她拍照時,江既遲拍下的。
當時她正依照陳小禾的提示,抬著兩只手,揪住自己兩邊的耳朵,擺出所謂的“耳朵痛”的動作。那個瞬間,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沒來由朝江既遲的方向看去一眼,結果一側頭,就見他舉著手機正對著自己,接著便是“卡嚓”一聲,畫面定格。
倪雀垂眸看著。
照片上的自己,頭戴一個毛茸茸的龍角發箍,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有些呆。
好物分享?
好物?
是指照片上的自己?
還是指這張照片構圖、氛圍什么的拍得好?
想起之前問他為什么拍自己,他回答說“因為好看”。
倪雀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早已卸了妝的臉,心說,雖然看著呆呆的,但好像,還真的有點好看呢。
那就……姑且當他說的“好物”,是指自己吧。
倪雀嘴角不自覺彎了彎。
她點擊原圖下載,把照片保存了下來。
因為睡得比較晚,第二天早上倪雀比平時起得晚了點,然而當她下到一樓時,發現整個客廳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倪雀走進廚房,打算燒壺熱水,又怕水滾沸時聲音太大吵醒其他人,便只拿了個一次性紙杯對著濾水管接水。
水流很細,水接得很慢,在這種絕對的寂靜里,那持續而悠緩的接水聲,跟在催眠沒什么兩樣,倪雀站著都有點犯迷糊,大腦也不自覺放空,完全沒察覺到身后有人走了進來。
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距離她很近地響起:“我還以為是誰大早上在夢游,待這兒一動不動。”
倪雀接水的手一抖,紙杯里的水濺出來一點。
她徹底從那催眠的水流聲中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紙杯里的水幾近裝滿,快要溢出了。
她忙把水龍頭壓下,同時轉過身:“……江老師。”
江既遲低眸掃過她被水濺濕的手背:“下來喝水?”
倪雀說:“嗯。”
江既遲伸手拿過她手里的紙杯:“別喝這個。”
手頓時空了,倪雀問:“為什么?”
“不夠衛生。”
“這不是過濾水嗎?”
“那也未必衛生。”
“……哦。”倪雀慢吞吞補充,“其實,所有的吃的喝的,都不能保證百分之百衛生的。”
“當然。”
江既遲把那杯水放在一側的大理石臺面上,拉開下方的櫥柜門,里面堆著兩摞成箱的礦泉水,江既遲俯身抽出兩瓶,擰開其中一瓶的瓶蓋后,摁開臺面上放著的燒水壺,將紙杯里的過濾水,連同一瓶礦泉水一起,倒了進去。
“燒水壺消過毒,是干凈的。”他一邊摁下燒水壺的壺蓋和開關,一邊說,“進到肚子里的東西,能講究的還是要講究,過濾水燒開了再喝會比較好。”
倪雀像受教的學生似的,說“好”。
片刻后,她壓低聲音詢問江既遲:“一樓的房間也有人在休息吧,水開了會不會吵到他們?”
江既遲偏過頭來看她,見她一臉謹慎嚴肅,到嘴邊的回答一個字一個字掉回肚子里。
他嘴角揚起一點弧度,又落下,作出和倪雀如出一轍般的嚴肅表情:“嗯,這里隔音不太好,容易把人吵醒,要不你把廚房的門關上吧。”
倪雀站的位置離廚房門不遠,江既遲說完,她點了下頭,不作他想就去關門,手搭上門把手往外合了一半,驀地頓住。
關門?
這門一關,她不就和江既遲獨處于一個相對私密且狹小的空間里了嗎?
被人看到,不,即便不被人看到,也很奇怪吧?
而且,江既遲方才說話的語氣……
倪雀把著門把手,扭過頭,就見江既遲倚著島臺,單手支著下巴,臉上是抑不住的笑。
果然……
被耍了。
倪雀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這里的隔音怎么會不好。
地下室吵翻了天的噪音,傳到一樓也僅僅是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模糊聲響,區區水燒開的聲音,又怎么可能會把關著房門睡覺的人吵醒。
手從門把手上垂了下來,倪雀有些尷尬,也有些不解。
江既遲這是在逗她吧?
為什么要逗她?
有什么意義嗎?
還有先前讓抹藥也是。
都讓她有一種……被撩撥的感……不對,不是感覺,是錯覺。
是她想多了。
江既遲剛才說的,就是一個正常的提議,只是逗一逗她而已。
他的言語、神情都點到即止,如蜻蜓點水,讓人多分辨一秒都有種解讀過度的羞慚。
于是倪雀很快就停止了那些無意義的胡思亂想,不解沒有了,只剩下微妙的尷尬,她沒什么技術含量地搬出個早已喪失時效性的話題:“你怎么下來了?”
水燒的不多,沒一會兒就燒開了,白霧從壺口源源不斷地冒了出來,開水滾沸的聲音咕嚕咕嚕作響。
很快,“答”的一聲輕響,燒水壺開關彈起。
江既遲擰開剛才一起拿出來的另一瓶礦泉水,倒滿紙杯的一半,又倒了一小半剛燒開的水進去,然后端給倪雀,同時答說:“我也喝水。”
他沒有揭穿倪雀話題轉移得有多生硬。
倪雀接過紙杯:“哦。”
嘴唇貼上杯沿,抿了一口,水溫剛剛好,熱而不燙。
她看見江既遲又拿出一個一次性紙杯,給他自己也兌了一杯,礦泉水占了紙杯三分之二滿,熱水只摻了一點點,像是……就意思一下。
不如直接喝礦泉水——倪雀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她貼墻站著,垂眸喝水,江既遲倚著島臺站著,也在喝水。空間里好安靜,只能聽到彼此細微的吞咽聲和輕淺的呼吸聲。
兩個人的這兩種聲音錯開又交疊,莫名顯出一種似是而非在糾纏的意味。
倪雀認為一定是自己潛意識里的心理活動出了問題,否則為什么只是兩個人站在一起喝水她都會覺得氛圍如此詭異。
她速戰速決地一口氣把水喝光,然后捏扁紙杯扔進垃圾簍,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對江既遲說:“江老師,我喝完了,我先上去了。”
江既遲喝個水喝得像在品酒:“好。”
倪雀有如被關的囚犯聽到了刑滿釋放的信號一樣,轉身就走出了廚房,只是走了兩步,她又停下。
在原地糾結了兩秒,她回過身:“江老師。”
他好像在想事情,聞言掀起眼皮,目光落在她臉上。
倪雀摸摸自己的手肘,又反手摸摸自己的背,說:“你一會兒,記得還要再抹藥。”
40|玩牌
江既遲又回了一個“好”。
提醒得到了回應,倪雀沒再停留,轉身上樓。
回到房間,趴在床上,倪雀打開存在手機里的電子版的期末復習資料,看了起來。
然而,剛才在廚房里產生的情緒漣漪,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歸于平靜,倪雀看復習資料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不覺中,她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她摸到手機看時間,發現已經十一點半了,倪雀嚇一跳。
這睡的畢竟是別人租的場地。
起太早不合群,起太晚又顯得太懶。
不過怎么也不該起這么晚,這個點估計午餐都快準備完了,她應該早點下去幫忙的。
倪雀懊惱地出了房間,到了樓下,果然大部分人已經起床了。
倒是午餐不用自己動手,來這里之前,每一餐都已經預定安排好了。當然,如果有想在別墅里另行烹飪的,可以自帶食材,比如凌晨一點多他們來時碰到的那個三人火鍋局。
此時正有負責這棟別墅的管家在敦促服務生上菜。
餐廳里有四張長桌,桌上都鋪著白色亞麻質地帶蕾絲花邊的桌布,這會兒桌上上了不少菜,都是擺盤精致、賣相極佳的西餐。
倪雀走去葉槐和翟夢身邊,她倆都起了,一個在打游戲,一個歪在另一個的肩膀上邊打哈欠邊刷狗血短劇。
倪雀坐下后,腦袋搭在了翟夢空著的那一邊肩膀上。
翟夢八風不動地打著游戲:“今天起這么晚?”
被她這么一問,倪雀又想起早上在廚房里發生的事情,明明也沒有什么,可一想到為什么會有種心跳微微失衡的感覺。
倪雀心虛地“嗯”了聲,回答說:“上午趴床上看手機里的復習資料,不小心睡過去了。”
她說著,眼球緩緩轉動,視線掃過四周,沒有看到江既遲。
翟夢騰出一只手,拍拍她的頭:“真難得。”
過了兩分鐘,陳小禾也下來了。
菜正好上完,眾人起身,過去落座,倪雀剛坐下,就看見旋轉樓梯上往下走的一道黑色身影。
他還穿著早上在廚房時穿的那件毛衣,圓領,袖口和下擺略寬松,看起來很柔軟。
大家的座位坐得沒什么規律,不分什么上司和下屬,哪空著就坐哪,至多就是幾個關系相對好的,會往一塊兒湊。就像倪雀她們宿舍四個,雖然陳小禾和葉槐經過昨晚的地下娛樂室之征,已經和不少人熟絡起來,但她們四個畢竟關系更鐵,理所當然地坐在了一起。
江既遲下來后,也坐到了她們這桌。
倪雀看了眼離他過來的方向更近的那兩張桌子,明明也有好幾個多余的空位,不知道他為什么沒選擇就近落座。
尤其孟歧征還在其中一張桌旁坐著。
一路過來,江既遲說了好幾句“中午好”回應大家的打招呼,包括倪雀幾位室友的。
最后他微微偏頭,對上倪雀的視線,挑了挑眉,問:“怎么了?”
倪雀這才后知后覺從他走在旋轉樓梯上起,自己就一直在看他。
倪雀收回視線:“……沒怎么,江老師中午好。”
江既遲坐在她斜對面的位置,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室友都叫我學長,你還叫我老師,輩分是不是有點亂?”
倪雀愣了愣。
江既遲說這話時,聲音沒有刻意收著,同桌而坐的人基本都能聽清。
陳小禾是最先接話的,她說:“好像是有點亂哦,但是我們要和雀雀一樣叫你老師嗎?很奇怪哎,你就比我們大五六歲,也沒給我們上過課。”
說完又想起什么,問:“講座不能算吧?”
江既遲說:“嗯,不算。”
他去看倪雀:“所以倪雀,你換吧。”
倪雀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
自重逢以來,她一直都是叫他江老師,他分明也是默許的。
倪雀動了動唇,發現竟難以啟齒。
真是神奇,十六歲那年,她千方百計也要逃避喊出口的“江老師”三個字,在她十九歲這一年,竟然成了她擋在身前的盾,她不想要扔掉,想竭力捍衛。
如同凌晨他朝她靠近,而她把自己釘在原地堅持不后退時一樣。她在很努力地向自己證明,她沒有像十六歲那年一樣,放縱自己的心沉淪在江既遲這片海。
因為那樣會溺死,她永遠靠不了岸。
“江老師”這三個字,自帶距離屬性,每喊一次,都有如一個充滿警示的咒語,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轍。
她怕的不是重新喜歡上這個人自己會有多卑微、多無望,而是這種喜歡,肯定會打擾到他,就像當年他會撕掉那張扉頁,會提前改簽機票離開一樣。
而她不想再一次失去本可以得到的扉頁,也不想再一次被悄然無聲地遠離。
所以現在就很好,繼續叫他“江老師”就很好。
她不想改口。
倪雀還沉默著,一個江既遲公司的同事開口道:“其實叫不叫老師的,和年齡差倒沒關系,職場里大家都這么互相叫。不過老師這種叫法,雖是尊稱吧,但距離感挺重的。你們和江總既然有學長學妹這層關系,那就這么叫唄,多親切,我們想這么叫還不能夠呢。”
這個同事的話前半句是在回應之前陳小禾說的,后半句是比較輕松隨意的調侃,是對倪雀說的。
沒有人知道倪雀此刻內心在進行著怎樣的心理活動。
她這想法有點軸,還是那種冷僻的軸,哪怕是知道她喜歡江既遲的翟夢都未必能猜得到,所以在座所有人,包括翟夢在內,都認為她改叫江既遲“學長”沒什么問題。
倪雀感覺自己陷入了被“圍攻”的境地里,而她不想妥協。
就在她因沉默過久而要顯出異樣的時候,江既遲又笑了笑,說:“我突然覺得江老師也挺好的,唯一一個人這么叫我,換了還怪可惜。”
倪雀抬頭看他,心里重復著他說的“唯一”這個詞。
江既遲回看她:“反正也不用我給批改作業,對吧?”
倪雀:“啊?”
其他人:“……”好冷的笑話。
江既遲夾了個沾了香草醬的口菇,送進嘴里前說:“那就這么叫吧,我也沒什么損失,不是么。”
他興的話題,也是他解的圍。
倪雀還有點茫茫然。
*
午飯吃完,除了個別想去補覺的,大部分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娛樂。
有人勾肩搭背直奔地下室,有人就地散步消食,決定一會兒上去頂樓比賽游泳。
依舊戴著兔子發箍的那位姐姐叫文萊,是長空科技的營銷總監,她拿出一副骰子,問有沒有要玩二十一點的。
陳小禾拉著宿舍三人一起響應了她。
江既遲走了過來:“還能加人么?”
文萊說:“江總要玩,那必須可以啊。”
安可璇就在一旁,聞言也加入了進來。
江既遲歪頭,問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的孟歧征:“孟總要不要一起?”
孟歧征抬眼,摁熄手機,起身走到茶幾附近的沙發上坐下。
文萊激動地搖了搖手中的骰盅:“我已經開始期待游戲開始了。”
所有人都圍著茶幾席地而坐,安可璇拽了下孟歧征的褲腳:“孟,你還是下個凡吧。”
孟歧征只得紆尊降貴地背靠沙發坐在了地毯上。
“四位小同學,三位大老板,”文萊不知從哪兒又摸出來一副紙牌,放在茶幾一角,“既然是玩游戲,輸了就得接受懲罰,加一副無傷大雅的真心話大冒險,輸了的選一個意思意思一下,可以吧?”
翟夢看了眼那副牌:“這個意思意思,大概是什么程度的?”
文萊說:“大概就是問談過幾次戀愛,或是現場找個異性一起情歌對唱這樣。還行?”
翟夢偏頭詢問幾位室友是否能接受。
葉槐和陳小禾表示沒問題,倪雀也覺得還好,點點頭,說可以。
三位大老板就更沒什么意見了。
文萊簡要說了下規則,給每個人發了一枚骰子和一個骰盅。
“道具有限,我就不參與了,只坐莊。一局結束,你們幾個直接比點數。現在你們可以搖自己的底骰數了,別讓其他玩家看見。”
文萊說完,所有人搖起了自己手邊的骰盅。
搖完,倪雀輕輕打開一條縫,看了自己的底骰數一眼,是1。
待玩家都看完各自的底骰數,文萊開始逐個給他們發點。
第一輪和第二輪毋庸置疑,玩家都接受了莊家的發點。這兩輪倪雀被發到的點數分別是3和6。
等到第三輪的時候,安可璇放棄了莊家的發點。
倪雀猜想她的底骰數,以及第一、二輪的點數都非常高,加起來大概率已經是18或者逼近18,再加點數可能會爆。
第三輪發點,倪雀被發到的是5。
她現在的點數加起來一共是15。
是一副非常讓人有安全感的好牌。
下一輪發點,無論發到什么,她都不會爆,要是有幸發到個6,直接滿點,坐著等贏就好。
她這局運氣不錯,第三輪果然被發到6。
第四輪發點時,倪雀選擇了放棄,和她一起選擇放棄的還有翟夢、陳小禾。
目前場上參與發點的玩家只剩下江既遲、孟歧征、葉槐。
第四輪發點結束,倪雀掃了眼茶幾上的所有骰子,除底骰數外,他們三人可見的總點數分別是16、14、11。
接著是第五輪發點,江既遲被發到的是2,孟歧征是4,葉槐是1。
江既遲和孟歧征不約而同做了個向后靠的動作。
文萊于是問葉槐:“你還要嗎?”
葉槐看了看眾人面前可見的總點數,咬了咬牙:“要!”
文萊搖了搖手中的骰盅,搖出一個5。
不等文萊把骰子遞給她,葉槐直接就地一癱,腦袋一埋,長嘆一聲:“啊我死了。”
第一局結束,所有人亮出自己的底骰數,各玩家的總點數頓時一目了然。
陳小禾:20
倪雀:21
翟夢:19
安可璇:18
江既遲:21
孟歧征:21
葉槐:22(爆)
葉槐從地上撐起身子:“我選大冒險。”
文萊洗了洗大冒險的牌,遞到葉槐面前,葉槐抽了一張,念出來:“給喜歡的人介紹對象,最少堅持三分鐘。”
安可璇“哇哦”一聲:“這個有意思。”
葉槐舒了一口氣:“就是給我們家張鶴打電話,給他介紹個對象唄,還行還行,我這就打。”
倪雀左邊坐著翟夢,她湊到翟夢耳邊,小聲道:“這個大冒險有點坑。”
翟夢:“嗯?”
倪雀說:“這幸好是葉槐,換別人,首先得承認她有一個喜歡的對象。”
翟夢:“還真是,一個大冒險,順便套路了一個真心話。”
那頭,葉槐撥出去的電話已經被接通。
要堅持三分鐘呢,不短,葉槐放慢了語速,溫柔道:“小張同學,您好。”
被公放的揚聲器里傳來張鶴略帶驚恐的嗓音:“怎么了寶貝,缺什么了嗎?鏈接你發我,老公這就給你買。”
抱著葉槐胳膊的陳小禾差點笑出聲來,立馬捂住嘴。
葉槐開始進入正題:“是這樣的鶴鶴,我給你介紹個女孩子好不好?”
“什么?”張鶴的聲音聽起來愈發驚恐了,“你在說什么啊寶貝,你是在考驗我嗎?”
葉槐堅持貫徹游戲精神:“你覺得雀雀怎么樣?就我們宿舍的倪雀,高高瘦瘦,漂漂亮亮,最關鍵的是,和你一樣也是個學霸。”
“……”
倪雀原本在認認真真當看客,突然就成了電話play中的一環,她一臉懵地睜大了眼睛。
翟夢拍拍她的肩,用氣音說:“安,只是游戲。”
圍茶幾而坐的人也都看向了倪雀,倪雀有些無奈,肩膀一松,下巴耷拉在翟夢肩上。
電話那頭的張鶴已經不足以用驚恐來形容了,他已然自覺地開啟了自我檢討模式,從三天前做實驗太晚回宿舍一不小心睡著了忘了給葉槐打電話,反省到五年前高三課間給班上一個女生講數學題講了十分鐘。
葉槐忍著笑,沉浸其中:“鶴鶴你很好啦,你沒有錯。我就是覺得我們雀雀確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呀,溫柔善良謙卑上進,尤其特別乖,你們男……”
“嘩啦——”
“篤篤篤篤——”
葉槐話沒說完,一個骰盅突然從茶幾上摔了下去,恰好摔在沒有鋪地毯的瓷磚上,里面大量的骰子濺開,又咕咚著向四周滾去。
動靜實在太大,電話被打斷,所有人都看向那個剛才在慢條斯理收集眾人面前骰子的江既遲。
“?”
江既遲指尖捻著一枚骰子,一臉泰然地攤了攤手:“不好意思,背有點疼,不小心手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