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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在討人嫌這方面,他自認為比大意志更有經驗。

    吃完水果, 冷芳攜回書房繼續看書,九號彎腰收拾茶幾上殘留的痕跡,他還有很多家務需要完成。

    “他不喜歡被人拍攝。”冷淡、死板的聲音從旁側傳來, 是旁觀已久的燼。

    雖然不能直接干預, 小世界的一切變化在他眼底一覽無余, 燼每時每刻都在讀取小世界的數據,九號私下拍攝的照片自然逃不過他的視線。

    燼從虛擬世界里學到了很多慘痛的教訓,「未經冷芳攜的允許不能擅自記錄影像」便是其中之一。他多次回顧虛擬世界的記錄,發覺冷芳攜對唐靈態度急轉而下就在花墻攝像事件之后,因此將這一點著重標記。

    九號是大意志的一部分, 自然也是他的一部分。他不能任由九號重蹈覆轍。

    畢竟萬一被冷芳攜發現, 哪怕不是他的錯,只因為九號的身份,也要被歸到他身上。燼不想冷芳攜對他的印象再變差了。

    銀色機仆沉默地擦拭桌面, 對燼的提醒充耳不聞。

    燼來到他面前,重復道:“作為我的一部分,你不該這樣做。”

    機仆終于放下濕抹布,抬頭面向他。

    九號沒開口, 仍然以投影字符串表達自己的想法。

    “!!!∑(°Д°ノ)ノ”

    “是嗎?那你去告狀吧!”

    燼哪怕再不通人情,也能感受到九號對他的排斥和厭惡。

    這些不受控制、反叛的碎片——

    小世界以外, 群星匯聚、數據流浩蕩之處, 浪潮從最源頭涌起,緩慢而劇烈地向四周蔓延。主神的造物在波浪中恐慌,不明白主神何以產生如此大的波動。它們瑟瑟發抖, 不明所以, 還要掩飾慌亂,平靜地播報提醒公告, 讓快穿者暫停任務。

    系統在主神進入Ⅰ·006世界時,就時刻關注這個高危世界的變化,因而在動蕩開始前就敏銳地察覺到一切。

    比起同僚,系統在解讀情緒方面造詣高深。

    憤怒。是激烈的憤怒在傳遞。

    系統戰栗不已,又無比好奇,006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讓主神產生如此大的情緒波動?

    其實無論這些碎片指向怎樣的未來,與他有多深的聯系,燼都對它們沒有任何感情,它們在他眼里與走向毀滅的蕓蕓眾生沒有任何區別,只是為了小世界能存活更久一些,他需要分出心神清理掉它們。

    清理工作強調高效。被碎片影響過深的小世界,留存不如毀滅。碾碎其中的億萬生靈,不必碾碎一只螻蟻更特殊。燼從不投注任何情緒,不帶惡意,不帶厭惡,只是需要這么做。

    但這一刻,燼忽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沖動,像以前碾碎小世界一樣,讓九號從此消失。但他下意識地忍住了。

    ……冷芳攜還在這里。

    真討厭。他的眼神。

    就像他是一個已經死去的AI,如此輕蔑,如此高高在上。

    鋼鐵澆筑的手指驀地陷進抹布之中。

    好半會兒,九號起身,狀似平靜地越過燼去廚房。

    其實這位智械已經氣得快冒煙了,還能保持安靜狀態,完全是不想打擾控制者的閱讀時光。

    在隨同冷芳攜進入公寓,看到燼的第一秒,九號就意識到自己是對方的一部分,這種感覺他在大意志面前也體會過——在他戰敗,自毀崩潰之時,讓他茍延殘喘活下來的大功臣。

    “你可是我特意分出來的一部分,不能就這么輕易死了。”大意志笑瞇瞇的聲音傳到九號零碎的代碼中,他才發現,這個一度引起人類恐慌,被認為是仿生人陰謀產物的機械,竟然具有如此類人的個性與想法。

    “不然誰替我看著他呢?”

    他,指的是被封凍艙禁錮住的冷芳攜。

    九號厭惡他們,就像厭惡無能的自己,他們對待冷芳攜理所當然地熟悉,仿佛在他不知道的時間里,已經與冷芳攜發生了無數更加深入的接觸。

    而他只是不被承認的TM,因為特殊的身份,哪怕陪伴冷芳攜再久,最終被他排除在黑帽子外。

    九號不想承認自己在嫉妒。

    混亂的顏表情交錯閃現,擦拭餐臺的力道又重又快。

    被他扔在客廳的燼也沒好心情。郁悶,憋氣。觸碰胸膛,血肉軀體里似乎擠壓著不忿的物質,燼垂眸,想要劃開皮肉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東西,讓他如此難受。

    告狀。燼想到九號的話。

    快速飛到盥洗室的梳妝鏡前,想了想,更換成柳今歌的外貌——這是唯一一個冷芳攜承認有過好感的碎片。雖然被其他碎片在嫉妒的驅使下撕得粉碎,現在還能使用。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燼穿過書房門,來到攤在膝蓋上的紙質書籍中,擋住了部分字句,試圖以此吸引冷芳攜的注意——不這樣做,他怕冷芳攜直接無視他。

    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青年濃密如同鴉羽的睫毛,緩緩顫動著。

    陰影順著高挺的鼻梁,側臉流暢的輪廓往下,延伸至柔軟針織衫的領口。燼屏住了呼吸——他不需要呼吸,可此情此景,下意識地做出人類般的反應。

    他想要伸手去觸碰。

    “……”結果只是想想,還沒付諸行動,更沒來得及開口陳述九號的罪行,就被冷芳攜漫不經心地抓起來,一把丟出門外。

    即便披著柳今歌的殼子,也沒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惜。

    燼停下來,面前是系著圍裙還沒來得及解下的機器人。

    “怎么回事捏?居然失敗了●^●”

    “啊!不好意思,我說話不過腦子,不該用「居然」,應該是——失敗也太正常了!”

    燼:“……”

    他不再有開口的底氣。

    悶悶不樂地回到書房,這回燼很謹慎,選擇坐在書桌上旁觀,總算沒有被無情地丟出去。

    來到006世界后,他就是這樣的狀態,整天跟著冷芳攜,卻得不到他半點注目,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與別人相處、深入接觸……

    有那么一段時間,燼自我懷疑,認為是自己的形體沒有呈現,不然冷芳攜眼里怎么會沒有他?

    持續被無視的狀態讓這位主神難以言喻,倍感沮喪、苦澀。

    大意志嘲笑他:“哇,被主人完全拋棄的敗犬,真可憐。這還是我們無所不能的造物主嗎?嘬嘬,小狗,你對你主人叫兩聲,說不定他就會搭理你了。”

    燼說不出反駁的話,甚至夜深人靜,認真在考慮大意志不懷好意的提議。

    之所以沒有付諸實際,是因為反復思慮后,他覺得狗叫只會讓冷芳攜更煩他。

    在討人嫌這方面,他自認為比大意志更有經驗。

    *

    虛擬網絡,這里是第二個戰場。壟斷集團,小公司,雇傭兵,駭客……維護者和法外之徒在此地角力。

    這里是秩序與非法并存的狂歡場。

    冷芳攜游弋其中,像一尾靈活的魚,在笨拙艱難前行的用戶中,他輕松得格外矚目。

    “我草,老子二十個超算一起運作都沒他流暢!這什么賽博神仙我拜拜你!”

    如魚得水的匿名用戶襯托得其余人很呆傻,他們艱難地應付系統攻擊時,冷芳攜已經走入更深的位置。

    眾多復雜的防護系統對他形同虛設,這是他的樂園,從出生開始,冷芳攜有一半時間泡在這里,哪怕近兩百年過去,網絡的架構已經面目全非,很難尋找到昔日底色,他卻還能在數據的波動、奔流間發現熟悉的痕跡。

    有時候,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地看著所有人類的痕跡在這里誕生、沉淀、消亡,數據的海洋包容一切,吞沒一切,那些現實里被人為消抹的事實,都是貝殼里的明珠。

    冷芳攜今天也在發呆。

    忽然,一陣強烈的數據波動朝這邊奔來,目標明確,直指冷芳攜的落點。來者氣勢洶洶,帶著極強的攻擊性,但在即將進入危險范圍時,又彬彬有禮地停了下來。

    “下午好。”字符組成問候,和一個微笑的表情。

    對方試圖傳達出善意,見冷芳攜沒理他,又自顧自地說:“你幫黎明軍做事能得到多少好處?為什么不去大公司里,以你的實力,不會有誰蠢到把你拒之門外。”

    一來就點破冷芳攜的一層身份,顯然有備而來,冷芳攜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回復:“與你無關。”

    “真冷漠:D”

    “你面對楚童,也這樣?”

    他不斷發出騷擾信息,丟出冗余字符串。冷芳攜無視他,他也不在意,自說自話,但每一句都帶著別有意味的試探。

    “你的腿還是老樣子?一點治療的希望都沒有?楚童那老男人最會裝模作樣,怎么沒替你四處求醫?”

    “只能依靠輪椅行動的滋味很難受吧,但這里沒有人給你當狗,當交通工具,把你抱來抱去。”

    說的什么亂七八糟的。

    冷芳攜:“沒別的話說就滾。”

    “哈。這里也不會有人被你呼來喝去,冷芳攜。”對方點出他的身份,顯然冷芳攜的努力終于有所成效——方舟總算順藤摸瓜,發現他的身份。

    速度太慢了。冷芳攜淡淡地嫌棄。

    來人——鄭說還在說話,用一種穩操勝券、志得意滿的口吻。

    “你如此橫行無忌,真不怕被人發現嗎?赫萊,Helle。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的追隨者也化為一捧塵土,沒人再將你視若神明頂禮膜拜。”

    “真好奇,你現在有恃無恐的底氣從何而來?舉目無親,形單影只,我都要可憐你了。”雖然是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字符串,卻能鮮明地體會到話里毫不掩飾的惡意。

    看來鄭說突然來這一趟,是想作為勝者,發表獲勝感言。

    盡管他不知道這勝利是冷芳攜刻意送到他面前的。

    為什么到了這里,鄭說卻呈現出一種腦子缺失的美?明明酒吧相遇的時候,他這個人除了裝了點,看著還算正常。冷芳攜疑惑地想。

    “你在想如何欺騙我嗎?”

    冷芳攜:“……”

    “你話好多。”他不太想陪傻子演戲,“有本事的話,來抓我。”

    “好。冷芳攜。”

    “你在這里是說一不二的暴君,可在現實里不是。請耐心等候。”

    ……

    新南公寓里,小風以及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送進來的黎明軍人員不約而同陷入昏迷狀態。他們有的是因為飲用了公寓的收費水源,有的是因為攝入的食物有問題。

    小風很謹慎,很少碰外面的東西,奈何方舟聯系新南公寓的負責人,在通風管道內投放無色無味的迷藥,他再小心謹慎也中招了。

    昏迷之前,小風只來得及發出一段示警信號。

    公寓內,九號停下洗菜,走出廚房,警覺地看向房門。

    微風吹動貓瓣門前后晃動。

    咚咚咚。

    有人敲門。

    站在門口的青年長得像只狐貍,無論什么表情都像在打壞主意,此刻淺色的眼瞳微動,再一次扣響房門。

    初次見面之后,林蔚多次拉著張越上門同冷芳攜交流,偽裝成對冷芳攜一見鐘情于是死皮賴臉上門的小青年,張越從一開始“當小三是沒有好下場的”,到“做1做0不如做3,林蔚加油,成功后不要忘記好哥們,4也是個不錯的數字”,不僅搖旗吶喊,還想方設法為林蔚創造條件。

    這幾次上門,他熟悉了周圍的一切,悄無聲息地檢測出黎明軍布置的防衛帶。

    很周密,但在龐大的壟斷集團面前仍然不夠看。

    這里是集團的領域,黎明軍不可能將公寓改造成銅墻鐵壁,自然無法阻擋方舟的意志。

    如果他們將冷芳攜藏在層層戒嚴的黃金沙漠大本營中,方舟或許得傷筋動骨一番,但在第三區的地界里,一切非常輕松。

    門后,冷芳攜登出網絡,來到客廳,默不作聲地注視大門。

    他往前一步——

    高大的機器人擋在他面前:“方舟已經確定你的位置。我可以帶你逃走。”

    冷芳攜抬首瞥向他,對九號展現出的異常毫無驚訝之色,冷淡道:“你是誰?”

    “(>人<)別緊張,人家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智械大俠!”這一句話通過投影呈現。

    刻意賣萌,冷芳攜并不買賬,仍然注視著九號。

    他的眼神其實很平和,沒有逼迫的意味,卻仿佛一串電流,一瞬間擊穿了機械體,使得他剎那失靈,身體僵硬。

    九號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平靜地問了一個問題:“TM是TM,圖靈機是圖靈機,你認為,我是哪一個?

    第122章  情人節預熱。

    這個問題瞬間將冷芳攜拉入回憶之中。

    封凍艙內近兩百年的沉睡仿佛只是一場夢境, 許多事情恍若昨日,冷芳攜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他與圖靈機的最后一面。

    這場在許多人想象中一定驚心動魄、精彩不已的戰爭,遠沒有那么激烈, 到了最后甚至是平靜的。

    “圍巾織好了, 你讓人來拿吧。”圖靈機說。

    這是他數據核心崩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伴隨著首領的毀滅, 無數仿生人陷入死機狀態,蟄伏已久的人們將深藏利刃對準聯邦政府。偌大的暴力機器,沒有了仿生人的支撐什么都不是,很快就在反攻下被占據。

    正是人聲鼎沸,舉國歡慶時。

    最該是焦點中央的人卻尋不到蹤跡。

    冷芳攜躺入封凍艙, 閉上眼前的最后一個想法是——他忘記讓人拿圍巾了。

    *

    黑帽子最初的四人團體中, TM是最神秘的一個。冷芳攜與他的相識源于一場誤會下的交鋒,TM當然是敗者,不過在整個過程中, 冷芳攜罕見地品嘗到艱難的滋味。他對TM起了興趣,抱著壯大團隊的心態發出邀請。

    在那個政府監控一切,人人自危的年代,一個反動組織的邀請無異于索命函。冷芳攜當時不抱期望, 只是順手一試,沒想到很快得到TM的答復。

    沈千姿認為TM大概是政府派出的鉤子, 太過急功近利, 但凡演技好一點都會矜持一段時間,顯得自己經過了慎重考慮,是冒著生命危險加入組織, 為推翻暴政而行動。

    顯然, 她猜錯了,TM不僅不是任何政府、組織派來的釘子, 沒有出賣過黑帽子的情報。

    TM忠誠,勤勞,踏實,肯干。

    只不過TM從不提起自己的生活,除了線上交流,其他人對他并不熟悉。

    隔著網絡,TM當時給冷芳攜的感覺非常笨拙,不通人情世故,說話冰冷、刻板、不留情面,常常讓人啞口無言。有時候,他對一些常識的缺失,對事物的古怪認知讓他看起來像個小孩子。

    不過另一方面,TM又異常冷漠,盡管從事的是推翻暴政的反動事業,對于那些因為暴政而生活在水深火熱里的人們,他卻沒有半點憐憫或者不忍。

    鄭白鏡私下猜測,覺得TM可能患有精神上的病癥,以至于缺失了人類同理心。

    冷芳攜認為,這大概是天才的怪癖。畢竟他在許多人眼里,也是個暴君一般的家伙。

    沈千姿和鄭白鏡都有家業要打理,冷芳攜因為雙腿的缺陷,沒什么線下活動的空間,常年游曳在為黑帽子搭建的內部網絡中,TM跟他一樣無所事事,久而久之,兩人的交往便多起來。

    閑來無事,好為人師地教教TM為人處世的道理,是他當時打發時間的一種手段。TM不是個好學生,總不得要領,但他的愚笨不會令冷芳攜煩躁不耐,可能因為TM雖然無知,但好學。

    不知從什么時間開始,TM固定跟冷芳攜匯報每天做了什么。

    【我在學習編織。】

    冷芳攜覺得挺可愛,好笑地問他:“你學這個做什么?”

    TM直白地說:【織出來的物品,是你的生日禮物。】

    完全沒想到生日禮物這種東西,是應當隱藏起來,直到生日當天揭曉的驚喜。

    冷芳攜頓時有種逗了好久的怪小孩某天抓來一只蟋蟀放在床頭,烏黑的眼睛看著人,說這是禮物的怪異感。

    這回,他沒有點出其中的不妥之處。

    編織對TM大概是件需要慎重對待的活動,幾個月下來,聊天界面的匯報進度仍然處于編織中的狀態。

    冷芳攜也無心再去追蹤未來的生日禮物——黑帽子規模越來越大,活動范圍越來越廣,已經從被聯邦無視的小組織演變成擺在首腦案頭的圍剿行動目標。鄭白鏡的貴族身份不再能提供庇護,冷芳攜秘密轉移,卻因為有人泄密,中途遭遇仿生人抓捕隊伍。

    那是他創建黑帽子以來最兇險的一天,荷槍實彈的仿生人不懼生死,平靜而麻木地遵循控制者發布的指令行動。聯邦的抓捕計劃籌謀已久,精密周全,屏蔽器使得冷芳攜沒辦法黑入仿生人系統,孱弱的雙腿更雪上加霜——

    有那么一刻,仿生人已經將他團團包圍,護送他轉移的人員被分割,一時間沒有形成有效的阻擋。

    仿生人小隊頭領有一頭鉑金色半長發,眼珠明亮,透著無機質的光。她走到冷芳攜面前,高大的身形瞬間蓋過視線。

    “目標確定……”琥珀色的瞳孔暗了暗,仿生人像忽然失靈,身體卡在原地。

    冷芳攜就這么奇妙詭異地化險為夷了。

    抵達新堡壘時,他仍然在回想路上發生的一切。

    太過不可思議。

    簡直像有人刻意放走他。

    聯邦政府里殘余的人類官員中確實存在心向黑帽子的人,但他們的職位不足以參與抓捕行動,更不可能干擾仿生人的系統——要知道聯邦首腦以仿生人為自己的護衛隊,牢牢攥緊最高權限,一刻也不松手。

    究竟是誰?

    冷芳攜瞬間想到一個名字,一個與他敵對已久的仿生人。

    圖靈機。

    TM,Turing Machine,不正是圖靈機的縮寫?

    一旦有所懷疑,TM不走心的偽裝立刻被洞察。

    但或許是因為TM的過往表現,冷芳攜沒有警鈴大作,將沈千姿和鄭白鏡拉入小會議商量試探TM的事宜,而是直接找到TM,了當地問。

    TM的回答意外坦誠,他不否認圖靈機的身份,卻似乎也意識到一旦掀開TM的外殼,將不能再像原來一樣同冷芳攜相處,不知轉圜,不懂委婉的機器人在長久的學習后,終于努力憋出一句:

    “但TM是TM,圖靈機是圖靈機,難道不能分開嗎?”

    圖靈機第一次感到委屈的情緒,心里酸酸的,他想把過去為黑帽子做的事調出來,以證明自己并沒有任何竊取機密的行動。他不想讓自己在冷芳攜心里變成一個心機深沉的間諜。

    其實冷芳攜從沒有那樣想過,只不過他還是很肯定,很堅決地說:“不能。”

    在那以后,平臺里TM的賬號再沒亮起過。但冷芳攜沒有移除圖靈機的賬號,只是關掉TM的權限,將這個無人問津的賬戶隱藏了起來。

    如果圖靈機后續再回到TM里,或許會發現自己仍然掛在內網中,沒有像想象中被驅趕出去。

    很可惜,他沒有。

    這是冷芳攜與圖靈機倒數第二次對話。

    ……

    聽到這個充滿怨氣的問題,冷芳攜哪里還不明白疑點重重機器人的真實身份。他起初以為九號是繞過拒絕協議誕生智慧的智械,卻沒想到居然是一位故人。

    圖靈機大概很在意問題的答案,見冷芳攜沉默著,再次重復:“你覺得呢?”

    冷芳攜眨眨眼:“你是九號。”

    非常狡猾的回答。

    機器人被人類的智慧打敗了,傻乎乎站在原地,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再開口。

    “(·-·)”

    “我現在帶你走。”

    最后用顏表情帶過沉默,回歸正題。

    冷芳攜搖搖頭,他就是想被方舟找到,順理成章地被帶回去,進而找機會接觸大意志,怎么能半途而廢?

    機器人不懂人類的彎彎繞繞,下意識地服從冷芳攜的指令,畢竟哪怕到了方舟集團,他也可以轉移到其他機器人的軀殼里。

    這些年,他就是這樣不斷轉移,始終跟隨在冷芳攜身邊。

    “等到了那邊,你再和我講講這一百多年的經歷,好嗎?”青年微微地笑著。

    那樣柔和,隱藏著勸哄,隱藏著教導意味的語氣。

    圖靈機已經很久沒聽到了。

    他以為暴露身份后,冷芳攜再也不會親近他,把他當成信賴的同伴。機器人沒有情緒,所以他不會為此感到傷心,只是默默地在隱秘數據庫中給冷芳攜加了一行描述——很冷酷的人類,以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轍。

    但當再一次聽到人類刻意地放柔語氣,圖靈機瞬間就把描述拋之腦后。TM回魂,迫不及待地聽從指令,為冷芳攜奉獻一切。

    ……

    “下午好。”

    房門終于開啟,林蔚暫停強行破門的打算。

    今天他罕見地換上一身考究挺括的西服,利落的剪裁襯得他肩背寬闊,身材挺拔。頭發也經過打理,露出狐貍般的眼睛。

    林蔚微笑著,看起來像個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在許多人的刻板印象里,是會沉醉酒色的紈绔子弟。

    在他身后,一隊西裝暴徒把守門口,極富紀律性地垂頭背手,從站姿看得出久經訓練,帶著揮之不去的軍人氣息。

    “我以為你不會開門。”

    林蔚注視著眼前的青年,很平靜的面孔,很冷淡的眼神,明明坐在輪椅上,他需要低頭才能看見青年柔軟的發頂,林蔚卻有種被人俯視的感覺。

    冷芳攜肯定已經明白他的來歷了,林蔚漫不經心地想,所以他在對方心里,一定已經變成大公司的走狗。

    畢竟是共事過一段時間的同伴,林蔚稍稍感到失落。但他不準備為自己辯解,不管初衷如何,他的行為確實是一種背叛。

    “收拾東西吧。”冷芳攜說。

    “啊?”林蔚愣了一瞬,醞釀許久的勸說話術剛冒到嗓子眼,就憋了回去,“什么?”

    冷芳攜像是覺得他很傻:“不是來抓我嗎?我有一些東西要帶走。”

    他如此自然,如此泰然自若,顯得抓捕行動不倫不類,林蔚提前做好的心理準備像個笑話。

    “我的支外體,我的衣服,還有……一些編織工具,請都幫我收拾好。”用著敬語,卻是理所當然的命令。

    林蔚脫下外套,勤勤懇懇地按照冷芳攜的要求收拾,為他把藤筐里的毛線球一個個放進行李箱,里面整整齊齊疊著黑黃條紋的小毛衣。

    林蔚推著冷芳攜出門,西裝暴徒們安靜地跟在后面,從其中一些人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們顯然正為整件事的詭異走向而一頭霧水。

    就,就這么輕松?

    一點反抗,一點掙扎,一點憤怒都沒有?

    呃……忽然有一種,是在幫雇主搬家的感覺。

    他們離開時不避諱旁人,光明正大地搭乘電梯到入戶廳,途中碰到下班的金發女郎。

    曼妮一愣,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她躲到一邊不敢多看,等人走后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剛才的隊伍里,那手里搭著外套的白襯衫不是酒吧里的服務生嗎?被他推著帶走的,不是公寓里人人關注的美貌青年嗎?

    而那些西裝男胸前的標志——

    曼妮瞳孔緊縮,心想她之前還想給鄰居介紹情人,真是冒犯了。

    懸浮車發動,平穩運行駛入軌道,將落后破敗的外環扔在身后。冷芳攜瞥向窗外,立體廣告和招牌已經更換成情人節前的預熱,粉色和白色充斥高樓大廈間,不難想象情人節當天該是多么熱鬧。

    ……

    永恒之心服務室。

    設計師小心翼翼地捧出兩對戒指,擺放在楚童面前:“這是您提前約好的戒指。剩下的正在制作中,工期大概還需要三個月到六個月。”

    戒圈精致婉約,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低調的華貴,干凈的美麗,不需要額外點綴大塊珠寶鉆石就已經足夠貴氣。

    楚童不懂得欣賞,卻覺得這兩枚戒指戴在冷芳攜的手指上一定很合適。

    “辛苦了。”楚童接過盒子,正要結付余款,小風的歷史信息跳了出來。

    【有】

    是一個無意義的字,看起來像對方無意識觸碰鍵盤,不小心發送過來的垃圾消息。

    楚童卻頓生不詳。

    緊接著,小風的通訊彈出,立刻接通,那邊的聲音很虛弱,聽了幾句之后,楚童微笑的表情粉碎破裂,變得極為恐怖,托著戒指盒的手指驟然收攏,盒子被捏得扭曲開裂。盡管如此,他還是克制地握住戒指,沒傷到戒圈半分。

    “不好意思,我失態了。”楚童關掉通訊,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可能需要一個新盒子。”

    “啊……我現在就幫您取一個。”設計師被他嚇了一跳,不敢留在室內,匆匆地跑了出去。

    男人沉默的背影陷在沙發中,楚童彎腰,手肘撐在有力的大腿肌肉上,下頜線緊繃。五指緊握成拳,細微地顫抖著,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方舟!鄭說!

    第123章  通通在冷芳攜平淡的一抬眼間轟然粉碎。

    懸浮車駛入內環, 卻沒有停在方舟大廈,而是往更深處走,最終停在一棟三層高的獨棟別墅前。

    眼前的建筑莫名熟悉, 讓冷芳攜回想起鄭白鏡的家。

    “這里是鄭說的私人住所。”林蔚向他介紹, 提起頂頭上司, 他的稱呼毫不客氣。

    冷芳攜皺眉:“我以為你會把我帶到方舟里。”

    林蔚聳聳肩,故作無奈:“鄭說有他自己的想法。”

    這樣就打亂他的計劃了,冷芳攜原本打算和方舟形成一種雇傭關系,就和他在黎明軍里一樣幫方舟做事,進而想辦法接近意志井。

    完全沒料到鄭說不走尋常路。這位方舟太子爺, 或許與集團存在矛盾, 才別出心裁把一位雙腿殘疾的駭客接到私人住宅中。

    林蔚將冷芳攜送到門口,就識趣地離開了。

    此時天色漸晚,別墅里的燈次第亮起, 客廳一片明亮,照得大理石地磚光滑可鑒,不見一絲雜塵。別墅里出乎意料的干凈樸素,沒有花里胡哨的奢侈品, 更沒有貴族子弟沉迷的違禁品。

    餐桌上擺著幾道熱氣騰騰的菜肴,很懷舊的菜色, 冷芳攜蘇醒以來沒怎么見到過。廚房里的聲音斷斷續續, 過了好一會兒,驟然安靜。

    燈光一暗,鄭說端著最后一盤菜走了出來。

    自暗處走入光線之下, 明滅的變化使得鄭說那雙野獸一樣的眼眸格外銳利, 利落的短發貼著脖子,經典款的長袖勾勒出寬闊的肩膀, 寬松的闊腿褲,米色圍裙系在腰上,平添幾分煙火氣。

    鄭說放下菜盤,解下圍裙,自始至終,那雙沒什么人味的眼珠死死盯住冷芳攜。

    冷芳攜從容地來到餐桌前,等待鄭說說些什么。

    “嘖。”結果一個照面后,鄭說嘭得轉身,又回到廚房關上門。

    廚房里燈還是暗的,十分安靜,顯然鄭說進入廚房之后什么都沒做。

    一進一出,仿佛只是方舟太子爺閑來無事玩的小把戲。

    冷芳攜:“……”

    幾分鐘后,鄭說平淡如常走出來,自然地給冷芳攜舀飯,倒水,夾菜。

    “吃。這些菜特意為你做的。”他說。

    仿佛冷芳攜是來家里做客的朋友,而非被他強硬地請回來的俘虜。

    非常古怪的場面。

    更加古怪的是,餐桌上的菜品全是冷芳攜的口味,但凡他不喜歡的,全都沒出現。對于食物,冷芳攜不會明確表現出喜惡,一般都會吃下去,導致要弄清他的口味是件困難的事情,至少楚童頗費了一番功夫。然而第一次見面,鄭說就能精準把握他的口味……

    甚至這些是鄭白鏡最擅長的菜肴。

    他沒事做的時候,就喜歡在廚房里鉆研菜譜。

    刻意地將這些呈現在冷芳攜面前,鄭說無非是考慮到他與鄭白鏡的關系。

    冷芳攜問:“你是他的誰?”

    鄭說坐在他對面,沒有要吃飯的意思,聽到這話,他覺得好笑:“鄭白鏡像條狗一樣任你驅使,為你掏心掏肺,你卻連床上的舊情人都認不出了?”

    他歪著頭,惡劣地咧嘴笑,眼里滿是不懷好意。

    和鄭白鏡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只是少了火焰留下的傷疤。

    但兩人卻呈現出截然相反的性格,如果鄭白鏡是溫柔的水,那么鄭說就是熊熊燃燒、攻擊性極強的火焰。

    對于他的身份,冷芳攜曾經有過很多猜測,不過沒有細究,畢竟無論他與鄭白鏡是什么關系,都不是冷芳攜關注的事情。

    見冷芳攜默不作聲,鄭說繼續道:“我出生的時候,他們說我是721號實驗體,是迄今為止最成功的克隆人。”

    “在我之前,一共720個實驗體都失敗了,要么在胚胎中就死亡,要么壽命極短,要么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我是唯一一個出生正常、壽命正常、身體機能正常的實驗體。「幾乎完美復刻了鄭先生的基因」,他們是這么說的。”鄭說勾唇一笑,懶洋洋的語氣,“所以,你怎么能認不出我?要是鄭白鏡知道得多傷心啊。”

    話里為鄭白鏡打抱不平,可鄭說對本體的怨氣幾乎毫不掩飾,雖然在生理學意義上,他就是鄭白鏡,但要人接受自己的出生是為了復刻另一個人的成功,本身沒有額外的意義,確實難以釋懷。

    冷芳攜對鄭說復雜的心路歷程不感興趣,也不愿意插入他與鄭白鏡的愛恨情仇。也許鄭白鏡還活著的話,他還有心情跟故人敘舊,但現在,他只想好好吃飯。

    “嗯。”冷芳攜敷衍地應付幾聲,心思仍在吃飯上,低垂的眼睫在肌膚上打下一排暗影,仿佛蝴蝶棲息的影子。

    在燈光下,膚色透著一種病氣的白。

    黎明軍沒把他養好,印象中,冷芳攜該如羊脂玉一樣,白得溫潤晶瑩。

    鄭說托腮看著對面,忽然意識到,在久遠的過去,冷芳攜大概也是這樣坐在餐桌上,近乎乖順地吃著鄭白鏡做的飯。他們是情人關系,鄭白鏡肯定會坐在他身側,眼巴巴地夾菜,說不定兩人會交換一個吻。

    腦海倏然閃過一道畫面——

    溫馨的暖燈下,鄭白鏡寬厚的手掌托住青年脆弱雪白的脖頸,唇齒相接,毫不客氣地撬開唇瓣,探入艷紅濕潤的口腔。

    鄭白鏡激動、興奮,動作像野狗一樣,竭力搜刮甜蜜的汁水,仿佛八百年沒接過吻。被他擁吻的青年則稍顯冷淡,甚至蹙起的眉心暴露出厭倦,他任由鄭白鏡癡狂地親吻了十幾秒鐘,隨后毫不留情地推開。

    艷紅的唇濕漉漉,晶瑩欲滴。唇瓣微微分開一道縫隙,就像是……

    畫面劇烈搖晃。

    對面的紅發男性不知吃錯了什么藥,突然面色難看地站起來,幾步走上二樓離開客廳。冷芳攜目送鄭說遠去,淡然收回視線,繼續低頭吃飯。

    冷水毫不留情潑到臉上,11月份的溫度,冷水上臉無異于刀割。鄭說猶然不滿足,捂住臉又搓了幾把。

    干凈的鏡面映出一張英俊卻稍顯陰郁的臉。

    鄭說面無表情,五指緊緊扣住洗手池,眸色森冷。

    他死死盯住鏡子里的自己,就像在跟另一個人對視。

    片刻后,他驟然埋頭,低斥:“下賤!”

    不知罵的是自己,還是某個已經死去的人。

    作為鄭白鏡基因和遺產的繼承人,鄭說最清楚本體的真面目,一個偽君子、小人,偏偏被無知蠢貨當成君子,被方舟那群傻叉當成救世主。

    他厭惡那群傻叉看到他后總是流露出“你不該是這樣”的神情,仿佛隔著幾百年時光,他們有多了解那位血緣關系淡薄的祖宗一樣。

    每一次,他都想嘲笑他們,告訴他們真相——鄭白鏡一點也不在乎方舟不在乎你們,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冷芳攜!

    這個世界上,與他聯系最深的也只有冷芳攜。

    所以鄭說瞞著集團,把他帶回從不讓外人進入的私宅。

    他會按照鄭白鏡的遺愿,好好“照顧”他心愛的情人,更會讓冷芳攜知道,他是與鄭白鏡截然相反的個體。

    然而事情一開始就朝他計劃以外的方向發展——

    與冷芳攜的第一個照面,鄭說就躲回廚房。

    他提前準備好的問候,練習過的表情,通通在冷芳攜平淡的一抬眼間轟然粉碎。

    血流加速,頭腦空白,心跳更是劇烈如同擂鼓,在胸腔里撞擊,仿佛下一秒就要撞開血肉,飛到冷芳攜面前。

    ——這具身軀的命門仍然為他跳動,即便本體已經死亡。

    剛出生沒多久,鄭說就被大意志拿走了「激情」,從此任何事物在他眼里都失去色彩。一直以來,鄭說游戲人間,嘗試過無數項危險的極限運動,哪怕與死亡擦肩而過,他的心情依然平靜如一潭死水,沒有半點波瀾。

    這樣的人生無聊,乏味,偏偏鄭說沒有一點辦法。

    與冷芳攜的線上交鋒,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渴望”,而今日的見面,又讓他瞬間被激烈的情緒波動淹沒了。

    哪怕已經用冷水沖過無數次,手指依然因興奮而細微顫抖,脊背聳動冒出熱汗,心臟怦怦直跳。

    鄭說為這感覺膽怯、恐懼,又無比激動,他躲進黑黝黝的廚房,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別那么丟臉,結果出去后又是頭腦發熱,說了一通不知所云的東西。

    他本該平靜地宣告自己的身份,宣告對冷芳攜不感興趣,以此證明他不是鄭白鏡。

    現在一切都弄糟了。

    冷芳攜是最強效的催化劑,甚至讓鄭說回憶起獨屬于鄭白鏡的記憶,甚至讓他……

    嘭——

    拳頭狠狠搗碎鏡面,嘩啦碎裂的銀層和玻璃基片,在指節和手背上劃開數道口子,帶出淋漓的血。

    鄭說擰開水龍頭,神情陰郁地沖洗傷口。

    毛巾擦手時,他忽然又狠狠給了自己幾巴掌,一點沒有留手,側臉被扇得通紅,隱隱有腫起的趨勢。

    鄭說嘗到口腔里的血腥味,笑了下。

    這只是死人不甘寂寞想要重返人間影響現實,但死人終究已經死了,他才是身體的真正主人。

    他絕不會重蹈鄭白鏡的覆轍。

    ……

    冷芳攜吃完飯,坐著發了好一會兒呆,鄭說才又出現在樓梯間。

    “?”

    他臉上是什么,手上又是什么?

    冷芳攜覺得奇怪,半個小時不見,怎么像被人打了一頓一樣。

    面色也黑沉,看起來心情很糟糕。

    “吃完不收拾,來當大爺?”說話的語氣嗆得很。

    然后鄭說系上圍裙,冷著臉收拾殘羹冷炙,冷著臉洗碗。

    “我這兒不是黎明軍,不慣著你。”

    鄭說給冷芳攜安排的房間在一樓,方便他進出。房間裝修得像個樣板房,一點人味都沒有,殘余消毒水的氣味,像今天才剛打掃過。

    鄭說臭著臉鋪床,幫冷芳攜收拾行李。

    他拿出支外體,摸了摸,嘲笑道:“你以前的支外體就很丑,現在裝上仿真皮毛,還是丑得很。”

    又譏諷箱子里的小貓衣針腳歪歪扭扭,顏色和款式也丑得很。

    冷芳攜:“。”

    他一句話沒回應,鄭說叭叭說了一大堆,肉眼可見地興奮。

    把他推進浴室里,鄭說現場展示了下如何開關熱水,并冷酷地說:“我不喜歡那些器械,除了一個掃地機器人,這里不會有供你使用的機仆。洗澡,穿衣,一切自己做,我不會幫你,也別妄想我為你購入機仆。”

    說完,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

    這一晚上都挺一言難盡。

    洗漱完畢,冷芳攜陷入睡眠,渾然不知一樓之隔的距離,有人冷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安眠。

    “草!”鄭說低罵了一句,手掌捂著臉,渾身跟火燒一樣,燥得不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還清醒得不得了,一點入睡的苗頭都沒有。

    掀開薄被,赤腳下樓,瘋狂灌入幾杯冰水,心口處還是燒得不行。

    鄭說在客廳來回踱步,忍不住來到冷芳攜床前。

    一見到陌生卻又熟悉的眉眼,激動難耐的情緒就安分了些。

    但還是沒有睡意。

    鄭說就這么站在床沿,垂頭看著冷芳攜,眼瞳在黑暗里泛光,直到晨光既明才離開房間。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仿佛恐怖分子凝視冷芳攜的同時,一只頂著鄭白鏡殼子的娃娃也用冰冷、厭惡的眼神在看著他。

    第124章  “我不是說了不會買?”

    鄭說清醒地意識到, 自己在做夢。

    但夢里的主角不是他。

    或者說,這場夢是一段記憶的延伸。

    周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被煙霧籠罩, 顯然在記憶主人的觀念里, 那都是不值得關注的事物, 唯獨中心處的青年清晰無比,每一根發絲都纖毫畢現。

    他坐在簡陋的輪椅上,面容青澀,兩腮夾著嬰兒肥,烏發軟趴趴地貼著纖長白皙的脖頸。瘦弱身體籠在黑色短袖衫中, 裸露出的雙臂自然下垂, 掌心被大腿托起。

    白球鞋與上伸褲腳之間的那截腳踝,瘦得一只手就能圈住,纏繞著情/色的青筋, 那么細小那么孱弱,就如同青年這個人一樣。

    雪津津的透著病氣的膚色,偏偏唇色很濃。

    原來冷芳攜少年時是這個模樣。鄭說想。

    五官雜糅稚嫩與鋒利,既不會讓他顯得像柄觸手即傷的長刀, 又不會讓人覺得他柔弱可欺,是正正好的狀態。

    哪怕少年雙腿有瑕, 比任何人都要矮半個身子, 看誰都要仰起頭,那雙涼浸浸的眼珠看過來時,沒人敢小看他。

    冷芳攜微微抬起下巴, 神情冷傲:“你就是White?”

    他在詢問站在面前的人, 只是在夢境里,被他注視著的是鄭說。

    鄭說動彈不得, 無法掌控夢境,即便取代了鄭白鏡的位置,也無法出聲回應,只能應激性、下意識地反駁:“不,我不是。”

    白霧忽然彌漫,淹沒了少年,鄭說終于掙脫了束縛,下意識想去捉他,卻只觸碰一絲綿綿的霧氣。

    “鄭白鏡。”又是一聲呼喚,沙啞微涼的嗓音。

    聲音是有溫度的。這一聲那么低、那么沉、那么近,仿佛就貼在他的耳畔,一瞬間燎熱了耳廓。

    入睡前的燥熱再度席卷。

    昏黃的燈光斜斜打過來,映出的是額發濕透的冷芳攜。他就躺在與鄭說近在咫尺的位置,側對著他,睫羽低垂,疲憊,冷淡,眼底晃著水光。

    “去幫我倒杯水。”艷紅的唇瓣分分合合,看得鄭說一陣懵然。

    目光順著淌落的陰影,滑向玫紅點點的脖頸,再往下,所有光與暗匯集的部位。

    因為睡姿,真絲睡衣在那里疊出褶皺,寬松的領口歪斜,露出一點——

    鄭說驀然睜大雙眼。

    他驚醒了。

    清晨的冷空氣游蕩在臥室每一寸角落,鄭說卻只薄薄蓋了一層,掀開被子,肌體熾熱滾燙,未感到絲毫寒意。

    他坐起來,煩躁地揉了揉頭發,胡亂罵了幾句,才不甘愿地垂頭,厭惡地伸向被蓋住的下/半/身。

    洗漱完畢,鄭說下樓準備早餐,走到半截樓梯處,背對他的身影映入眼簾。

    冷芳攜已經醒了。

    別墅里沒有開恒溫系統,冷空氣肆無忌憚,因而他穿得比昨天要厚,雪白的高領毛衣包裹著他,像一捧半融不融的新雪。

    頭發被隨意扎在腦后,露出姣好的輪廓線條和脖頸。

    冷芳攜在看玻璃外連綿起伏的群山,山頭處已經覆蓋一層白雪,不見一絲綠意,頗具冬日的蕭索氣息。

    他看得很認真,很安靜,一個眼神也沒分給鄭說。早晨冰冷的日光在他眉宇間流淌,盈晃在漆黑的眼眸中。

    與他相對,鄭說熱烘烘的肉/體根本不需要厚衣服,套著簡單的薄上衣,仿佛還停留在夏天。

    同一個客廳里,冬夏兩種穿衣風格。

    鄭說低低笑了聲,越過冷芳攜打開冰箱,喉結滾動,毫無顧忌地灌下一瓶冰水。

    偏頭閑閑道:“現在和過去很不一樣了,對吧。”

    冷芳攜搖頭:“沒什么不同。”

    “哐當”一聲,空水瓶正中垃圾桶,鄭說拍拍手,挑眉看著他:“地表變了,城市群落變了,就連人也變了,怎么會不同?”

    冷芳攜淡淡:“所以我說,沒有變。過去是人與人的戰爭,仿生人只是一方使用的工具;現在也是,只是手段不一樣了。無論過去多少年,都還是一個樣子。”

    唯一改變了的,大概只有大意志。

    這個漆黑的球狀物體懸掛高空,仿佛另一個太陽俯瞰大地,每個角度都能看見祂突兀的身影,顯得遠方的雪山也不怎么漂亮了。

    “好吧。你說的有道理。”鄭說不再抬杠,正轉身去廚房,余光瞥見家里唯一一臺掃地機器人蹲在冷芳攜腳邊。

    心里頓時生出一股怪怪的感覺。

    鄭說明白,那只是機器人結束工作,剛好停在旁邊待機,掃地機器人只會按照既定的指令行事,沒有交互模塊。但鄭說卻總覺得平時毫無存在感的機器人忽然多了幾分色彩,貼在冷芳攜腳邊,狗里狗氣的。

    “嘬嘬。”冷芳攜瞥向腳邊的機器人,矮矮的剛到腳踝的位置,他小聲地逗了幾下,機器人信號燈一明一滅,機械臂輕輕地扒拉住小腿,以示無奈。

    等鄭說從廚房里出來,機器人又很迅速地收回機械臂,恢復原狀。

    鄭說朝那邊看了好幾眼,見機器人毫無異狀,收回視線。

    看來剛才只是他的錯覺。

    吃飯的時候冷芳攜提出需要一臺機仆。

    鄭說皺眉:“我不是說了不會買?”

    他有點生氣,懷疑冷芳攜昨天沒認真聽他講話,已經提前申明過了,結果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這倒不是鄭說故意為難冷芳攜,他把人接到家里又不是抱著虐待折磨的心思。實際上鄭說一個人住就喜歡萬事親力親為,不喜歡機械產品過多,所有家務里,他唯獨厭煩掃地,也沒那么多時間清掃別墅的每個角落,于是才只有了一個最低端的掃地機器人。除此以外,無論是恒溫系統、清風系統,還是智能家居,通通都沒有。

    一個連窗簾都需要親手拉的地方,與倡導用機械提供便利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

    “你又沒完全殘廢,不需要機仆。要是有什么做不了的,難道我是死的?”鄭說幾口吞下鮮肉包,“別想了,不買。”

    冷芳攜看他幾眼,沒再說話,像已經接受了事實。

    畢竟他現在是俘虜。

    嘴里的包子瞬間沒了味道。

    鄭說喉結緊了緊,心想,冷芳攜的待遇已經夠好了,有自然食材可以吃,還不用做家務,在自己這兒,更不要求他為方舟付出什么,已經夠好了!

    一邊這樣想,一邊坐立難安,食不下咽,頻頻往對面看。眼神太過明顯,以至于冷芳攜抬頭,遞來一個狐疑的眼神。

    飯后,鄭說給冷芳攜更換芯片。

    冷芳攜目前使用的是黎明軍的芯片,很多權限和功能沒有不說,還存在被追蹤監聽的風險。鄭說不憚于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反動組織的下限。

    手環在冷芳攜被林蔚帶走時,就被銷毀。鄭說準備了更昂貴先進的新款式。

    他抬了張歪扭的小木凳坐過來:“伸手。”

    一邊打麻醉,一邊嘲笑黎明軍:“打腫臉充胖子,沒錢就別裝了。他們看你是個古人,拿些垃圾敷衍你,你還以為那是什么好東西。”

    他垂著頭,毛絨絨的腦袋,鮮艷的頭發,看起來像顆火龍果。

    冷芳攜淡淡看著,有種伸手抓一把的沖動。

    等到開始手術,鄭說的嬉笑怒罵全收斂下來,小心認真地切開皮膚。舊芯片混雜幾縷血絲,被他用鑷子夾出來丟進垃圾桶,新的芯片旋即緩緩送入身體。

    鄭說安靜下來,全神貫注的時候,倒與鄭白鏡格外相似。

    他使用的麻醉更為有效,冷芳攜全程沒有痛感,不看手臂處,完全沒有正在手術的感覺。

    只是在最后芯片入體的一刻,涼意順著傷口蔓延,躥到心口處。

    不痛,卻怪怪的,是身體對異物自然的排斥反應。

    冷芳攜跟著輕輕皺了下眉頭,一個短暫的不適表情。

    鄭說涂抹凝膠,倉促地垂頭。

    青年哪怕只是微微的皺眉,都讓人呼吸停滯,想要立刻為他排憂解難,更別說鄭說的身體有它自己的想法,那種被選中、被感召的情緒更是成指數倍放大。

    “晚上前這里不要沾水。”鄭說起身,“我待會兒出去一趟,你好好在這里,別想著逃跑,這里可不是外環。”

    他警告道:“你推著輪椅在外面一轉,要不了幾分鐘就會被人抓回去,那些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以冷芳攜的相貌,鄭說毫不懷疑他會被立刻禁錮起來,成為那些權貴的禁臠。

    鄭說出門不到半小時就回來了,身后跟著一臺機仆。

    線條更加流暢,模具更加精致,功能更加先進,芯片更加高端,是方舟集團研發已久,還未上市的新產品。

    他匆匆趕到集團,從研發室調出一臺就走。

    登記人員當時瞠目結舌,驚訝萬分。鄭說的怪癖集團人盡皆知,因為對機械產品的極端厭惡,他連本部都很少涉足,如今忽然出現在研發室內,還帶走了一臺機仆,此場面無異于太子爺忽然變得端正文雅,讓人懷疑人生的程度。

    立刻摸出通訊器。

    “我靠啊,太子爺中邪啦!是不是得賽博精神病啦?鄭老大救救!”

    “今天是愚人節嗎?太子爺居然——來取機仆!”

    “那臉臭得,眼神嫌棄得不得了,看俺們村的新機仆跟看仇人一樣,不瞞你說,我當時真感覺他下一秒要掏炸彈了。”

    冷芳攜只不過午睡了一小會兒,醒來就發覺室內氣溫上升,保持在一個非常舒適的溫度,通風系統徐徐送出暖風。

    身上的毛衣有些厚了,他換了件薄針織衫。

    然后就看見嶄新的銀色機仆立在客廳。

    早上剛斬釘截鐵、嚴詞拒絕他要求的人,兩腿大開,靠在沙發上,表情冷漠得很:“用吧。”

    冷芳攜:“……”

    冷芳攜:“。”

    第125章  寒冰三色堇。

    圖靈機在掃地機器人里還沒呆滿一天, 就擁有了高大魁梧的新身體。

    合攏五指,模具的精細度肉眼可見更好,許多之前比較困難的動作, 現在可以輕松自如地完成了。

    若非外殼還是金屬, 五官仍然一片光滑, 刻畫鮮紅刺眼的標記,與真人幾乎沒什么差別。

    不過圖靈機用過更好的殼子,那時他能用擬真眼球捕捉冷芳攜的神態,現在卻只能通過畫質更低、更失真的成像觀察一切。

    他在臥室幫冷芳攜收拾東西——鄭說昨天只是把行李從箱子里搬運到另一個地方,完全沒有整理, 還將他的編織工具弄得亂糟糟, 完全不能稱之為收拾。

    圖靈機把衣服分門別類地收納好,就無所事事了。

    他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外面做飯、洗碗、洗衣服之類的家務, 全被鄭說包圓了,哪怕帶回來一臺機仆,他也不假于他人之手。

    浴室門分開,熱騰騰的水蒸氣呼啦四散, 冷芳攜裹著一身水汽走出來,微微側頭, 干毛巾不緊不慢地擦拭濕發。

    肌膚浸透了水汽, 在暖調燈光下氤氳出盈盈的粉意,比白天的時候看著更加健康。

    待他坐在床沿,圖靈機走過去, 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

    掌心處分開兩道小口, 吹出徐徐暖風,伴隨著機器人恰到好處的按摩, 一寸寸地烘干了濕漉漉的頭發。

    梳發時,圖靈機將冷香的精油抹進每一根發絲,軟趴趴垂落在肩頭的烏發,頓時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說說吧。”冷芳攜回頭看向他,唇角微翹,一個淡淡的笑容,“我被封凍的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過得怎么樣?

    機器人是沒有“生活”的概念的,作為工具被創造之初,他們就是為了人類的愿望而存在,直到現在也是一樣。

    但隨著這個問題,圖靈機確實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被大意志戲謔般的話語喚醒以后,圖靈機才發覺自己沒有完全消散,仍然有數據碎片頑強地留存在網絡當中。

    通過網絡里飛速傳遞的信息,圖靈機得知在那一戰后,冷芳攜選擇自我封凍,陷入無期限的沉睡。

    正是百廢俱興,亟待重建秩序的時刻,人類內部卻率先陷入混亂——從前因共同利益而走到一起,眾志成城的伙伴,如今也為了個人的利益而彼此刀劍相向。

    戰爭的到來是必然可以預想到的事情。

    愚蠢的從眾者,完全忘記是誰帶領他們艱難地粉碎仿生人陣線,解除暴政戒嚴,完全忘記了過去是多么艱辛,多么困難,輕易地選擇動用武力解決一切沖突。

    如果在這時,舊日幽靈卷土重來,仿生人失去了最高指令約束,人類的文明危在旦夕。

    但好在,圖靈機沒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他厭倦了和人類打交道,放任自我追隨本能地潛入封凍儀器之中。

    冷芳攜安靜地躺在里面,雙手交疊在柔軟的腹部上,看起來像睡著了。

    冷霧縈繞,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偌大封凍艙內,一時間只聽見他低緩、輕微的呼吸聲。這聲音一日比一日弱小,直至歸于平靜,自然而然地進入封凍狀態。

    圖靈機在他的身體數據上攀爬,借著封凍艙的光線和熱成像不斷記錄下冷芳攜每一日的變化。

    他的頭發又長了,他的睫毛更卷翹,他的膚色更加蒼白,他的雙腿肌肉在萎縮……

    半夜的時候,冷芳攜突兀痙攣顫抖了一瞬,緊閉的雙眼分出一道迷蒙的縫——他看起來仍在夢中,只是在間隙時向這個世界投來一個疑惑的注目,但很快,他又安詳平穩地入夢了。

    從前隔著千山萬水,隔著仿生人與人類,圖靈機只能借由他在網絡上的只言片語了解他,可現在,沒有誰比他更加熟悉冷芳攜。

    冷芳攜也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僅肩膀上有兩枚交相輝映的小痣,大腿內側的陰影處也有嗎?

    他知道自己入睡時手指會下意識糾纏在一起嗎?

    冷芳攜不知道的,圖靈機全都知道。

    他的世界里只有這么一個人類。

    數據不斷增大,全是冷芳攜的變化記錄。

    封凍艙靜謐安詳,外界的紛紛擾擾全與他們無關。圖靈機注視著冷芳攜,看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有時候,他看著無意識顫抖的青年,忽然生出一種將他擁入懷里的沖動。但他沒有實體,只能穿梭在封凍儀器和封凍艙之間,一切只是幻想。

    而且冷芳攜不會感覺到冷,那只是他的身體對封凍下意識的反應而已。

    圖靈機以為自己會陪伴他直至世界終結。

    結果沒多長時間,冷芳攜留下的謎題被破解,魯莽的新人類闖入封凍室。

    時隔一百六十七年,冷芳攜再一次睜開了雙眼。

    圖靈機跟隨他,默默占據了機仆的軀體。青年謹慎地觀察新世界,不會知道有一段數據陪伴了他這么久。

    圖靈機想,自己或許產生了怨氣,以至于躲藏在九號軀殼之下,不告訴冷芳攜自己的身份。也許是死過一次,變異的數據使得他居然想等冷芳攜主動發現他的存在,結果只等到他找到了新的陪伴——

    他和楚童關閉臥室門的那一晚,圖靈機立在客廳里,竭力忍耐住接管智能家居進而窺伺臥室的沖動。他明白里面發生了什么——人類的交/配活動——卻不明白自己為何一整晚直愣愣地注視房門,程序幾乎崩潰。

    不斷地排查故障,不斷檢測病毒,一無所獲。

    圖靈機猜想,冷芳攜想知道的也許是他為什么在數據崩潰后仍然能留存下來,又是如何能夠在新人類鑄就的機仆間遷躍的,他對機器人日復一日的數據更新不會感興趣。

    “我也陷入休眠,任由數據自由增長。”于是他這樣說,輕描淡寫地帶過了近兩百年時光。

    與此同時,他隱瞞了一件事——百年前的圖靈機選擇自毀崩潰,其核心數據受到沖擊,即便在大意志的干涉下保留下絕大部分,仍然有小部分的缺失。

    他已經不能算是冷芳攜從前認識的TM了。

    ……

    夜晚,圖靈機被趕出臥室,冷芳攜很直白:“晚上對著你,我會做噩夢。”

    圖靈機始終觀察人類的一舉一動,分析他的情緒變化與激素分泌,當然明白這是因為他面部的提醒標記——冷芳攜不懼于危險,卻厭惡在半夢半醒間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

    圖靈機頭一回對現在的外殼產生厭惡,仿生人時期,他的外表英俊溫和,大數據顯示,是任何性格的人類看到都會覺得舒心的長相。

    要是換回那張臉,冷芳攜絕不會趕他走。

    關上房門,機仆打算就在門口待機,就看見燼獨自一人飄在門口,神色是慣常的冷漠,似乎無論怎樣被冷芳攜無視都不為所動。

    可在機器人眼中,那微微下撇的唇角,緊緊收攏的五指,無一不說明對方并非堅如鐵石。

    看到他,圖靈機心情就好起來。

    從他身上找回了自信。

    這類精致的娃娃放到市場上,是昂貴的、人人追捧的新奇產品,但燼顯然不是。

    他的條件是如此得天獨厚——與冷芳攜早就相識,外表小巧可愛無害,能隨時隨地跟在冷芳攜身邊,結果卻一點不得人類的喜愛。

    圖靈機都要可憐他了。

    好在機仆沒有擬真眼球,那些幸災樂禍與優越感燼都無從得知,一場爭端消弭于無形。

    “嘖。”緊接著一聲煩躁的聲音自上傳來,圖靈機抬頭,就看到裸/著上身的鄭說悄無聲息地走下來。

    機仆自帶的夜視功能,讓他得以看清鄭說此時的狀態——鋒利的眉壓眼,瞳孔里是幽深的欲望旋渦,艷紅的短發干凈利落,仿佛黑暗里一簇熊熊燃燒的火焰。緊繃的肌肉掛著汗珠,周身的氣溫熾熱滾燙。

    渾身上下寫著四個字——欲求不滿。

    鄭說偏頭,就對上了圖靈機,一人一機仆面面相覷。

    接著,眼底閃過厭惡,別墅的主人皺眉,顧忌已經陷入熟睡的青年,聲音放得很小,語氣卻是不容錯認的嚴厲。

    鄭說讓圖靈機去客廳待機,別堵在冷芳攜的門口。

    說完,他在客廳煩躁不安地走動,最后停在冰箱面前。此刻唯有冰凍的水才能稍稍緩解癢意。

    待鄭說將一身燥熱發泄大半,回到二樓之后。

    安靜待機的機仆,投出了一串字符。

    “(╰_╯)#媽的,最煩裝逼的人!!”

    “嘖。”又學著鄭說的口吻,瞥向臉色同樣不怎么好的燼,把兩個人一起嘲諷了,“他比你還討厭,天天都在發情,跟條狗一樣,一截口紅也值得天天炫耀招搖過市?”

    “你分出的碎片每一個都這么煩,應該反思一下你自己。”辱罵燼的時候,渾然忘記自己歸根究底同為主神的一部分。

    燼抱臂居高臨下,并不搭理他。

    圖靈機略感無趣,這才鳴金收兵。

    *

    情人節前夜,圖靈機檢索到第二天是新人類的節日,雖然是專為情侶夫妻誕生的節日,圖靈機認為,自己還是需要給冷芳攜送禮物。

    這是人類以前就教過TM的禮儀。

    但現在別墅里還有個討厭鬼鄭說,他不能像在新南公寓那里時采購物品,距離紅圍巾織好也遙遙無期,就將目光看向別墅外的小花園。

    郁郁蔥蔥的植被,和即便在秋冬季節也開得艷麗的花。

    鄭說不怎么照顧它們,只在無所事事、想起來時澆一點水,完全任由植物野蠻生長,沒有養死,反而養出一個生機蓬勃的花園。

    前半夜不見鄭說下來喝水,圖靈機悄無聲息地摸到花園,按照網絡上的教程,小心翼翼地裁剪花枝。機器人不懂得審美搭配,只懂得把長勢最好的幾支都剪下來。

    沒有包裝紙,只能用白色的毛線纏繞花枝,如此搭配出一捧花束。

    圖靈機悄悄把成品放在冷芳攜的床頭處,停留在門口,第二天清晨一檢測到生理波動,就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

    冷芳攜捧起花束,瞥向他:“你送的?”

    圖靈機點點頭:“禮物。”

    幸運的是,雖然圖靈機根本沒研究色彩搭配,但他裁剪下來的花枝恰好濃淡有致。

    冷芳攜的目光落在最中心的一朵,覆瓦狀排列的近圓形花瓣,嫩黃色的花芯往外延伸,是漸變的冰藍色,仿佛碎裂的冰塊,被純潔無瑕的白托起。柔嫩的花瓣間優待露水,在晨光下隱隱透出脈絡。

    “寒冰三色堇。”圖靈機介紹說,“方舟專門培育的新品種,可以在秋冬開放。”

    有那么一瞬間,冷芳攜的思緒被拉回過去,無數個與鄭白鏡一起度過的節日里,那間被大型三色堇和繡球包裹的玻璃花房中。

    但很快,他就從回憶抽身而出。

    “謝謝。”冷芳攜抱著花束,寒冰三色堇的花瓣靜靜依偎在他懷抱中,他哪怕是開心的時刻,笑容也是淡淡的,“節日快樂。”

    落到圖靈機收音器內,被自動替換成——情人節快樂。

    機仆有一瞬間的卡頓失靈。

    第126章  “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見過最般配的情侶!”

    情人節當天, 早上八點三十二分。

    大街車水馬龍,打工人帶著倦意和疲憊匆匆走到十字路口,等待綠燈時, 爭分奪秒地小瞇一陣, 哪怕睡半分鐘也是賺了。

    辛苦工作直到深夜, 匆匆洗漱躺倒就睡,第二天又要爬起來奔赴公司,如此已經形成了機械一般的自驅力。

    眼底青黑的打工人自嘲一笑,再過幾年,自己就可以去申請改造成重型機械了。到時候直接優化上下班的通勤時間, 能一輩子住在公司里。

    綠燈亮起, 他裹緊風衣,跟隨人流走過路口,抬頭隨意一瞥, 才從兩側粉嫩愉快的廣告中意識到今天是情人節。

    街頭鮮花車一輛接一輛,巨型虛擬玫瑰在高空隧道上緩緩綻放,碎裂成無數瓣灑落,每一瓣都是XX商場的優惠券, 上面的廣告標語:給愛人最好的。

    打工人收到了一瓣,只看了一眼, 他就不屑地把優惠券拉進回收站粉碎。

    垃圾!

    當牛馬這么多年, 他早就對這些資本的推銷手段見怪不怪,他的心跟在大潤發殺了三十多年魚刀一樣冰冷,再也不會有所動容。反觀身邊兩兩一對的男女情侶, 他們有的發出輕快的歡呼, 有的耳鬢廝磨、親昵地商量:“待會兒去那里逛逛吧。”

    愚蠢,幼稚。打工人冷笑。

    抱著這樣觀念的他, 無疑是今天的異類。他的冷漠很快淹沒在情侶的海洋中。

    隔一小時便會上演的流氓廣告不僅騷擾每一位大街上的行人,還飄進了兩側住戶的家中。殷紅的花瓣一旦接觸到智能設備,就牢牢扒在上面,檢測到人類生理活動,立刻彈出。

    “……”成年男人的下頜線驟然緊繃,廣告被無情攪碎,這名因為老婆被人搶走而孤家寡人的男子,冷酷地將流氓廣告強制關閉。

    濃郁的咖啡味在這一天顯得格外不合時宜,按照原計劃,這里應該充盈花香——楚童提前和全區絕大部分花卉供應商達成合作意向,情人節當天,區內80%的自然鮮花會集中在這里,簇擁兩對熠熠閃光的戒圈。

    他會半跪下來,親手為冷芳攜戴上戒指,然后親吻那一段雪白的指節。

    以此掀開情人節的序幕。

    但現在,房間空曠冷寂,不見一絲花卉的蹤影,只有幾塊碩大的屏幕擋住光線,上面被密密麻麻、五顏六色的數據和折線填充。

    桌案上是凌亂的紙質資料,一杯又一杯咖啡零散地排列著。

    情人節,沒有老婆陪伴不說,還得加班加點熬夜給一堆蠢貨收拾爛攤子。

    饒是楚童情緒再穩定,此刻也忍不住暴躁發瘋了。

    最令他破防的,是他在冷芳攜被人帶走后經過調查,通過一些微妙的蛛絲馬跡,推測出冷芳攜是利用方舟故意離開。這個猜測比任何事實都讓他失落難過。

    失去冷芳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冷芳攜想要離開他。

    連續多日晝夜顛倒,得不到充分休息,楚童一頭淡金發干枯毛躁,眼尾的細紋寫滿了疲倦。解決掉手上的工作,忽然暗下來的屏幕映出了他的面容。

    客觀來說,英俊文雅,沒有少年人的輕浮桀驁,沉淀出獨屬于年長者的成熟與韻味。

    這是一張不一定得到喜歡,但很少會有人在第一次見面就討厭的臉。

    從前,楚童自信地認為冷芳攜會喜歡他的,他不像那些小年輕毛毛躁躁,能夠提供給青年最體貼的呵護和最溫柔的體驗。

    但現在,在發現冷芳攜住進鄭說的私人別墅之后,從前那點自信轟然粉碎。

    手指輕輕撫摸上眼尾,楚童不得不懷疑冷芳攜是不是厭倦了自己,厭倦了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而鄭說比他年輕太多,精力無限,所以冷芳攜毫不猶豫地拋棄他,跟鄭說離開。

    這是一個目前得不到解答的疑問,楚童由衷希望,它永遠不會有答案。

    沒關系,老婆只是厭倦了黎明軍的生活,所以才借機離開,去外面喘喘氣。他早就該意識到這一點,而不是等到老婆離開才后知后覺。

    楚童反思自己的遲鈍。

    至于鄭說,他不是冷芳攜喜歡的類型。

    只有他才是冷芳攜的正牌男友,干嘛總想些有的沒的,給自己找小三呢?

    等冷芳攜在外面玩夠了,他再去接他回來,剛好所有戒指到那時都能完成,一起送給他。

    *

    同一時間點,內環獨棟別墅。

    鄭說僵硬地躺在床板上,醒來后沒第一時間起身。

    今晨按照慣例,他點進網絡查看今日資訊,新聞沒看到,卻被滿屏幕的玫瑰和熏粉的廣告迷了眼睛,鄭說這才發現,今天是情人節。

    他不怎么關注這些人造的節日,也對那些完全為了掏空錢包的廣告沒興趣,只是轉頭想到別墅里的另一個住戶,這個普通的節日就變得不普通起來。

    冷芳攜是他本體捧在手心上的愛人,他們過去或許度過了無數個類似的節日。

    明明早已把鄭白鏡的日記扔到終端最底部,此刻,鄭說還是忍不住翻出來點開看。

    哪怕日記里的內容,他曾經看過一遍,時隔多日再次回顧,或許是因為和冷芳攜接觸過了的緣故,顯得格外不同。

    日記里有好幾條關于情人節的記錄。

    【今天是情人節,但老婆在忙,不想打擾他,準備的東西都用不上了。失落。】

    【該死的圖靈機!該死的仿生人!老婆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說可以跟我出去,結果戒嚴了!精心安排的約會路線全泡湯。】

    【終于過了一個完美的節日,準備的玫瑰和三色堇剛剛好,老婆很喜歡。電影輕松愉快,翻了好久定下的餐廳也沒有踩雷。老婆老婆老婆——好愛你!回去的時候抱著老婆,軟乎乎、香噴噴的,沒有什么能比這一刻更幸福了,好想流淚。希望下一年,下下年的情人節都能像今天這樣好。】

    鄭說:“……”

    太子爺嫌惡地皺眉,字眼還是一如既往地膩歪。

    但這一頁記錄往前,是鄭白鏡變著花樣辱罵TM;往后一頁,是對沈千重狂風驟雨的攻擊。于是更顯得中間一頁的內容如同臆想,鄭白鏡活像位留不住老婆的心,只能無能狂怒責怪小三們的無能丈夫。

    鄭說輕蔑地想,以鄭白鏡那種虛偽的性格,沒人會喜歡他,冷芳攜答應做他男朋友,說不定是看鄭白鏡哭得太可憐,被騙住了。

    畢竟要不是看了日記,他也完全沒想到在歷史記載和媒體口中風度翩翩的優雅貴公子,居然通篇臟話噴濺毒汁,整天怨天尤人,嫉妒得想殺掉所有靠近冷芳攜的人。

    還是條只知道冷芳攜的戀愛腦狂犬,舔了這么多年,冷芳攜被喚醒后根本沒提到過他。一廂情愿的傻逼。

    雖然在日記的描述里,冷芳攜對本體體貼關心,即便冷漠,也帶著對情人的縱容。但鄭說堅持認為,冷芳攜對鄭白鏡實際上沒那么喜歡。

    批判嘲笑本體一通,頓時神清氣爽,鄭說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下樓準備早飯。

    或許是因為從冷芳攜與鄭白鏡的關系上,能夠找到打擊本體的點,鄭說今天無比關注冷芳攜的一舉一動。

    喝粥了,但是嫌燙,什么貓舌頭。

    吃了枚厚蛋燒。

    攪攪瘦肉粥,慢吞吞喝完,就拿紙巾擦嘴角。

    “胃真小,吃這么點就飽了?”鄭說挑眉。

    冷芳攜瞥向他,眼底沒什么情緒,輕輕地頷首,就讓機仆推著他回房間。

    冷淡仿佛一桶冰水,瞬間澆滅了鄭說過度的興奮和熱情。

    臉上輕佻的笑容頓時隱沒,鄭說的長相本就是強攻擊性的類型,笑起來時還好,帶著紈绔子弟的浪蕩不羈,不笑的時候卻顯得陰刻鋒利。

    熱騰騰的早餐食之無味,鄭說面無表情地洗完碗,坐回椅子,長腿懶洋洋地支開,試圖勾勾嘴唇,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鄭說,你在干什么——

    太子爺抱臂內省。

    居然會因為冷芳攜的一個細微的舉動,而感到心情微妙。

    指節富有節奏地點在手臂上,那一抹稍縱即逝的微妙被抓出來,從里到外地剖析,精準地剖開情緒背后隱藏的東西。

    ——他不是犯賤,只是因為過度厭惡鄭白鏡,所以在冷芳攜的事情上有些心態失衡罷了。

    因為鄭白鏡狂熱地愛著冷芳攜,所以下意識地想要從冷芳攜那里獲得比鄭白鏡更好的待遇,以此證明他的本體是個全然的失敗者。

    寬大手掌擋住雙眼:“呵……”

    這樣看來,他與本體確實擁有相同的基因,心思如出一轍地陰暗。

    ……

    中午飯也是鄭說做的,冷芳攜吃完后,打算回房間繼續看書,輪椅剛后退一步,被方舟太子爺踩住。

    鄭說以手支頤,笑吟吟地說:“下午帶你出門,走嗎?”

    笑起來不懷好意,像在打什么壞主意。

    ……不過,能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說走就走,鄭說雷厲風行地解決家務,罩上一件黑色夾克衫,推著冷芳攜上車。

    離開恒溫系統,外界涼風颼颼,這個世界的身體孱弱,哪怕出門前特意多套了一件短羽絨服,冷芳攜的手指還是冰涼。

    上了車,他把手揣進兜里。

    “先去商場,看看你有沒有缺的東西。”鄭說決定接下來的行程,嘴里不忘帶黎明軍一句,“真是摳啊,什么都不給你買,你還留在那里干嘛?”

    冷芳攜:“……”

    他略感無語,簡單地提了一嘴是他沒有要買的,算是給黎明軍正名。

    鄭說把住方向盤,撇撇嘴,顯然不怎么相信。

    節日的氣氛濃厚,哪怕是崇尚素色的內環里也被桃粉色充盈,滿目都是玫瑰、鉆戒、絲帶等等與愛情有關的象征物。

    下車后,懸浮車自動上浮,停靠在空中軌道上。

    迎面寒風送來馥郁花香,大街上全是成群結隊的情侶。

    冷芳攜過于出彩的長相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待他們看到緊隨其后的高大男子,意識到那或許是冷芳攜的男友,有人露出遺憾失落的表情,有人卻躍躍欲試。

    后者葷素不忌,不如說已經擁有男友的美貌青年更使人動心。他蠢蠢欲動,想要上前要個聯系方式,余光瞥見高大男子用一種無比陰冷的目光注視自己。

    身體不由自主抖了抖,頭腦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美貌青年已經和他男友進了商場。

    商場比外面更熱鬧,一些向來高貴冷艷的品牌正在進行大促活動。身處其中,更能意識到這已經不再是舊聯邦的時代,很多商品是冷芳攜沒見過的。

    “您好!”

    正往里走,一名身著制服的年輕女性小跑過來,手上端著一盤巧克力,停在冷芳攜面前熱情道:“先生,我們在舉辦試吃活動,這是店里最暢銷的款式,您要嘗嘗嗎?”

    雖然對巧克力不感興趣,但看店員這么辛苦賣力,冷芳攜還是叉起一小塊餅干形狀的巧克力,入口的味道很醇厚,但不是他的口味。

    他品嘗的時候,店員看出巧克力沒有得到喜愛,打算從另一個角度入手,將自己產品推銷出去。

    目光轉向身后的高大男子,店員說道:“您和男朋友真配!是我目前見過最般配的情侶!”

    不說別的,俊男美人,光是外表就天生一對。

    而鄭說穩穩把住輪椅,細心避開人群,投注在美貌青年身上的柔和目光,更讓店員覺得他一定愛慘了對方。

    身為銷售,總是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話來招攬顧客,難得能說一次真心話,店員笑得格外真誠。

    冷芳攜頓了一瞬,剛想開口解釋,被鄭說搶過話頭。

    “你誤會了。”男人翹起唇角,分明是澄清的話,配合那瞬間明亮的目光,輕快的笑容,澄清力度大打折扣。

    店員愣了愣,心說你們倆怎么可能不是情侶?

    瞥到美貌青年冷漠的眼神,后知后覺兩人可能是在鬧別扭,或者美貌青年不喜歡向外人展露關系,忙道:“對不起,是我想當然了。那先生,你們要買點巧克力嗎?這一款正在做活動,買兩盒送一盒,拿回家無論是自己吃,還是送人做禮物都很合適。店里還有其他口味。”

    冷芳攜對巧克力無感,鄭說卻買了兩盒,推著他離開店里時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第127章  “你還不明白嗎?他根本不會愛你。"

    到最后冷芳攜買了幾本書, 除此以外沒買其他東西,反倒是鄭說給他零零散散買了一堆,從冬衣、圍巾, 再到零食、游戲, 應有盡有。

    購買的產品會由商場派專人送到獨棟別墅里, 所以離開商場的時候,兩人依舊兩手空空。

    距離吃飯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鄭說舉目四望,想不出接下來要干什么。

    看電影?逛游樂園?那是情侶之間才會做的事情,是鄭白鏡熱淚盈眶珍藏的回憶, 他不屑于再去觸碰。

    “去博物館。”還是冷芳攜看著地圖說。

    “行。”鄭說聳聳肩, 雖然他覺得參觀博物館無聊而又乏味,純粹是一些傻逼為了彰顯文化素養而開設的炫耀場所,但也不吝于向冷芳攜表達善意。

    第三區的公共博物館有且僅有一所, 由方舟和千姿兩個龐然巨物合作開設,所以難得在高樓密集的內環擁有一片寬闊地帶,殿廟宇式的建筑極具復古氣息,核驗ID后進入, 寬闊的信息屏上羅列出今日開放的展廳。

    冷芳攜的目光停留在一個被命名為“我們的過去”的展覽上,底下小字備注:我們的舊聯邦時代。

    原來, 他的過去已經是歷史的程度, 那些遺留物被認定為文物,在博物館內陳列展覽。

    展廳位于二樓,無論是寬闊的、被改造成舊聯邦政府大門的特殊展門, 還是絡繹不絕的人群, 都說明這場展覽很受歡迎。

    展廳內一束束燈光打在展柜中,每隔一段距離, 便有一名講解人員熱情專業地介紹。不想聽講解,也可以從隨人流穿梭的機器人那里了解更多。

    冷芳攜隨著人流緩緩前進,看著展柜中一件件文物,忽然有種重返過去的錯覺。突然,輪椅停住了,人流匯集處,一個巨大展柜中,銀框封存了一張皺巴巴的草稿紙,粗黑的線條凌亂無章。

    講解人員說道:“這件文物長為21cm,寬29.7cm,是方舟集團鄭白鏡先生提供的私人物品,大家可以猜猜看它跟誰有關?對,看來大家都了解過,這是一件與Helle關系密切的物品,使用特殊的技術保存下來,得以讓我們這些后人從它身上窺見過去天才的身影。”

    冷芳攜:“……”

    鄭說原本低著頭發呆,聽到講解詞,立馬清醒抬頭,眼底浮現出濃濃的興味。

    “不過遺憾的是,博物館收到這件物品時,鄭白鏡先生已與世長辭,我們也就無從得知Helle留下的線條符號究竟指代什么。多年以來,各領域的學者們孜孜不倦,企圖破解白紙上的秘密,卻沒有達成統一意見,一直爭論不休。”

    “我個人支持劉學者的觀點,這張稿紙極有可能是Helle與圖靈機對決前留下的,上面的線條,或許就隱藏了Helle對決戰的戰略部署,也或許代表Helle當時并不平靜的思緒,大家認為呢?”

    人群間響起極小聲的交談,冷芳攜聽到有人說“這肯定是他跟鄭白鏡的情書”,還有人張嘴就來:“鄭白鏡絕對想不到,那是赫萊與沈千重暗通款曲的媒介。”

    “……?”

    說話之人個個衣冠楚楚,面帶禮貌微笑,脫口而出的卻都是些夸張的臆想。冷芳攜一時無語。

    就連鄭說也俯下身,黑壓壓地蓋住光線,悄聲詢問:“誰說的對?”

    他心里更偏向于講解員的說辭,畢竟其他人的猜測實在荒謬,完全沒有根據。

    冷芳攜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對上鄭說難得認真求證的眼神,眼里驀地漾出一抹笑意,但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鄭說的疑問。

    鄭說被他看得心臟怦怦直跳起來,忍不住追問:“你笑什么?到底是不是講解員說的那樣?還是說那真是你跟鄭白鏡或者沈千重的——”

    纖長的手指抵住嘴唇,一個噤聲的動作,鄭說下意識住嘴,待推離展柜,才看到冷芳攜示意他低頭。鄭說跟著乖乖蹲下來。

    冷芳攜半掩嘴唇,小聲地說:“是我在罵人。”

    他的聲音很輕,夾著氣音,語調難得很有起伏,鄭說從中聽出一點調皮的意味。

    這個答案有些超乎預料,但又在情理之中,鄭說后知后覺感到剛才的認真狀態實在過于滑稽,居然真的相信了那些荒謬的猜測,還向冷芳攜求證。

    他臉皮再厚,此刻也有些繃不住,火辣辣的,狼狽地握拳抵唇咳嗽兩聲,慌張地轉移話題:“那兒還有,去看看。”

    冷芳攜很好心,沒有多加調侃。

    這張稿紙他記得還算清楚,原因是當時他回想起過去的世界,回想燼的所作所為,難得心情煩悶,就在紙上亂畫,左一道,右一道,筆尖狠狠擦過紙面,就像是他捅了燼一刀又一刀。

    如此幼稚的行為,在發泄過后,他就把稿紙隨手夾進一本書里,權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也是因此才記憶深刻。

    沒想到居然被鄭白鏡發現并保存下來,更沒想到居然被新人類當成寶貴文物而展覽。

    這真是……

    想想那些學者不斷研究,企圖從稿紙內容里捕捉信息,渾然不知那只是他發泄情緒的產物,冷芳攜就有點尷尬。

    好在又看了幾個展柜,對比其他人的遭遇,那點微妙的情緒一消而散。其他人更凄慘些,連藏得嚴嚴實實的私人生活都被新人類扒出來,私人用具充當展覽物,冷芳攜不得不慶幸他沒留下什么私人物品。

    展覽的盡頭是一件紅圍巾,經過歲月磨蝕,顏色已經褪成了陳舊的橙黃。展覽品被命名為“一段無望的友誼”,小字特地備注:由千姿集團創始人沈千姿女士提供。

    在講解員口中,紅圍巾是也許是Helle贈送給沈千姿的禮物,是沈千姿與Helle友誼的象征,充滿了沈女士對Helle的懷念。

    冷芳攜默默地看著展柜,意識到這是圖靈機留給他的禮物。他忘記了去取,沈千姿卻記住了。

    只是赫萊與圖靈機不能夠有友誼,不能夠交換禮物,因而沈千姿為他們遮掩了一切。紛紛贊美三巨頭友誼的新人類,沒人會知道這件圍巾的制造者居然是他們深惡痛絕的仿生人。

    更無人知曉歷史上勢同水火的兩大勢力首領,竟然曾經是那么親密的好友。

    在冷芳攜身后,一只機器人跟著停下了腳步,面向展柜,信號燈閃爍的頻率放緩了。

    因為數據缺失,圖靈機完全沒有這一段記錄,然而回想學習編織時,他下意識選中的紅圍巾,以及與展覽品高度相似的編織手藝。直覺告訴圖靈機,那些消失的數據或許與此有關。

    然而很可笑的是,機器人哪里有直覺呢?

    那種不經數據推理、邏輯循環推敲的直觀感受,向來獨屬于生物,他的所有都由冷冰冰的機械和數字構造,不該擁有柔軟肉/體才具有的感覺。但偏偏確實發生了,是否說明他距離冷芳攜更近一步?

    ……

    離開博物館的時候,冷芳攜回看這片宏偉懷舊的建筑群。

    鄭說挑眉:“還想繼續看?”

    說著,就要推輪椅折返。

    冷芳攜搖搖頭,只是仍然若有所思,鄭說耐心地等待,片刻后,推著他離開。

    剛才快要走到門口大廳時,一閃而過的被什么陰冷的東西注視的感覺,是錯覺嗎?

    剛好是飯點,兩人都不打算在外面吃,鄭說把懸浮車開回別墅,推冷芳攜下車時,居然得到了一個禮貌性的“謝謝”。

    看來再冷淡的人,出來轉一圈心情也會變愉快。

    博物館里頗為尷尬又滑稽的對話,被鄭說翻出來反復品味,認為冷芳攜顯而易見對他有所改觀。

    在鄭白鏡的日記里,他與冷芳攜花了快半個月的時間才熟悉起來。而他鄭說,跟冷芳攜住了三天不到,就能開彼此的玩笑,真不明白本體這廢物后面憑的什么得到冷芳攜的青睞。

    鄭說很得意,又很快樂,坐在床頭,一想到冷芳攜下車時的那句“謝謝”,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緊接著笑容僵住,啪得給自己一耳光,打飛腦子里的漿糊。

    沉沉黑夜,城市燈火依舊明亮閃爍,光污染將大半個夜空映得恍若白晝。

    鄭說面色難看至極,手掌輕輕貼在胸口。

    心跳,快得不正常。

    以鄭說的敏銳,絕不會錯認他此刻奔騰的血流、躁動的心緒是為了什么。

    從前那些在生死一線的極限運動中都無法獲取的愉悅感受,如今潮水一般將他淹沒,讓他得意忘形,甚至快忘記與冷芳攜的真正關系。

    呵……

    說到底是基因的影響嗎?冷芳攜只是給了他一個好臉色,就讓他整個人的情緒劇烈起伏,興高采烈地跟條蠢兮兮的狗一樣。

    啪。

    又是一個重且狠的耳光。

    唇角溢出了血,鄭說不甚在意地拭去。他兇狠地盯著夜空,不斷告訴自己。

    ——鄭說,記住你是誰。

    ……

    同一時間,冷芳攜沒鄭說那樣復雜百轉的心緒變化,洗漱完畢后,他長發披散,點開小夜燈在床頭看書。

    眼前忽然閃來一只巴掌高的娃娃,燼飛到書上,頂著第一次見冷芳攜時英俊但沒什么特色的外表,漆黑的眼珠閃了閃。

    “情人節快樂。”

    可能是怕再一次被扔出門外,燼很小心地注意,沒有擋住書上的文字。

    這點微妙的細節自然被冷芳攜捕捉到,可燼只說了一句,就跟鋸嘴葫蘆一樣閉上了嘴,就連圖靈機都知道準備禮物,他卻什么也沒做。

    偏偏曾經那么信誓旦旦地向他述說愛意。

    冷芳攜歪頭打量他,額發滑落,半遮半掩地蓋住側頰,烏蒙蒙的眼珠燈下流光溢彩,看得燼心口一窒。

    冷芳攜很好奇地問他為什么這樣。

    燼平靜地說:“你一直無視我,我硬湊過來,只會讓你礙眼。而且你的身邊有別人陪伴,他們是我的一部分,盡管我很嫉妒,也覺得他們陪你,你更開心。”

    冷芳攜厭惡他,所以燼忍耐著,不頻繁出現在他面前。可冷芳攜又對他的一些碎片有好感,燼認為,也許日久天長,冷芳攜對那些碎片的喜愛會蔓延到自己身上。所以盡管無數次冒出碾碎他們的暴虐想法,燼還是忍耐著。

    這點微妙的心思,他不敢讓冷芳攜知道。

    冷芳攜覺得好笑:“也許在你看來,那些人與你同為一體,不分彼此。但在我眼中,他們都是獨立的個體,與你毫無關系。”

    說完,意興闌珊地將燼丟出臥室。

    燼驟然淹沒在客廳的黑暗里,僵硬地立在半空,為了冷芳攜的言下之意,空茫茫的胸口處隱隱鈍痛。

    大意志無情嘲笑他:“看你現在的樣子,真蠢。如果要哭出來,就趕快跑回他面前,說不定他看你哭得可憐,還能給你一個好臉色呢?”

    燼胸膛劇烈起伏,手握成拳,聲音陰冷:“你分出來的那些廢物,不也得不到他喜愛?”

    這句話顯然正中大意志的痛點,腦海那頭傳來一聲冷笑。

    輕快的聲音跟著沉下來:“你還不明白嗎?他根本不會愛你。你的這些手段只會徒惹笑話。”

    燼刻意躲避、無視的現實被毫不留情地揭開。

    “他本來就不會對人輕易動心,更何況對一個曾經欺辱他、強迫他、哄騙他的非人造物?“大意志高高在上,聲音里充滿諷意,“燼,你現在愚蠢得好笑,讓我懷疑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本體。”

    “……但,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做。”燼緩了緩,重新恢復平靜,“我不想讓他再討厭我了。”

    大意志唏噓:“愚蠢,蠢不可及。你就算捂住耳朵假裝聽不見,又有什么用?他的精神力會不斷拔高,直到擁有脫離系統的力量。到時候,你以為他是會繼續留下,還是毫不留情地離開?”

    燼沉默了,誰都知道問題的答案。

    但他還是說:“我不會再違背他的意愿。”

    大意志笑了:“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重蹈覆轍,再一次強迫他。”

    “唉。”他深沉地嘆了口氣,無奈得像是對學生恨鐵不成鋼的老師,“在他掌握對抗我們的力量之前,我們在他眼里只會是敵人,沒有第二種身份。但不采取行動,他掌握力量之后,勢必會想方設法脫離系統。我說了這么多,你還不懂?”

    “——燼,我們要讓他心甘情愿地留下來。”

    第128章  “我繼承了你的一切,當然也要繼承你的情人。”

    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 方舟集團某部門小群。

    :【紅酒.jpg】

    :至此,已成藝術。

    :??瘋了,還在加班?

    :呵呵, 加班?這是我懷著對公司深沉的熱愛主動留下來推進公司建設。呵呵, 不要污蔑了我對公司的熱愛。

    :慘兮兮, 捏一把。

    :【哭兮兮.jpg】

    :一想到老娘拿命加班,太子爺還在外面瀟灑,我真是恨不得捅他一刀

    :太子爺最近好安靜

    :也不來集團也不出去鬼混也不去打人也不去找死,天吶,他是不是得賽博精神病了, 這么老實待在家里

    :上次他來拿機仆俺就覺得不對勁, 哼哼,現在來看果然是!絕對有什么情況!

    :【文檔】

    :討論那傻逼干嘛,請吃!!大晚上, 加班和搞同人最配啦!

    :!!來啦

    :大人……好香……這是什么神跡,,斯哈斯哈

    :你燉肉真的沒得說,香暈了!可憐兮兮的赫萊, 被邪惡嬤嬤搞來搞去,嘿嘿……你怎么知道我打出生起就是赫萊的嬤嬤啊!NTR是世界名著

    :老師您好以后這種活動我們孩子就不參加了, 孩子回來一直哭, 怎么叫他他都不說話,臉頰被捏得紅嘟嘟,身上全是紅印子, 老師您自己看看他衣服都被故意撕成什么樣了, 還好沒有受傷,以后這種活動我們家孩子就不參加了, 真的麻煩您了老師謝謝。天殺的老子這就報警把你們全部抓進去!

    :寸不已,俺是陰間嬤,前夫哥親眼目睹寶寶被人強制給我寫爽了!

    :可憐的赫萊寶,無神的雙眼,亂糟糟的頭發,虛弱無力任人擺布,是仿生人族群的小妻子啊嘿嘿,被強力機器弄得受不了只能嗚咽哭泣,給前夫哥看激動了

    :呃……我有一個很恐怖的腦洞,你們看能不能搞搞,就素……據說太子爺是迄今為止跟前夫哥血緣最濃、最像的一個鄭家人,寶寶處于封凍中……有沒有可能,太子爺偷偷把人抱回家玩一些強制play

    :一些下克上,后輩頂撞前輩,還可以魔改成繼承寡嫂,香得咧~

    :瞬間get!!遞筆,搞快些!

    :你說的好有道理……而且太子爺也從未否認過,細思極恐,不會是真的吧……打出這些字的時候我的手都在顫抖

    :!!!

    :暴言,要是太子爺跟我貓配對,肯定是我貓懷念前夫哥的替身一枚呀~

    ……

    鄭說這段時間確實留在別墅里不怎么外出,也確實是為了冷芳攜,但不是為了監視他,一名雙腿有瑕只能依靠外力的殘疾人,哪怕是真的跑出了別墅,也跑不出別墅群。

    他只是因為冷芳攜的身份,想要觀察他,越看越發現冷芳攜和鄭白鏡日記上的描述一點都對不上號。

    那些東西完全就是鄭白鏡的臆想。

    真可憐。

    鄭說下樓喝水,看見冷芳攜窩在客廳沙發上,雙手握著一塊外接屏幕。

    因為低頭認真的姿態,長發滑落,垂至大腿,形成一道黑色的簾幕,只在若隱若現間,透露出青年雪白的側頰。

    鄭說走過去,看見屏幕上一串又一串代碼閃過:“圣地巡禮?”

    被譽為“圣地巡禮”的駭客活動,發源于對黑帽子首領的崇敬和懷念,活動持續期間,駭客們會不斷沖擊各大集團公司的系統,也會彼此攻擊。

    這是目前為止罕見地被認定為合法的襲擊活動,大部分集團公司甚至會特意開辟出環境安全的戰場,以供年輕氣盛的駭客們一決勝負。

    這其中,當然不乏渾水摸魚真正企圖竊取公司機密的人,也有一些在活動中嶄露頭角又涉世未深的青年,一結束就被大集團招安。

    冷芳攜剛解決完一位行事風格偏激的駭客,又被人黏糊糊地纏上。他的ID露面不到半小時,就已經成為整場活動的焦點。

    一位手段老練、不失沉穩的參與者,聽起來很像那些鄙夷他們躁動丟臉的守舊派,然而手段頗為天馬行空,靈氣十足,讓多次參加、早已對彼此熟悉到近乎膩味的駭客們一頭霧水。

    不管怎樣,罕見的新入局者值得他們“好好招呼”。然而這些刀光劍影、驚心動魄的攻擊,在冷芳攜這里實在不夠看,很多手段他十五六歲時就玩透了。這會兒他不覺得膩煩,饒有興致地逗弄血氣方剛的對手。

    對方被他彎彎繞繞,一環套一環的還擊手段折磨得痛苦不堪,結束后發來一連串感嘆號。

    【是男人就來正面對決!!】

    于是鄭說就看到冷芳攜彎起雙眼,清冽眼底飛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平直的唇角也翹起來,瞧著像只表面上矜持端莊、清冷高傲,背地里卻為惡作劇得逞而偷笑的名貴品種貓。

    “怎么樣,如今的后輩成色如何,還能入眼?”鄭說看出他在耍弄對手,漫不經心挑起眉梢,試圖獲取青年內心的真實想法。

    冷芳攜瞥他一眼,下巴微抬,眼睫微垂,毫不客氣地下評判:“都很稚嫩。”

    鄭說嗤笑了聲:“因為這些人本來就是刻意培養出來的無害小狗,咬人沒力道,那些真正在網絡上翻云覆雨的人,要么ID高高掛在通緝榜上,一露蹤跡就引來狂風暴雨的追捕;要么早早被招安,成為集團的家犬。”

    話里的意思實在不好聽。不過,也確實如他所說。

    冷芳攜關掉屏幕,意有所指地說道:“鄭先生也是家犬中的一位?”

    鄭說喉結緊了緊。

    冷芳攜的稱呼看似禮貌,實則略帶譏諷之意,鄭說卻沒感到半分冒犯,反而神經顫動,火燎燎地燒到心口。

    冷芳攜那樣冷傲的人,眾生在他面前是平等地被無視,卻忽然有個人被他用刻意的敬稱稱呼,這種上下顛倒、冷熱交雜的意味,實在令人頭暈目眩……

    或許是前幾天穿的太薄,冷空氣穿透堅硬的皮膚,襲擊了免疫層,鄭說覺得額頭暈乎乎、熱熏熏,像在發燒。

    素白十指交疊在一起,像一只蝴蝶棲息在膝頭,冷芳攜嘴角噙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容,眼底卻是一片孤傲的冰冷,明明身處任人擺布的弱勢地位,卻仿佛居高臨下。

    在他口中,駭客們驚心動魄的襲擊完全是一場熱身游戲:“而方舟的系統,哪怕經過無數次更新迭代,在我看來依舊不堪一擊。或許復雜一些,難度高一些,但歸根到底,也只是游戲而已。”

    斜斜遞來的一個眼神,充斥著自信與不屑。

    這樣神采飛揚的一個人。

    平時的冷芳攜是冷淡的,平靜的,甚至看起來是無害的,像一枝纏繞輪椅攀爬的潔白花卉,雖然根莖帶著尖刺,在人撫弄的手指下,仍然只能被動地承受。

    可一旦進入網絡的領域,頓時展露出無可比擬的耀目光彩。如同蚌中生珠,哪怕在深沉的黑夜,也蓋不住瑩潤亮眼的光。

    鄭說忽然能理解鄭白鏡為何變得那么不值錢了——突然遇到那樣神采飛揚、驚艷非凡的少年人,對于昔年在控制、打壓和辱罵中長大的人來說,無吝于一束潔白的光,引得人飛蛾撲火,燒手焚身也在所不惜。

    因為,實在太耀眼,太想要留住。

    太陽穴突突脹痛,鄭說眩暈得兩眼發癡。

    看到他雙頰通紅,冷芳攜遲疑了一下,詢問:“……你生病了?”

    鄭說嘟囔了句什么,冷芳攜沒聽見,高大青年又搖搖晃晃地起身,上樓時迷迷瞪瞪的,但似乎還保有理智,對他說了句:“沒,我上去睡一覺。”

    ……困得這么快?

    冷芳攜不太懂新人類的睡眠系統。

    今晚難得是圖靈機做飯——鄭說不知怎么了,自從上樓后就沒露面。圖靈機終于如愿以償地接過廚房掌勺大權。

    吃完飯,沒見鄭說的人影,冷芳攜讓圖靈機留了份飯菜,回臥室洗漱。

    ……

    二樓。

    鄭說沒睡覺,僵硬地躺在床板上,活像一具死了幾百年的尸體。

    他的眩暈一離開冷芳攜的視線范圍,自動就清醒了,只殘留脹痛的太陽穴,和飛速碰撞的心臟。

    比他第一次見到冷芳攜時跳得還要快,帶動肢體血液奔流咆哮,發出的信號是那么直白,那么強烈,讓鄭說哪怕用盡全力去忽視,去回避,依舊被沖擊得不得不直面內心。

    他對冷芳攜是迷戀的。這一點鄭說并不否認。

    從初次見面起,冷芳攜就對他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吸引力,伴隨著焚燒澎湃的熱情,只是靠近冷芳攜所處的范圍,嗅到他身上獨特的氣味,鄭說就感到舒適而沉迷。

    但這并不代表他被對方俘獲了。

    鄭說一直認為,那些獨特的感受有一大部分出自于鄭白鏡遺留基因的影響,剩下的一部分來自于冷芳攜這個人本身。

    所以他盡管痛恨自己的丟臉表現,卻還能從容地對待家里的新住戶。

    暮色四合,他在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這種場景近來已經屢見不鮮。

    鄭說注射過強化藥劑,這一點睡眠的缺失不影響白天的精力,卻折磨得他苦惱萬分。

    每當喧囂褪去,他離開冷芳攜,獨自回到房間,夜里的不能安眠瞬間化作一條浸滿冰冷鹽水的長鞭,他的每一次輾轉都是重重落在軀體上的鞭打,不斷拷問他——你究竟在自欺欺人些什么?!

    無論是肉/體還是思想,都迫不及待地要得出那個早應該出現的答案。

    只有殘存的一點倔強還在堅持。

    鄭說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尤其是一想到那些鞭子,如果是冷芳攜施加在他身上的——

    欲望忽然澎湃,鄭說面容扭曲,兇厲的眼怒瞪,卻蓋不住心口呼之欲出的躁動。

    長鞭咻咻落下,不斷質問。

    為什么回避?為什么不敢承認?你是個只會嘴硬的懦夫嗎?!

    還是說,僅僅因為他是鄭白鏡的男友,你就害怕了,退縮了?

    肉/體緊繃到極致,而后驟然一松。

    可那又怎么樣?

    鄭白鏡死了快兩百年,死的不能再死。鄭說曾經刻意搜尋過本體的后手,比如上傳腦數據,比如像千姿一樣背地里研究長生技術,都一無所獲。

    顯而易見,除了過往的記載和遺留的克隆人,鄭白鏡這個人在真正意義上,確實消亡了。

    寬厚手掌遮蓋住雙眼,鄭說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淋漓的熱汗被風一吹,涼浸浸地凍人。

    胸膛緩緩起伏,悶出的笑聲低沉沙啞,帶著一股桀驁惡劣的意味。

    鄭說咧嘴一笑,露出尖銳的牙齒,仿佛一條惡犬一樣終于展現出貪婪,盯住了未來要叼入房中的主人:“憑什么不可以?鄭白鏡,我繼承了你的一切,當然也要繼承你的情人。”

    一夜間,念頭通達。

    第129章  一身使不完的牛勁。

    第二天早上冷芳攜洗漱完畢, 來到客廳,就看到鄭說穿著無袖的黑色緊身衣,長長的拖把沾水, 在他手里被揮舞成輕便的筆, 一點點將地磚拖洗得光滑潔凈。

    聽到動靜, 鄭說頭也沒回:“先別出來,等幾分鐘地干了再走。”

    冷芳攜于是局促地停留在臥室門口一小塊區域里,圖靈機更沒有落腳之地,憋屈地縮在臥室。

    地磚光可鑒人,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還殘留些微的水跡。

    冷芳攜不明白鄭說突然發什么瘋, 明明都是掃地機器人的工作,卻還一大早搶著干。

    哪怕恒溫系統始終運行,冷芳攜穿的衣服也有一定厚度, 可鄭說還是夏天的打扮,雙臂赤裸,揮舞拖把間肌肉線條緊繃隆起,是冷芳攜看著就覺得冷的程度。

    但看緊身衣被汗水打濕一片, 黏糊糊地附在肌肉上,就知道鄭說非但不冷, 反而渾身火熱。

    冷芳攜:……這就是新人類的肉/體強度么。

    等了幾分鐘, 地磚大部分都干了,他才施施然來到餐桌,發現桌面顯然也被清理過。

    冷芳攜挑起眉梢, 這才觀察到整個客廳, 連同廚房區域都被打掃過一遍,指腹在桌面輕輕一擦, 不染塵埃。

    熱氣騰騰的早餐,有著不同于往昔的精致擺盤,看起來會是高檔餐廳里標價上百的招牌菜。

    鄭說拿毛巾擦掉頭發和身上的汗珠,施施然走過來。隨著動作,勁瘦的腹部力量感爆棚,不得不承認,他不管人怎么樣,身體卻是強健的。

    鄭說丟開毛巾,慢吞吞坐下來,雙腿交疊,眼珠漫不經心地望過來,一只手撐著臉,隨口解釋:“早上起太早,沒別的事做,就把家里打掃了一遍。”

    原來不只是一樓,而是除了冷芳攜房間以外的整棟別墅……

    “待會兒再把你房間整理一下。”鄭說說道。

    “不麻煩你。”冷芳攜嘴里咬著一個小籠包,熱乎乎的有些燙,他吹了吹,才一口吃完剩下的,“你拿回來的機仆很好用,每天都會打掃一遍。就不辛苦你了。”

    鄭說有些不樂意,但聽到冷芳攜關心他,即便明知那只是禮貌性的用詞,心里還是美滋滋的,便矜持地笑道:“這些算什么,最多出出汗,一點也不累。”

    ……誰問你累不累了?

    冷芳攜更確定鄭說在發神經,忍住嘲諷的沖動,埋頭認真吃早飯。

    快吃完時,他聽見鄭說又說:“收拾完,你把你的衣服拿出來,我一起洗了。”

    礙于鄭說之前的行為,仿佛一身使不完的牛勁,冷芳攜不得不追問一句:“手洗?”

    鄭說看他一眼:“當然是用機器,這年頭誰還用手搓?”

    昨天確實換下來幾件衣服,即便鄭說不提,他也要讓圖靈機拿去機洗,就讓圖靈機把臟衣簍拿出來。

    然后冷芳攜就看見鄭說直愣愣往臟衣簍方向走去,一停,彎腰,大概打算提到洗衣機那里,卻半天沒動靜,埋著頭好一陣,抬頭看過來,濃密的長眉緊皺著:“還有呢?”

    “什么?”

    “你的內褲忘了拿。”

    冷芳攜:“……?”

    看他露出明顯的疑惑神色,鄭說雙手環抱,勾唇笑了聲:“害羞什么,有單獨的機器,不一起攪,很衛生。”

    冷芳攜不知道鄭說腦內的想法已經曲曲折折變化成內褲上會殘留什么分泌物,直白果斷地拒絕:“不用了,我習慣自己洗。”

    哪怕有單獨的機器,這種極度私密的衣物,在他這里仍舊歸到需要傳統手搓的一類。

    “好吧。”鄭說哼笑了聲,看起來是遺憾的,但那笑呵呵的神情又仿佛早就預料到一切,“害羞的古代人。”

    這并不是今天唯一的異常。

    下午的時刻,冷芳攜習慣午睡一小會兒,然后起來看書。除此以外,他也沒別的能做的。

    鄭說雖然留在別墅里,卻不和他一起,大部分時間都在二樓。

    這天下午,鄭說卻早早地下來,少見地架著支金框眼鏡,這類飾品向來很能增添書卷氣,在他身上非但沒削弱那股子兇悍野蠻氣,反倒讓他頗具敗類氣質。

    沒有斯文,只有敗類。

    他挨著冷芳攜坐下,大腿緊貼著,熱度瞬息傳遞過來。冷芳攜不適地往旁邊挪動,鄭說仿佛什么也沒察覺到,卻在幾秒過后一晃大腿,又貼了過來。

    “……”冷芳攜冷聲說,“別挨著我。”

    “不好意思。”鄭說推推眼鏡,看起來并不適應鼻梁上多出的重物,“我來找你請教些問題。”

    他手指在眼鏡邊點了下,兩人面前便投出一塊屏幕,上面是一整面密密麻麻的代碼。冷芳攜掃了一眼,習慣性地閱讀,發現這是個自動報警系統。

    “最近在學習編寫程序,我只擅長搞破壞,不擅長這些。艱難寫了點,想到你大概是這世上最尖端的學者,想請你幫忙看看,指點指點。”鄭說用詞含蓄文雅,聲音溫和地叫了聲,“冷老師。”

    冷芳攜被他叫得雞皮疙瘩都跑出來。

    話雖如此,拿過來的分明是個高度完善的成品,“指點”一詞,顯然是謙虛了。

    冷芳攜還記得明明幾天之前,鄭說在他面前的臉還臭得很,說話冷得不得了,有時候把他當成洪水猛獸敬而遠之。

    現在卻一改常態,美其名曰“請教”,但分明是種炫耀。

    冷芳攜不管他為什么作怪,不慣著他,明白鄭說大概是想從他這里獲得一些稱贊,卻用語犀利、毫不留情地接連挑出十幾個錯處和不成熟的地方。

    鄭說精心設計的系統被他批得半文不值,在他嘴里變成一個毫無實際用處的半成品。

    “……冷老師的指點好犀利。”鄭說嘴邊的笑明顯僵了一下,但很快調整過來,乖巧地埋著頭,把自己變成一個聽話的學生,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冷芳攜,“學生受益匪淺。”

    ……有點惡心。

    冷芳攜乜他一眼:“這種東西別再拿來打擾我。”

    也別再發瘋作怪,看起來下一秒就能被送進精神病院一樣。后一句話,礙于鄭說的臉面,冷芳攜沒有直白地說出來,但嫌棄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轉過身后,鄭說在盥洗室里連扇自己好幾個巴掌,邊扇邊罵自己下賤,試圖用語言和暴力提醒自己別太不值錢,結果晚上見到冷芳攜,還是水靈靈地舔了上去。

    殷勤備至地給冷芳攜舀湯盛飯,自己飯沒吃幾口,全在關心冷芳攜喜不喜歡今晚的菜,吃得夠不夠。

    “吃這么點?”看冷芳攜擱筷子,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這么點能飽?”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冷芳攜腹部,濃厚的探究意味,就差伸手來碰碰腹部鼓不鼓了。

    此時此刻的鄭說,讓冷芳攜不得不回想起鄭白鏡來。

    因為基因病,冷芳攜的胃口不好,加上胃袋比常人小,每一餐都吃不了多少,兩人關系突破后,鄭白鏡非常關心他的飲食,每餐都會用盡手段督促他比平常多吃一點,久而久之,冷芳攜吃得跟普通人一樣多。

    這么努力得到的成果,在鄭說嘴里竟然是“就這么點”。此前楚童也提過他的飲食問題,現在冷芳攜不得不懷疑新人類是不是個個都是飯桶。

    好歹鄭說最終只是用一種“你不會餓死吧”的神情看著他,沒有上手硬塞。

    晚飯后冷芳攜回到臥室,沒像往常一樣繼續查看關于方舟、千姿和據說設立在集團核心處的意志井的資料,而是若有所思地回顧鄭說今天的一系列行為。

    種種異常,要是換一個人,冷芳攜肯定認為是燼的碎片受到影響,進而對他產生了占有欲望。就像優勝劣汰的動物法則,為了求偶,雄性會不擇手段地展現自身的強大實力。

    可偏偏,鄭說之前是那么果決地表現出對他的回避,他的身份又有別于其余碎片,是鄭白鏡的克隆體。冷芳攜能夠理解他厭惡被視為替代品的情緒,自然能夠想到鄭說在對待他上,絕對會采取與鄭白鏡截然不同的做法。

    畢竟沒人生來喜歡犯賤,鄭說表現出來的個性又是那么高傲和不馴。

    冷芳攜不喜歡自作多情,因而在這件事上,他審視得格外慎重。

    但若拋開其他只談那些行為,毫無疑問是會被人嘲笑的笨拙求偶方式。

    一時之間,冷芳攜舉棋不定,不敢妄下結論。

    還是當了好一陣啞巴的系統揭穿鄭說:【任務者,鄭說一直在對你發情。】

    系統很疑惑,明明第一次見面,鄭說就迫不及待地發情了,在人類的語境中,屬于最不值錢、極有可能“千里送炮”的類型,冷芳攜卻好像直到現在才察覺,甚至不敢確定。

    不太像從前聰穎伶俐的宿主。

    揣摩著主神的心意,系統試探性地戳破最后一層面紗。忐忑不安等待許久,也沒等來主神的警告,系統便明白自己做對了。

    “一直?”冷芳攜訝然地瞪大了眼。

    這倒是他沒想到的。

    冷芳攜陷入沉默,指腹在指節上輕輕摩擦,仍舊思量著什么。

    片刻后,他抬頭,在燈光陰影處捕捉到燼的影子,破天荒地主動提出了個問題:“與你有關的這些人,為什么都……”

    明明沒接觸多久,就產生出烈火澎湃的情感,冷芳攜想用個詞語來精準形容這種表現,思來想去,怎么也找不出個合適的來。

    他能理解鄭說等人身為燼的一部分,哪怕是非常微小的一片,也會受到主體情感傳遞的影響,所以鄭說對他產生情感,完全在冷芳攜意料之中。

    但如此迅速,如此濃厚,就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說到底,冷芳攜絕大部分的情感都投注在探索一個又一個世界,結識一名又一名看起來相似卻又與眾不同的伙伴,不斷向更高處攀升上面,在愛情的領域,他的知識稀少得可憐,堪稱一片空白。

    沒有體驗過與人從陌生、熟悉、曖昧再到相戀的全過程,而是一開始就被迫接受扭曲熾熱的侵/占,肉/體上的經驗遠遠領先于感情上的碰撞。

    這使得冷芳攜在對待燼的碎片上,也采取了一些笨拙省事的做法,甚至某些時刻,無意識地將他們工具化了——譬如某個奔波在外的老男人。

    燼陷在陰影中,黑黝黝的瞳仁瞥向冷芳攜,眼底藏著被主動問起的欣喜,卻又別扭地不肯立刻飛到冷芳攜面前。

    “我不知道。”燼沉默好一會兒,才悠悠開口,慢吞吞說,“畢竟,他們是獨立的個體,與我毫無關系。”

    第130章  只手可握。

    “……”冷芳攜哭笑不得。

    那期期艾艾的眼神, 別扭的姿態,充滿幽怨的語氣,還有異常耳熟的話, 無一不說明燼其實對他昨天的譏諷耿耿于懷。

    燼慣常的形象是英俊但毫無特色的外貌, 平庸的穿著打扮, 哪怕頂著浮蘅、約爾德等碎片的外殼,表情依舊是毫無波瀾、毫無動容的。

    仿生人都比他更具有喜怒哀樂。

    他向來沉默地跟在冷芳攜身邊,很多時候沒存在感到像一縷空氣。

    這會兒忽然展現出類人的情感變化,學會了記仇,學會了嗆嘴。冷芳攜這才想起來, 燼原來不是人機, 而是掌控整個快穿中心的主神,是區別于人類,但同樣具有喜怒哀樂的生物。

    他始終記得從前因燼肆意妄為而受的折磨與屈辱, 從沒忘記過,因而無論燼如何向他訴說愛意,他也只把燼當成一頭徹徹底底毫無情感,只知憑借本能行事的兇獸怪物。

    可現在, 即便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心軟,不能再被欺騙, 冷芳攜還是不受控制地產生了一絲微妙。

    這樣的情感變化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很快被冷芳攜壓下去,卻還是被燼捕捉到。

    主神不明白冷芳攜涼浸浸的眼神為何忽然柔和了些,卻不受控制地翹起嘴巴, 完全忘記剛才在嘴上發過牢騷, 很快說道:“無論他們成長成什么樣子,內核本質不會改變。對你的愛寫在基因里, 因此不論起初對你抱有什么看法,只要和你接觸,就會很快淪陷。這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不會說情話,只是平鋪直敘闡述事實,造成的效果卻與在人耳畔傾訴情衷無異。

    這一晚,燼等到冷芳攜陷入熟睡才離開房間,環抱雙臂,從容悠然地穿過臥室門,來到圖靈機面前。

    圖靈機正在觀察庭院里的花卉,自從情人節贈禮后,他就愛上了將不同顏色、不同狀態的花枝搭配在一起的活動。

    仔細鉆研過后,圖靈機才發現他之前送的花束是多么糟糕,以至于這些天來偷偷嘗試不同搭配,卻不敢再將實驗品送給冷芳攜。

    那條織了一半的紅圍巾也是,自從博物館一行,看到過去自己的作品,圖靈機回來就把圍巾拆掉重新織了。

    仿生人或許有完美主義癥結,禮物必須達到最好狀態才會送出手。

    燼居高臨下地看著圖靈機,此刻的他,擁有前所未有的底氣。

    唇邊的笑容跟焊上去了一樣,怎么都消不掉。

    刺眼萬分。

    圖靈機強行抑制著憤憤不平的心情,佯裝平靜地說:“恭喜,總算通過裝可憐獲得了愛撫。”

    “啊,讓讓!我要給芳攜裁剪花束!沒手沒腳的生物別妨礙我了!”

    燼完全聽出了他的破防。

    看來從人類那里搜集的資料也不是全無用處。

    ……

    午后日光明媚,落在身上卻沒多少溫度。

    最近幾天,鄭說一直在購入新物件,花里胡哨的家具陸續將原本空曠的客廳填充。冷芳攜現在就縮在其中一件貓爪形狀的懶人沙發中,綿軟如云的毛衣外套袖口圈住半個手掌,只露出五根雪白如蔥的手指,和云貝般淡粉的指甲。

    濃密的長睫垂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資料一頁又一頁劃過。

    最近幾天,冷芳攜一直在查找大意志及意志井的資料。

    剛剛蘇醒,接入芯片后,冷芳攜知道大意志的影響力遠比舊聯邦時代強盛。現在透過一些細節,更清晰地意識到對方在新時代的主宰地位。

    從前高懸于天際,只在政府和研究所最高級別加密資料中才能見到的身影,現在越發頻繁地展現出對世界的影響力。

    祂就像另外一個太陽,只不過底色是漆黑的。

    這個時代每一位新生兒都受祂影響,模糊不清的未來道路被扭曲,無論過程如何,最終都駛向瘋狂的路徑。文明被分割成荒野與城市,大公司淪為祂的爪牙,異化地產生公司意志,追求資本、追求盈利,在統一思想的裹挾下,哪怕是公司掌門人也無法扭轉。

    據說,在方舟和千姿的核心部門里,設有名為「意志井」的聯絡通道。

    如同舊時代通過神壇溝通神明,獲取神的旨意,進而以此為刀劍,征伐天下,增強控制力,兩大集團的高層通過這一口“井”與頭頂的黑日溝通,執行祂的意志。

    有好處嗎?

    不見得。

    但要是反抗,可能就會招致傾覆之災。

    大意志能如此輕易地從人類手中奪取情感,毀滅一個世俗的產物自然易如反掌。

    在天空受到管制的當下,意志井是目前唯一能夠接觸到大意志的路徑。

    但意志井究竟是什么模樣,被兩大集團放置在哪里,如何通過井溝通大意志,資料只是含糊地一筆帶過,想來這種極度敏感的知識,不被允許傳播。

    不管怎樣,冷芳攜得想辦法到方舟大廈里。

    鄭說或許是個可以利用的途徑,但看他恨不得整天與冷芳攜膩在別墅里的態勢,求助不是個好選擇。

    而且算算日期,他的躁動期快到了。

    夜里的夢處于盛夏,高溫度炙烤,空氣都扭曲了,嘈雜的蟬鳴縈繞耳畔,叫人心煩意亂。

    沒什么連貫的情節,冷芳攜感到自己在一直流汗。水液淌落,一身仿佛剛從水里撈出,濕得徹底。

    醒來之后,床單上果然一片濕痕,有的是汗水,有的卻不是。

    冷芳攜蹙眉,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讓圖靈機把床單、被子和枕套拿去清洗。

    清洗身體時,再柔和的水流也讓他細微顫抖,一身雪白的肌膚云蒸霞蔚般泛著緋色。

    此刻的情潮還沒發展到澎湃而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冷芳攜皺著眉頭,草草解決。

    紓/解用品落在新南公寓里,沒帶過來,現在購買很有可能被鄭說發現,進而盤問。冷芳攜不相信別人的自控力,以方舟太子爺目前的狀態,口頭上的問詢很有可能演變為動手動腳。

    在過去的世界里遭遇過的事情,他還沒忘。

    “嘗嘗這個,溫室培育的新品種,皮薄肉多,清香不甜膩。”吃完早飯,鄭說端出一盤洗好的水果,紅彤彤的果皮,每一枚都有拳頭大小,形狀跟芒果類似。

    鄭說殷勤地遞給他一枚,冷芳攜瞥他一眼,若有所思。

    是否要與鄭說達成合作呢?

    就像他和楚童一樣。

    一直到晚上,褪下長褲,由圖靈機涂抹藥汁時,冷芳攜仍在思考這個問題。

    “冷嗎?”圖靈機在他雙腿上蓋了張毛毯,半蹲下來仔細地推展藥液,務必讓每一寸肌膚都涂抹到。

    機仆掌心的金屬微微發熱,落在腿上的力道恰到好處,冷芳攜漫不經心地“嗯”了聲,眼神散漫,顯然正在發呆。

    他們都沒注意到臥室的門沒關嚴實,風一吹就露出了一道小縫。

    鄭說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佯裝路過,無比自然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這一看,就不得了。

    青年猛地推門而入,驚訝萬分又怒火沖天:“你們在干什么?!”

    冷芳攜側對著他,以鄭說的角度,只看見機仆寬大的手掌捏住小腿,光溜溜的頭幾乎要埋進去,畫面無比煽情刺激。

    這、這——

    鄭說臉通紅,兩眼怒瞪,那表情像當場抓到了小三。

    冷芳攜詫異地轉過頭來。

    發覺鄭說誤會了什么,他倍感無語:“……”

    這人腦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解釋過后,鄭說尷尬地咳嗽幾聲:“原來是在按摩……對恢復有作用嗎?”

    冷芳攜道:“聊勝于無。”

    鄭說不由自主地看向被機仆掌握的蒼白雙腿,或許是因為經過多次按壓推拿的原因,蒼白的膚色一點點潤出粉意,水跡覆蓋在上面,他的喉結緊了緊。

    即便只是按摩,完全沒有鄭說想得那樣刺激,機仆也只是個沒有自我意識的工具,鄭說還是覺得,這樣的場面實在太過……

    冷芳攜與機器人貼在一起,令他不得不回想無意間在網絡上看到的一些古怪言論——譬如冷芳攜曾經被仿生人俘/虜一類的。

    落在圖靈機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上敵意。

    鄭說捋起衣袖:“真要按摩,還是人手更加靈活。我來幫你吧。”

    被迫讓開位置的圖靈機:“……”

    按摩工作,圖靈機已經完成大半,只剩下推展藥液,讓它們充分吸收的毫無技術性的工作。因而鄭說很快上手,掌心粗糙溫熱地裹著藥液,起先小心翼翼地按壓、推開,試探冷芳攜能夠接受的力度,逐漸地壓實。

    紅色短發擦過膝蓋,冷芳攜打量鄭說,覺得這是一個試探的好時機。

    他需要降低鄭說的危險性,確認他能夠安全無害地幫助他渡過躁動期。

    掌心間嫩滑的觸感令鄭說呼吸一窒,下意識抬頭,就對上了冷芳攜低垂的眼睫。

    這么近的距離,藥液的味道、熱烘烘的溫度、從皮肉里散發出的暖香混雜在一起,鄭說下意識放輕了呼吸。從他的角度,甚至能數清冷芳攜的睫毛。

    青年的眼尾弧線自然秀麗,睫羽翩躚,容納著的卻是一雙如霜如雪的眼睛,清澈而凌冽,蘊藏無限智慧。

    暖燈的光在其間跳躍,順著他低眉垂眼的一瞬間,傾瀉出無限冷淡的風情。

    鄭說看得有些癡了,沒注意手上的力道,五指圈住了大半腿肉。并不疼痛,卻讓冷芳攜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畫面。

    舒展的秀美登時蹙起,用命令的語氣斥責他:“輕點。”

    與此同時,無力的右腿應激性地抬起,踹了鄭說腹部一下。

    非常輕的一下,比羽毛還柔軟。

    腹部肌肉驀地緊繃,鑄成鋼板一塊,鄭說手比腦子還快,捉住了細瘦的腳踝。

    鄭說:“……”

    真的是只手可握。

    沒等冷芳攜提醒,他就迅速地放開了。

    那只捉過腳踝的手不自在地搭回膝蓋,燒手般的燙意順著掌心傳遞,一下子點燃五臟六腑。

    鄭說面部若無其事,唇線平直,耳廓連帶脖子卻已通紅。熱血汩汩,緊繃的肌肉始終不能放松下來,不到半分鐘,后背就出了汗。

    趁著擦手的間隙,鄭說扯扯衣角,遮蓋住下shen的動靜。

    隨著這一次短暫接觸,兩人之間本就溫熱的氛圍瞬間變得曖昧起來。

    鄭說頭昏腦漲,不太清醒,完全憑借本能完成接下來的工作。

    他不愚蠢,在很多場合里,鄭說得到過“敏銳得像頭野獸”的評價。他已經從冷芳攜的態度里察覺到什么,立刻想到——

    原來他也對我抱有好感。

    居然默許他的冒犯,沒用鞭子抽他。

    冷芳攜其實什么都沒做,只是看了鄭說兩眼,踹了一腳而已,直接就把方舟太子爺弄成翹嘴,歡欣鼓舞地想:再過不久,他就能取代鄭白鏡了。

    渾然不知類似的場景,楚童也遇到過。

    他并非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圖靈機靜靜地在一旁看著,鄭說捉腳踝那一下,他差點亮出武器。此刻,他正在思考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冷芳攜患有性/癮,需要定期紓解,他從前的情人已經歸于一片塵埃,在新時代里找不到比鄭白鏡更加穩定的人。

    楚童年紀太老,沒有穩定的工作,家資不豐,身為反動組織首領,無法給冷芳攜提供安穩的生活。

    鄭說年輕力勝,條件很好,性格卻桀驁兇厲,按照數據庫,有0.09%的家暴可能性。

    兩個都不是什么好歸宿。

    或許,他該把安裝生/殖/器提上日程。

    其他人都太危險了,只有他不會傷害冷芳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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